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第二学期开学的那一天成为起点。
1
「我叫星月优花,请大家多指教。」
我站在黑板前向大家自我介绍。
班上同学看著我的眼神并不是看著「入学之后,就一直拒学的女生」,而是看著「第二学期新转来的学生」。
这是契约决定的『设定』。
大家都忘了我,我到目前为止,在今治出生、成长的十六年来的痕迹也全都消除得一乾二净。
契约的力量使这个世界上之前不曾有过『星月优花』这个人。
他必须在这种状态下想起我。
「请大家叫我优花。」
我开朗地向大家打招呼,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
因为我一直拒学,今天是第一天踏进这所高中。
但是,我反而庆幸大家忘了我。一切重新开始,我可以展现全新的我。
没错。这是全新的我,那是良良用阳光照亮、全新的我。
大家的反应很不错,接下来应该可以很顺利。不错,感觉很不错。
我努力展现可爱,然后就像准备吃蛋糕上的草莓一样,做好充分的准备后看向良良。
他就坐在那里。
我的眼睛深处一阵发热。
──他还活著。
我回想起在守灵夜时,看到躺在棺材中的他,所以可以清楚瞭解那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和眼前活生生的良良之间的差异,实现了不可能的奇迹的这份真实感像潮水般涌来。
──我会努力。
我要成为拯救良良的天使。
这时,我发现良良的样子不对劲。
他看著我的表情很僵硬,好像在看什么异常的东西。
良良的眼神并没有直视我。
他的眼神不停地徘徊在我的右侧或是左侧,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忍不住大吃一惊。
翅膀。
他的眼神显示他似乎可以看到我背上的翅膀。
──怎么会这样?
因为恶魔说,人类看不到我的翅膀,而且其他人也的确看不到。
放学后,我在走廊上叫住了他。
虽然我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但我实在忍不住。
「良良!」
他转头看到我,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脑海中同时浮现好几句话。
惨了。为什么突然叫他的小名。赶快逃。
「……大家都这么叫你吧?」
我慌忙掩饰道。
「………是啊。」
良良的表情仍然很紧张。
「……有什么事吗?」
他露出了对来历不明的人物感到害怕的眼神。
他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像被冰柱刺进身体般疼痛不已,无法呼吸。
他以前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暖,那么开朗,充满了包容。
「……,……」
我几乎脱口说出一切。
我是优花!
你在小学三年级时从东京搬来这里,之后我们就一直玩在一起……!
虽然之后你又搬回了东京,但上高中时又回到这里,带著拒学的我四处游玩,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们一起去了岛波海道,去了瞭望台,在中途挨了骂,之后,又在全家前……
但是──和恶魔签下的契约禁止我说这一切。
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真正的身世,一旦我破坏规定,灵魂就会被夺走,他也无法再重生。
「呃,那个……」我勉强挤出了笑容,「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和你聊一聊。」
良良脸上露出比刚才更害怕的眼神,眼神飘忽著,然后就像找到救星般双眼发亮地叫了一声:
「成美!」
他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美美站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在我们眼神交会的瞬间,她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们一起回家。」
「……她是谁?」
「转学生。」
「……是喔。」
良良和美美一起走过我身旁。
「那个……那就明天见。」
「那个」听起来像是要说我的名字,但还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美美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从他们之间的距离和散发的感觉中,我清楚瞭解到一个事实。
──原来他们在交往这件事并没有改变。
望著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噘起了嘴。
「我也不太清楚。」
恶魔说完,露出了巨大的牙齿。
我们站在学校后门外的围墙旁。
我问恶魔,为什么良良可以看到我的翅膀时,他这么回答。
「而且,为什么还留在我身上!?」
我指著自己的翅膀问。
「我之前曾经向你说明,这是你和我们恶魔接触带来的『反射』,这是为了让你相信我们的必要步骤。」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可以让它消失了。」
「虽然有方法,但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消失的方法就是恶魔离开,请不要忘记,目前我们还是在契约期间。」
「……你是不是故意让良良可以看到?」
「怎么可能?我也很惊讶,太不可思议了。」
他露出的笑容看起来好像狗想要打喷嚏。
恶魔看到我在怀疑他,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说:
「契约一旦生效,就具有绝对的力量。除非重新缔结契约,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
虽然我怀疑他在缔结契约时就动了手脚,但我无法证明。
如今只能硬著头皮继续下去。
太阳渐渐下山,我又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要怎么过夜?
虽然我不需要睡觉,但还是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地方。
只是我身上没钱,根本不可能找地方投宿,而且既然大家都忘了我,就意味著我无家可归。
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但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周围,所以想不到可以过夜的地方。然后,我在不知不觉中……
走到了家门口。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淡淡的日光灯照亮的店门口感觉格外温暖。
熟悉的店内没有人影。爸爸应该还没下班,妈妈应该在后面。
「…………」
我在自动门即将产生感应后自动打开的位置停下脚步。
妈妈已经忘了我,即使见了面,只会把我当成陌生人,所以,即使去了也是徒劳。
但是……
搞不好──
我向前一步,自动门打开了。
店内响起通知有访客的铃声。「来了。」随著妈妈回应的声音,传来了脚步声。我可以听到心跳的声音。
身材像酒桶的妈妈从狭小的出入口挤了出来。
一看到我,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
「欢迎光临。」
听到这句话,我就绝望了。
光是看到妈妈的表情,已经足够了。
「以前没看过你。」
妈妈穿著拖鞋,大步走了过来。
「但你穿著一高的制服,咦?你是最近搬来这里的吗?」
妈妈不停地找我攀谈。
「话说回来,你真可爱,一定有很多男生追你?我也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我──冲了出去。
「呃!」
背后传来妈妈小声嘀咕的声音,我冲出打开的自动门,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我跑过美美家门口,继续奔跑著……走了一会儿,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在用力喘息的途中,咬著嘴唇。
然后猛然抬起头。
仰望著渐渐模糊的夜空,再度迈开了步伐。
我刻意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沿著农田旁的道路,走过两只狛犬之间。
三岛神社。
来这里的话,即使晚上也不会被别人看到,也许可以安静地等到天亮。
听著夏虫的叫声和摩擦地面的脚步声,慢慢走上石阶。
不小心绊了一下。
我立刻抓住栏杆,撑住了身体。
就在这个瞬间──体内某种透明的东西啪地一声破碎了,里面的东西一下子溢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
「以前没看过你。」
「…………,…………」
我泪流不止,哭了起来。
感受著滚烫的眼泪,让我更感到悲哀,哭得更伤心了,有点喘不过气,结果就越来越难过,眼睛周围都有点咸咸的,我就像迷路的孩子,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我就像被冲到陆地的鱼一样呜咽著,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
之前曾经和他一起来过这里。
那时候,我们并肩坐著,轻松地聊著天,说那些树叶形成的屏障很不错。然后……
「……很好!很好!」
我摸著自己的头,闭上眼睛,回想著他当时的声音和手掌的感觉。
「……了不起……」
我用带著鼻音的声音嘀咕。
「……很好,很好……了不起……」
我一次又一次说著。
2
「天使绝对只是幻想啦!」
我在教室内笑著说道,故意得意地啪沙啪沙拍动背上的翅膀。
然后不经意地看向良良,发现他露出很想要吐槽的表情。
既然我无论怎么努力,他都刻意避开我,那就只能设法让他主动来找我。我觉得这个主意太棒了。
「但因为我像天使一样可爱,搞不好我真的是天使?因为我是优花啊!」
──赶快。
赶快主动来找我,否则就无法开始。
我为白白浪费的时间感到焦躁,只能绞尽脑汁,用各种方式吸引他。
直到第六天放学后,良良才终于吐槽我说:
「你不是天使吗?」
当我事后发现其实可以用传纸条的方式,和他认真讨论执行任务的事这一招时,忍不住觉得眼前发黑。
「我想回去天堂,但不知道回去的方法。我想了不少可以尝试的方法,希望你可以协助我。」
执行任务这件事虽然是说谎,但又不是说谎。
这是为了让良良想起我──为了让良良复活的任务。
所以我决定重温我们之间的回忆。
如果可以告诉他,我就是我,不知道该多轻松。既然无法这么做,重温回忆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觉得──
「的确很像。」
良良就是这样的男生,看到别人有难,无法袖手旁观,所以之前才会拯救我。
所以,这次轮到我来救他。交给我吧。
「我在小学三年级到四年级期间,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骑脚踏车载著我,骑在岛波海道上。
我注视著良良的后背,兴致勃勃地告诉自己:「机会来了!」
虽然最近的记忆完全消除了,但以前的事是例外。据说是因为一旦消除所有的记忆,会对人格造成影响的关系。
也许他会想起我曾经在他的过去中出现──
「是怎样的感觉?」
「像是回忆之类的。」
「当时,大家都很欢迎我,就像是『你从东京来?好厉害!』的感觉,也问了我很多问题。」
不错,不错,这样的发展很不错。
「还有人送我用今治毛巾做的生日蛋糕。」
「那是谁送你的?」
良良抬起头,似乎在搜寻记忆。
……我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是成美。」
是我啦!!
我差一点叫出来。
我很想打他。
然后,我感到不寒而栗。
他已经从记忆深处彻底忘记了我,而且会自行寻找合理的解释,让事情合理化。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任务多么困难的瞬间。
但是,我不屈不挠,继续试探他。
「《心之谷》中也有这一幕。」
我希望他回想起那一天的回忆。
「好美喔!好像有神明存在!」
良良,这是你当时说的话。
这是你送我的话。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觉得那片大海很美,宛如玛瑙的颜色。
那些岛屿,那些房子,还有大桥、天空。
一切都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啊,真开心。」
赶快回想。
良良,赶快回想起来──
「你不需要那样追问。」
良良坐在计程车的后车座上说道,他似乎难以理解我的举动。
其实,我有点沮丧。
因为这件令人印象如此深刻的事,良良竟然完全没有反应。
我们去了有点像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地方,和那天一样,两名职员冲出来时,我还暗自庆幸「太好了!」职员要求我们在表格上填写姓名和住址时,我暗自紧张地偷窥良良的表情。
但是,这份期待很快──就变成了失望。
「真的没有其他人吗?」
我没有轻言放弃,也许和魔鬼的契约有某些疏失,所以没有波及某些地方,也许我们当时填写的表格留了下来。
但是,这个期待也彻底落了空。
「星月妹妹不是喜欢做一些别人没做过的事吗?」
我嘴上这么说,但觉得内心少了一样秘密武器。
之后,我们爬上了瞭望台,但和那天不同,天气很阴沉,什么都看不到。
白色的雾霭不停地飘过来,如果时间从容,或许会觉得这样也很开心,但现在觉得出师不利,所以很不开心。
「听说是一种魔咒。」
「锁住爱情吗?好摇滚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我决定要做那天没有做到的事。
「新海,你也来试试。」
我和他的指尖连在一起,变成一个心形。
我一直想这么做。
但是……良良露出退缩的表情,似乎觉得「在莫名其妙的家伙要求下,做了莫名其妙的事」,和原本对我的感觉相去甚远……我非但无法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很难过。
「只是好玩。」
虽然我很难过,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著我们连在一起的手指,我突然想到。
「心不是也代表生命吗?」
没错。我和良良的一半生命现在就像这样连在一起。
我的指尖稍微用力。
我曾经偷偷溜进家里。
家里应该完全消除了我的痕迹,妈妈也真的忘了我,但我还是想要亲眼确认一下。也许是因为我还抱著一线希望。
我的房间──变得空空荡荡。
房间内没有任何家俱,但并没有变成储藏室,有一种竟然对空白的场所出现在那里没有任何疑问的异样感觉,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所以──那样东西掉落在那里。
我读小学时捡到良良的名牌却没有归还,那块名牌就掉在房间的角落。
我在捡到后,把名牌带回家里,那天晚上,好像护身符一样抱著睡觉。
我坐在神社的石阶上低著头,把左右两侧的翅膀伸到前面,覆盖了身体和脸。于是我知道,用翅膀抱住自己,就会感到温暖,感到安心。
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件事和星月背上的翅膀有关吗?」
「啊,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美美和健吾也可以看到我的翅膀。
这件事一下子让我们四个人团结在一起。虽然不知道这是友情的羁绊,还是恶魔动的手脚,反正结果很理想。
「我觉得也许是好主意。」
终于拉到了和当时相同的情境。
「既可以完成任务,又可以写社团报的报导,简直是一举两得。嗯。」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今治的很多地方,制作了社团报。
用整个暑假制作的社团报上,写满了许许多多我们经历的事。
还有时间。──没问题。
恶魔从那天晚上开始来找我,我相信是因为他内心著急了。
我内心充满了希望。
我们去了市民森林,说莲花很诡异,然后我啪沙啪沙拍动翅膀,重现了让鲜奶油面包的袋子飞起来这一幕。
去毛巾工厂时,良良说的话让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良良教我用电脑改变字体,我们一起去了富士购物中心,虽然无法像暑假时那样,但在每天必须上课的情况下,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但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仍然没有唤醒良良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在全家便利商店旁。
因为我不想去神社,想接触一下热闹的人群。
「你在这里干嘛?」
「喔,你好啊,你又来这里干嘛?」
他也出现在全家,一脸担心地说要送我。
虽然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坚持不骑脚踏车载我,而是用走路的方式,但有机会和他聊天,我当然没有异议。
「我们执行了很多任务。」
我带著祈祷的心情,希望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回想了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事。
「第一次骑车去了岛波海道。」
「那次真的很猛。」
「感觉有神明存在。」
「的确好像有。」
赶快想起来。赶快想起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
「新海,小心车子。」
我猛然抓住良良的衣服袖子。万一被车子撞到──这件事在我内心变成了本能的恐惧。
「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相同的事。」
「你是说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嗯。……新海,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啊。」
「是喔。」
失望的沉重感觉把我的心压扁了,我变得空洞无比,好像会被风吹走。
至今为止,曾经一次又一次发生类似的状况,承受的压力越来越沉重,老实说……我已经精疲力尽。
我无力地垂著头。
「……你的任务非成功不可吗?」
他用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问我。
「你非回天堂不可吗?有这样的规定吗?」
他的声音和看著我的眼神,明确表达了他不想离开我的心意。
他眼眸中强烈的光芒,让我想起露营那天的晚上。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喜欢我?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一旦期待,就会失望。那是从露营那天晚上汲取的教训。
但是,我喜欢他。
「嗯。」
我重新振作沮丧的心。
「这个任务绝对要成功。」
说完,我看著前方,面对前方的夜晚。
……但是,到底该怎么办?
我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行不行不行。
不能退缩,要继续加油。
还有时间。
3
「转眼之间,就到了今天。」
恶魔的声音震撼了深夜的空气。
「星月小姐,你真的很努力。」
──还没有结束。
我在心里反驳。反驳恶魔,也同时拚命这么告诉自己。
「半夜十二点了。」恶魔宣布,「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全身都紧张起来。
我以翅膀为壳,想要捂住耳朵,想要捂住脸,但冰冷的现实像水一样从缝隙侵入,挤满了里面,我终于忍不住探出头。
恶魔惹人讨厌地绕到我的面前。
他比平时更瞪大了眼睛,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内心的兴奋。他曾经说过,天使的灵魂很珍贵,这就意味著他即将得到丰硕的成果。
「截止时间是今天午夜十二点。」
他露出恭敬的笑容说完后就消失了。
只剩下微弱灯光下形成参差不齐阴影的石阶,和下方一片像沼泽般的夜晚。
「…………」
我把脸埋进双膝,绷紧了嘴角。
至今为止的二十九天,我做了所有能够做到的事。
但是……全都是徒劳。
──怎么办?
最后一天来临了。
我紧紧握著名牌。
怎么办?怎么办?
4
放学了,我还是想不到任何方法。
「我觉得盐味拉面绝对不能少。」
美美毅然断言。
我们正在新闻社的活动室内讨论在伯方岛举行的露营计画。
伯方岛就是盛产伯方盐的岛屿,那里有一家使用了伯方盐的盐味拉面名店。
我以前曾经吃过。暑假去露营时,大家一起去吃过。
「听说很好吃。」
说这句话的美美其实也吃过。那家店有普通口味和浓稠口味两种拉面,她尝了只有健吾点的浓稠口味,语气坚定地说:『绝对是普通口味比较好吃,一定要写下来。』
但是,她忘记了。
她忘了我们一起吃盐味拉面,也忘了参加小学夏令营,因为下雨导致营火晚会取消而一直耿耿于怀,那次露营终于一偿夙愿,更忘了那天晚上,和我之间发生的事。
「真期待下个星期。」
身穿球队制服的健吾从操场上赶来,笑著对我们说。
照目前的情况下去,下个星期永远不会到来。
因为到了下个星期,眼前这四个人中,有两个人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一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
只剩下八个小时。
我只能对时间慢慢流逝感到焦急。
「我好期待营火!」
但是,我只能做和之前相同的事。
「如果下雨,我会哭出来。」
「啊,我们以前曾经遇过这种情况,良良,对不对?」
「对啊。」
我努力想要让大家回想起他们已经遗忘,但其实我也曾经参与的过去。
「是喔!结果怎么样?营火晚会取消吗?」
「对啊,对啊。」
健吾点著头,美美说:
「但后来在儿童馆举行了蜡烛晚会,根本逊色多了,一点都不好玩。」
──的确是这样。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喝倒采。」
──那一次,男生和女生都很团结。
「如果是现在,我会觉得还不错。」
──的确有道理。
他们三个人在回忆往事时,我面带笑容,在内心加入了讨论……
「当时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拚命暗示,希望他们可以回想起我的缺席,内心祈祷著他们会中计,同时观察著他们的反应。……但同时也觉得心灰意冷「这次一定又不行」。
最后,良良总结说:
「如果下个星期可以顺利举办营火晚会,大家一定会兴奋地说:『终于看到营火了!』」
「……是啊。」
的确就是这样……!
我差一点脱口说出这句话,但还是用力咬紧牙齿,绷紧了锁骨下方,用力把这句话挤进身体。到今天为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用这种方式把话吞回去。
「你怎么了?」
良良问我。
「……没事啊。」
「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我似乎露了馅。
「我刚才就发现了。」
「而且还看了好几次手表。」
美美和健吾也发现了。原来我的举动这么明显。
「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真的没事。」
「那今天就先讨论到这里。」
良良说。
「好喔。」
「喔。」
惨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再讨论一下!」
我拚命坚持,因为这可能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次讨论了。
没想到这种坚持完全发挥了相反的效果。
「我也要去社团练球了。」
健吾露出贴心的表情说。
「好啊。」
良良和美美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走啰。」
健吾把手伸向拉门,准备走出去。
「明天见。」
「嗯。」
「路上小心。」
没有明天了。
照目前的情况发展,四个人的明天──不会到来!
健吾走出活动室。
大家都解散了。
我必须制止。
──但是。
即使制止大家解散,又能怎么样呢?
我忍不住这么想。
即使继续下去,也只能做和之前相同的事。无法说实话,只能重复之前的情境──这样有办法成功吗?至今为止的三十天,试了一次又一次,全都徒劳无功。
健吾走出去后,关上了拉门。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
5
身体的感觉变得淡薄。
神经的传导好像出了问题,身体的末端好像笼罩了一层雾霭。
我对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这件事感到模糊,灵魂好像有一半已经离开了身体。
时限将近,也许我有一半已经死了。我走在街上时茫然地这么想,甚至已经无法为这种事感到著急。
我走向神社。
淡淡地、自动地走向那里,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机器。
正因为带著这样的感觉,所以当那一幕进入视野的瞬间,身体不加思索地采取了行动。
我躲了起来。
良良骑脚踏车载著美美出现了。
他们准备去神社。
美美坐在他脚踏车的货架上,双手抱著他的身体,脸颊依偎在他的背上。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美美。
美美也有脚踏车,她为了让良良载她,所以把脚踏车留在学校吗?
他们经过我躲藏的地方,背影渐渐远去。
他们应该会在神社的阶梯上,在枝叶遮住的地方聊情话吧?
「…………」
为什么遭遇这种事?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现在要去向良史告白。』
露营的那天晚上,美美突然这么对我说。
不,并不是突然,我们彼此都隐约感觉到这一天可能会到来。
终于举办了小时候错过的营火晚会,大家都很兴奋,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熊熊燃烧的火焰,有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于是今天就成为「这一天」。
暑假的时候,良良让我和美美言归于好,我也加入了新闻社,然后立刻发现了一件事。
美美对良良的感觉。
虽然美美努力克制,只能察觉到一点点,但这样就足够了。
我轻忽了这一点点的感觉,一直告诉自己,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即使我不愿正视,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情还是朝向既定的方向发展……那天晚上终于迎面扑来,我完全无法闪躲。
『优花,你有什么打算?』
她竟然问我有什么打算?
她其实只要问「你不介意吗?」就好。
美美就像堂堂正正向我提出决斗的骑士。
我无法面对她的坚强。
『……没什么打算啊。』
我选择了逃避。
『我要采取行动了。你不介意吗?……真的不介意吗?』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我喜欢良良。
但我害怕遭到拒绝。
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良良可能也喜欢我。他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而且他看我的炯炯目光,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只是我没有把握,如果和美美同时向他告白,但他并没有选我……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
到头来,我还是最爱自己。
虽然我个性消极,但自尊心很强,和以前相比,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而且──我暗自期待,如果良良喜欢我,即使美美向他告白,他应该也会拒绝。
我胆小、怯懦又卑鄙。
……喔,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我才会遭到惩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但是。
现在的我和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良良和美美在交往,所以即使我在和恶魔的赌局中赢了,我也无法和良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没关系。
当失去良良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即使这样,我仍然不惜一赌。即使冒著会失去生命,即使冒著被恶魔夺走灵魂的危险,仍然希望良良可以复活。连我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内心竟然有这样的部分。
眼中只有自己的我,竟然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真的这么想。
所以。
「……老天爷……」
我悔改了。
我现在是个好孩子。
我很努力。
所以──
所以,老天爷。
「……救救……良良……」
□
「成美,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社团活动结束,良史对我说这句话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不对。说得更正确……那是觉得「该来的还是躲不掉」的叹息般的感情。
所以,我提出要他骑脚踏车载我去神社。
良史露出有点不安的眼神,但立刻下定决心说,好吧。
别担心。不是基于让你感到不安的理由。
那只是我一直想做,却一直没有做到的事。说起来,就像是结束的仪式。
坐在他脚踏车的货架上,从后面抱住他。
看著他的学生制服,然后轻轻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
虽然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但我有预感,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脚下看到的这片不断向后移动的柏油路。
走过两只狛犬之间,像往常一样走上石阶,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
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也清楚瞭解他的犹豫。
今天可能会不了了之──我并没有这种想法。因为他向来意志坚强。
「我希望分手。」
我就知道。
我完全没有感觉。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甚至从容地觉得,这很像以前电视剧中的情节。
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发展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也可能我现在变得麻木了。
如果我也可以像优花那样说一些俏皮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咦?
我之前好像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
强烈的既视感突然袭来。
怎么回事?我陷入茫然。
蝉早就已经消失,温热的空气静止不动。
我注视著夏天留下的绿色枝叶屏障,回想起春天时的事──
我在入学典礼的当天,就决定了要参加哪一个社团。
课桌上放了一本宣纸小册子。写著『一高见闻录』的小册子是新闻社制作的学校简介,内容生动有趣,我隔天造访了新闻社的活动室。
我在那里重逢了阔别五年的良史。
他长高了。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算是什么感想?他这么吐槽我,而且我觉得他应该对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就忍不住感到很好笑。虽然我并没有表现出这种想法。
放学后,我们去了好客家庭餐厅聊天。
我们谈论著刚好在社团活动室遇见的巧合和『见闻录』的内容,聊得很开心,然后我们聊了各自的近况。
我之前就听说他回到了今治。虽然我觉得他没有和我联络有点见外,但听了他说明的情况后,也就接受了。他似乎因为和父母吵架,所以才回来这里,他不太想提这件事,我也就没有多问。
然后,轮到我说明近况。
健吾的事都是正面的话题,所以说明起来很顺利。他即将成为棒球强队的正式球员,女生都很喜欢他。良史也瞪大眼睛说:「那家伙太厉害了。」
我目前的情况既不好也不坏,乏善可陈,但有一个很大的烦恼。不是别的事,就是优花的事。
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聊优花。
她从中学开始拒学,我和她大吵一架之后就没有见面。虽然我已经不再生气,但一直找不到和好的机会。
我发现聊优花的事聊了很久,而且后半部分几乎变成在向他倾诉烦恼和抱怨。
「那还真痛苦。」
看到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我突然觉得他长大了。
「你去和优花谈一谈。」
我拜托他。对眼前的状况来说,他回到今治这件事简直是上天的恩惠。
「如果你去找优花,她也许愿意和你聊一聊。」
但我没有说出其中的原因。
「好。」他用力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他露出坚定的眼神,那种开朗源自他看到他人有难,就无法袖手旁观的正义感。我想起他小时候也这样,不禁充满了怀念。
隔天之后,他每天都去优花家,却始终见不到优花,然后只能回家。
因为我家就在隔壁,所以会在他离开时遇到他。
「今天还是不行。」
他苦笑著对我说,我问他:「要不要吃面包?」
「好怀念你家的鲜奶油面包。真好吃。」
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天之后,他每天回家之前,都会来我家吃面包,然后一起聊天。
「小时候不太瞭解,现在发现今治在很多地方都很厉害,像是在全家前,可以同时看到今治城和码头。观光要素也太丰富了!」
我相信这是外地人才会发现。我在这里土生土长,觉得这种事根本不足为奇,也不会多看一眼。良史接连告诉我他在这方面的新发现,总是令我大吃一惊,然后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因为我们参加相同的社团,所以相处的时间很长。
春天过去,梅雨季节也结束,天空中出现了积雨云。
良史几乎每天都去优花家,他实在太厉害了,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优花闹够了没有──我越来越不耐烦,几乎忍无可忍了。
他终于成功地让优花敞开了心房。
「我和优花骑脚踏车一起去了来岛海峡,真是太猛了,该怎么说,风景太棒了,觉得有神明存在!」
平时他称赞今治时,总会让我感到高兴,但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有点不高兴。当时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然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
『成美,你可不可以马上打开你房间的窗户?』
良史突然在电话中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
『你先别问。』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之后,发现优花房间的窗户也敞开著,良史站在那里。
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他慢慢把手上的东西丢了过来。
我不加思索地伸手去接,发现是橡皮球上绑著白色纸杯。白色纸杯的底部用胶带贴了白色的线。白色的线──连到了对面的房间。
纸杯电话。
我恍然大悟。
良史对我比著手势,示意我放在耳边。我把纸杯从橡皮球上拆下来,轻轻地……放在耳边。
『美美……』
杯子中响起了好久没有听到的声音。
『对不起,之前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鲜奶油面包丢在地上。』
没想到她连这些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
「没事了。」
这时,优花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对面的窗户前。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短发,身上的衣服也很有型,和以前我见到时完全不一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优花看到我的笑容,双眼亮了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她身旁的良史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很高兴。
不光是因为他让我和优花言归于好,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优花很爱玩纸杯电话。没想到他记住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他的这件往事,然后用这种方式让我们和好,这件事深深打动了我。
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
一旦爱上他,就无法自拔了。
虽然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优花的心意,但还是无法克制,所以为这件事痛苦不已。
不久之后,优花也加入了新闻社,再加上健吾,我们四个人在暑假期间,去了今治的很多地方。
在这段期间内,我始终无法处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恋爱,烦恼不已,痛苦不已。
所以,最后我决定做一个了断。
『我现在要去向良史告白。』
在伯方岛露营的那天晚上,我向优花宣布。
虽然我约了他,但在等待他出现时,我猜想他一定会拒绝我。因为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喜欢优花。
这样也没关系。恋爱不重要,我希望赶快摆脱这种痛苦──我内心这么希望。
于是,我向良史告白。
他很惊讶,我立刻感觉到他流露出的感情。
──他会拒绝我。
我直觉地这么认为。
果然不出所料,这下子我终于轻松了。至少可以摆脱眼前的状态。这样就好。
我原本以为是这样。
「……我来这里之前,和优花聊了一下,她回答说:『没关系啊。』」
我脱口说了这句话。
「她说会声援我。」
她并没有这么说。
他露出了受伤的眼神。
「…………是喔。」
他小声嘀咕的嘴唇聚集了各种感情,渐渐变得僵硬。
于是,我和良史开始交往。
我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做出这么丑陋的行为,忍不住感到绝望。
我觉得自己胆小、怯懦又卑鄙。
这样的感情,原本就不可能顺利──
……………………咦?
神社内树木的沙沙声传入我的耳朵。
「…………」
我看向身旁。
前一刻向我提出分手的良史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
我极度不安。
良史为什么还活著?
在我意识到这件事时,脑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好像有一大块东西突然出现,重重地掉落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
那一大块东西是──
没错。
中元节结束的那天傍晚,良史约我去公园,然后向我提出分手。
两天后──良史被车子撞死了。
他明明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而且──没错。
优花。
优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那一大块东西是──
那是我莫名失去的许许多多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