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常识想想,这世界上好像没有贾巴沃克这种东西。
我总觉得这常识好像神秘的东西,有着很大的力量,明明到处都会出现但谁也没留意的巨大怪物,会把本来有的东西变成“没有”,让世界慢慢缺少下去。也就是像贾巴沃克一样。
“用常识想想,”站在黑板前的老师说,“提醒过一遍的事情反复说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不是不小心忘了吧?你明知道那是不对的,但还是偷懒了吧?”
九月九日,星期四。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午休结束后,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那雨声和老师的声音都一样让人难受得不得了。
马岛惠春是那老师的名字。多少岁了不清楚,好像是比妈妈大一点,但我觉得马岛老师看上去还要老很多。
马岛老师和大部分同学关系很好。不止这样,班里有种氛围,“地位高的孩子们”和马岛老师很亲近,而没法和老师好好相处的孩子就有错。
马岛老师大概很擅长那样的事。
或者说,他很擅长判断和谁合作就可以避开麻烦事、谁即使被伤害了也没事。可能不是有针对性的,不过老师喜欢班上那些受欢迎的人,所以自然形成了配合他的势力关系之类的。
自从今年四月马岛老师成为班主任之后,我就不喜欢她。
马岛老师一说话,贾巴沃克很快就会靠近,开始大声地吵吵闹闹,吵到头都嗡嗡地疼。
我不是不能忍耐贾巴沃克带来的吵闹,真的,一直塞着耳朵熬过去就也可以。大概这样做就会让妈妈放心吧。但一直忍耐贾巴沃克那吵吵闹闹的声音时,会不会哪天不知不觉就习惯了,最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呢?这样的想象很可怕。比起头痛,我更不想习惯贾巴沃克。
所以我总是很犹豫,不知道应该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而在教室里忍着好些呢,还是赶紧逃出来才好。
九月九日那天也是,贾巴沃克果然出现了。
在第五节课的教室里,老师在点评暑假的画画作业。
马岛老师喜欢在全班同学面前一一评价。去年明明是把暑假作业这些交上去就好了,但马岛老师会一个一个地说谁的画这里好,谁的画因为这样所以不行。
马岛老师好像不喜欢我。我在班上不怎么说话,也不亲近老师,所以可能看起来很傲慢吧。况且老师好像不喜欢只有一个家长的学生,感觉我一开始就被她有些瞧不起了。我对这“被瞧不起的感觉”还挺敏感的,虽然大家不会特地说出口,但我觉得小学五年级学生大多都会对这个敏感吧。
不过我的画没被老师严厉批评。四月的时候,老师对我说了些很讨人厌的话,但没多久就说得很少了,大概是因为我总旷课吧,估计觉得我心理有些什么问题,然后不再想扯上麻烦事吧。
老师的目标转而变成了茶萝。
茶萝在升三年级的时候,自我介绍说“喜欢的食物是胡萝卜”。我不怎么喜欢胡萝卜,就觉得真好啊。那天起他的外号就成了“胡萝卜”,后来简称成了“胡萝”。不过其他小群体里看他皮肤晒得茶褐色,所以叫他“茶同学”,那两个外号合起来,最后就定成了“茶萝”。
茶萝矮矮的,走路慢,学习也不太好。休息时间总是和几个同样不擅长运动的朋友一起聊天,而且茶萝也没有爸爸,怎么看也像是会被老师讨厌的孩子。
不过,茶萝很会画画,我觉得他是班里画得最好的。暑假作业画的画也是,那已经是很棒的作品了,画的是傍晚时茶萝和妈妈还有妹妹三个人笑着的画。竖着画的画上,天空颜色很漂亮,特别是细细长长的云涂着紫色很不错,感觉很梦幻。
但是马岛老师好像不满意那紫色。
“所有的颜色只要用红、黄、蓝还有白色颜料混合就能调出来。尽可能只用这四种混合起来表现,这我说过好几次了吧?但这里用了紫色颜料吧?”
老师一开始说话,我耳朵里面就听到了声音。那像是金属撞击一样尖尖的声音,音量会慢慢大起来。与其说是声音很不舒服,更不如说是那振动很不舒服,类似碰到了震动的音叉时,手指头有点像是被分解了的感觉。
那振动最后和老师的声音、窗外的雨声混杂起来,把教室变成了扁扁的平地。头还没觉得疼,但有预感很快就要开始头疼了。
“呐,倒是说些什么吧,你不是忘了老师的话吧?是明知道不能这么做,但还是直接用了紫色颜料吧?”
老师的声音像是嘲笑。茶萝很内向,被这么追着问,脸一下子就红了。老师像是知道会这样,故意这样做,乐在其中的样子。其他同学可能不会这么想,但我是这样觉得的。
茶萝红着脸,咕哝着反驳:“不是直接用的,也加了点别的颜色调出来的。”
“不是在说这个,是用了紫色的颜料吧?”
“用是用了……”
我不知道马岛老师把什么当成了问题。要是除了红、黄、蓝、白的颜料都不能用,那学校里用的颜料应该只需要四支就行了,世界上的颜料只需要四种应该就行了。但就算是我,就算是其他人也都不是只用那四种来画的。
“听好了,直接用紫色颜料的话,确实乍一看会是很漂亮的颜色,但是想象那颜色该怎么调出来很重要,偷懒轻松做做就学不到了吧。”
我已经几乎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了。
贾巴沃克很吵,心跳变快了,头随着心脏咚咚跳着输送的血液疼了起来。两边的太阳穴疼得像是有粗糙的硬石头用力压着。我捂住耳朵,连带按着太阳穴,一声不响地闭着眼睛。
平常的疼痛烦恼在脑袋里骨碌骨碌转着。我现在应该赶紧逃到保健室吗?还是应该就这样忍着呢?又或者,应该举手站起来反驳老师吗?
最正确的一定是最后一个吧。我应该对老师说“很奇怪”吧,我不太会说这个,没法很好地用话来说。尽管这样,还是得说句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吧。
可是,我的嘴巴怎么也动不了,举手、睁开眼也做不到。
“道歉吧,茶萝。”
有谁这么说了一句。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不是老师的声音,当然不是我的声音,但就是有谁这样说了。
头疼得更厉害了,闭得紧紧的眼皮之间有眼泪流出来。贾巴沃克笑着,“就是这样,这就行了,”那家伙说,“就不该用紫色颜料啊。”真的吗?为什么那家伙会这么想呢?为什么简直像是对这世界的正确答案和错误答案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样笑着呢?“你还真是个小不点啊,反正什么也做不到,默默地听从我们的决定就行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就算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是这样……即使是这样,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在心里说着“不对”应该也是有意义的。我不把这个痛苦忘掉这件事一定是很重要的。
但最后,那家伙还是偷走了我世界的一部分。
只是把世界简化到颜料盒里面少了一支紫色颜料,它就暂时满意地不见踪影了。
头痛一下子消失了,恢复得像是又粘又甜的什么东西,是儿童感冒药那样不舒服的甜。
我把手拿开耳朵,老师在点评下一个孩子的画,而茶萝的画上面那神秘又耀眼的东西消失了。明明看上去和之前的差不多,但紫色颜料消失的同时,那画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我擦掉眼泪环顾周围,贾巴沃克已经哪都不在了。
*
我决定只对哥哥——枫还有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因为不说的话感觉就像是对那两个人的背叛。
枫很仔细地听我说话,认真理解我想说的东西,没把我当成笨蛋,还教了我很多东西。
——按照爱因斯坦那位聪明的老爷爷说的话,‘常识’似乎就是人到18岁为止所收集的各种偏见。
是这样的吗?常识是由偏见组成的吗?虽然不太明白,但听了这话,我心里轻松了一些,觉得不用从头到尾相信马岛老师说的常识也没关系。
但妈妈好像讨厌贾巴沃克的事情。我一谈到贾巴沃克的事情,她就总是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那时候,我耳朵里听到了一点点那不舒服的声音,是贾巴沃克出现之前那尖尖的声音。
所以我可能不该再跟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了。其实如果不再说了妈妈就能放心的话,那大概也好。但我不管怎么样还是不太喜欢就这样放弃和妈妈说事情。
毕竟一旦决定“不和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那不就好像缺少了什么吗?
*
得知妈妈来过学校,是九月二十一日——紫色颜料消失两个星期后的星期二。
班会课结束后,马岛老师特意这么跟我说:“我接下来会和心理辅导老师一起跟你妈妈谈谈。”她大概觉得告诉我会让我受伤吧。而就像老师想的那样,我受伤了。
感觉心情很沉重,我拖着脚步回家。我不喜欢妈妈和马岛老师见面,感觉妈妈美好的地方会一点点地受到污染,包括让人安心又冰凉凉的手掌、弯弯的黑色睫毛、嘴角柔和的皱纹。感觉这些重要的东西消逝了,失去了原来的价值。
我总是说贾巴沃克的事情,所以妈妈很烦恼,然后不得不特地来学校见马岛老师。要是我忘了贾巴沃克的事情,就都会很好地解决了。在教室里就算头疼,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忍着,当个不会向谁抱怨的“好孩子”就好了。
——就是这样呀。
贾巴沃克说。
——不管是谁,当然也包括你,都得当个好孩子呀,得相信大家说的“对的事情”,排斥“不对的事情”。
这声音一定是幻觉,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但明明只是幻听,头却感觉有些疼。我用左手按住太阳穴。
在那之后,很快就听到了真正的声音。
“冬明小朋友。”
我停下脚步后头,那边有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女人。那个女人露出温柔的笑容继续说:“是冬明小朋友吧?我,ALICE呀。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那个女人——阿丽丝,我感觉是知道的。不太想得起来,但一定是在很早以前见过。
“想稍微和你聊聊,可以吗?”
我点头,然后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阿丽丝看起来和枫一样是大概20岁,然后我想起来之前见到阿丽丝的时候枫应该也在。是什么时候呢?大概,很早以前。
虽然想着这要不问问阿丽丝,但我还不习惯和年纪比我大的大姐姐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在我咕哝着时,阿丽丝先开口了:“冬明小朋友记得贾巴沃克吗?”
“阿丽丝也知道贾巴沃克吗?”
“当然了,因为我自己的名字被贾巴沃克给偷走了。”
那可不得了。
但感觉很不可思议。
“阿丽丝不是名字吗?”
“那是姓,后面的名被偷走了。”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贾巴沃克为什么要偷走这种东西呢?
阿丽丝说:“知道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会怎么样吗?”
“会消失。”
“对。眼前看去是这样。不过,是移动到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有可能是这世界的外部,也有可能出乎意料地是在内部。总之是贾巴沃克在的地方。我姑且称那里为‘另一侧’。”
另一侧,我试着在心里说了说。
但想象不出来。那是贾巴沃克的巢穴之类的地方吗?在那边有紫色颜料、阿丽丝的名字之类的吗?
“我像是在另一侧和这一侧两边不上不下的存在。名字被偷走了,但姓还留着,所以能像这样和你说话。但在这一侧,我没有类似生活的东西。”
“什么意思呀?”
“也就是,没法睡觉、吃东西或者恋爱之类的。唉,想做的话或许也是能做到的,但很不方便。”
“好难呀。”
“就像是虽然死了但还飘来飘去的幽灵。”
但是阿丽丝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幽灵,就是一般来说好看的大姐姐。要是摸一摸蓝色帽子后面垂下来的长发,手指头会不会顺着滑下来呢。
阿丽丝手肘拄在大腿上,说:“不管怎么说,我得拿回自己的名字。”
“毕竟没有名字就不方便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的,然后脸颊热了起来。没有名字到底有多不方便呢?这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却感觉装作知道的样子,很不好意思。
阿丽丝温柔地笑了。那笑脸和妈妈的和枫的都不像,但要是分组的话感觉会分到一起。
“嗯,很不方便啊。失去名字基本就像是失去了自己。”
这样啊。不过……
“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拿得回来?”
那感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阿丽丝说:“已知的方法还只有一个。”
她那洁白的手伸向我这边,像微风一样碰到我的胸口。那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阿丽丝的手也一点都不像幽灵。有实实在在的触感,那只手离开之后,我的心也还在怦怦跳。
“现在,假如我把你的心偷走了吧?”
“诶,偷走了吗?”
“只不过是假如说。假如我把你的心否定了,扔掉,然后贾巴沃克偷走了。”
“感觉挺可怕的啊。”
“要拿回你的心,该怎么做呢?”
我试着想了想,但不知道。要到另一侧——有被偷的东西在的那世界去冒险,打倒贾巴沃克吗?
“答案很简单,我被贾巴沃克偷走就行了。不只是名字,而是我的全部。这样一来就变成我从一开始就没在这个世界上。我做过的事情也都消失了,就连你的心也变成没被偷过的了。”
这样啊。
那,也就是说……
“丢掉阿丽丝名字的人被贾巴沃克偷走就行了,这个意思吗?”
“总之这样我的名字就能拿回来了。”
“可是,是谁把阿丽丝丢掉的呢?”
“哎呀,你不知道?”
那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突然想到,要是思考一下的话,阿丽丝会知道贾巴沃克这个名字就很奇怪,毕竟给“那个”取名为贾巴沃克的是枫。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很久以前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在和谁说话呀?
我问。枫回答说:
——贾巴沃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贾巴沃克这个词的那天。没记错的话,是在我们之前一起住的公寓里,在枫的房间。有我在,有枫在,然后还有一个人。对了。
“阿丽丝不就是※阿梓吗?”【译注:アズ:“梓”(アズサ)的前两个音。】
阿梓。阿梓。枫的朋友。
她自己说“叫我‘阿梓’就好了”。我虽然是这么叫的,但枫不一样,我记得是叫她阿丽丝。阿梓。对了,梓。
“是※有住梓。”【译注:アリスアズサ:罗马音alisu azusa,转化成拼音大致是Alisi Azisa】
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那名字的发音有些不可思议。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阿丽丝看着我,好像在苦笑,说:“冬明小朋友好厉害啊。你,记得啊。”
那反应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我的脑袋又混乱了起来。
“阿丽丝没有忘了自己的名字吗?”
“算是吧。”
“那其实应该不会困惑了吧?”
“也不是这样。因为其他人都忘了。”
“不过,可以再向别人自我介绍。”
我觉得只要说“我是有住梓”就能解决问题了。但问题好像没这么简单,阿丽丝摇了摇头。
“我的名字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其他人听不见的。”
“就算说了也是?”
“嗯,不管怎么在耳边喊也是。”
那可不得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贾巴沃克是什么呀?”
我这么小声说着,阿丽丝不知道为什么微笑起来说:“那据说是激烈议论的产物。”
机列意论的铲物。
我莫名觉得那听上去很可怕。
*
见到阿丽丝的第二天,和枫一起坐了电车。我当时试着问了一下“记得阿梓吗?”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真的跟阿丽丝说的一样,梓这个名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孤单了起来。
枫带我去了海边,然后跟我说我名字什么意义也没有,以及没有意义的事情也有很多意义。后来到附近的店里吃了热狗,回去时店里的人还给了我一个乡村饼。
再后面一天——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的午休时间,头又疼了起来,原因是老师说“攀木木这个外号不好”。
这时候,贾巴沃克还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在那家伙来之前,我就受不了,逃到了保健室。总之我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时,小野田老师没多久就来了。
小野田老师是这个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开门声后,隔着白色的帘子,我听见小野田老师在和校医老师说话。然后,我就知道是小野田老师来看我了。
帘子终于拉开,我看到了小野田老师的脸。
“呀,冬明同学。身体怎么样?”
我回答说好很多了。这不是谎话,像这样的话,今天看来就不用早退也能度过了。这样想着,我连忙补充说:“可能的话,还请不要联系我妈妈。”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她担心。”
“让她知道也好吧。虽说不能做些不好的、危险的事情让家人担心,但不是这样的话,撒撒娇也好的。”
“可是,妈妈总是很累。”
“是吗。头真的不疼了?”
“嗯,完全不疼了。”
“脸色看起来确实也好些了。之后我去跟校医老师说一下。”
小野田老师不知从哪里拿来钢管椅,坐在了我床边。帘子还开着,但校医老师不在了。小野田老师说过请校医老师离开一下了。
老师说:“我想和你聊聊贾巴沃克。”
“老师也知道贾巴沃克吗?”
“知道。不如说……”老师探头看着我的脸,“能保密吗?”
到底是想把什么当作秘密呢?
但老师没等我回答,就继续说下去了:“其实啊,我是贾巴沃克。”
我惊讶到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想朝着老师的反方向逃,一只手在床外边的半空中游泳一样划动着,这时候老师抓住了我另一只手。
“不用慌。别受伤了。”
“可是,贾巴沃克……”
“我不知道那个名字。是从你妈妈那边第一次听说的。不过,我应该就是贾巴沃克吧。”
“请问是怎么回事呀?”
我在床上摆正姿势后,老师才总算放开我的手。
按顺序说吧,老师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说起来:“其实在我小时候,有和你类似的经历。头变得很疼,心情不舒服,一直忍着。这样一来,头疼就好了,但那时候我周围就有什么消失了,比如橡皮擦、歌词的其中一小节、某种价值观之类。”
真的吗?
那,就和我一样了。
“老师听见贾巴沃克的说话声了吗?”
“说话声?不是很尖锐、让人不舒服的声响?”
“是在那声响之后听到的说话声,在耳边自以为是地说个不停。”
“没,那倒是不知道。”
我觉得小野田老师大概没说谎。
贾巴沃克一来,那家伙就一定会大声嚷嚷。但,那声音或许是假的,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说话声也说不定。
老师背靠着椅子,双手在胸前交叉,说:“我和你可能在那现象的细节上有差异,或者说,发生的事情本身一样,只是感受的人不一样。虽然不太清楚,但总之,我没听到说话声。我把那个叫作Siginal。”
“西格纳尔?”
“是暗号、信号之类的意思。当时我还只是小学生,就感觉那词很酷。”
信号。确实对我来说也是,那吵闹的声响和头疼是贾巴沃克出现的信号,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有什么被偷了的信号。
老师像是有些愣住了那样一脸笑着继续说:“我想着自己为什么得那样痛苦,然后讨厌起各种东西了。然后,就决定接受Siginal——就是你说的贾巴沃克。”
“接受?”
“也就是不再反抗贾巴沃克。我身边缺了什么、世界怎么变化都不管了。就算一一烦恼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就都装作不知道,我是决定这样做的。”
老师的话,我很清楚。我也在想那会不会是应对贾巴沃克的方法。至少要让妈妈不担心的话,那或许是最好的。
“可是,那其实老师不就不是贾巴沃克了吗?”
“说不好呢。我觉得那才是贾巴沃克的真面目。”
“为什么?”
“不再反抗贾巴沃克,接受它的话,我也就站在了他们那边。实际上,就是在明确成为贾巴沃克的朋友那时候开始,我就从那奇怪的声响还有头痛中解脱出来了。也就是说,我从某个时候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类似正义感之类的东西,指责某个东西,叫来了贾巴沃克。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我想恐怕就是那样吧。”
小野田老师也曾经叫贾巴沃克来过,就像马岛老师、其他粗鲁的同学一样。我总觉得没法相信。
“不过,记得不是很清楚吧?”
“嗯。毕竟那之后我就感受不到Siginal——贾巴沃克了。不过,那之后我应该也还是会否定各种东西,应该是悄悄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让这个世界有所欠缺的一员。所以这世界上其实有很多贾巴沃克。”
一开始,我不太明白老师说的意思。
但我所知道的很多人——马岛老师、和她很要好的同学们,还有其他很多人要是把他们自己的脸就像面具一样拿下来,就会出现贾巴沃克。我想象着这样的情景,害怕了起来。
“你可能总有一天也会选择和我一样的路,可能会迎来成为贾巴沃克一员的那天。不过,那不是可怕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
“真的吗?”
“他们——我们消除什么的时候,并不全是错的。也会消除对这个世界来说不好的东西,或者是会成为问题的东西。那样连只给人类社会带来痛苦的东西也会好好消除。”
也许是这样,可是……
“请问该怎么区分呢?”
该消除的东西,和不该消除的东西。
至少,紫色颜料不该消失。茶萝原本的画很棒。小野田先生微笑起来,说:“嗯。没法区别。其实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你知道那份无知,所以才被贾巴沃克敌视。而那一定是很平常的事情。在和贾巴沃克战斗的时候,常识、正义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就很单薄了。”
“我倒没觉得正义很单薄。”
“这样吗。”
“只是觉得贾巴沃克的做法和正义不太一样。”
“嗯,也是呢。”
老师点头,拍了拍我胸膛边上的被子。
“是这样。我们把和正义不同的东西叫作正义。对某种程度的错误、牺牲之类的事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挺怪的事情,所以你只管照你所想的质疑我们就行,尽你所能地战斗就行。不过我想对你说的只有一件事,当你自己某天开始把和正义不同的什么事物称为正义时,不用厌恶自己。就是这样。”
老师说,不论是和贾巴沃克战斗还是迎合贾巴沃克,都一样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不知道“迎合”这个词,但感觉知道它的意思,就没问这个。
老师的话对我来说有些难懂,我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老师在我胸膛上拍了好几下,说“第五节课安心地睡过去就好了。”
小野田老师真的是贾巴沃克吗?是和那不舒服的声响还有剧烈的头痛一样的东西吗?
——但老师的世界里没有缺少贾巴沃克。
不然,他不会说自己就是贾巴沃克。那大概和其他大人们很不一样。很多人一定是连贾巴沃克的事情也已经忘了。没忘记贾巴沃克的老师说自己是贾巴沃克,所以这一点至少不是贾巴沃克吧。这么想着,我睡着了。
*
听了小野田老师的话之后,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想着不再跟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了。
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思考贾巴沃的时候,很自然地就决定这么做了。或许“不要向妈妈隐瞒贾巴沃克的事情”这种固执才像是错误的正义。
所以我再也不在妈妈面前提贾巴沃克了。在学校里就算头痛了,也要在自己的座位上忍耐着。
这么做之后,妈妈好像稍微精神一些了。“真是个好孩子。这样就行了。”贾巴沃克说。
*
我从枫那里听说那个不可思议的图书馆的时候,是到了十月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三。
枫被阿丽丝带到那个图书馆,据说是被带领到了“贾巴沃克在的世界”。那也就是阿丽丝说的“另一侧”吧。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枫好像开始和朋友千守同学一起认真调查贾巴沃克的事情。我也帮了忙,在学校里打听“消失的公园”。其中也有把我当笨蛋的人,但大多数是觉得有意思,对我讲了各种事情。
阿丽丝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大概是那调查开始一个星期后的那会儿。十月十三日的星期三,放学回家的路上,阿丽丝坐在之前我们见面的同一个公园的同一张长椅上,还是戴着蓝色帽子。
“听说图书馆的事情了吗?”
我点头。
看着阿丽丝的脸,我又一次觉得“她果然是阿梓”,有住梓。和枫关系很好,好几次来我们家玩——是爸爸还在的时候住着的、不在这条街上的那个公寓。
我坐在边上,阿丽丝说:
“本来是打算让枫拿回我名字的,但不太成功。虽然说再多带他去那图书馆几次,应该就会见效,但枫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请冬明你帮我拿回我的名字。”
我想象自己和贾巴沃克战斗的情况。贾巴沃克就像巨龙一样,那后面有宝箱,里面放着阿丽丝的名字,有住梓。打开那个宝箱的盖子,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想起阿丽丝的名字。但是,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觉得我能打倒贾巴沃克。
“我希望带你也去一下图书馆,好吗?”
“那图书馆里,有贾巴沃克吗?”
“不,没有。不过,有想让你见的人。”
“谁呀?”
“馆长,我是这么称呼的。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他被贾巴沃克偷走了自我,所以谁也不知道它的真实身份。不过,冬明小朋友的话,或许能和馆长说上话。”
明白了,我回答。
虽然我不太擅长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但阿丽丝没了名字。枫也想不起“梓”这个名字了。那大概是很伤心的事情。
“谢谢。”阿丽丝笑着说。
“现在要去吗?”
“虽然想这么做,但也要看冬明小朋友方不方便吧?从这里到图书馆要花上两个小时。”
来回四个小时,就像远足。
“那妈妈会担心的。”
“嗯,所以,能不能哪天安排个时间?下周三会挺合适的。”
“明白了。可能要向学校请个假之后。”
“那,请好假之后就在这个公园见面吧。我一直都有时间的,所以一整天都会等你。”
但是,也不能是一整天。晚上七点之前还不回去的话,妈妈应该会担心的。
我有点担心能不能成功向学校请假,但没出什么岔子。
一个星期后——十月二十日的星期三,我说了“想不上学休息一天”,妈妈也没问我原因就同意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偷懒翘课。其实也有拿回阿丽丝名字这个目的在,所以或许其实也算不上狡猾地偷懒。但我总觉得这就是偷懒翘课。
上午八点半的时候妈妈去公司了。我就像真的身体不舒服不上学那样一直待在床上,因为知道午休的时候妈妈会打来电话。
那电话总是和我的手机关联着。虽然是给孩子用的,连不上网络,但电话带着会发出很大声音的绳子。我决定用那个电话和妈妈说完话之后再出门。原因有两个,一是如果在外面打电话,妈妈就可能会通过周围环境的声音注意到不对劲;二是我打算把手机留在家里。我记得那电话有类似导航的功能,即使在很远的地方应该也能知道在哪里。
时间过得很慢。我在床上想着会在图书馆发生什么,心怦怦跳。然后,因为坐立不安,就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妈妈在厨房准备了蛋包饭,我把那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吃了。
时钟的指针转得很慢,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妈妈打来了电话。“已经很精神了”,我说,担心会不会对我说“那就现在去学校吧”,但实际上没有。妈妈用很温柔的声音问“吃过午饭了吗?”我回答吃过了,妈妈只是说“那好好休息吧”就挂断了电话。
我急忙从家里飞奔出来,跑到公园。和阿丽丝约定的时候,我忘了说请假这天妈妈会来电话,会出发得晚些。可能让爱丽丝等很久了。
我对坐在长椅上看书的阿丽丝道歉说“对不起我迟到了。”阿丽丝笑了起来,回答说“我说了一整天都会等的吧?”
我们之后走到车站,坐上了电车。车票是阿丽丝买来的,不过阿丽丝自己好像不需要车票。阿丽丝通过自动检票机的时候完全没任何反应,边上的人和车站的工作人员好像也都没有产生疑问。可能除了我以外没人能看见阿丽丝。我想起爱丽丝说过“是像幽灵一样”。
电车很空。我问了阿丽丝关于钱的事情。失去名字的话,感觉也没法工作了。
“车票费这点总还是有办法的嘛。”阿丽丝回答。
我想象着阿丽丝像简简单单地通过检票机那样到某处超市的收银机之类的地方偷走钱,怕了起来然后就不再问了。
后来就是玩着经常和枫一起玩的游戏度过的,就是想象窗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那里的游戏。阿丽丝好像不太会玩这个游戏,我玩一遍给她看,她很快就明白了规则,但她只是说了“等等啊”之后就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考。
我们换了两次车,在穿过山之后的一个小车站到站下车了。从那车站出发再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到了要去的图书馆。图书馆的门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Ilse纪念图书馆”。
阿丽丝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图书馆,我也就在后面跟着进去了。一打开门厅里面的门,就看到暗暗的房间里排列着很多巨大的书架。阿丽丝不停地往前走。
“馆长一直在这里写贾巴沃克失窃物的目录。”
“目录?”
“被偷走了自我的馆长在‘另一侧’,在贾巴沃克所在的世界,所以能制作失窃物目录。但是在那写的东西都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的事物,所以也读不了。”
“那,有意义吗?”
“没准这里的书你全能读呢?”
我感觉有些不舒服,皱起了眉头。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特别的本事。
在书架尽头,阿丽丝停下脚步。
“那边,有什么?”
我把看到的原样说了出来:“沙发和桌子,然后还有门。”
在很精致的沙发和桌子对面,有一扇同样精致的门,是用看起来很坚硬的什么木头做的,刻着有很多曲线形成的花纹,我想应该是草或者花之类植物的设计。
阿丽丝点点头,说:“那扇门后面是馆长。去和他说说话吧。”
“阿丽丝呢?”
“我就在这里等。毕竟可能碍事。没事的,应该不会是多可怕的人。”
但我很害怕。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本身就挺可怕的。
阿丽丝在沙发上坐下,好像没打算给我什么帮助。
我没办法,只好伸手去拉那门把手。
前面是书斋一样狭小的房间。被书架包围着的精致桌子跟前,有个男人坐着。
那个人就是馆长吧。馆长背对着这边,好像在写些什么。钢笔笔尖在纸上游走,听得见沙沙声。
馆长很快放下笔,转椅转向我这边。我看馆长很老了的样子。比妈妈还大很多很多。五十岁或者是六十岁吧,或者还不止。馆长说:
“欢迎,很高兴见到你。”
但那话听以来一点也不高兴。像是数学教科书,看不到像是情绪的东西。我紧张起来,不太能作出回应。
“我的样子在你看来是怎么样的,俺是不知道。实际上自己不知道自身的样子。贾巴沃克把我偷了。”
馆长的话让我很混乱。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把他自己又叫作“我”,又叫作“俺”,又叫作“自己”吧。我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人——在班里,有人总是自称“俺”,但只会在老师面前自称“我”。不过那变化感觉挺自然的,不会让我这么混乱。
馆长继续说:“所以你不用在意俺的事情。也不用做什么眼神交流从我面前通过就行了。毕竟我就和不在一样,在不知道自己这回事的情况下,写着关于这世界上不复存在的事物。不过,由于那些已经是这世界上不复存在的了,完成的就都是些全白的书。不管是俺还是这个图书馆,要说意义的话是一点都没有的。”
我想法子拿出勇气试着说:“请问为什么用这么多的词称呼自己呢?像是自己、俺、我之类的。”
“那真是失礼了。其实不管哪个都行的,希望是哪个?”
“哪个都行,按喜欢的来吧。”
“失去自我的人,会有喜好吗?”
馆长对我露出了苦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愿意的话就你来选一个吧。”
“那,‘我’就好。”
“为什么?”
“因为感觉是最自然的。”
我在想这个人会不会本来就是用“我”来称呼自己的。没什么原因,但就是这么觉得。
“原来如此。我觉得没问题。”馆长说。这之后对话就中断了。
我们都不说话总觉得有些尴尬,我勉强问了问:“请问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呀?”
“就是字面意思。我自己也没看过自己。就算是照镜子,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眼里看到馆长的样子很清楚。不瘦也不胖,但脸感觉比较瘦长,特别是下巴比较长。眼睛细细的,嘴唇薄薄的,鼻子挺高的,那下面长着像是假的胡子,是扑克牌里的国王图案那样的胡子。长到垂在耳边的头发干燥清爽,从正中间分开两边,所以脑门看起来很宽。头发里夹杂着白发,看上去灰灰的。皮肤很白,脑门也是白的。
“镜子里照不出来吗?”
“照还是照得出来的,能知道那上面确实有谁在。但自己——噢哟,失礼了,我不太能认出那个镜像。”
“像是无脸怪那样的吗?”
“无脸怪很有特征吧,看过一次不就忘不了了吗?”
那这个人在镜子里的样子什么样的呢?我有些困惑,对话又中断了。
馆长一直看着我,感觉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在催促什么,但我很慌。我对电脑游戏里“是”或“否”的选项也总是感觉在被催促着。
总之,放弃了关于馆长看上去什么样的问题,我改变话题:“阿丽丝叫我来和您说话的。可是,我忘了问这之后该做些什么才好。”
“哦呀,那真是难办哪。”
“我为什么要来见馆长呢?”
“谁知道呢。虽说不知道,但或许我是研究贾巴沃克的专家所以才要见我。”
专家。
感觉是个很帅气的词,让人觉得非常信得过。
“那,请告诉我贾巴沃克的事情。”
“那我不知道哎。”
“哎?明明是专家?”
“不好说。也可以说正因为是专家,所以才不知道。什么谜都没有、一清二楚的东西还要专家做什么?”
馆长好像对自己的话感到有些苦恼,好几次歪了歪头。
我慢慢找到了和这个人说话的方法。不用考虑对方的节奏,只要说想说的事情就行了。
“请问就算不是全都知道,也还是有知道的事情吧?”
“这个嘛,可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吧。连贾巴沃克这个名字,也只是约莫五年前某个少年取的类似外号的东西。那其实我们连贾巴沃克的名字也不知道。”
五年前,是爸爸死了的那一年。
而给贾巴沃克取名的少年,会不会就是枫呢?我是从枫那边听来的贾巴沃克这个名字,那可能也是五年前的事情。
“还有什么吗?请问还知道些什么吗?”
“说到底,我真的理解‘知道’的概念吗?”
“那没什么关系。想听更具体的事情。”
“也可以说得上算是具体。我的贾巴沃克研究是抽象推测和想象的组合。”
“那请具体跟我说一下这抽象推测或想象吧。”
“你简直像是在说把抽象和具体的自尊心一起串烧起来的事情呢。”
我的脑袋开始混乱起来。抽象和具体有自尊心吗?——一旦开始这样的困惑,我就像是馆长一样。
那馆长拄着转椅扶手支着脸,向我轻轻点头,说:“好,尽量试试吧。首先我认为贾巴沃克是确定世界的规则,也就是给无数相连接的世界群里每个世界赋予‘缺损’这一特性的系统。”
话一下子难了起来,我一时间连哪些不懂也不知道,也没法提问。馆长继续说:
“虽然说显而易见,不过可能性这种东西就是随着时间流逝而丧失的。或者也可以说,持续丧失可能性这一点正是时间的本质。原始社会有各种可能性,但加上时间因素后,就开始欠缺可能性了。要说那欠缺的可能性在哪里,那就是在其他世界。或许世界在欠缺可能性的同时,为了保持可能性总量的一致——也就是为了保持原始世界拥有全部可能性的事实,开始分裂成带着各种可能性的无数世界。”
我感觉额头附近迷迷糊糊地发烫了,拼命想理解馆长的话,但从第一句开始就被绊住了。
可能性随着时间流逝而丧失是显而易见的吗——像这样困惑着时,馆长也还在继续讲个不停。
“这个设想如果是事实,就可知各世界的特性也就是欠缺。本源的世界全部都有,所以,各个世界只能由欠缺和其他多个世界相区别。然后,那系统就是贾巴沃克。那是激烈议论的产物,议论是为了得出结论的事物,结论是对其他可能性的排除。而那是由感性推进的——也就是说,作为世界特性的欠缺,是由生活在各个世界的人们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少年以前将那取名为贾巴沃克是极有见地的。”
我还是从第一句开始就被绊住了,所以馆长的话已经基本上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很希望枫在这里。如果是枫,就一定能好好消化馆长说的话,用我也能懂的方式告诉我。
“不过,接下来就复杂起来了……”馆长说。明明已经够复杂的了。“纯粹作为世界之系统的贾巴沃克和少年所取名的贾巴沃克非常相似但却是不同的事物。更不如说,少年只取了贾巴沃克现象的某一部分称之为贾巴沃克。我觉得要想法子解决这相似但却不同的概念有着同样名字的问题。”
馆长的话我基本上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至于最后那部分理解了。
而那,感觉是很简单的问题。
“不能取其他名字吗?”
“嗯?”
“毕竟,不同东西被叫作同样的名字会很麻烦吧?”
“当然是这样,重要的是名字。不过自己——失礼了,我不擅长定名字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不知道自我的人,所以想不出什么名字。”
“那,我来提建议吧?”
“还请拜托了。”
“请问西格纳尔怎么样?”
我提议了从小野田先生那里听来的名字。
馆长好像很中意那名字——如果说失去自我的人会有什么中意的事情的话。
“嗯。很棒啊。那么,少年取名为贾巴沃克的那个是西格纳尔,没取名的那个是贾巴沃克。”
那还真是非常复杂。我逐渐放弃馆长那些复杂的话了。
“西格纳尔的发生原因不明。不管怎么说,我观测到的实例还只有一例。”
“有一例吗?”
“有,那是五年前发生的。某个少年凭着强烈的愤怒召来了贾巴沃克。”
“愤怒?”
“对,愤怒。他基于正义感,强烈主张有错,少年丢弃了世界的一部分,那然后被贾巴沃克偷走了。自那之后西格纳尔就容易在你身边发生了。”
“诶?我?”
“你的事情由我来解说的话倒也就有些蠢呢。总之某个少年坚定的声音召来了贾巴沃克,你也在场。遇见贾巴沃克的你,由于认识到了那个的存在,获得了看到贾巴沃克的视角,于是开始听到西格纳尔。”
这些话,是真的吗?我完全不记得这种事情。
馆长继续说:“遇到贾巴沃克的人身边会发生西格纳尔。然后那人又满足其他条件的时候,西格纳尔好像就会消失。”
仅限于这回,我知道馆长说的“条件”。
因为小野田先生事先告诉我了。
“接受西格纳尔的话,那就会消失是吗?”
“接受,是吗?你用了个挺难懂的词呢。”
“是这样吗?”
“所谓的接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就算烦恼个十年,可能也不知道答案。”
不该用个稀里糊涂的词。馆长又烦恼了起来。
我为了尽可能拉回馆长的意识,强行编了个问题:“馆长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推论或者想象呢?”
“嗯。也就是说,你是在问证据吧?为了把抽象具象化。”
我随意点点头,馆长就继续说了:“我——失礼了,自己——不对,我就行。我最开始说了,自身被贾巴沃克偷走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欠缺了我,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世界上我存在的可能性被保留了,而也因此获得了同时观测多个世界的视角。”
话又难了起来。
“那,请问您知道这个世界以外的事情吗?”
“当然。不过,那边存在着有些复杂的规则,并不是能看到所有的世界。首先……”
“不好意思,即使您仔细说明,我也没信心能够理解。”
“可是,在把抽象具体化的过程中去掉具体的话,剩下来的不就只有抽象了吗?”
“抽象就可以了。请告诉我抽象的事情。”
“你的要求真是越来越高了呢。抽象这种东西可是说不尽的。”
不过,馆长接下来的话在我听来非常具体。
“我在写多个其他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区别。通过比较多个世界,来推测贾巴沃克现象是怎么起作用的。”
我觉得那好像是很好理解的话。能做到这件事的确实只有馆长,和贾巴沃克专家的名号很相称。
我这么想着时,馆长说:“不,不是只有我特殊,你也应该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毕竟你记得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尽管有些不完全,但能同时看多个世界。”
总觉得馆长的话有些别扭。
稍微思考过后,我注意到了那别扭的真面目。
“馆长难道能读到我的思考吗?”
毕竟馆长回答了我没说出口的事情,至少听上去是这样。
然而馆长摇头,说:“不可能读到吧。”
“真的吗?”
“嗯。只不过,毕竟我观测着挺多世界呢。在某个世界,我是昨天在和你见面。在其他世界会是明天见你吧。会谈论完全不同的事情,也会谈几乎完全一样的话题。只是如果比较世界的相似性,那就多少能想象你接下来的台词。”
那说不定是很厉害的事情吧。
“也就是说馆长知道未来吗?”
“不是这样。时间的流速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吧。只不过在相同的时间里,所发生之事的内容、进展速度、顺序之类的不同。”
“但,就结果来说,是知道这个世界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吧?”
“不够准确,但能以还算不错的确定性进行推测。”
那么,怎么回事呢?感觉馆长好像能做到什么很厉害的事情。
——想一想。
我说给自己听。我觉得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方。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来见馆长?为了知道关于贾巴沃克的事情?不是这样。
失去名字的阿丽丝。应该为了拿回阿丽丝的名字才对。那么……
“我……啊不,不是我也行。有谁能拿回阿丽丝名字的世界,这您知道吗?”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怎么可能。
然而馆长点头肯定:“知道,姑且算是吧。”
“太好了。那请告诉我。”
“你的意思也就是,想知道和这个世界非常相像、而且还是ALICE已经拿回了名字的世界,是吗?”
“是这个意思,大概是。”
馆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一个书架。然后在我看来很随便地从那里取下了一本书。
“这上面应该都有写了。”
那是一本很厚的硬皮书。
封面是深绿色的,上面写着《在沙滩丢失的蒂芙尼戒指》。
阿丽丝看向从馆长房间出来的我,问:“怎么样了?”
我回答说还是像在《爱丽丝梦游奇境》的世界里迷路了。馆长的说话方式感觉和不可思议之国很搭。
我说了深绿色的书那事情,阿丽丝很高兴。
“原来还有这种攻略一样的东西呀。”
虽然这么说,但阿丽丝也没有读那本书。她好像连封面上的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我带着那本书回去,调查拿回阿丽丝名字的方法。
*
深绿色的书字很多,内容处处都很难懂。
而且,因为我觉得最好不要让妈妈或其他人知道这本书的事情,所以得偷偷地看。
我看完那本书时,正好是大概十月结束的时候。之后我又重读了一些地方,决定了某件事。
——不过,这么做的话,我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或许并不会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毕竟照馆长的话来说,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我消失了,“有我在”的可能性也会保留在其他世界。但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上的妈妈和枫就很难过。再也看不到茶萝的画、没法再和攀木木一起玩、甚至连再也见不到那个马岛老师这一点也感觉很难过。
我只有一次试着在妈妈面前看那本深绿色的书。而我觉得那一定是因为我想她尽可能记住我,哪怕只记得一点点。
但我也觉得那么做很害臊,感觉像是在空空的笼子里,有一块写着关于去年死去的大象的牌子。
枫像是安慰我一样说了“难过的东西我也喜欢哦”。对于我在考虑的事情,枫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但果然还是会理解我的好哥哥。
在打了那次电话的晚上——十一月六日的深夜,我溜出了有妈妈在的家。我总是很早睡,所以很困。
有想过要不要在睡着的妈妈脸上亲一下,但总觉得太害臊了,最后也还是没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