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三——佐代里女士打电话给我的那周三以来一个月左右里,感觉每天都风平浪静。冬明的状态一直很好,虽然有一天缺席,但好像没有多严重的不适,我也就像平常那样上班。说起来,我觉得那次缺席或许算是大家所谓的翘课之类。不过我觉得,在努力适应学校的情况下,冬明应该积攒了一些压力,所以没怎么过问就让他休息了。
其他日子里,那孩子都有好好听课,也没提贾巴沃克的话题了。虽说我或许应该再向他了解一下情况,但又觉得操之过急也无济于事,就没问出口。另外也抱着一些不负责任的期待,期待或许冬明会就这样淡忘贾巴沃克的事。
枫好像在烦恼什么。那孩子在这些方面很会蒙混过关,但我们成为家人也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所以这点程度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我试着这么问,但枫的回答很无情。
“总归是有什么瞒着的,”他苦笑着继续回答:“哪天觉得该跟爱阿姨说一说才好的时候就会说的。”
除去孩子们的事情,我就是专心工作。关于大相一家的项目,我请建筑师做了几套方案,交给佐代里女士,根据她的反馈作出修改的指示。同步进行的那个符合原预算的土地寻找工作结果并不怎么好。我带她去看了几个地块,佐代里女士口头上说着“还不错”,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内心并不满意。
我努力收集情报,同时耐心等待机会。等待的其中一件事情是有更好的土地出售,另一件则是能够搭建好与公司谈优惠的舞台。而后者的机会更早到来了。
那山丘上的地块大概会被分成三十块出售,然而并不是无论哪块都一样。
对于大相一家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视野开阔。山丘上的地块由于视野开阔处是向着北面的,如果不是那一侧的六块就没有意义了。那六块地之中,位于角落的两块和其他的相比面积过大,对应的价格也会高一些,所以被排除在候选地块之外。意即,从一开始,可推荐的就只有四块了。
在人气地区售卖的、山丘上的优等生们,瞬间就纷纷找到了买主,贴着地块示意图的黑板上,每天都有代表“签约成功”的缎带小花开出来。直到候选的四块地中有三块已经定下了买家时,我开始了与公司同事的交涉。
“这个项目,还请允许我提议4250万日元。”
这么说着向销售科科长提出的报价,总计大概会是4420万,有大概170万的优惠——之所以会与向佐代里女士传达的预算有50万的差额,是因为还没有包含贷款信用保险等各种费用的报价。
170万的优惠并非没有可能的金额,能通过的话就会通过。但是,对于公司来说也有想尽可能不允通过的价位。销售科科长——名为松冈、眼神锐利的男子侧斜着他那三七分发型的头,说“会不会优惠太多了?”
“利润空间是足够的,在决算前期的宣传中也是可行的价格。”
“那块地,放着不管也卖得掉。”
“是的,听说Peer Select也在谈这个。”
听到这里,松冈先生眉头一挑。
——有建筑条件的土地,房屋不容易贬值。
不如说,这是一般趋势。如果是这个地块一旦售出就必然可以由自家工程公司建造房子的合同,就没必要和其他公司降价竞争了。
不过,我们的情况还有些不同。因为在七个工程公司所在的母体集团内部,土地是由整个集团管理的,即使是有建筑条件的土地,集团内的其他公司也会成为对手。
Peer Select就是我们的一个强劲对手,在上一个年度的业绩方面,我们——安居工程公司在集团内位居第二,Peer Select则是第三名,而我们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今年据说我们有可能会被他们超越。
在自己座位上整理资料的园田先生给出了救命稻草:“Peer在那块分售地块上已经达成了五份合同哎,听说其中优惠200万的也有。”我知道这件事,是园田先生事先告诉我的。
松冈先生对集团内的竞争很上心,因此,只要仔细观察竞争对手公司的动向,就能等到让他点头的时机。集团内部进行价格竞争这样的方法,当然不受推荐,但很有效。
松冈浏览着报价文件,说:“170万有些微妙呢,能再加50万吗?”
“价格难改,不过因为交房时间随意,好好安排工期的话就能控制成本。”
即使是木工工事,视时期不同价格也不同。要求新的一年到来前交房的住宅有很多,避开这点的话多多少少能便宜一些。况且,要是通过安排工期和同一个分售地块内的其他工地共用的话,那部分的成本也能控制住。
松冈先生用他手中的笔“咚咚”地敲着报价文件,“OK,推进下去吧。”他这样说道。
*
十月三十日的周六,我和大相见面了,不是一直以来对房屋建造特别积极的佐代里女士,而是其一家之主——雅史先生。他独自出现在了我们的工程公司里。
建筑师就总价4250日元的报价向他介绍房屋。我坐在建筑师旁边,听他们的谈话。雅史先生好像对房子的全貌并不怎么关心,好几次说出“妻子满意了那就行”这样的话。
与之相对的是,他对于施工技术、隔热材料的填充量、柱子的材料以及粗细、用在墙上的石膏板等事关房屋性能的方面问了很多问题。对于窗户和门也是,似乎更关心性能而非设计。
听完一五一十的介绍后,他说:“挺好的房子呀。”
建筑师回答了一句“非常感谢”。
然后,按照雅史先生的要求,我们前往“山丘上的地块”。我驾驶着公司的丰田普锐斯汽车,他坐在后座。实话说,和他单独一起总感觉有点不自在。这回的商谈也是,我还以为仍然会像往常那样以佐代里女士为中心。
“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呀?”
听到我这么问,雅史先生用苦笑般的声音回答:“因为如果妻子在场,我就会不自觉地迎合她。妻子因为满意现在的设计了,就说接下来只需由我来决定。”
“尊夫人挺信任您的判断呀。”
“这时候如果按妻子说的来,之后我会不禁发起牢骚。因为有过这样的先例,所以,我觉得她是要让我自己谈到满意为止。”
“请问您对我们提出的方案意下如何?”
“我觉得挺好,真的很好。本来还以为优惠的部分会让哪些地方变得低劣,但好像并没有这样。”
“我们就是打算尽量做到最好的。”
我这么回答的同时,内心仍有纠葛。
——我应该向大相家出售这次的房子吗?
最后做判断的,当然是大相夫妇。我对方案内容足够和价格相称这一点引以为傲。但即便如此,依然担心我这方案本身会不会还是和他们的期望有所偏离了。
雅史先生说“钱的烦恼真是麻烦对吧。如果可以,倒是想不用考虑这些生活下去。”
“是的。”
“请问三好女士是双职工家庭吗?”
“诶?”
“抱歉突然这么问,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不……”我稍微烦恼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就我自己在工作。其实,我那当家的已经过世了。”
前面的交通信号灯变为红色,我踩下刹车,然后在车内后视镜里确认雅史先生的表情。
恐怕雅史先生是不太会表露情绪的那类人吧,虽然陪小孩的时候经常会笑,但其他时候基本上都是不太高兴地样子眯着眼。但这次,他那目光中带着些许惊讶。
“这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的。也并不是要藏着掖着。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该怎么说呢,就像被旅馆的服务员帮忙提包一样。”
“旅馆?”
“意思是,虽说受到关照会挺费事的,但提包是服务员的工作,自己也谈不上什么抱怨。就只是觉得拿这个没办法。”
出乎意料的对话似乎让我动摇,都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了。特别是自己明明并不擅长作比喻,突然冒出旅馆服务员之类的并不合适。
后座的雅史先生嗤嗤地笑了,说:“也就是说,我不在意的话就行,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介意我吃口香糖吗?”
我回答“当然不会,请便”,雅史先生就从口袋里掏出※尼古清,含在嘴里,然后说:“三好女士,您有孩子吗?”【译注:尼古清:ニコレット,nicorette,一种戒烟口香糖品牌,此处采用了台湾产品译名】
“有的,有两个。”
“那,比起我就更不容易了。不过一旦担负家庭的经济来源——虽说我家的情况是妻子说等孩子再大些她就也要再去工作,但自己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话,就还是会担心钱的事情。”
“我很能理解。”
“所以我想尽可能控制贷款的金额。在这方面,我和妻子倒是有挺大的分歧。”
信号灯变了,我的脚离开刹车踏板,轻踩油门,汽车缓缓地加速了。
“请问山丘上的地块给您带来了困扰吗?”
“很难说。我觉得它真的是个好地块。请问如果是三好女士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吗?”
“是想问,如果满意的房子需要比预想的多花500万高价买下来,这样的情况。”
这回答用不着苦恼。虽然有点苦恼把那回答直接说出口是否合适,但我还是如实回答了:“不会买,因为害怕。”
因此,这次的项目就算不能顺利进行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雅史先生又笑了起来,说:“自己倒是希望你说会尽可能买,好给我背后推一把呢。”
“我觉得如果是大部分的销售人员,那是会这么说的。这倒也不是什么销售话术,只是因为我们还是喜欢房子的。”
“但三好女士不会买,是吗?”
“如果当家的还活着,我觉得可能会考虑买。钱的事情姑且不说,毕竟还能分担忧虑、互相支持。”
“这办得到吗?夫妻之间分担忧虑之类的。”
我对于从雅史先生口中看似很自然说出的话感到惊讶,毕竟我觉得夫妻之间分担问题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其中也包括各种各样的忧虑才对。
然而,也可能是我错了。要是办得到,英哉先生或许也就不会死了,或许就不会独自承担着一切然后消失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不要在开车时说这些让人想哭的话。
——但,应该能做到的。
只要英哉先生向我哪怕就吐露一句什么示弱的话。不,不只是他的问题,要是我也稍微再好好地和他沟通就好了。
“可是,大相先生不就办到了吗?和佐代里女士好好沟通过了不是吗。”
“是这样吗?”
“大概吧,佐代里女士知道大相先生您的担忧,大相先生您也知道佐代里女士很中意那块地。”
他们不是一方撇下伴侣自己推进建房的夫妇。互相试着理解对方的价值观,这是很令人羡慕的事情。
“但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样交流,一直以来总是会不自觉在妻子面前逞强。”
“我理解。”
我觉得我和英哉先生算是挺好的一对夫妻,各种事情都会打算好好沟通。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大概互相之间都一意孤行,为了扮演坚强的妻子和丈夫,尽可能不让对方看到软弱之处。我想这一定是最大的错误吧。
“夫妻之间互相示弱这一点大概是很重要的吧,虽说这是我从失败中才吸取的教训。”
“但这出奇地难,明明倒又不是要装什么样子。”
“毕竟光是想要当对方的好伴侣就会产生一些自尊之类的东西。”
“是这样。即使有一些压力,也会感觉笑着隐忍才像个好丈夫。”
“但我觉得就算还没问题,随着压力的积累,也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挽回的问题。等到了感觉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也不会选择传达什么了。”
英哉先生的情况,就是除他自己死了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传达方法了。正常的方法本来明明应该是应有尽有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选。因此现在想来,必须得要在还没什么问题的时候就要练习起来,一点一点地进行互相示弱的练习。
在十字路口转弯后,前面就是一段长长的斜坡。
前方就是山丘上的优等生地块了。
“感觉像变成了谈人生的知心热线之类呢。”雅史先生说。
“毕竟是在谈房屋购置嘛。”我答道。
那大概与谈人生没有多大区别吧。
分售地那边,正在铺全新的黑色柏油路。管道系统已经铺设完毕,处于随时都能开始造房的状态。地面上拉着绳子,以区分各个区块。比如这边到这边是区块A,边上是区块B。
我们站在其中尚不属于任何人的区块。造房前的分售地看起来总觉得狭小一些。
一时间,雅史先生在那块土地上一直默默抬头望着天空。太阳已经西斜了很多,西边天空的低处被染黄了。这是个宁静祥和又氤氲的傍晚。
终于,雅史先生说:
“傍晚的天空久违地让人想起美好的事情。”
另外没什么称得上是对话的了。不论是他那边还是我这边,都没有发问。
回去时我送雅史先生到附近的车站。在那一小时后,佐代里女士联系我说她们决定买下那块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