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发现我在客厅沙发上。
不是在看着不可思议书籍的那个图书馆,也不是在直到五年前都还生活在那的公寓,而是现如今我和冬明生活的房间,在非常廉价——清仓出售下便宜买的沙发上。
我的两颊很热。左边是枫,右边是冬明在睡着。于是,就明白枫的贾巴沃克已经成功消灭了。
我抱住冬明,紧紧地、紧紧地、尽可能用力抱住,为的是不让这孩子再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冬明像是醒了,在我耳边像是低语般说着“好难受哇”。
我瞪视冬明:“到哪里去了啊?”
本来算斥责一番,但冬明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连忙东张西望,慢吞吞地说着“哪儿也没去呀。”
“不记得了吗?你被贾巴沃克带走……”
不,和被带走不同吧,被偷?不太清楚,但应该是消失到了并非这世界的什么地方。然而冬明一脸认真地皱起眉头:“贾巴沃克?那是什么?”
“是你说过的吧。会夺走世界上的各种东西。”
“不知道呀。是说游戏吗?”
我呆住了,就像是我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其实真这样理解倒可能更有现实感。然而,冬明消失的那种恐怖感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也没法都当作假的。
胸中的安心感渐渐扩散,感觉就要哭出来了。于是我急忙再一次抱住了冬明,为的是罩住这孩子的视野。
那明明应该是顺利办到了,但在我臂弯里,冬明说:“在哭吗?”
不可能哭吧,我回答。然而眼泪无何奈何地渗了出来。至今为止我也还是不太明白贾巴沃克的事情。但总之,我们取回了冬明,这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没有什么其他结局了。
我姑且就这样抱着冬明。终有一天这孩子会从我手中消失吧。就算是现在,冬明在我手中的想法或许也是错的,或许是我自私的愿望。即便如此,还是想尽可能抱着这孩子抱得久一些。
冬明像是要安慰我一般,用他那小小的手掌贴着我的背。接着,像是放弃挣扎的乖猫,就这么让我抱着,额头的热量抵着我胸口。
枫好像还在睡,一脸就像是小孩子般纯真的面庞,作着细小的呼吸。
照枫的话来说,应该是打算“消去冬明扯上贾巴沃克的契机”。那孩子一定是办到了吧。所以世界再次改变,成了个连冬明都不知道贾巴沃克的世界。
这世界具体会怎么变化呢?这并不怎么宽敞的客厅要是一打开门,眼前会看见什么呢?
完全想象不到。但,也没有不安。
我身边现在有冬明,有枫,左手中指上还有那枚戒指。我作为地基的事物都齐了。为了构筑我生活下去的习惯或人生观之类的地基已经压实平整,坚固到无论多重的家应该都能支撑吧。
枫轻轻地“唔嗯”了一声,可能差不多快醒了吧。
回想起为这孩子做奶油炖菜的约定,我决定先确认冰箱里的东西。
尾声
现在,我想稍微说明一下自己所生活的世界。
有住好像完全忘了贾巴沃克的事情,就算见面时试着提到也是,她是个过着非常理所当然的生活的20岁女孩,离开家去上大学,一周里有一半时间里在兼职。兼职好像是在主要面向考中学的小学生的一对一辅导班做老师。
她所住的地方,是和我的单身公寓相隔约一小时电车距离的街道,算不上多远,也可说是意外地近。我为了履行午餐的约定,前往她所在的街道。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作为补偿的打算,食物是她准备的。
我们在有住的房间里相对而坐,吃了有住做的法式炖菜、上面放有柠檬片的鸡肉小炒、以及附近知名面包店里的短棍面包。无论哪个都十分美味,摆盘也很漂亮,但莫名觉得有些欠缺现实感。虽然吃相同年纪女孩所做菜肴的经验算不上多,但每次我都会有同样的感受。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有点像是假的。
看来,在有住的记忆中,我们自从五年前爸死的那天起好像有点疏远。她知道KISASAGE的真面目,好像是那天从我口中得知的。由于在那样的事情之后不久我就搬家了,所以产生了距离也是自然的。不过我们都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好像也不是什么交流也没有。
有住很在意那天的事情,毕竟她向我强烈主张联系母亲。她那份后悔在世界改变之后也还是一样。
“虽说没准是会伤害你的说法,”她以这句开头说,“我自从那天之后经常思考起妈妈的事情。该怎么说呢,她也理所当然地有自己的人生,而那人生中有相当一部分好像为我而割舍了。”
那还真好,我说。是真的这么想的。有住也回答:“嗯,真好。”
在她的记忆里,我们好像也是不久之前在车站的站台再会了。不过那时候没有定下去图书馆的约定。况且,这个有住好像也不知道Ilese纪念图书馆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定下了午餐的约定。那约定自此实现了。
有住那天好像需要为大学课题研究报告找某本稀有的书作参考资料,特地来到我家附近的图书馆——当然是排列着读得懂内文的书籍那种。在回去的时候,看到对面站台的我和冬明,就慌忙跑了过来。
我和有住热忱地聊到日暮,基本上是在交流近况,我的话里有近一半是关于爱阿姨和冬明的事情。有住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她说“毕竟和朋友聊的时候很少聊到家庭的话题”。
在走出有住房间前,我们约好近期一起去图书馆。她似乎有好一段时间要为课题研究报告到远处——我家附近——的图书馆去。这约定对我来说很愉快。结果即使世界大变样了,我们还是定下了关于图书馆的约定。
“那再见了。”有住说。我以同样的话回应。
如今已经有了名字的有住挥手挥了好久。
*
即使在这边的世界,我和千守的关系也很好。
某个周一早上,两人在Box文学社,我对他说了很多。以“可以把这当作编造的故事听”开头,接着尽可能仔细地讲述了贾巴沃克相关的一切记得的事。
对于正在讲述的我来说,也觉得是毫无现实感的内容。即使这样,千守也还是没有中途打断或是不再听。大致全部听完后,像是愣着一样苦笑着说:“然后?你觉得解决贾巴沃克的所有问题了吗?”
不知道,我回答,“不过,已经不打算再和贾巴沃克扯上关系了。”
“为什么?如果照你说的话来想,今后也可能会发生贾巴沃克现象。又或者说,世界上的某处已经在发生了。而那是足以让人类灭绝的大问题。”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嗬,不太像你。”
“是吗?”
我本来就没闲心情要设法把贾巴沃克怎么样,要不是冬明卷入其中,我大概就不会这么积极扯上关系吧。感觉其实就算没有贾巴沃克,世界上的危机也散见于各处,比如KISASAGE那样的形式。
千守用食指指甲敲了一下桌子,说:“那,姑且把人类灭亡危机相关的放到一边吧。总之其他问题都解决了吗?”
“难说。”
五年前的那天,我没有唤来贾巴沃克。光是这样就改变了好几样事情。
最首要的是冬明没有和贾巴沃克产生关联,那小家伙当然也就没消失,在这世上朝气蓬勃地生活着。
爸的事情,和我记忆中的什么也没变。他还是在五年前因为社交网络上的事情而上吊自杀了。很容易就能找到当时的日志,他的死亡和贾巴沃克现象没有关联。
另一方面,对爱阿姨的非难消失得一干二净。据爱阿姨说,产生问题的那份土地买卖合同好像本身很快就无条件解除了。这件事的因果关系我就不太清楚了。
唯一能想到的一个,是KISASAGE——我的母亲。在和Ilse纪念图书馆相连的那个儿童房间经历的奇异事情好像对现实中的过去也有影响。五年前,我实际上在知道KISASAGE真面目之后又打电话给了那个人。那虽然是一通简短的电话,在告诉那个人说“最讨厌”她了之后,听说了我名字的缘由。然后,她或许是姑且满足了,至少是打消了陷害爱阿姨的想法。
既然KISASAGE的情感变化就能让爱阿姨免受非难,那也还是很可怕,可能KISASAGE背后和爱阿姨工作上的什么人有关联。爱阿姨也是这么想的,但不清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在,她似乎在认真考虑换工作的事情。
我至今仍然没法理解KISASAGE的情感或思考的逻辑。然而在思考她的事情时,就会变得像是有些害怕,又像是有些悲伤。
她制造了庞大的怪物。证明了一个人类孤独的怒火可以在世界上产生反响,最终声势浩大起来。即使一边的贾巴沃克在自己的巢穴里老实地沉睡着,另一边的贾巴沃克也还总是存在于这世上。而我没有任何具体的方法自保,只能和爱阿姨以及冬明一起相依为命。
所以,不可能全盘解决贾巴沃克的问题吧。即使看不到了,也是个随时会发生在身边的问题吧。
“总之,我打算稍微再喜欢一些自己的名字。”
我试着这么说着。姑且作为应对巨大问题的微小目标。
千守非常认真地点头:“我还是挺喜欢你名字的。”
“那真的谢谢了。”
“不用谢。”
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贾巴沃克的话题。
千守好像把那当作单纯的虚构小说,兴致勃勃地听着。
*
这世上记得贾巴沃克的,只有我和爱阿姨。但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人。
在爱阿姨因工作而晚归的夜里,我带冬明出去吃饭了。问他想吃什么时,他说了“热狗”,所以特地出门搭乘电车到了海岸附近的热狗店。晚风很冷,已经到了热红酒显得更加相衬的时节了。
“其实,是记得的吧?”
冬明有些困惑的样子笑了,将食指立在嘴前。那动作颇有大人模样。
我莫名觉得能理解冬明的心情。冬明为了保护对他来说的重要东西,选择了会让自己消失的办法吧。那当然并不该褒扬。这小家伙自己大概也有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吧,即使对方是爱阿姨——又或者说正因为对方是爱阿姨,当时不想谈他自己的心情吧,那所以就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总感觉那好像有一点狡猾,但也觉得那样就行了,亲子之间又不是不能什么秘密也没有。
我们并排眺望着夜间的大海。海面映照的月光像是海上出现的道路,断断续续地延伸着。从某处听见了“啵——”地一声单调而迟缓的汽笛声,但没看到船影。
贾巴沃克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从中取回了好几样。而后我回想起对家庭的憧憬。归纳起来的话,这几个月间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这些而已吧。
“贾巴沃克已经不在了吗?”我试着问了一下。感觉比起我,冬明对那怪物知道得详细多了。
“贾巴沃克,是在的。”
“现在也是?”
“嗯,一直是。”
“你还能听到那声音吗?”
“没有,听不到了。我也接受了贾巴沃克,然后西格纳尔就不再响了。我一定是已经没有和那怪物战斗的意志了。”
总感觉那好像是件悲伤的事情,感觉三好冬明这个纯粹的事物有了一些缺损。然而那缺损一定也是件美丽的事物,就像满月和新月不分上下。
“那,为什么知道贾巴沃克还在呢?”
“我颜料盒里是12种颜色了。”
“12种颜色?”
“一种颜色回来了,另一种还是缺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
“不知道,不过,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这样啊,也是。
就像冬明说的吧,这世界依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持续缺损下去吧,什么人所相信的正义将世界割去了一些吧。
我们在缺损得千疮百孔的世界上,毫不自知地生活着。贾巴沃克这个存在非恶亦非善,应该只是自然存在于此的吧。
然而我有绝对不想失去的东西。那一旦有点缺损,会立即注意到,不论怎样也要取回来。
冬明说:“哎,枫。”
“嗯?”
“其实我想把枫叫作哥哥。”
我看向冬明的侧面庞,那小家伙依然眺望着夜间昏暗的大海。唯有月光照亮水平线,是直接与天空相连的大海。
“我其实也想被你这么叫。”
“真的?”
“嗯。”
我至今为止之所以没能这么说,果然还是因为我内心有什么欠缺着吧。和贾巴沃克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感觉家庭就像是“常识”这样顽固的象征,明明什么根据也没有,却当作理所当然正确的事情被世间强加上去。不过,即使常识这东西不靠谱,但我明白自己还是会出于自己的情感去爱着名为家庭的事物。
冬明略微低着头,像是有些害羞的样子,说了句“这样啊”。
我确认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钟,是时候得回家了,要在爱阿姨下班回来的时候两人一起说一句“欢迎回来”。
我们今后也还是生活在有贾巴沃克在的世界。在持续欠缺的世界上,即便如此也还是同时会偶尔取回什么,获得新的什么。
那一定是很自然的,所以这里并不是只有悲伤的世界。
【参考资料】
※《详注アリス 完全决定版》 作者:Martin Gardner, Lewis Carroll;译者:高山宏;亜纪书房【译注:原版为《The Annotated Alice》。台湾的大写出版有译文《爱丽丝梦游仙境与镜中奇缘》】
※《科学革命》作者:Lawrence M. Principe;译者:菅谷暁、山田俊弘;丸善出版【译注:国内译林出版社有同名译本。】
※《ガリレオ裁判――400年后の真実》作者:田中一郎;岩波书店【译注:国内的新星出版社有译本:《四百年后的真相》】
【译注:引用】「运命の人」(《命中之人》)——スピッツ(spt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