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被贾巴沃克偷去了名字。而回过神来时,已经独自一人站在了奇怪的世界上,是我后来为了方便起见而称之为“另一侧”的世界。
我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原因非常简单,毕竟我就是“‘梓’这个名字”。我被贾巴沃克从现实中偷了出来,然后被放到了“另一侧”。
看来这世界不存在像是变化的变化。即使眺望街区,拉下去的卷帘门永远也不会升起。红色信号灯无论等多久都还是红色的。连太阳的位置也不变,一直是没有尽头的黄昏。
突然之间被放到这样的世界,一般来说感觉都会无法忍受不安与百无聊赖吧。但我并没有。我也是那不会变化的世界一部分。和电线杆一样,和邮筒一样,仅仅存在于那里并没有痛苦。
例外只有一个。唯有一件事情让我痛心疾首,内心怀揣着罪恶感。
——我犯下了一个罪过。可是,那到底是怎样的罪过?
不知道。我心中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记忆。
我的罪恶感似乎还有起伏,有时候突然膨胀,后来又消退下去,如此反复。只有在罪恶感膨胀的时候,我可以自主行动。我思考着能否设法从“另一侧”到现实,同时在那奇怪的世界走来走去。
就在这么走着时,某个时候被搭话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这世界上本来应该没有类似时间的东西。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看来是我的误解。”
不知何时,眼前站着一名男子。不,其实站在那的是不是男子也不清楚。那个人物——后来我称之为“馆长”的他,没有面孔。那本该有的,我却怎么也无法辨识。
对于我无法辨识馆长的面孔这件事,就算更加混乱、更加惊讶或胆怯也不奇怪。然而只是感觉“真奇怪”,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安。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在贾巴沃克的影响下欠缺了很多吧。
总之,馆长略歪着头继续说:“你为什么都只在现实那边时间的周三活蹦乱跳的呢?能否告诉我原因?”
“周三?”
“是的,周三。有什么头绪吗?”
“不知道。”我立即回答。但之后很快就摇头继续说:“等等,想起来了,朋友的爸爸去世了。”
“是在周三?”
“不清楚。不过朋友是周三知道那事情的。”
在和馆长的对话中,我注意到了自己欠缺的记忆——也就是我罪恶感的出处。在枫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天,在他房间发生的事情想必就是全部的原因吧。
馆长很长时间里一直看着我。虽说不知道无法辨识面孔的他在看向我哪里,但被注视时身体就紧张得僵硬起来。终于,他说:“你还真是很奇怪的失窃物呢。”
“失窃物?”
“是的。被贾巴沃克所偷走的东西。但你好像不是被偷走全部。还有一部分好像还留在现实。否则,失窃物应该不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自己注意到什么、思考什么之类的。”
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馆长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不过馆长找到了我,是件幸运的事情。如若不然,我至今仍在“另一侧”每周进行一次无意义的探索。
*
“贾巴沃克偷走了你的名字,但姓还留着。所以你只有一半还能在现实也存在着吧。”馆长如此说道。
当时我被带出“另一侧”,到了那奇妙的图书馆。
馆长多次提到我只有一半被贾巴沃克偷去了。名字被偷而姓还在,所以是一半。
可是,我没法接受那样的说明。
“所谓的一半,感觉平衡感很不好。”我试着这么说。有一半像是在责怪馆长。
通过图书馆,能从“另一侧”回到现实,但那世界上没有我的痕迹。简直就像是迷路闯进了平行世界——“我没出生过的if世界”。我的名字从家里的※门牌上消失了,双亲都没注意到我不复存在了,安稳地生活着。【译注:门牌:表札,日本家门口写有居住者姓名的门牌】
而在那变了样的现实里,我几乎什么也干涉不了。倒不是失去了肉身。谁都能看得见我,也听得到我。然而,犹如幽灵一般,我这一存在非常稀薄。
例如前行的人掉了一块手帕。我把那捡起来,喊着“有东西掉了”,对方怎么也都不回头,依然继续走着。我抓住那人的肩膀,或者绕到他前面,设法让对方注意到我的存在。递出手帕,再次高声说“有东西掉了”,对方才总算注意到我,说了句“谢谢”,接过手帕放到口袋、包里或哪里的时候,就已经忘了我的事情。
“照我的感觉来看,像是已经几乎彻底从现实中消失了。我留在这里的,也就这么点了吧?”
我用食指弹了一下大拇指,示意“从这里到这里的大小”。这时,馆长淡然地说:“又或者说,称作名字可能并不太好。”
“什么意思?”
“比起姓,可能还是名字更接近你的本质吧。”
本质……我在内心复述了一下。
对于馆长说的话,莫名感觉是懂的。虽然没法作出逻辑性的说明,但当“有住”这个姓和“梓”这个名并列时,若要说哪个更像我,我会选“梓”。馆长继续说:
“名字这东西,并不是本质,但却像是装它的容器。”
“容器?”
“比如说,苹果的本质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不太清楚。”
“那么,能先把你想到的苹果特征说出来吗?什么都行,尽量多些。”
我照馆长说的做——苹果是圆滚滚的,红色,不过有时候是青绿色。说起来黄绿色的也有。吃起来是甜的,有一点点酸,口感沙沙的。在便当盒的一角就成了兔子的样子。自从亚当和夏娃吃过之后,还感觉像是很神秘的水果。※威廉·退尔射穿苹果的故事也很有名。【译注:ウィリアム・テルが射抜いたことでも有名だ:威廉·退尔是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席勒有剧作《威廉·退尔》,写到神箭手威廉·退尔被总督以儿子的性命相胁,被迫用弓箭射儿子头上的苹果。威廉·退尔成功射中苹果后,人们发现他另外有一枝箭是准备一旦失败就射杀总督的。】
在恰当的地方停下来时,馆长点点头:“那么这些里面,有苹果的本质吗?”
“不,没有。”
“为什么?”
“不清楚,但感觉论本质都不对,硬要说的话,囊括了各种印象的一个整体可能才是本质。”
“嗯。然后,那就是名字。名字就像是装了全体模糊概念的容器,虽然不是本质,但就结果而言是包含了诸多本质的事物。”
“虽说感觉像是能明白……”
但也感觉这些全是文字游戏,自己只是被糊弄了。
馆长丝毫不在意我这边的疑惑,说:“你名字也是一样。和你有关的各种印象通过名字打包了起来。然而那名字却被夺走了。容器如果被夺走,那里面的东西也一并被夺走了。类似地,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那还真是悲哀的事情,我如此回答。
*
我注意到自己在“另一侧”度过了很长时间这件事那会儿,已经是再后面一些的时候了。我好几次离开图书馆,在现实中漫步。通过广告上看到的日期,才知道发生在枫房间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思忖着要想办法和枫再会,然而不太顺利。原因在于他已经从那栋公寓里搬走了。
对于现实中被夺去一半的我来说,找人是件难事。就算去打听,我的友人们大多也已经忘记了我的事情。再加上枫已经搬家了——就他当时的情况而言倒是件很自然的事。这之后和老朋友的联系好像也基本上都断了。
我莫非得在日本——视情况可能是在世界上流浪着找枫吗?心情像这样黯然低落了,但却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住处的线索。
陈列在图书馆的书籍中,有写了冬明小朋友住处的。比如标题为《颜料盒中消失的紫色》这本书中,记载了他学校的名字。我看不了图书馆的书,不过这是馆长告诉我的。
那之后的日子,感觉自己就忙碌了很多。见冬明,然后见枫。长到20岁的他和我知道的枫很像。我在枫本人面前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一模一样”啊。不过这种感想的原因在根本上是相反的。不如说我觉得他有某处变化很大,所以会觉得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但看上去仿佛是其他人了吧。
——五年前那天,他失去了什么。
我没来由地如此确信。
那天,就如我欠缺了名字一样,他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欠缺了。而那些一定和我内心深处残留的罪恶感紧密相连。
我很想取回那些。
*
情况急剧变化那天,是十一月七日。
冬明从世界上消失的那个周日早上,我从床上醒来。
我所在的是一间八叠大小、崭新的单人公寓房间。简单可爱的家具一应俱全,打开冰箱能看到还算认真做饭的痕迹,桌上有好几本教科书。我看来是住在这房间里,一边做着辅导老师的兼职一边上大学。
租来的公寓房间、大学生身份、兼职这些,对于失去名字的我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事情。一打开没见过的钱包,就能看见里面有电瓶车驾照,上面写了我的全名——有住梓。
我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坐到地板上的毯子时,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自从失去名字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哭。一直以来,我连眼泪也丢失了吧。其他各种情绪也是。不过和名字一起回来了。
我最先想到的是双亲的事情,我自己的爸爸妈妈。
取回了作为他们孩子的身份,比什么都高兴,我重新获得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无论何时,想见他们了就能见到,这是当然的。
但我不是高兴到哭的。一想到五年里失去的那些与“梓”相关的情节,就难过地哭了。与双亲的记忆越是温馨,与之相反的,那记忆也越感觉凄凉。
——我必须再前往那个图书馆。
在那,必须要和枫见一面。
为了向他表示关于那天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