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矗立着宛若喷射出来的异样岛屿。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岛屿。岛屿周围以厚实的石墙护岸,裸露的水泥建筑群逼近海边,墙面直接遭受大浪拍击,变得灰黑。岛屿的半边密密麻麻地塞了好似被压缩在一起的灰色建筑,剩下的一半则是煤矿采掘场,高三十公尺左右的热水锅炉烟囱宛若军舰般冒出黑烟。
——战舰岛。
这里原本是全长不到一百公尺的礁石,在发现产出优质煤矿的海底煤田之后,大企业为了采矿而投下资本,以废石与碎石填埋周围,最终把地表扩张到全长四百公尺、全宽一百三十公尺。这座约有三艘战舰大的岛屿涌入五千名煤矿劳动者,光是地表面积无法容纳,因此便密集地建起了七、八层的高层住宅,形成轮廓宛如战舰般的怪岛。
在扭曲的轮廓中格外突出的,就是自钢铁与水泥建筑群间探出长脖子的竖坑橹。高四十公尺的该铁塔,目的是要拉卷垂直升降于地面与海底矿场间的升降机,整体架构是毫无装饰的钢筋,最顶端装上直径三公尺、重二十八吨的轮子,卷起六百公尺的铁索。轮子转动的沉重震荡声笼罩整座岛屿,和拍打在护岸壁的浪涛声混在一起,宛若一只巨大的海兽在威吓周边海域。
在采矿场,数十名劳工在升降梯前排队等候入坑。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绷紧,没有人开口说话。矿坑劳工的工作随时会面对崩塌、瓦斯爆发的危险,没有丝毫的轻松时刻。
十四岁的千千石武夫混在灰头土脸的大人之间,望着通往地底的黑暗竖坑。他的眼神黯然无色,瞳孔缺乏生气,少年的脸孔带着些许老成。在狭窄的坑道工作时,有时儿童反而更能派上用场,因此十四岁的劳工并不算稀奇。
两层组合的升降梯发出沉重的声响升上来,三个榻榻米大的狭窄空间内挤入十几名劳工。千千石的鼻子贴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但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升降梯以秒速八公尺降到海底,内外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绞盘沉重的声响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不久之后升降梯到达地底六百公尺的下降口,改搭称为「人车」的矿工用交通工具,驶下沿煤层凿出的急降坑道。
坑道内宛若三温暖般炎热,大家的肌肤上都已经黏附了一层煤尘。除了驶在干线轨道的人车车轮声之外,前方还传来从地层切割煤炭的滚筒式采煤机的噪音。
——不是这里。
当千千石和其他矿工一起下了人车,走在木桩补强的坑道内,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在脑中径自耳语。
最近他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摇摇头,甩掉自己脑中的幻听。
——这就是现实。
他如此告诉自己,并将配戴在腰间的沉重电池开关打开,点亮头盔上的头灯。在黄色的光线中,浮现出被称作「切割场」的采矿现场。
千千石十二岁的时候,刚从一般小学毕业,父亲就因为罹患腹膜炎而过世。他不想要为身体虚弱的母亲增加负担,因此自己便决定去工作。母亲对于学业与运动成绩都很优秀的儿子要放弃升学大为反对,但是千千石设法说服母亲,并随她一起来到战舰岛。他听说只要到了战舰岛,即使是妇女小孩也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传言说得没错,母子俩到达岛上的当天,就得到洗煤的工作。千千石因为想要存钱,每天勤奋地工作。他的工作表现获得肯定,在大约一年前得到允许下坑道当见习工。
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三个月前因为尘肺症而过世了。洗煤的工作显然对母亲的呼吸器官造成太大的负担。当时千千石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身体虚弱的人没有办法在这座岛屿上生存。他为自己的无知而羞耻,痛哭一场,然后在邻岛将枯瘦的母亲遗体火化,之后便漫无目标地在矿坑没日没夜地工作。昨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不过替他庆生的只有他养的狗而已。
——不是这里。
他脑中再度闪过这样的耳语。他紧紧闭上眼睛,不去听这个声音,用铲子把漆黑的煤粉装入运煤车,推到干线轨道。他的脸和手脚都被煤矿染成黑色。他感觉得到细小的粉尘淤积在肺的深处。每天他在这里工作八小时,就觉得生命不断削减。
——除了这里以外,我还能去哪里?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想。在狭窄的坑道内,他吸入肮脏的空气,使出浑身的力量推动一台又一台装满煤粉的沉重运煤车。他的脸、手脚和工作服旋即染成黑色,全身流着黑色的汗水。他努力不去思考,把自己当作是拉马车的马,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耗费十四岁的年轻劳力。
在地底工作的人们有很多都是因为赌博、酗酒、吵架而被驱逐到社会边缘的无赖及前科犯。像这样的人待在没有阳光的地底深处终日劳动,因此伙伴之间彼此咒骂、窃盗、打架的情况当然也不罕见。在地面上被视作犯罪的事件,到了地底深处有可能会被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地底有地底不成文的律法。情况严重的时候,矿区之间会开始争斗,身上有刺青的男人挥舞着刀子互砍,甚至造成十几人死伤。但如果违反不成文律法,就有可能会遭到号称「管理员」的矿工老大处以私刑,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乖乖地从岩盘挖出煤粉。
傍晚结束工作后,众人和来时同样地被塞入人车与升降梯上,回到地面。每个矿工全身上下都变得漆黑,分辨不出彼此。竖坑橹的地底有两座专供矿工使用的浴室,所有人都挤进浴室里洗去煤尘,浴室的地板立刻涌现黑色的河流,浴缸则变为恶心的黑色泥沼。有些人没洗身体就跳入这个泥沼中,接着就和出面斥责的人开始乱斗。洗掉煤粉的肌肤上往往会显露龙虎之类的刺青。千千石随意把温水浇到头发和身上,换上破旧的上衣与皱皱的棉裤就到外面的窗口领取日薪。如果成为正规劳工,他可以得到稍微优渥的月薪,可是他现在只是见习工,因此只能和其他临时工一样,忍受微薄的日薪。
他把钱塞到口袋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直接走入通向住宅区的隧道。浓郁的海潮气味伴随着海浪声飘来。他走了一会儿,走出隧道,展现在眼前的就是煤矿工人的住宅区。
说「展现」其实不尽然正确,因为在道路两旁都耸立着高大的水泥建筑,阻挡他的视线前方。抬起头看到的是密集的高楼把天空切割为狭长形状,感觉就像从信箱里面透过投入口在看外面的世界。外界似乎正迎接晚霞时分,但正要没入海平线的夕阳余晖被建筑遮挡,无法到达住宅区,只能凭依稀可见的天空颜色来判断日落与否。
即使在这块区域,竖坑橹绞盘的运转声及浪花拍打在岩壁的声音仍旧不问歇地回荡着。只要待在战舰岛上,就永远无法逃离这两种声音。
夹杂煤尘的大气淤积在由钢筋水泥、废石与碎石形成的这座灰色岛屿上。就连风都无法抵达此地。
——除了这里之外,我无处可去。
千千石孤独地走过狭窄的街道,在半地下的商场买了吐司与一斤牛奶,开始爬上又长又陡的阶梯。阶梯两侧依旧是水泥裸露的高楼。这片建筑群宛若和矗立在岛上的岩盘化为一体,形成奇特的立体造型物。这是为了把大量劳工挤进狭小的地表而造就的奇观。千千石穿过高楼间的夹缝,在石梯中途突然改变方向,单脚跨在耸立于左手边的公寓外突的阳台上,越过扶手,直接进入六楼的一间房间——这里就是他的家。这种返家情景只会出现在战舰岛这处超高密度的居住空间。
寂寥的房间中,只有炉灶、矮桌、收音机和棉被。地板是裸露的水泥,没有任何覆盖物。千千石直接坐在地板上,年迈的米格鲁犬高兴地吐出舌头迎接他。
「垂夫!」
这只米格鲁是他刚到战舰岛时捡到的野狗。他当时看到这只狗徘徊在海边,身体被潮水打湿,全身脏兮兮的,眼神显得极为哀伤;他感到于心不忍,没有多想就把这只狗带回家里。起先它并不习惯,还常常咬千千石,不过现在已经是完全信任彼此的家人了。
「晚餐。」
千千石撕下刚买回来的面包伸出手,垂夫便摇着尾巴,以幸福至极的表情咀嚼食物。千千石的表情也变得稍微和缓,和垂夫一起吃面包。远处传来联络船的汽笛声。
千千石边吃边打开收音机。噪声中可以间断地听到广播人员的声音。他转动旋钮,寻找雷瓦姆的音乐。和气氛闭塞忧郁的天上帝国歌曲相较,雷瓦姆的曲调较为愉快而平易近人。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中意的音乐,只听到军歌。勇猛粗犷的军歌旋律并没有抚慰心灵的功用,因此千千石便反射性地关上收音机。他无可奈何地听着远方的浪涛声代替音乐。太阳或许已经完全沉没,狭小的天空已经逐渐染上夜色。
四周很安静。千千石背靠着墙壁,抱着双膝,凝视着窗外。
——不是这里。
他再度听见这个耳语声。
——这里不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千千石把额头贴在膝盖上,紧闭着眼睛,想要抛开这个声音。
他渴望能够听到任何旋律。他想要听到优美而温柔的歌声,洗涤心中的铅块并扫荡肺中累积的煤灰。
这时——
大气中混杂着细微的歌声。
「咦……?」
他惊讶地抬起头。外头的天色虽然已经变黑,但仍残留着些许暮光。
他竖起耳朵,确实听见了歌声。
——这是雷瓦姆的歌!
女孩的歌声唱着他熟悉的旋律。这是一首老歌,内容是对于出海后迟迟未归的情人唱出的思念。
千千石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毫不踌躇地跨过阳台,跳到石梯上。垂夫从后面跟上来,摇着尾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上面!」
千千石想也不想就拔腿奔跑。他就像在沙漠中找到水井的人,追逐着歌声跑上细长的石梯。高楼住宅依旧耸立在两侧,即使他一直往上爬,两侧依旧是灰色的墙面。
女孩的歌声从狭窄的缝隙借由细微的空气震动传来。千千石必须凝神倾听才能听见,不过这确实是歌曲的旋律。
「呼、呼、呼……!」
千千石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上跑。居民们很少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这道石梯原本的用处是要爬上过去曾是战舰岛山丘的地点,因此顶端没什么东西。如果只是要眺望景观,爬上高楼的屋顶还比较轻松些。除非是有特别的闲情逸致,否则没有人会辛辛苦苦爬到这道石梯的最上方。
不过千千石总算爬到了石梯的顶端。
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他站在战舰岛的最高点,海拔一百三十五公尺的景观出现在眼前。
太阳已经沉没,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些许顽固的残照。
眼前是一片庭园。过去曾有人把泥土运到这里开辟实验农田,但因为土壤马上就变得贫瘠,再加上爬到这里很麻烦,因此现在已经无人造访,变成荒废的庭园。
歌声就来自庭园的另外一端。
「……啊……」
纤细的少女背影被光线染成黄铜色。
千千石不禁蹲在石梯上,只从石梯顶端偷偷露出眼睛,观察这名少女。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女孩。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女孩绑在背后的金色长发。绑成马尾的头发蕴含着天空的余晖,宛若溅洒着闪闪发光的光之水滴。千千石心想:她既然能够完美地唱出异国的歌词,或许是个雷瓦姆人。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裙子和浅桃色的上衣——这是战舰岛普通中学的制服——因此她应该是岛上的居民,不过千千石从来没有听说岛上有个会唱这种歌的女孩。
她的歌声非常纯洁,优美的旋律好似能够洗净淤积在肺中的煤尘。
千千石感到横隔膜好似被往下压,悸动传递到手脚末梢。他不禁发出叹息。女孩的歌声让他想要听得更多、更久。
千千石依旧躲藏起来,仰卧在石梯的斜坡部分。
苍穹逐渐被夜色浸透。西方天空燃烧的金黄色,到了天顶变成群青色,东方的天空则完全进入夜晚,明亮的星星排列成十字形。
海鸟拍翅的动作与歌声重叠。
此时此地只有天空、鸟和女孩的歌声。包覆世界的静寂在旋律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深沉。
从千千石的意识深层涌出前所未有的安详情绪,浸染到全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吧。
他如此祈祷。
他希望一切事物就此静止。
如果此时此刻能够永远停格,即使明天不会到来也没关系。
被迫放弃中学、被迫焚化母亲遗体、被迫从早到晚在不见天日的坑道吸入大量煤尘的明天,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真希望能够像那只鸟一样自由飞翔。
——真希望能够永远倾听这段歌声。
星空即将降临。他想要数着星星,聆听这温柔的歌声。
自从来到战舰岛之后,千千石只看过被遮蔽物切割成小纸片般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想起,天空其实具有无限的深度与宽度,在头顶上方笼罩着地面。
少女的歌声与夜晚的黑暗交融,在千千石的心中荡漾起不知名的波痕。
——我想要到那里。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举起。
掌心朝着天空。
——我想要到达天空的高度。
他心中涌起超越逻辑与思考的某种情感,并化为这样的耳语。女孩的歌声在他的意识中造成某种作用,唤醒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未知的自己。
他举起的右手笔直指向天空。
他想要离开这座乌烟瘴气的岛屿,飞到永恒无限的天空,飞得越高越好。
——那里或许就是我的所在。
然而他的思绪被闯入者打断。
从千千石脚底下传来几个少年粗鄙的笑声。
「喂,在这里。」「没弄错吧?如果她不在,我绝对饶不过你。」「她昨天也在这里唱歌,今天一定也在。」
千千石抬起上半身,俯瞰石梯下方。
五名住在战舰岛的十五、六岁男孩正爬上石梯,口中发出低俗的笑声。他们是岛上普通中学的不良少年。
千千石皱起眉头,尽量不让女孩察觉地站起身,没有发出脚步声便走下石梯。
男孩们发现有人,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千千石,便问:
「你是谁?」
千千石压低声音,避免让女孩听见,对他们说:
「碍眼的家伙,回去。」
他说话的态度就像在赶野狗一样。五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
「这家伙是谁?根本没看过。」「他不是学校的人。」「是矿坑的劳工吧?没钱上学的穷人。」
五人的表情带着轻蔑——战舰岛上的小孩分为能上学与不能上学的两类。一群人当中看似头头的家伙踏出一步,站在千千石面前。
「你跟那女的有关系吗?她是卑斯塔种,身上流着恶鬼的血。」
雷瓦姆人和天人之间生下的孩子称作「卑斯塔种」,而在天上帝国,雷瓦姆人被视为「恶鬼」,受到嫌恶。
「她前天才刚转来,却一副很跩的态度。我们得教教新来的人这座岛上的规矩。」「滚蛋吧。卑斯塔女人就由我们来教训。我们不能让她在岛上唱恶鬼的歌。」
另一名跟班把手搭在千千石的肩膀上,想要把他推到一旁。
千千石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在他耳边低声说:
「别出声……」
接着手刀砍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被捂住嘴巴,没有发出哀号便倒在地上。
其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往后倒退。
千千石往前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以最小的声音说:
「我不想……听到杂音。」
他仿佛在教导年幼的孩童一般,不带任何感情地下达命令。
看似头头的男孩怒吼:
「你算哪根葱!」
「……别大叫。」
千千石瞬间冲入对方怀中,把拳头深深殴进他的胸口。
「咕噗!」那名男孩吐出怪异的呼气声,双膝跪倒在地上。剩下的三人露出明显的畏惧神情,更加往后倒退。
千千石拎起两名昏厥的男孩后领,像抓着猫一般拖下去,丢向那三个男孩。
「……带走……不要发出声音。」
他们似乎还想咆哮,但千千石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方,以眼神警告他们:「闭嘴。」
「给、给我记住!不要以为你可以没事。」
他们小声地撂下狠话,消失在黑暗当中。千千石目送他们的背影,不悦地皱起眉头,接着回头仰望石梯上方,祈祷着刚刚的骚动没有被女孩听到。
他的祈祷并没有实现。
「……」
女孩从石梯顶端俯瞰着千千石。
黄昏与夜晚交接时分的光影,使她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地从世界切开。
她那双从开襟衬衫袖口伸出的纤细手臂交叉在胸前,制服的裙子随风摇摆,表情凶狠地从上方瞪着千千石。
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她。他原本只想要不被发现地一直听歌。他无声地在心中叹息。
女孩依旧交叉着双手,挑起眉毛,凛然质问:
「你一直在听?」
她洪亮的声音一中带着些微的怒气。这个女孩除了歌声之外,连说话声音都带有独特的音质。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对方虽然质问,但千千石却说不出话,只是把嘴角往下瘪,垂着肩膀。
女孩拱起肩膀,快步走下石梯,站在刚好可以直视千千石脸孔的位置。
除了发色之外,她的五官几乎和天人没有差别。她眼珠子的颜色是秋季天空般清澈的蓝色,不过眼尾有些上扬的细眼睛,以及鼻梁和下巴柔软的线条却属于天人的特征。她虽然穿着皱皱的制服,然而气质却宛若刚从天空降临般清淡透明。
「你没嘴巴吗?」
她的语气和纯洁的姿态相反,非常严厉。
千千石有些恼怒,粗鲁地回答:
「……有。」
「嗯,我看得出来。」
「……」
「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在偷看?」
「……我没有……偷看。」
「真的?」
女孩把脸凑上前,从近距离盯着千千石的双眼。她的虹膜宛若冬天的星座一般,带有数千种色彩。千千石的脸颊不禁红了。
「我只有……在听歌。」
他不禁说出实话,把通红的脸转开。
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把凑近的脸拉开,双手交叉在胸前,挺起胸膛。
「嗯。你的确听了好久。」
她以获胜的姿态这么说。千千石斜眼瞪她,她似乎感到很有趣,开始哈哈大笑。
「我的耳朵很好,从你爬上石梯的时候就发觉到了。我本来想说,如果你来找我麻烦就要狠狠踢过去,不过你只是默默地在听,所以我就假装不知道了。」
「……」
千千石心中感到屈辱,默默地瞪着她,但是她开朗的笑容却没有改变。
「也因为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也知道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上来。我本来想把他们从石梯踢下去,可是你先解决他们了。我打架很强的,害我有些失望。」
「……」
「我是波岛中学一年级的吉冈雪,你可以叫我小雪。我前天才和爸爸一起搬到这座岛上,一切都还不太熟悉。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粉丝一号,所以你得告诉我各种事情。嗯,决定了。」
「……」
「你没有嘴巴吗?」
「……有。」
「嗯,的确有。」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讨厌我的歌?」
千千石无从回答,左顾右盼,不自在地低下头,最后总算抬起头看着小雪,小声回答:
「……我不讨厌。」
他心底深处有一丝挫败感,但他并不想说谎。这是听到优美歌声之后最低限度的感谢。
小雪听了露出微笑。她的笑容仿佛驱走了逐渐逼近的夜晚,宛若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一般,只有她的周围变得明亮起来。
「我认定你为粉丝第一号。等以后我成为歌手,你就可以向别人炫耀了。」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该不会是那种老顽固吧?你是不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当个小粉丝?那就来当我的保镖吧——当我的专属随身保镖——这样听起来也比较体面吧?」
「……」
「我不希望被刚刚那些不良少年之类的家伙妨碍练习。如果你当我的保镖,我就可以放心了。明天同样的时间,你可以再到这里来。反正你是粉丝一号,所以我允许你在我身旁。」
「……」
「你真的没有嘴巴吗?」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千千石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这时垂夫忽然从他脚边窜出来,跑到小雪前方摇尾巴。
「哇,狗!」
她突然绽放笑容,蹲下来抓起垂夫长长的双耳拉扯。
「它的耳朵摸起来好舒服!」
垂夫笑咪咪地让她玩弄自己饭勺形的柔软耳朵,并舔着她的脸颊。
「哈哈!好可爱!」
小雪愉快地大笑,摸了摸垂夫的脖子、搔搔它的下巴底下,又抓起它嘴巴两侧垂下的肉。垂夫也似乎很高兴地黏着小雪,不停地摇尾巴。
小雪抬起笑脸问千千石:
「它叫什么名字?」
「……垂夫。」
「哈哈,这是什么怪名字?是因为它全身下垂吗?谁取的名字?」
「……」
千千石扭曲着脸孔低下头,小雪笑得更开心了。
「是你!」
「……名字……只要叫得出来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粉丝一号,你真好玩!」
千千石抬起气得通红的脸,瞪着小雪说:
「我才不叫……那种名字……」
小雪一边摸着垂夫,一边以恶作剧的笑脸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
「……」
「你没嘴巴吗?」
「……千千石……武夫……」
「原来如此——我就叫你小武吧。你今年几岁?」
「……十四。」
「我十二岁。原来你还比我大两岁。现在念中学吗?」
千千石默默地摇头。小雪并没有追问理由,只是挺起胸膛对他说:
「我认定由你和垂夫当我的保镖。明天也拜托了。」
「……谁要……做那种事……」
「好了,我得回家帮我爸准备晚餐才行。小武,你家在哪里?如果肚子饿就跟我说吧。虽然没什么豪华的菜色,不过我的料理手艺很棒喔。那就明天见了!」
小雪亲了垂夫一下,笑嘻嘻地向千千石挥挥手,缓缓跑下石梯,像一阵春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千千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和身旁的垂夫面面相觑。
「真是个怪女生……」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黑暗的夜空。天上已经出现无数的星星。
不知为何,他觉得心跳速度变得比平常更快,即使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有办法。他怀着奇特的悸动,和垂夫一起回家。当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睡得很熟,在梦中他觉得好像听见了小雪的歌声,不过也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了。
第二天——
千千石结束八小时的矿坑劳动,洗完身体,在傍晚时分踏上归途。他抬起头看着建筑之间小纸片般大小的暮色天空,一如往常地从石梯直接跨过阳台扶手,回到公寓的房间。
九月傍晚的室内简直就像三温暖般炎热。千千石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环顾室内。
「垂夫。」
平时总是摇着尾巴迎接他的好伙伴,此刻却不见踪影。
「咦……?」
千千石环顾黑暗的室内,但不论是土间、石灶前或是石臼与洗衣板的阴影处,都没有垂夫的身影。
「垂夫!」
他站起来大声喊。对孤零零的千千石而言,垂夫是唯一的家人。单只是平时陪伴着他的垂夫不见了,就让他内心顿时充满不安。
垂夫不在室内。千千石再度跨过阳台扶手,来到石梯上环顾四周。
「垂夫!」
他大声喊,并竖耳倾听。这时从上方依稀传来女孩的笑声。
「那个女的……」
他啧了一声,气喘吁吁地一次跨越两级爬上石梯,转眼就来到顶端。他看到和昨天一样没有遮蔽物的晚霞天空底下,小雪正在和垂夫嬉戏。
千千石偷偷安心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拱起肩膀瞪着小雪。她和昨天一样穿着中学的制服。
「啊,小武,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小雪坦率的笑脸绽放在空旷的庭园旁边。千千石板着脸孔,大步走上前质问: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生气?」
「垂夫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自己跟我来的。对不对,垂夫?」
小雪和垂夫双目交接,彼此会心一笑。垂夫的尾巴摇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它想必是看到小雪爬上石梯,就跳过阳台跟上来。看来他们已经完全情投意合。
千千石忿忿地闭上嘴巴,把愠怒的眼神移向大海。站在这处高台可以眺望战舰岛的全景。脚底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与高台岩盘化为一体的集合住宅,后方则是映照天空暮色的海洋。
「真有趣的景色。全世界只有这里会有这样的景观。」
小雪伫立在千千石旁边,挺直背脊望着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九月的风吹过两人之间,令人意外地不带煤粉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无法到达这个高度吧。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海潮气味。
小雪金色的头发染上夕阳的色彩,光泽更是加深,头发末梢好似散发着金粉一般,反射着黄铜色的光芒。千千石看着光之粒子,和昨天一样又开始心跳加速。
「这里没有人,可以尽情练习唱歌。我好高兴。小武,垂夫,拜托你们当保镖啰!」
小雪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抬头看千千石。千千石的脸颊不禁染红了。他低下头隐藏自己的害羞,粗暴地反驳:
「……不要那样叫我。」
「为什么?很可爱呀。小武——嗯,很可爱。」
「……」
「啊——!诶——!呜——!」
小雪突然开始大叫,吓得千千石不禁往后倒退。他以为小雪精神错乱了,不过小雪却满脸笑容越喊越大声,这时千千石才猜到她是在做发声练习。垂夫在她旁边坐下,吐着舌头一派开心的模样。
小雪练过一轮发声之后,接下来宣布要练习强化嗓门,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如果小雪独自一人持续进行这个练习,她的确需要保镖,才能避免被不良少年欺负。她的外表原本就很引人瞩目,再加上卑斯塔种的身份,以及对这座岛屿的居民来说过大的梦想——这些都让她有足够的条件成为渴求娱乐的岛上少年攻击的目标。
千千石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颓圮的石墙前方,望着石梯的方向。
不久之后,歌声开始——和先前用力嘶吼的声音不同,是和缓而清澈的歌声。千千石背对着歌声,感觉小雪的声音好似透入他的体内。千千石的背部宛若雨天的荒野一般,承受着如降甘霖的歌声。
这时昨天的那些不良少年又不死心地爬上来了,这回人数增加到八人。千千石皱着眉头,瞪着下方。这几个男生发现到千千石,便瞪着他的方向。站在前方的几个人彼此推让一阵之后,最后由身材最魁梧的男生快步爬上来。在他抵达攻击距离的瞬间,千千石便毫不留情地飞踢他的脸。其余人共同接住跌落石梯的被害人,发出怒骂离开。千千石默默地再度坐在石墙前方,继续监视。
小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唱。千千石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背后。小雪的歌声好似洗涤了他每一颗细胞,没有混合任何杂物。歌词是雷瓦姆语,因此千千石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可是他觉得旋律好似在安抚他一般。
他只是闭上眼睛聆听,觉得歌声好像要把他带到某个地方。笼罩在战舰岛上的灰尘与煤尘似乎都被小雪的歌声一吹而散。
不久之后,歌声停止了。
「……?」
千千石抬起视线,看到小雪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一脸诧异地看着千千石。
「你喜欢刚刚的歌吗?」
她突然这样问起。千千石狐疑地问:
「为、为什么……」
「你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
「啊……?」
小雪展露笑容说:
「好像小婴儿的睡脸。」
千千石脸红了。他的确听得很陶醉,就好像听母亲唱摇篮曲的幼儿一般。
「哪、哪有……」
「昨天你爬上石梯的时候,我也在唱这首歌。」
小雪显得很高兴地继续说。
「我也喜欢这首歌。歌词的内容是关于一个女人一直在等候出海之后迟迟没有归来的男人。」
千千石当然不会了解雷瓦姆语的歌词。他只是为旋律感到着迷而已。
「这是首好歌吧?」
小雪歪着头说。千千石满脸通红,望着别的方向。小雪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
「你真不老实。」
她拍了拍膝上的沙站起来,离开千千石再度开始练习。
鸡蛋一般的夕阳沉入西侧的海洋,淡淡的星彩挥洒在灰色的岛屿,但歌声仍旧继续。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星空,背对着小雪听着歌。他向星星祈祷这个歌声永远不要停止。
「唉,肚子好饿。我得去帮爸爸准备晚餐了。」
千千石微小的愿望没有实现。小雪悠然自得地结束练习,笑咪咪地把双手举向夜空伸懒腰。
「谢谢你帮我打倒那些家伙。真的很谢谢你。」
月光照亮小雪的微笑,柔和地渗入千千石的胸口。他相信夜晚能够隐藏自己通红的脸颊,便粗鲁地回答:
「那点小事……没什么。」
「你肚子饿不饿?为了感谢你,就到我家来吃饭吧。」
「不用了……我有面包……」
「你只吃面包?你有妈妈吗?」
小雪从下方窥视千千石低垂的脸,问他这样的问题。
千千石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家人。」
「喔,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只有这家伙。」
千千石弯下腰,摸了摸垂夫的脖子下方。垂夫高兴地舔着千千石的脸颊。
小雪也在他身旁弯腰,抓抓垂夫的背部,说:
「你来我家吃饭吧。至少让我请你一餐。」
「这……不用了……」
千千石原本想说,他只要能听到歌声就满足了,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小雪随兴地拉起他的袖子,说:
「别客气。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大餐,不过我的料理技术一定比你好。对不对,垂夫?我也会给你剩饭,来吧。」
垂夫似乎很高一兴地抬起头,更加兴奋地摇尾巴。小雪笑着站起来,双手击掌,又说:
「决定了!与其一个人吃饭,不如大家一起吃。而且我在这座岛上也还没有交到朋友。来吧!你会来吧?不来不行喔!」
她仿佛在宣读决定事项一般自顾自地说完,硬是把千千石拉起来,推着他的背往石梯前进。
「喂、喂,别这样……」
千千石虽然嘴里抱怨,但也只能乖乖走下石梯。垂夫似乎很高兴,半张着嘴巴跟在两人后头。
小雪的家位在战舰岛的东端称作「日薪员工宿舍」的集合住宅。这里是岛上收入最低的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沿着外部的阶梯爬到五楼,看到水泥裸露的走廊单侧排列着一排木造长屋。木造建筑与钢筋水泥建筑硬生生地融合在一起,可说是战舰岛特有的奇观。进入各户要拉开玻璃格子门,在土间脱鞋子再进入室内。在八个榻榻米大的隔间中,只有一张矮桌和一座陈旧的衣柜,与邻居之间只有一片胶合板之隔。这是无法领月薪、只能领日薪的矿工所居住的员工宿舍。
「爸爸不在家,大概又去喝酒了。真是伤脑筋!」
小雪打开只悬着电灯泡的灯,望着无人的室内抱怨之后,又转向千千石和垂夫。
「随便坐下来吧。厕所在走廊尽头。请别客气。」
她让千千石坐在矮桌前之后,自己则走出房间,到走廊角落的共同厨房。留下来的千千石和垂夫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什么?」
母亲死后三个月,他差不多也想要习惯孤独了。与其说习惯,不如说他已经停止思考任何事情。他相信只要停止思考,脑中就不会出现怪异的声音,也不需要畏惧不知来自何处的痛苦。他原本已经抱定主意要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感觉到了寂寞?他可以拒绝,也可以甩开小雪,但他虽然表现得百般不愿意,却仍然待在小雪家里等候晚餐。
「我在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旁垂夫的笑脸。
他原本想要默默地直接回家,但却迟迟抬不起沉重的屁股。或许他其实也想和小雪待在一起更久的时间。
「怎么可能!」
他对自己的情感提出质疑。他不相信自己会如此脆弱。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双亲与朋友,仍旧能够坚强地独自活下去。
「嗯!我很坚强。」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这个声音从很近的距离传来,让千千石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望向土间,看到小雪双手提着铝锅呆呆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那种喜欢自言自语的人吧?」
「……」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不说话了。真是怪人!!」
小雪边取笑他边把锅子放到矮桌上,摆了两个碗,打开锅盖。锅里的麦粥冒着白烟。
「虽然不是什么大餐,不过总比一个人吃面包好多了。」
小雪用勺子添粥,放在千千石的面前,接着又把装在另一个塑胶碗的小米粥放在垂夫面前说:
「这是给垂夫的。」
垂夫没有立刻吃,吐出舌头望着自己的饭乖乖坐着。
千千石低头盯着面前的粥,然后抬起头看小雪。
小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说:
「我要开动了。」
「……开动。」
坐在对面的小雪笑着说:
「希望能够合你的口味。垂夫也请开动吧。」
「……」
垂夫精神抖擞地开始吃盘中的食物。它平时总是吃面包,因此很高兴地大啖变凉的小米粥。
千千石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通红的脸颊,低着头只顾着吃稀饭。他并没有对味道抱持太大的期待,甚至也忘了什么是美味的餐点。
但是——
「咦?」
千千石猛地抬起头看小雪。他瞪大眼睛,双眼透露出毫无隐藏的惊愕。
小雪以胜利的表情看着千千石,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很擅长料理。」
接着她自己也拿起筷子吃饭,并发出安心的赞叹声。
「好好吃喔。稀饭的味道果然取决于汤头!」
她笑咪咪地单手拿着碗,仰头豪迈地唏哩呼噜吞下去。
千千石的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他望着自己手中捧的碗。碗里装的虽然只是平凡无奇的稀饭,但是一旦进入胃中——
「……唔……!」
他忍不住发出呻吟。他的胃底要求更多的食物。千千石无法抗拒,和小雪一样仰头把碗里的稀饭全部吞下去。
「还有第二碗喔。」
「真的……!」
千千石反射性地把空碗伸向小雪。等到他意识过来,不禁懊恼地扭曲了脸。坐在他对面的小雪则显得很高兴,替千千石再添一碗说:
「太好了,多吃点吧。」
千千石没有说话,粗鲁地接过她递回来的碗,再度像是被附身一样,把碗里的东西都吞入胃里,他不论吃多少,身体内部仍旧渴望得到另外一碗,而已麻痹的脑髓只顾着一再把空碗伸向小雪。
直到他发现铝锅里满满的稀饭几乎都被他一个人一扫而空,才恢复理智。
隔着矮桌的对面,小雪兴奋地红着脸,笑着对他说:
「胃口真好!不愧是男孩子!」
「……」
「小武,你好像被稀饭附身了!」
她高兴地说。千千石觉得很尴尬,只能咬着嘴唇。一旁的垂夫吃完饭,把鼻子凑向小雪吐着鼻息,为了感谢她提供餐点而舔她的脸颊。
「哈哈。怎样,垂夫也觉得好吃吗?太好了。」
在灯泡琥珀色的光线中,小雪的笑脸显得非常耀眼。
「……我来收拾。」
千千石低声说了一句,把自己和小雪、垂夫的碗叠起来。
「啊,不用了。我来就好……」
「至少……让我帮这点忙吧。」
「……哦,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水槽在走廊尽头,拜托你了!」
小雪笑咪咪地指着水槽的方向。
千千石无言地走到走廊上,依照她的指示到水槽边洗碗,再回到房间。小雪和垂夫已经变得很要好,毫不厌倦地玩在一起。
「真可爱。又乖又聪明。」
垂夫仰躺在地板上,毫无防备地露出白色的肚子,小雪则温柔地摸着它的肚子。狗只有在完全信赖对方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一开始很不想到这座岛上。在大海中央这么小的地方,感觉无处可逃,而且岛上都蒙着煤灰。」
「……」
「你不觉得这样好像会令人窒息吗?高楼建筑都密集地众在一起,只能看到狭小的天空,走在路上也没有风吹来,天上降下来的是海水不是雨水。学校的同学也都用奇异的眼光看我。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长相有点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现在的朋友就只有学校养的猪了。大家都不想承担照顾它们的工作,可是对我来说,它们是很重要的朋友……」
小雪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话。千千石没有回应,只是隔着矮桌听她说话。正确地说,他并没有仔细听内容,只是感受着小雪说话声音的韵律。小雪的话语本身就是优质的音乐。光是接收这些音符的串联,千千石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乘着风飘游在空中。
「小武,你有在听吗?」
「嗯。」
老实说,他并没有听内容,只觉得像是在听异国的音乐,即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节奏本身就有令人说不出的舒畅。一不小心,脸上就有可能露出陶醉的表情,因此他必须凭意志力努力板着脸孔。小雪的独自一直持续下去。
除了她说话的旋律之外,千千石发觉眼前还有另外一项夺走他灵魂的因子。
小雪的表情令他百看不厌。
她的眼神笔直地望着千千石,开朗而愉快地编织着流畅的语言,然而在说话当中又会一会儿发火、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好像要哭出来,表情变化莫测,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她的各种情感一个接一个率真地迸出来,散发出元气与活力。千千石甚至没有回应,光是坐在小雪面前,他就觉得自己似乎也感染了活力。
——感觉心灵平静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安详的感觉了。在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以为他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找回了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得到的安宁。
「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咦,爸爸!」
小雪突然拉高嗓门大叫,崩解了原本安宁的空间。
喝得烂醉的中年男性倒在土间。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土黄色上衣与工作裤,和战舰岛上多到不行的嗜酒矿工没什么差别。他倒在入口,脸贴在地板上流着口水,发出呼呼的鼾声。
「又喝得醉醺醺的!唉,真伤脑筋……到哪里都一样!」
小雪虽然嘴里这么骂,还是扶起父亲,拖到起居室。
「振作点。要不要吃稀饭?」
她的父亲瘦削而长满胡碴的脸在听到小雪的喊声时痛苦地扭曲。他的嘴角发出咒骂声,好像是在痛骂上司,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真是的……就是这样妈妈才会跑掉。」
小雪从壁橱拉出棉被,一脸歉疚地对千千石道歉。
千千石紧绷着神经努力不显出遗憾的表情,继续板着脸孔,帮小雪让她父亲躺在棉被上。他父亲的脸上一派安详,双手抱着枕头说些含混不清的梦话,带有酒臭味的气息弥漫在整间房间。
小雪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说:
「多亏你的帮忙,谢谢。真抱歉,让你看到丢脸的一面。」
「……不。没关系……」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过得很愉快。」
千千石差点要说出「我也是」,不过还是集中意志把老实的感想吞回去。
「……晚餐……谢谢你了。」
他只说出这样的话。垂夫把鼻子贴在小雪身上。
「明天见!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练习,就要麻烦你当保镖了!」
千千石转身背对小雪的笑脸,小声地回答:
「……嗯。」
接着他大步走到土间,出了门,不知为何加快脚步离开小雪的家。垂夫跟在他的身后。
他走到日薪员工宿舍外面,看到头上显得很局促的星空被高楼住宅群切割。
他穿过狭窄的小巷。向外突出的阳台彼此相邻,透出一家家的灯火。诱人的晚餐香气仿佛是从星空洒下来一般。如果在平时,这样的光景会让他感到寂寞,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直到刚刚为止,他自己也在同样的橘色光线下和小雪共享晚餐——这样的事实让他心中充满着幸福感。
他的胸口感觉到温暖。他希望能够永远怀抱着这样的温暖——内心自然的情感波动,让他产生这样的感想。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终于开始用跑的。
他喘着气奔上长长的石梯,跳过阳台回到自己的家。这天晚上他裹在棉被里迟迟无法入眠。在黑暗中,小雪不断变化的表情宛若幻灯片般浮在他眼前。他感到心跳加速,全身发热。他把意识集中在耳朵,想要回想起傍晚时听到的小雪的歌声,但是声音的记忆却很难重现,旋律也变得暧昧不明。
——如果有小雪的唱片就好了。
他打心底这么想。如果有唱片,他就可以反复听那首歌,直到唱片磨破。
今天小雪在练习的时候说过,这首歌唱的是一直等候着出海男人归来的女人。
千千石希望能够随时随地部有这首歌陪伴。他想要躲在棉被里,像是听催眠曲一般听这首歌入睡。这一来不论白天在矿坑的工作多辛苦,他都能期待着夜晚小雪的歌声而忍耐下来。
——如果小雪的愿望实现,这首歌就会录成唱片。
——所以我就去当小雪的保镖吧。
他如此说服自己,等候着睡眠降临。他的身体虽然疲累到了极点,意识却一直清醒到深夜。这天晚上,小雪出现在他的梦中,唱着异国的歌曲。
后来的每一天,千千石在矿坑工作完毕后,都会到观景台去找小雪,替她监视四周,不让那些不良少年来犯。这也成了他每日的例行公事。
小雪每天都在千千石和垂夫来到之后练习一、二个小时,直到晚餐时间才结束。她的歌艺日渐进步。她借由锻炼身体、加强嗓门,使歌声更增添飞翔的力量。光是听她唱歌,就好像飞到空中一般。
过了一个月,千千石原本支支吾吾的说话方式受到小雪影响,逐渐变得流利,甚至还能开玩笑。小雪会替千千石准备便当,有时候练习完毕,两人和一只狗就并肩坐在石长椅上一起吃。
「好漂亮。」
小雪吃着大麦饭团和腌萝卜,双眼望着夕阳底下的海洋。十月的夕阳把海洋和天空都焚烧成耀眼的金黄色。
「好像腌萝卜。」
千千石对天空与海的颜色如此评论。小雪一脸无奈地转头看他,说:
「小武,你完全不懂什么叫情调吗?」
「不懂。」
「我想也是。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风景,你竟然比成腌萝卜!」
「很怪吗?」
「唉!不过你本来就不可能说出多有情调的话。万一真的从你口中吐出那种台词,我大概会吓跑吧。」
「……」
「你那什么表情?该不会在生气吧?」
「……我没有生气。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中听的台词。」
「不用勉强了,反正也不符合你的风格。如果是雷瓦姆人,大概就会像转开水龙头一样说出一大堆花言巧语。那些人真的脑子里只想着要勾引女人,像这方面就跟天人完全不一样。」
小雪独自发表议论,双脚踢向长椅前方。小雪谈话的内容常常提到雷瓦姆人的事。这点大概和她的母亲是雷瓦姆人有关,不过千千石没有问过她理由。
「你讨厌雷瓦姆人吗?」
「嗯?我没有特别讨厌他们。有喜欢的人,也有讨厌的人,就跟天人一样。不管是哪一个国家或人种,都有好人和坏人。」
「……这样啊。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讨厌他们。」
「哦,是吗?你会这么觉得啊?不过说实在的,虽然我不讨厌单独的个人,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我大概就不怎么喜欢了……我来这里之前住在常日野,就是雷瓦姆人命名为圣马尔提利亚的地方。因为那里有雷瓦姆人和天人混居,所以从小就常常和他们接触。」
千千石第一次听到她谈起这件事。常日野过去虽然属于天上帝国领土,但是在大约六十年前因为战败而割让给雷瓦姆皇国,改名为圣马尔提利亚。对于隔着中央海的雷瓦姆皇国而言,这块重要的自治区等同于进攻天上帝国的桥头堡。
「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从小我就常常听雷瓦姆的歌,欣赏他们的戏剧。虽然雷瓦姆人往往个性都很粗鲁,可是文化却很洗炼。我喜欢的歌也以雷瓦姆的歌居多。」
小雪谈起了她回忆中融合雷瓦姆文化和天上帝国固有风土的异国城市。
入住殖民地的雷瓦姆人建造起豪华的宅邸,把天人当作奴隶与仆人颐指气使。部分天上帝国的商人也会去奉承雷瓦姆人,巧妙地融入他们的生活圈,践踏母国人民赚取金钱。在那里,掌握权力的是雷瓦姆人,而自古居住在常日野的天人却不被当人看待,地位等同于家畜或猫狗。讲到这里,小雪的声音中就充满怒意。
「我喜欢雷瓦姆的文化,可是那些人觉得只有自己才是人类,把天人称作猴子或猿人。」
「……」
「我也被称作卑斯塔种,受到雷瓦姆人的孩子欺负。他们如果殴打我们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们如果还手就会成为大问题,还说猴子不要反抗人类……」
小雪似乎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咬着嘴唇停止说话,又咬了一口饭团,望着黄昏的天空。
她咀嚼了一会儿,喉咙发出吞咽声,然后继续说话:
「雷瓦姆有阶级差别。国王贵族之类的在最顶端,下面是商人和市民,再下面是劳动者,最下层是游民和外国人。下层阶级的人无法违抗上层阶级的人。对那些人来说,天人是天生的最底层……甚至连最底层的阶级都没有包含天人。因为天人不算人类,所以根本不包含在阶级里面。」
小雪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在平静当中却无法掩饰愤怒。
千千石默默地听她说话,
每一个天人都知道,雷瓦姆人没有把天人当作人类,而是当作猿猴或家畜。因此天人现在以「卧薪尝胆」为口号,把一半的国家预算投入军事费用,致力于富国强兵。「卧薪尝胆」——目前含辛茹苦,等待反击的时刻——天人的这项「短期目标」要不是因为雷瓦姆人的差别待遇,就不可能产生。
天人原本是农耕民族,居住在狭小的东方大陆,四周没有天人以外的人种,水源丰富而绿意盎然,土壤肥沃,因此他们培育出与大自然共生的生活技术,民族性温和。他们的个性虽然自尊心极高,但基本上是「好好先生」,社会所赞扬的是不显示个人欲望、为大局奉献的内敛姿态。在三千年的历史当中,他们虽然历经几次的内战,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把敌军完全包围、全数杀光的「包围歼灭战」,不论是哪一方的胜利者都会在包围战中网开一面,让失去战斗意志的敌人逃跑。从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天人与人为善的一面。就理性来看,这样的战术毫无利益可言,但是在天上帝国却能够通行,算是不理智却重感情的战争规矩。依照天人的民族性,即使偶尔会和邻居打架,也不会赶尽杀绝。
相较之下,属于狩猎民族的雷瓦姆人在辽阔的西方大陆开拓严峻的自然环境,依照自己的方便任意加工。蛮荒的森林、荒野及险峻的山脉总是像敌人一般横亘在雷瓦姆人前方。如果要存活下去,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征服大自然。他们和异国人民打仗时,理所当然地采取歼灭战,冒着战败就会被全数杀光的危险作战,获胜之后也会把对手屠杀殆尽。雷瓦姆人的民族性,就是把异民族都当作敌人。相较于打从出生就和言语相通的人们友好生活的天人,映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双方对于战争的认真程度自然也会不同。两个民族仿佛命中注定要彼此对立,在相逢的那一天之前,透过漫长的历史培育出完全不同的民族性。
当两个国家越过大瀑布相逢,相反的价值观正面发生冲突,善于使用暴力的雷瓦姆人战胜了天人,向对方予取予求。从这天开始,天人的卧薪尝胆计划就开始了。雷瓦姆人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有了解到天人不是猿猴,而是自尊心很高的人类。
现在的天人不论是城市居民或农村劳动者,都忍受着苛刻的重税与贫困,为了国家的发展奉献一己之力。为了不让雷瓦姆皇国继续侵占天上帝国的领土,他们必须努力增强军力。雷瓦姆的做法就是凭枪炮打倒对方,用拳头迫使对方接受自己的要求;他们完全不会在乎弱者的话,只有强者的主张才会成为公认的「常识」。为了对抗这样的敌人,天人团结一致,推动「集权主义」名号的「短期强化训练」。大家为了撑过艰苦的训练期间,共同的励志口号就是「卧薪尝胆」。
「我喜欢雷瓦姆的文化,可是我无法了解,创作出那么美妙的音乐的人们,怎么会称呼天人是猴子、或当作家畜对待呢?」
「……天人也称呼雷瓦姆人是白猪,两边算是半斤八两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们不会从政策面来区别人种吧?雷瓦姆是全国上下都在搞歧视,不论是在道路、公园、公交车或公厕,雷瓦姆人都不让天人进入和自己一样的场所。而且他们不是偷偷这么做,而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公然歧视天人。他们搞不好甚至不觉得这是歧视,只不过像是不准狗、猫、猴子进入人类的生活范围一样。我讨厌他们这一点。或许单独的个人当中有些好人,可是当他们形成集团时,就突然变得很讨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不符正义。」
「……」
「……对不起……讲到不太愉快的话题。我只是想起了在常日野的日子……」
「……不。我大概可以了解……常日野……对我来说也不算陌生的地方。」
小雪用诧异的表情看着身旁的千千石问:
「哦,真的?」
「……我的祖父听说原本是常日野的士族。天上帝国战败之后,常日野成为雷瓦姆的领土,他住的房屋就被夺走,还被赶出当地。一族人分散各地……后代的我就在这里挖煤矿。」
「……这样啊。原来你是武士家族的孩子。听你这么说,感觉真的还有些武士气质诶。」
「……才没那么了不起。我爸虽然很傲,却没有赚钱的本事……算了,说这种话好像在诉苦,还是别说了。」
「我喜欢听你诉苦。你爸是什么样的人?」
「……他具有武士的气概。即使没有钱,也想要保持高贵的尊严。他拒绝受雇于商人……后来得了小病就死了,因为我们没有钱让他看医生……他是很传统的人,被国家和时代抛弃,算是可悲的死脑筋。」
「……应该……没这回事。你爸爸一定是想要教你某种重要的价值。或许他有理由必须要在小孩子面前保持尊严。」
「有什么理由?」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你这么说,你爸爸挺帅的。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的人。」
「……对家人来说是很大的困扰。因为爸爸没有留下什么钱,所以我才会在这种地方挖煤矿。不管尊严保持得多高,都没办法活下去。就是因为他死抓着武士的尊严不放,我现在连学校都不能上,过着卑微的日子。」
他心中再度涌起无法上国中的不甘。他在运动和学业上部不输给别人,却因为家境贫穷,沦落到这种宛若世界边缘的岛屿,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担心罹患肺病却依旧被迫每天从事地下劳动。
「……」
小雪难得地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千千石的侧脸。
这一个月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停止说话。千千石感到讶异,转身俯视旁边的她。
小雪清澈的眼中映着他的倒影。
她张开秀丽的嘴唇,说:
「你真的很帅。」
小雪的话语触动了千千石的心弦。
「你一点都不卑微。你比上中学的那些小孩都要帅。」
千千石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小雪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千千石,加强语气说:
「这都是多亏了你爸爸,你才能这么帅。所以,别在意了。即使家境贫穷、不能上学,那又怎样?反正你这么帅呀!」
小雪把手放在千千石的手背上。
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
「所以,你也别说你爸爸的坏话了。」
小雪的微笑就像蓝天一般。
「……不然,你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很难过的。」
「……」
「……好吗?」
「……」
「……怎么了?好奇怪的表情。」
「……啊?哦……没有啦……」
「你刚刚张大嘴巴,一副好好笑的表情喔~」
小雪突然哈哈大笑。千千石调整呼吸,总算恢复平时的扑克脸,把视线转回海面。
夜晚已经降临海上,波浪的顶端宛若银制工艺品般形成斑纹。远处传来波涛拍打在护岸壁上的声音。
两人的手依旧重叠在一起。他们都想要继续维持这样的状态一会儿。在十月的风中,彼此手部的温暖感觉很舒服。
「快要秋天了。」
「……嗯。」
「我现在也不讨厌这座岛了。刚来的时候虽然很讨厌,不过住久了大概也习惯了吧。我还满喜欢这里的景色。」
「……这样啊。」
「一直待在这座岛上或许也不错。这是个好地方。」
「……你不是要当歌手吗?」
「对呀,这是我的梦想。」
「……那你就不能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了。」
「……嗯……的确。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总有一天我得离开这里。」
「……这座岛……不适合长期居住。这里只是工作存钱的地方。因为空气很脏,待久了肺就会出问题,那就不能唱歌了。」
「哦,小武,你在替我担心啊?你真温柔。」
小雪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完,又发出铃铛般的笑声。千千石板起脸孔说:
「这是常识。就算是矿工,也没有人会永久住在这里。」
「那么小武有一天也会离开吗?」
「我……」
虽然千千石想回答,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什么关于未来的人生规划。不像小雪有着远大的梦想做为目标,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活着。
「……我……不知道……」
他不禁垂下头。小雪诧异地从下方看着他的脸问:
「你如果存够钱了,不就可以上学了吗?」
「……去上学也没什么意义。我跟你不一样,没有特别的人生目标……」
如果说他将来想要做什么事情,那就是有一天想要买唱片机和小雪的唱片。除此之外,他没有对未来抱持过任何希望。
「目标啊。我觉得小武应该会做出一番大事业。」
「……哪有……不可能的。」
「长大之后,我会成为歌手……小武不知道会成为什么。」
「……我会当个挖煤矿的,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自嘲地说。这时——
薄暮的天空响起类似雷鸣的声音。
「……?」
两人同时望向远方的天空。南方的天空一角飘着碎云,上面出现罂粟种子大小的物体。
雷声其实是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一架天上帝国的战斗机正朝着战舰岛飞来。
「这一带有航空队的基地吗?我都不知道。」
千千石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飞机。虽然此刻是薄暮,他的视力却能辨识出飞机外型的细节。
「……大牟田有飞机场。那是……六十七式舰上战斗机。」
他凭固定起落架的特征看出机种。
「哦,你很懂飞机吗?」
「……我爸很喜欢。」
他简短地回答,他的父亲没有留下遗产,唯一留下的就是航空机的图鉴。千千石曾经仔细看过一张张飞机照片与设计图,书上的说明文字也读得滚瓜烂熟。父亲给他的唯一娱乐就是那本图鉴。
六十七式舰上战斗机发出隆隆的螺旋桨声,来到战舰岛正上方开始盘旋。
岛上的居民想必正朝着天空拍手或吹口哨吧。飞行员或许是战舰岛出身的孩子。偶尔会有像这样率性的飞行员,在进行飞行练习的休息时间突然兴起耍帅的念头,凯旋飞回故乡打招呼。
这家伙或许也看到岛民笑着对自己挥手,得意忘形地开始在战舰岛上方表演翻滚。虽然这个翻滚不太成熟,轨道有些歪斜,不过已经算是很精彩了。居民的欢呼声传到千千石和小雪所在的小丘上。
「飞行员真棒,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好羡慕他们。」
「……嗯。」
「男孩子都很憧憬当个飞行员吧。」
「……的确。大家都很憧憬。」
千千石遥望着战斗机自傲的翻滚表演。
他心中产生艳羡的情感。那名飞行员大概是生长在富裕的家庭,接受良好的教育,才能进入军官学校成为飞行练习生。依照天上帝国的制度,如果不是有钱人,就无法进入军官学校。穷人不论多么想要成为飞行员,都不可能如愿。
千千石感觉到天空与自己之间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潜入海底挖煤矿的他和在空中翻滚的练习生,年纪大概差不了多少,然而他们打从出生以来,境遇的差异就有天壤之别。他自己一无所有,即使怀抱着梦想也没有用。
「你对飞机这么熟,干脆去当飞行员吧?」
小雪突然提出率直无比的疑问。千千石叹了一口气回答:
「……又不是想当就可以当。在这个国家只有菁英分子才能当飞行员。我没受过教育……也没有钱。」
天上帝国是贫穷的国家,没有预算像雷瓦姆那样大量生产飞机,并让一大票通过简单测验的平凡人才驾驶飞机;只有千挑万选过后的菁英人才,才能够坐上用国民血汗税制作的宝贵飞机。天上帝国对雷瓦姆的战术,就是将经费集中在通过严苛选拔的人才,培育出以一挡千的空中战士,因此只有菁英中的菁英才能成为飞行员。
「没办法上军官学校,也可以到预科练吧?」
「……预科练?」
「啊,你果然不知道!我们中学有收到募集练习生的通知。」
「……」
天上的飞机完成蹩脚的翻滚,似乎心满意足地挥着机翼回去了。在逐渐黑暗的天空底下,小雪继续说:
「『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不需要学费或入学金,提供所有学生住宿,由国家负担练习期间的生活费。」
「……不可能的,我……连国中都没有毕业。」
「听说只要小学毕业就行了。不过听说入学测验很难……」
「真的……?」
千千石张大眼睛。假设小雪说的是真的,那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只有军官学校,那不就只有家里有钱的人才能当飞行员吗?所以为了让贫穷却很优秀的子弟也能成为飞行员,政府就开始实行这项制度。」
「……预科练……」
千千石喃喃重复这几个字。
他感觉到胸中点起了小小的火焰。
「你、你可以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吗?」
千千石把脸凑向小雪问。他的反应让小雪不禁退缩。
「嗯……下次我拿宣传单来给你吧。详情都写在上面。我记得参加考试的资格是『普通小学毕业的十四岁到十七岁男生』,所以你也可以参加。」
「不需要入学金、学费和生活费……真的有这种制度吗?」
「政府似乎也投注很大的力量在这里。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只要赢得空战,就能赢得这场战争……志愿者也很多,五十人的名额却有超过两千人报名……」
「五十人的名额……有两千人报名?」
现阶段的合格率是四十分之一,不过今后报名者应该会越来越多,想要通过窄门困难到令人眼前黑暗。但是有这么好的条件,全国各地的学生会争先恐后去报名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个贫穷的国家,和千千石有着相同命运的学生太多了。
不过——依旧有挑战的价值。
千千石在小学时,不论是学业或体育都有优秀的成绩,教师们对他的将来也很期待。虽然学业方面耽搁了,不过如果能凭着自修努力,应该有办法追上。
而且如果通过测验——他就可以在空中翱翔。
他可以脱离那满是粉尘的狭窄地底坑道,伸展翅膀飞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自由天空。
「入学测验是什么时候?」
「啊?呃……六月!」
「剩下八个月……」
千千石瞪着虚空发出呻吟。他必须在八个月内补足将近两年的学业,并且取得卓越的成绩。更何况他白天还得工作。如果不工作,他就无法生存,因此他必须在白天工作、晚上念书,通过四十分之一合格率的测验,才能踏上飞行员之路。
「唔唔……」
他如何能够不发出呻吟?希望之光显得太过遥远、微弱。他垂下头陷入沉思。
——我能够办到吗?我真的可以抱持自信吗?和其他考生相比,我似乎具备太多不利的条件了……
「小武,课业方面,要不要我来帮你?」
一旁的小雪似乎猜到他心中的犹豫,这样问他。
「到这里来念书吧!我可以借你学校的课本。在这座观景台上,我来练习唱歌,你来准备考试!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在这里……念书……」
「只要拼命努力,一定会有办法的!小武,你的学业应该不差吧?」
「我以前的成绩……不算坏。」
「预科练的考试不是只有课业,体能测验也很重要。小武在矿坑工作每天锻炼,体能应该很好。只要笔试不输给其他人,一定能通过的!」
小雪如此鼓励,让千千石总算产生信心。他的确自负在体能方面不会输给同年龄的孩子。学业方面,只要接受小雪指导,基础部分应该很快就能学习。巩固基础之后,剩下的就看应用能力。如果拼命苦读,一定能够获得成功。
他感觉到原本萎缩的希望再度膨胀,仿佛长久以来沉睡在他意识深处的野兽终于醒来,缓缓地准备抬起巨大的身躯。
他感觉心中涌起惊人的积雨云,原以为闭塞无望的将来突然在他面前展开康庄大道。他忍不住从长椅站起来,在胸前握紧拳头。
「我……我想接受考试……」
「小武……」
小雪也站起来,抬起头对千千石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想通过考试!」
「嗯,我懂。」
「只要跟你学习基础课程,我应该可以马上追上……不,甚至超前!」
「嗯,交给我吧!小武一定能办到!」
「没错,我要成为飞行员!我要在天上飞翔!」
他抖擞着全身上下的细胞,抬头仰望天空。夜晚的天幕已经开始出现星星,星光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刻都更加耀眼。
「小武找到目标了!你要成为飞行员!」
千千石看一着一旁小雪的笑脸,把握着的拳头放下到腰际,同时低下头说:
「拜托了……借我课本!教我功课!我在这座岛上的期间,都会当你的保镖!」
「你、你干么突然这么正经!别这样啦!即使不这么夸张地拜托我,我也会尽最大的力量来帮你,所以就跟以前一样就好了。」
「嗯,好。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你要感谢,等到通过测验再感谢也不迟。你太激动了。来,深呼吸!吸气——吐气——」
小雪开玩笑地张开双手,示范深呼吸。
千千石也试图调整呼吸,平息兴奋,接着又说:
「……没错,我还没通过测验。我得从现在开始努力……」
「嗯。没错,你得每天苦读才行。我们一起努力实现梦想吧!我要成为歌手,你要成为飞行员!」
「好,我不会输给你。我会通过预科练考试……离开这座岛。我一定要飞到天上——」
「好帅喔!你要当个飞天武士——天空的武士!」
小雪把双手举向空中,爽朗地笑着说。
——天空的武士。
这句话在千千石的心底产生共鸣。他的身心都为这个称呼而喜悦。
「天空的武士啊……」
「嗯。即使地面的武士消失了,天空还是可以容得下武士。」
「天空的武士……」
千千石心中难得唤起一股浪漫情怀。这个称呼就是如此迷人。
小雪说得没错,厌倦地面生活的武士,在今日或许生活在空中。
飞行员自由自在地操纵名为战斗机的刀刃,以自己的性命为武器,飞翔在战场的天空。对战的敌人也是精选的空中战士。彼此发挥出磨练到极致的技术,格斗到有一方倒下为止。这不就是武士的人生态度吗?
千千石有生以来第一次迫切渴望着明日的到来。他心中怀着对小雪的感谢,仰望着星空。
千千石依照约定,从次日便开始在山丘上读书。由于没有桌子,因此他便铺了草席,把借来的课本和笔记本放在长椅上,专心地把内容放进脑袋里。小雪一如往常,毫无顾虑地以最大的声量进行发声练习。千千石把背后传来的发声练习与歌声当作唱片机的音乐,边听边念书。当夜晚来临、小雪的练习结束之后,他也会把笔记本带回自己的家,在烛光中苦读到深夜。
白天的八个小时,他照例在海底工作。
如果在矿坑工作时明显地偷懒,就有被「管理员」处以私刑的危险。私刑是劳工宣泄情绪的工具,过程极为残酷,要是被当作标的绝对无法全身而退。因此千千石尽量不引起注意,装做认真工作的样子,凭着记忆来复习。他一边对抗着坑道的倾斜、奋力把装满煤粉的矿车推到干线轨道,一边在脑中复习着昨天记下来的数学公式;口袋里则放入元素记号的小抄,边使用全身重量压着海水排水泵,边背诵着记号的名称。他在只有小孩能够进入的宽四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左右的「躺着挖」坑道挖出煤炭的同时背诵历史年号,在坑道内的休息处吃着小雪做的饭团并复习历史年代的背诵口诀。等到工作都结束了,他就和小雪一起在山丘上摊开课本,确认白天自己在脑中解答的问题有没有错误。
预科练的入学测验包含学科测验与体能测验。后者不只要测试体力和肌力,还要检查平衡感、肺活量、动态视力等和操纵飞机相关的各种能力。为了因应这些测验,千千石也进行种种训练,包括原地旋转十五圈再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寻找白天的星星、单手拉单杠与单脚直立等等;另外为了训练肺活量,他也和小雪一起进行腹肌训练和发声练习。
其中又以视力的问题最为严重。他的视力虽然不算坏,但是在满布粉尘的矿坑工作确实对他的视力造成不良影响。他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花费仅有的一些储蓄买了防尘眼镜。这是完全遮覆双眼、保护眼球免于粉尘侵入的道具。由于价格颇为高昂,因此矿工很少会拥有这项道具。同伴们有人用诧异的眼光看他,不过他谎称是因为眼疾而躲过他们的探问。
当千千石眼睛布满血丝、肉体也疲惫不堪时,不良少年们就会趁虚而入爬上石梯,不过千千石每次都借助小雪之力勉强击退。小雪不论出手或出口都很快,有时甚至还在千千石发觉之前就对不良少年发动攻击。不知情的外人或许会以为小雪在替读书中的千千石当保镖吧。
千千石没有一天的休息。转眼之间秋天过去、冬天来临,山丘上寒风刺骨,但两人依旧如往常般认真地锻炼。千千石由于没有上学,因此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如何,不过在解答小雪的测验题时,他得到不逊于同学年学生的成绩。他越是努力,成果也越是反应在成绩上。他朝着因寒风而冻僵的指尖吹气,借着垂夫的体温取暖,在小雪的歌声中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念书上。
二月——
千千石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每天过度的努力使他积劳成疾。小雪为了没有家人的千千石,接连三天三夜照顾他。她连歌唱练习都暂停了,设法从拮据的家计挪出一些钱替千千石准备补充体力的食物。晚上,直到千千石睡着,她都像是在哄小孩一般低声唱歌给他听。千千石听着等候出海男人的异国歌曲进入梦乡。在退烧的第四天,千千石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悲伤以外的情感哭泣。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风变得柔和,告知季节的转变。战舰岛几乎没有绿色植物,因此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小雪现在是十三岁,就读普通中学的二年级。她的脸孔变得稍微成熟,金色的头发变长,身体也迎接成长期。刚转学时以异样眼光看待小雪外表的同学们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也习惯了,混有一半雷瓦姆血统的外表反而成为吸引人的某种特质。好强而开朗的性格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异国美貌形成强烈的对比,造就了小雪独特的魅力。
没有人不知道小雪在山丘的观景台练习唱歌,但是中学里没有人看过练习的情景。大家都知道,她随时都有个沉默寡言的人和狗当保镖,想要偷窥小雪练习的人全都遭到反击,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傍晚时分接近观景台。两人和一条狗就在那里度过安宁的时光。
到了五月,距离考试只剩下一个月,小雪暂时停止歌唱练习,让千千石在家中念书。这时千千石的学力已经超出同年级的学生许多,达到足以通过预科练选拔测验的水平。千千石不太想要改变原本的环境,请求小雪继续练习,但小雪坚持不听,在千千石离开战舰岛之前都替他准备三餐。
六月——
到了千千石为了参加选拔测验,要前往天上帝国本土的这一天。
到栈桥来替千千石送行的,只有小雪和垂夫。
联络船鸣着汽笛驶来。千千石穿着从小雪父亲借来的书生服,默默地望着海的彼端。
搭乘联络船前往本土需要三十分钟,接着再改搭火车往东北行驶两个晚上,才会抵达天上帝国的首都「东都」。测验日期就在抵达的两天后。
「不要迷路了,一定要先去看考场喔。」
在潮湿的海风吹拂下,送行的小雪像个母亲一般提醒千千石。水泥覆盖的战舰岛灰色的背景将小雪的金发衬托得格外醒目。
「垂夫会由我来照顾。你尽管放心,专心去参加考试。」
「……真抱歉。」
「你没有去过东都吧?那里人很多,环境乱糟糟的,空气也很脏,你到了旅馆要先漱口,不要感冒了。」
「……空气应该不会比这座岛糟糕吧?」
「可是那里地方很大,你一直住在这么小的岛上,一定会很不习惯。」
「……别大惊小怪了。我只离开这里八天而已。」
「我知道。可是你第一次一个人旅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你乖乖等我回来吧。我不会有事的……」
「……嗯。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小雪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千千石。
预科练选拔测验的最终合格率据说已经达到一百五十分之一,总计有七千五百个报名者要去抢五十个名额。
千千石坚毅地望着远方的天空。
横亘在前方的是非常艰困的窄门。
然而他必须突破这个难关,才有可能成为飞行员。
否则他就无法回报小雪的奉献。
「……我一定会通过考试的。」
千千石低头看着小雪,简洁地这么说。
小雪露出微笑。接着她轻轻地抓起千千石的袖口,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
「你大概会先一步实现愿望,不过我也会跟上的。」
她说完好似预言的句子之后,又把额头移开。一如往常般天真无邪的笑脸柔和地绽放在六月的阳光之下。
联络船横向停靠在栈桥旁。准备渡海前往本土的乘客匆匆走过千千石与小雪的身旁。
千千石摸了一下垂夫的头,把背包背在肩上,望着船的方向。
「……我要走了。」
「嗯。小心点。」
千千石没有回头,直接上船。汽笛发出高亢的鸣声,船缓缓地离开战舰岛。千千石从三等船室的圆窗望着外面,看到小雪一直站在栈桥上,对着船挥手。
千千石抵达本土之后,转搭火车,一路朝「东都」前进。对千千石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旅行。他出生以来十四年,就连家族旅行都没有体验过。车窗外不断往后流动的天上帝国景色显得色彩黯淡而单调,每一座城市都很贫困,甚至还有倾颓的建筑。为了富国强兵、增强军事力量,政府向穷人课以重税,贫穷的村庄光是被抽税,手头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逼得居民只能四处逃散。天上帝国的军事力量就是建立在牺牲无数山中村庄的基础上。
在火车上的五十二小时内,千千石只睡了一次,就一直在念书。车厢内没有太多乘客,除了贩售员来卖茶之外,几乎没有交谈声。千千石翻阅着向小雪借来的参考书和笔记本,温习考试科目的国文与古文、数学与物理、理化学、史地四个科目。他仔细地复习先前已经烙印在脑中的课业内容,替测验做准备。
第三天中午,火车终于抵达东都。
他在豪华的砖造东都车站下车,面对的是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人的东方大陆最大都会。石造建筑耸立在大街两侧,道路中央有路面电车行驶,路上无数的行人都像在赶路般脚步快速,面无表情。就如小雪所担心的,一直生活在战舰岛上的千千石情不自禁地东张西望。他惊叹地看着连车顶上都载人的巴士和街上林立的摊贩,遇到穿着雷瓦姆风服饰、花枝招展的女性就尴尬地移开视线,偶尔会停下脚步注视着飞过上空的飞艇与飞机编队。东都比他想象的更加都会化也更刺激。
路上经过的车辆有许多是军方的车,包括涂成全绿的运输卡车、连结侧车的军用机车、威武的钢铁装甲车等扬起尘埃前进。百货公司和政府官厅挂着好几条布条,上面几乎都是鼓励卧薪尝胆、发扬国威的剽悍标语,一般市民看着军用车辆与飞机时都带着憧憬的眼光,整体社会都鼓励小孩子长大之后成为英勇的军人。
——不久之后,就要和雷瓦姆开战了。
千千石逛着东都的街道,确信了这一点。国家与国民都朝着迟早会来临的那一天快速前冲。这样的社会共识已然确立。这股潮流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并不是孰善孰恶的问题,而是推动人类史进步的历史必然性,要求雷瓦姆皇国与天上帝国展开决战。隔着大瀑布的两个国家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发生冲突。
千千石心想:届时希望我能够在战场的天空。
他拿着地图看过考场之后,为了节省旅费,徒步前往木造旅舍所在的贫民区。
考试当天——
千千石看着从天上帝国各地涌来的考生,感到极大的压力。
每个人的表情都洋溢着信心。有人由兄长陪同,有人在众人欢送下来到考场,也有人和千千石一样,孤苦无依独自前来,紧闭着嘴唇进入考场——怀着雄心壮志的七千五百名年轻人涌向只有五十个名额的窄门。
千千石必须从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
他再度理解到自己的目标是如何艰困的难关。
通过这项考试的年轻人,会由国家给予成为顶尖飞行员的菁英教育,在三年期间锻炼出最高一的空战能力,毕业后就直接被送到天空战场。贫穷的天上帝国为了对抗雷瓦姆的人海攻势,只能凭精选的顶尖战士驾驶顶尖的战斗机。天上帝国的未来就取决于训练出能够以一抵千、单机击败弱兵的战士。今日聚集到此地的年轻人都把自己当作未来的王牌飞行员。年轻的热情也感染了千千石整个人。
他感到晕眩,双膝颤抖。由于他一直待在战舰岛,因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同年代的年轻人。他不禁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其他学生大概从早到晚都在念书,而他却连学校都没去,白天还必须工作。战舰岛上当然也不会有优秀的教师,因此他不得不自修学习,和其他考生比起来先天条件就差了许多……
他感觉到强烈的挫败感,闭上眼睛。
——小雪。
此时他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小雪。
——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他耳边响起小雪在栈桥对他说的话。
他张开眼睛,双手紧紧握拳。
他深呼吸几下。
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意志变得消沉,便努力抛开软弱的想法。
「我一定会考上。」
他如此告诉自己,走入考场。
考试从早上到晚上连续举行了十一个小时。
对千千石而言,最没有把握的就是一开始的学科测验。和其他的考生相较,他的条件确实比较差,因此这个部分是最有可能落后其他人的。为了表现出这八个月的成果,他集中浑身解数,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解答每一题,撑过了四科考试、长达五个小时的测验时间。
考生没有吃午餐,就直接进行体能测验。
在翻滚测验中,必须坐在旋转椅上,转十五圈之后从椅子站起来,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在肌肉神经测验中,会被蒙上眼睛,握住操纵杆,透过操纵杆的变化察觉到对面考官轻轻移动装置杠杆的动作。实际空战测验中,驾驶员也必须凭借操纵杆传递的细微反应来掌握机身受到的负担,在机身于空中分解的极限边缘发挥飞机最大的性能,因此这是很合理的测验内容。接下来经由折射计与调节器来测试视野范围,然后再前往立体视机测验的考场——这是测试监视能力的测验,考生进入黑暗的房间中,回答出微微抖动的三根指针远近——发现敌机时如果不能掌握各架飞机的远近,就无法在空战中派上用场,因此这也是着眼于实战的测验。接着经过单脚直立测验与视力检查之后,考生又前往测量倾倒角度的考场,被要求站在小小的台上,测量他们在逐渐倾斜的台上能够维持姿势多久。学生们在身体疲惫的状况下挤出最后的力量保持困难的姿势之后,又要接受单手悬吊的测试,测量他们能够单手抓住绳索悬在空中撑几分钟。在战斗机的格斗战中,决定胜负的就是耐力,因此这是测试考生意志力的课题。最后则是吹起玻璃管中水银的肺活量测验,然后漫长的考试总算结束了。
千千石一整天绷紧神经接受一关关的测验,脑筋和肉体都因过度使用而疲乏,筋疲力竭地回到木造旅舍。
他并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虽然他觉得他应该考得还不错,但是考生的人数太多了,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通过一百五十分之一的难关。他躺在旅舍硬邦邦的棉被上,感到越来越不安,心中极度渴望着能够听到小雪的歌声。他很高兴明天就可以搭火车回到战舰岛。测验结果会在两周后的七月三日以电报方式传递到岛上。
七月,测验结果发表当天——
千千石请了假,一大早就在栈桥等候。他昨晚完全无法入睡,太阳出来之前就来到港口,望着内地的方向。
邮差搭乘的联络船抵达时间是早晚两次。上午七点抵达的早班船并没有送达合格通知的电报。千千石必须等到傍晚,但是又不太想到其他地方打发时间,便静静地望着海面远处。
太阳以令人不耐的龟速通过千千石的头上。他靠在港口仓库的墙壁,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联络船驶来的方向。他脑中交互出现自由自在飞翔于空中与敌人作战的未来,以及在海底矿坑畏惧着管理员的监视推矿车的未来:心中的情感越来越沉重。
最后——
就在太阳要转变为夕阳的时刻。
联络船的身影总算出现在海面上的一点。千千石感到胸口中央好似被铁棒贯穿。他在原地踱着脚,等候船横向靠在栈桥旁边。虽然眼前没有人群阻挡,他还是踮起脚尖,看到邮差出现便立刻冲过去。
「我、我叫千千石……!应该有海军寄给、寄给千千石武夫的电报……」
他努力以不灵活的舌头询问邮差。邮差翻了翻背在肩上的邮差包,拿出一通电报。寄件人是海军航空队司令官,收件人则是千千石武夫。
「谢、谢谢……!」
他道过谢,抢过电报,立刻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不过这个时间是他平常在山丘上观景台和小雪共度的时间,因此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追求着熟悉的场所奔上石梯。
他跑得气喘吁吁,到达山丘上时,小雪和垂夫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等他。
「小武!」
火红的夕阳和他们初次相逢时一样,染红了观景台。在小雪身后隐约可见同样带着淡红色的海面。
穿着制服的小雪一看到千千石的脸,就立刻跑过来。
「怎、怎么样?」
她仿佛在关切自己的事情一样凑向他询问。千千石调整呼吸,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小雪说:
「我、我还……没有看……!」
小雪摔了一下,接着也用认真的表情对他说:
「好,我、我们一起看吧……我也来跟你一起接受结果!」
「嗯,我知道了。没错……我们一起来看结果吧!」
千千石打开电报。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手抖得这么厉害。他以笨拙的指尖抓起纸张,先仰望天空调整呼吸,接着下定决心念出电文内容。
转瞬之间——
双手伸向了空中。
他反射性地朝着天空咆哮。
「小武!」
千千石在自己的吼声当中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接下来的瞬间他便紧紧抱着小雪的背。
「谢谢!谢谢!谢谢!」
「小武,你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这、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我就、我就……!」
他无法说下去,只是把双手抱得更紧。
小雪哭了。她边笑边哭,把纤细的手臂绕到千千石背上,紧紧抱住他。
「你真的很了不起,很厉害。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合格率,你竟然还能考上!」
「我可以飞上天空……可以成为飞行员了!」
「没错!你可以离开这座小小的岛,尽情飞在辽阔的天空!你会成为天空的武士!」
「你……是因为你帮忙我……所以我才……」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的。嗯,没错,你真的很努力……」
小雪在千千石的胸口擦拭眼泪。她在最接近千千石的地方看着他努力,因此现在也格外喜悦。脚边的垂夫也高兴地用后脚站立,前脚搭在两人身上,不断摇尾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真希望也能为你做什么……」
「我也想飞到天上!小武,等你当了飞行员,就载我一起飞吧!」
「我、我知道了。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我一定可以答应你。我、我要载着你一起飞到天上!」
「一定喔!这是约定。总有一天,你要和我一起飞!」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我可以载你飞到任何地方……甚至到雷瓦姆!」
小雪高兴地抱住他,把脸颊贴上去,千千石也紧紧抱住小雪,分享彼此的喜悦。在逐渐昏暗的夕阳中,两人仿佛怀抱着珍宝一般,共同分享着这份欢喜。
不久之后——太阳下山了,夜晚降临。
在满天的星空底下,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
温和的风吹过,飘起小雪的发丝。
「七月开始,你就是练习生了。」
「……嗯。」
「……这一来,你就得离开这座岛了。」
「……」
「……虽然我会感到很寂寞,可是也没办法。这是你的梦想。」
未来的确开启了,但千千石也必须将某些东西留在这里——不论那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通过入学测验的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一期生到了七月上旬就会移师到「花岛航空队」开始训练。战舰岛距离花岛四百公里左右,不是穷学生能够轻易往返的路程。
——到了花岛之后,就不能听到小雪的歌了。
这个事实让千千石的心情转为寂寞。
「我会照顾垂夫。反正它已经跟我很熟了,而且我又刚好想要养狗。」
「……谢谢……」
两人俯身摸了摸垂夫。这只米格鲁犬一派悠闲,不知是否听得懂两人的对话,脸上带着憨笑交互舔着两人的脸颊。
「只要你别忘记这座岛就行了。」
小雪喃喃地说,金发反射着星光。
「今后不论你到多么遥远的地方,都不要忘记战舰岛。」
「……」
「……好吗?」
小雪询问的声音带着哀感。
「……我不会忘记……大概……」
「大概?」
「……我应该……不会忘记。」
千千石为这样的台词感到尴尬,把脸转开,望着夜晚的海面。月光下的波浪闪烁着银光。
他回忆起在山丘上听小雪歌声念书的日子。他每一天都忍受着寒风,凭借垂夫的体温替双手取暖,一直苦读到深夜。小雪总是陪伴着他,替他做了好几次的便当,在生病时也花了三天三友替他看病。千千石很想向她道谢,却想不出合适的台词。
「我会写信给你。小武,你至少也要写明信片给我喔。」
「……嗯……我会尽量……」
「不过凭你的个性,大概不会写得很勤吧。」
「……因为我以前……没有写信的对象……」
「如果我当上歌手,我也想要向你炫耀一下。希望可以在你还在预科练的时候实现梦想。所以你得跟我保证,一定要写信给我。」
「……」
千千石无言地点头。小雪站起来伸懒腰,坚定地挺起胸膛说:
「等我当了歌手、出了唱片,你一定要买唷。只要有了唱片,就不用在意距离了。你可以随时听我的歌。」
「……嗯,没错。」
「相信我吧。我会推出畅销歌曲,成为国民歌手。这一来,我就会成为小武无法高攀的对象了!」
千千石面对小雪的挑衅,嘴角也露出好胜的笑容。
「……我……我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击坠王。你才会……无法高攀上我。」
「哇,真敢说!那就来比比看谁会先出头。我绝对不会输!」
小雪开玩笑地握着拳头捶了千千石的胸口。千千石苦笑着望向黄昏的海洋。
寂寞与希望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使他内心波涛汹涌。他感觉自己体内好像有某种东西要转生。
千千石抬头仰望星空。
天空伴随着无限的海洋,一直延伸到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
——我要离开这座岛,前往属于自己的场所。
——到天空。
年轻的躯体对于未来感到激昂。原本要在海底矿坑结束的人生在这个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明日的展望。
在远方的天空,等候他的是极大的冒险。这样的预感使他的灵魂颤抖。
——我要赌上自己的一切。
——在天上一直飞到气力用尽。
——而且有一天,我要载着小雪飞翔。
——边听着小雪的歌,边飞到天空的边际。
「哇!」
一旁的小雪突然发出怪声。
「小武,你在笑诶!」
千千石诧异地低头看她。经她提醒,他才发觉到自己脸颊变得松弛,眼尾低垂,嘴巴似乎比平时还要轻松。或许他此刻的表情就叫做笑脸吧。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脸!」
小雪举起双手,和他一起绽放笑脸。
「……笑脸……」
千千石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的确感觉开朗而快乐。这样的表情似乎也不会给人不良印象。
「这个表情很不错嘛!嗯。就用这样的表情飞到天上吧!」
小雪抱起垂夫,愉快地在原地旋转。爽朗的笑声一直回荡在两人所在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