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那个图书馆的奇怪经历后,我搜寻起已经不复存在的公园。那在离冬明那小学不远的住宅街区,在少儿英语对话培训班对面。在古旧的民房像是新陈代谢般一间间重建的这条大街上,曾经好像有个公园,但它被贾巴沃克偷走了。
——那在黄色墙壁的房子还有门口有青蛙玩偶的房子之间。
冬明是这么说的。那公园似乎很狭小,小型滑梯、沙坑、直饮水设备、秋千都各只有一个。
我很快就找到黄色墙壁的房子,是两层高的可爱房屋,庭院里排列着种满花的花盆。看向它旁边的房子时,能看到在玄关前的伞架附近,有个略微变形的白铁皮青蛙在朝这边招手。
这两座房子之间什么也没有。虽然各有围栏,但它们紧挨到连缝隙都没有。如果这地方真的曾经有公园,那就是连带着土地一起消失了。
我在这住宅街的狭窄小路上来来回回询问“知道一个公园吗?”。在那个英语对话培训班对面本来应该有个小公园的,还记得吗?
我忐忑不安地担心自己会不会早晚被当作可疑人物给举报了,但为了守护世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之所以搜寻不复存在的公园,理由在于和千守的对话。
*
“照你的话,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千守在Box文学社说,“最后要变成世界危机了。”
一脸严肃地说着“世界危机”等词汇,莫名有些好笑,但这场合并不可笑,我皱起眉,问:“这样吗?是危机?”
“那当然是危机吧。贾巴沃克要是实际存在,假设它光是偷了亚当那人类就灭绝了。”
“你是基督教徒来着?”
“不。还在选择宗教中。”
“能选的吗?”
“当然能选的吧。毕竟信仰之类是能左右人生的事情。不过伊斯兰教也有※阿丹(亚当),而从史实上来说人类应该也有最初的一个。至少,历史上的某处存在着某个生物被消灭之后,人类也不再诞生了。”【译注:阿丹:アダム,伊斯兰教的亚当汉译为“阿丹”。二者在日语的音译中无区别。】
“贾巴沃克会连已经死了的生物也偷吗?”
“谁知道呢。总之就算是在如今的地球上,也还是有什么东西被偷走就能让人类受到重创的。”
“爱之类的?”
“嗯。爱呀、法律呀、败仗呀之类的。”
“败仗?”
“要是没有败仗的话,战争不就没有尽头了吗?”
不太清楚。我无法想象缺少败仗的世界。但无论是谁也能大致想象法律被人遗忘的世界,那感觉确实会很糟糕。
千守一时间缄口不言,他那细长的指尖叩击着长桌。他原本就有这样敲出声音的习惯,但除了更集中注意力的情况,他似乎都会注意收敛一些。
那声音总算停住后,千守:“我们要知道的事情有两件。”
“只有两件吗?”
“是优先度高的有两件。第一件是贾巴沃克偷东西的规律。说是只偷我们这边丢的东西吧?”
“按有住的话来说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就得要注意别丢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过,‘丢’这个词很模糊,所以想明确一下。”
确实如此。就算是说“丢”,也总不会是指在垃圾回收日装到袋子里丢弃吧。感觉应该是什么更加抽象的词汇。
千守继续说:“然后还有件事想知道,就是取回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时会发生什么。”
“不是该怎么取回被偷的东西?”
“要是不知道取回时会发生什么,就不知道取回来到底是不是件好事了。要是贾巴沃克随便偷了什么世界就会改变,那相反的也会发生。”
噢噢,是这样,确实。
假如大型战争的谋划者被贾巴沃克偷走了,世界因此得以和平,那会怎样呢?一旦那家伙被取回,过去就变成终究有战争发生,可能一下子就会有很多人死亡。
“那别取回太糟糕的东西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吧?”
“也不一定呀。假设一百年前的一个女孩被偷走了吧,这个世界就欠缺了这女孩的人生。取回她时会发生的事情,简单来想的话有两种。”
我点头,这还是知道的。
“是现在的世界上会出现那个女孩,还是现实要追溯到一百年前‘她存在的世界'算总账?”
“嗯,是这个意思。虽说还能想象这两者都有各种各样的变种,但粗略来说的话就是这两种。”
“后者看起来更有可能吧,被偷走什么的时候,世界会发生改变。”
就如千守以前指出的那样,紫色颜料消失时,连颜料盒的形状也会配合着改变。
千守看上去板着脸,眉头高扬着,头微微倾斜。
“真要是这样的话就糟了,一百年前的女孩子被取回时,或许会和牧野家的祖先相遇并结婚。这样的话,牧野家的家谱就大变样了,我眼前的你会消失。”
“类似的这些感觉在《回到未来》里看到过。”
“那也看一下《蝴蝶效应》吧。就算只是乍一看很微小的变化,世界也可能会一下子大变样。不管是世界有所缺损还是那缺损得到修复,两边感觉差不多,而这些带来的变化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贾巴沃克随随便便出手确实不是件好事吧。
但我有件无论如何也想要取回来的东西。
“如果只是有住的名字,也会很糟吗?”
“这没法判断啊。我是觉得要谨慎些才好。”
“那她得一直这样没有名字吗?”
“我是说首先想要好好调查贾巴沃克现象的规律。只是这调查对象太过超自然了,不确定能不能好好调查就是了。”
“怎么查?”
“你觉得怎么查才好?”
就这么被问了回来,我短时间陷入沉默。
然而,贾巴沃克相关的情报实在有限。
“主要是那个有住和图书馆。”
“我就是说这有危险呀。不管是故意还是偶然,一旦接近那个图书馆,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取回‘贾巴沃克的偷窃物’,所以才想事先调查那个危险程度。”
“那就只能从冬明那边打听了。”
我们会忘记“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就连忘了这件事本身也没法意识到。这样就什么数据也得不到,但只有冬明是例外。
千守点头,说:“确实只能拜托冬明小朋友了。不过,全都依据一个十岁小孩的证言来判断的故事未免有点大。”
“意思是需要一定数量吗?”
“调查规则——也就是再现性的方法,除了数量以外没什么了。”
“那就得去找像冬明一样还记得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的那些人了。”
“是会要这样呢。能行吗?”
“我先去听冬明说,试着做个失窃物的清单。”
如果有谁记得那清单上有的东西,那就应该是贾巴沃克力所不能及的对象。听听包括冬明在内的那些人所说的事情,或许就能一点点地解读贾巴沃克的规律。
千守对我点点头,说:“要是有失窃物的清单,我就也能帮忙,在社交网络上问问看有没有人记得那些。但话说回来,只是这样的话,就没法收集我想要的数据。”
“为什么?”
“目前的情况是只有冬明是个参照例子,所以挺难的,我怀疑年龄可能还挺重要的。”
确实,“大人们忘记了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但纯真的小孩们还记得”这样的情况有着莫名的说服力。想必童书里面有类似的剧情吧,但觉得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说起来,小孩子和社交网络合不来。像推特这种,有账号的高中生达八成,而小学生大概就只有一成。”
“亏你总能知道这样的事情啊。”
“话说有一成其实就挺奇怪的,推特的使用条款里,未满13岁是不能使用推特的。”
总之在社交网络——特别是在那种很容易与不特定多数人相联系的地方,要收集到来自小学生的情报是不太现实的吧。一方面,我们为了收集情报,寻求“很容易与不特定多数人相联系的社交网络”,而这次的调查,把小学生排除在调查对象之外就不够充分了。
这解决办法马上就能想到。
“明白了,我去做田野调查。”
实际造访现场,并通过采访进行调研。这样一来就能避免年龄上的不平衡。大学生向小学生搭话这类事情,要是不被当今世上视作危险,就能取得更准确的数据。
“能行吗?”
“实话说,不太有信心能争取到时间。”
贾巴沃克实际存在这一情况并不能减轻爱阿姨的负担。虽然我想尽可能陪伴冬明,但既然调查对象是小学生,时间不管怎么说也会重叠。自己又不能在大学里留级,也还要兼职。
“尽可能的范围里就行。要调查什么?”
“有个备选。”
冬明说过“被贾巴沃克偷走”的那些东西里,有个公园。如果是把颜料盒里的紫色颜料作为调查对象,在社交网络上大肆询问或许会有意义,而如果是当地的一个小公园,就很适合实地考察。
“你的主要工作是从冬明小朋友那里打听消息,其他事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就行了。”千守说道。
*
我在图书馆里经历的事情,对于冬明来说好像也很出乎意料。冬明一脸困惑的样子皱着眉头,问:“这是去了‘另一侧’?”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哪一侧,但总之,确实去了并非这里的世界。
这是进入十月以来的第一个周三。我大概平均每周两次和冬明一起吃饭。虽然买一些现成的食物凑合着吃的情况更多,但偶尔心血来潮的话也会一起做些不怎么像样的料理。
今天打算做日式土豆炖肉。只要把食材和调料放入高压锅,按照菜谱来加热就能完成,所以如果对味道不挑剔,就是一道很简单的菜肴。土豆还是已经削好皮的。
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用对我来说都有些危险的笨手切着洋葱,边上的冬明则用削皮器给胡萝卜削皮。
“不管怎样说,我觉得要向你道歉,我也还是觉得贾巴沃克这种东西不存在。”
“没什么关系的。毕竟枫已经很认真听我说了。”
“也不是这样呀。要是一开始就更相信你说的就好了。”
“但这样才是问题吧,毕竟这一般不是能让人相信的事情。”
“但还是没能对你的期待作出回应吧。”
冬明只信任我和爱阿姨,毕竟他只对我们反复提及贾巴沃克的事情。然而冬明自己却小声说了句“不是”。
“我也不是想枫能全都相信。只是觉得不说的话就感觉在把枫当成笨蛋。”
“会当成笨蛋吗?”
“是的吧。明明不说说看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但自顾自地认为说了也没用,我觉得这样就是把对方当成笨蛋。”
“你总是很冷静嘛。”
“我倒是觉得很平常。”
我把切好的洋葱直接倒入锅里,从冬明那边接过削好皮的胡萝卜。我一边瞎切着大小不一的胡萝卜块,一边问:“你觉得贾巴沃克是怎样的东西?”
冬明把刚用好的削皮器放在流水中冲洗,听了一阵子水流冲击水槽的声音,等它停下后,回答:“不太清楚,不过。小野田老师说是很平常的事情。”
“小野田是班主任来着?”
“班主任是马岛老师。小野田老师是校心理辅导处的。”
“这样啊。有好好听你说吗?”
“嗯。”
冬明仔细地用毛巾擦手,然后抬头望向我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呢?”然而已经没什么需要拜托冬明做的了。米在电饭锅里,再过三十分钟左右就熟了。还打算烤秋刀鱼,不过等土豆炖肉准备好了之后再开始就行。另外还买了油菜以及炸豆腐,但由于是现成即食的,只需要在开饭前盛在小碟子里即可。
“那就坐在桌边跟我说说贾巴沃克的事情吧。那位校心理辅导老师说了些什么?”
冬明照我说的在饭桌边坐下,坐的是对着大窗户的特等座位。
我把瞎切的胡萝卜放入锅中,然后处理牛肉。说起来,忘了买魔芋丝,但反正又不是没放魔芋丝就不能称之为日式土豆炖肉,土豆和肉按日式做法煮出来那就是日式土豆炖肉了。
冬明缓缓地花时间说了起来:
“对的事情和错的事情会在不经意间就被决定下来吧?这样的话,我们说的那些错的事情就成了没有的事。虽然实际上并不是没有了,但就是成了没有的事。”
“好难懂啊,比如说?”
“是从老师那边听来的,所以不太清楚,但比如说我觉得有点像攀木木的事情。”
“攀木木?”
“是我班里的,人有点肥,以前的外号是‘小胖林’。不过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批评说那样的外号不好,他外号就成了‘※攀木木’。”【译注:小胖林:デブリン=“デブ”(胖子)+"リン(林)"。攀木木:ぽっちゃ=“ぽっちゃり”(发福的)-“り”(林的音读一半)。】
“因为有些胖?”
“那不太清楚,我还以为是精灵宝可梦的名字。”
“啊,是这样啊?”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胖。这些我不太清楚,但总之,班主任老师又开始说‘攀木木’也不行,所以现在就只是普通的小林同学。”
对于冬明说的这些,我没有什么称得上见解的想法,只是想到“小胖林”的“林”或许来自“小林”的“林”而已。
我向放好食材的高压锅里加入少许水、高汤粉、白砂糖、酱油以及※味霖,盖好盖子后开火,还姑且确认了一下菜谱——大火加热一段时间,等喷出蒸汽了再转小火五分钟,时间到了之后关火就行。冬明继续说:【译注:味霖:又名味淋,由甜糯米加曲酿造而成,属于料理酒的一种】
“所以我觉得老师是在说不能根据别人的胖来给他取外号,这大概就会成为对的事情吧?”
“哎,是这样。”
“然后,到时候,相反的那方,根据别人的胖来给人取外号的道理之类的,就从世上消失了。”
“会有这种事情吗?”
“毕竟,大家都觉得胖不好,所以才不能根据这个来取外号吧?要是大家都觉得就算胖也没什么问题,那小胖林或者攀木木应该都行的。”
“啊,这样,确实。”
不能根据别人的外形来给人取外号这一点看起来好像是对的,因为能够想象因此受伤的人。不过,如果仍旧保持着类似“对肥胖者的偏见”,只限制外号这样的行为,确实可能只是在遮丑。
“我倒是被叫作※美代子(ミヨ子ちゃん)。”【译注:ミヨ子ちゃん:出自少年侦探团系列《马戏团里的怪人》,马戏团主人有个女儿,书中称谓为ミヨ子ちゃん,ミヨ子和三好的发音(ミヨシ)只差一个音。目前找到的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和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版本译为“美代子”】
“这样吗?”
“嗯。因为姓三好(ミヨシ),另外还有就是有段时间我经常在女生群体里聊天。她们读过江户川乱步的书,我也挺喜欢的。”
“被叫作美代子会不舒服吗?”
“完全不会。不过,我不明白攀木木不行但美代子就行的道理。毕竟姓名这东西是我怎么也没办法的事情。”
“刚出生的时候倒是姓牧野呀。”
“这样。可能就算是我也会因为被叫作美代子而受伤吧?可能会想起爸爸已经不在了。其实我完全没受伤,但只是在说可能。”
“嗯,知道。”
“所以,攀木木应该也是一样的。他本人其实并不讨厌那个外号,虽说也可能他其实是讨厌的,但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个嘛。我觉得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会想采取不会有问题的那种。”
“那倒没什么。不过,教室里说那个外号不行的时候,攀木木哭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三条秋刀鱼,撒上适量的盐之后,排在电烧烤架上。这厨房的电烧烤架虽然有选定烹饪程序就能自动烧烤的功能,但这样一来就总会有不少水分飞溅出来,因此我先用小火烤八分钟,视情况转大火继续加热。
冬明拄着脸,一本正经地望着窗外。最近落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早了。天虽然还亮着,但感觉很快就会入夜。
“攀木木哭了之后,班主任老师看起来还有些高兴,虽说倒不是笑起来那种,但感觉或许该说是得意吧。事情变成了小林同学果然是不喜欢攀木木这个外号的,他只是在勉强自己,这样。能明白吗?”
“明白。”
“可是,这不奇怪吗?攀木木本人没这样说过,就是哭了。”
“你说的这个我很能明白。像这样被毫不相干的人们随意决定故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就算是我,要是在教室里被说美代子不行,大概也会哭。虽然我不太能说清楚,但就是感觉有些不甘心。明明问题不在这里,却被当作问题,感觉像是把一直以来有关的事情都否定了。我感觉受伤明明是假话,却成了真的一样,感觉很不甘心,不甘心到想哭出来。”
冬明看起来对他所设想的事情真的很不甘心。虽然没哭出来,但声音有些颤抖。
我姑且结束饭菜的准备工作,开始洗砧板和菜刀之类的厨具。犹豫过在说话中途粗鲁地制造水声是否合适,但一想到拘泥于这些才是冬明所不喜欢的,就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流水。
冬明用他那仍然颤抖的声音接着说道:“所以本来应该有很多东西的。攀木木这个外号本来应该有更多各种东西的。”
“比如那外号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好,就算不好是不是也不该在教室里说,说的时候怎么选择用词之类?”
“嗯,这些也是,别的也是。出游的时候,攀木木在体育课踢足球得分的时候,小林同学也就是攀木木呀。所以就算是攀木木这个叫法,应该也有确实好的地方。”
“也是,本来有很多东西啊。”
价值观也是,道理也是,爱或正义或者历史也是,这些大概都是多面的,其实远非听讲台上的老师说就够了的程度吧。不该是仅仅看着一个视角就能作出评判的事情吧。
冬明说:“贾巴沃克偷走什么,然后世界就缺少了那部分,大概就是这样的。不能以肥胖来取外号这样的话成了正确的之后,那些所有的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感觉能理解了。一直以来模糊的贾巴沃克现象,其个中道理仿佛突然间拥有了轮廓。
这种外号的事情是非常自然地就在现实中发生的事。例如在社交平台等地方,正义的形式被分割重组、简单化,原本复合而成的诸多要素好多都被丢弃不顾,就类似这样的过程。
这并不是贾巴沃克那样非现实的故事,然而贾巴沃克现象或许就是它的象征。
有谁谈论着正义而那正义被接受的时候,世界就缺损了。这与那有多正确或错误无关,总之,曾经为人所接受的那些对正义的反驳或验证不再被容许。要是有察觉到不协调的谁把它说出口,就会被说“你错了”“已经不合时代了”而遭到忽视。或者那反驳本身就不再被大多数人看到。那真就和贾巴沃克现象一样,一旦判定某个正义,其他正义的可能性就被当作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表示高压锅加压完毕的气阀“铿”地升起,能持续听到那“铿铿”的声音响着,非常刺耳。房间里已经很暗了,夜幕临近,我打开了照明灯开关。
“你果然还是很冷静啊。”
“但这不是我思考出来的事情,小野田老师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一回事。”
“我把这些跟爱阿姨说说看,她一定会理解的。”
“嗯,不过……”
即使是在有照明的屋内,冬明还是望着窗外。他视线前方的天空感觉随着灯亮的部分越发暗下去了。
“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因为我不说贾巴沃克的事情之后妈妈看起来很高兴。”
是这样吗?真的。贾巴沃克的事情,爱阿姨也一直很操心吧。
然而我只回答了“这样啊。”
——我也是和冬明一样的考虑。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即使基本上确信了贾巴沃克的存在,也还是没和爱阿姨说。一想到她的担子,就还是不能连我也开始说这像是科幻一般的事情吧。
不过,本质上一定不是这样,不是从理性上体贴爱阿姨。
从一开始我就不能插嘴冬明和爱阿姨的关系。毕竟那两个人之间是真正的亲子问题,而我并不是。
*
十月按照预定的安排,在调查贾巴沃克中度过了。
这期间,有住没有现过身。我有试着去过一次那个图书馆,但门锁着。
听冬明讲了之后罗列的“贾巴沃克偷窃物清单”越来越长了。紫色和柠檬色的颜料、一本童书、玩具车、傍晚时分电视上播出的动画、便利店里经常卖的冰淇淋、同校女生的红色靴子……其中一个就是小公园。
虽然我对那个公园作了一番打听,但还是由于没有争取到多少时间,只去过现场四五次。冬明倒是帮了我一把,在他同校学生之间收集了大量证言。
这个调查进行了大概一个月就停了。虽说也是因为已经做足了调查,但首要原因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冬明积极打听的结果是那个消失的公园在小学生们之间扩散成了都市传说般的故事。
——那个公园发生过事故哇,有女生从红色的滑梯上摔下来死了。然后那个公园好像就被连带着一起拆掉了。
不知道是谁开始说起来的这个流言传播开来,并不是个能好好打听的环境。
原本在冬明的记忆里,公园的滑梯就不是红色的。台阶是绿色,防止摔落的栏杆是蓝色,斜坡扶手则好像是黄色的。然而有谣言一旦扩散,大多数人似乎会根据那个谣言天马行空地想象,把实际连看都没看到过的东西说得仿佛看到过一样。如今变成了无论谁听到都说:“知道啊,就是那个红色滑梯的公园吧?”所以没有意义了。
人的记忆——至少其中一部分,是被想象所改写的。
把这告诉千守时,那家伙露出苦笑,说:“牧野你知道芬达的金苹果汽水吗?”
十一月五日,周五。我们一如既往地在上午的Box社待着。
我困惑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回答:“感觉好像有印象,还感觉喝过。”
但印象里芬达除了葡萄味就是橙子味,而我是多年的雪碧党。
千守轻轻点头,“芬达有个很早期的产品阵容——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吧?有传言说当时其中应该包括金苹果味。大部分人虽然记得那个商品的事情,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旧罐子、瓶盖之类还算像样的收集虽说也有,但谁也没有金苹果味的。”
“那就是没有过吗?”
“这个传言遍布之后,真的有金苹果味汽水在售卖了,所以牧野你就算喝过倒也不奇怪。不过理性看数据的话,20世纪70年代售卖过芬达金苹果汽水这一点是有误的。”
“又或者,是被贾巴沃克给偷走了?”
“是这样,这件事情和贾巴沃克现象很像。总之,我的意思是,人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不仅模糊不清,还很容易就带上成见,如果问‘以前好像是有金苹果味的吧?’就会莫名觉得好像以前真的有过。”
我确实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喝过金苹果味汽水,只是千守这么问了,就有一种“这么说来……”的感觉。
千守好像在查看社交网络上发来的消息,视线一直落在手机屏幕上。
“追查和芬达金苹果汽水相关的网络日志的话,还能明白一件事情,到头来,在记忆对数据的战斗中,理性判断上来说是数据的胜利。”
“也是。一般,如果真有销售过这种东西,就不应该什么痕迹也没有。”
“嗯,如果不知道贾巴沃克这种事情,就连我也会只会觉得是记忆出错了。其他大多数果然也是这样考虑的吧。”
我把听冬明讲了之后罗列的“贾巴沃克偷窃物清单”给了千守。他通过社交网络寻找记得那些东西的人们。“请问你知道以这个作书名的书吗?”“还请告诉我四年前傍晚时分电视上播出的那部动画。”“请问以前在便利店里有卖这样的冰淇淋吗?”……诸如此类。
照千名所说,他们之中记得“失窃物”的人似乎比想象中的多。类似“噢噢,那个我知道的。记得有看到过的印象。”这样的消息冬明好像收到了不少。但试着仔细打听就会发现那些并不是事实,也有很多好像是后来捏造的记忆。
而发到千守那边的相反消息是那数量的好几倍。也就是“这种东西一开始就没有呀”之类的消息。
这其中的大部分并不是攻击性的。有消息是“请问会不会是这种商品才对?”附带着特征略有相似的冰淇淋图片发了过来。也有“我在图书馆担任管理员,对于常见的书名误解……”这种个人经验之谈发了过来。这样的消息一来,原先说“记得”的那些人就开始沉默不语了。
千守的双肘拄在长桌上,仍然盯着手机屏幕,继续说:“这调查除了花时间进行之外没其他办法,这我倒是已经打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果然还是很难哪。”
我也是类似的感受。一个月的调查里,获知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关于公园的调查,小孩子们那边记得还听清楚的。问的里面有大概两成记得。大人倒是基本都忘了。”
因此,或许贾巴沃克的力量果然不容易对小孩奏效吧。
千守微微点头,回答:“这趋势我也有感觉。但小孩子也不是全都记得失窃物,一定还有别的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完全没头绪。这种倒只属于我瞎猜的范围,比如或许和想象力有关联。有足够能接受贾巴沃克存在的想象力,或者说思考的柔软程度之类。”
听着千守的话,我没来由地想了起来。
“也就是说,有视角的话就行吗?”
“嗯。那想象力确实也能替换成视角的说法。”
“这是在图书馆找书的时候,听有住说的。如果知道白纸书的名字,就会以此为契机,得到能看贾巴沃克世界的视角。”
千守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他喃喃自语道:“冬明小朋友是怎么得到那个视角的呢?”
“冬明?”
“还是感觉只有他有些特别。就凭一件事,他对失窃物记得未免也太清楚了。冬明小朋友或许有遇到过像是能让他深信贾巴沃克存在的什么事情。”
“不只是想象而已吗?”
“人能够从零想象的事情,是很有限的。要是有什么契机的话,事情倒是会好懂一些。”
只有冬明很特别的契机……
我挠了挠头,不觉得自己会知道这个答案。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苦恼起来,这时,千守“咚、咚”地用指尖敲了两下长桌。
“接着,是东西消失的那方——思考一下贾巴沃克现象的发生条件吧。照冬明小朋友的话来说的话,那是在某些群体内共有特定的正义时发生的。”
“嗯。像是学校、朋友之间。”
“然后,与共有化的正义相违背的价值观会被排斥。这换言之,就是‘贾巴沃克偷走我们丢的东西’这种说法的含义。”
想必就是这样的吧。我点头,千守说:
“但这样,规律也还是不够。”
千守把他握着的手机放在长桌上,拄着脸看向我这边,然后用不带情绪的声音语速较快地说:“毕竟,要是这样就能引发贾巴沃克现象,人类还没有灭绝就没道理了。真的。要是对神明的解释差异在宗教上发生对立,光是这样二者就会消失,因为这是两个群体在互相否定对方。同样的,如果拥护的政党有分歧、产生对立的话,二者也会消失。在那样的世界上,究竟还有谁能幸存呀。各种各样的人种、性别、年龄、思想等等,一定都会被什么人讨厌,人类不可能不早就消失殆尽了。”
千守的话听起来略显极端,但我也考虑到了类似的事情。
例如即使是在当今世界上,只要去便利店就能看到有香烟在销售,但某些地方的人——而且还是相当多的人很早以前就在说“香烟有害”了吧。然而既然香烟没消失,那贾巴沃克现象中就还有别的条件。
我没怎么思考就把所想的说了出口:“贾巴沃克如果真的是怪物,那也许它只是阴晴不定。”
“嗯,这种情况下,就没法把归纳失窃物的发生机制了。”
“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性吗?”
“要是用可能性这种说法,那要多少有多少。或许不是处于这世上的对立意见就会消失,而是明确有一方被判定为正义时,另一方会消失也说不定。”
“但,大概不是这样。”
“毕竟明确有一方被判定为正义这种事情不太现实。就算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民间疗法也有支持者,也有人反对无性别偏见。更何况,要是被大多数讨厌就会消失,那么犯罪或者厨房产生的那些黑黑的东西就会因此消失了。”
就是这样。核武器还在这世上,而紫色颜料却消失了,那么就应该有更加不公平——更具有限制性的规则。
“比如说,只是冬明周围会出现贾巴沃克现象?”
千守又取回手机,视线看向手机画面。
“我也有在思考这个。或许和刚才提到的视角是一体两面的。或许,不受贾巴沃克影响的某些人像是成为了眼睛之类的东西,只有在满足了在那视野范围内的条件才会出现贾巴沃克现象也说不定。”
我想象贾巴沃克的眼睛,想象爬虫类动物那瞳孔纵向细长的眼睛。那令人不舒服的眼睛直勾勾地窥视着冬明的教室。
“冬明如果是那眼睛就说得通了。”
成为贾巴沃克之眼的什么人不会忘记失窃物的事情。其代价是只有在那什么人的周围才会发生贾巴沃克现象。而成为贾巴沃克之眼的条件则是接受贾巴沃克的存在。
“对了,如果除了冬明小朋友以外还有其他作为那眼睛的人……”
千守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千守仍然看着手机,他嘴角看上去感觉不太高兴,看来他好像是难得对滔滔不绝的话语有些犹豫,但千守从不会无端含糊说话。
“这个账号名,KISASAGE,还记得吗?”
“当然。”
那是五年前吊死我爸的账号,而且也是用户名设为jabberwock的个账号。
“他……不过倒不知道是男的‘他’还是女的‘她’,KISASAGE的推特,不好,感觉很不好。”
千守把手机画面转向我这边。
深蓝色背景中是什么人面部变形后的插图。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的那个头像就在大概五分钟前发了一条简短的推文:
——这是牧野英哉的媳妇吧?夫妇狼狈为奸的都在干些什么?
那条推文还附带了某博客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