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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2话 伽利略审判事件的真相——牧野枫

我对撬棍有着鲜明的记忆。

在我上小学之前的稍早一段时间,因祖父过世而空置的家被拆了。想来毕竟老旧又没人住了,所以要拆成空地卖掉吧。不过,临街老屋的构造如果不通过一定程度的破坏留出空间来,大型机械好像就没法进入,所以首先就得由人工开始拆。

人工拆解工作如果托业内人士来完成,花费就挺多的,我爸似乎因此选择自己和熟人一起拆那临街入口处的房子。爸做的是建筑师工作,也懂得有关房屋拆除的方法。

就在我眼前,爸用他那细瘦的手臂握住金属棒子,将弯曲的那端卡到墙壁的木材之间。他手臂猛一用力,墙就伴随着巨大的响声裂开了。那道开裂莫名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当时的我还以为所谓的家会是更加坚不可摧且绝对的东西。在电脑游戏里,一旦从外面的街区回到家里,整个画面都会切换成完全不一样的。这样感觉来看,所谓“家里”,所处空间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但爸就用那弯曲的短棒,打破了家里与家外的边界。我惊愕于那副光景。

爸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说:“知道吗?这叫作撬棍。”

我当时并不认识撬棍,也不知道“类似撬棍的东西”被用来指代非常经典的凶器。

爸对摇头的我继续说道:“虽然液压挖掘机很方便也很强有力,可也有它没法进去的地方,这时候就用到撬棍了。它能敲碎东西,也能钩住东西撬开来,还能拔钉子。只用这家伙就能拆掉大部分的东西。”

当时我只是心里默默应了句“唔嗯”。

我对撬棍相关的东西没兴趣。比起这个,我对于逐渐遭到破坏而无法继续守护“室内”空间的墙壁、柱子着了魔。看上去如此坚固的家也会被人力瓦解掉,对此我颇受打击,也莫名觉得有些害怕。不过,断壁残垣另一侧看到的天空有说不出的耀眼,很美。

当我回想起撬棍,是那一年后的事情。

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春天,父母离婚了。

那时或悲伤或孤独的感觉已经忘了,就像是被奇异的怪物偷走了一样,漂亮地从记忆中脱落了。但仍鲜明地记得当时的我想象着崩塌的墙壁及其另一侧的天空,以及死气沉沉的撬棍。

——所谓的家,是区区人力也能瓦解的呐。

房屋也是、家庭也是,都一样,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不可摧。

这样想着,我莫名感觉能接受了。

若是要列举加入大学文学社团的理由,一定能列出至少二十个。

但前三个理由最为突出。首先是入会费和活动费便宜;其次是无论什么活动都可自由选择参加与否,不用花时间应付;而第三点则是因为千守辽在。

我对千守辽的了解谈不上多。虽然年级相同,但他生日早些,已经21岁了。学业方面,我想他应该是很会学习的那种家伙,所在的专业也是我们大学里偏差值最高的。除了学习能力,他的头脑也很灵活。大部分社团成员对他的评价是比较固执,而要我说的话,同龄人中比谁都要纯粹的,就是千守辽了。

在周一要听讲的课开始前更早一些时间就来学校,到Box社活动室露脸已经成为了习惯。上午的Box社人很少,基本就是千守辽独自在看书或敲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那天,千守辽在看很厚的书,好像是囊括了《爱丽丝梦游奇境》以及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翻译,还附有大量注解的书——更不如说是将注解作为主要内容,为了标注对应位置而收录了小说全文的一本书。

被问及感想时,千守直言“总之又贵又重。”

他弓背蜷缩着,像是要被桌上摊开的书遮盖住似的,探头盯着书页。

坐在他对面的我对着他那发旋,问道:“你自己买的吗?”

“当然。”

“我出一半吧?”

“为什么?”

“毕竟,是因为我商量的事情吧。”

贾巴沃克。

冬明口中所说的那个怪物,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有写到。

“没什么,只是感兴趣就买了。就算你说的那些是个契机,也没理由分摊费用。否则商业制作公司都只能收到每个顾客一半的账了。”

倒不是说这档子事——虽然这么想,但不太能用话语很好地表述出来。千守从书页间抬起头,说:“冬明小朋友,很让人感兴趣呀。虽说才10岁就知道贾巴沃克这东西就够引人兴趣了。”

“不过只是名字的话,我10岁的时候也已经知道了。”

“你呀,毕竟怪嘛。”

“这话让你说出来还挺值得骄傲的呐。”

知道千守的人,大多会说他是个怪人,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谓的贾巴沃克,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出现的诗歌中描述的怪物,但即使重读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怪物。原本那首诗里就尽是自造词,甚是让人费解。总之故事里的贾巴沃克虽是个可怕的怪物,但好像用名为Vorpal Sword的斩首剑能够出色地制服它。

千守翻开夹着书签的书页,说:“根据这里的记载,贾巴沃克被译为‘激烈议论的产物’。jabber是喋喋不休的激烈议论,wocer似乎是子孙、果实之类的意思。”

我连那名字的由来也知道,很早以前曾热心地调查过关于爱丽丝的信息。

“把这作为怪物的名字,还真是品位出众吧。”

“嗯。准备了身份不明的怪物,接下来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讨论它吧。卡罗尔果然有两把刷子。”

我对此的解释与千守的不同。

不过嘛,路易斯·卡罗尔把怪物命名为贾巴沃克的理由现在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冬明的贾巴沃克。

“最近,贾巴沃克好像偷了颜料,那小家伙的颜料盒于是就少了紫色。”

“是吗? 冬明小朋友的颜料盒里有紫色呀。”

“他母亲和我认为一开始就没有紫色。不过啊,不觉得不可思议吗?为什么颜料盒里没有紫色这种主要颜色呢?”

在红、黄、蓝三原色之后,我觉得当然是选用绿色、橙色和紫色这几种混合色。 然而,在12色颜料盒里居然都没有紫色。

对于我这天真的问题,千守立即作出了解答:“颜料盒里,会优先采用即使通过调色也没法调得好的颜色。紫色用红和蓝就能调出来,所以有些颜色不多的画具里就没有。”

“可绿色就有两种哎。铬绿和黄绿。”

“嗯。这两种混合起来,就是常见的绿色。但是用绿色来调铬绿就很难哪。这就意味着,为了选用更难调出来的铬绿色,黄绿色也得选用了。”

“是这样啊。挺有意思的嘛。”

“不管什么都是有理可循的。世界上大多数事物都是专家挠破脑袋完成的,也有决定※芝麻盐中芝麻和盐配比的人。”【译注:芝麻盐:日本常见配料】

不太清楚最后那个例子的必要性,不过嘛,应该就是这样吧。

千守懂得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这让我很惊讶。而且,就像这次毫不犹豫地买来厚重的爱丽丝书籍一样,他会对感到有疑问的事物进行彻底的调查。大概是对知性的好奇心很强吧。

千守向我投来冷淡的目光,说:“问题是,冬明小朋友的事情。他为什么会说紫色颜料不见了呢?如果是谎话,撒这种谎的原因是什么?如果真觉得颜料盒里有紫色,导致他弄错的原因是什么?一定都是有什么原因。”

我对他轻轻摇头:“这部分嘛,无所谓啦。”

“为什么?不是想帮冬明小朋友吗?”

啊,他是这样理解的呀。

千守是个聪明的人,我也就不自觉地随性起来,话就没说清楚了,但似乎因此产生了误解。

“我只是说冬明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只是想让你对这种既特别又棒的事情产生共鸣。”

“不太明白,共鸣有什么意义?”

“总觉得,心情会很好的吧。”

在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我喜欢当一说出“啊——”或“哦——”,就有“是呢”之类的话相呼应。虽然也不讨厌抱着要把什么问题解决的心态挠头思考,但视情况会显得傲慢。

千守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边,于是,感觉像是被催促了一般,我又开口说道:“一直以来呢,有个误解。你想,不是有伽利略这个人吗?”

“说什么有没有的,那确实是有的呢。”

“在众人都相信地心说的时代,那个人宣扬日心说,然后被教会告到法院了吧?因为和圣经的记载相悖。”

“即便是这样也仍坚称地球在运动,这意思吗?”

“是的,就是这个。”

虽然实际好像没有这么说,但这无所谓。

重点是伽利略审判事件的原因。

“我觉得这是个很单纯的故事,明明伽利略的主张是对的,教会却为了替圣经辩护而通过异端审判否定了日心说。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而用方便的幻想来扭曲事实,我觉得是群不可原谅的家伙。”

“知道,非常能理解。”

“是吧?这是满溢出来的正义感,就和看了电视剧而热血起来一样。不过……”

伽利略审判事件的背景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话题,它成为善恶对立的故事背后好像还有很复杂的情况。

我最近看的一本书里,是像这样写的:

“实际上,教会好像不是否定日心说。伽利略审判事件变成坐拥权威的教会和追寻真相的科学家之间的战斗这样一个故事,都是百年以后人们附加书写的。”

“嘿,还挺有意思。”

“嗯。真是个华丽的反转。”

其原因在于,无法原谅用幻想来扭曲事实的教会——这样想着的我这情况本身才是扭曲事实的幻想。

当然,伽利略审判事件不可能全都是谎言,伽利略应该确实是在一个和教会有关联的审判中被判决了吧,而那判决背后,有教会的推动应该也是事实吧。但伽利略被教会厌恶的理由,恐怕不止是“宣扬日心说”。因此我在想,教会把日心说作为攻击伽利略的材料这一点应该是事实。至少,就我所调查的情况来看,除了伽利略以外,没有其他因为宣扬日心说而被教会判决的科学家。

举例来说,虽然哥白尼早在伽利略之前提出了日心说,但长时间里都没有成为问题。他的著作《天体运行论》被禁是发行七十年后的事,而我想,这会不会是为了配合对伽利略的审判才姑且这样做的。更何况,我有读到,关于哥白尼一事,强烈推荐日心说对外发表的,还是教会那边的人。

哥白尼的日心说当时不太能为世人所接受。不过,这与其说是思想上的问题,好像更不如说是因为哥白尼所作星表的精确度不如基于主流地心说所作的星表。

实际上,和伽利略同时代出生、相信日心说的开普勒所作《鲁道夫星表》因为前所未有的精确度提升,一瞬间就驱逐了地心说的星表。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人们,都不会否定显然更便利的东西。

千守说:“换句话来说,这是辉格史观。”

“那是什么?”

“就是把史实概括为肩负推动人类进步任务的英雄和企图控制人类进步的麻烦人们之间的战斗,无视一些龃龉的地方,又或者是歪曲情况,把历史收拾成现在的我们能够轻松接受的样子。”

“真是什么都有名字啊。”

“也不是什么都有。只不过,常有的事物大多都有名字。”

嗯。那种事情大概是常有的事吧。

现在的我们看来,把伽利略审判事件概括成“迫害日心说的教会以及拼死抵抗、为人类进步作贡献的英雄伽利略”这样,可以欣然接受,但那不是客观正确的历史。

“我们初中的时候,理科老师有讲到过审判伽利略的事情,总结说不能容忍自以为是地歪曲正确事物之类的话。但那个老师大概就是以某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把那个审判当作科学对抗宗教的故事。”

“然后呢?”千守发问。

我才总算回到冬明的话题。

“不容置疑的正解之类,其实谁也不知道的。所以,如果我开始否定冬明的贾巴沃克,那会不会也只是在盲信某种幻想呢?”

毕竟,我还不知道日心说的真相。

或许“形成科学对抗宗教这样的构图是后世的人们附加书写的”这样的情况才是谎言也说不定。其实教会确实迫害了激进的日心说也不一定。一旦开始怀疑这样的事情,就像镜子对镜子一样没完没了。

为了终结无休无止的事物,我最终会想决定用诸如爱、诸如正义之类happy的事物作答。但潦草对待那些事物的话,就会容易看不到真相吧。或者不如说,是可能会忘记“看不到真相”这一前提。

因此,初中老师那以确定的口吻讲着不确定事物的嘴脸,以及一边说着“不能容忍自以为是地歪曲事实”一边相信着幻想的那声音,这些最好都把它们放到内心的显眼之处,以便在自己无意间想高举正义旗帜的时候能够看到。

千守呆呆地说:“你是苏格拉底么。”

“嗯?”

“啊不,可你也并不是想完全放着冬明的事情不管就好吧?”

这倒确实是这样。

“但我不是想为冬明做些什么,而是爱阿姨——啊就是冬明的母亲。”

“知道,之前就听说过了。三好爱阿姨。”

“嗯,爱阿姨是个坚强的人,但还是对这些事会感到累的吧。要是能帮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忙,我也会想去做的。可是,就因为这个而否定冬明的世界那样的东西,还是不对。”

因此,我不是想对冬明的贾巴沃克做些什么,只要做些更细微的事情就很开心了。比如在爱阿姨回家前为她做一碗美味的味增汤、好好收拾房间。要是能像这样哪怕只是稍微减轻她的各种压力,那就应该知足吧。

千守的视线停留在长桌上好一会儿,他看上去难得说不出话。反复眨眨眼、用左手摸着鼻翼之类,然后总算开口了:“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我知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所以说,会想着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办。还是很在意冬明小朋友给架空怪物取名贾巴沃克的原因,就调查了一下。”

“这种事情还可以去调查的吗?”

“总之,我在想,冬明小朋友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创伤。你懂我意思吗?”

当然,懂的。我们有着显而易见的创伤。

爱阿姨和冬明,在五年前还和我一样,姓牧野。当时,冬明五岁。当时的事情,他会记得也并不奇怪。

“五年前,也有贾巴沃克。”

千守说着,递给我一叠打印纸。

我爸——牧野英哉是个有些出名的人,但主要是消极意义上的出名。即便现在在网上搜索那个名字,也还能看到一些报道文章。

而他出名的契机,是某个男性的自杀。

当时那个男性39岁,似乎有妻子和一个还很小的女儿。列举他情况的话,基本上看起来就很幸福,但好像大概两年前患上了精神障碍。

就在自杀前,他在Facebook社交软件上刊载了一篇很长的日志。我也读过,知道内容。

他在37岁的时候建了房子。梦想着拥有自己房子的他,以对于收入而言颇为勉强的价位,和妻子共同申请了最高额度的贷款,似乎想要建成多年来一直在脑海中描绘的理想房屋。既然他本人是这么写的,那应该不是在撒谎吧。但是那栋房子——据他所说的话——尽是缺陷。

好像并不是在那住不下去那样程度的糟糕房子,但和工程公司所商谈的有不一样的地方好像也是事实。他列出了这样的17项。诸如明明反复确认过但客厅照不到阳光结果不得不在白天也开着荧光灯、用在墙上的隔热材料比预定的少导致冬天太冷之类的内容。他虽然有向工程公司索赔过,但甚至都没有得到像样的理睬。后来有跟律师咨询过,但商谈记录基本没有保留下来,有的只是建筑师在图纸上字迹潦草的备忘,而那备忘——从他的认识看来——很难说足够反映了商谈的内容。明明有不少的遗漏疏忽,但由于没有能够证明那些的记录,似乎很难从法律上起诉工程公司。

在他的Facebook上,刊载着从工程公司的销售代表那边所收到邮件的大意摘录。只看那篇文章的话,确实会感觉工程公司方的应对很冷淡。但比起对于工程公司、比起对于销售代表,他自己对于工作潦草的建筑师好像有更大的不满:

最近回家成了件痛苦得不得了的事。真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得为了这样的房子持续还房贷。本来应该无忧无虑的居家时间现在变得比什么都还艰难。一想到这是那样的建筑师设计的房子,就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要是把商谈内容全都录下来了就好了。要是把具体内容整理成书面形式,每次都要求签名确认就好了。但是,当时我还信着那个建筑师。无法原谅信任过那种男人的自己,光是想到住在最讨厌的男人建的房子里养着孩子就气得直发抖到什么也没法做下去。都是这些让我得了心病,自己的生活也已经乱七八糟的。——像这样的话在日志里反复出现。

那篇日志中,还有这样的一段:

——所谓的房子是家庭的基础,也应该是象征。本该最理解这个的专家却做着这样没有心的工作,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我读完那篇之后,又考虑起撬棍的事情。

为了人力瓦解明明其实不可靠但又像看似很坚固的幻想的家,而准备的道具。

要想按照法律起诉工程公司或者建筑师的话,就必须明确地证明被害情况,律师好像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啊,决定去死了,为了证明你轻率对待的东西其实是能够夺走人命这种重要程度的事情。

那是日志的结尾,而他大概真的死了。

在那篇以定罪为目的的Facebook日志里,工程公司和负责该工程的工程师当然都被实名公开了。

不消说,那建筑师就是我爸。

我对于这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房子这东西毕竟是高价商品,也能够理解存在着没有达到购置预期就感觉挫败的人。爸会在工作上偷工减料这一点我是不太相信的——那个人一直都很认真,而且好像对工作很有自豪感——不过,事实就不得而知了,仅凭对爸的印象,没法断言这些全都是没由来的怨恨作祟。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篇日志公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的文章四个月来都不为人所知,虽说,应该还是有几个人读过的,但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某一天,一篇介绍这篇日志的短文在社交平台上迅速扩散,在短短几天里就有好几个人燃起了对我爸的怒火。

还有账号拿出明显不符合情况的法律、得意洋洋地写到会犯什么什么罪。有某一个人这样写之后,周边的人也囫囵吞枣地理解,产生了大量复制粘贴般的文章。这些我当时就知道了。社交网络上的怒火以其惊人的热量,瞬间甚嚣尘上,开始涌现各种总结文章。其中有些写有爱阿姨和我的名字,也有些曝光了我们当时居住的公寓地址。完全胡诌出来的那些关于我爸的经历也像事实一样传播起来。而那日志也再次扩散开来,类似的文本在社交网络上瘟疫似地增加。我们家里开始接到带有威胁性的恶作剧电话,因此把固定电话线都拔掉了。

我明明在事件的漩涡中,却不太能理解是谁在对着什么宣泄怒火。感觉一定是有各种各样的争论点,其中也包括误解或者臆想,说不定其实谁也不知道那怒火的全貌吧。

社交网络的狂热度又持续了三个月,在得知我爸自杀后急速冷却了下来。大概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处的某人取而代之成为了黑盒化怒火的目标吧。

一方面,那波狂热无论涌向了别的谁,现实也不可能悉数恢复原来的状态。损坏的事物仍处于损坏状态,疲惫的人仍然疲惫着,余震一样的攻击也还暂且持续着,当写着“请去死吧”并寄给爸的信送到时,我想着“已经死了啊”但想笑也笑不出来。

当时的我,读高中一年级。在学校里的生活异常艰难,正烦恼是否要退学并选择※高中毕业程度认定考试,暂且不去学校,这样犹豫不决时,爱阿姨决定尽早搬走。当时,明明最受伤害的无疑是爱阿姨,但她冷静迅速地一一作出判断。总之,我想她已经因为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冬明而拼尽全力了吧。【译注:高卒认定试験:高中辍学者能凭这个高卒认定获得考大学的资格。】

爱阿姨搬家前,提交了恢复原姓氏的申请书,改回了“三好”的姓,因为爸——牧野这个姓名已经众人皆知了,我也觉得恢复原本的姓是合适的判断。

她向我也提出了改姓为"三好"的建议。为此,每个孩子也需要提交申请,如果我自己愿意的话,那也可以独自保留“牧野”这个姓。

我想,要说我这还算不上长的人生中有什么能称之为“决断” 的话,大概就是那时候了吧。即使对我来说,爸的名字也还是个重负,毕竟对此有充分的实感了。但最终,我选择了仍然以牧野为姓氏生活。

而那,不是为了守护爸的名誉之类的东西,也不是出于对死去的那个人的什么顾虑。老实说,我怎么也不觉得爱阿姨或冬明是家人。虽然我很喜欢这两人,但说到底,要依赖出生时被强加的所谓“家庭”而生活这种事,总觉得很不太靠谱。因此,那两人越是重要,我越是想更加积极能动地以诸如朋友、恩人之类自己决定的关系来称呼。

因此,我保持着牧野的姓氏度过了剩下的高中生活。

爱阿姨在搬家前选择的,在她毕业的大学附近。和原本生活的街道有一定的距离,但坐新干线的话也就一小时左右的距离。大概是由于没有余裕的时间从容挑选,就姑且选择了熟悉地理情况的地方吧。

在新的高中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是牧野英哉的儿子。更何况,大家大概都把我爸的事情忘了吧。不,说不定新学校里的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起事件。当时,在我眼里看来仿佛世上所有人一个个全都与我们为敌,但现在想来,那是应该是错觉,或许只是为数不多的人把他们自己当作世界的一切那样谈论着那些事物。

爸死后,我没有再谈起关于他的事情。

例外只有一人,只有对千守是例外。

偶尔会突然想说说心里话,那时候,正好千守就在眼前,我感觉唯有对他全部倾诉出来也无妨。不是说千守很温和,也不是说我和他关系特别好。不对,稍微也有这些原因,但在本质的地方不一样,原因在于千守是个头脑很好的家伙。

我认为,公正的姿态是知性所产生的结果。

所以千守是公正的,既不会无意义地把我和我爸联系起来然后改变对我的态度,也不会对我爸的事件作出片面的善恶判断。从他的口中也不会说出一些离谱的安慰似的东西。

在深夜的家庭餐厅中和千守谈起我爸的话题时,那家伙只是说“真是什么人生都有啊。”

而且,正因为千守始终是个公正的家伙。

因此,如果冬明有创伤,千守他会怀疑和我爸的事情有关联也是当然的吧。

千守递过来的打印纸,印着当时推特上的推文。还只是五年前的事,当时我的感受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我皱起眉头,第一次对映入眼帘的信息感到恶心。比起推文内容,附在边上的那些头像、名字之类更加激起我的情绪。当时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残似地持续搜索着爸的名字。

千守指着其中一篇推文,问:“这个账号名,KISASAGE,认识吗?”

“啊啊,知道。”

深蓝色背景中是什么人面部变形后的插图——看起来既像少年也像短发的少女——以此为头像的账号。爸的事情发展成问题时,它在相当早期就持续发着带有怒火的推文。

千守用指尖稍微划了一下,说:“问题是,这个用户名。”

推特账号有“账号名”和“用户名”这两样设置。在千守的指尖,KISASAGE这个账号名边上写着比较小的用户名,是“jabberwock”——贾巴沃克。

“只要追溯日志就清楚了。可以看到,这个账号积极发言,把你父亲的事情闹大。首先是KISASAGE的朋友作出反应,接着是周边的人们,这样。”

贾巴沃克,冬明口中反复提到的怪物。

冬明也调查了爸的事情吗?然后他注意到这个用户名,以此给空想的怪物取名为贾巴沃克吗?真是这样?

千守边把打印纸放回包里,边说:“我很明白你想保护冬明小朋友所特有的世界之类的东西。而那,我觉得是很正确的事情。真的。不过,我总觉得,不能放任贾巴沃克这样的东西不管。”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才好,我又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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