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日守司已经醒来了。」
美阳小姐背倚着室长之征,也就是那张低反弹椅,如此说道。
周末的特别派遣调查室。一般来说,我除了暑假寒假等长期休假之外,不会在假日排班,但今天不同,包含我在内的特查室全员齐聚一堂。而且每个人的脸色都同样较为凝重。
理由在于刚才美阳小姐口中的那句话。
「昨晚自医院接到的连络,我想各位都已经藉由电话得知了——由于日守司的意识已经恢复,有些事实目前已经真相大白。」
「嗯。有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穗实放缓了表情,欣喜的模样象是为了切身之事开心。整整两天——在沉眠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后恢复意识,无论在身体状况或调查进展两方面,的确都是个好消息。
我请美阳小姐把话说下去。
「有得知任何关于失踪事件的线索吗?」
「嗯。据说在日守司恢复意识后,特例调查局前往询问——不过,事情并不顺利。过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取得任何线索。」
听了美阳小姐这番话,阿升头上浮现了一个问号。
「大姐头……你这意思是毫无成果?」
「不尽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就是我们唯一的成果」
这是猜谜吗?穗实歪着头问道。一抹苦笑浮现在美阳小姐的脸颊。
「什么也问不出来—是因为日守司的意识过于混浊,无法与人有条有理地交谈。」
「……啊。」
光是这说明就足以让穗实明白状况了吧。她的视线与脸一同下垂。意识混浊……这并非毫无预兆,我回想起在小巷中与日守司相对时的空洞双眸——以及她无法理解的言行。
穗实的情绪似乎因此消沉,我伸手轻抚她的头发。虽然我心中早已猜出答案,我仍然开口问道:
「日守司的状态,果然是……」
「据说她精神错乱的程度可说是一目了然。很讽刺地,精神错乱的原因虽然并非一目了然,但原因已经在相当早的阶段便大致理清了。」
根据室长脸上苦涩的神情,我推测那原因恐怕出乎意料的糟糕。
「问题的原因似乎在脑部。意识混浊似乎是并发症。报告书上写道——原因似乎出自掌管身体中枢机能的脑部,受到来自外界的影响。而且是强迫性的。」
强迫性。美阳小姐最后添上的这句话迫使我察觉。
美阳小姐口中那句来自外界的影响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大姐头,你是说……」
恐怕和我获得了同样的结论,阿升开口说道。他的脸色显得苍白。
「日守的脑袋被人动了手脚……?」
「是的。藉由机械或药物,或者——总之,就如小八你说的。」
虽然是正确答案,美阳小姐仍一脸肃穆。恐怕是因为内容的关系吧。
日守司——失踪的学生的脑部受人操纵,甚至令意识因此混浊。
「总而言之,藉由这次的发现我们得知,包含日守司在内的失踪案件恐怕是人为性的——说穿了,失踪者可能是遭到了绑架。」
「……绑、绑架?」
穗实的语气中明显渗出胆怯,但她立刻绷紧双唇。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意志,让我勇气百倍。
绑架。失踪是不为人知地失去踪影,而绑架不同——绑架肯定有其他力量存在。
「虽然就现况而书情报并不多,不过也不是毫无头绪。橘子箭,你记得日守司发送给周围人的邮件吗?」
听美阳小姐这么一问,我翻遍记忆的底层——也用不着这样。
「我记得……总之,是很怪的讯息。」
那封邮件,我已经请惠转寄给我一份,并由我转交至美阳小姐手中。
「那个算得上什么线索吗?」
「其实——除了日守司之外的失踪……不,受到绑架的学生全员都曾经向周围的人送出内容相同的邮件。」
肩膀感到不自然的僵硬。阿升的身体也微微后仰。
「所有人……?」
「对,一个都不缺。关于失踪者,我们之前只查出适性测验这个方向,现在又多一个共通点了。」
——会不会是被泪晶管理局带走了……
日守司的好友惠的话语浮现在脑海。内容仿照都市传说的诡异邮件。
如果所有失踪的学生都曾经向周围的人送出这封邮件,那的确很不自然。不过,若将不自然的符码彼此重叠——也许看起来就会显得自然而然?
「该不会,绑架犯人就是……」
「泪晶管理局。不过,当然要添上『自称』二字作为注释。」
美阳小姐添上注释二字予以肯定后,阿升参透了什么似地开口:
「都市传说就是越滚越大的谣言……身分不明的绑架犯要取个名号的确很适合。话说回来,世界上也没有绑架犯人会报上本名吧。」
「嗯。很难想象是由失踪者本人送出那封邮件,恐怕是犯人——自称泪晶管理局的人物所发送的,如此推测较为合理。」
泪晶管理局。诞生于谣言中——一脚跨入现实的组织。
总而言之。美阳小姐一句话统整讨论。
「虽然对手如云雾一般无法捉摸,但也不是没有对抗的手段。橘子箭,再次向你确认,你发现日守司的当下,她身上携带着驱动枪,是吗?」
「啊,是没错……而且差点引发思考升华失控。」
「这正是搜寻失踪者的一线希望。」
听见美阳小姐这句话,我先怀疑起自己是否听错了。室长以坚定的口吻接着说了下去:
「请各位回想这个事件的舞台。」
叩叩。美阳小姐以指轻敲她的办公桌。桌面上整齐地堆放着关于失踪事件的资料及报告书。失踪事件的——舞台?
「思考升华适性测验——失踪的学生们曾接受的这项测验,目的在于判断该学生是否拥有施展思考升华的罕见天赋。而这次的事件中,遭到绑架的日守司虽然差点使思考升华失控,但她的确拥有这份天赋。为了行使奇迹——绝对必需的才华。」
这两点之间浮现一条线。穗实灵光一现似地举起了手。
「所以说,能用思考升华,就会变成犯人的目标?」
「百分的正确解答,小穗穗。」
美阳小姐强而有力地点头。接着添上一句:不过这目前只是一个假说。
「虽然还无法确定资质的有无是否直接等同时绑架犯的基准,但可能性很高。而且就现况来说,我们也没有其他有效的线索。与特例调查局商谈之后,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将试图以某个手法,循此线索进行调查。」
「所以说?」
阿升收到穗实的视线,而美阳小姐则以眼神代替话语询问我。
我同样只用眼神表示同意——美阳小姐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已经事先知道了。
「——我想采用诱饵调查。」
室长的提议一出,特查室的反应慢了半拍。
穗实缓缓地歪过头。
「……刑警先生?」
「大致上有些类似。佯装出近似于失踪者的状态或状况,诱使犯人的目光指向我方——这手法的风险相当高,你愿意接受吗?」
橘子箭——美阳小姐如此问我,我坚定地点头说道:
「没问题。我在昨天已经考虑过了。」
「……喂喂喂,要叫阿橙去当诱饵喔!?」
阿升瞪圆了双眼,至于一旁的穗实仍一脸呆滞反应不过来。
我早已预想两人的反应会是如此,但我也只能回以苦笑,让我不禁觉得有点抱歉。
「嗯,我昨天就接到美阳小姐的联络了。」
「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姐头,你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橘子箭是学生也是现役的武装研究员——就思考升华的素质来说有再充分不过的保证。……当然了,小八的意见也有道理。」
美阳小姐再度将视线转向我。比刚才更深地凝视着我。
只消一眼,我便看出了蕴含在那双眼眸中的深切担忧。
「橘子箭。就算你现在决定放弃——谁也不会反对。包含我在内。」
「不用担心啦。我已经和姐姐谈过了。而且我能亲自参加适性测验,就算和犯人接触也能战斗。」
我自认这理由十分充分,足以让我补上笑容坚持己见。不过……
「——橙矢?」
突然间,身旁似乎有人缓缓站起身。绯红长发飞扬在半空。……呃。
只见穗实不满地将脸颊鼓得像颗气球。
「……我怎么都不晓得?」
「呃……这个嘛……这个……」
因为不想让你操心——诸如此类的理由我事先也想了几个,但一直到我面对这状况才明白这有多难说出口。虽然太迟了些,我转向穗实抬起脸。
「抱歉之前瞒着你。不过……不用担心。总是要有人来当诱饵,而有能力自保的我是最佳人选。也许有点危险,不过……这个……」
「……嗯。我懂。」
穗实的反应一反我所预料,她点了点头。
不过,脸上两道眉毛塌成了八字——神情似乎十分复杂。
「诱饵调查很危险,但这是工。……我很担心,也不希望橙矢去当诱饵,可是我也很知道橙矢其实很厉害。」
宛若为了说服她自己的细语声,化作冲击撼动我的胸膛,
「……但是。」
那正是受人信赖的责任与喜悦带来的重量。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不知何时穗实正凝视着我的脸。
「不可以太勉强喔。」
「——嗯。」
负伤也好,被打趴也罢,只要能再生就无所谓——我打从三年前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想法,即使到了现在,这想法恐怕依旧深深渗透在我的骨子里。
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这想法会使眼前这位少女的笑容因此蒙尘。
「我会尽我的全力。不过,不会勉强。」
我说完,为了让她安心般伸手抚过那头绯红长发。
「嗯!你一定要小心喔,橙矢!」
最后——穗实微微颔首,对我微笑。
思考升华适性测验——目的在于判定受测者是否拥有行使奇迹的资质。
试验于都市全局实施,在政府的主导之下,对高中生以上的学生课以参加测验的「义务」。当然不乏反对的意见。不过,在适性测验拿到好成绩的学生可获得政府的优惠辅助,接受测验的时间也可由学生自行决定,诸如此类的消息公布之后——至少学生和学园表面上并未传出明显的反对声浪。
不过那毕竟只是表面上。暗地里,失踪事件从未平息。
「说到测验就免不了紧张……」
语气僵硬地说完,翼叹了一口气。
放学后,我们早早离开学园前往测验会场,据说这是政府为了举办思考升华适性测验而特别设置的。我和穗实今天打工休假,传闻中弓道社明年主将的不二人选——翼也一样。
翼比想象中更怕紧张,她难得露出消极的神情,原因就在此。
「真是的,为什么要自己主动参加突击小考啊……」
「嗯!小翼加油!哦!」
走在翼身旁的穗实与翼完全相反,一如往常地精神饱满。参与适性测验是学生的义务——或早或晚,总之非得参加不可。穗实趁机提出了一同前往的要求,而我虽然正在进行诱饵调查,但是让穗实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还是让我比较放心。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脸色不太好的翼比较令我担忧。
「翼,没问题的啦。虽然名字叫做测验,也不会要你趴在桌上写考卷。判定思考升华的素质,也没办法念书做准备。反倒是临场时的想象力和集中力比较重要,只要尽可能放轻松参加测验就没问题。」
「……谢、谢谢。」
翼这么说,眼神却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橙矢,你好像很懂思考升华?」
「咦?啊……这些都只是从美阳小姐那边听来的。」
我连忙回答。但我并没有说谎,我的知识有一大半都是来自美阳小姐或姐姐的教导——不过,翼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不满。似乎引起她的怀疑了……?
「哦……因为橙矢和天之河小姐交情很好嘛。」
翼的回答似乎有些文不对题。她的视线刺向我的脸颊。这个嘛……
「……啊,我们差不多快到了喔。」
我指向远方的建筑物。我自己也觉得这招转得很硬。翼仍旧一脸不满,但还是循着我的指尖往前看。
「测验会场还满大的。」
眼前的建筑物——测验会场,大概是政府的建筑物吧。外表看上去是一栋整洁的大楼。思考升华适性测验会场——名称越长,设施的规模便越大,这似乎是「鹡鸰」内的通则。研究所也不例外。总而言之,建筑本身相当气派。
而建筑物内忙乱的程度也近似。
「嗯……人好多喔。」
抵达会场,穗实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一楼大概是接待大厅吧,视野内充满了前来接受测验,身穿制服的男女。其中有眼熟的制服,也有南第一……南第三的学生。人数比起预期中要多上许多。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呼……这应该要等很久喔。」
「还好吧?到医院接种预防针的时候,不是也差不多?」
翼的语气摆明了不在乎。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两者同样属于政府推动的政策,从这一点来看或许真有其相似之处。
「……话说回来,如果是由研究所主办,场面会不一样吗……」
「橙矢?走吧,赶快先登记。」
经过一番折腾,完成测验登记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等待。
测验顺序似乎采取号码制,必须一直等到专人叫唤手中号码牌的号码。原以为这段等待时间会很无聊,不过也许是因为精神集中在与翼或穗实的对话上,时间一瞬间就过去了,甚至让我不曾在意喉头的干渴。
「——橘子箭。」
突然听见自己的绰号,我花上了一小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转身面对声音的来向,无瑕小腹袒露无疑的女性——我们的室长正举起单手向我招呼。
「看来你们正等着接受测验?好久不见啰,小翼翼。」
「……您好。」
翼低头行礼,态度有礼但见外。翼和美阳小姐算不上多熟识。翼突然抛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问题随着视线传来。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眼神大概是这意思吧。我看向美阳小姐回答:
「因为美阳小姐在今天的适性测验担任测验官。」
特别强调今天二字——原因在于「测验官美阳小姐」是诱饵调查的其中一环。美阳小姐的理由是,为了在万一遭遇突发状况时能够临机应变立即处理。
美阳小姐与政府交涉后成为了测验官。但她的态度丝毫未透漏出这些背后的因素。
「嗯。要是我有幸担任你的测验官,到时候请多多指教啰,小翼翼。」
美阳小姐对着翼展露华美的微笑,翼连忙低下了头。翼并非不知如何与美阳小姐相处,只是翼其实还满怕生的。
话说回来。美阳小姐一面说,放眼环视嘈杂已极的试验会场。
「老实说,我也想动用测验官特权,给各位一些优待——不过看这状况恐怕是没办法,不好意思啰。」
「没关系啦。美阳小姐看起来好像也很忙。」
「我不习惯当测验官也是一个原因。判断一个人是否合格,比想象中更耗费心力。……而且,今天的面试人数特别多也是事实。」
——我想,应该不是被美阳小姐的这句话吸引。
「……啊,原来您在这里。」
一位眼熟的男人朝学生移动的相反方向前进。那身烫得笔挺的红色制服,混在这群黑或深蓝的制服身影中,自远远看去仍然十分显眼。
男人——特例调查局的尤瑞安努斯调查官胸前别着「测验官」的名牌。
「天之河室……抱歉,天之河测验官。不好意思在您休息时间打扰您。」
尤瑞安努斯先生对着美阳小姐咬耳朵。……啊,对了。诱饵调查一案已经在事前通知过特例调查局。尤瑞安努斯先生会担任测验官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协同调查——也许正与美阳小姐商量调查事宜的尤瑞安努斯先生,不知为何露出了困扰的神情瞄了我一眼。美阳小姐的视线也跟着转向我。……嗯?
「风峰研究员,可以借点时间吗?」
居然直接找上我。视线不经意地往旁边飘,正好和青梅竹马的少女四目相对。
「由于事出突然。虽然您正在执行调查任务,可否请您伸出援手——」
尤瑞安努斯先生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但我却无法将视线从不停地反复盯着我和试验官的翼身上挪开。我感到一丝冷汗滑过后背。
风峰研究员。事出突然。调查——几个字眼在脑海中不停打转。
「——因此,可以拜托您担任测验官吗?」
「…………什么?」
我只听见这一部分。在脑中复诵这句话——啥?什么,测验官?
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尤瑞安努斯先生已经唐突且迅速地展开行动。我的手腕被他牢牢抓住。怎么了?
「原因晚点再向您说明。我先带您前往准备室。」
「什么?……等等,等一下!」
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强,就这么拖着我走。我向美阳小姐投出求救的眼神,美阳小姐却只是露出复杂的神情左右摇头。那表情象是已经接受了当下的状况。
——可恶,事态发展一定要这么突然吗?
「穗实,之后的事先拜托你了!」
我回过头去大喊。穗实的头在这一瞬间仿佛往旁边一歪,但随即连忙上下点头。我告诉自己,诱饵调查的重点在于接受测验之后。
「橙……橙矢!」
翼的声音让我差点踩住脚步。翼眉毛下垂凝视着我,那神情与之前目睹我因莉诺的话而动怒时相同。那表情,就好像……
不知为何,看起来好像害怕被我抛下似的。
——明明就没有必要隐藏武装研究员的身分。
「……我很快就回来!」
最后——我来不及说些什么便离开了现场。
掠过脑海的那句话——不知为何,像极了莉诺的声音。
「原本排定的测验官临时身体状况出了点问题。」
领着我进入名为测验官准备室的小房间后,尤瑞安努斯先生解释道。
「原本应该要找其他人处理,不过今天学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请稍等一下,就算这样,找我当测验官不太好吧?」
我只好搬出学生的身分辞退。虽然我人都走到这边了,事到如今还说这话也没意义,但拿学生来填补不足的人力,这真的没问题吗?
「而且,我应该算是接受测试的那一方……?」
「关于这点没有问题。风峰研究员已经以武装研究员的身分建立诸多战功,可免于接受适性测试。若您认为身穿学校制服会造成问题,我们也有预备的测验官制服。」
尤瑞安努斯先生从一旁取出了测验官专用的制服。这……别开玩笑了吧。
「拜托您了。虽说是测验官,实际上只需要确认思考升华是否发动,十分简单。」
我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背靠着墙的美阳小姐。……美阳小姐抛回一抹淡淡的苦笑。算了,看来美阳小姐应该已经得知理由,会有这反应也如同我预料。
不过,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在说:交给你决定。
「……我明白了。」
呼出长长一口气,我点头。
没办法——事到如今,不情不愿的借口就扔一旁去。毕竟机会难得。
只要把经验当成一项财产,反而会觉得赚到了。
「我会尽力试试看。」
「真是非常谢谢您。真不愧是风峰研究员。」
我不太明白他这句夸奖的意思。那温和的表情让我不由得怀疑起他是不是想哄骗我,不过说这些都太迟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尤瑞安努斯调查官——现在是测验官,说:
「那么我先告诉您测验时大概的流程。思考升华适性测验如它的名称,目的在于检视思考升华是否成功发动。为了判断受测者的素质——」
尤瑞安努斯先生自腰间的枪套流畅地拔出驱动枪。标准尺寸的黑色手枪。虽然同属特例调查局,和莉诺的驱动枪显然有所差异。
「使用驱动枪判断。当然,并非直接使用。」
尤瑞安努斯先生脸上浮现了柔和的笑容,举起了手中的驱动枪……,思?
「……这把驱动枪是不是有加装什么东西?」
我指出我发现的异常之处。驱动枪的枪身后端,在透镜的旁边多出了另一片透镜,构造上似乎可以遮盖集中思考用的水晶体。
双重透镜。尤瑞安努斯先生点头说道:
「是的,我们暂且称之为驱动枪的保险装置吧。如您所知,发动思考升华时会与泪晶能量匣产生反应……这一片透镜的效果在于对集中于水晶体的思考施加限制。抑制思考与泪晶的交互反应,使得思考升华的物质化范围缩小——简单地说,可削弱思考升华的效果。」
「削弱……」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至少我在研究所从未看过这类透镜。
我们的室长似乎也与我相同,只见美阳小姐的手指贴在下巴旁。
「这保险装置是政府开发的?」
「是的。是我们专用的规格。于实际测验时,再额外加上另外两片——使用施加了三重保险的驱动枪。施加三重保险后,就思考升华来说几乎没有意义,但测验目的只在于判断成功与否。就防范失控这一点,可说是万无一失。」
「原来如此,没有必要实际创造出物质。……只要注意泪晶的消耗量,便能作为思考升华资质的判断基准。」
美阳小姐简单做了个总结。尤瑞安努斯先生露出了一脸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复杂表情。就象是他接下来想说的台词被美阳小姐抢走了。
我不禁觉得有点同情。啊,话说回来。
「所以说,尤瑞安努斯先生的驱动枪也一样?」
尤瑞安努斯先生用于说明的驱动枪是自他腰间枪套抽出的。换言之,是他的个人装备——特例调查局的成员可配戴的装备。
尤瑞安努斯先生脸上浮现的笑容告诉我,我的猜测正确。
「特例调查局的驱动枪有安装同样安全装置的义务。我们只是调查局——不需要行使足以夺取性命的思考升华。」
回想起来的确如此。那一天,莉诺使用的思考升华是「牢笼」。和我或美阳小姐等武装研究员的思考升华大相径庭,牢笼明显属于无攻击性的物质创造能力。输出功率低——若原因在于安全装置,那就说得通了。
差别仅仅在于——枪口指着的对象,是残留体或人类。
「……不过,这个测验同时也带有选拔武装研究员这层意义在。」
并未放过对话间的机会,美阳小姐问道。话锋锐利。
我们的室长将诸多感情藏在那复杂的神情底下。
「思考升华的天赋,换句话说就是战斗的天赋——与残留体战斗所需的资格。这次的测验以学生为对象,不正是为了增加选择手持驱动枪的人数?」
「……真是严厉的指责。」
尤瑞安努斯先生苦笑道。与尖锐地切入话题的美阳小姐相同,这位男人面对美阳小姐当面指责,态度丝毫不为所动。胆识十足——哪像抉在两人之间的我,只能保持沉默。
「思考升华是拯救世界免于毁灭的奇迹之力——但在另一方面,就现况来说,思考升华的运用只限定于驱除残留体或我们特例调查局的武器等战斗相关的领域,这是最基本且绝对的限制。但这不只是出自失控的危险,大众对失控的恐惧感经年累月形成的普遍认知也是原因之一。」
思考升华十分危险——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份认知并没有错误。再加上使用的工具形状为枪枝,一般来说思考升华确实属于一般人不愿亲近的事物。这情况长年持续下来,最后大家虽然知道思考升华很危险——但知道为何危险的人数比例,却低得吓人。
不明白真相,只靠既有的认知判断。我想这其实并非多么稀奇的现象。
「都市的居民在心中深处对思考升华抱有抵抗感。武装研究员也因此产生慢性不足的问题,我想天之河室长应该也有注意到吧?」
也许是并未期待美阳小姐回答,尤瑞安努斯先生停了一拍,接着说:
「这次的适性测验的确有您所说的那层意义在。但我认为意义并不局限在增加武装研究员的数量。希望年轻人能发现新的可能性——放任使想象化作现实的力量埋没,未免也太可惜了。」
滔滔不绝的尤瑞安努斯先生脸上带着苦笑。最后他放轻声音自言自语般说道:
「但我不过只是一位调查员,说这些话可能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
「没这回事。我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意见。」
美阳小姐宛若理解了他的说辞,点了头。基本上,我们的室长从不说场面话。
让思考升华的才华就此埋没十分可惜——关于这点我也完全同意。
「……不好意思,谈话时间拖太长了。」
尤瑞安努斯先生的这句话仿佛正好为这段对话做了结,天花板的扩音器传出了电子合成声。仔细一听,看来下一批测验就要开始了。
风峰研究员——听到尤瑞安努斯先生叫我,我已经猜想到他的意思。
「虽然有点急,下一位测验者就拜托您了。大略的测验流程是——」
听完他简洁的说明,我接过测验官的制服并披上身。由于身处室内总觉得太过厚重,不过总比学生的身分被看穿要好上许多。
不过当尤瑞安努斯先生称赞我「相当合适」时,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风峰测验官,您可以从那扇门通往测验室。」
尤瑞安努斯先生才说完,准备室里侧的门轻盈地往一旁滑动,象是在欢迎我。我连忙踏出步伐,突然间——美阳小姐揪住我的手腕,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
「……轮到小翼翼测验时,我来代替你吧。不过应该还要等一阵子。」
听她这么一提我才注意到。对了,要是我担任测验官,就有可能负责翼的测验。正因为我刚才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倒抽了一口凉气。
「……非常谢谢你,美阳小姐。」
我在简短的话语中尽可能注满感谢之意,美阳小姐轻拍我的背。快去吧——了解到她的意思,我这次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测验用的房间。
房间比想象中要宽敞。背对着无声阖上的自动门,我扫视房间内部。内部空间不算小——房间中央设置有一尊高度及膝的台座。走近一看,适性测验作答用的笔——附安全装置的驱动枪正搁在台座上头。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测验号码一二一九。认证已完成。」
突然间,机械合成的声音响遍测验室。宛若导引的语音白天花板响起——人到了?
「南鹡鸰第二学园——」
糟糕。内心流下一滴冷汗。看来第一位对象就是同校的学生。才感觉到房间另一侧的门有人的动静,下一刻门便在唰的一声中轻快开启。
「一年二班,绯空翼——请入室。」
门开了。接受测验的学生踏入室内——……嗯?等等。
我不可能看错。一同渡过漫长岁月的对象,也许心境正与我相同吧,只见她愣愣地站定在入口处。
怎么会——为什么……?应该还没轮到她吧……?
「……橙矢?」
接受测验的学生——翼圆睁着双眼,呼唤我的名字。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气吸不饱。每当呼吸更加急促,焦急便无可抵抗地涌上心头。视线无法白面前的翼身上挪开,我就只能呆站在原地。
会被发现。被发现了。一直隐瞒至今的事实——我是武装研究员。
「——测验官。接下来,请开始进行适性测试。」
扩音器的导览声让我突然回过神来。模糊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恢复鲜明的视野中,茫然自失伫立于该处的翼,蹒跚地踏出了第一步。
「……你是橙矢……没错吧?」
翼似乎仍半信半疑,又走了一步,而我丝毫动弹不得。象是突然忘记该怎么走路似地全身不对劲。距离——又缩短了一步。
「……翼……你怎么会在这?」
翼踏出第三步时,我终于开口回应。事到如今我终于焦急地回想起:
「顺序……不是还没到?」
「咦?嗯、嗯……刚才,莉诺跑来和我交换号码牌……」
……莉诺?这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说她的号码比较早,让给我先接受测验……」
加上翼的补充说明我这才明白。莉诺也是学生——而且是特例调查局的调查官。她为了协助诱饵调查而前来此处,并且和翼交换了号码牌。但是……
「……橙矢呢?橙矢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有空闲能思考其他事。翼的追问尚未停止。
「……你身上这套,是测验官的制服吧?」
「呃……这个是……」
我连忙向后退——后退又有什么意义?穿上测验官的制服,身处测验室出现在翼眼前的瞬间,我已经无从狡辩。不对,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现在我想要逃离翼的视线呢?
「这、这套衣服是……」
也许是因为思考陷入混乱,话总是说到一半便梗在喉头。照理来说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瞒下去。我应该要老实向她坦白——对,我要向她坦白才对。
但为什么——我现在会这么恐惧呢?
「……那,橙矢。」
我接不上话,翼自顾自地轻声问道:
「橙矢……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
我说不出话。翼的双手紧紧交握在她胸前。
「刚才你也有和天之河小姐和测验官讲话……而且,来问司的下落时,那时候橙矢也说过,你非得调查司的去向不可。」
我确实说过。调查失踪案件时,为了搜集必要的情报——我的确说过。
而我甚至从未察觉,这份疑惑一直梗在翼的胸口。
「我那时候就想过,最近的橙矢好像不太对劲……在班上妤像也和八王寺一起不知道在忙什么,穗实也一起……」
话说到这,翼不甘心似的咬住了下唇。
「就只有我,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我——
「……抱歉。」
翼说道。在我开口之前,翼仿佛被弹开似地向后退。只退了一步。
那正是分隔在苦笑中透露着寂寞的翼与我之间的距离。
「问了些怪问题……真的很抱歉。」
「……翼不用道歉。」
好不容易挤出的这句话,是我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我终于明白了。调查失踪事件时,我尽可能不让周围人物察觉。由于不想引来无谓的注目,对班上同学——包含相识已久的翼也同样保密。
正是我的选择,令眼前的翼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
「……翼。」
受到惊吓似地,翼的肩膀微微一震。我轻吸一口气。
「晚点——我会全部告诉你。」
翼愕然抬起脸。面对着呆然无语的童年玩伴,我露出苦笑。
因为,我已经不想继续瞒着翼了。
「全部都告诉你。包含日守司的调查,还有这个……测验官的事情。」
虽然心脏的鼓动仍然急促,但我继续往下说。
「所以,现在我们先来完成测验,好吗?」
——我笨拙的话语究竟有没有将我的心情传达给翼,我无从得知。
「……嗯。」
翼的表情转为柔和,缓缓地对我点头。
「我知道了。晚点……不可以反悔喔。」
宛若压抑着什么似地说完,象是尽可能想缓和气氛,翼接着说道:
「那么,就请您开始监督测验吧——拜托您了,橙矢测验官。」
她试着打趣地说,为我解围。该怎么说才好……我欠她太多了。
「了解。」
既然翼都这么拜托我了,我也只能露出微笑,开始测验。
话虽如此,其实测验并不繁复。我只需要请翼举起驱动枪,发动思考升华即可。成功便合格,失败便不合格——简单明了的判断基准。
「……好了。那就开始测验吧。」
翼战战兢兢握住驱动枪,测验开始。
「橙矢,这个要怎么用?我没试过思考升华这种东西……」
「别担心,我会教你。首先……」
回想自己平常时的方法。我试着尽可能说得简单易懂:
「——深呼吸。吸气,然后吐气……重复三次之后,重新把枪握紧。……对,就像这样。接下来……试着在脑海里想象铅笔的笔芯。用不着摆出这种怪表情,这个是最容易创造的物质。煤炭之类的也可以啦,不过还是用铅笔比较熟悉吧。铅笔的笔心就是碳元素的集合体——专注地意识这一点。……好了?那就维持着现在脑海中的想象。只要持续维持就好——然后直接……」
「扣下这把枪……的扳机?」
「就是这样。」
准备已经完成,就等翼扣下扳机。包含在旁守望的我,表情同样凝重的翼在深呼吸之后,绷紧了嘴唇。
「——要开始啰,橙矢。」
翼的指尖,缓缓地——扣下了————铅笔——笔芯—————— 平常惯用的铅笔——在橙矢面前,我要好好表现——
「…………呃?」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就连一次眨眼都使我觉得漫长。
啪的一声响起,驱动枪的枪口喷出了微弱的火花。
「咦……咦?」
翼拿着驱动枪,满脸困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手指明明扣下了扳机,却什么也没发生。……呃……嗯?
「有看见思考升华的光……但没有创造出物质……?」
慎重起见,我检查驱动枪的弹药——泪晶能量匣,发现能量已完全用尽。既然泪晶已经消耗殆尽,照理来说应该要创造出某些物质。
但是——已被创造的物质消失到哪去了?
「是保险装置的影响吗……?但是,泪晶也确实消耗掉了……」
「……这代表失败吗,橙矢?」
也许是认为我迟迟不宣告,是因为测验的结果吧——翼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轻松了点。毕竟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思考升华等同于「危险」,这反应也并非难以理解。
我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不过,测验仍在进行中。
「这个嘛……绯空翼,同学。」
是。如此答道,翼敛起松懈的表情。我也自然而然挺直背脊。判断一个人是否合格,比想象中更耗费心力——美阳小姐如是说。
正要告知测验结果的我,稍稍体会到了美阳小姐的心情。
「思考升华并未成功——测验结果,失败。」
在这之后,差不多在我宣告了两位数的学生是否通过测验时。
「橘子箭,辛苦你了。休息时间到了。」
美阳小姐前来告知我换班,我便满怀感谢地离开了测验室。
「结束了……」
我一面扭动肩膀一带令关节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一面走在看起来像职员专用的通道上。虽然我也不能穿着测验官的服装在外头游荡,但我就是不太习惯这种摆明了「业务专用」的空间。而且,不时与真正的测验官擦身而过时总令我莫名紧张。
「……哦。」
正因如此,看见熟悉的霓虹灯光,令我感到几分安心。昏暗的通道中淡淡发光的是——
自动贩卖机。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时,这才发现已经有位来客早我一步站在该处。
熟识程度比起那台自动贩卖机稍微高一点的制服少女。
「……莉诺?」
莉诺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我回想起当初相识时的状况,还以为她又在大量购买年糕红豆汤——结果不是。莉诺就只是站在贩卖机前。她的视线固定在自动贩卖机的展示玻璃窗,纹风不动。
她没有要买——不对,该不会是没办法买?
想定策略做好准备之后,我自莉诺的背后伸出手——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先将零钱投入自动贩卖机内。接着,手指押下按钮,选择最适合于这季节品尝不过喝太多大概免不了胸闷的甜味饮品。匡当的钝重声响自机器传出。
我伸手拾起滑落至取物口的红豆色饮料罐。
「来。这个应该可以吧?」
递到莉诺手中。她透明的双眸不带任何感情地转向我。
「……什么意思?」
「你没带零钱吧。只是一罐饮料罢了,别在意。」
别让对方有机会客气才是正解。莉诺点了点头之后说道:
「谢谢你——风峰。」
道谢才出口没过几秒,她已经将罐中之物一仰而尽,太厉害了。简直象是把喝年糕红豆汤当成喝水一样豪迈。
罐缘离口时的噗哈一声,出乎意料地可爱。
「呼……果然还是『鹡鸰』的年糕红豆汤最棒。」
「……那个,你该不会连其他都市的也尝过?」
是啊。她点头如此答道。还真的喝过……
「——我很意外。」
当我还在感叹原来其他都市也有年糕红豆汤时,莉诺突然轻声说道。音量近乎于喃喃自语的一句话,我不懂她对什么事感到意外。
「我之前还以为——风峰你应该讨厌我。」
「……什么?为、为什么?」
她补上的这句话我仍旧听不懂。与其说是听不懂,不如说是使我愣了一会。莉诺的视线
并未转向我,她的指尖沿着空罐的边缘缓缓滑动。
「挑最近发生的事情来说……对了,刚才我把顺序比较前面的号码牌交给了翼。」
这我知道。莉诺的视线静止在饮料罐上头,那透明的眼神没有任何——也许带有些许感情吧。莉诺瞥过我一眼。
「风峰应该也察觉到了吧?那是故意找你麻烦。」
「……你讲话还真直。」
我除了露出苦笑之外别无选择……其实我也有感觉到。毕竟时间点抓得太准了。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想过,她会直接向我坦承。
由于出乎意料之外,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莉诺再度将视线挪回罐子上头。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会因此讨厌我?」
「……我反倒想问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因此讨厌你?」
这真的只是一个很单纯的疑问。
不过——只见莉诺飞快地眨了好几次眼。
「……一般来说,不是这样吗?」
「应该没这回事吧……?刚才碰上翼的确让我遇上了些麻烦没错,但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罢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新整理想法的好机会。」
「……再加上我这段时间频繁地讲一些刻意刺伤风峰的话。」
「呃,你是故意的喔。……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吵过几次架,一般不会这么简单就讨厌别人吧。」
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一定会更加混乱吧。一旦与对方发生冲突便老死不相往来——这样怎么能建立人际关系。
虽然莉诺的视线直直刺入我眼中,我的想法也不会就此改变。
「你……不讨厌我吗?」
「不会啊。不过,原来莉诺也会在意这种事。」
老实说,这点令我十分意外。
感情不外露且我行我素——虽然相识时日还不长,但我所知的莉诺·克里斯贝儿就是这样的一位少女。淡然处理任何事物,从不露出任何破绽——再加上年糕红豆汤狂人兼路痴。整体印象来说,是个摸不着边际的女生。
我一直认为——关于别人对她的想法,这女生没有任何执着。
「……因为你是风峰,我才会在意。」
莉诺轻声说道:心脏莫名地猛跳一回——但莉诺的表情极其平淡,与平常一样不透漏任何感情。呼……对心脏真不好,
我还因此心神不定时,莉诺也不理会我的感受,径自说:
「风峰,你真怪。」
虽然没绊着脚步,我仍然差点跌倒。我尽可能吊起眼睛瞪向她。
「……这句话,我觉得你才没有资格讲我。」
「会吗?那一定是因为——我也是个怪人吧。」
当莉诺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她侧脸的澄澈神情看似与平常的她有所不同。我不由得看呆了。同时,我发现到另一件事。
……啊,这女生还是老样子。
「莉诺。」
我露出苦笑——自口袋中掏出手帕。
「红豆汤沾到嘴角了喔。」
太阳沉入地平线以下时,适性测验亳无迟滞地结束了。
结束之后只有一个单纯的感想:似乎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早。不过,既然测验的对象是学生,测验自然也不适合在夜间继续进行,我将一抹淡淡的惋惜连同测验官的制服交还给主办单位。
一日测验官——回想起来,从途中开始我便热中到忘记自己只是代班的。
「你越来越像个正牌的测验官了。」
就在当我做好回家的准备,走在职员专用通道上。
与我并肩而行的莉诺,对着我抛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干脆趁这机会转职当测验官也是个选择。何不考虑看看?进入政府的庇荫之下,我保证你可以过着比现在更富裕的生活。」
「你的挖角台词是很自然没错啦……」
我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拜托不要随便读人家的心。
只是开个玩笑——莉诺说完,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莉诺这女生,大概是对主办单位的忙碌程度看不下去吧,途中开始自愿和我一样加入测验官的阵容。我和莉诺之所以会并肩走在通道上,并且从刚才开始不断重复着摸不着头绪的对话,原因就在此。
「……这个嘛,万一我被现在打工的地方炒鱿鱼,我会考虑看看。」
「看来我们成为同事的日子不远了。」
沐浴在诸如此类的恐怖发言之中,回过神来我们已经来到了接待大厅。
白天时令人看了就头晕的人潮已经不再。现在测验已经结束,一眼看去,身穿制服的人影稀疏散落在大厅内。大概是在等朋友一起回家之类的吧——
「……奇怪?」
我在大厅内发现了熟悉的绯红长发。是穗实没错。不过她不知为何正东张西望。也许她也发现到我出现在大厅,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面前。
不知为何——她的肩膀似乎因喘息而上下起伏。
「怎么了,穗实?啊,你是不是在找我?」
为了配合诱饵调查,我请穗实在大厅待机。穗实的测验早已经完成,是不是等不及了呢?——我的问题出自以上的想法。
但穗实摇头否定。
「不是啦。橙矢,你有看见小翼吗?」
「……你说翼?」
我困惑地问。自从测验之后,我就没见到翼了。那时我约好要向她说明,请翼和穗实一
起在大厅等我。我也知道这会拖到翼的时间,不过我确实曾拜托她在大厅等——
「翼不见了吗?」
「嗯。直到刚才还在一起,可是小翼说她去买饮料,之后就一直没回来。我原本想说小翼会不会是跑去找橙矢了……」
我这才明白穗实为何神色不安。我困惑地回答道:
「没有喔。她没有来我这边……应该吧?」
这栋建筑物规模不小。虽然远远不及研究所,但构造之复杂已经足以让路痴轻易迷路。为了寻找自动贩卖机而四处走动也是很有可能的——明明事情很可能只是这样,但是,但是——
但这令人不快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
「——风峰。」
身旁的莉诺突然出声了。唐突到甚至让我觉得她仿佛刚才人不在这里——我的心脏一阵收缩。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无论是谁都会吓一跳。
「负责测试翼的是你吧。测验结果如何?」
「……什么?」
疑问先出了口,思考才追上来。……翼的测验结果——?
「你应该知道吧。告诉我。」
莉诺的语气仿佛正催促着我,透漏着与她平常的态度无法互相联想的——近似不悦的焦躁。我遵从她的指示在记忆中摸索。
「这个嘛,虽然有确认思考升华发生……但是最重要的物质创造没有成功。」
「——讲重点。」
这一次,莉诺直接开口催促。
虽然只是些许——但我看出她确实正感到焦虑。
「翼合格了?还是……」
听她说到这,我终于恍然大悟。莉诺焦急的理由——她身为目前正调查失踪事件的特例调查局的职员,找不到翼的踪影让她担心起翼的人身安全。
吓死我了。莉诺居然也会着急,让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别担心啦,莉诺。」
所以我露出了笑容,为了安抚莉诺的不安。
没必要特别担心——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说:
「翼没有合格,所以不用担心。」
——照理来说,我的回答应该正确无误。
莉诺圆圆地睁大了她的双眸。我第一次见到这表情——与一直以来的无感情大相径庭,无论是谁都能看出那双眼眸中映着感情的色彩。
那感情的名字——恐怕叫做「动摇」。
「…………糟了。」
抛下这短短一句话。
莉诺·克里斯贝儿——当场拔腿狂奔。
「喂……等等,莉、莉诺!? 」
连忙抛出的呼唤声追不上她的背影。象是打算破门似地,莉诺一脚踢开大厅正门冲出屋外。对话的脉络、前后因果、结论——我并未迟钝到无法理解莉诺为何突如其来展开行动。但好歹等一下,拜托稍等一下。
追根究柢——你为什么判断事情真的发生了?翼——不合格的学生,照理来说不会成为绑架的目标吧!?
「……穗实!」
这句话冲出口时——身体早已经开始动作。
「待在这里!」
我全力奔跑。虽然听见呼唤我的声音,但我没打算停下脚步。
不可能。虽然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但是,万一翼——约好了要向她好好说明,但她却遭到绑架。
「……!」
我一脚踹开令我作呕的幻想,跑到室外。夕阳刺眼到令人厌烦。人潮汹涌直令我发狂。视线掠过周遭——一捉到眼熟的淡紫短发,我再度拔腿奔驰。撞开路上行人,追逐那背影。别碍事。烦死了。
之后要我道歉几次都没关系——让我过啊!
「……莉诺!」
三度弯过小路的转角后,我再度朝着莉诺的背影呼唤她。几乎等同于大叫的音量让莉诺即刻停下了脚步。她瞬间转身。
莉诺上气不接下气,汗滴滑过前额。
「——风峰。」
「翼在哪!? 」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再说,她怎么会知道——虽然理性应该如此判断,但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莉诺似乎知道翼现在置身何处。
最后——莉诺小幅度但明确地点头。
「跟我来。事到如今——人数多一些比较好。」
话才说完,莉诺随即转过身,继续奔跑——换句话说,她的奔跑有其目的地。为了不要跟丢,我紧追着她的背影。
在宛若迷宫般的后巷小路内——我们一心一意地奔跑。
「——翼已经遭到绑架了。」
穿梭在复杂的小路内,莉诺突然抛下这么一句话。也许是想确定什么吧,我一面跑仍然听见莉诺传来的只字词组,我象是要吼回去似地扯开喉咙。
「为什么?翼明明就没有思考升华的才能……而且她根本没通过测验啊!犯人……泪晶管理局的目标不是合格的人吗!?」
「——合格者才会失踪这个推测本身就有问题。」
注视着前方,双脚从未停歇——莉诺说:
「事实正好相反。被『国家』判断为没有思考升华的才能,非必要的学生们——没错,被视为没有价值的未合格者,才是可能遭到绑架的对象。」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话中的意思。之前失踪的学生们,没有一个人能使用思考升华。」
心脏猝然一沉。莉诺只面向前方,我无从窥探她的表情。然而。
「但是,日守司应该能用……莉诺不是也亲眼见过了!?」
「那只不过是之后变得能用罢了。一开始她应该也被判断为没有素质——而失踪让这一点改变了。不对,有人强迫她改变。」
无法窥探表情。但莉诺的话锋在此略为停顿。
「思考升华这现象起于人的哪个部位——风峰应该也很明白吧?」
——原因似乎出自脑部。
——你是说……日守的脑袋被人动了手脚……?
特别派遣调查室内的对话在脑海中回放。我的动作为之僵硬。该不会。
「……日守司看起来不正常就是因为……」
莉诺没回答。但对我来说,沉默已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
凝聚脑内盘旋的思考,经过整理形成想象——最后赋予质量。这就是思考升华。就原理上来说,这份力量受到人脑的影响。其才能自然也与脑息息相关。
改造日守的脑部——强迫她取得奇迹之力,这并非不可能。
「……不。但这种事情难道这么简单……」
「简单或困难你想也没用。无论过程手段如何,日守司确实发动了思考升华。事实上——没有才能的学生们被卷进了名为适性测验的绑架系统。」
她的说法十分不自然。学生们在接受测验的当天失去踪影——按照她刚才的说法,不就象是为了使人失踪而请学生前来参加测验——?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莉诺宛若看穿我内心想法似地说道:
「打从一开始,适性测验就是这事件的一部份——举办测验的意义只在引发这一连串失踪事件。」
这不是连前提都完全颠倒了吗?我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疑问:
「莉诺……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在特例调查局工作。」
她给我的回答等同于没有回答。莉诺仿佛不打算多说,在一瞬间瞥了我一眼,紧接着说:
「风峰,你现在只要先担心翼的安危——其他事先别多想。」
突然之间,她停下脚步。我减速不及,差点绊倒。
「……安静。」
说完,莉诺为了藏身似地将身子贴近墙边。似乎正在窥探转角后的状况,我也跟着循莉诺的视线往里头看。
那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巷,小巷的尽头被封死,是条死路。
视野中有两个人影。从体格来看应该是男人。两人都穿着西装——紫色和黑色。他们似乎正专注于交谈上,视线则朝向柏油路面。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异常的状况。
「…………咦?」
但是,其中一名男人他的手臂——
正抱着一位身穿制服,无力地垂着头的少女。
「风峰,你待在这里……风峰?」
我好像听见了莉诺的声音。不过,我无法正确理解话中内容。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几个名词在脑内止不住地开始打转。适性测验。连续失踪事件。泪晶管理局。童年玩伴的少女行踪不明。随处可见的小路。绑架——事件。
理解了眼前的景象,认知追上了状况的发展——下一个瞬间。
「——……别碰她。」
感情冲出喉头。莉诺撇了我一眼,倒抽了一口气。她的双唇短促开阖,神色焦急地说道——不可以?什么?有什么不可以?
在死巷中交谈的两名男人,就象是抱着一件货品似地抱着我的童年玩伴。而少女简直就象是失去了意识一般浑身疲软。
什么不可以?不可以做什么?
我重要的好友——翼就在我的眼前。
「……不准。」
全身上下的血液在瞬间轻易沸腾。
「不准你们碰翼——!」
高声怒吼的同时,我冲进小巷。
诡异的寂静瞬间碎裂。
两名男人触电似地回头。在那两张脸上惊愕与动摇依序浮现——但冷静的神色随即掩盖一切。其中一名男人如同抛弃物品一般,将原本抱在身边的翼扔向一旁的路面。对他的行为我并未感到任何愤慨——因为愤怒早已突破极限。
再加上,另一名男人正从怀中取出了形状眼熟的枪。
驱动枪。既然敌人也懂得使用超越武器范畴的武器—
我自腰问的枪套拔出驱动枪,扣下扳机。自枪口喷出的光芒压缩凝聚为一个点——转变为一柄武器。以左手紧握。
未开锋的破刃剑——我举起了具备超高韧度的爱刀。
「——我不会手下留情。」
简洁地宣战。我急速缩短我与男人之间的距离。
黑衣人的枪口已经瞄准我。中型的驱动枪发出啪叽一声,自枪口喷出火花。思考升华发动的前兆——在这个距离无从闪避。也不需要闪避。
我已经抵达黑衣人面前。
「……这家伙!」
现在才慌得说不出话或全身僵硬都已经太迟了。我放低身体重心,全力挥出破刃剑。微弱的震动传回手掌——宛若木材折断的声音响起。
黑衣人的膝盖毫无抵抗地坠向地面。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刺向耳膜。有够烦人。我不理会当场倒地的黑衣人,视线移向呆站在一旁动作僵硬的紫衣人。这时他脸上终于浮现警觉之色。
「——风峰、橙矢!?」
紫衣人慌忙地大叫,我的左腕朝上方飞驰。肌肉撕裂的声响慢了一拍才传到耳畔。紫衣人的手肘已经毁了。驱动枪自他的手中滑落。
与刚才相似的惨叫声直刺向耳朵——烦不烦啊?
惨叫和尖叫,有什么差别吗?
在惨叫连环响起的天空下,两名男人分别抱着脚和手腕缩起身子。为了决定对象稍稍思考了一瞬间后,我举起驱动枪对准了一开始的目标——身穿黑色套装的男人。
「……消失吧。」
视线集中至透镜。让思考凝聚,我缓缓地要扣——下——
「……扣下……」
我愣愣地自言自语——扣下扳机,我到底正在做什么?
这把枪——驱动枪是为了与残留体战斗而设计的武器。残留体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即使重伤也不会轻易死亡——为了对抗残留体,驱动枪的威力十分强大。强大过头了。驱动枪——这种东西可以指着人用吗?
「…………橙、矢?」
「——!」
我的肩膀猛然一颤而僵硬。驱动枪自掌中滑落。物品坠地的声响自脚边传出——我的头部缓缓地转向声音的来向。
「…………橙矢?」
翼瘫倒在路面上,她孱弱的声音正唤着我。
翼一脸呆愣仿佛刚睡醒似的,只转动脖子看向我。那惺忪的眼神纯洁无垢得令我吃惊,
而映在那双眼眸中的——是我。
我亲手将男人们的手脚折断后,正打算对他们扣下扳机。
「翼,别……」
别看——这一句自私的话,我终究没机会能说完。
我早该察觉的。既然出现两名绑架犯——有其他共犯也不奇怪。
「——!」
后颈像是通了电似地感到一阵麻痹。我曾听说过,人的五官有时也能捕捉到高强度的思维线——若那是真的,这份麻痹感肯定出自于某种杀意。
上方。自三面包围着我们所在之处的建筑物——上层的窗口。即使从远方也能清楚看见,自窗口微微开启的隙缝中露出了狙击枪的枪口。枪口已经开始放光。
光量刺眼——这绝不是非杀伤型的思考升华……的前兆。
现在的位置,会有危险。
「……翼!」
千万火急之下我所能采取的行动,只剩下以自己的身体压倒翼似的掩护她。
没有枪声。但在突然之间——灼烧般的激烈痛楚扑上我的背。啪滋的声响晚半拍才传到耳边……大概属于电击类。老实说,我已经失去判断身体是否麻痹的能力——但既然嗅着了烧焦的气息,我想大概错不了吧。
「……橙矢?橙矢?」
陵中的翼突然开始扭动身子。敲着我的胸膛。
「怎么了?刚才好大一声……橙矢?你有在听吗?」
我想用仅存的力量挤出笑容,但嘴角却纹风不动。太好了,翼似乎没事——而且,也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张笑不出来的脸。
「……橙矢?橙矢?为什么不回答?」
看来,我好像无法继续保持清醒了。刚才的狙击目标应该是我——翼应该不会直接遭到攻击。接下来,只要有人注意到刚才的骚动而聚集……
「……这什么……湿答答的……?」
我似乎也失了不少血……只要能再生,应该还……
「……红的……为什么会……橙矢!?橙矢你受伤了吗?」
翼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万一失去意识,就没办法维持思考——即使我知道我将失去
「再生」这条生路,但我却无能为力阻止眼前的一切落入黑暗。
「——谢谢你,风峰。」
突然之间。澄澈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咚——有东西敲在路面上的声响传来,朦胧的视野之中,映着不知谁的脚。
「你贸然冲上去让我一时之间也慌了手脚……」
那双眼熟的皮靴,和我的学校规定的款式,似乎有几分相似。
「不过,能撑到这时候——守护翼直到现在,谢谢你。」
我怀中的翼肯定听不见这声音吧。
所以,那一句温柔的「你放心」,应该是对着我说的。
「之后的事——交给我处理。」
……话说回来,你也在场嘛。
莉诺·克里斯贝儿——听见她奔驰的脚步声之后,我放松了意识。
「不要啊,橙矢,橙矢……你听得见吗?橙矢!橙矢——!」
翼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沉重的感触压在腹部上。
清醒的同时,眼皮孱弱地往上抬。好暗……只转动眼球往旁边一看,看见细长的金属杆与眼熟的透明袋子。是点滴。手腕上也接了一条管子。
「……医院吗……」
寂静的空间中,这一声自言自语比想象中还响亮。虽然我已经经验过这种状况数次,但在失去知觉时被搬送到其他地方的感觉,我还是无法习惯。
合拢的窗帘遮挡窗外景象,举目所见也没有时钟等物品,连现在几点都不晓得。
「……嗯?」
突然,我觉得肚子不太对劲,似乎有重量压在上头……我只稍稍抬起头部,熟悉的褐色发丝便跃入眼帘。透过毛毯压在我腹部上的重量,来自那女生的头。
熟睡的翼发出细微的气息声。
「……翼。」
我伸手轻抚那头褐色发丝。和平常不同,翼的长发并未束起。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状况,令我不禁感到几分忧心,但她的呼吸听起来十分规律。
太好了。由于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记得上具的让我很担心。
「……嗯……呃。」
翼的脑袋瓜微微一颤。脸颊在毛毯上磨蹭几回后,猛然抬起头。那尚未对焦的双眼象是正从睡意中逐渐清醒似地,缓缓眨眼几次。
「……橙矢?」
她愣愣地轻声问道。同时象是心中放下一颗大石似地,瞇起了双眼。
「……原来你醒了。」
嗯。我应声并点头。也没打算抽回正抚着翼的头发的那只手。
因为我老早就发现到,残留在翼的脸颊上水珠流过的两道痕迹。
「为……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翼好像觉得痒而缩起了脖子。接着,她神色不大自在地说道:
「现……现在只有我一个,可是刚才穗实也一直都在。我看她快睡着了,就请她去外头的休息室小睡一下。……穗实也很担心。」
「这样啊……」
胸口一阵刺痛。在那之后,一个人被抛在测验会场的穗实,是以什么表情走进了我所沉睡的病房呢——我光是想象这景象,歉意便随之涨满胸口。
「……啊,对了。」
我翻找记忆时,未经多想便将问题说出口:
「莉诺呢?在那之后,莉诺她怎么了?」
翼困惑地歪过了头。那表情仿佛我说了句古怪的话。
「我只有在测验会场遇见莉诺……」
咦?疑问声从我自己的口中窜出。我现在看起来大概一脸蠢样吧。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印象中我确实——听见了那澄澈至极的声音。
「……翼,你没在那个小巷遇见莉诺?」
「没有……但是,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在橙矢昏过去,我还在慌张的时候,救护车突然就到了。我想大概是有人帮忙通报才对……但是那时候,我们身边都没有别人在。」
「…………一个人都没有?」
这句话怎么听都有问题。
太奇怪了。撇开莉诺不谈,在那条小巷内至少还有另外两位身穿正式套装的男人。而且两人的关节都被我破坏,应该没办法正常移动。我无法想象他们如何逃走——如果莉诺也在场,就更不可能了。
怎么都想不通。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橙矢,你又在想什么事情了?」
突然间,我发现翼正凝视着我的脸。
「你又摆出一脸……很复杂的表情。」
「啊、嗯。没事,没什么啦。」
我试着放松脸颊的肌肉装出笑容。才刚发生过那种事,我不想让她多担心。我这么想着,尽可能向她展现和缓的笑容,但是——
「……不想对我说的事?」
翼的双眉落寞地下垂。我不由得慌了起来。
「不是啦,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没必要让翼担心。」
「我不可以担心吗?」
我为之语塞。翼悔恨地咬住了下嘴唇。
「橙矢,你受了重伤喔。医生说你背上的伤到治好为止要花上两星期……受了这种伤,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因为……其实也不算重伤啦。你看,身体也还能动。」
我稍微使劲,挺起了上半身。伤口似乎正在发热,背部是有点痛没错——不过这不成问题。只要施展「再生」,一天就能治好,根本用不上两星期。
所以——你不需要为了我而露出这种难受的神情,仿佛你也正受苦似的。
「我没问题。没有什么事需要翼来担心。」
说完,我再一次展露坚强的微笑——但失败。
「……这太不公平了,橙矢。」
细语声飘进我的耳朵。
翼的上半身朝我逼近,象是要覆盖我的胸膛似的。
「像这样装出笑容吗?……要我别担心……每次都像这样——」
——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翼的双唇无声细语。翼的脸庞就离我好近,近到我甚至听得见那细如蚊蚋的倾诉。也让我清楚地看见,积蓄在眼眶下缘的水滴正闪闪发光。
哪。翼开口,那表情我不知是哭还是笑。
「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依靠吗?」
「……不是这样。不是值不值得依靠的问题……不是这样。」
我只是不希望翼为我担忧。所以我身为武装研究员这件事也从未让你知道——我不希望现在这悲伤的表情出现在翼的脸上。
「我不希望翼……会有不愉快的心情……」
「……难道橙矢认为,我担心橙矢时心里觉得很讨厌?」
这种事怎么可能——斩钉截铁地说完,翼又问:
「橙矢……你记得吗?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听她这么问,我却只能鹦鹉学舌。
「以前?」
「嗯,国中的时候。三年级的夏天……橙矢在学校突然昏过去。被搬到保健室,那时我们也像这样聊过。你不记得了吗?」
国中三年级的夏天——老实说,我没什么印象。那时我才刚成为武装研究员开始工作,无论是在学校或在研究所,我没有任何心力能关注战斗外的其他事物。
也许是把我的沉默视作回答,翼左右摇头。
「没关系啦……不记得也没关系。那时候橙矢也是,一醒来就笑着要我别担心……然后……」
话越往下说,翼的声音就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即使在这个距离我仍然听不清。
那表情看起来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我知道有些事橙矢不想讲。国中那次——刚才救了我的时候也是,看起来不像平常的橙矢,橙矢真的不想讲的话,没关系的。」
我也知道——她指的是刚才在小巷中发生的事。
「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
面对遍寻不着言语的我,翼泫然微笑。
「至少别让自己受伤——因为我会忍不住担心橙矢。」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不愿意让翼担心,我一直隐瞒着打工——武装研究员的身分。翼平常态度冷淡但实际上总是放不下心,万一知道我成天赌上性命与残留体厮杀,一定会很担心——所以在这两年之间,我什么也没告诉过她。一直隐瞒到现在。
这件事究竟代表什么,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别让翼担心、别让翼知道、别让翼说出口——
我贯彻了三年的笑容,究竟让翼在心中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差不多该走了。」
再熟识不过的少女浅浅微笑——这笑容会看起来如此落寞,原因在我。
翼无声地离席。我要赶紧告诉她。脚步声越来越远。我要向她道歉。我听见病房的门悄悄开启。我得马上起身。
这些年来瞒着她的事——我一定要现在就向她坦白。
「晚安……橙矢。」
她留下一句温柔的道别。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为止——我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唰——只剩下病房门自动关上的声音特别刺耳。
也许是因为有过这段对话。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令人很是怀念的梦。
一般来说,梦中总是会出现某些从未见过的陌生景象,但我却因为对眼前景象有几分印象,反而察觉到我正置身梦中。
那是在我国中三年级时——过去的梦。
我躺在保健室的床铺上。也许保健老师这时正好不在场吧,还算宽敞的保健室中只有我一人。夕阳的光芒自窗帘的隙缝投入室内,可推测现在大概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两扇窗户完全敞开,外头学生们勤于社团练习的声音传人室内。
再加上几分睡不安稳的感受,我猜这大概是夏季的梦吧。
喀拉喀拉的声响中,保健室的门开了。这梦境的剧情发展还真唐突——我才这么想,又觉得这状况好像似曾相识。这不是荒唐无稽的梦……好像是过去曾经发生的真实故事。象是要证明我的想法似的——自门后现身的人物,正是国中时的翼。
「啊……你醒啦。」
她身上穿的并非制服而是弓道服——而且与现在高中社团的不大相同。这时的翼还没有束起头发的习惯,容貌自然也比现在多出几分稚嫩。不过也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一脸担忧地凝视着我——这一点在以前也一模一样。
「还好吧?听说你突然昏倒了……」
对了,这时候的我由于才刚成为武装研究员,尚未习惯那庞大的运动量,白天时常在学园失去意识。翼这样跑来探视我,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的事了——虽然我想不起来,但应该是这样没错。
「橙矢,你是不是打工太忙了……」
「不会啊。」
梦中的我如此回答。从客观角度听,那声音毫无抑扬宛若机械一般。
两年前的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现在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啊……你现在还不能起来啦!」
梦中的我摇摇晃晃地想从床上起身。虽然翼出声制止,但我已经用手撑起了上半身——温暖的触感自那只手掌传来。
「再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翼将她自己的手掌按在我的手臂上。心脏猛然一跳。这并非梦中的我当时的感受——而是作梦的我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我有排打工。」
梦中的我语气平板至极地回答。当梦中的我打算挣脱翼的手掌——翼更加使劲地紧抓住我的手。视野被固定在翼的脸庞上。
梦中的我也许正一脸茫然地注视着翼吧。
「橙矢……求求你,稍微休息一下。」
翼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像笑又像哭——使我胸口一阵刺痛。刚才在病房内翼脸上浮现的笑容,与过去的翼的表情,彼此重合。
「我不想看到……橙矢这么痛苦……」
现在的我听出了话语中满溢而出的痛楚。但是——
「我不会痛苦啊。别担心。」
梦中的我简短答毕,挣脱了那只手。当时的我无法理解。
浊龙事件——自现在算起三年前,姐姐在事件中身受重伤,一度陷入濒死状态的原因,对外宣称是与残留体战斗而负伤,但实际上是我的错。
当时的我,为了逃离伤害了姐姐的罪恶感,别无选择只能代替引退的姐姐成为武装研究员——着了魔似地只为了目标而活。
「打工时间要到了,我先走啰。」
所以,梦中的我也不可能接纳翼的意见。大概是想要起身离开保健室吧。用还使不上力气的双脚站立,转身——
「……橙矢,等等!」
手腕被一把抓住。梦中的我将视线转向翼。自童年相识的少女让视线在地面上游走了一小段时间后,猛然拾起了脸。
「我没办法帮上你吗?」
那神情仿佛心意已决,翼继续往下说:
「我想要为橙矢出一份力。我不希望橙矢露出这么难受的表情。为了让橙矢不用再勉强自己……不对,为了让橙矢就算勉强自己也撑得过去,我想待在橙矢身边,支持橙矢。」
「……为什么?」
我问。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是梦中的我——或是正在作梦的我。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是我不懂——为什么她愿意对我说这种话。
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呼吸仿佛想让心情恢复平静。她的一吸一吐不知为何在这房间内显得异样地响亮,房内的气氛似乎在瞬间因此而紧绷。
「……我,」
翼的耳朵到脖子泛起了一片潮红。身体各处似乎僵硬而动弹不得,身为旁观者也知道她心中十分紧张。不过……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即使如此,翼仍然笔直地凝视着我的双眼——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橙矢……所以,我想为你出一份力。」
心脏猛然大幅度颤动。
心跳得飞快。肺部象是胀满了空气似地让我吸不进下一口气。我知道这只是梦。然而正因为我知道这是梦,所以我绝对不能在这个瞬间恢复清醒。正因为我完全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才更要看到最后。
在这之后,梦中的我——过去的我究竟如何答复。
「……不用担心啦。」
我简短地回答。大概——我想我那时一定摆出了笑容。
「我很好。你没有必要这么在乎我,翼。」
当时的我如此回答时,什么也没想。翼的双膝颤抖不已的原因。翼哑然无语的原因,以及她想传达给我的感情,我全都没想过。
翼的微笑看起来仿佛在哭泣——就连这表情的意义,我也未曾思考。
「我……——知道了。我……我回去社团了。」
翼哽咽地说,一说完便连忙转身打算离开保健室。一次也没回头看我。
「……橙矢!」
在门打开的前一个瞬间,翼唤了我的名字。她尽可能放大了音量——但语气并未蕴含任何开朗的情绪。现在的我能深深体会。
「至少……至少不要受伤。我会忍不住担心橙矢的。」
再见。留下这句话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保健室。
「……嗯。」
只剩我一人的房间内,我轻声回应。这究竟出自梦中的自己,还是正在作梦的自己,老实说我已经无法厘清。
只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
保健室的景象毫无色彩而单调乏味。对当时的我来说,日常生活毫无意义——梦境的细节与轮廓自然也暧昧不明。
仿佛这些日子根本没有特地记忆的价值。
啊……原来如此。我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带着无法舍弃的过去与梦境——我依依不舍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