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那边没了冬明的鞋。
无论是上学穿的白色运动鞋、他中意的红色帆布鞋,还是这个夏天买的凉鞋,一双都没有。
我在客厅桌子上留下一张写着“回来了就马上打电话给我”的便笺,门也不上锁就出了房屋。玄关是上锁的,所以冬明应该也是带着钥匙出门的。但给那孩子要回去的房屋上锁感觉不舒服,所以还是没锁。
我搜索着附近的公园,一直走到了小学。周日上午的小学校园没开门。我在关着的门前打电话给学校。明明应该记在通讯录里了,却没找到,结果在网上搜索才找来了电话号码。
或许冬明的朋友会知道冬明的去向。问遍关系网的话,也许就找得到那孩子了。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周日还是因为时间太早,谁也没接电话。
感觉脑子里尽是些不好的想象在膨胀,我就这样去了警察局。
“儿子不见了。”
我这么告诉他们,负责这块的警官就很热心地听我说了。
是才25岁左右的年轻警官。对于一大早孩子就在自己家消失一事,他看来先是怀疑离家出走。我也觉得诱拐的怀疑是不自然的状况。应该没有诱拐犯会特地盯上在自己家睡母亲边上的孩子。就算如果是装作快递员,以让冬明打开玄关门的方式诱拐那孩子,那这情况下玄关门锁不是开着的就很奇怪了。而冬明会离家出走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在搜索请求——正式名称好像是失踪人员报告单——上面填写了必要信息。已经是第二次提交这种文件了。英哉先生失踪的时候,我也是用同样的文件来填。
负责这块的警官操作着电脑,说:“请问带了您儿子的照片吗?”
如果能用电子的话就有,我回答。
手机里有几千张那孩子的照片。应该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全消失了。不只是冬明的,枫的照片也是,连英哉先生尚在世时的照片也是。保存下来的数量大幅减少,而且剩下的尽是些没有印象的照片。
“请问怎么了吗?”警官问。
我疑惑起来,皱起眉头。
“抱歉,数据好像没了。”这真是我的手机吗?看上去和记忆里的一样,里面却完全变了。说起来,枫的电话号码也没在通讯录上。“我这就回家拿照片”,我接着说。
“那么,请问您孩子衣着是怎样的?”
“昨晚入睡前是睡衣,深蓝色的,上面有很多白熊的小图案。”
“现在也是穿着睡衣吗?”
“那就不知道了。因为一醒来就不见了。”
“如果换衣服了,脱下来的睡衣应该会留在家里的。”
“是,但……”
一想到这些是连自己也感觉非常不现实的话,我欲言又止。但对警官含糊其辞也不是办法。
“那孩子的东西从家里消失了。”
“什么意思?”
“我慌慌张张从家里出来的,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枕头被子和衣服都没了。”
“是带着换洗衣物离家出走了吧?”
“或许是这样,但没的东西太多了。”
应该不是能装进背包的量,一两个纸箱也不够放。虽然我有些惊慌失措,但今早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异常了。大量行李被搬出去,而我还在边上熟睡吗?
“总之,我去检查一下。”
我像是要逃走似的从座位上起身,在离开前被警官叫住了。
“等一下,三好爱女士,没错吧?住址是……”
是的,我说着点头,名字和住所都跟在搜索请求上写的一样。
他继续说:“我们这边的信息上显示,您没有孩子。”
怎么可能。我像是触电般一阵恶寒,简直就像是独自迷路到了冬明不在的世界。
像是要打圆场似的,那警官继续说:“虽说不太清楚情况,我们这边的数据库可能不太完善,所以您能否暂且提供能作为您儿子身份证明的东西?保险证也行的。”
明白了,我勉强这么作答。
*
然而,冬明的保险证也消失了。那明明应该就在我钱包里放着,却也不见踪影。
从警察局回家的路上,苦恼了一阵过后,我顺路走进便利店,为的是获得那孩子更可靠的身份证明。
然而多功能复印机里出来的户口本复件让我绝望透顶了。根据那官方信息,我没有结婚经历,自然更是没有生过冬明的痕迹。
我握着薄薄的那一张纸,颤颤巍巍地走出便利店。视野一片白蒙蒙的,大脑似乎严重供血不足。我这是……怎么了?总之,一出便利店我就蹲了下来,右手指尖在左手中指上摸索,但那上面的戒指也没了。
——会不会其实冬明本来就不存在?
我会不会是一直独自生活过来的?
那想象很离奇,但莫名有说服力。那惹人喜爱的冬明全是我的妄想吗?我一开始就没有蒂芙尼戒指,那就不会在沙滩上丢了它,也不会和英哉先生相遇,一直就我一个人,孤身一人。
这不可能,我内心这样叫喊着。
毕竟和冬明的回忆要多少有多少,无论哪些都是很真实的回忆。
我记得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一开始是只要晃一晃就会发出声音的简单玩具、磨牙用的牙胶,后来他开始喜欢小车,2岁那年的圣诞节礼物是※多美卡小车以及能跑这小车的道路玩具套装。有段时间钟情于填色画,就在附近超市买了好几本便宜的。他会玩电脑游戏后,我也和他一起玩。【译注:多美卡:トミカ,一玩具品牌】
一岁半时,他午睡过后突然很难呼吸,带到医院去还住院了,我自然也是陪护在他左右。那孩子脚上打了好久的点滴,不过很快就恢复好了,在医院病床上动来动去的。到了冬天的时候出现了干燥性皮炎,我每天早晚给他涂药膏,还是两种药按顺序涂。四岁的时候,他从公园游乐设施上摔了下来,头撞得很厉害,左眼上方内出血,还肿了一大块。连忙带到医院去看,不过幸好没留下会有后遗症的伤口。另外还有的小伤小病数之不尽,每次我都很慌乱。他是个要喝药就会老老实实喝的孩子,不过讨厌眼药水。
冬明一般睡得很早,但偶尔睡不着也会折腾,那时候我会开车载他出去,让他坐到儿童安全座椅上,开车在夜路上跑的同时唱摇篮曲给他听,他似乎就容易睡着了。印象特别深的是,英哉先生的葬礼那天。那天晚上我也为了哄他睡觉而开车带他出去了。我也累了,感觉有些无可奈何,于是大喊大叫似地唱着《摇篮之歌》,脑门像是十几岁时边淋浴边喊着唱摇滚一样热。即使是在这样的歌声下那孩子也还是顺利入睡了。那原本真的是很艰辛的时期,但回去的路上听着他睡觉的呼吸声却莫名笑了。
另外还有,很多。关于冬明的回忆要多少有多少。和那孩子度过的明明也就十年,如今却有如我人生的全部。我记得那孩子画的家庭画像,记得我生日时他送的小花束。琐碎的争吵也是,和好也是,那孩子的温顺也是,数不清的痛苦与不安也是,惹人怜爱的手掌和脚的形状也是,全都记得。
然而,这记忆是真实的吗?真是我的亲身经历吗?我的记忆比手里这一张被揉皱的纸还要真切可靠吗?
我不觉得会有哪个恶人会要去改写户口本,不觉得会有谁能在仅仅一夜之间就把那孩子的痕迹从我们房间里全部抹消,连手机数据也改换掉。就算有类似巨大的恶能做到这些,也没有盯上冬明的理由。那孩子只是个温顺的小学生,而我只是个什么也无能为力的单亲妈妈。
不论是怎样的推测都很没有现实感。用常识来想的话,最具合理性的就是冬明一切全成我的妄想了。
如果是这样,我想。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接受这疯狂的妄想吧,如果只是要承认这孩子不在的世界,那我就独自毁坏掉吧。毕竟,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吧。毕竟我是冬明的母亲。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独自一人,紧闭双眼蹲着,在便利店停车场,或是路边,总之我应该是在什么地方的,却又感觉哪都不在。毕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无论是汽车引擎声还是街道的嘈杂声之类都没有,太阳光也不太认识了。即便如此,还是记得冬明的事情,唯有关于那孩子的记忆十分真切。
不过,在除了回忆之外全都消失了似的世界上,突然响起了声音,那是稀松平常的廉价电子音,手机在震动。
——冬明。
那孩子回家了吗?看到留言后打来电话了吗?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接听了电话。
听到的并不是冬明的声音,不过,是个温暖的声音。
“爱阿姨,在哪里?”枫说。
我开口回答,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大是小,是高是低,“冬明不见了。”
“嗯。”
“哪儿都没有,真的,就好像一开始就没有一样。”
“嗯。不过,我记得。关于那小家伙的事情,足足有十年。”
那声音让人心情舒畅。和放心不同,但类似希望或者说救赎的东西像是在心中化开来。
我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来的眼泪。
枫继续用柔和的声音说:“冬明被贾巴沃克偷走了,所以他成了没有过的一样。”
贾巴沃克。那如同诅咒的词语。
我已经不再觉得那很蠢了。只要是冬明消失的线索,什么我都能信。
枫说:“我们去挽回冬明吧。”
我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做好丢掉常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