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矢,准备好了吗~?」
穗实的声音自房间外头传来。
今天是周末的早晨。虽说现在还算是早上,但太阳已经升到半天高,时钟的短针已经抵达九点。我手里抓着穿到一半的上衣钮扣,转身朝向房门。
「我马上就去:」
「好~我在玄关等你喔!」
精神饱满的回答传到耳边,随后是轻快地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光是听着那节拍,穗实开心的表情也浮现在眼前,我加快了更衣的速度。
我看向穿衣镜。头发没乱翘、上衣长裤没问题,袜子……还没穿。
「……小橙,可以借一点时间吗?」
压低了音量的敲门声响起。我在穿好袜子之前,把一句「好啊」抛向门外。门把旋转,房门缓缓被推开。
「春季新装,很适合喔~」
走进房间的姐姐看着我,露出柔和的微笑。
「呵呵,总觉得今天的小橙看起来特别帅喔。」
「有、有吗……我觉得和平常一样啊。」
虽然她是我姐姐,像这样被称赞还是让我觉得害羞。但是,也许姐姐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吧,听了我说的话,她摇了摇头。
「因为,今天的小橙,眼神比平常稍微更尖锐一点。」
这句话,让我拉起袜筒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姐姐脸上仍然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在这种时候,姐姐总是惊人地敏锐。
「……明显到一眼就看得出来?」
是啊——姐姐肯定地回答。我的脸颊自然而然地装出笑容。
试图隐藏感情——但却无法彻底隐藏的苦笑。
「……我觉得我没有特别在意就是了。」
「明明很在意但是自己却没有察觉,这就叫做无意识喔。」
姐姐说的道理听起来理所当然却又带着深意。我穿好了袜子,身处自己的房间里却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呆站在原地。
姐姐走向前,把我的领子拉正。
「难得出去玩,表情要放松一点喔。」
「……说的也是。面对穗实和大家的时候,气氛要轻松点。」
特别是面对穗实。今天的外出,也具有迦南之塔那次没能和大家一同出游的补偿意义在——这么难得的机会,要是一脸僵硬的表情那就太浪费了。
——我叫雷修。观光客……兼幽灵。
「……」
影像掠过脑海。热闹欣喜的欢声、一望无际的壮观景致——向上勾起的嘴角。虽然我稳稳地站在房间里,却感受到脑袋正在摇晃般的错觉。
不要回想!我如此下令,脑袋却像是要违抗命令似地乱成一团——
「……小橙?」
姐姐脸上浮现了担忧的神情,注视着我。啊……
「……抱歉。」
「用不着担心喔~」
柔软的触感。
姐姐突然用双手温柔地捧住了我的脸颊。纤瘦的手掌如雪花般白皙,指尖轻触我僵硬的脸颊,不时微微施力按压。
「……姐姐?」
「不用担心的,小橙。」
姐姐说着,双手仍未松开我的脸颊,她展露柔和的微笑。
「就算现在非常烦恼,有小橙在,事情一定会顺利的。」
——我倒吞一口气的声音,大概传进姐姐耳中了。
「为什么……」
面对着仍然浅浅微笑的姐姐,浮现在胸口的话未经思考冲出口。
「事情会顺利……还有,我在烦恼……」
——我什么都还没告诉姐姐啊。
我连忙吞回肚子里的这句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呵呵。那是因为……我是小橙的姐姐啊。」
姐姐的微笑在脸上漾开,她笑着对我说。
「就算小橙说不出口,姐姐还是会晓得的喔~」
——葛斯普尔——是我在找的东西——我在找的人的名字。
当时,在目前已经禁止进入的迦南之塔上,雷修曾这么说。
葛斯普尔——拥有人类意识的残留体。也就是近似于穗实的存在。在我得知这个字眼的意义的当天晚上,我回到自家后不断地思考着。我无法不去想——葛斯普尔这个字眼在脑海中载浮载沉,时而停驻时而奔驰。
最后我宛若昏迷般睡着,早上醒来时——我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了,不告诉任何人。」
破坏动力部位,使「鹡鸰」沉人海中,轻而易举地让迦南之塔崩塌——如此程度的威胁正在搜索穗实,这种事我怎么有办法告诉别人。
「……我觉得,要是告诉别人,也许就会把那个人也卷进去。」
「才没有这种事呢~」
姐姐轻轻地捏住我的脸颊。
捏着我的脸颊,像是按摩似地——温柔地轻抚着我。
「那是小橙想太多了。光是说出口就把人卷进去,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那个人听了小橙的话,要如何行动是那个人的自由。即使说出去之后,那个人被卷进事件中——那也是那个人自己的责任。」
如我所料……姐姐的意见毫不留情。
换句话说,把那个人卷进去之后,无论那个人遭遇什么下场——我都不需要感到任何自责。
所以,责备自己只不过是逃避罢了——姐姐直接了当地指出这一点。
「……现在还不能说。」
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缓缓地左右摇头。
仅仅靠一己之力去解决——我没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就是了。
「让姐姐担心,又什么都不能说,我很抱歉。只是,我还是不想把姐姐……把坦承的对象,卷进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
这么说完,姐姐对我柔和地微笑。
一如往常地——而且像是理所当然似地,相信着她的弟弟。
「想说随时都可以说喔。我永远都和小橙站在同一边。」
让对方了解到,自己心中其实怀有难言之隐,光是这样就能让心情轻松许多。
回想起来——头一个让我体验到这件事的人,就是姐姐吧。
「好好出去玩一趟吧。再怎么说,今天要出去玩可是小穗的提议喔。」
姐姐像是要称赞妹妹似地自豪地微笑。姐姐说得对,理由就在这里。
既然雷修的目标是穗实——那我就不得不保持警戒。不过。
「嗯。因为之前迦南之塔发生那种事……算是重新来过吧。穗实提议说,这次就大家一起去好玩的地方。所以……我今天会保持适度警戒,同时尽情享受的。」
「呵呵。轻轻松松悠悠哉哉,偶尔帅气地打起精神。」
姐姐一面说着完全符合她作风的话,一面动起手——
总觉得,姐姐好像很开心地用手指不停戳着我的脸颊。
「怎、怎么了吗?姐姐?」
「嗯?有什么问题吗?」
姐姐用幸福的笑脸反问。先是挤压,又是搓揉,不时轻轻地拉扯。不知为何,姐姐看起来眉开眼笑的。
「戳戳,揉揉,拉~长~……呵呵呵。」
「……姐姐,这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呵呵,为了帮小橙放松脸部肌肉啊。」
完全没有什么深刻的涵义。她在回答的同时,手指也没停下来。也许是血液流动因此变得顺畅了吧,脸颊好像真的变软了些。这个嘛……嗯。
「呵呵……小橙的脸颊,好软喔!……」
一大早九点刚过,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姐姐搓揉着脸颊。
姐姐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就近在眼前。算了,就随她吧……
「橙矢~还没好吗~?」
好慢喔~
带点不满的说话声从敞开的房门的另一头传来。绯红的长发在视野的角落飞扬,穗实的身影出现在姊姊的背后。稍稍鼓着脸颊的穗实亲眼目睹了我和姐姐的身影——脸颊被搓揉的弟弟以及搓揉脸颊的姐姐,她睁大了双眼。
「……橙矢?」
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只见穗实的嘴唇微微颤抖,吸了一口气。
「我、我也要玩!」
像金鱼般鼓起脸颊。
好一段时间内,姐姐难得地没有把我的脸颊马上让给穗实。
「……橙矢,你的脸怎么了?」
看见出现在集合场所的我,翼杏眼圆睁。
周末的街道上人潮汹涌。在集合场所——「紫苑水族馆」前也不例外,为了避免迷路找不到人,我们约好把醒目的深海鱼雕像当作集合地点。
先到的翼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她愣了一会说道:
「脸很红喔……不会是发烧吧?」
「……该怎么说,亲身体验了年糕被捣的感觉……」
虽然我想搔脸颊……但我打消了主意。总觉得今天别再随便刺激脸颊比较好。于是我只好试着摆出苦笑。
「橙矢你为什么贼笑……?」
柔软的脸颊扭动幅度过大,让翼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呃。
我深刻体会到脸颊的重要性时,穗实胆怯地抬起眼睛看向我。
「对、对不起,橙矢……因为太好玩了。」
「没关系啦。毕竟我们家大概就是这种家族……」
这次我成功露出了微笑。不知不觉间在各方面变得和姐姐越来越像,这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看着心情有些消沉的穗实,我伸手轻抚她的头发,视线却不由得飘向她的脸颊。感觉好像很软……啊!
「……也、也许真的是家庭环境的问题。」
「橙矢,你的表情为什么好像领悟了些什么一样?」
于是我又让翼露出了满脸疑惑——这时,我看见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淡紫色的浏海下是一双澄澈的眼眸。穿便服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看见。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吗?」
莉诺的视线扫过齐聚于此处的三人。身体状况好像已经完全没问题,脸上一如往常地没有表情,精神也不错。我一眼瞄向手表,告诉她:
「没有,只是大家稍微早到了一点。这样就全到了?」
「八王寺同学呢?」
如同莉诺所指出的,阿升并未现身。因为今天这次出游算是补偿上次大家没办法一起去迦南之塔,所以我也事先邀请了阿升,不过——
「刚才他寄了封简讯说,他今天来不了。好像是熬夜改造驱动枪,结果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在电话的另一头呻吟。我也有找美阳小姐,不过她好像还在忙迦南之塔的后续处理。」
「这样啊……可惜。」
莉诺说着,表情丝毫没变化。不过我想她并非毫不在乎。毕竟莉诺从来不说谎,也不说敷衍的场面话,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基本上都是发自内心——
「换句话说,今天风峰就能一个人独占我们三个啰?」
……我觉得,应该发自内心吧。穗实和翼的肩膀微微一颤。两人的视线分别刺向我的左右脸颊。莉诺愉快地浅浅一笑。
「或者该问,我们三个有办法独占风峰吗?」
「……这、这个嘛……」
摆出苦笑,是不是正确的对应方式呢。
三名女生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沟通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就已经完成,翼和莉诺移动到我的左右两侧,穗实则来到我眼前。
「这、这是……?」
不知为何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摆出包围阵势的三名女性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相似的微笑。这时,穗实像是代表三人似地开口说:
「嗯!走吧,橙矢!」
牵起了我的手,朝着水族馆的入口迈开步伐。翼和莉诺固守在左右两侧,这模样好像是要把我强行带走似的。但是我的脸颊并未因此僵硬。
「……不玩白不玩嘛。」
虽然,的确有那么一瞬间,雷修的身影闪过脑海。
放轻松点吧。我告诉自己,难得大家一同出游,不好好享受就太浪费了。
我们买了门票,穿过了剪票口。
今天的目的地——紫苑水族馆最大的特征在于,它采取合并式的构造。
到底是跟什么合并在一起呢?答案是游泳池。也就是在水族馆内建造了水上游乐设施。
设计概念似乎是为了让游客体验置身海中的感受。在入口处拿到的介绍手册上印着一对男女的照片,两人泡在水道中抬头望着玻璃水槽。
「实际上一看,比想象中还……」
走出更衣室之后,我不由得为了眼前的景观而愣在原地。
看起来是水上游乐园没错,但是巨大的水槽宛若墙壁般包围四周。水道设施等造型像是模仿某处的上古时代遗迹风格。这还是照明够充分的缘故,要是一片昏暗,大概真的会有种来到海底玩的错觉吧。
「——呜哇!是海耶!」
看来这并非我一个人独有的想法。
我回头一看,三名熟识的少女正站在我身后。只是三个人身上穿的并非平常眼熟的服装,而是适合水上活动的泳装。少女们各拿着一个小防水包,防水包附有扣环挂在手腕上,大概是装着贵重物品吧。
老实说,在三人开口之前,我看得几乎出神。
「嗯,橙矢,久等了!」
穗实快步走来,双手背在背后,仰起头看着我。虽然神情和动作一如往常……但是今天的她缺乏戒心的感觉似乎格外明显。
原因大概是服装吧。比基尼式的可爱泳装,相当眩目。
「……橙、橙矢?」
吞吞吐吐的说话声,把我的意识拖回了现实。
穗实缩起了肩膀,那双看着我的双眼,眼角微微泛红。啊。
「啊、啊啊!抱歉,那个、因为太漂亮了!」
「嗯?嗯、唔嗯……呜、嗯!谢、谢西!」
穗实猛然低头道谢,而且还咬到了舌头。就连伸手掩嘴说「咬到舌头了啦」的模样,看起来都比平常可爱三成左右……应该有吧。
「脸红个什么劲啊,橙矢。」
我的肩膀被轻推了一下。转头一看,翼正板着一张脸,双手抱胸。
这模样看起来好像——不是好像,根本就是在闹别扭。
翼的脸颊稍稍鼓起,眉梢上挑。
「那……那我呢?」
「呃……你说什么?」
反问的方式好像有点怪。翼吊起眼睛瞪着我,我发现到她穿着凉鞋的脚丫正微微地颤抖……这才理解到她那句话的涵义。
翼的泳装下半身有一片缠腰短裙,样式看起来比较成熟。
最后一次看到身穿泳装的翼.是在前年夏天。当然两年间的空白也包含在内。
「很、很可爱喔。」
可爱的程度让我想也没想地立刻答出这句话。
翼的双颊在一瞬间沸腾。
「可、可哀……喂!你害我也吃螺丝了啦!」
「这不是我的责任吧!」
我逃避似地把视线挪向一旁——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身边。
「风峰,那我呢?」
莉诺的表情纹风不动,稍稍歪过头。连身式的泳衣紧贴着那线条纤细的娇小身躯……在描违之前,嘴巴先动了起来。
我抱持着几近投降的心情,开口说道:
「我觉得,很可爱也很漂亮。很适合莉诺。」
「……这样啊。」
浅浅的笑意绽放在莉诺的嘴角。啊,真是……这该怎么说才好。
我突然觉得还穿着外套的自己好像很放不开。
过了一小段时间。在穗实和翼不再吃螺丝之后。
「总之我们先绕这里一圈吧?」
我们决定先尝试一般所说的漂漂河。根据刚才看见的告示牌上的地图,这条漂漂河的水道似乎是沿着环绕水上游乐设施的巨大水槽所建造。
水道有数个入口,入口旁随意堆放着为了让游客随水漂流的大量游泳圈。看起来应该是采取让游客自行取用的方式吧。
「要拿哪个呢~……啊,这个好像气有充饱。」
穗实兴高采烈地抱着游泳圈,娇喝一声纵身跳进水道中。她很快就把屁股塞进游泳圈中央的空洞,就这么乘着游泳圈随着水流而飘移。
「橙矢也快点来呀!」
穗实朝着我猛挥手。结果因此而失去了平衡,还真像是穗实的作风。我苦笑着,随手拿了个游泳圈。
「……风峰。」
在水道上,我把腰部稳稳地卡在泳圈中央时,听见有人从背后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翼大概是比较讲究吧,还在后头挑选喜欢的游泳圈。既然不是翼……我转身朝向后方。
「我有件事想问。」
游泳圈一本正经地发言。
更正,发言者是上半身被两个重叠的泳圈完全遮住的莉诺。
「……你是在干嘛啊,莉诺?呃,难道说现在流行这样玩?」
「没有。只是我个人的泳圈操纵法。」
莉诺以双脚打水,移动到我身旁再度恢复直立漂浮状态。
……这、这个嘛。如何享受漂漂河的乐趣,每个人各有不同啦。
「这样看不到前面吧?会撞到喔。」
「这种刺激感就是乐趣。言归正传。」
把话题轻易转回,埋在游泳圈里头的莉诺说道,,
「……风峰,你好像太在意葛斯普尔了?」
这原本应该是非常严肃的话题才对。
不过,莉诺的模样让我得以保持轻松的态度。虽然对方可能看不到,但我对她挤出苦笑。
「嗯,是有点在意。不过应该不算太在意吧。」
「……这样啊。那就好。」
我还记得,之前我在莉诺的房间听见葛斯普尔这个名词时,完全无法按捺内心的动摇。如果莉诺这个问题,是考虑到上次那件事的话——
「莉诺,你在担心我吗?」
「……嗯,是啊。」
是有点担心没错——莉诺一面说,一面从上下两个游泳圈之间的隙缝之中朝我瞄了一眼。
看着那模样,虽然没有嘲笑的意思,但一阵笑意不由得冲出喉咙。
「……风峰的个性还满差劲的嘛。」
莉诺把游泳圈之间的隙缝倏地合上。啊,糟糕了。我连忙划水,靠近莉诺的二重游泳圈,把上面那个泳圈缓缓往上抬。
泳圈里头,莉诺望向别处的脸上写满了不悦。
「抱歉,我不该笑的。谢谢你担心我。」
「……别在意,我也只是开玩笑。」
轻呼出一口气后,莉诺脸上浮现了友善的苦笑。
不过,从旁人的角度看——是男性把头塞进双层泳圈里头道歉的景象。
「喂……橙矢,你在做什么啊!?」
翼焦急地喊着,现在终于从后头追上我们。她把我自莉诺身边拖开,不知为何,把自己的头塞进莉诺的双层泳圈中。
嗯,该怎么说才好……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个状况应该是……
「哈哈……她们到底在聊什么呢,穗实?」
我试着把话题抛向旁边的穗实——突然发现,我找不到那头绯红色的长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她应该已经被带到更前方的位置了……我试着往远处看,仍然没有找到特征相似的人影。咦?
「……穗实?」
兴致一来就往前不停游过去了吧——如果是平常状态下,我大概还会抱持着这类的悠哉想法。穗实只是随着兴致比我们先前进一段距离而已。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今天应该要尽情享受,但是同时维持适度的警戒心才对啊!
——葛斯普尔——这个词,您听过吗?
「穗实!」
寒意传遍背脊——我想也没想地,把游泳圈扔在一旁。
泡在漂漂河内的游客们乘着泳圈顺水流前进,同时悠闲地欣赏水道旁的巨大水槽。我几乎像游泳一般在游客之间前进,同时拼命扫视四周。绯红的长发照理来说十分醒目,但是我的视野中完全找不到相关的事物。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为了快点赶到前头,我离开了漂漂河的水道,爬到岸上向前奔跑。
心脏——越来越热。另一方面,四肢却越来越冰冷。
「……哈、呼……」
到底跑了多久呢——奔跑过程的记忆有一部分遗失了。
双手撑在膝盖上,尽可能让节奏混乱的呼吸恢复稳定。汗水流过脸颊、顺着浏海流入眼中。我烦躁地用袖口抹去浏海的水珠,再一次挺起胸膛。告诉自己。
要冷静。尽全力去排除,掠过脑海的最糟糕的可能性。
「穗实……到底在哪……」
我扯动快要打结的双脚——这时,一股振动自腰间传出。是泳裤的口袋。我反射性地抓住振动源,取出一看……是来电显示。
风峰穗实。研究所特制的防水手机,上头显示着来电者的名字。
「——喂?」
杂音直刺耳膜。通讯连上的音效响起后,声音自电话的另一头传来。
『啊,喂喂?橙矢?你现在在哪里?』
声音传进耳朵的瞬间,我觉得身体好像正连同地面一起下沉,我连忙使劲挺直膝盖。
脚底地面仿佛摇晃不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口询问:
「…………穗实,你现在人在哪?」
『嗯~?这里算是哪边啊?抱歉喔,一个人一直往前游……啊,现在我看到了好像一座山的滑水道。橙矢你们呢?』
「啊……这个啊……我想,应该是……还在后头吧?」
嘴唇不由得打颤。我试着把嘴唇挤成苦笑的形状,但失败了。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表情,我把额头靠向附近的墙壁,闭上眼睛。喉咙的深处似乎哽着什么物体。
「……穗实人在那边,那就好……」
「嗯~……?橙矢,你在担心我吗?」
嗯。只不过是随口回应,但声音出乎意料地嘶哑。我连忙接着说道:
「我只是在想……穗实是不是又迷路了。」
『我、我才没有那么常迷路呢!讨厌啦~』
穗实的抱怨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现在我终于能一如往常地苦笑了。我身旁有个巨大的水槽,我和游过眼前的鲜艳黑黄条纹交错的鱼彼此对看。
神仙鱼——不知为何,我正好知道这种鱼的名字。
『话说橙矢你呢?现在人在哪边?』
「啊,我现在……」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察觉四周没几个人影。更正,连一个人也没有。孩童的欢声或亲密的男女,全都找不到——仔细一看,这一带的装潢似乎也比较粗糙。
视线瞄向一旁,有一扇毫无装饰的铁门。门牌上写着「职员专用」。
「…………奇怪了?」
『橙矢?喂喂?听得见吗~?』
我有听见。但是,由于我的大脑才刚理解目前的状况,反应慢了半拍。
话说回来——我途中什么时候爬上岸了?
「……穗实,抱歉。」
我一面向她道歉,一面愣愣地环视这个舞台布景背面般的寂寥场所。一点印象都没有。顺带一提,我究竟是怎么抵达这个地方的,同样完全不复记忆。
我想,这个大概就是,那个吧。
「……我好像迷路了。」
「嗯!?」穗实大吃一惊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
「总而言之,我会先找看看出口……嗯,待会见。」
一定会很快找到路的——穗实的鼓励传到耳边,我带着既感动又丢脸的心情挂断了电话。转为全黑的画面上,反射出我的脸。
那是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困惑表情。
「没想到居然是我自己迷路……」
我叹了口气,抬头仰望上方。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人经过此处。紫苑水族馆是个与水上游乐设施合而为一的水族馆——占地自然也相当于两个设施的份量。
老实说,对迷路的人而言,这地方不怎么友善。
「总而言之……得先移动。」
我走在这个看起来像是职员专用的通道上。响在耳边的只有空调全力运转般的巨大声响,别说是人影,就连一点人声都听不见。只要遇到职员就能请职员带路,但像这样完全遇不到半个人,让我有种不小心走进了废弃区域的错觉——
「……呃!」
突然其来地,尖锐的痛楚划过胸口。我下意识地按住胸膛,但同时腿部却像是支撑不住身体重量似地摇晃——我赶忙让肩膀倒向一旁的墙壁。
为了避免自己就这样沿着墙面滑落并瘫坐在地面上,我拼命忍耐。
「……没事……现在,还没事……」
我如此告诉自己,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但是在这条无人的通道上,呼吸声远比想象中更响亮,强迫我回想起目前我正孤身一人。
——葛斯普尔——这个词,您听过吗?
「……穗实,她没事。」
为了推开回响在脑海的声音,我使劲左右甩头。甩了好几次又好几次——脑袋里面仍然维持冷静的那部份开始害怕,这样下去颅内的泪晶会不会失控。
但是——雷修的声音仍旧挥之不去。
「……可恶!」
恐惧具有侵蚀内心任何一个角落的性质。心里越是害怕,恐惧就越能够轻易夺走我重视的事物。它会追着我到任何地方,像是讥讽着我「你心中最重视的就是这个吧」——然后在我眼前以残酷至极的手法将之一一剥夺。
我的理性知道,这只是个人情感上的概念。
但是话语一旦说出了口——我却只觉得,那似乎真的会成真。
「没事的——翼和莉诺,都陪在穗实身边。」
我深刻地察觉到。完全无法忽视这份情绪——
我很害怕。我必须承认,非常害怕。而且害怕到无可救药——害怕这一切被夺走。自从去年冬天之后,至今为止日积月累的,我打从心底觉得快乐的每一天。
好不容易终于再生的日常生活,也许会再次被某人夺走——令我万分恐惧。
「……还真够没用的。」
我咬紧了牙根。抬起脸,双脚踩稳……再度向前迈步。
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我没有时间对自己失望。再说我目前正处于百分之百的迷路状态——
也许是因为我一心只想离开此处吧,在通道的转角处不小心与人撞个正着。
「——呀!」
正确来说,并没有撞到——在彼此面对面的瞬间,我连忙向后退开,对方则是吓了一跳似地跌坐在地面上。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理解并掌握了现况。
「啊,不好意思……请问有受伤吗?」
我慌张地伸出手,跌倒的那人抬起头看向我——肩膀微微一颤。
「……您、您是说我?」
那人是个看起来和我同年纪的女生。
她用双腕遮挡着胸口,朝上看着我的双瞳不停地颤抖着。
「是、是不是搞错人了呢?」
「这、这个嘛……旁边没有其他人啊?」
我困惑地反问,女生左看看右看看,视线扫过周围。
「好像真的是这样……那、那请问您伸出手的意思是……?」
「这个嘛……我想说可以让你抓着站起来……」
话虽如此,伸出手后被人说「搞错人了」还是生平第一次,让我的回答缺了几分自信。
「……那、那个,不好意思……」
被拒绝了。但是她拒绝的理由,我马上就懂了。
女生正用双腕遮挡着胸口。仔细一看,背上找不到理应位于该处的泳衣绑绳,而女生通红的脸上带着几分畏怯。
也就是说——这女生,上半身没穿泳衣?
「呃,啊,这个,抱、抱歉!」
我闭起眼睛连忙低头道歉。说话声立刻传来。
「请,请别在意。是我自己走路没注意前面……。」
我道歉不是为了这件事就是了。她慌张的声音说道「请您抬起头」,我便战战兢兢地抬起了脸,与女生四目相交。
像是逐渐放下了戒心似地——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请不用在意。刚才,泳衣的绳子被勾到,不小心扯断了……」
「这、这样啊……」
虽然她说不用在意,但歉意仍然如同残影般留在胸口中。我二话不说先脱下了外套,尽可能不看那位女生,把外套递给了她。
「不嫌弃的话,请用。」
「咦?啊,这个……我知道了……就先向您借用。」
女生怯生生地接过了外套,穿在身上。虽然尺寸有点太大,不过只要把胸口处的拉链往上拉,好像足够盖住胸口。
「……那、那个,我们要不要坐在那边?」
女生的眼神转向一旁的楼梯。老实说,虽然我把外套借给了她,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完全没想过,因此她的提议让我愣了一会。
「……说得也是。」
就这样转身离去好像也不太好,我这次伸出的手终于起了帮女生站起身的功用。女生把过长的外套下襬细心地折起,在楼梯上坐下。我不由得眨了眨眼。
「……请问,有什么事吗?」
面对我的凝视,女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甩了甩头在她身旁坐下。该怎么说,那样的举动似乎不太常见,有种优雅的感觉。不过,这不是现在该注意的事情。
我们两个并肩坐下后,女生朝着我浅笑。
「谢谢您伸出援手……那个,请问……」
「……啊,你问名字?」
我反问后,对方点了点头。思考在脑袋的角落迸出火花。与路边遇见的人互相自我介绍——嗯,最近似乎时常有这种机会。
「我叫风峰橙矢。十七岁……算是『鹡鸰』国民吧。」
「风峰·橙矢先生……我可以称呼您为橙矢先生吗?」
我想正常来说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硬要说有什么不满的话,顶多就是突然直称名字让我有些不太自在。
女生把手按在胸口。
「我叫艾妮·柯尔兰德。请直接称呼我艾妮就可以了。」
「啊,你好。艾妮,小姐?」
「一定要加敬称吗?」
自称艾妮·柯尔兰德的女生浑身不对劲似地扭动肩膀。
「总觉得很不自在……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请您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吗?」
「是喔?小姐不行的话,那就……艾妮小妹?」
这女生的文雅气氛让我无法初次见面就直称她的名字。艾妮小妹陷入沉思似地好一段时间歪着头,最后点了头。
「嗯,小妹这个称呼还满新鲜的。其实我不太擅长与人交谈……看橙矢先生的态度我可以想象,『鹡鸰』的人们都很亲切呢。」
「『鹡鸰』……的人们?」
思考再度拾起记忆的碎片。艾妮小妹在我眼前微微一笑。肌肤的颜色晶莹白皙,与泳装的鲜艳色彩形成醒目的对比。该怎么说,她给我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大小姐般的印象。感觉上——在「鹡鸰」似乎不怎么常见。
「你是不是……从外国来的,正在观光?」
「啊,是的。没想到您马上就看穿了呢……」
惊讶的艾妮小妹以手掩嘴。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飘向上方。
「有人跟我说过,『鹡鸰』人的体恤正是这国家的美德。」
「哦……这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优点。」
听了我随口说出的回答,她虽然有点困惑但仍然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
雷修的个性也像是这样——外国人似乎对很多事都很宽容。
「……艾妮小妹一样是来水族馆观光?」
我试着提供一些话题。艾妮小妹听了之后,羞赧地答道:
「我第一次看见与游泳池结合的水族馆,觉得很有探险的价值……于是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啊,原来艾妮小妹也一样啊。」
才说完,艾妮小妹的眼神明显地绽放光芒。
「橙矢先生也是吗?」
「呃,嗯。真是不好意思……」
「千万别这么说,在人生路上,迷路也是必经之路!」
她一面坚定地说着「我们是伙伴呢」,一面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嗯,虽然能遇见伙伴我也觉得很开心,不过有件事我不得不先问清楚。
「艾妮小妹,你也还没找到出口……?」
「……嗯,不好意思。」
两个迷路人凑在一起似乎也无法解决问题。艾妮小妹笑着说道:
「不过,迷了路才能遇见橙矢先生,这是今天最棒的一件事。」
「你愿意这样讲我很开心啦……不过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能和别人相识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听起来理所当然却又别有深意似的一句话。不过仔细一想,在路边与人相遇并且就这么彼此结识的机率,恐怕相当于天文学上的机率吧。
「光是这样,今天来到这边就有意义了。」
艾妮小妹欣喜地说着——突然间,一抹阴影笼罩她的侧脸。
「……怎么了?」
「啊,没什么……那个,我与您是初次见面,却只顾着谈这类私人的话题,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
「我不在意啦。该怎么说……因为我习惯了。」
尤其是最近这阵子。我在心中添上这句话。艾妮小妹像是放心了似地放松了表情。
「……那个,其实我今天是不可以外出的。」
「……什么意思?」
这一瞬间我想到,也许她真的是哪户有钱人家的深闺大小姐。
「和我一起来到『鹡鸰』投宿在同一家饭店的……有点类似哥哥的人,他一直强调,只有今天绝对不可以出门去任何地方。」
从这句话的内容来看,深闺大小姐一说或许八九不离十。
「但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造访这座水族馆……于是就偷偷溜出了房间跑来这里。」
「还真是有胆量啊……」
淘气任性的大小姐。这个字眼浮现在脑海。不过我也觉得这个词和艾妮小妹的气氛搭不上边。也许是她自己也有所自觉吧,她微微露出苦笑。
「是的,那个人也时常这样说,『你明明会怕生怎么个性这么好动』……」
「就算违背那个人的话,也想来这里看看?」
这里——我一面说,一面看向身旁的巨大水槽。彼此依偎的两只鱼游过眼前。
「……因为一到了明天,我们就要离开『鹡鸰』了。」
悄然流露的话语声,出自身旁的艾妮小妹。寂寞的神色在她的双眸中摇曳。
「那个人今天早上,突然决定了明天要离开这里。」
「哦……你哥哥真是个随兴的人啊。」
「您说得对,很伤脑筋的。」
说到这边,艾妮小妹第一次展现了闹别扭似的表情,脸颊微微鼓起。
「那个人自顾自地说什么准备完成了之后会忙起来,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饭店里。就算撇开这件事不谈,他每一天总是突然就出门不知去哪,不知何时又回来,与其他说随兴,根本就是自我中心。」
根本就是游手好闲——虽然那位老哥被艾妮小妹如此批评,但老实说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艾妮小妹很可怜。至于理由,只消随便一眼就知道——
「艾妮小妹,一定很喜欢那位哥哥吧。」
「啊,您说什么?那……那种事……」
……是这样没错。艾妮小妹老实地轻声说着。从她脸上我找不到一分对那位哥哥的厌恶。反倒是因为难为情似地泛起了红潮。
「那个,虽然那个人总是游手好闲没事就往外头跑……但是他说好会回来的时间,一定就会回来。而且每天都会买些纪念品回来给我。」
「那个人一定是个好哥哥吧。」
「……和橙矢先生,有一点像。」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艾妮小妹的视线正注视着我,我思考了数秒。
「比方说,长相?」
「不是……是整个人的气氛。虽然长相和说话方式完全不像……但是我觉得气氛有点像。心中怀着确切的目的,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之类的。」
「这评价还满让人害羞的……」
也许大量添加了爱屋及乌的成分吧。不过话说回来。
「你哥哥是个自我很坚定的人吧。」
「……如果要这样说……我想其实不太对。」
突然间,艾妮小妹的嘴角柔和地弯曲,寂寞地微笑。
「那个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那张侧脸看起来未免太过柔弱,使我不由得毫无顾忌地追问:
「……你说『自己』?」
「是的。那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一直在追寻这个答案。自己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一直烦恼着、追寻着……但是,那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凭着手上一支火把往前走……那一定是很辛苦的。」
看不清楚自己脚边的事物,想必很难受——艾妮小妹喃喃说着。
老实说,我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内容。只是,只有一点让我感同身受。
「……看着好像很难受的哥哥,艾妮小妹也觉得很难过?」
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我身旁也有一位少女抱持着同样的烦恼。
「……橙矢先生的身旁,也有这样的人?」
「嗯。应该算是……我妹妹吧。」
用妹妹来称呼总觉得不太对。但是,这个答案并没有错。
由于艾妮小妹注视着我的眼神中浮现了担忧,我对她开朗地一笑。
「她已经没事了……不过,当如同家人一样重要的某个人看起来很难受的时候,想要帮上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是的。您说得对。」
结果还是让气氛变得感伤了些。艾妮小妹羞赧地苦笑道:
「不好意思,一个不注意居然连这些事都讲了。橙矢先生很擅长与人交谈呢。」
「会、会吗?你大概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
我想,那位老哥在平时肯定时时感受到艾妮小妹的温暖吧。
而我也一样。所以,我也想要伸出援手。
「对了,艾妮小妹,那件泳衣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咦咦!?」
艾妮小妹突然惊讶地大叫。举起双腕遮挡在胸前。
警戒——直到我目睹了她的反应,我这才发现刚才的失言。
「不是啦,不是那种意思啦!我是说,可以让我帮你把泳装的绑绳修好吗?」
我没告诉她,这算是感受到她的温情的谢礼。艾妮小妹讶异地瞪圆了双眼。
「……难道说,橙矢先生是泳装的专家吗?」
「也不算是专家啦。不过,我也许有办法能够修好。」
与其口头上解释,让她亲眼瞧瞧比较快。我从绑在腰间的防水包中取出了驱动枪。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心里想着这也许会让她感到害怕,同时把驱动枪拿到她眼前。
没想到,艾妮小妹的双眼瞬间为之一亮,兴奋得脸颊发红。
「这是龙骑兵二式吗?」
而且连驱动枪的型号都被她说中了。看来她可能非常了解。
「哇,是真的耶……这么完好的状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把枪有经过改造呢……居然连伸缩式瞄准镜都有,真的太棒了!」
「呃,谢谢称赞……我会记得转告我朋友的,好吗?」
突然之间兴奋起来的艾妮小妹,突然之间恢复理智似地向后抽身。
「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您的话才说到一半呢。」
「啊,嗯。总之就是这样。」
我把驱动枪——龙骑兵二式举起到她眼前。
「因为我是武装研究员,懂得使用思考升华……如果艾妮小妹愿意的话,可以让我用这把枪修好你的泳衣吗?」
「一切就拜托您了!」
几乎未经思考的回答。艾妮小妹的双眼正灿然发光。这个嘛……
「真的可以?虽然是我主动提出的,但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喔。」
「我明白。不过刚才看到橙矢先生的龙骑时,我已经看出那把枪时常受到使用,而且……就算失败了,有机会能让龙骑的思考升华修理……」
艾妮小妹脸上泛起了红潮,一脸陶醉。我突然觉得,这女生要是和阿升相见大概马上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能聊吧。言归正传,既然都取得了取可……
「那我就立刻开始啰。」
艾妮小妹应声之后,脱下了泳衣,平摊在地面上,很快地就退开数步。
我集中了意识,把准星对准了泳衣的绑绳的断口。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这模样恐怕很蠢吧,不过实际上难度比和残留体战斗更高。
话虽如此,幸好——我借着再生累积了不少「接着」的经验。我缓缓地扣下了扳机。
「……哇。」
在艾妮小妹的惊呼声中,驱动枪的枪口迸出火花。雪一般的光粒精准地洒落在绳子的断口处,化作耀眼的光芒,循着原本理应存在的轮廓一般,逐渐成形——这一切只在短短数秒内便完成。
在光芒消散时,泳衣绑绳的断口处已经连接着新的绑绳。
「好了……看起来好像没问题?」
我用眼神示意,艾妮小妹小心翼翼地拾起了泳衣,随即转身背对我。由于她马上就开始脱下外套,我连忙转身朝后。太没警戒心了吧!
该怎么说……我渐渐地觉得,这女生好像和穗实有点像。
「……嗯,可以了。」
艾妮小妹伸展双臂,毫无保留地展现她的上半身。
在她的胸口处——是一件与她十分相衬的,样式朴素的比基尼。
「真的修好了喔,橙矢先生!」
「看来应该是成功了。太好了。很适合你喔。」
能让她开心那是再好不过了。艾妮小妹红着脸低头行礼。
「真的非常谢谢您……啊,待会可以请您到我们的饭店吗?我想向那个人介绍我的恩人橙矢先生!」
「恩人什么的太夸张了啦。」
我虽然苦笑着,但心里却觉得这提议似乎也满有趣的——这时,我突然察觉。
在艾妮小妹的背后。通道的另一头,一抹眼熟的绯红长发摇曳着。
「……原来,不是只有我。」
我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隔着艾妮小妹,我和说话者遥遥相望。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忍受着什么似地紧握着双手。凝视着我的眼神,看起来强势却又柔弱,在那双眼角发现了闪烁光点的瞬间,我失去了言语。
我忘记了她的存在,我的第一个念头甚至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居然……帮女生修理泳衣……橙矢你……」
明明只是喃喃细语似的说话声,不知为何却清楚地传入耳中。
绯红的长发倏地扬起——穗实紧紧闭起眼睛。
「你这个……花花公子——!」
扯开嗓子放声大叫之后,转身就跑。
「啊,什么?咦?怎么了吗?……啊,橙矢先生?」
艾妮小妹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双脚早已经向前开始奔驰。我弯下腰勾起地板上的外套,一面跑一面穿到身上。没能留下一句话给艾妮小妹不太好意思,这个想法才浮现心头,这份心情随即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占据了心头的是在穗实的眼角闪闪发光的水珠。
大事不妙、这下糟糕了——这些事我甚至没时间去思考。
经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后,我眼中只剩下穗实的背影。
最后我终于在紫苑水族馆的外侧追上了穗实。
在职员专用的通道上一直跑到底,最后推开的大门后头,是一片空无一人的宽广屋顶。虽然室内还好,这个季节穿着泳衣来到室外,还是有点冷。
不过——现在不是怕冷的时候。
「……穗实。」
穗实孤零零地站在屋顶上,肩膀因喘息而上下起伏。她是倾尽全力奔跑逃到这里的,追在后头的我十分明白。绯红的发梢显得有点乱。
但是,我无法一窥她的表情——穗实正背对着我。
「穗实……」
我呼唤她的名字——那双肩膀微微一颤。声音确实传到了。我再向前一步,拉近与穗实的距离。另一束绯红的长发自颤抖的肩头滑落。
回想起来——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我不懂。」
细微的说话声突然敲在鼓膜。正好是我要踏出第三步的时候。
穗实背对着我——先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仿佛会消失在风声中似地轻。
「我不懂……我不懂……」
「……穗实?」
我呼唤她,穗实稍微抬起脚——脚尖就要挪动的前一刻,停止了。
我想,她刚才大概想要转身吧,
「……橙矢,和那个女生坐在一起……」
我和穗实之间有一小段距离,一不注意就会漏听的细微话语声,被楼顶上的微风捕捉,送抵我的耳畔。
「笑得那么开心……聊天的时候看起来也很开心,明明橙矢看起来那么开心……但是……」
用那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的——起伏不定的声音。
穗实宛若哽咽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看着橙矢的笑容……觉得很讨厌。」
那语气听起来仿佛很痛苦似的,我不由得向前踏出一步。
「穗实。」
「我不想要这样!」
穗实猛然转身朝向我,尖声吶喊。我停下脚步。
喉头颤抖,眼角湿红——穗实脸上浮现了无比孱弱的表情。
「橙矢明明笑得那么开心,我心里却有种很讨厌的想法!橙矢那时候帮我的……原来橙矢用思考升华帮助的人不是只有我,就算那个人不是我,橙矢也会这么做。」
无处可去的感情,参杂在哽咽之中,朝着天空大喊。
「不是只有我……就算不是我………橙矢还是……」
看着泪水逐渐在那双眼眸下缘一点一点累积,我张口却说不出话。
我想,穗实恐怕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心中的感情吧。
很讨厌的想法。这句话代表她还不习惯面对那些负面的思绪吧。由于心灵太过纯粹,对感情特别敏感,对他人的喜悦或痛楚也更容易感同身受——也因此,她能够如此开朗而温柔,但面对恶意时也比别人更容易受伤。
对于自己心中萌生的「讨厌的想法」——肯定也会觉得不知所措吧。
我试着说些什么,但各式各样的感情紧紧压着胸口,最后我只是吸气吸过头了而已——我缓缓地把这口气自肺吐出后,回答:
「没这回事。」
我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经过一番思考后……我发现根本不需要思考。
穗实吸了吸那发红的鼻子,摇曳着水光的双眸凝视着我。
「……橙矢?」
「没这回事。我帮穗实做的事,绝不是对谁都做。」
在不久之前的寒冬中,在一个与此处近似的屋顶上,我和穗实相遇了。
感觉好像已经是令人怀念的遥远过去。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把思考升华用在战斗或破坏之外的用途上。那时的穗实是个失去记忆的迷路女孩,而且还空着肚子。我便用驱动枪试着按照材料表造出了奶油松饼,送给了穗实。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我想不限于穗实我也会伸出援手。不过。
「有些事情,是只属于穗实的。」
「……但是,刚才那个女生,她看起来也很开心喔?」
穗实不安地抬起眼睛看着我。在彼此交谈的过程中,我和穗实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不少。颤抖的睫毛、泛红的双瞳,全都清楚地映在我眼中。
「不是聊得很开心……然后变得很要好吗?」
「嗯,我也觉得聊得很开心。不过,刚才那个女生只是偶然遇见而已。只对穗实做的事,我不会对那女生做。」
「……只对我做的事,是什么?」
穗实怯怯地问我。经过思考后,我决定以实践代替说明。
把手掌轻轻放在穗实的头顶。轻缓地抚摸那头柔顺的长发。
「比方说,像这样。」
「……对小翼也不会做?」
不满的视线从至近距离朝上刺向我。听她这么一提,我在记忆中翻箱倒柜……好像真的有时候会这么做。穗实的脸颊越来越鼓。
「……橙矢?」
我连忙牵起了穗实的手,轻轻握在掌中。穗实惊叫一声,满脸写着讶异,但我没有额外的心力去注意她的反应。
由于我现在背着花花公子的污名——也许这行动不太适合就是了。
「这样的话呢?」
「……小诺,有时候也会牵着橙矢的手喔。」
穗实的脸颊宛若气球般更加膨胀。这个嘛……关于这个指控……
「……果然是花花公子。」
穗实把脸撇向一旁。那侧脸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像是在闹别扭,也像是正忍受着寂寞——当我察觉到那表情中蕴含了这所有的感情时,我的脚自然而然地向前迈开步伐。
不过,我自认自然踏出的脚步,却比想象中更加迟缓——而且紧张。
「……比方说这种事,只属于穗实。」
我将穗实轻轻地搂入怀中。娇小的身躯在我的臂弯中微微颤抖。穗实的头顶就在我的下巴,穗实仰起头,我们四目相对。那双眼眸中晃荡着光芒。
一心只希望她能相信我,我绝对不把视线自那双湿润的眼眸挪开。
「……我、我之外的女生也……」
「没有过。像这种事,只属于穗实的。」
我也不想对其他女生做这种事。我在内心加上这句话。穗实一瞬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张脸皱成了一团——随即把脸埋进了我的胸膛。
「……对不起,是我乱发脾气。」
她小声地喃喃说着。我并没有点头,只是抚着她的头发。
也许是想法藉由这动作传达给她了吧——穗实嘤咛一声,点了点头。
「心里跑出好多讨厌的想法……。虽然橙矢看起来那么开心,但是心里却灰蒙蒙的,胸口感觉好像有点痛……我搞不懂……」
「有讨厌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坏事。」
穗实慢慢地抬起了脸。我伸出手指拂去那脸颊上的泪珠。
她的脸颊好柔软啊——对于在这种时候心中仍冒出这种感想的自己,我不由得苦笑。
「因为那份心情也是穗实心中的感觉。穗实愿意把自己的心情像这样传达给我,我觉得很开心。如果心里不开心,或者觉得这样很讨厌,这些心情希望你都能告诉我。」
「可、可是……要是听到讨厌的话,橙矢不会很不开心吗?」
「不会啊。想向对方说的事都说出来,也许会因此而吵架也不一定……但是,即使吵起来,只要能一起好好思考,你不觉得这样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吗?」
能够彼此说出心里话的关系,我想是非常宝贵的。
我如此间完之后,脸上仍然飘着绯红的穗实——深深地点头。
「……嗯、嗯。只要一起想办法,一定会解决的。」
「太好了。要是穗实有话想说,一定要告诉我喔。」
我说完后苦笑,穗实怯怯地抬起脸看向我。
「……我可以说吗?」
我点头作为回答。穗实像是仍在迷惘似地低下了头,红潮爬遍她的耳朵。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答应——虽然我这么想着,但穗实一开口就是超越想象的要求。
「再、再抱紧一点。」
穗实的手腕绕到我的背后。绯红的长发搔着我的下巴,一阵麻痒感传遍了我的侧腹部。我用僵硬不自在的手臂,多施加了一点力气,抱紧了穗实。
纤细得仿佛我只要稍微施力就会直接折断似的……女孩的身体。
「像……像这样?」
嗯。穗实点头回应道。心脏似乎正迅速跳动,但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我自己的心跳。穗实喜色满面地放松了表情,长发微微摇曳。
为了捉住实感,为了深切体验——她紧紧贴向我。
「像这样的事……只有我而已,对不对?」
啊啊——果然不想失去。再深刻不过的实感。
这份温暖、这份幸福的感觉——无论哪一项我都不愿意失去。
「嗯……只有穗实。」
这样啊——她喃喃说着,环绕着我的身体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穗实抬起头注视着我。那张脸早已是一片绯红,半启的樱唇吐露如叹息般的气息声,那双陶醉的双眸——不知为何,正缓缓地板上。
匡咚。细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瞬间,我们彼此拉开距离。在视野的一角,穗实正神色仓惶地用手指玩弄着发梢。看起来像是打算装傻——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她,因为我正连忙像姐姐一样哼着歌,同样是打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反射动作还真是恐怖。
刚才的气氛已经完全消散,我察觉到自己心里正为此惋惜——同时慢慢地把头转向刚才传出声音的方向。
「——我好像打扰到两位了呢。」
似曾相识的声音传进了耳中。
不知何时,那人站在不远处,背倚着通往屋顶上的唯一一扇门。那人身上穿着泳装披着外套,打扮与这地点十分相衬。而且他正举着一只手——那是世界共通的打招呼的手势。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特点。
但是,寒意在一瞬间冻结了整条背脊。
「哎呀呀,真的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扰两位的。」
嘴角向上挑起,清凉剂般的爽朗笑容。
那个人自然而然毫不做作地打招呼。
「您好,橙矢先生。」
不知何时,雷修宛若幽灵般出现在该处。
按照时刻运行的人工太阳来到了屋顶的遥远正上方。
阳光倾泻而下,笼罩在光芒之中,我和雷修彼此对峙。
「……雷修。」
「啊,您终于回应我了呢,橙矢先生。」
雷修欣喜地展露笑容。自他的神情中感觉不到分毫恶意——但我仍然把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穗实挡在自己身后,手伸向绑在腰间的防水腰包。
太好了。我原本觉得这玩意太大会碍事——看来我把枪带来是正确选择。
我从防水腰包中缓缓地取出了大型手枪。
「见了面马上就摆出应战姿态吗?」
雷修闷声哼笑。我的指尖自然地挪向手枪握柄。
身体的颤抖——我勉强把它压抑在内心里。
「……我自认没有迟钝到在这种状况下还能闲话家常。」
——果然还活着。
把迦南之塔一刀两断之后,他自己也随着塔的残骸坠向地面,最后与炫目的光芒一同消失——这是他上次现身时退场的方式。正因为超乎常识,所以我早有预料。
「我说橙矢先生,您的表情好像遇见了幽灵一样呢?」
雷修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似地说。脸上挂着全无改变的笑容。
虽然像这样与他本人面对面——但我却有种正与幽灵交谈似的奇异感受。但是比起这份朦胧的感受,另一份形体更明确的感情正在胸中横冲直撞。要快点。
我藏在身后的穗实——我必须尽快让她远离这个地方。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嗯?啊,请别在意,我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同样出自那自由自在的语气。
雷修像是要吐露怨言似地翘起了嘴唇,耸了耸肩像是在说,真拿橙矢先生没办法。
「原本我正为了正式演出进行最后的调整。不过,该说是预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呢,还是前来领回迷路的同伴呢……要完全照着计划进行,还不太容易呢。」
「……你在说什么?」
「只是自家人的事。不过,也有些幸运是因为计划走歪了才能撞见。」
说着,雷修的嘴角往上挑得更高了。
他的视线笔直地,指着我——恐怕也包含了我背后的穗实。
「虽然我也不愿意打扰您的美好时光,但对我来说,远道而来到此处也算是有了意义。」
他的语气像是在教导我似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
不要被他的步调牵着鼻子走。为了保持冷静——我刻意与他继续交谈。
「……光听你这句话,你的目的似乎是我?」
「哦!完全正确。」
您的直觉很敏锐喔——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认真的。青年利落地弹响手指。
「我以前就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橙矢先生。虽然我来到这里只是单纯的偶然,但难得有这份幸运,我希望能好好运用。」
「……如果我不回答呢?」
「别这样嘛,别说这种冷漠的话嘛。」
雷修有点夸张地笑了。脸上挂着宛若孩童一般的笑,他说——
「——『黎明危机』。」
「!」
我硬是咽下了自己的惊呼声。四肢不自然地开始僵硬——我努力抑制。我拼命忍耐,让自己不要回头看向背后的穗实,同时把穗实再稍微往身后推一点。
也许是我成功隐藏了动摇没被看穿,雷修的态度没有变化。
「去年冬天袭击『鹡鸰』的天灾——不,该说是人祸吧?大量的残留体潜入都市内部,被认为是『鹡鸰』史上受害最为惨重的事件。」
「……然后呢?」
我光是为了不让对话中断就已经倾尽全力。雷修一脸没事地继续往下说。
「重点就在这里。事件以『鹡鸰』的胜利作收,由于危机在黎明时逐渐缓和,取名为『黎明危机』——总而言之,最后落幕时是以大团圆的喜剧作收,不过……」
他像是刻意累积力量似地,留下一瞬间空白。
「这个事件,照理来说『鹡鸰』是不可能解决的。」
——不妙。
不知为何,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要填补对话的空隙,雷修在屋顶上来回踱步。脚步声规律地踩在地板上,一声一声地传来。
「有种《长羽型》名叫堕天使——您应该知道吧?」
雷修停下脚步,整张脸猝然转向我。
「在『黎明危机』中指挥残留体,领导袭击行动的个体——研究所内的登录名称为堕天使。被认定拥有与人类几乎同等的思考能力,而且据说模样与人类十分相近。」
颤抖的气息从背后传来。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正紧抓着我背后的外套。虽然我想要转过身让她安心,但在这个青年面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我的视线紧抓着雷修不放。我的对手的态度依旧自然。
「对了,在那次事件中驱除了堕天使的人,就是橙矢先生吧?」
像是理所当然似地向我确认。他知道堕天使这个名字——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我说不出话了。虽然我知道沉默等同于默认,但我仍然张不了口。
但不知为何——雷修把手指靠在下巴旁,露出了百思不解的神情。
「没错。在『鹡鸰』的观测纪录中,堕天使是最为强大的《长羽型》——而驱除了堕天使的人类,在那份纪录上的确写着橙矢先生的名字。」
你从哪知道这些事的——照理来说我应该要反过来如此质问他。但是,在我想到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从雷修的口吻中察觉到某种预感。
这家伙——大概已经知道了。
「但是啊,我不这么觉得喔。」
橙矢先生,我想问你……
雷修说,展现出了向我发起挑战似的笑容。
「你真的只靠一己之力,击败了堕天使?」
「……!」
我舍弃了稳重的态度,漆黑的枪口一跃而上,迅速地瞄准对方。
「哦……原来真相会让橙矢先生会有这种反应。」
枪口指着的对象——雷修稍稍睁大了眼睛,随即把嘴角往上拉出更狰狞的曲线。
他并没有因此动摇。反倒是他的态度——更加煽动我的焦躁。
「虽然还不到宾果,不过也只差一个号码了吧。哎呀呀,橙矢先生您还真是直肠子呢。」
「……你为什么,会……」
会知道。
我吞回心中的话,似乎已经被对方听见。
「因为我做了很多调查啊,无论是来到『鹡鸰』之前,或是抵达之后。」
雷修用脚尖轻敲着地面。面对直指着他的枪口丝毫不畏惧。
幽灵。也许就连子弹都打不中他——这类无稽的想象掠过脑海。
「『黎明危机』是残留体的计划性作战。事前先让透明个体潜伏在都市内部,在『鹡鸰』浮上水面时一举发动攻击,破坏阻隔墙让来自纯白花瞳顶端的支持兵力也一起入侵都市——那个作战计划,就算必须正面对上一整个都市的战力,也应该足够击溃『鹡鸰』。」
但是——雷修说着,扯开嘴角扭曲脸颊。
像是要展现他精心设计的剧本的精华之处,他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
「如果残留体的指挥官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场,条件可就不同了。」
抓着手枪握把的手下意识地握得更紧。抓住衣角的小手也同样一面颤抖一面更加使力。无法拂拭穗实的不安令我悔恨,但我现在要忍耐。
我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因为雷修的视线也从未自我身上挪开。
「原本应该要参加作战计划……照理来说要指挥作战的,最高阶层个体。拥有人类思考的残留体——换句话说,假设葛斯普尔加入了人类的阵营,情况又会如何呢?」
「……雷修!」
不准说。我差点大喊出声。站在背后的少女还不知道——不知道有分恶意正以她为目标,也还不知道有那一个字眼代表她的存在。
这些事,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知道。
「重点才刚开始而已,橙矢先生。」
雷修鼓起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流畅地继续往下说。
「这样一来各种情况也都能解释了。堕天使只是葛斯普尔的替代品,打从一开始作战计划就没有完全被执行……所以作战失败了。葛斯普尔和人类并肩对抗残留体……也就是和橙矢先生一起,挑战堕天使。」
「那个是我……」
「就凭一个人要杀死那只《长羽型》几乎是不可能的啦。对方再怎么说也是葛斯普尔的替代品——与葛斯普尔合力击败,或者是由葛斯普尔独力打倒了堕天使,这还比较说得通。」
雷修说到这里,有所疑惑似地耸了耸肩。
「至于,葛斯普尔会加入人类方的理由……其实我也大概能想象啦。」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飘向遥远的碧蓝天空——然后又转回我身上,刻意地蹙眉。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我想这样的态度代表了他在精神上的游刃有余。
「上次相见的时候,橙矢先生还不晓得葛斯普尔的意思吧?橙矢先生似乎也不太擅长演戏,在那之后,有人告诉您这个词的意义了?」
「……我记得我没说过要回答你的问题。」
「哈哈,橙矢先生的反应真是简单易懂呢……这种直肠子的个性,我很中意喔。」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无法令人感到分毫喜悦的赞美。
雷修的嘴角微微往上挑。
「总之结论就是,葛斯普尔——我在找的人,肯定就在橙矢先生的身边。」
「——所以你想怎样?」
手指挪到扳机前。准星的另一端,雷修挑衅似地笑了。
「用那把枪,别说是幽灵,就连我也杀不了喔。」
「……我也没打算杀你。」
我把枪口朝向正上方,扣下扳机。炫目的光芒转瞬间膨胀,转变为物质诞生在世上。破刃剑。我反手抓住剑柄,摆出架式。将枪收回腰间。
就算不用枪——我还是有办法战斗。
「只会让你动弹不得罢了。」
「……哦。」
比想象中还好战呢——赞赏似的话语声响起。
「武器创造……就专门应付残留体的武装研究员来说还满稀奇的。您特别喜好近身战斗吗?」
雷修的手中已经抓着剑柄。他似乎和我一样,把武器放在防水包内——他的指尖飞舞,剑柄不停旋转,同时逐渐改变形状。
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那把形状诡异的无刀剑——蕾吉娜·莉莉翁。
啪叽一声响起,紫电般的光芒迸射而出,流动的光构成了剑刃。
「如果我让橙矢先生尝点苦头,葛斯普尔会不会现身在我面前呢?」
「……穗实,退后。」
我直视着前方,头也不回地低声呼唤穗实。我的袖口被紧紧抓住。
「可、可是!橙矢,我……」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碰穗实一根寒毛。」
只是一瞬间,我瞄了穗实一眼。穗实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少女恐怕已经了解葛斯普尔这个词意指什么。
「之后再慢慢解释。所以,现在先后退。」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之后,与眼前的雷修展开对峙。我已经没办法再挤出笑容了。
为了不被吞噬,我必须守护。为了不受掠夺,我必须战斗——方法简单易懂。
我没打算再说话。但是与我对峙的青年神情轻松地说了:
「——很久没和武装研究员过招了。」
雷修轻笑,将剑尖举至水平的同时——我猛蹬地面。
距离一瞬间削减为零。只要冲进距离内,剩下就只有一件事。
我挥出破刃剑,雷修手中长剑横扫。
两道剑光彼此交错,当破刃剑撞击蕾吉娜·莉莉翁的刀锋——
就在这一个瞬间,似曾相识的火花自破刃剑的剑身迸出。
啪!剧烈光芒自破刃剑向外射出——同一时间,剑身消失了。
「呃!」
强光刺入眼睛的下一秒,钝重的疼痛传遍胸口。
剑柄嵌进了我的胸口。异物随即抽离我的身体,感觉到轻飘飘的身体恢复自由的同时——雷修的脚尖命中了我的前额。
视野剧烈摇晃。
剑柄从我的手掌摔落到地面上。失去了刀身的武器,在坠落地面的同时——摔成了碎片。膝盖失去力气,我在无意识之间以双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
刚才。就是刚才。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啊……」
「哦?看来不小心留下了几分意识呢。」
声音源自头顶上。我知道那就是雷修的声音,但脑袋无法清楚认知状况。右手腕突然失去力量,我全身瘫倒在地面上。
脸颊很冰。在视野的角落,雷修正杂耍似地把玩着蕾吉娜·莉莉翁的刀柄。
「话说回来,刚才的思考还挺勇敢的喔……看来橙矢先生一定很重视那女生吧。刚才那把剑,我有点舍不得破坏呢。」
正当意味不明的话语自上方倾落,我看见一双脚。少女的脸庞占满了我的视野。绯红的一缕长发落在我的脸颊上——有种很痒的感觉。
这触感唤回了我的意识。视线重新对焦。我试着起身——
「呃、呜……」
「橙矢!」
但四肢不愿遵从我的命令,穗实仿佛马上就要嚎啕大哭的表情鲜明地占据了我的双眼。这再度唤回了我的感觉,我勉强白喉咙挤出了声音。
「穗、穗实……快、快逃!」
「可是橙矢……!」
穗实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我努力转动脖子,看见穗实正面对面地站在雷修的正前方,吊起眼睛瞪着他。这一瞬间,冰冷的触感滑入我的胸口。
「哦,橙矢先生之后轮到您吗?既然待在橙矢先生的身旁,那这位女孩也或多或少与葛斯普尔有关吧……或者,这女生就是葛斯普尔。」
雷修愉快地扭动嘴角。我试着爬起身子——但失败了。
似曾相识的摇晃,猛然自地面传入身体。
手腕支撑不住身体。那摇晃震动了整栋建筑物——不,不对?
地面、屋顶、水族馆——整个「鹡鸰」都在摇晃。
「……终于开始了吗。」
我听见这么一句话。
雷修正仰望着天空。那仿佛遥望着某个远处的眼神,倏地拉回俯视着趴在地上的我。他手中武器的刀身,像是工作告一段落似地失去光芒。
他收起了武器。像是为了解释这个举动的意义,雷修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虽然架才打到一半,话也还没说完,但是我得先退场了。」
穗实挡到了我的前方。虽然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看不见表情,但她的肩膀正因愤怒而上下起伏。雷修对着我和穗实苦笑道: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啦。我差不多要去做一些必须的准备了,这下我终于可以招待我的友人参加派对——我想橙矢先生之后也会忙得不可开交喔。」
「……你到底……」
在穗实的扶持下,我好不容易终于撑起了身体。
「别急,反正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派对没过多久就要开始了喔。」
雷修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屋顶的大门的另一头。
「……啊,橙矢先生,提醒您一件事。」
那双脚,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雷修仅此一次转身面向我们,脸上绽露令人心底发寒的微笑。
「要是再不快一点……您重视的一切,一瞬间就会消失喔。」
开开玩笑罢了——他举起手左右挥动。
留下别离时的道别,雷修毫不留恋地从屋顶上消失。
「呼……」
全身的力量转瞬之间流失。穗实连忙抱住我的身体。
「橙矢,还好吗?」
「……嗯。」
脑部的震荡正逐渐平息,但视野仍然止不住地摇晃。这时,我听见了嗡鸣声。我摇了摇头试着找出原因,但声音仍然响个不停。
我开始担心起脑袋哪里出毛病了——这才发现,是腰间的手机在震动。
「……喂喂?是我。」
『橘子箭,有听见吗?』
是美阳小姐打来的电话。我只能以深呼吸当作回答,电话另一头的她倒吞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好啦……美阳小姐呢?有什么急事吗?」
室长的语调比平常要低沉。虽然意识仍旧朦朦胧胧,但我勉强还能听见电话中传出无数人的大吼声与脚步声,而且状况恐怕绝非平常。
不出我所料——电话另一头的美阳小姐用声音代替点头。
『你那边的问题之后再说。我希望你把研究所的紧急要求放在第一顺位。』
「……要求?」
听起来和调查命令似乎大不相同。再加上美阳小姐直接打电话来,重要性也随之大幅提升。而且实际上,虽然隔着电话,我仍然听出室长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与迫切。
『在不久之前,圣女的修复班传来了联络,向上级报告主引擎发生了重大的问题。问题内容是——』
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电话只传出沉默。
『……圣女的机能无法复原。即使百分之百修复机体本身,最重要的动力——大量的泪晶,被之前的入侵者破坏之后,压倒性地不足。』
「……泪晶不够?」
『我简洁说明现在状况——这样下去,「鹡鸰」将会沉入海底。』
我用朦胧的意识咀嚼美阳小姐话中的意义——在我终于理解之时。
『从现在开始,特设研究机构将与纯白花瞳进行非常态性的紧急连接。随后侵入花瞳内部,扫荡残留体,将获得的泪晶投入圣女的动力,以避免沉没。此外,由于「鹡鸰」正不断下沉,能与纯白花瞳连接的时间,大约是五小时。』
——我想橙矢先生之后也会忙得不可开交喔。
人声突然浮现在脑海。像是要盖过那声音似地,美阳小姐说道:
『我们特查室也会参加本次行动——打扰你们难得的约会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即刻赶往研究所吗,橘子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