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尽情享受。
大约两年间。直到去年的冬天为止,我放弃去享受日常生活。
让姐姐——曾经的天才武装研究员「舞姬」风峰春身负重伤,我无法承受那份罪恶感,为了逃避而成为武装研究员,投身于无止尽的战斗。
因为受了伤也能再生,我从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即使明天就死了也一点都不奇怪——心底深处甚至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是穗实救了这样的我,改变了我。
无法正视姐姐的事件,一味逃避的我——她却愿意认同那样的我。总是绽放着宛若太阳般灿烂的笑容,照亮了我昏暗冰冷的脚边,光芒延伸到前方道路的远方。
是穗实让我发现,至今为止刻意疏远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身边。
所以,我才会觉得——我可以尽情享受没关系。
我可以选择把枪放下,不赌上性命战斗也无所谓。
穗实或翼、美阳小姐和阿升、姐姐与莉诺——我可以尽情珍惜并享受与大家相处的时光,将之视为心目中的第一。
我认为,我可以……好好享受现在这个当下。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想,这终究是个天大的误会。
在我差点失去穗实的那个瞬间,我理解到几乎想自杀。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瘫倒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重视的女生几乎被夺走性命的瞬间。
我是不是不需要再持枪呢,这种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不战斗也无所谓,这种资格我不可能有。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正因为我想要舍弃武器,享受当下生活,才会引发这种结果。
我可以享受当下生活的资格,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如果我不想失去,我该怎么作。如果不愿意遭受掠夺,我该作些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明明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亲身经历了。
为什么——都到现在这个关头了,我会遗忘这件事呢。
没错。只要再度恢复为那个冬天开始之前的那个我。诅咒枪口前方的敌人,将憎恨化为枪弹不停射击——只消回想起那段日子即可。
如果我不想要再度失去我珍惜的人、场所、时间以及每一天。
若不想被夺走,就只能站在掠夺者的立场。
光是保护,已经不够了。
所以,今天我要用我这双手——杀了雷修。
研究所的入口大厅一般都有数条通道延伸至各栋研究大楼。
玄关前——研究所正门的入口大厅则特别显着,而且联络通道的数量也比其他入口大厅要多上数倍。恐怕是因为现状所有通道都可能受到残留体渗透,每个通道入口处都有两名武装研究员把守。所有人的表情一律紧张且僵硬。
「——喂,你等一下。」
在我打算走进通道时,那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这之后的区域已经封锁了。你是武装研究员吧?快点回你的岗位。」
「……请让开。」
我沉静地拜托。不过,两名武装研究员都表现出同样的反应。
啥?其中一名男性厌烦地左右摇头。
「前方的区域已经几乎被残留体占据了。敌人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侵入这里喔?你到底是有什么事得——」
……真是的,烦不烦啊。
「——我不是叫你让开了?」
喀擦。
我从枪套拔出了驱动枪,把枪口对准了男人不愿壁上的嘴。准星中对方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另一名男人也露出了警戒的表情。还是稍微解释一下理由好了。
「我有事情得过去——只是少一人份的战力,没什么差别吧?」
两名男人迟疑了半晌后点了头。宛若向后跌似地让出了路,我迈开步伐大步走过。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放我过去,早点这么作不就好了。
「……浪费了多余的时间。」
雷修应该——还在研究所内部。
通道上由于电源已经断绝,呈现一片昏暗。脚步声格外惊动周围静谧的空气,照这样下去,如果残留体正潜伏在通道的转角处,我大概一瞬间就会被发现。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正合我意。
「……来一个杀一个。」
管他是残留体也好,是怪物也好,或者是雷修。
在被夺走之前——我会抢先夺走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啊——有人听见吗?』
出乎意料的声音。真的出乎预料,这句话敲响我的鼓膜。
不知不觉间往上挑起的嘴角也为之僵硬。脚步也……停了下来。
『——听见的话请回答——如果有人正在使用这个频道,请回答——』
那声音,来自仍然插在耳内的无线耳机。
我下意识地咽下口水。缓缓地把手指伸向耳边。
「…………阿升?」
『——这声音,是阿橙吗?』
无线通信另一头的阿升和我一样倒吞一口气。紧接着,他把那口气长长吐出。
『……看来通讯勉强连接上了。』
那的确毫无疑问地,是松了口气的叹息声。
我真正终于理解到了。通讯另一头的对象,的确是八王寺升。
「……阿升,你没事吗?」
『目前没事。虽然被关在纯白花瞳里……不过,人还活着。』
「关在里面?」
『是啊。因为回廊崩塌了。我勉强回头走到了纯白花瞳——』
说到这里,传来一小段挑选词句似的犹疑。
大概是——为了压抑感情所需的时间吧。
『——武装研究员有一半以上被卷进崩陷中。受伤的人也不少。』
「……这样啊。」
冲击远比想象中还小。
也许,我已经迟钝到无法感觉心情的起伏了吧。
『就算想回头,回廊也已经不能走了。我打算联络指挥部,试着连上特查的频道……阿橙,只有你的频道还能接通,难道是……』
「……别担心。其他人只是先撤离研究所了。」
关于研究所的放弃作战,阿升应该也藉由紧急频道得知了才对。纯白花瞳位于深海之中——即使经过设置在回廊途中的数个通讯转接点,顶多也只能联络位于研究所内的对象吧。再说现在回廊已经几乎彻底崩坏了。
『大家?——喂等等,那阿橙你怎么还在?』
「……我在找雷修。」
没必要蒙混他。一小段时间内,我只听见他压低了呼吸声的沉默。
毕竟交情也久了。他应该会了解——不了解也无所谓。
『……你这是打算——』
「——我要切断通讯了。你没事就好。」
不想让他再多问了。
留下这句话,当我的手指正要按下无线通信的开关时。
『——等一下!』
出乎意料的强硬语气阻止了我,我停下了手。接下来,我听见尽管隔着无线通信依旧清晰响亮的键盘敲打声。
『——阿橙,打开手机。』
最后,当键盘声断绝时,无线通信传出了一句锐利的命令。我顺从地拿起手机一看,在手机的背光照明下,画面显示在屏幕上。
哔声一响,在画面的中央,突然浮现了一张图片。
「这是……」
那是研究所的立体俯瞰图。图片上方的标题是——
『热源扫描。』
阿升短促地说出它的名称。
『你也知道研究所内也设置了几台吧?我经由涅斯提入侵,修改机器的设定,把扫描结果实时传送到阿橙的手机。虽然性能不像回廊的扫描系统一样高,不过应该能大略探测到在研究所内部闲晃的残留体。』
「………为什么?」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把疑问说出口。
为什么愿意帮我准备这个。这句话我只留在心底。但是——
『毕竟交情也久了。』
即使他无法察觉——我也觉得无所谓。但阿升终究明白了。
哼。他的哼声中,似乎带着几分失望。
『我不会阻止你。毕竟阿橙个性本来就顽固。小命别丢掉就好。』
爱怎样随便你吧。
最后哔声一响,联机被切断了。杂音在耳边沙沙作响。我取下了无线通信耳机,把它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没有必要了。
已经没有必要特地切断开关了。
虽然我已经没有精神上的宽裕能露出苦笑,但我发现自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会好好运用的。谢啦,阿升。」
我看过手机的画面后,抬起脸。
眼前同样是一片昏暗,在通道前方等待我的黑暗依旧如同浓雾。即使如此,我手中提着一盏确实的光,为我照亮前方的路程,这就很够了。
「……走吧。」
轻声宣言。我在研究所内继续前进。
热源扫描。
可察觉生物热源的装置,精准地通知我残留体的位置。只要手机的画面开始闪烁红光,我便潜入阴影,静静等候不远处的沉重脚步声逐渐远离——如此重复了好几次,在我不知几次躲过遭遇战的时候。
「——!?」
突然间我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感觉,停下了脚步。
我凝神注视通道前方的黑暗。眼睛尚未习惯,我一眼瞄向手机。
热源扫描的结果是——没有反应。但是,我遵循那份近乎直觉的感触,举起枪口对准了黑暗的另一侧,手指勾上扳机。
的确有东西在。一定有。
宛若空气凝聚似地,那个物体动了。黑暗逐渐形成了一个轮廓——
「——终于找到你了。」
我差一点就扣下扳机。
宛若自黑暗中浮现般——一个人影出现在通道的前方。踩着悠哉的步伐缓缓地靠近我。那人影蓄着一头宛如融入背景黑暗的黑色长发。
我不可能看错。眼前这位流露轻柔笑声的人——
「在这里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姐、姐?」
是姐姐。
曾经的天才武装研究员,「舞姬」风峰春,就站在我眼前。
「……姐姐来不及逃出去?」
思考终于追上眼前状况,我试着湿润嘴唇。
今天的事情却如同遥远的过去,为了紧急连结至纯白花瞳——赌上「鹡鸰」存续的作战,姐姐以顾问的身分被请来研究所。受到残留体袭击后,就这么错过了逃出的机会——这样想,勉强还是能解释。
即使真的如此——姐姐看起来未免也太过冷静沉着。
「……不是喔,我是在等。」
果然,回答是否定。
姐姐悠悠地摇着头,把指尖挪到唇边。
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顽童般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小橙和大家好像会回来这里。」
「……就是觉得?」
回答令我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我原本以为姐姐只是随口蒙混我。
但我突然察觉到,姐姐的嘴唇——正与手指一同,微微地颤抖着。
「姐姐,你怎么会……?」
不光是这样。及腰的黑色长发,连发梢都贴在衣服上。定睛一看,姐姐的头发以至于衣物——全身上下像是泡进水里似地彻底湿透。
「像这样子,就不会被那个发现了啊?」
姐姐的眼神一瞬间飘向天花板的角落。在她视线示意的位置,有一个光滑的半球型装置。那是——热源侦测器,用来扫描热源的机器。
热源。具有体温的生物会被发现——若不想被发现,该怎么做?
「在这个季节,把冷水往自己头上泼,还真的很冷呢,」
姐姐愉快地抱着自己的肩膀。
把冷水从……自己头上倒?这种行为,如果真要找个理由…:
「……是为了……不被热源扫描发现……?」
「嗯。如果热源反应被逮到,小橙就会避开这地方了。」
这样就见不到面了——姐姐颤抖着这么说道。
为了等待也许根本不会来的对象……?
「……姐姐你刚才说,你在等我?」
在研究所遇袭之后,我完全没有连络姐姐。完全不知道彼此状况,姐姐一个人留在研究所内,往自己身上泼水,骗过热源扫描,然后一直等待着根本就不晓得会不会回到此处的我。
正常来想,这根本说不通。
不,即使姐姐真的异常地设想了各种可能性——这种行为仍旧不合乎常理。
「我有事……想要告诉小橙。」
尽管如此,姐姐现在的确站在我面前。
现在的花店店长,过去的「舞姬」——缓缓地开口说道。
「——雷修先生,已经不在这座研究所了。」
莫名的寒意传遍背脊上下。
「现在的状况恐怕是『黎明危机』的再现。雷修先生担任当初堕天使的职位,率领残留体袭击都市——但是,这并不是他最终的目的。」
「……姐、姐?」
我惊讶的疑问声像是嗓子失声般细微,也许姐姐因此没有听见。
姐姐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
「雷修先生如果想要让『鹡鸰』沉没,在侵入圣女的时候,把主引擎彻底破坏就够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照理来说,他真的做得到。但是,他适度地破坏引擎,也留下了适度的泪晶……于是『鹡鸰』被迫必须与纯白花瞳连结,对吧?」
「……你在……说什么……」
「残留体袭击『鹡鸰』——只不过只是状况演出罢了。」
——残留体终于进入了「鹡鸰」——终于让状况来到这个阶段了。
突然间,雷修说的话掠过脑海。这成了一瞬之间的空隙。
「雷修先生的目标,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葛斯普尔而已。」
——这一次,货真价实的寒意涌上全身。
姐姐清清楚楚地说出了那个名词,用爱怜的眼神注视着我。
「他已经与小穗接触了对吧?但是残留体的侵攻仍然还没结束,既然如此,这代表他还没有达成他的目的。」
穗实被雷修砍成重伤——这件事我并没有传达给姐姐。
「那么,葛斯普尔下一个可能出现的场所——在『黎明危机』中,小橙和小穗打倒了堕天使的纯白花瞳,就是他现在等待的场所。」
雷修的目的是葛斯普尔——这件事我也没有告诉姐姐。
再说上曷斯普尔这个字眼的意义,姐姐应该不晓得才对。
但是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充满自信地,保持微笑?
「雷修先生一定——不,绝对在纯白花瞳。」
「…………为什么,这种事……你会知道?」
也许,我已经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了。
如我所料——姐姐恶作剧般嘻嘻一笑。
「我就是这么觉得呀。」
姐姐脸上露出了,我仿佛第一次见到的,稚嫩的微笑。
「不过,最大问题还是小橙有没有打算去,对吧?」
……我觉得,她真的看穿了我的每一分思绪。
姐姐露出了洋溢着柔和笑意的眼神。
「小橙一个人战斗的必要性,一点也不存在喔?」
「……你要我交给其他武装研究员?」
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理由。尽管如此,我仍然听懂了姐姐打算要我怎么做。正因如此,我不能退让。
这种做法我绝对无法接受。我轻吐一口气,左右摇头:
「我办不到。雷修由我……由我一个人来打倒。」
「哎呀,表情又变恐怖了喔~?」
回家后又要帮你揉脸颊了——尽管置身于这种状况,姐姐依旧不改本色。
「想要一个人战斗,小橙真是太任性了。太不知好歹了。」
像是说「这样不行喔~」似的——我想,她大概是在责备我吧。
但是那表情未免也太温柔了,我对自己的判断没有自信。
「现在已经有人愿意与小橙一起并肩作战,小橙不知道吗?」
我想,就是在姐姐话语声刚落的瞬间。
上方。坚硬的天花板——突然间被贯穿似地整片落下。
「什么……呃!」
我连忙举起手遮住脸。然而身旁的姐姐似乎没有展现出任何反应。
巨响与粉尘在同一瞬间冲向四周。视野一时之间被夺走,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内——那家伙伴随着明确的轮廓出现。
这时我才发现,在手机的画面上,红点正反复闪烁。
『——!』
异形的怪物——残留体在灰尘帘幕的另一侧,疯狂咆啸。
反应并未经过大脑。枪口往上弹,瞄准了残留体的羽毛——
「——好像花太多时间在聊天上了。」
像是阻挡我似地,姐姐站到了我的面前。手中,当然是没有武器。
残留体露出了森森白牙。紧接着便理所当然似地,张开大口举起利爪,将挡在面前的姐姐视作猎物而猎杀的瞬间——残留体的动作静止了。
毫无预兆地,残留体的尖爪、动作、身体,全都静止了。
「……咦?」
在惊呼声流出喉咙的下一瞬间,仿佛能唤醒意识般的澄澈音色响起。我才刚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声音已经在我眼前创造出足以证明其身分的物体。
类似水晶牢笼般的创造物,自残留体的脚边拔地而起——把怪物囚禁在内部。
残留体奇迹般的静止,以及细致洗炼的牢狱——这些都是我熟知的现象。但是。
「——橙矢!」
尽管我听见了背后传来呼唤声,我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转身。
没过多久,两人份的脚步声——同时抵达了我的两侧。两人毫不轻忽地举着驱动枪,枪口正笔直地指着被囚禁在牢笼中的残留体。
「真是的!橙矢你为什么自作主张随便跑走啊!」
「感想同上。要抵达这里可是很辛苦的,知道吗?」
这下子,已经没办法再蒙混过去了。
翼和莉诺一面抱怨,一面走到我身边。
而姐姐站在我呆然无语的表情前,轻声嘻笑。
「小橙你看,不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吗?」
「还有春姐也是!怎么还没去避难!」
姐姐受到翼责备之后,神情悠哉地歪着头装傻。
有人愿意与我一起并肩作战——刚才她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时,残留体开始猛力撞击水晶牢笼,发出巨大声响。我相信水晶牢笼不会被突破——但是,其他怪物很可能听见撞击响,开始朝向此处集中。
「小翼、小诺,有件事想麻烦两位。」
尽管如此,姐姐仍然一派沉稳,她对着两人说道:
「小翼请和我一起,在这里阻挡残留体。小诺请带着小橙,前往码头——那边有潜水艇。从纯白花瞳的距离来看,要抵达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我明白了,姐姐这句话的意义。
研究所内部有个码头。无论都市在潜水中或浮在海面上同样都能出入外界。当然,停泊在该处的船舶和潜水艇也都是随时可动身的状态,所以我也明白姐姐话中的意思。但是。
为什么——翼好像同意了似地对着姐姐点头答应?
「翼!?」
「——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守护大家的。」
拉高了音量的宣言响彻四周。
踩在地面上的双脚颤抖着,僵直的手臂也颤抖着,枪口也不时摇晃。
过去在学园的记忆——与眼前的光景完全重合。
「我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就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事情发生,也不晓得穗实的事……虽然我刚才害怕得什么也做不到。」
刚才。我了解到,翼指的是不久前雷修与穗实对峙时——绯红长发的少女浑身染满血红的那件事。那时的翼大概是脚软了瘫坐在地板上吧,虽然我能够想象,但是——
「但是——因为我,很羡慕橙矢的工作。」
翼仍处在训练阶段,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知识和经验之间有着绝对的鸿沟,同样地,在训练时举枪瞄准与凝视着眼前的敌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照理来说,那很骇人。应该非常恐怖。站在残留体面前,发抖打颤是完全正常的反应——
「这种程度的对手。我一定会想办法搞定的!」
翼勇敢地举着驱动枪——从未放下。
那就像是,赌上自己性命战斗的,真正的武装研究员。
「……小诺,可以拜托你吗?」
姐姐站在翼的身旁,对着莉诺说道:
「我会负起保护小翼的责任。」
「——我明白了。」
简短的承诺,一瞬间完成。
莉诺一把抓住我的手。紧接着,简明扼要地告诉我她这么做的目的。
「我们走吧。翼的思考延迟适合争取时间。」
「就算真的是这样,也……!」
「没时间让你左思右想了。现在只能相信『舞姬』的推测。」
——再这样下去,「鹡鸰」会沉没。
听她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现在的「鹡鸰」因为泪晶不足而逐渐下沉——没错,如果无法阻止残留体持续进犯,这座都市再过不久就会毁灭。
这样的一个都市—雷修会一直停留在这地方吗?
「——姐姐、翼!」
残留体的泪晶之羽已经开始发出光芒。那是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的思考升华——但是思考升华遭到强制中断。轮转式手枪的扳机已经无声地扣下。
「快去啊!橙矢!」
「小橙,要加油喔~」
扣下了扳机的一位训练生,再加上曾经的天才武装研究员。
两人的背影,令我感觉到无比强烈的放心不下——尽管如此。
我与莉诺一同,转身背对两人,拔腿奔驰。
码头理所当然似地空无一人,幸运的是我们并未发现残留体的踪影。
每次来到这里,总是会陷入正站在巨大水槽的边缘般的错觉。水面延伸至视线的尽头,而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正排列在水槽边随着水面起伏摇晃。
「没时间了,我准备一艘小型的潜水艇。」
不经过任何许可,莉诺一直线地往前走,来到镶在墙面上的面板前——外观上有点像是控制板之类的——莉诺轻触控制板,指尖毫不迟疑地舞动。
喀嚓。某处传来金属与金属彼此咬合的声音。
应该是水底的升降台殷动了吧——一艘潜水艇浮到水面上。
「……莉诺,你会操作?」
「嗯,我会。总之先进去再说。」
不需要特别提醒。我让自己的身体滑进了舱门打开的潜艇内。
看来是艘一人搭乘的潜艇。机内窄到就连自由挪动手臂的空间都没有。我把排列在身体侧面的把手一一往上扳,显示器和触控面板开始发出光芒。
如我所料——苏醒的潜水艇发出了引擎的低沉吼声。
「涡轮运作正常——应该没问题?」
莉诺探出头从头顶上的舱门看向我。她简易地为我解释操作方法,并且全盘检视机械的运作——没过多久,在出航的准备完成之时。
「——可以借点时间说话吗?」
莉诺没盖上阀门,这么对我说。
「有些事想要先告诉风峰。」
她都帮我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打算拒绝。
再说——我原本就有件事悬在心上。
「——雷修·艾斯佩兰特。」
「!」
我不由得倒吞一口气。我没想到她会立刻提起这个名字。
莉诺的感情并未展现在表情上——但是,她把感情灌注在话语中。
「我想先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
「……你是说,回廊时的那件事?」
那场景仍历历在目。当莉诺与雷修对峙时,少女轻声说的一句话,简直像是施展了魔法一般让幽灵的反应为之迟钝。
既然如此,施展了魔法的少女——究竟又是何种存在呢?
「……莉诺从以前就认识雷修?」
「嗯。是的。」
当然,这个答案也没有超出我的预料范围。
莉诺不遮不掩地,用清清楚楚的语气告知我:
「正确地说,我认识的并不是他本人……详细情形我不能说,不过,我知道的是——他手中的那把剑。」
「——蕾吉娜·莉莉翁?」
为什么你会认识雷修——这件事我不打算问。我很清楚,尽管我不问,莉诺也绝对不会说出谎言或隐瞒蒙混之类的话。
「我想风峰你应该也或多或少察觉了……」
她会把她能告诉我的事——全部都告诉我。
莉诺那镜面般的双眸映出我的身影,她说:
「那把剑,能把思考升华『还原』。」
还原——把某种事物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使之恢复原状。
宛若字典中抽出的一段文字浮现在脑海。如果「还原」的意义真如同它的字面所示——
「把思考升华恢复成……原来的某种东西?」
「如果要更正确地说——恢复为『思考』和『泪晶的光』。思考升华是指,把使用者的思考化作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实体物质……强制破坏思考与物质层面的链接,就是那把剑的力量。」
听了她的解释——符合的数项记忆浮现脑海。
并排在动力部前方的数道阻隔墙。身为希望的象征,耸立直入云霄的迦南之塔。破刃剑变成粉末连碎片都不剩。回廊的大门也化为光芒消失无踪。
还有——拥有思考升华之身的穗实,则染满了鲜血。
这一切都被破坏了。破坏的同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压倒性的力量。正因如此,蕾吉娜·莉莉翁能对残留体发号施令。」
真是蛮横——莉诺唾弃似地说道。
话语中仿佛深藏着近乎愤怒般的魄力。我不由得反问道:
「……蛮横?」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蕾吉娜·莉莉翁可说是残留体的天敌——你看过风峰同学的伤口吧?那是仅仅一刀就能夺走残留体性命的武器。面对那武器,没有自我意识的下级残留体会本能地服从那把剑。」
「这就是原因吗……」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照理来说雷修只是个普通人类,却表现得像残留体的首领般——不,他的确就是残留体的首领,带领残留体成功入侵「鹡鸰」。
蕾吉娜·莉莉翁——「女王的百合」,虽然这是雷修自己说的。
面对人称怪物的残留体,以其压倒性的力量压制并使之服从——
既然如此,名字中带有女王的含意,也不奇怪。
「——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去?」
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何莉诺的眉梢好像担心似地微微下垂。
「雷修·艾斯佩兰特,对武装研究员来说等同于天敌。无论你创造出多么强大的思考升华,无法触及他的身体就没有意义。」
「——想办法击中就好。」
刚才翼和莉诺前来相助,其实我真的很开心。
看着姐姐对我微笑,充满着杀意的内心,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
不过,到头来——我要做的事情还是一样。我也不想打消主意。
不管是残留体也好,怪物也好,是人类……也无所谓。
「就算对方是幽灵,我也会一定杀了他。」
「……这样啊。」
带着几分无言以对的无奈,那声音似乎就代表了告别。
淡紫色的短发自舱门处消失。匡当一声响起,当舱门从外侧关闭后,机械的光显得更加明亮,光亮包围了我的身体——这时,我突然发现。
哔哔的电子音效在耳边响起。无线通信。哔、哔、哔……它再三要求我回复通讯。在这种状况下,会连络我的对象也很有限。
我心里已经有所预料,我把手伸到耳边,按下通讯开关。
『——有件事,先告诉你。』
该说是如我所料吗。
位于潜水艇舱壁的另一侧,莉诺透过无线通信把话语声直接投入我耳中。
『雷修·艾斯佩兰特——并非普通人类。』
「……什么?」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静待下一句话——但却等不到她开口。只有微弱的噪声像是要填补沉默似地嗡嗡作响,我以为机器故障了,用指腹轻敲耳机。
就在这一个瞬间,莉诺仿佛看准了时机似地说:
『——他的母亲,是葛斯普尔。』
「!」
『就这样……祝你行动顺利。』
哔的电子音效响起,通讯立刻就切断了。我为了再度连接通讯而把手指挪到无线耳机通讯开关上——但我在途中放下了手。无所谓。
抓着操纵杆的右手显得格外苍白。似乎是因为握得太紧了。
「……与我无关。」
像是告诫自己似地,自言自语。
无论蕾吉娜·莉莉翁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与我无关。无论雷修是什么人,尽管我知道他的身分——那也与我无关。
要做的事,再单纯不过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会杀了他。」
将这句话,深深刻进自己的骨髓。
我使劲将操纵杆朝着自己的方向下拉,命令潜水艇向前奔驰。
据说,在至今一百五十年前——星空看起来比现在要黯淡许多。
那是大陆尚未沉人海底之前的故事。在人们聚集的场所,文明的光芒便随之绽放,最后光芒扩散至每一块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据说当时世界充满了光亮。虽然我没有实际亲眼见过,但记录上人类创造了一个毋须惧怕黑暗,深夜也灯火通明的世界。
不过——正因为处于黑暗之中,光芒才更显灿烂。
掌握了光亮的世界,忘记了自己头顶上无边无际的满天星空。无论何时仰望的夜空都同样黯淡,当人们终于发现那是因为充满自己城镇的灯火太过明亮,那时文明的火光已经旺盛燃烧到无从浇熄。
希望——正是在绝望之中才容易发现。之前幽灵青年曾如此说道。
可是在一百五十年前,人们失去了脚下的大地后,再度找回了头顶上灿然放光的星空。我曾听美阳小姐这么说过。在这个时代,在夜空灿然放光的群星一点也没什么好稀奇,但在过去据说并非如此。
尽管如此,对于活在现在的我而言,我能凭亲身体验同意这句话。
站在黑暗的地表抬头仰望——才能明白群星的光辉。
「……如果问漂亮与否,是很漂亮没错。」
纯白花瞳。在这座高塔的顶端,星空非常清晰。
不只是这样。四周是一大片纯白的花田。每当海风吹拂,花瓣就像波浪般摇曳,海潮的气味与花香一同轻搔着鼻腔。
去年的冬天——当时我在这里找到了迷路的穗实。
经过两个月又数天的现在,我认为,我会在此处遇见幽灵。
一面纯白的花田中央,站着一名青年。
「……啊,您来了啊。」
突然,青年朝着星空轻声说道。把脚边的花朵踩在脚底,转身面对我。嘴角浮现了柔和的笑容,双臂像是要欢迎我而向两旁伸展。
啊。是他没错。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欢迎您的大驾光临。」
想杀想到受不了的对象——雷修,就站在我前方。
「您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雷修踩着纯白的花朵们,宛若闲话家常似地向我发问。
他的态度依旧一派轻松,丝毫不像是站在这片星空底下与我对峙。
「……友人的功劳。话说回来,雷修你好像也不太惊讶。」
「这没什么,毕竟会追我到这个地方的人,也就只有少数几位。」
青年愉快地轻声哼笑,耸了耸肩膀。彻头彻尾态然自若——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试图把约五千万人居住的潜水都市整个沉入海底的人。
啊,差点忘了——其实他根本就不算人类吧?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来这里的理由吧?」
我自枪套拔出了驱动枪,笔直地举起。枪口往上拉,缓缓地把准星对上雷修的脑袋,手指勾在扳机前方。
真是不可思议。胸口滚烫到难以形容——但脑袋却冰冷到令我自己也害怕。
「雷修。我是来杀死你的。」
「我想也是。可以啊。请动手吧。」
——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
雷修像是投降似地,在我面前举起了双手。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挑衅而提高了戒心——但他什么架式也没摆,蕾吉娜·莉莉翁仍收在腰间的鞘中。
我甚至忘记要扣下扳机,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动摇。
「…………你到底……是想怎样?」
「我已经没什么事情好做了。」
说完,雷修脸上流露出几分倦怠,耸了耸肩。
明明现在这一瞬间,只要我扣下扳机他的生命就会灰飞烟灭。
「找出躲在『鹡鸰』的葛斯普尔,然后杀掉。为了这目标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不过,既然连葛斯普尔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这里——这是指「鹡鸰」,还是指他存活的这个世界本身呢?无论答案是哪个,这对我来说都是无法忽视的一句话。嘴巴不经思考地开合。
「……穗实……不是你要找的……?」
「那不是我追求的葛斯普尔——简单说就是这样。」
之前的凶神恶煞已经不再,那是个宛若幽灵般,毫无生气的笑容。
「不过我还是姑且像这样,来到了纯白花瞳等看看——」
但葛斯普尔没有出现。雷修说,放弃了似地左右摇头。因为出现在这里的——是我。并不是幽灵希冀的,拥有人类思考的残留体。
葛斯普尔不在。因为不在——所以雷修说,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根本说不通——啊,等等。
「……哈、哈哈。」
我不由得笑出声音。
雷修讶异地蹙起眉心。我好不容易举手掩住笑到合不拢的嘴,说道:
「哈哈……也没什么啦,原来如此,葛斯普尔,不是你要找的人吗……哈哈哈……」
「……有什么事情让您觉得这么好笑了?」
没事没事。其实我并不是在笑雷修。
只是因为——这天大的良机,让我开心到忍不住吃吃地笑个没完。
「……穗实不是你要找的人……换句话说,因为你已经没有机会杀死葛斯普尔,所以对『鹡鸰』——不,对这世界已经没有留恋了?」
「……橙矢先生?」
不可思议的是,雷修事到如今终于露出了几分戒心。他刚刚才说要舍弃自己的性命,看来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容易受到眼前情境的影响。
不管了,这样也无所谓。你就站在那边睁大眼睛吧。
「既然这样……要是葛斯普尔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面说着,一面卷起了袖子。右腕的肌肤暴露在外,不久前的割伤仍然刻在上头。脑袋混乱而无法再生的伤口。
我举起了手腕,让雷修也能看清楚。
睁大眼睛看清楚吧——幽灵。
「要是葛斯普尔出现在面前,你会认真拿出杀意吗?」
啪叽。泪色的火花,自手腕的伤口处喷溅而出。
光芒仿佛能治愈伤口般柔和,但是每当火花触及皮肤,令人意识发白的痛楚便直冲入大脑——不过,这点小事,我就忍给你看吧。
光创造了皮肤,治愈了伤口——令全身的伤口接连再生。
「……这个你应该知道叫做什么吧?」
我吐出一口气,再度把右手腕展示在他眼前。
现在该处只有毫发无伤的皮肤——伤口被我彻底抹消的手腕。
站在不远处的雷修,应该非常清楚才对。
拥有再生能力的人型生物——究竟该如何称呼。或者说,当人施展了超乎想象的再生能力时,旁人会如何看待他。
「……雷修。」
我唤了青年的名字,对呆然伫立于眼前一动也不动的他开口。
同时,送上我尽全力挤出的讥讽笑容。
「我就是——葛斯普尔。」
幽幽的一口气,自青年口中吐出。
「…………哈。」
也许,那口气其实是他按捺不住而冲出口的笑声也说不定。
雷修像是要蹲下身似地双手捧着腹部。像是忍受着痛楚般的神情。他缩起下颚,眯起眼睛,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几丝气息声后——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等,哈哈……哈哈哈……难怪,难怪我砍了那女生的时候,什么也读不到……哈哈,啊,抱歉抱歉。」
——原来是这样啊。
雷修一手扶额仰头望着天空,按捺不住似地扯开了嘴角。
「橙矢先生就是葛斯普尔,原来是这样……什么嘛,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
他上当了。这句话我只在心底轻声说,外表上我装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骗人的。完全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我根本就不是葛斯普尔。只不过是随口胡诌,唬他的。
「这种事,我之前当然不能告诉你啊。」
「哈哈,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向我坦承身分呢?」
身分?听他这么一说,我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葛斯普尔——为什么我会自己主动暴露身分呢。青年似乎显得有点不解。
因为,揭穿自己身分不是没有意义吗?
「——为了对你开枪啊,雷修。」
我把枪口直指向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没错,为了杀了你。
雷修说他想杀葛斯普尔,但在另一方面,他对葛斯普尔之外的一切可说是完全不抱持兴趣。甚至完全放弃抵抗,让我杀死也无所谓。
对我并未抱持杀意的对象,杀了也有没意义。
如果雷修不施展全力来杀我——我也没办法使出全力杀死他。
「……这样啊,那真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之中,真的带有几分引以为傲的语气。
宛如他无比欢迎等一下就要发生的事。
「——这样一来,这条命就不能简单送您了。」
雷修从腰间的刀鞘,抽出了他的武器。
蕾吉娜·莉莉翁。他将喷溅着火花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脚边的地面。一朵白花的花瓣因此飞散——下一个瞬间。
光的洪流由地面一直线奔向天空。
就在这个剎那,花田的中央崩塌了。
「什……!」
我来不及把话说完。当裂缝奔驰到脚边的瞬间,地面已经沿着龟裂而崩塌。宛若双脚被人使劲往下扯的感觉捉住了我。
花田——纯白的花朵们失去了扎根的地面而坠落。
塔——不,塔顶陷入了塔的内部。
「——您知道吗?橙矢先生——」
手划过空中,脚仿佛只踩着空气——在崩塌的途中,我听见雷修的说话声。
雷修与我同样逐渐失去立足点,但他仍旧笑容满面。
「纯白花瞳,其实是一种创造物喔——」
能将思考升华「还原」的剑——之所以能破坏纯白花瞳的理由。
再过不久,我应该会亲身体验其威力。
「——来吧,让我们互相厮杀吧。」
立足点崩落,身体被抛入半空,尽管如此,开战的咆啸高声响起。
雷修——幽灵青年一面和我同时坠落,一面狰狞地放声大吼。
「放马过来!葛斯普尔!」
——如果要杀。
一定就是现在这一刻。
「……雷修——!」
我猛踢几近崩坏的脚边岩块,纵身一跃。
雷修也同样,投身于重力的怀抱之中。
塔的内部——与之前相同,螺旋状的阶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底部。
在螺旋的中央空洞,我和雷修一面坠落一面彼此接近。黑色的枪口与白色的剑光——双方互相瞪视,交错的瞬间,我们的轮廓也随之重叠。
我扣下了扳机。雷修一挥手中光剑。
光热的花雨与蕾吉娜·莉莉翁——正面冲突。
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世界被光染成全白。在光芒消褪的同时,我已经缓下速度,在对面的楼梯着地。忍受着贯穿双脚的冲击力道,我转身往背后看,果然不出所料——
雷修也毫发无伤地,降落在另一侧的楼梯。
「——很不错的思考喔,橙矢先生。」
站在比我更高的位置,青年像是挑衅似地举起了剑。
「请您就保持这气势,想办法杀死我吧。」
「——用不着你提醒……!」
我重新抓紧了驱动枪,沿着螺旋状的阶梯往上奔跑。
伸手抓住枪身,朝自己的方向拉——滑动式切换。枪身自动开始分解并重组成完全不同的形状。将枪口全速往上拉起,这时雷修已经沿着楼梯往下冲来。
我不会失手。瞄准了青年,我扣下扳机。
天蝎——专门用于远距离攻击的枪身,射出了子弹。
纯白的箭矢几乎贴着阶梯向前飞驰。那是具备热能的花瓣形成的子弹,而我每扣一次扳机,就多一发朝着雷修接连飞翔。
大约四发。
花瓣的子弹精准无误地贯穿青年的身体——在那之前,全部都被闪光的剑锋弹开、斩断、彻底破坏。雷修宛若踏着舞步一般,自上方阶梯高高跃起。
「哈哈——葛斯普尔!」
我向后回避,光刃在空中——我的鼻尖前方划过,青年越过我的头顶,我在转身的同时推出枪口。但我无法抗下扳机。
雷修正把剑锋直抵着我的枪口——我们的动作停止了一瞬间。
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塔的碎片如雨般洒落,我和青年的视线彼此交错。
「——为什么?」
我紧紧握着枪把——扯开嗓子嘶吼。
「为什么要执着于葛斯普尔到这种程度!」
「——为了不再是幽灵啊……!」
雷修旋身,剑锋拨开黑色枪身,枪口被弹向一旁,胶着状态瞬间瓦解——我和雷修同时拔腿狂奔。
我一面沿着阶梯往上跑,同时为了牵制对方而连扣扳机。
雷修则一面逼近——同时以最小幅度的移动接连闪过纯白的子弹。
「橙矢先生!蕾吉娜·莉莉翁这把剑啊——」
青年的攻击范围捉住了我,光剑一挥。
千钧一发之际,我转身面对他并后仰上半身,剑锋在我眼前留下一道光之轨迹——青年将挥到底的长剑往回拉,光的轨迹交错成十字。喀锵。金属撞击声响起。
我用黑色的大型手枪——挡下了雷修的长剑。青年的嘴角更加歪曲。
「让思考升华恢复成原状……还原为泪晶和思考之后……在那一个瞬间,会跑进我的脑袋里喔!」
「……你又在说什么!」
把力量注入手臂推开剑锋,剑身马上又杀向我——我再度以驱动枪招架。
手臂肌肉在力量比拼之下发出惨叫。雷修宛若发疯般大笑一阵后,说:
「思考啊!思考——人在思考升华时的想法,会进入我的脑袋里!是谁,脑袋里想着什么而创造的——只要让物质还原,我一瞬间就能明白!」
他猛力横挥剑锋,弹开驱动枪,顺势一记回旋踢命中我的躯干。
「……!」
「刚才橙矢先生对我开枪射出白色花瓣时,你应该是这么想的——」
雷修吊起嘴角,露出狰狞的笑。
「——『我要宰了你,打算夺走我重视的东西,无论是谁照杀不误』。」
「……偷看别人的脑袋也太没品了吧!」
因为一字一句都像是为我的感情代言似的,更让我觉得恶心。
这么说来——蕾吉娜,莉莉翁真的能读取创造者的思考?
「那是思考自己流进来的……这一点,葛斯普尔也不例外。」
蕾吉娜·莉莉翁画出光之轨迹——我放低重心踩稳双脚,举起驱动枪挡下了那一刀。这次,大型手枪的装甲开始磨耗般逐渐剥落。
「……和葛斯普尔,又有什么关系!?」
「残留体的肉体是思考升华的产物!一旦还原,当然就会变回泪晶之光与思考——」
既然如此——雷修拉高了音量说着,表情宛若情绪崩溃似地扭曲。
也许,看起来也有几分像是半哭半笑。
「照理来说,不就能读取残留体出生……那一瞬间的思考吗!?」
「……你!」
「普通的杂鱼或《长羽型》的意志太稀薄了没办法——但是,如果是近似于人的残留体……是葛斯普尔,那就不一样了。只要把这把剑刺进葛斯普尔的胸膛,使葛斯普尔还原——我就能明白,残留体诞生的理由!」
「……你说……这就是……你想杀葛斯普尔的理由吗!?」
我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雷修会说,穗实不是他要找的葛斯普尔。
因为少女的肉体,在去年的冬天曾经被破坏到再也无法再生的程度。而让那具身体再生的,是我。如果蕾吉娜·莉莉翁真的能自「还原」的物质读取创造者的思考,就算破坏了穗实的身体——能够得知的,也只有当初我施展再生时的「思考」而已。
杀死葛斯普尔,读取当初构成该肉体的思考。
不惜与一整个都市敌对,如此渴求葛斯普尔的理由—
「因为你是……葛斯普尔的……!」
——他的母亲,是葛斯普尔。
话差点冲出喉咙,虽然没说出口但对方似乎还是明白了。
「——既然你也知道,那我也省得解释了!」
雷修一瞬间情绪动摇似地倒吞一口气——他把那口气纳入胸中厉声大喝,手中蕾吉娜·莉莉翁猛力横挥。驱动枪被他硬是弹开,身体无可避免地失去平衡。
突然间,轻飘飘的感觉包围了我。脚踏不着实地,异常熟悉的感触。
我——被推出了螺旋阶梯,摔进塔中央的空洞。
「咕……可………恶!」
狂风猛拍背部,连恶言都吐不出口。景色高速流动,在焦点不稳的视野的另一头——我看见一个黑点,从阶梯的边缘纵身跳向我。
手持着蕾吉娜·莉莉翁,雷修——往下坠落,展开追击。
「葛斯普尔——我要杀了你,搞清楚我究竟是什么!」
光剑高高刺向半空中。宛若呼应这个动作般——无数的声音在塔内回响。
——吼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颤栗爬上脑门的瞬间,那些家伙们突然出现了。
仔细一想,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值得讶异。
从四面八方涌出的——残留体的军势,一同振动着发光的羽毛。
它们追过自由下坠的雷修,一起朝着我直线飞翔。
「哈哈!可别杀了喔——那家伙的性命是我的!」
青年抛出的这句话,我无从得知对怪物们是否有影响。
残留体——数十只的《长羽型》齐声咆啸。
「——混账!」
我不可能有那空间能一一对付。
把驱动枪指向正上方,滑动式切换——枪身重组。枪口要瞄准的目标多到无从一一瞄准,尽管如此,我相信阿升告诉过我的,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风暴模式。广范围的火力输出——阿升说,就是散弹型。飞吧。
「给我消失……!」
花雨的暴风,席卷一切。
视野被染成一片雪白。花瓣漫天飞舞,形成漩涡——残留体活生生地被卷入灼热的暴风之中。压倒性的庞大热量将怪物们的身躯毫不留情地焦灼、焚烧、消去。惨叫声连锁式地接连响起——嘶吼声断绝的瞬间终于造访。
下一瞬间,数量超乎想象的残留体,纷纷冲出暴风。
「——喂!葛斯普尔!」
雷修跳上《长羽型》的背部,手中光剑在空中划出一线。
「只要能了解残留体的真实身分,只要能证明我不是幽灵——其他事情我一点也不在乎。不管是谁会死,或者是我会死……不管是谁会活下来,或者是我能活下来——只要能杀死葛斯普尔,那就够了!」
那是个不带任何杂质,凶狠至极的笑容。强烈的意志之光寄宿在他的双眼——只为了单单一个目的,让自己变得无限无情的意志,的确非常强悍.
为了知道自己是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幽灵——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同样的……
「……!」
——那个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
声音掠过脑海只是一瞬间的事,但那已经足以令我确信自己的联想正确。
「……那么,你又为什么——」
我想,恐怕八九不离十吧。
「——会和艾妮小妹走在一起!?」
宾果。
在我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青年确确实实有了强烈的反应。
雷修仿佛见了鬼般惊愕地睁圆了双眼。
「……你怎么……会知道艾妮……!」
我无法回答。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艾妮口中的「哥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存在,因此不停追求着。
幽灵——不是人类也不是残留体,用来揶揄自己的话语。
少女口中的兄长——与眼前雷修的身影,像是扭曲般彼此重合。
这会不会成为突破口,我还不知道。但是——
「……无论是谁死都无所谓……这种话你应该说不出口才对……」
残留体仍旧铺天盖地。身体仍持续坠落。但是,我非说不可。
为了——杀死眼前的幽灵。
「因为……雷修不是和艾妮在一起吗!」
拉动枪身,变形为天蝎模式。
我接连牵动扳机,连续射出花瓣的子弹。
热量的凝聚体一发接着一发贯穿残留体的头部,使之丧命。
「决定发动袭击的今天,你为什么来到水族馆把艾妮小妹带走?难道不是因为城镇不再安全了——不就是因为你不想让她遭遇到危险吗!」
「……橙矢先生,安静点!」
我轻易地扭曲了雷修的表情。
宛若镀金逐渐剥落似地——感情开始浮现在表面上。
「你一定什么都没告诉艾妮小妹吧——那又是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让她知道吧!要是让艾妮小妹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因为自己是幽灵,所以只能不清不楚地认知到自己的存在。但这一定只是借口。
他只是放弃去思考罢了——放弃思考自己的所做所为,究竟是否正确。
「——因为艾妮小妹会怎么想,你自己其实也心知肚明吧!」
「……闭嘴!」
雷修大吼,宛若与他的愤怒彼此呼应,残留体高声咆啸。
怪物的大军争先恐后地涌向我——尽管如此,我的枪口没有分毫动摇。
准星紧咬着目标,朝着自称幽灵的青年连扣扳机。
「雷修!你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吧——!」
话语声化为子弹,子弹转为说话声——接二连三贯穿残留体。
我迅速更换弹匣,空弹匣无声地不断往下方的深渊坠落。
现在这一刻,雷修的军势已经缩减到足以数清的数字。
「用自己是幽灵这种借口,对自己所做的事视而不见,刻意放弃去感觉……不过就只是在逃避而已!」
回廊上众多武装研究员沉入了大海。话虽如此,在迦南之塔崩塌之时,却没有任何一位民众丧命。在那个状况下,毫无疑问地显得格外奇异。
奇异之事,时常都有奇异的理由。
如果大家并不是运气好没死,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对雷修而言,将剑锋指向无关之人,会令他踌躇——
「不要自以为理解我——!」
青年高高举起蕾吉娜·莉莉翁。在光芒的指引下,残留体绞尽所有力量般,一直线地朝着我飞翔。数量一共有一、二、三、四五——再多也无所谓!
全部通通一起消灭就好!
「知道你的所做所为之后,艾妮小妹会作何感想,难道你有考虑过吗——!」
再度朝下拉动枪身。模式切换为平常惯用的一般状态。
装上最后的弹匣,我使劲全力扣下扳机。
枪口喷射出最大限度的白光。
光热的花雨,将天空、视野、将一切都染成了纯白——吞噬了怪物。惨叫声伴随着花雨一同冲向天空,最终,眼前的世界再度取回了色彩。
就在这一刻——一道闪光将花雨消抹殆尽。
在一片白光之中,浮现了人形的轮廓。
「——给我闭嘴!」
雷修反手握剑,剑尖一口气朝下方猛剃。那一剑不偏不倚地瞄准了我的心脏,我在连忙之中只能用手抓住剑身。
这和普通的剑完全不同。
在我抓住剑身的瞬间,光芒白手掌喷溅而出——肌肉消失了。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和艾妮无关……!」
雷修将浑身力量注入剑柄。我令手掌喷出火花,再生。
整整两年。在这段时间内,我不断在战斗中再生自己的身体,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有一半以上相当于由思考升华构成。换言之,蕾吉娜·莉莉翁的力量对我有效。
像这样才刚再生的部位——马上就被还原。
「我只要能杀死葛斯普尔……这样就够了……!」
「……随便你说吧——!」
再生先耗尽,或是还原先结束——我不打算接受任一种结局。
我的左手仍然紧抓着光剑,将右手的驱动枪指向正下方。底部位在水深两万公尺之处,仿佛无止境延伸的高塔——但终究有其尽头。
坠地。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我拼死命连扣扳机。
「给我停……」
花雨如瀑布般自枪口喷出。不带热量,单纯只具备质量的花瓣。爆发性的质量喷出,即使我使劲全力握紧了枪把,但枪口仍然在喀答声响中猛烈震动。
给我停下来。在心中低吟。花雨仿佛反向喷射般包围了我的身体。停下来。
「给我……停下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狂吼,连续扣引扳机——直到泪晶弹匣彻底耗尽。
塔的最深处,坠落的终点。那究竟距离我还有多远,在花瓣撩乱纷飞的视野中,我完全无法分辨——因此,终点的造访突如其来。
咚!伴随着宛若坠人海面似的声响。
我毫无预备地撞上了纯白花瞳的底层。
「咕……啊……呃……」
脑袋剧烈摇晃。四肢甩开在身旁。驱动枪不在手边。但是我还活着。
花瓣轻飘飘地飞舞在空中。我连忙坐起身,发现一整片纯白的绒毯正铺满了地面。我这才想到,这些全都是我刚才射出的花瓣——这时,沙沙声响起。
踩着花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反射性地转身——但太迟了。
「——我要,杀了葛斯普尔!」
雷修朝着我的脖子伸出了双手,以千钧重的力道勒紧了我的脖子。
空气被挤出喉咙。
「嗄嘎……咕啊……」
脖子、身体,被雷修以蛮力强硬地渐渐往上拉。雷修的脸部扭曲如地狱恶鬼,嘴角不再挂着任何一抹笑意我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紧绷的表情——
「杀了葛斯普尔……我要,证明我自己!」
那与我所知道的幽灵青年,看起来仿佛是不同的两个人。啊,原来如此。
世界上没有人能证明自己究竟是谁。能办到的只有自己下定义——光是要定义并认知自己的身分,更进一步认同这样的自己,那已经耗尽全力了。
「咕……啊……」
但是……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自己是幽灵抑或是人类——能给出答案的人不存在于世界上。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这种事只有在活着的过程中,自己去决定。
所以——没错,我也一样。我也可以自己作主。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
气若游丝的我,孱弱地抬起右手。
拇指朝着天空伸直,食指笔直地指向雷修的脸,剩余的指头则握拳般收向掌心。
「你猜……这……是什么?」
对着眼睛微微睁大的雷修,我摇动手枪形状的右手示意。
我是人类还是幽灵——这种事其实我也不知道。
就仅限于这一刻。
「我……是葛斯普尔。」
碰。我孩子气地轻声说。
代表枪管的食指前端——迸射出泪色的光芒。那并非火花般尖锐刺眼的光芒——而是更加不成形且不听命令的光,光芒毫无预兆地突然炸裂。
我猜那恐怕只是失败的思考升华吧。
但是,失控的光团似乎带有最低限度的指向性,那股冲击力从正面灌向雷修的脸——发挥足以让他整个人向后飞出后瘫倒在纯白绒毯上的威力。
顺带一提——我也因为无法抵抗这股冲击力,被向后弹飞。
「……呃咳、啊……咕……」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咳嗽的同时因痛楚而呻吟,不过算不上是多稀有的体验。我勉强踩稳了软弱无力的双脚,走到仰躺在花瓣绒毯上的青年身旁。
雷修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他稍稍抬起了眼皮——
「……哈、哈哈哈……」
这招还真恶质呢。他说着,脸上浮现干涩的笑容。
那是个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于无形——虚幻如幽灵般的笑容。
「对虚弱的敌人给予最后一击——这算基本法则吧?」
我把维持着手枪手势的食指,对准了雷修的鼻子。
青年也许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吧,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声带:
「你会……对我开枪吗……橙矢先生?」
照理来说,我没必要回答他。
脑海里,浮现了现在肯定躺在医院病床上熟睡的少女的脸庞。
我绝不容许他夺走穗实。如果无法彻底守护,那就只能主动出击。
在遭受掠夺之前——由我先夺走对方的性命。
没错。
「……动手啊。」
但是——我的指尖为什么正在颤抖?
引发颤抖的感情,就经验上来说只有三种。
亢奋、紧张——恐惧。第一种应该最符合现况,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大对劲。
「……不对。动手……动手啊!」
我不可能害怕——我现在就要杀死雷修了。
他差点夺走穗实的生命,魔爪延伸到翼和莉诺、阿升和美阳小姐、研究所和「鹡鸰」——他打算夺走我所重视的一切,而我的枪口正直指着他。
害怕?有什么好怕——掠夺有什么好怕?
为什么,穗实和翼、莉诺与阿升、美阳小姐和姐姐——大家的笑容接连浮现在心头?为什么,艾妮小妹腼腆的微笑会掠过脑海?
我应该有资格这么做。在被夺走之前——我一定要先夺走。
但是,为什么我心中却想象着——可以选择不这么做的自己?
「……可、恶!」
我使劲甩开了手。指尖自然不再对准雷修的前额。
如果我现在扣下板机,穗实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两道眉毛往下塌。翼担忧的神色会令我心痛不已。莉诺从不说谎,她会比谁都诚实地面对我,而我恐怕会因此更加受伤。不用猜也知道阿升肯定会生气。美阳小姐会更生气。至于姐姐,我想她会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我想应该也会——
我无法不去想象,大家会有什么表情。那清晰地浮现脑海。
如果我对雷修开枪——把他视作兄长般仰慕的艾妮小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无法不去想象。而我也知道,这一定是我不该去思考的事。
如果我选择不孤独地活着,要和大家一起生活。
如果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那个冬天造访之前的,那个我。
而我现在也觉得、感觉到自己不该这么做,那么我——
「……我不杀你。」
我想,我不该扣下扳机。
雷修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的嘴角痉挛似地抽动。
「……哈、哈哈……果然……很像橙矢先生,的风格……」
——太天真了。说完,青年脸上浮现了讥讽般的笑。
「到了紧要关头,突然害怕了吗……?虽然对残留体下得了手,但没办法杀人吗——如果是这样,请别担心,我是幽灵。把对手想成是幽灵……应该有办法下手吧?」
「……你是不是,会错意了?」
我压低声音说着,把驱动枪收进了腰间的枪套中。我不需要用枪。
不过——只是用不着罢了,我并没有说要就这么放过他。
「我非常讨厌雷修。老实说,要用憎恨来形容也可以。」
我使劲一把抓起青年的领子。猛力一拉,把那张脸揣到自己面前。对方只是愣愣地张开口,那表情更加激起我心中的不悦。
「但是,在这里杀了你,艾妮小妹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
对。我不杀。但是——受到的伤,也要让他体验看看。
雷修。我说出他的名字,将浑身的力量注入了紧握的右手拳头。
我凶恶地吊起嘴角,来吧,试着说出口吧。
「给我咬紧牙根。」
右手的拳头,狠狠地打歪了青年的脸颊。
咚!
在我挥出拳头的下一个瞬间,突如其来的巨响在塔内回响。
那一拳的力量不足以造出这种声响。不过,我也没有环顾四周的必要——因为海水已经沿着纵贯整座塔的螺旋阶梯一口气冲了下来。
不需要多花脑筋去思考——这座塔,已经近乎要崩坏了。
水没花多久就抵达我的脚边,纯白花瓣的绒毯被水面逐渐往上推。视线连忙扫视四周,
但我只找到一条通往上层的阶梯。
再加上——在刺耳的巨响声之中,塔顶正一块又一块地朝着我崩落。
「糟了……!」
思考开始运转。阶梯不能走——不,驱动枪,用光热的花雨持续蒸发海水,也许就能打开一条活路。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到其他有效的办法。
我踏出一步,朝着阶梯的方向——在我出发前,我转身,踩着海水前进。
也许是吃了刚才那一击而昏迷吧,一个人影瘫倒在地面上,身体已经有一半浸泡在海水中。
「……呼。还真重……」
我背起了雷修,调整外套的束带。用长度调到最长的束带,把青年的身体和我绑在一起。身高的差距,带来更大的负荷。
虽然他活该,不过,要搬运没有意识的人还是十分困难。尽管如此。
「——我不会让你死……」
力气注入双腿,调整青年身体的位置后,我背着他使劲踩向积水的地面,就在这时。头顶上的塔身——在海水水压的挤压下,崩坏了。
有一种,类似于身体缓缓浮上水面的感觉。
仿佛有谁使劲拉着我的手臂似的——奇异感觉。
「……呃,啊?」
一阵短暂的空白。
我撑起隐隐作痛的头部,挺起了上半身。一阵寒意涌上,令我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大概是海水吧。难怪感觉这么冷。我下意识地抱住自己肩膀——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置身于何处。
沙沙的海浪声规律且和缓,听起来十分宜人。
放眼望去,只有大海。
「……咦?为什么?」
我目前坐着的地方,勉强算是一块陆地。话虽如此,地面被一层海水所覆盖,仔细一看才发现面积狭窄到连伸展四肢都办不到。
我想也没想地鞠起一把海水——突然发现。
在我手掌围成的池子中,一枚白色的花瓣像是一条小船般漂浮……不会吧。
「……这里是,纯白花瞳?」
崩塌的塔——硕果仅存的狭窄塔顶。虽然我不知道塔是如何崩塌或崩塌到什么程度——但是借着星光往水面看去,看起来有几分像是数座小塔彼此堆栈般塌陷了。
「……不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细细地思考,最后终于回想起事情经过——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苏醒了。但是,当时的记忆与现况有着太大的差距,令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与现实相符。
因为,当时我置身于在塔底。被洪水所吞噬——照理来说,我不可能获救,应该会就这么无人知晓地沉眠在大海的深处才对。
「无人知晓……?」
不,不对。在那个地方——当时,另一名青年也在场。他拥有一把能将思考升华的物质「还原」的,远超乎常识所能想象的武器。
雷修在场的话,也许——
如果有蕾吉娜·莉莉翁——先撇开洪水不谈,至少可以消除塔崩塌的残骸?
「……不可能。」
我摇头否定掠过脑海的想象,但随即重新审视这个可能性。的确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前提是——雷修救了我,并且把我搬运到现在残存的塔顶上。
当时我失去意识而且毫无防备,雷修并未杀死我,反倒是救了我?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雷修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啊。」
就在这一刻。
霎那间——光笼罩了世界。
遥望水平线。起初仿佛伸展到无限远方的,纯黑色的线——逐渐染上了色彩。而色彩的源头,以小丘般的形状冉冉升起。
「……天亮了吗。」
太阳。黎明的证据——苏醒的象征,拂拭了夜晚的黑暗。
紧接着,仿佛与日出互相呼应似地,在远处的海面上——「某个物体」浮上了海面。那物体与太阳大相径庭,既不明亮也不怎么巨大……但那是我所重视的事物。
那代表着,残留体的威胁已经远离。
动力部位的泪晶短缺,已经平安获得了解决。
「……啊啊。」
太好了。面对这幅令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的景象,我静静地眯起了眼睛。
在这个太阳十分刺眼的早晨。
潜水都市「鹡鸰」仿佛迫不及待要迎接黎明似地,浮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