风峰家的一日之初始于清晨。
我的姐姐风峰春是花店的老板娘。店前招牌上的店名为「春天密柑」——以一家小区型的花店来说,深受周遭居民的好评,我认为这评价不只出自于姐姐温和的个性,同时也与她每天一大清早起床照料花卉的辛劳与技术有关。
「早安,姐姐。」
我挥去残留在意识中的睡意,踏进厨房一瞧,姐姐身穿围裙早已站在厨房内打点早餐,更是令我不得不为之敬佩。早上这段时间对姐姐来说应该十分忙碌才是,但那背影看起来心情似乎十分愉快,不时听见她哼着稍稍走音的歌。
那是她烹饪时的习惯——姐姐的歌声突然打住,回头看向我。
「哎呀。早安,小橙。你好像还很想睡喔。」
「嗯,昨天比较晚睡……啊,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用不用。小橙你就先坐着休息一下吧。」
姐姐柔和地微笑说道:早餐马上就要好了。歌声再度自那背影传出。呜……被拒绝了。
话虽如此,一说到料理,我能帮的也只有端盘子而已,其他的就算想帮也帮不上忙——就一位弟弟来说,实在有点丢脸。
我一面考虑着是不是该找时间学几道料理,同时听话地坐在餐桌旁,这才发现身旁的位子空无一人。朝着姐姐背后那束轻盈摇摆的长发,我再度发问:
「姐姐,穗实她还在睡?」
「嗯,我想应该还睡得很熟。她一定是累了吧。……昨天晚上,我们两个打了场枕头仗,战况比想象中还要激烈。」
一阵轻笑声传到耳边,姐姐大概正回想起昨晚的枕头大战,或者正在想象穗实的睡脸吧。姐姐手边的勺子止不停地打转。
枕头仗啊。有点羡慕的说……啊,这不是重点。
「那要怎么办?差不多也该叫她起床了吧?」
「我想想。嗯,虽然我也想让她多睡一会,不过也不能让小穗上学迟到。小橙,可以麻烦你帮我叫她起床吗?」
「了——解。」
我二话不说起身离席。回答时语调微微上扬,绝不是因为能帮上姐姐的忙,更不是因为有机会一窥穗实的睡脸。所以,姐姐注视着我的那道温柔视线,我也尽可能不要太在意。就这么办。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穿着袜子的脚走过走廊时仍稍嫌冰凉,我抵达一扇木门前,
门上挂着一面牌子写着「这是小穗的房间喔~ 」。太长了吧。顺带一题,一旁的我的房间门上也挂着类似的玩意。这牌子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看了总觉得害羞。
那是姐姐的喜好——我轻敲木门。
「穗实,你起来了吗?已经起来的话,回答一下。」
……没回应。将门把轻轻向右转。一开始时要进这房间总是令我万分紧张,不过现在已
经过了一个月,我也完全习惯了。
打扰啰——我轻声地打过招呼,走进穗实的房间。室内摆放着各种风格不一的家具,飘荡着淡淡的清香,当初堆满杂物的模样早已不再。
这也代表了穗实在我们家度过的时间——想到这,我不禁开心起来。
「呼……嗯……」
穗实躺在床上,发出安稳的鼻息声。我的嘴角不禁上扬。不过,叫穗实起床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让心肠化为铁石……也不需要到这个程度啦,总之,叫醒她吧。
「穗实,起床了。早上了。」
「呜……嗯……橙……矢……呼……」
略有反应。不过人还没醒来。穗实早上总是爬不太起来。像这样负责来叫她起床也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工作。我试着摇晃被窝。
「早上了。姐姐已经在楼下准备早餐等我们了。」
「呜呜……早餐……」
穗实稍稍扭动身子。看来这招有效——我才这么想,一阵扭动后,睡衣的下襬随之掀起,一片洁白的小腹袒露在眼前。心跳不由得加速——话说回来,穗实平常穿的便服不也露着肚子吗。话虽如此,这模样……呃。
别在意别在意。我告诫着自己,再度摇晃穗实。
「穗实,起来了。早餐在等你喔。」
「橙矢……帮我……拿上来……」
「你在讲什么啦,快点起床。」
「呜嗯……拉我……」
穗实软弱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我苦笑着抓住那只手——却反被她一把拖了过去。身体朝前方扑倒。
「喂!等一下,穗实!?」
「好暖和……呼……」
我的头被穗实抱在怀中。呜哇!再清楚不过的触感贴上,头部和脸颊急遽发热。我连忙想起身,但对方紧箍着我的力气比想象中要强上不少。
「喂喂……穗实?你睡昏了?」
「嗯……是橙矢耶……呵呵。」
笑声变得和姐姐的好像。该不会是把我当成抱枕了吧?没必要连这些方面都变得像姐姐吧。我扭动身子试图让头部挣脱。
「呵呵呵……呜,不可以啦,别逃……」
「抱歉……不好意思我非逃不可……」
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谨慎小心。话虽如此,只要我挪动头部便无法避免触及某些部位……这个嘛,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手足无措——最终我还是成功自穗实的束缚中逃脱。
「……呼。」
我不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突然,一口气吹上鼻头。……嗯?
「嗯……呼……」
「…………!」
穗实的脸庞就在眼前。心脏停了半拍后加速狂跳。纤长的睫毛、柔软的脸颊、柔顺的长发、微启的樱唇——距离近到足以让我一一细数。
穗实仿佛很舒服似地浅浅微笑。鼻尖触及我的鼻头。
这距离——我可能会撑不住。
「穗实!……等一下!」
这距离不管声音再小也传得到,但穗实没理会我。
上下唇缓缓拉开空隙,逐渐逼近——夹住了我的右耳垂。
「——喂!穗……」
全身冻结而喊不出声音。触电般的感觉转瞬间传遍背脊上下。那份麻刺感近似于思考时的灵光一现,但我立刻明白那实际上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
在嘤咛声中蠕动嘴唇,穗实将脸埋入我的头发。细语声流入耳中。
「橙……矢……橙矢……」
听见那满足的声音,看见那满足的表情。
我——吁了一口气。
「……穗实,你幸福吗?」
一说出口才发现,一瞬之间掠过脑海的感情其实单纯到吓人。
看着穗实幸福的睡脸,我伸手轻抚着她的头。
「我……很幸福喔……」
「——小橙,还没好吗!?」
突然间,和缓的说话声与房门被拉开的声音一同响彻房间。虽然我也知道我不该僵在原地不动,应该要全力向后抽身,但已经太迟了。
姐姐注视着我,而我正在穗实的床铺上,轻抚着穗实的头发。
「……小橙。」
——姐姐脸上的温柔笑容融化了。
「可以让我也加入吗?」
「不行啦!」
事态发展果然一如我所想象,让我一瞬间浑身无力。
在这之后,我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叫醒穗实。
「橙矢,你的耳朵怎么了?」
重整心情回到餐桌上。坐在我身旁的穗实注视着我的脸。
「耳朵的边边,很红喔?」
「……别在意。」
感觉到自己的脸逐渐升温,我尽可能保持冷静,伸出筷子。可恶……豆子有够难夹。坐在对面的姐姐露出一脸恶作剧般的微笑。……可恶。
「嗯?橙矢?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算是报复。」
我胡乱骚着穗实的头发,穗实好像觉得很痒似地缩起了脖子,没过多久反而主动将头推向我的手掌。我原本打算捉弄她的,没想到她好像很中意。算了。
「对了,小橙你们今天会比较晚回来对吧?」
姐姐一面在我递出的空碗中添上八分满的白饭,一面转换话题。餐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我伸手接过饭碗。
「好像会忙一点吧?……啊,不过晚餐前应该会到家。」
这样啊。姐姐说着,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姐姐也知道调查的内容。
正因为她知道——一阵阴霾笼罩她的表情。
「听说那个失踪事件……也发生在小橙你们的学校了?」
昨天,我的学校——南鹡鸰第二学园也传出了同样的失踪报告。自美阳小姐口中得知失踪事件也发生在自己的学校——这消息带着超越预期的冲击性与重量,沉沉地压在我们特查室肩上。
正因如此,我回答姐姐时的语调,也不由得下沉几分。
「毕竟昨天才刚从美阳小姐那边得知这个消息,详细情形我也还不晓得……据说某位一年级生在接受了思考升华适性测验之后行踪不明。」
南鹡鸰第二学园——南第二学园开始举行思考升华适性测验是两天前的事。换句话说,试验开始后才过了两天,就出现了第一位失踪者。
「毕竟这次的失踪事件发生在南第二学园……由身为校内学生的我们直接去调查失踪者在校内的周遭人物,应该会比较适当。」
「嗯!我也会去问问看朋友!」
穗实握紧了拳头。穗实于入学当天便与班上同学们打成一片,关于校内的小道消息,现在已经远比我更加灵通。在这学校已经过了一年的我还比不上穗实,老实说有点丢脸——不过,我得仰仗她的社交能力。
对我来说,学园仍是个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地方——
「话说回来,政府居然会动用人力进行调查,我有点惊讶呢。」
咖答一声轻响,姐姐已将筷子搁在筷垫上。基本上,姐姐食量很小。
「因为研究所和政府交情不好?」
「是啊。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吵架到现在呢! j
姐姐啜饮茶水,如此回答。从很久以前——这句话应该是出自于,过去身为武装研究员的姐姐,长年来亲眼目睹了双方的诸多冲突。
穗实困惑地问:
「嗯,这个之前好像有听过。可是为什么会吵架呢?」
「为什么呢……这毕竟是个牵涉很广的问题,很难指出真正的原因在哪。」
姐姐难得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研究所毕竟是隶属于国家的组织。但是研究所的研究对象对于潜水都市的政策方针有很大的影响力,有时甚至会介入政府的施政。所以对政府来说,研究所太抢锋头是件不太舒服的事。」
「……好像很复杂。」
穗实眉心深锁,咬了一口高汤煎蛋卷。姐姐苦笑。
「总之这只是组织间的问题罢了,用不着太在意。再说,只要彼此协助调查,也许就能抓到让关系转好的契机喔。」
让关系转好。这台词让我回想起前些日子举枪指着我的少女。
莉诺·克里斯贝儿——自那一天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
「……和她好好相处?」
「小橙,不可以泄气。」
姐姐展露笑容说了些一定没问题之类的鼓励话之后,接着说道:
「啊,差不多该出门了。小橙,小穗,准备上学吧。」
听了这句话,我和穗实放下筷子提起书包。我们来到玄关,这里同时也是花店的出入口,各式各样的甜美香气迎接我们。
在玄关口换穿外出鞋时,姐姐突然将双唇凑到我的耳畔。
「……话是这样说,但小橙你一定要小心。」
她的音量压得比想象中还要低,我只以眼神反问姐姐理由。穗实已经换好鞋子,走在店内四处闲晃欣赏花卉。
我从姐姐的表情察觉,姐姐是顾虑到穗实才压低声音。
「失踪事件全都发生在思考升华适性测验之后。既然橙矢的学校已经开始进行测验,就可能有潜藏的危险。」
「……别担心,我不会变成受害者的。」
万一追寻失踪者到最后自己也行踪成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姐姐的担忧也有道理。我对着姐姐露出自信的笑。
「这事件,我会去调查看看。」
「……小橙,别太勉强喔。」
说完,姐姐一瞬间放缓了表情。背后传来穗实呼唤我的声音。
「再不快点出门,会迟到喔!」
「……嗯,快走吧!」
快点快点,穗实一边说一边牵起我的手,我连忙向前跑。回头一看,姐姐嘴角呈现一弯浅浅的微笑。我反拉穗实的袖口。穗实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但她随即察觉我的用意,爽朗地对我点头表示了解。
这可不能忘了。我和穗实异口同声,对着姐姐说道:
「——我们上学去啰!」
穗实早已与班上同学打成一片。
「啊,穗实早安!」「花音,早安!」「我的穗实小姐,日安。」「日安!」「唉,男生你们很烦耶。」「嗯?小惠好像还很想睡?」「看得出来?小穗你听我说啦。其实我……熬夜了。」「嗯……晚上早点睡比较好喔。」「……小穗好像是那种晚餐吃饱就马上就快睡着的类型。」「你怎么知道!?」「果然是这样~」「为什么大家要摸我的头!?」
像这样,一进教室马上被同学团团包围。实在是太了不起了,穗实与人混熟的能力简直算得上一种才华。小穗穗今天依旧热力四射。
之前好像也看过这景象……我想着,打算就自己的座位时。
「真是超人气。」
翼向我搭话。青梅竹马的少女轻盈地坐在我的桌子上。
「虽然我不觉得穗实需要担心,不过看她这么快就融入班上,真是太好了。」
我随口应了一声「嗯」,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眺望传说中的转学生。入学后第三天,同学们的喧噪声似乎日渐活泼。穗实的笑容总是位于热闹气氛的中心。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嗯,真是太好了。
「——橙矢,你该不会在吃醋?」
「……呃,咳咳!」
听她突然这么说,害我一口气没接上。虽然我连忙猛咳佯装感冒,但翼俯视着我的视线仍然冰凉冷淡。她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说:
「我就知道。」
「你好歹也先问一下是为了什么在吃醋之类的。」
这招果然瞒不过这位有长年交情的少女。但就算被看穿了,要老实承认这份感情实在很羞人,我好歹可以甩过脸作为抵抗吧?
「……我只是在想,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快乐而已。」
「像这样马上就承认,也很像橙矢的作风。」
缺了点骨气就是了,她这么说道。也许是基于长年来的交情吧,翼的评分标准好像稍嫌严格,再加上那抹淡淡的苦笑,更让我拉不下脸面对她。
翼朝着穗实与同学们的热闹光景瞥了一眼,话锋一转:
「反正在穗实心中橙矢终究是第一。用不着担心吧?」
「……虽然这句话有很多吐槽的点,不过,嗯,谢谢你。」
面对翼的鼓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单纯陈违心中的感谢之意——只见翼的脸颊泛起红潮。她的神情有点吃惊。
「……橙矢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翼也差不多吧?」
是喔。翼答毕随即甩过脸。我不由得为之苦笑。翼果真一点都没变。
自童年相识至今的少女,无论经过几年,遮掩羞涩时的神情仍然相同。
「……翼,你今天是不是不太有精神?」
也不算太唐突吧。我脱口说出打从刚才就挥之不去的古怪感觉。
翼一瞬间流露出些许讶异,随即放松了表情。
「……果然瞒不过橙矢啊。」
「这个嘛,总之,有烦恼想找人商量的话可以找我。有些事说出来会比较舒服喔。」
说的也是……翼说着,露出疲惫的微笑,带着那微笑摇头。
「现在还没关系。虽然也不算是没事……现在还用不着找橙矢商量。该怎么说,用在这里有点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吧。」
「没关系。我现在还好。要是真的觉得难受,我会好好说出来的。」
到时候再麻烦你啰——听她这么说,我也只能退让。也许外表上看不出来,但翼其实相当……顽固。也许是出自她坚强的个性吧。但如果真的有话想说,她会说出来的——从长年来的相处经验,我很明白这件事。
「我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话想说,就找我吧。」
我如此声明。翼柔和地微笑。我也自然而然放松了表情。
「……你们两位究竟是在营造什么气氛啊?」
捉弄般的一句话从旁插入。转头一看,正把书包放在前方座位的阿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奇怪,他什么时候到的?
「该怎么说……我明白只有你最懂我,那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夫……妇,才、才没有……」
露骨的捉弄让翼结巴了好一阵子。颊上的绋红更加显眼。反应太过老实这点也一如过去。聊才的我表情大概也像这样吧——
「噢……老师来了。」
阿升这句话令我突然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定睛一看,已过中年的班导自前门走进教室。从步行时的动作来看,腰部大概受了伤吧——话虽如此,只不过要走到讲桌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我连忙就座,穗实也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
「我回来了,橙矢。」
红光满面,幸福无比似的。看着她,我也自然露出笑容。
「有什么好事吗?穗实。」
「嗯!今天也和大家聊了很多话喔!还说好下次放学之后要一起去买东西。和大家聊天好开心……时间有多少都不够用!」
「那真是太好了。午餐不和大家一起吃吗?」
「不。因为午餐和橙矢一起吃最好吃!」
穗实脸上绽放灿烂无比的爽朗笑容。看着那纯真无邪的笑容,我清楚明白她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尴尬与羞愧塞满了我的胸口。
最近能和穗实讲话的时间好像变少了——就只是这样。
「嗯?……橙矢怎么了?肚子痛吗?」
「没事……只是深刻体会到自己的幼稚……」
我不由得把脸埋向桌面。呜……这种时候穗实的视线真让人难受。我决定暂且撤退,将视线转向讲桌的方向。正好中年教师刚点完名。
「没人缺席。——今天,要为大家介绍一位转学生。」
突如其来的宣告。教室瞬间陷入完全的静寂——并在下一瞬间沸腾。意识差点被欢声雷动淹没,我连忙先怀疑自己的耳朵。转学生?……老师刚才说有一位转学生?
我不禁与身旁的穗实彼此互看了一眼。应该不是指穗实……吧?
「虽然转学在这时期满少见的,这位是本月份的第二位转学生。来,请进。」
中年教师的说话声才落定,教室门朝一旁滑动。没有任何时间上的空隙,人影步入教室,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路踏上讲台。
转学生——少女转身面对全班。
「…………啥?」
错愕的声音自然而然冲了出口。同样的声音也从自前方与旁边的两位友人传出。教室的
每一个座位亦纷纷冒出感叹声。不知谁轻声说道:好漂亮。
但是——我、阿升和穗实的讶异恐怕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好了,安静……可以请你向大家自我介绍吗?」
中年教师催促之后,转学生轻轻颔首。她的视线扫遍教室。那神色明显到我甚至能够百
分之百确定,那眼神中既没有期待,也没有紧张,更别说不安。
自转学生少女的双眸,我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初次见面。」
清澈的语音自讲桌方向传来。转学生不苟言笑,双眼注视着台下学生的中央一带。最后,那双眼眸转向我。
一瞬间。就只是一瞬间,她的视线似乎与我对上……应该不是错觉吧。
和上次见面时不同,她戴着眼镜。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没抓到重点。
「我叫莉诺·克里斯贝儿。请多多指教。」
转学生少女——莉诺沉稳地向大家自我介绍。
自北鹡鸰第一学园转学至此。理由是工作上方便。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喜欢的异性类型是有趣的人。没有男朋友。请问还有问题吗?那自我介绍就到此结束。
以上就是班上同学所能取得的转学生信息。就信息的量来说其实不算太少,但班上同学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每当同学们发问,转学生一五一十回答时的神情……该怎么说才好,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她的态度并非冷漠,只是……看起来好像觉得很无趣。
现在到了休息时间,而转学生莉诺身边却安静无声,原因恐怕就在此。
「没想到,莉诺会来南第二学园……」
阿升坐在我的桌子上,远远地窥探莉诺。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莉诺她应该就是那种……不太在乎旁人怎么想的个性。还有,眼镜对我来说有额外加分。」
「大概是眼睛不太好吧……不过,为什么现在突然转学过来啊?」
「应该还是为了调查吧?毕竟一般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点转学吧。说不定她刚才说的『工作上方便』,其实就是在说特例调查局的工作。」
说的也是。这倒是个盲点。回想起来,在自我介绍时莉诺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她诚挚地回应班上同学的期待,一五一十回答。
而结果却是入学后马上陷入孤立——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莉诺她还好吧?」
「有什么关系?没必要勉强自己配合周遭。」
这句话突然插入我们的对话中。话语声从背后传来。回头一看,发现翼正注视着转学生少女。
「这种事每个人感受都不同。只要不会伤害到旁人,就让她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不就好了?莉诺一定也这么想。」
「要这样讲也没错啦……」
话虽如此,还是令我很在意。过去我也是像这样,不在乎旁人的想法而活,所以格外有所感触。不对,应该有别的原因。
我大概是——在担心吧。对同学们不抱持任何兴趣的莉诺,与我过去的形象彼此重合。
令我不禁担心,从今以后我有办法融入班上吗?
「嗯?奇怪……翼,你刚刚叫她莉诺?」
些微的不对劲。刚才,翼仿佛很熟识似地直称转学生的名字。
翼大概也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不在意地微微点头。
「因为是朋友。所以用名字称呼她莉诺……很奇怪?」
「……啥?朋友?」
虽然对我来说这算是件冲击性十足的大事,翼只是困惑地歪过头。
「橙矢才奇怪吧,什么时候认识莉诺的?我是不久前才从邮件知道她要转来我们学校……橙矢,你和莉诺很熟吗?」
……嗯?奇怪?彼此说的话好像对不上……?
「不是吗?听你刚才和八王寺说的话,你和莉诺好像认识?」
「这个嘛……」
看来刚才的对话被她听见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后头的座位,换个角度就是旁边。话说回来,翼问我是否认识莉诺,这个嘛……我们是彼此认识没错啦。
但——我又不能承认,我们是一起调查失踪案件的伙伴。
「……没有很熟。只是之前曾经见过一面。」
结果,回答时语气含糊,内容好像也不太对劲。
翼轻哼一声,露出了不可思议般的表情。关于武装研究员的任何事,我从未告诉翼。一旦得知我打工的实际内容,我想这位古道热肠的童年玩伴一定会过度担心。所以我一直没向她坦白。
自从两年前一直隐瞒到现在。事到如今为此感到苦涩,也是我的自私吧。
面对翼,我尽可能装出爽朗的笑容。
「因为这时期有转学生满稀奇的。再加上穗实也是最近转来,让我觉得有种亲近感。所以一不小心就用名字称呼她……」
「——原来如此,你想保密。」
我倒抽一口气——因为我的想法被看穿了。这句话并非出自我熟知的翼,而是站在翼背后的一位女学生。
她正是话题中的主角——转学生莉诺本人。
「所以态度这么冷漠想疏远我……风峰真是好过分。」
「……咦?什么……莉、莉诺?」
莉诺摆着同样的扑克脸,但语气听起来却兴致勃勃。
「这种男人,翼干脆早点抢回……不,干脆早点勾引回家不就好了。」
「……不要摆明了故意讲错,莉诺。」
翼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真受不了你。
不过,翼这副表面上看起来不甚愉快的表情——其实是我这位青梅竹马只对真正的友人展现的,毫无顾虑的态度。由于长年来的交情,我很明白。
翼脸上的不快随即转为「真拿你没办法」似的微笑。
「你一点都没变呢……好久不见,莉诺。上次直接见面好像是国中时候的事了?」
「嗯。从毕业典礼到现在,差不多一年没见。翼——你胸部有长大了吗?」
「胸……!?不要一脸认真的问这个啦!」
翼举起双手盖住胸口。不知为何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摇头。
「这个嘛……那个部位我并没有仔细观察过……」
「——啊……你在讲什么废话!」
翼使劲甩过脸,她的后颈一片通红。当我还在思考该做出什么反应,死党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
「……你老实说,发育如何?」
「不予置评!」
应该算有点成长吧?不过这我撕了嘴也不能说……啊!说出口了!
「……等等!话说回来,原来莉、莉诺你和翼从以前就是朋友?」
我边吃螺丝边转了个话题,脸上红潮未褪的翼点了点头。
「嗯,从国中开始。我记得,橙矢应该也见过几次吧。」
「咦?有……有吗?」
哎呀真过分。在莉诺捉弄的话语声中,我在记忆的底层翻箱倒柜。
——完全没有印象。老实说,谈起中学时代的后半段,那时我刚成为武装研究员,成天埋头于战斗,整体的记忆十分暧昧。
「但是……莉诺好像还记得橙矢耶?」
翼不可思议地如此问道,我也无话可说。我自己也答不上来。我来解释。莉诺恶作剧般地轻声说道。今天的莉诺,语气的抑扬顿挫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丰富些。
「是因为工作。简单说,研究所和特例调查局的协同调查……」
对吧,风峰?——听她这么一说,我随之全身僵硬。虽然莉诺脸上似乎挂着一抹微笑,但我心情紧绷到连嘴角也僵成一条线。
特例调查局。协同调查。听见这番毫无顾忌的说明,翼她——
「哦?特例调查局和研究所一起工作?」
——为了按捺动摇的情绪,我花上了一小段时间。
「……翼,你说特例调查局……?」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梗在喉咙。因为翼的表情未免太过平常。
最后——长年来的女性友人点头肯定。
「橙矢应该不晓得吧,莉诺其实是政府的公务员。听莉诺说,她在特例调查局工作……好像是个类似警察的组织?明明年纪和我们一样,很了不起吧。」
翼的口吻仿佛像——不,根本就是在炫耀她自豪的友人。
「……的确很了不起。」
不知为何,呼吸突然不太顺畅。视线不由得从翼身上挪开。视线一挪开便撞上了脸上绽放微笑的莉诺。
但她的双眸仿佛不带分毫感情地透明澄澈。
「我是特例调查局的一员——这没必要隐瞒吧?」
我无话可说。
也许……真如她所说。莉诺在政府的直辖组织内工作。虽然一面上学一面工作,但在职务上理应保持相当高的秘密性。但是,莉诺仍然在尽可能可以坦承的范围内,向翼坦承她所身负的「职务」——甚至赢得了翼的尊敬。
和我不同。在翼眼中我只是个打工的——最关键的部分,我从未告诉翼。
我以为我早有自觉。莉诺的特例调查局,我的研究所。在好友的口中,前者是稀有荣誉,后者则被当成单纯的学生打工。这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早就知道——
但事到如今实际面对这状况,居然会如此令我不甘心。
「我不晓得风峰是在想什么才会不说话……」
这句话是对谁,又是指什么?莉诺的视线往下挪到我的腰际。
说的更正确一点——恐怕她正注视着藏在制服底下的驱动枪。
「挂在腰间的那玩意,应该不只是装饰吧?」
莉诺和我的不同之处。翼那透出担忧的目光正窥探着我。
我清楚地有所自觉——清楚到无法抑制脸颊发烫。
「……别多管闲事!」
话说得太重了些。翼惊愕的神情令我尴尬。
莉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然地应了一声「嗯」,她的冷静更使我无地自容。
「这样也好。我会用我的方式,风峰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作。」
加油吧——她留下的这句话,我怎么也听不出字面上的意义。直到莉诺回到她的座位上,我只是低着头。现在的表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授课教师走进了教室——我这才察觉.这堂课就要开始了。
「橙矢,刚才……」
「没事啦。要上课了。」
翼有话想问,但我硬是打断她的话,将双手塞进抽屉中,假装正忙着准备上课。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不过我感觉到翼回到了后方的座位上。视野的边缘,阿升无言地耸了耸肩。
最后——也许是刚刚结束同学们的欢谈,穗实回到了座位上。
「……橙矢,是不是不太舒服?」
马上就被她看穿了。我几乎在不知不觉间点头。
点头之后,我才察觉到我的心情已经紧绷到连摇头否定都办不到。
当然,无论我的心情如何,时间不会因此停下脚步。
放学后,特别派遣调查室的三名成员——我、穗实、阿升出发前往位于操场边缘的弓道场。也许是因为练习尚未开始,自外头窥探,丝毫感觉不到社团活动的气氛。
「好了,阿橙。」
阿升的手臂搭向我的肩膀。
「从早上开始好像就不太有精神,现在可没时间让你因为斗嘴输给莉诺就一直消沉下去。打起精神,开始调查吧。」
「……你讲的还真直接。」
不过,阿升说的也对。事实上,因为莉诺的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听了一整天的课我几乎左耳进右耳出,身为一位学生实在没立场回嘴。虽说我深受打击,但把上课的时间全用在胡思乱想,至少让我重新整理了情绪。
听了好友这句效果超群的激将法,我挤出一个苦笑回应:
「早上那么丢脸,我会努力调查挽回啦。」
「对嘛!这才像阿橙的作风。」
阿升嘿嘿地笑。站在他旁边的穗实则握紧了拳头。
「调查开始!……喔哦!」
宣言开始调查,我们三个围成一圈,穗实首先发言。
「嗯,首先要从收集人证开始?」
「没错。我查一下。失踪者报告是出自隔壁班。名字是……」
阿升操作储存了调查数据的手机。他的手指找出了我们的目标。
「……日守司,就是这位。在三天前接受思考升华适性测验,回家路上音讯全失。顺带一提,她是个清秀型的长发美人,朋友们都说她没有男朋友。个性温柔外加成绩优良,若要拉近关系,我认为拜托她教你功课为上上之策。」
阿升单眼一眨.漫画中大概会喷出星星吧。还真不是盖的。据说这消息来自阿升自己的情报网。真不愧是搭讪大师阿升……更正,校内人脉广阔的阿升。
「然后,那位日守似乎也有参加社团活动。那就是……」
阿升一眼瞥向面前的建筑物。穗实得意地点头。
「弓道场我也进去过喔!」
「就是这样。所以想说先到弓道社打扰一下,不过……」
阿升的话说到这边,再度操作起手机的按键。
「毕竟人际关系的范围不仅止于社团活动。我有几个朋友和日守很熟。我会去找他们问看看。分头行动,没问题吧?」
「嗯,靠你了。」
阿升的社交含搭讪能力可说是有目共睹。话说回来,我目前仍然无法把同学的面貌与名字连上线,交给我也没意义。
那就先这样了,阿升举起一只手当道别。
「这边就拜托你们啰。穗实,阿橙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我好像很没信用。」
于是,最后剩下我和穗实两人,我们彼此对看,交换了一个眼神。
「橙矢,我们走吧!」
穗实向我展露毫无阴霾的笑容,调查就此开始。
来到已经踏入不知几次的弓道场前,将大门横向拉动。隔了一层袜子,木板的寒意仍然刺骨,而弓道场内的气氛也同样。
沉默包围的弓道场内,有着数个身穿弓道服的身影。有持弓的人也有跪座的人——但没有我所熟知的那位青梅竹马的少女,也许仍在更衣吧。
几分怀念之情涌现。过去——三年前,我也曾勤于练习弓道。
「……风峰?」
讶异的语气把我从回忆中拖回现实。
身穿制服的陌生少女——不,既然知道我的姓氏,这位女社员应该是我的同班同学——逐步靠近。看来在这静如止水的空间内,我们的来访显得格外响亮。
不过,这样就省了一道手续。我直接向那位女生搭话。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们,请问可以借点时间吗?」
「……干嘛?」
女社员回答时的语气仍然讶异。即使在调查中,我仍然逃不过至今为止从未多关心同班同学造成的后果。仔细一想,刚刚那句台词听起来真的很像在搭讪。
该怎么问才好?当我翻找着下一句话,穗实自我的背后探出了头。
「你好,小惠,现在有空讲几句话吗?」
「穗实?好啊好啊,怎么了,想参加体验课程?」
突然间,女社员——穗实口中名为惠的女生,态度转了三百六十度般变得亲切。……小穗穗果然不容小观。其实我也知道啦,是我派不上用场。
不过我总不能把事情全交给穗实。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这个嘛。我想问你,有关日守司这个学生的事。」
「——司?」
惠……同学的声音向下沉了八度。她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我不由得在心中加上了同学二字。而且很明显是转变为敌意。
惠狠狠地瞪着我。
「怎么?连风峰也来问东问西?」
「问东问西……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话中意思而反问,惠散发的气氛却变得更加险恶。
「还特地跑来道场问?四处探听别人的谣言,太没品了吧……我已经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被人问了,风峰你又是从哪边听来的?」
「等等,你等一下。」
我抓不到她话中的意思。我觉得我好像被她误会了——等等,她刚刚说谣言?而且还说被问了好几次。这感觉……该不会我们话中的前提并未契合?
「你是说,日守司失踪的事?」
……说错话了。我之所以察觉自己失言,是因为惠的两道柳眉猝然倒竖。
「司才没有失踪!」
吼叫声刺穿鼓膜。弓道场的寂静一瞬间为之破碎。道场内的社员们瞪圆的双眼纷纷将视线向此处集中,不过我也没有空间去在意社员们的反应。
眼前,名为惠的少女正全神贯注地瞪着我。
「风峰,你以为那件事是真的吗?司不会随便失踪。因为成绩不好在烦恼、课业不顺利之类的谣言都出来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在那边乱传……你到底想问什么?」
「小、小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穗实连忙安抚,但惠的怒气并未消退。……看来我说错话了。自她的话中可看出,日守司的失踪事件似乎成了学生之间流传的谣言,而且谣言越滚越大。
外加一件不争的事实:我伤害了日守司的友人——惠。
「你们怎么了?」
伴随着澄澈如钤的一声,我熟识的童年好友身着弓道服现身于此。从今天早上那件事之后,我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距离,现在我感觉似乎好一阵子没见到她。
传闻中翼即将接下明年主将的位子。她的视线在我和惠之间游移。
「……气氛好像很沉重?」
翼转向刚才对话途中想打圆场的穗实。穗实在翼耳边讲了几句悄悄话后,翼以眼神向惠示意后,转身正面对着我。
「橙矢,你想问有关司的事情,这是真的?」
「……是真的。」
隐瞒也没有意义。翼神情冷淡地点头后问道:
「问这个干嘛?司的事情目前在周遭只被当成谣言而已。」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关于日守司的失踪,翼知道的远比周遭的谣言要更多。同一时间,这位多年来的老友以眼神询问我:你应该不是对八卦有兴趣吧?
现在回想起来,翼打从今天早上就不太有精神——该不会原因正是出自有位社员失踪了?
现在不能想蒙混过去。我轻吸一口气。
「……那个,我有些事情非调查不可。关于日守司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失踪我也不晓得。所以,刚才我话说的太随便了,我很抱歉。我想你们也许不想回答,但是,如果她真的是失踪了,我非得查出这件事的理由不可。」
所以,我正面对着翼和惠两人,深深低头。
「关于日守司的消失,如果知道任何消息,拜托请告诉我。」
——过了一会我拾起头,遇见三种全然不同的反应。
穗实浅浅微笑注视着我。惠则是目睹了天下奇事般瞠目结舌。在惠身旁,翼轻声叹息,自双唇的开阖我大概读出意义。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接问我呢……?
「橙矢不会单纯因为好奇心而揭人隐私。」
翼轻声唤她身旁保持沉默的友人。
「可以告诉他吗?我也拜托你。」
「……我知道了。」
最后——惠简短回答,重新面对我。她的神情也并非不情不愿。
眼神中也不再有刚才的敌意。
「好吧。风峰,你想问什么?」
「……谢谢你。」
尽可能将万分谢意凝聚在这句话中,我简短道谢。
既然取得了合作的承诺——就尽快开始调查吧。
「自三天前开始,日守司行踪不明……关于这一点你知道什么吗?看起来有没有和平常不同,或者有没有提起她要去哪边?」
「没有。我记得没有。虽然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谣言,但是司真的不像心里有烦恼。至少,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说到这里,惠突然阖上了嘴。感情的涟漪在她脸上逐渐漾开。
「……怎么了?」
「邮件……对了,司传给我一封奇怪的邮件!」
也许是现在才想起吧,惠连忙取出了手机,将那小小的屏幕送到我面前。我只以眼神询问,持有者点头作为回复。
我可以看——取得了许可,我将视线往挪至画面上。
就手机的讯息而言,这封邮件相当长。
「泪晶的恩惠必须平等分配予万人。
某人抑或复数人,某个抑或复数特定都市皆无独占泪晶的权利,泪晶必须传至世界的任一角落。
我们在此宣言。若人类不当使用泪晶,我们将从人类手中夺回泪晶,并使之重新平等分
配至人类手中。再者,若泪晶的代理人受到不正当的对待,我们将引导其走向正确的道路。
为此——我等成为泪晶管理局之一员。」
「……泪晶,管理局?」
我下意识地喃喃说道。清楚感觉到一道冷汗滑过后颈。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日守司她传的?」
我不由得再度确认,惠点头时脸上带着不安。
「嗯。不只传给我,好像也有传给其他朋友。而且,平常没讲过几句话的别班的人,或者某些从来没和司交谈的人,都说有收到。」
「没有区分对象……?」
这更让我无法理解。因为这邮件的内容根本就莫名其妙。
「首先,泪晶管理局是指什么……?」
「咦?风峰你没听说过喔。」
从惠口中获得了惊讶的反应。但真正惊讶的是我才对,因为听她这口气——
「你知道?」
「嗯,这是满有名的都市传说啊。风峰你对怪谈之类的没兴趣?」
的确没兴趣。视线转向一旁的翼,只见她微微颔首。
「我也听说过。在都市怪谈里算是很常见。」
我这位消息灵通的老朋友接着往下说。
「虽然说是怪谈,但也不是诱人害怕的那种怪谈。我记得内容就和那个邮件差不多。有个组织为了让人类平等使用世上的泪晶而在暗地里活动,类似这样的故事……算是一种阴谋论吗?从很久以前就有了。」
「平等使用泪晶……」
泪晶。于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世界毁灭之后,这项贵重资源扮演了重新建立文明的最大功臣。由于泪晶过于强烈的干涉性,能成为热量与电力的传输路径,甚至能与人类的思考产生反应——是万能的媒介。引发奇迹之力——思考升华时,同样也是不可或缺之物。
泪晶等于世界的生命线——管理泪晶,几乎等同于操纵全世界。
「的确……听起来很像某种阴谋论。」
「……但是,这是司传过来的。」
一阵阴霾忽然笼罩惠的表情。在我开口询问之前,她解释道:
「因为泪晶管理局的传闻满有名的……再加上邮件的内容,我有想过,司不见了,会不会是被泪晶管理局带走了……」
『为此——我等成为泪晶管理局之一员。』
她说的对。邮件对友人及同学毫无分别地送出,文末甚至以这段余味恶劣的文字作结。在一整段莫名其妙的文字中,只有这句话仿佛暗示着泪晶管理局与失踪事件的关联性。谣言太贴近日常生活,无论这邮件来的多么唐突,都足以令司的友人心生不安。
「……惠。这邮件什么时候收到的?」
虽然我知道她心里难受,不过我没停止询问。在一旁做笔记的穗实也露出了认真的神情。希望这讯息至少能成为调查的线索。
最后——虽然幅度轻微,但惠确实点了头。
「三天前。司不再来学校的,前一天。」
「前一天……那天,日守司有做什么吗?」
「测验。思考升华的适性测验,现在学园不是正在办?司在不见的那一天接受测验。我也刚好要回家,途中也走在一起……」
她没说下去的部分,不说出口我也明白——当天道别之后,惠再也没见过日守司。而且惠为此抱持着没有必要的自责。
「这种……失踪事件,好像在其他学园也有发生对吧?我有些朋友也说,适性测验好像怪怪的……」
话说到这边,惠脸上的不安之色显得更加浓厚。
就好像——把目前不在场的日守司,与自己重合了一般。
「我……今天也要接受测试。」
在深冬的这个时间点,当社团活动结束时,回家的路上已经一片昏暗。
虽然这份寒意令人不由得把脸埋入缠绕在颈边的围巾,但也在展现澄澈无垠的星空上有所贡献。甚至令人在仰望天空时,就算身体冷得发抖,仍然心生感谢。
在我身旁,有另一个同样一面走一面仰望星空的身影,她是惠。
「星星真漂亮呢。」
「嗯……啊,小心别绊倒了。」
对沉醉于星空的惠提出忠告,她踏出一脚流畅地跨过脚边的突起物。
「……风峰.你还满体贴的嘛。」
「呃,咳咳!」
并不是为了遮掩什么,只是听她突然这么说而噎到。突然讲这个干嘛啊?
「……这个嘛,如果提醒别人注意脚边就算体贴,那全天下都算圣人君子了吧?」
「是这样吗?风峰你现在不是特地送我一程?」
惠脸上柔和的神情与刚见面时判若两人。
「只不过因为我要去适性测验,就陪我一起走到这。」
「这没什么啦……」
毕竟也有点担心。我在心中补上这句。若要我说出口似乎太难为情了些。
在那之后——我算准了弓道社的练习接近尾声的时间,向接下来将前往测验会场的惠提议,由我随同一起前往。惠本人十分吃惊,至于一旁的明年社长候补人选与同居人则同时表现出少见的慌张兼愕然无语。在那之后,翼有事待办,我交代穗实报告调查经过后与两人分开,与惠走出学校大门,直到现在。
「——不过,说实话我很高兴。」
突然,惠朝着夜空轻声说。
「其实我有点害怕。毕竟司她什么也没说,人就不见了……要我一个人去参加测验,其实我真的觉得很不安。」
她转过脸凝神注视我的双眼。与她所说的话不同,眼中没有惶恐。
「有风峰在,我安心多了。」
「……放心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满厉害的。」
什么东西厉害啊?惠说着,吃吃地轻笑几声。……嗯,这样就好。由于测验与失踪之间的巧合,惠的人身安全是最主要的理由,不过要是能像这样除去她的不安,光是能达成这一项目标,特地走这趟就有价值了——
「喂,风峰你为什么没朋友?」
「呃咳咳!」
古怪的咳嗽声冲出喉咙。如果这也算是呛到,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
正当我苦于不知该如何回应,惠苦笑着摆手说道:讲错了啦。
「这样问不太对。应该说,你为什么朋友很少呢?以前风峰给我的印象就只是常常坐在教室里发呆。」
「……我有一直发呆?」
「有啊有啊。虽然象是在发呆,可是有时会用很锐利的眼神看着窗户外头,班上同学也说那是猎人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猎、猎人……」
那些时候,我八成正在想武装研究员或驱动枪吧……
不过——猎人这评语还满贴近事实的。
「而且我的感觉也是这样。对了,你为什么都不和班上的人讲话呢?」
惠不可思议地抬起脸看向我。那表情十分率直。我开始思考。
……为什么都不和班上的人讲话呢?
总觉得理由应该有好几个,我直觉地选了其中一个。
「……我啊,以前……该怎么说……有段时间很乱来。」
乱来?惠重复我的话,头上仿佛冒出了问号。我一面回忆从前,一面将之化作言语。
「也不是不分对象随便发脾气,而是不想和任何人讲话,刻意避开周遭人群……我也不太会解释,总之,就是想要一个人独处。」
为了成为武装研究员,我主动放弃了日常生活中属于学园的部分。
如此持续了三年的结果,就是目前在学园内我身处的状况。
不想与人交谈,不与人交谈,难以与人交谈——如此依序变化。
「现在不这么想了?」
面对惠的疑问,我尽可能试着展现出近似于苦笑的笑容。
「嗯。像象是阿升、翼,还有穗实……和周遭的人们交谈,自然而然想法就变了。现在正努力要把班上同学的名字记起来。」
「是这样啊。那我的名字你记得了吗?」
惠捉弄般地问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话锋一转:
「所以说,就是因为那时候的事情,让你喜欢上翼了?」
「噗——!呃咳咳!咳咳!」
不只呛到还咳得喘不过气,还喷了点口水。惠又发出啊的一声。
「脸好红喔。」
「等等,先等等……我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哪边让你有这种想法?」
我调匀呼吸抬起脸。与翼同样身为弓道社社员的惠态度平淡至极。
「不是吗?风峰你不是喜欢翼吗?」
「咳咳……嗯嗯?什么?你说什么?」
这次我被迫先清过嗓子好压抑情绪动摇。
「我说,关于我们社上那位有点太认真又有点冷漠,但胸中怀着一颗少女心的明年社长,风峰不是从以前就很喜欢她?」
「呃,这……」
脸颊很热。热到深冬的风扑在脸上反倒令人舒服地浑身打颤。
从以前就很喜欢她?什么?这个……这个,这要怎么回答?
「……为什么,会这样想?」
忍受不了那死缠不放的视线,我开口问道。惠无所谓似地耸肩。
「你问我为什么……摆明了就是这样啊。虽然风峰在班上爱装猎人,但是和翼聊天的时候,看起来就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啊。」
「什么叫爱装猎人……不过,我平常也会和阿升聊天啊。」
「那是男生啦。我不是在讲这种事。风峰你自己都没感觉?你和翼讲话的时候,眼神就会变得温柔到会让人吓到的程度。」
没感觉。至少我自己毫无自觉。
「所以说你对她到底怎样想?」
「……我也……不太清楚。」
话说完才觉得不太对劲:心脏的鼓动莫名地快。别说是脸颊,感觉上连耳垂都在发烫。
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喜欢啊——一般状况下,我应该能够秉持自信如此回答。
「原来如此……难怪我们社长这么辛苦。」
不过还是有点希望吧。惠对着夜空轻声说道。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对我来说,翼是儿时玩伴,长年的好友——算是喜欢吧?
「……风峰,你现在表情很复杂喔。」
「没事,只是在记忆的底层翻箱倒柜罢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仿佛听见她如此叹息。接着甚至加上一句不可置信般的「什么……?」。有必要这么意外吗?我抬头看向惠,却发现惠的脸色不知为何正一片铁青。简直象是撞见幽灵般的神情——我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
「……嗯?」
眼前是个大规模的交叉路口。交通似乎异常地壅塞。喇叭声此起彼落如漩涡般打转的中心点,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是……?
那身影踏着蹒跚的步伐,走进了交叉路口的正中央。我远远地看出那是一位女生,穿着类似医院内病患专用的白衣。就在这时候。
「——司?」
声音自我右侧传出。——惠?
「……司?……不会吧,司……?」
「你说司……什么?」
我再度望向惠所注视之处。白衣女生正缓缓地自中央走过交叉路口。
我突然想起阿升口中,日守司的外貌特征——清秀型的长发美人。
……那女生,不也留着一头长发?
「……司!」
惨叫般的声音炸开,下一瞬间惠已经自我身旁消失。我愣愣地看着惠的背影冲向交叉路口——我的脚这才开始动作。
日守司。如果——那白衣女生就是传闻中的失踪者!
「……不好意思!」
我伸手推开路上行人,拔腿追逐惠的背影。视线转向刚才那位白衣少女,正好目击她的身影步出交叉路口。身受喇叭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讦,少女仿佛一点也不在乎,摇摇晃晃地一路走向建筑之间的狭缝。在少女身后,惠奔跑而我追赶。
「追到了!」
最后。几乎与惠同一时间,我抵达了那条小巷。
小巷是条死路,我注视着在尽头处停下脚步的白衣少女。
「……惠,是她吗?」
我身旁的惠上气不接下气,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对着我抬起脸。
这就是她的回答——自惠近距离投向我的眼神,我已经明白。
「……司……司,是司吗?」
惠断断续续地问。背对着我们的白衣少女,她的肩膀突然间微微摇晃。有所反应之后,
她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对我们。
长发的清秀美人——调查数据上记载的「日守司」的容貌出现在眼前。
「……你是日守司,对吧?」
代替仍然气喘吁吁的惠,我向前一步。同时也为了把惠挡在身后。
好像不太对劲。
白衣少女日守司只是愣愣地注视着我们——但视线并未焦点于我或者惠身上。真要说的话,好像正注视着空间本身似的。
讲得更明白一点——她的眼神空洞无种。
日守司。状况明显有异状的少女缓缓地开口了。
「——要快点,变得更熟练才行……」
细若蚊蚋的自言自语消散在空气中。我保持警戒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
「再不学起来—一定要好好施展出来才行……」
「学?施展?你在说什么?」
「只要好好练习——只要好好练习一定能——一定——」
「练习……?施展、熟练?你从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此时,日守司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我。话语声伴随着嘴角扭曲的微笑。
「用你来练习——也可以吧?」
说完,日守司的白衣徐徐摇摆——我瞥见她右手中的「那玩意」。苍白而纤细的五指紧握着的物体,通体漆黑仿佛正散发寒意。我直觉理解那物体究竟为何。
与我藏在腰间的物体相同——驱动枪。
「——快退后!」
枪口朝向我们的瞬间,我抛下一句留给惠的警告,猛蹬地面。
日守司凝视驱动枪的透镜。发光的线条——化作可见光的思维线经由透镜转变为数道光线,向外迸射。与光线相互呼应一般,泪色的光芒开始溢出枪口。
思考汇聚——那是思考升华的前兆。想象凝聚的结晶经过一次急遽的缩放后——爆炸。
——赶上啊!
光自枪口溢出的瞬间,我以全身重量扑向日守司。堵在胸中的那口气还没来的及吐出,刺眼的光芒已灼伤我的双眼,我连忙将少女藏到身后。
如我所预料,思考升华失败时产生的能量在我眼前炸裂。
「——嘎啊!」
钝重的冲击力捶击我的背部。我晚了一拍才理解到,是无从抵抗的冲击波将我的身体砸在墙面上,那一瞬间的威力简直象是要把我整个人嵌入墙面。下一瞬间,我咳出一口气。
朦胧的视野中,循着模糊的轮廓,我在爆炸中心发现了——刚才引发了思考升华失控的日守司。她身穿的白衣似乎没有显眼的脏污。
……太好了,看来她没有受伤。
我安心地松了口气,视线挪向一旁,跌坐在地面上的惠满脸惊愕。她僵硬的视线转向我,我回以一个苦笑。
我没事。虽然受了点伤——不过,没有大碍。
「………好痛,飞了好一段距离……」
我确认身体各处状况,同时缓步走向仰躺在地面上的日守司。也许是因为失控的冲击,她似乎失去了意识。她的右臂无力地瘫软在身旁,但右手仍然紧握着驱动枪不放。
搁在扳机前的指尖——好像微微地动了一下……?
「——练、习……」
我震惊的同时,日守司似乎打算撑起自己的身体。在反复不停的痉挛中,甩动四肢的模样,只有诡异一词能形容。
而她的右手紧抓着驱动枪,枪口正缓缓地向上抬——
「——风峰,做事别虎头蛇尾。」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到耳中。
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该处般,我们三人之外的第四人就站在小巷的入口处。淡紫色的头发,身穿学园制服的少女随意举起手中道具。
像是锯短了枪管的枪。不——是异常小型的驱动枪。
「之后的事,我来处理。」
少女——莉诺·克里斯贝儿流畅地扣下了扳机。
泪色的光芒喷出枪口——霎那之间精准无比地汇聚为一点,取得形体。
在膨胀的热量——想象升华为物质的这一瞬间。
锵——宛若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在日守司的脚边响起。莉诺紧接着连续扣了三次扳机。锵、锵、锵——同样的声音在日守司的周遭三度响起。
经过一瞬间的寂静后,我目睹了莉诺的思考升华。
象是完成作品般,莉诺第四次扣下驱动枪的扳机——下一个瞬间。
锵。齐声同响——「牢笼」笼罩了日守司。
在日守司的身旁出现了形状如「线」般的结晶,一共四根。「线」的结晶发出铿锵如空气冻结般的声响,与其他的「线」彼此连结——连结后如反射般弹开。弹出后再与其他的「线」连结,连结后又反射,数根结晶的线,看似毫无规律但却精准无比地筑起了明确的「线」。
目睹线与线连结、反射的模样,多面体(prism)一词自然浮现于脑海——。
铿、铿、铿、铿、铿、铿——连锁的声响终于止息。
如同我预料——无数的「线」象是要包围白衣少女一般,彼此相系。
那是个形如鸟笼的「牢笼」。
「——这是——什么?」
隔着牢笼,日守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白衣少女伸出双手触碰结晶牢笼。推挤、敲击、殴打。
无论她再怎么使劲——创造这牢笼时的第一要素恐怕就是牢固程度,不可能因此损毁。
「奇怪——不见——不见了——」
原本紧握在日守司掌中的武器,不知何时掉落在「牢笼」外头。虽然驱动枪蕴含着失控的危险,但无人触碰的武器无法发挥其威力。
日守司微微地再度开始痉挛。感情扭曲了她的表情。
仿佛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某物在眼前被夺走了。
「——那个、那个,不能没有那个——!」
话语声最终转变为不成雷语的嘶吼,反复回响在牢笼内部。
「……这到底是……」
脚步声停驻在我面前。抬头一看,是莉诺。
——特例调查局拥有携行驱动枪的权限。
「那个……是你的思考升华?」
我几乎下意识地发问,但莉诺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风峰,联络天之河室长。」
莉诺说,视线抛向笼中失去理智的日守司。
不带分毫感情,透明澄澈的视线。
「告诉她,我们保护了一名失踪者。」
唰的一声,门几乎无声地滑动。
「嗯呃……终于结束了。」
背对着标示牌上写着『特设研究机构,中央信息处理室』的门屝,我伸了好大一个懒腰,有种血液突然间加速流动的感觉。当我正伸手揉着因疲劳和紧张而僵硬的肩膀,一连串的脚步声响在通道内。绯红长发飘舞。
「辛苦了,橙矢。报告已经结束了?」
穗实将双手并拢在背后,抬头注视着我。我抚着那头红发回答:
「好不容易终于结束了。谢谢你,等我这么久。」
「嗯,不客气!」
穗实很舒服似地瞇起了眼睛,有点像被人轻搔下巴的猫咪。虽然我还想多摸摸她的头发,不过回到家再说也不迟。
「好了,回家吧。姐姐大概也在等我们吧。」
听见穗实开心地应了一声后,我们一同迈开步伐。夜间九点的研究所十分安静,走在通道上能遇见的夜班职员也为数不多。
虽然之前已经联络过姊姊,说明事情拖到这么晚的原因——
「和想象中的一样,和本部报告还真叫人紧张。」
「嗯,橙矢好厉害。」
这次换穗实踮起脚尖伸手摸我的头。虽然有点害羞但我还满开心的,为了方便穗实摸头,我一面调整步行的速度,一面往下说:
「本部的人好像还留在这里,大概是之后要继续整理情报吧。」
「因为事件真的很严重吧……」
轻抚着我的头的那只手停了下来。看见穗实脸上复杂的神情,我对她点头。
「毕竟失踪事件也持续好一阵子了。而且这次是和政府协力进行调查,应该会比平常投注更多人力在事件上吧。」
这也是我这次不需经过特查这一层,直接向本部报告的原因。在刚才的报告会议上,除了研究所外,以尤瑞安努斯调查官为首的特例调查局成员亦全数到场。
也包含在刚才那事件之后,监视着日守司直到她昏迷的莉诺。
「那位日守同学,她没事吗?」
由于穗实面带担忧地问,我稍稍放松表情。
「据说没有生命危险。从被送到医院到现在为止,好像一直沉睡着。」
「这样啊……」
穗实似乎松了口气。我抚着她的头发——但我其实也放不下心。
那空洞的眼神。自完全无法对话的状况来看,日守司肯定是陷入了某种异常的状态。而且,她为何持有驱动枪也令我很在意。
而且——最重要的失踪原因,到头来依旧毫无头绪。
「事情好像很复杂啊……」
我不再往前迈步。因为,身旁的穗实先停下了脚步。那张宛若发愣般的侧脸,正注视着玻璃窗另一头的某个实验室。实验室内夙夜匪懈进行的研究项目——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研究室大门旁挂着的标示牌写着——「第三残留体研究室」。
「……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喔。」
身旁的穗实一语不发地点头。她的视线正聚焦于研究室内的巨大装置——培养器。身穿白袍的研究员们正在调查培养器四周密密麻麻的仪器。
他们的视线不时转向被囚禁在注满羊水的培养器内的——一只残留体。
穗实细语道:
「……残留体的实验?」
残留体——头部长着泪晶的异形生命体的总称。
世界的毁灭。经过这个人人皆知的历史分歧点,残留体以及包含纯白花瞳在内的数座高塔,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世界上。目前早已远在天边的纯白花瞳正是残留体的居所,同时也和我们人类必须藉由潜水都市潜入海中生活的唯一理由有所关连。
「……大概是泪晶的反应实验吧。」
我抚着穗实的头,双眼凝视沉眠于培养器内部的残留体。自它的头部象是由内向外刺破头盖骨似地,长着一根眼熟的羽状泪晶。
取得残留体持有的泪晶——这就是对潜水都市来说潜水的意义。
对现在的世界来说不可或缺的泪晶,这份贵重资源只生长在残留体的头部。因此潜水都市循固定的周期潜入海中,与纯白花瞳相连——歼灭塔内的残留体。打着为了取得泪晶的旗帜。
我的职务「武装研究员」——身负着这战斗的胜负。
「我……」
穗实自言自语般嗫嚅道。她的视线固定于培养器中的残留体。
突然间,她的侧脸看起来好寂寞。
「也许,我以前也在那里面……」
「……穗实。」
我稍稍使劲摩娑那头绋红的长发。穗实的温度渗入我的肩窝。
过去——穗实曾经是名为《长羽型》的强大残留体。
虽然我也不晓得「曾经」这词是否适当。但至少经过了寒假时那场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残留体所发动的都市突袭战——之后,穗实失去了她头上的泪晶之羽。
由于该袭击事件于日出之时落幕,目前也被称作「黎明危机」。
对众人来说,当然对我也仍然记忆犹新。我想穗实也不例外。
到底该如何定义残留体——关于这一点我过去曾屡次深思,现在偶尔也会思考,但在动用零碎的定义之前,我深知某些比定义更加真实的事物。
依偎在肩膀的暖意、长发散发的香气——毫无疑问地存在于此处。
「……有时候,」
我听见依偎在我身旁的穗实的一吸一吐。
「我会分不清楚,我算哪一边。」
哪一边。这到底是指什么,不需多加说明我也明白。
「像这样,在橙矢的身边,一面感觉橙矢的温暖,一面看着残留体……我会想,现在的我究竟算哪一边呢?」
「穗实就在这里。在我的身边。」
不用怀疑。穗实感觉得到我的体温,我也正感觉着穗实的温度。这份温暖中蕴藏着至今为止我与穗实度过的时光。自从寒假开始流动的时间,理应正确地刻划着我们有过太多回忆的过去。
但是——穗实说着,将脸轻轻埋入我的肩窝。
「会去烦恼我到底是人还是残留体……这件事,是不是代表着,我正在残留体和人类之间摇摆不定呢?」
「多烦恼也没关系。」
我坚定地说。为了吹散穗实心中的阴霾,我断书道:
「我也是常常烦恼个没完没了。像是姐姐的事、学校的事。可是我现在还是有办法露出笑容。烦恼,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我想,烦恼是赋予人类的特权……大概吧。」
「嗯……橙矢讲话好像阳阳小姐一样。」
穗实嘻嘻地笑。好像真有那么一点像。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说的也是……我是因为想和橙矢在一起,才选择人这一边的。」
宛若告诫她自己似的坚定语气,同样回响在我心中。
因为想要在一起——每当想到这件事,我总是会伸手抚摸腰间的枪套。
驱动枪。为了打倒残留体而开发的武器,武装研究员的利刃兼盾牌。这把大型手枪是我长年来的伙伴,这些年来无情地消去不知多少残留体的生命。
与穗实一同生活。扣下驱动枪的扳机。
有朝一日如果这两件事合而为一,我该怎么选择?——这问题,我还给不出答案。
我也知道我现在正在逃避——不,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正仰赖着潜水都市浮在海面上的现况。不过我认为这也无所谓。当我下次面对残留体时——我是否能扣下驱动枪的扳机呢?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就该趁机会好好地烦恼。
「……不能放弃思考,直到最后……」
「嗯,你说的或许没错。」
像是在回应我朝着半空中说出的总结,意想不到的声音自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能烦恼的时间十分宝贵。特别是在世界正要激烈变动的时刻。」
不知何时,莉诺背靠着后方的墙。也许是目前不在校内的关系吧,她并没有戴眼镜。穗实惊叫一声自我的肩膀跳开。整张脸连耳垂都染成一片红。好可爱……啊,这不是重点。
「……莉诺,你这样突然出现会吓到人的。」
「我很抱歉。」
她一脸认真地郑重回答。她还是老样子.刚才她绕到我背后时我完全没有察觉。我尽可能不去在意脸颊的热度。
「怎么了吗?会议已经结束了?」
「还没。只是暂且休息,我来买年糕红豆汤。」
「这、这样喔……」
印象中,年糕红豆汤似乎不太适合用来润喉。莉诺唤了我一声,视线投向我背后。大概是想知道实验室里在干什么吧?
莉诺透明的双眸凝视着沉睡在培养器内部的残留体。
「蛮稀奇的。居然在做激发状态的判定实验。」
「……知道得还蛮多的嘛。」
我吓了一跳。她不但一眼就看穿了实验的内容,而且她拥有的知识甚至足以判断这实验在残留体研究上是否常见。我一直以为特例调查局的专业领域与研究所完全不同,难道是我误会了……?
「……只是我个人的知识罢了。」
也许是我的疑问在脸上表露无遗,莉诺缓缓地左右摇头。
「就我个人来说,我讨厌残留体。」
「……咦?」
轻声的惊呼出自我身旁的穗实。
莉诺也许把这反应视为问题了吧,她毫无迟滞地往下说:
「我讨厌残留体——或者说,我讨厌泪晶这玩意吧。我抱持着比起其他事物更强烈的执着,才会知道相关的知识。」
「……你说讨厌,为什么?」
「你有你的想法。我也一样。」
这句话让我无从反驳。透明的视线直刺向我。
莉诺话锋一转,给我的冰冷印象完全不同于在学园时的她。
「再说——你觉得有人会喜欢残留体吗?」
「这种事……!」
不一定吧。我想断言,但身为人类的常识阻碍了我。
残留体——拥有人类需要的泪晶,异形的妖魔。怪物。死神。所有的形容词都带有负面的色彩,我一时之间没办法继续说。
而且——我也曾经心怀着敌意与憎恨,将枪口指向它们。
「那是人类的敌人。」
莉诺的话语直接而不带修饰,反而刺入胸口更深。似乎有人抓住我的衣角。
穗实——将身子缩在我的背后。她的眼皮微微颤动。
「……这种事,很难说吧?」
我打从正面迎向莉诺的双眸。也许我正不自觉地瞪着莉诺。
「所有的残留体一定都是敌人,这种事谁说得准。」
「我没有要断言。但也没有任何根据显示,有一部分的残留体是我们的同伴吧?」
有。真的有。我想说却只能在内心反驳,让我很不甘心。
「之前的都市袭击事件——『黎明危机』对人们来说仍然记忆犹新。拥有智能的生命体,一度使得都市机能差点陷入停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而且——莉诺说着,她澄澈的双瞳望向我身后的研究室。
同时也将沉眠于培养器内的残留体——她口中的人类之敌顺便收入视野。
「那个事件,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问题点。」
——不知怎地:心跳的速度莫名地加快。
「事态沉静的速度太快了。残留体对都市发动的全面袭击,完全出乎我方的意料——从时间点及精密度上来说,甚至可以称之为一场『作战』。但是,这场袭击却轻易地被瓦解了……而且是以统率残留体的某个体被打倒的形式作收。」
莉诺滔滔不绝的口吻,仿佛她在现场亲眼目睹事件经过。我下意识地咽下口水。莉诺理应不含任何感情的视线,仿佛穿透我的身躯——
固定在躲在我背后,心生胆怯似地垂下眼睑的穗实身上。
「我猜……也许,原本有一个负责指挥残留体的某个体存在——而且拥有等同于人类的思考能力——但因为某些理由,藏身于某处。」
「……!」
这回,我的呼吸真的差点暂停。喉咙干到甚至发痒。不可能——即使我在内心否定,莉诺那太过平静的模样却不断激起不安的情绪。
难道说你知道?我有种冲动想问她。
难道说你知道,眼前这位少女,穗实曾是最强的《长羽型》?
「…………你想太多了吧?」
我终于从喉咙挤出这句话。莉诺则干脆地点头同意。
「没错。这只是几近于妄想的猜测。……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与她口中的台词相反,眼前这位隶属于特例调查局的少女,脸上神色一点也不像心中有疑问。
「你身为武装研究员却为残留体说话。这是怜悯还是同情呢——或者说,是种身为掠夺者的感伤?」
「……我才没有这么多愁善感呢。」
只有这句话,我说得再坚定不过。不,我非得秉持坚定的态度不可。将穗实藏在我的背后——我与莉诺正面对峙。
「残留体和武装研究员是对等的关系。就算我们可能夺取对方的性命……不,正因为如此,我不会犹豫……也不能有所犹豫。」
对等,这也就是说不会对彼此的行动抱有歉意。
战斗。杀害生命。夺取泪晶。都市遭受袭击——人类与残留体之间的关系,没有余地让怜悯这类天真的感情能介入,而我也没打算为此悲叹。
若非如此——我如何对得起战斗至今屠戮的残留体。
「——原来如此。对等关系。」
莉诺细语道:真有意思。
不知何时,莉诺的表情已经和刚才说不可思议时有所不同,她的脸上绽放着她在学园不时露出的透明微笑。那是面对翼时露出的笑容,也许是她最真实的笑容。
「很有趣的想法。」
哪,风峰。她唤我一声,淡淡地笑了。
我察觉到,一直以来被我认为不带感情的双瞳,其实并非欠缺神采。
「但是……务必要小心。」
那透明澄澈的眼神,代表了不受任何事物影响——永不动摇的坚韧意志。
只需注视她的双瞳深处,便能看见充满于该处的意志力。
……如此的透明。
「这想法——有朝一日也许会轻易夺走你的生命。」
莉诺的微笑,美得令我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