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Lafrente(makeinu.weclub.info)
白泽避怪图曰
饭甑作声鬼名
敛女有此怪则
呼鬼名其怪忽
自灭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大河内康治苦思恶想了老半天,最后用力撇了下嘴角,说: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侦探?」
这种纠纷找侦探,岂不是奇怪了些?正因为这么想,我以为我听错了,当下反问回去。
「没错,侦探。」大河内以他一贯的阴郁调子重复道。
「……说到侦探,不是些……对,不都是些进行跟踪、偷窥、品行调查、查证身分这类事情的人吗?」
我进一步追问,结果大河内说,「不是。」
「不是征信社、调查公司那一类的。」大河内再次强调,眯起眼角飞扬的双眼,撇下的嘴巴瘪缩起来。
接着这个大肆宣扬自己是个乖僻者的家伙沉吟了一声,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食指叩叩敲起桌上被摸脏了的布面书籍。那是他的随身书,不晓得是尼采还是沙特的哲学著作。
大河内瞥了封面一眼,想到什么似地说了:
「对了,不是有一种书叫侦探小说吗?」
「侦探小说?你是说那种以消遗为目的、描写杀人的不正经娱乐小说吗?」
「不一定都不正经吧。」大河内说,「姑且不论战时国内的文坛状况,最近侦探小说不是已经广为人知了吗?」
「是吗?」
「应该是吧?不巧的是,我不读那类小说,但许多人都称赞它有趣呢。对了,前阵子拿下芥川奖的那个……松本某人,那个人不就写侦探小说吗?」
「你说松本清张吗?我也读了他的得奖作品《某〈小仓日记〉传》……可是我记得里面并没有侦探啊?」
「这样啊,那是我搞错了吗?那你知道什么小栗还是梦野的吗※吗?你不读他们的书吗?」
(※指侦探作家小栗虫太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及梦野久作(一八八九~一九三六)。)
「你是说江户川乱步或大下宇陀儿※那些人吗?」我只想得到这些人。
(※大下宇陀儿(一八九六~一九六六),与江户江乱步、梦野久作同为当时的人气侦探小说作家。)
「是啊,就是那些人写的小说。你不读吗?」
「完全不读。」
遗憾的是,我不喜欢那类小说,几乎没怎么读过。我记得的顶多只有横沟正史的几篇极短篇,而且里面也没有侦探活跃,是只有捕快登场的古装小说。这应该不叫侦探小说,而是叫捕物帖吧。搞不好我读的根本是冈本绮堂※。
(※冈本绮堂(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剧作家、小说家,曾写过《番叮皿屋敷》等剧曲剧本,晚年发表《半七捕物帐》等许多时代小说。)
我据实以告,于是大河内盘起胳臂说,「怎么,原来你也不读啊。」表情更加为难了。然后他硬是把话接下去:
「就算没读过,你也知道吧?总之,那一类小说不是都会有那种人吗?所谓的名侦探。」
「名……侦探?你是说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类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作者是柯南·道尔吗?」大河内频频点头,「我要介绍给你的,就是那一类的人。」
「哦……拿着放大镜,叼着烟斗的那种?」
「对对对,就是那种名侦探。我来介绍给你吧。」
大河内说道,重新转向我。
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与其说是不悦,看起来更像害羞。
大河内是个内向小生,相貌和肩膀线条与宫泽贤治※十分酷似。当然,我不曾见过宫泽贤治本人,但从照片上来看,宫泽贤治应该是大河内那样的脸孔,不过似乎只有我这么想。他好像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所以我也没有点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像,只有发型不一样。大河内头发颇长,而且发质相当粗硬,使得他的脸部轮廓显得细长许多,才会让印象大相径庭吧——我如此分析。要是他也剃个一分头,应该就与宫泽贤治维妙维肖了。
(※宫泽贤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诗人,童话作家,作品有诗集《春与修罗》,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等等。)
「你在发什么愣?」大河内问,「我说侦探,有那么突兀吗?」
「呃,唔……」
那当然突兀了——我心想。
「可是大河内先生,所谓名侦探,是极尽思考推理的极限,揭穿心狠手辣的犯罪者精心设计的诡计,是正义使者吧?但现在……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啊。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谜团需要推理。不管怎么样,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歹徒——或者说加害人,是谁了。所以还是找法律专家,或是谈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之类的,比较……」
「唔唔……」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膊沉默下去了。他看似困窘地摇头晃脑,嘴角下垂的嘴巴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也像是在笑,真不可思议。
「……他是不推理的。」一番沉思之后,大河内说道。
「不推理?那么是只调查吗?那样的话,就算你说他是个名侦探,也和一般的普通侦探没什么两样了。就是因为用脑,才会被冠上名侦探这样的称号,不是吗?」
「不,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大河内否定,「就算是一般总是调查外遇案件的侦探,也会动脑吧,思考又不是名侦探的特权。相反的,就算名侦探想到再怎么精采出奇的案件真相;面对现实案件的被害人或歹徒,也没有时间悠哉地长篇大论,炫耀他的纸上空谈。再说,现实生活中才不可能有那样缜密的推理。就算有,也无法证明,就算证明得了,也没有任何法律根据……」
再怎么推理,都是白费工夫——大河内说。
「脑筋动得快、洞察力敏锐、辩才无碍——这些似乎都不是名侦探的条件。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可是……那么名侦探为什么会是名侦探?」
听我这么问,大河内立刻答道,「是自觉啊,自觉。」
一头雾水。
大河内看了看我,大概是察觉出我的不解,「我说的那个人,别说是推理了,恐怕根本也不调查。」
「根、根本也不调查?」
「应该吧。」
什么意思?那他到底会什么?
我不安了起来。
大河内在杯中倒茶,喝了一口。他接着强调似地低喃道,「不是不做,是做不来才对。」
我益发不安了。
同时,还有些失望。
我之所以特地向公司请假.不远千里地来到千叶,拜访平素并不那么熟稔的大河内,是有一番深刻内情的。我绝不是来找他进行这番脱线的侦探问答。
——没错。
我和大河内是大约三年前,在东北一处温泉疗养区认识的。
只有老人与病人的乡间温泉区的萧瑟景色中,大河内一个人显得格外突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随同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进驻军将校过来视察的,当时大河内担任进驻军的口译之职。
至于我,当时正陷入人生的谷底。
在那不久之前……
我从事电气配线施工业,在工作中从高楼屋顶摔落,严重地摔伤了腰。
伤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医生宣告我再也无法在高处进行精密作业,我身为配线工的生命算是就此终结。所以虽然表面上宣称是为了疗养而长期逗留,但我也确实是处于半自暴自弃的状态。
我泡在温泉里,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即将成为社会边缘人。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投入别的行业。
虽然不到想寻短的地步,但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我热爱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还年轻。虽然是才短短三年前的事,但当时的我,脑中的想法真是比现在青涩太多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大河内。
我不记得是什么契机了,我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听我全部说完后,大河内提起他在旧制高校时代也曾经从校舍屋顶跳下来过。他解释说那是某种抗议行动,但我记得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一脸错愕。
大河内对着这样的我,口齿不清地谈起深奥的哲学话题。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名字诡异的人抱持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我荒芜的内心一点一滴地被滋润了。
应该只是心理作用,但我开始觉得前景有了一些希望。
大河内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温泉区了,临走前我请他告诉我连络方式。如今回想,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做,但当时的我应该是透过与大河内这种飘逸不俗的人交谈,找到了某些救赎。
后来——
我们几度鱼雁往返,见过几次。我对今后的去向犹豫不决,只想找个人商量。
结果我决定从配线工转职到制图工。
因此我必须学习必要的知识,幸而老板盛情相助,我得以不必离开原来的职场。老板允许我留下,一面打杂,一面学习,直到能够独当一面。
所以就算称他是恩人太夸张,但说是多亏了大河内,我才能重返社会也无妨吧。因为我能够打起精神重新出发,大多都要归功于与他结识的那段经验。
现在的大河内辞掉了口译工作,余暇时经营家里的板金工厂,同时慢慢地翻译哲学书籍。我们一年以上没有见面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薄情,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我根本不会想起大河内。
那种事……
真的只能说是那种事,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那事可恶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教人愤恨得无处发泄。
——那是……
五个月前,刚进入二月的时候,我接到外甥女早苗自杀未遂的消息。
早苗是我大姐的女儿。说是姐姐,但大姐跟么儿的我相差了十五岁之多,我对她完全没有姐弟的感觉。要论兄弟姐妹的话,我因为没有弟妹,对于外甥女早苗,反而是以哥哥的态度和她相处。对我来说,比起大姐,外甥女早苗的年纪跟我近多。
所以我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块儿。
长大以后,虽然已经不会厮混在一起了,但母亲还在世时,亲戚经常聚集在老家,所以一年可以见上好几回。八年前母亲过世后,我与大姐家不再那么频繁往来,疏远了一阵子。而在去年春天,我听说早苗被一个大户人家雇去当丫鬟。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包吃住的女佣吧。我听到这件事时,还悠哉地想,那孩子也大了,难怪我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从亲戚那里听到早苗自杀的消息时,我真是错愕极了。
早苗是个瘦巴巴的小丫头。
她怎么可能寻短……?
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也有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只是我记忆中的早苗罢了。
早苗小我五岁,那么她今年应该十八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年纪嫁人都不奇怪了。
我撇下一切,先赶过去再说。
早苗睡着了。
她似乎上吊未遂,幸亏绳子断了,而且急救得早,保住了一命。但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留着鲜红色的痕迹,教人不忍卒睹——或者该说,看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我这才听到详情。
姐夫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早苗在去年秋天,被帮佣人家的少爷和他的狐群狗党暴力伤害。说是暴力,也不是什么拳打脚踢。不,我想应该也挨揍了,但说白了,就是遭到了性侵害。
早苗被人强奸了——而且应该是轮奸。
我大受打击。
因为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我来说,早苗还只是个瘦巴巴的天真幼童。
我内心大概把早苗视为不可能——不,不能够成为性对象的人。虽然这也是因为早苗与我有血缘关系,总之我如此认定,毫不怀疑。
然而这样的早苗,却被狼心狗肺的歹徒集体凌辱了。
我悲伤极了。
比起对歹徒的愤怒,当时的我更感到一股无处排遣的空虚。我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把它当成一场意外,忘了它吧——我只想得到这种陈腔烂调,但又觉得与其说出这种话,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我清楚地记得,我一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油然而生。
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吗?——不,绝对办不到!
我如此大力主张,结果姐夫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姐和姐夫当然都怒不可遏,早已去找对方抗议、谈判了许多次。
仔细想想,用不着我来插嘴,掌上明珠遭人蹂躏,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会忍气吞声的。
然而大姐和姐夫每次前去,对方都没有半点好脸色,总是冷冰冰地把他们撵出大门。
若是紧咬不放,对方就塞几个钱打发。他们不是说赔礼,反而说是施舍。这样几次下来,竟变成大姐夫妇是去勒索金钱似的。
明明是被害人的家属,却被当成贪得无厌的恐吓者。
这真是事与愿违。
他们想要的不是什么赔偿金。
他们要的是有诚意的道歉。
大姐夫妇说他们逼不得已,找来代理人要求赔罪。
但是下手的人——据说是什么高官的儿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不仅没有谢罪,反而勃然大怒。
对方竟然主张那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也就是和奸。
将淫荡的女儿送入别人家庭,搅乱雇主家中风纪,甚至还像这样血口喷人,恐吓勒索。得寸进度也该有个限度,惦惦自己有几两重吧……
听说对方这么恐吓代理人。
早苗主动前往暴行现场的确是事实。她不是被绑架,也不是突然遇袭。早苗说她是被疑似主谋的男子——那户人家的少爷找去,才自己前往现场。接着一问才知道她当时对那名男子心怀淡淡的憧憬,而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说是和奸吧。这可不是单纯的强奸,而是轮奸。依常识来想,怎么可能是和奸?就算是心上人的邀约,早苗也不可能明知道会遭遇那种事还呆呆前去,这只是对方用来粉饰犯行的遁词罢了。
早苗万万想不到竟会落得遭到多人施暴的悲惨下场,想必她是心中满怀思慕之情,欣喜赴约吧。这岂不是再卑鄙也不过的背叛吗?竟然说这是两情相悦……亏他们说得出口。
我严厉地这么说,但大姐和姐夫都只是低垂着头。从两人筋疲力尽的表情,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一定遭遇到太多太深的委曲,但即使明白,我仍旧无法释怀。
我们身分悬殊,莫可奈何——大姐说。
又不是封建时代,在民主主义的近代法治国家,容得下这种打死人不偿命的蛮横霸道之事吗?不管是资本家还是劳工,在法律之前,应该是一律平等的。雇主和劳工之间并非主从关系,劳动与对劳动付出的报酬是等价的。两者只是成立于契约之上,没有任何贵贱之分。没道理非得忍气吞声,默默隐忍不可。
不,这不是忍气吞声这种次元的事。结果当事人早苗在痛苦了将近半年之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地步。
半年……
——为什么中间隔了半年?
此时,我终于察觉到当中的不自然。
早苗不是因为被强奸,一时冲动试图自杀。强奸事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都过了半年才想要自杀,这实在令人不解。
我询问这实在是难以欣齿的问题,于是姐夫涨红了脸,汗如雨下,勉强向我坦白了真相。
早苗怀孕了。
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双方持续着无益的争论,结果大姐一家似乎放弃得到对方有诚意的回答了。只能当成被狗咬了,自认倒霉——他们真的靠着我所想的陈腐安慰——决心一家人忘了这一切,重新来过。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打官司。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发现早苗怀孕了。大姐一家再度陷入恐慌,最后早苗试图自我了断——这就是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我也无可奈何。
后来过了五个月……
上个星期,早苗生下了女婴。
早苗说她不想打掉孩子。
这种天生扫把星生下来做什么?这种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只会不幸——据说亲人也对她说了不少这类一般人会说的、了无新意而且粗暴残忍的意见。
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周围再怎么多嘴也没用。就算是亲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拿社会观感来压人,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大姐夫妇也是一样。为人父母,他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心痛和纠葛,但还是没办法对当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是血缘相系的亲子,唯独这事,若非本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最痛苦的是早苗本人,而她坚持怎么样都不愿意堕胎的话,也没有人能再说什么了。
我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事。
可是……我也无法接受。
我不愿意任由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看到婴儿可爱的脸庞,看到外甥女呵护婴儿的坚强模样,我这样的想法更是强烈了。
我并不是太不甘心,想要为早苗报一箭之仇,或是觉得这时代母亲要独力扶养孩子太艰难,想要替她海捞一笔养育费。
虽然无论在经济或社会地位上,早苗都是岌岌可危,因此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我心中萌生的,是超越了那类算计,更加……青涩的感情。
没有染上多余色彩的纯洁小生命在柔弱的母亲怀中努力地求生。世上竟有人不祝福她的诞生,我想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
然后……
我一番深思之后,想起了大河内。
大河内对于妇女人权问题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在口译时代接触到麦克阿瑟提出的女性解放政策,受到启发,离职之后似乎也一直钻研着这个议题。虽然他没有公开活动,但最近与妇女解放运动家、思想家等等似乎也有亲交。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提到他最近见了哪些人、参加了哪些研究会等等。
大河内原本就不是我能够理解的深奥之人,而且他还在我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妇女问题权威。那么或许他会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这么想。
前天我打电报给大河内,告知希望与他一会。我正悠哉地等着他应该不久就会回信,没想到昨天他竟然直接打电话到我公司来说没问题。所以我也匆匆地请了假,今天一早出门拜访。
然后……我在这家板金工厂的办公室,几乎是单方面地坦白了几近家丑的事情。结果这位妇女问题权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这也太牛头不对马嘴。
到底要侦探做什么?若是介绍律师或法官这类人士还可以理解,但这件事里,根本没有需要侦探出马的地方。不仅如此,他还说要介绍给我的不是普通侦探,而是三流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又说那个名侦探既不推理也不调查,有的只是自觉,我真搞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即使我大失所望,也不会有人怪我吧。
「那……然后呢?」我有些不耐烦。
大河内若不是在耍我,就是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如果他是认真的,这家伙脑袋一定有点失常了。
「是啊……」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臂,「……这个状况啊,这样做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让他也凑一脚。」
「我不懂。不管怎么听,我都不懂你说的那个名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总之他是个侦探,没错吧?那么是要请他调查欺负我外甥女的那些人的底细,掌握确实的证据,再控告他们吗?都已经是十个月以前的强奸事件了,现在还找得到不动如山的证据吗?」
「当然找不到吧。」大河内说。
「那么请侦探就没有意义了呀。」
「或者说,论证据,再也没有比你外甥女的证词更确实的证据了。既然是遭侵害的本人这么说,旁人是非常难反驳的,不管歹徒怎么嚷嚷不是我干的也没用。虽然也有一些明明没有受侵害,却宣称受侵害的假强奸事件,但那是相当罕见的。」
「那……」
「所以说,」大河内举手制止我,「对方也心知肚明,才会不说他们没干,不是吗?对方并没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承认发生过某些行为,只是主张这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这么一来,双方见解的差异已经不是是否发生过事情了。争论点在于是强奸还是和奸。然后呢……那究竟是不是强奸这最重要的一点呢,嗯,变得暧昧不清了。」
「怎么会暧昧不清?」我感到不悦,「怎么想都是我外甥女被玷污了。其他还能怎么解释?我身为她的亲人,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那是当然,可是这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是否强奸、是否犯罪,是非常难以判断的。第三者无从判定。」
「或许吧。」我只能这么应。
大河内嘴角依旧下垂,他一脸苦涩:
「而第三者硬要判断的话,就必须从双方口中追根究柢地问出当时的具体状况。例如衣服是自己脱的还是被脱的?有没有被扯破?有没有相当于伤害的行为?若是有的话,是哪里被打?还是被踢了几下?关于性行为本身,也必须钜细靡遗地问个一清二楚。」
「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就算不要脸,可是不问怎么会知道呢?」
「这样说是没错……」
「光靠暧昧模糊的资讯,是非常难下判断的。例如说……一开始被打得很惨,但被打着打着,中途放弃抵抗,性行为本身是心甘情愿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反过来的情况也是有的。情侣或夫妇之间,也有到完事之前都还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后来才闹翻吵起来的情况。是暴力伤害还是强奸,中间的界线十分微妙。再说,即使完全没有踢打这类暴力行为,只要对抵抗的女性霸王硬上弓,就算强奸。纵然完全没有抵抗,只要侵害内心抗拒的人,也应该视做强奸。」
「就算不抵抗也是吗?」
「那当然了。」大河内板着脸说,「你想想,比如说一个彪形大汉摆出恐怖的表情瞪人,光是这样就算恐吓了。有一些女性也会因此吓得浑身发软吧,根本无法抵抗。此外,像是拿债款当把柄,或是抓住某些弱点,这也算是恐吓吧?还有假意亲切地接近人家,加以哄骗,要求肉体关系,这些都算强奸,全是强奸。其中也有人主张,所有的性行为对女性而言,通通都是强奸。」
「呃……」
这……能这么说吗?
「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不过可以了解那种心情。」大河内说。
「是吗?」
「嗳……不管再怎么高唱男女平等,唯有这个问题,还是得另当别论。因为不管条件再怎么完备,男女之间还是有着壁垒分明的生理差距。」
「生理差距?」 。
「是的,女性要强奸男性是很困难的。即便是女性硬逼男性发生性关系的状况,如果男方没有那个意思,行为本身还是无法成立。如果成立,就表示男方也有那个意思,对吧?」
「唔……是吧。」
「嗳,例外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状况大致如此——换言之,不光是强奸,在性行为这件事上,关于能否拒绝这一点,男女是不平等的。再加上现今的日本社会,对女性来说,遭到侵害的事实、受到侵害的体验,就已经足以成为恐吓材料了。我们不是常用被玷污、失贞等等形容这些事情吗?」
说的没错。
「对女性来说,就连这样的说法,都会让她们深感愧疚。她们会遭人白眼看待,对吧?所以遭到侵害的一方尽管是被害者,却会有一种不道德的罪恶感。相反的,犯罪的一方却没有什么罪恶意识。社会的结构是扭曲的。女性在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她们处在彻底的不利立场。」
我开始感到阴郁懊恼了。因为我愈听愈觉得男人实在是既愚劣又恶毒的生物。愤慨别人玷污、弄脏了女儿的情绪本身,也可以视为是源自于男性自私观点的偏见。
尽管如此,这么想的我是男人,而说这番话的大河内也是男人……
「可是大河内先生,法律是平等的吧?就算是女性,司法也会保障她们的人权,不是吗?可以诉诸法律吧?」
「很少人会揭发这类事件,因此受到法律制裁的例子极少,所以有愈来愈多的笨蛋不把它当成犯罪,变成恶性循环。」
「为什么不揭发?难道被害人不想揭发吗?那样的话,女方也有问题吧?虽然实际状况教人难以启齿……可是就算是这样,或是根本没想过要报案揭发的话,也不太对吧?」
「正确地说,不是不报案,而是无法报案。不过是无法报案所以不报案,还是不报案才会变得无法揭发,这部分问题很复杂。」
「无法报案……?」
「理由就像我先前说的,因为太丢人了,因为遭到侵害本身就是件可耻的事。」
「因为丢人就忍气吞声……这太没有建设性了。」
没有必要为提出正当的主张感到羞耻吧,然而大河内却板起脸来说了:
「你说的没错。可是……例如委托司法判断的话,被害人就必须在公开场合发表我刚才说的那些钜细靡遗的细节。她们必须高声宣言:我被人如何如何地侵犯了。」
「这……」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这似乎太残忍了。明明只是主张自己的人权遭到蹂躏,原本应该不是什么残忍的行为,却会令人感到残忍,这正证明了女性是社会上的弱者吧;而我也毫无批判地享受着这样的社会吗?
「没错。」大河内说。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我的想法?还是基于一般论而事先准备的回答?我分不出来。
「这真的是很残忍。不管是谁,只要得回想厌恶的体验都一样痛苦。更何况是再三反覆受凌辱的记忆,更教人痛苦万分吧。不只是这样而已,原本被害人揭发加害人的恶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在现今社会里,它却成了一种耻辱。所以循正当手段主张人权的行为,就变成了是丢人现眼……」
没错……
不可能光是遭到一次侵犯,品性人格就会变得下流、或是肉体变得污秽,根本没这种道理。污秽是一种社会概念,个人的肉体不可能产生物理变化。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因此而改变了,那都是因为世人以充满偏见的眼光去看待被害人导致的。
见我一脸信服,于是大河内点了点头说:
「强奸事件伤害的并不光是肉体,那是摧残自信与尊严的行为。因此和单纯的暴力伤害不同,非常敏感复杂。例如说,即使鼓起勇气报案了,被害人面临的也是坎坷而愚昧的现实。与其要与所有世人为敌,倒不如闭嘴隐忍下来要好多了,所以状况完全没有改善。若是不将愚蠢的男人斩草除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吗?」
「不行的。嗳,若是想做到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有相对应的觉悟——就是这么回事。」
「觉悟?」
「没错,觉悟。」大河内重复,「毅然面对的态度固然必要,但在现今社会里,这样做只会平白吃亏,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就算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但强迫每个人都要如此,也太残忍了。况且女性原本就是弱势的一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觉悟将面临到多么可怕的遭遇是吗?」
「我不是在说只能彻底觉悟地承受这艰难的状况,而是必须认清这样的状况,再做好觉悟去面对。」
「什么意思?」
「所以说,一大河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必须从社会开始矫正起,好让女性可以毫不犹豫地采取毅然的态度。」
「原来如此,这才是道理。」
「可是这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天就能成功的事,而且也不是修改法律就可以改变的。改革习惯和社会观念是需要莫大耐心的工作。换句话说……很遗憾,从现状来看,被害人获得救济的道路等于是已经断了。」
我的心情陷入一片暗澹。
其实,方才听到的这些事,不必大河内来说,我也明白。
可是听他这样逐一解说,我禁不住深刻感到这个社会的制度有多么地荒唐愚蠢。但是这么说的我,若不是家中有人受害,连想都不会去想到这些事吧。
不,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是如何?某某家的女儿被某某某给玷污喽——若是听到这样的传闻,我就算不会露骨地轻蔑,嘴上同情的慰问中,难道不会掺杂着若干嘲笑吗?
就算说的人没那个意思,听的人会不会这么感觉?当我应答「好惨,真可怜。」的时候,话中深处有对加害人的愤怒吗?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岂不是同等于侮蔑?因为同情只不过是优越感的另一面罢了。
这样的话……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家,或许我也会扮演不负责任的一般大众,去轻蔑被害人。我老实地将我的想法告诉大河内。
于是大河内再次以中指叩叩敲起桌上的书,说着,「不对,不是这样。」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一般大众,有的只是众多的个人。当个人不愿意为个人的行为负责时,就会戴上大众这个面具。这是在模糊责任归属,将之转嫁给不特定多数的卑鄙行为。例如说,就算是个人说出来会遭到围殴的暴论,只要藏身于所谓匿名性的隐身衣背后,立刻就能够摇身一变,变成一般论。这就是透过隐蔽专有名词,将个人大众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经任何议论,使人把粗劣的愚见错以为仿佛获得了民意支持的正论一般。你刚才说扮演一般大众,但这种说法和那类低劣的家伙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在扮演的可是你这个个人,而不是你不断地膨胀,变成了大众。」
大河内这番话也没错。
我辩解似地回答了:
「呃,我说扮演一般大众,唉……是情非得已这样的意思。唔,我自己也不例外,心中多少怀有那种歧视性的……该说是偏见还是什么……我不太会说,总之是那类麻烦的东西,然后呃,每当我看到自己这样愚蠢的一面,都会深自反省……唉,该这样说才好吗?」
「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会有半点异议了。」大河内以教师般的口吻说,「你能有这样的自觉,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因为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问题就在于对此有没有自觉。有无自觉,是天壤之别。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样有自觉,社会应该也能有所改变吧。」
大河内高兴地说。
这……
我总觉得被他唬过去了。
那……
——又怎么会跑出侦探来呢?
我似乎露出了相当痴呆的表情。
大河内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不,呃,就是……」
「你是想问为什么要找侦探吧?」大河内说。
「呃……就是啊,大河内先生。我一开始就在问这件事,你的高见让我获益良多,可是那个……关于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嘛……」
大河内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周围踱起步子。
这件事很难说明吗?还是我理解力太差?
「……唉,基于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若要透过合法的手段拯救被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牺牲太大,很遗憾,我无法建议你那么做——尽管很叫人愤恨。而且就算要交涉……听你的描述,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强奸事件吧?不是……生下孩子了吗?」
「是生下孩子了。」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大姐他们应该没有特地通知才对。
「对方是相当富裕的资产阶级吗?」
「首谋的父亲是高官。可能是前士族※吧。唔,就算撇开职业和家世不谈,也是有钱人家吧,但是这跟身家背景与财产没有关系。」
(※士族是明治维新后的身分制度中的一个阶级,位于华族之下,平民之上。)
我觉得大河内似乎会厌恶老旧的制度,他的言行举止也隐隐散发出反体制的气息,因此我这么说。
然而前口译却蹙起了眉头说:
「你在说什么?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家世、职业、财产,全都大有关系。」
「呃,这样吗?」
「当然了。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处心积虑着想要出世保身,武士的家族偏重名声和血统,有钱人则对继承分配斤斤计较。这些全都是愚昧之举,但他们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还原来如此,你同意个什么劲儿?你外甥女身不由己,竟然怀上了这种棘手人家大少爷的子嗣,不仅如此,还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对吧?」
「论可能性是有啦……」
强奸犯有好几个,不晓得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所以说,光是可能性就足够了。这世上都有效法天一坊※、就算你完全没印象,也硬要认你家儿子做父亲的诈欺师了。想钱想到发疯,为了钱什么谎都肯撒、什么牛都要吹的人意外地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为沽名钓誉而疯狂的家伙也多如牛毛。所以会被这类诈欺师盯上的人,都是特别疑神疑鬼的。至于你外甥女的情况……对方显然心里有鬼,所以当然会对你们不必要地提防。」
(※《大同政谈》载,有一山伏(修验道僧侣)天一坊自称为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私生子,欲谒见将军,被大冈忠相识破,遭到处刑。此事是根据事实改编,有一山伏源氏坊改行自称德川一族,行骗世人,后来遭到处刑。)
「请等一下。」我制止说,「你的意思是,早苗想要利用孩子侵占他们家?」
「我只是说对方会这么怀疑也不奇怪。」踱来踱去的大河内停下脚步,双手撑到桌上,「换言之,民事交涉和直接谈判也非常不利。」
「嗯……」
「不管是诉诸法律、硬找上门谈判,还是诉之以情、发以正论……在这种情况,全都没有胜算。」
看来情势相当不利。
早苗没有过错,她是受害人,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然而她不仅蒙受耻辱,生下孩子,还得在背后遭人怀疑别有企图,受人排挤。这实在太可怜了。
「这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我才说要介绍他给你。」大河内敲了敲桌子。
「他——那个你说不调查也不推理,只有自觉的名侦探吗?」
「没错。」大河内再敲了一下桌子,「就是那个名侦探。」
「所以说,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重点就在这里。」大河内不听我说完就答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个正经人。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是侦探,但他不调查,也不推理。不仅如此,他完全不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那……」
「但是,他拥有揭露秘密的力量。」
「揭露秘密?」
「没错。」不知为何,大河内挺起胸膛说,「他叫榎木津礼二郎,是我高中的学长。他拥有窥探他人脑袋的特技。」
「窥、窥探脑袋?」
什么意思?是超能力还是阴阳眼那一类的吗?
「我……我不能相信那种人。」
「你可以相信他。」
「就算你这么说……我压根儿不相信那种事。我真无法想像大河内先生会说出这种话。」
「即使你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大河内说。
「事实……?」
我不懂哪里怎样是事实了。他说窥探脑袋,是什么读心术吗?是闭嘴坐着就能猜中事情吗?但我不觉得那种江湖术士之流的人骗得过这样小心谨慎的大河内。
我投以更加狐疑的眼神,于是大河内哼哼两声,这么说了:
「你知道前些日子震惊社会的溃眼魔和绞杀魔事件吗?」
这我知道。
早苗自杀未遂而闹得人仰马翻之时,社会上正为这个话题吵得沸沸扬扬。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横跨千叶与东京的大案子。我点点头,于是大河内神气地说,「就是他破了这些案子。」
「破案?」
「对,破案。」
「连调查都不必?」
「不必。不仅如此,去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似乎也是他解决的。」
「哦……」
这也是一宗号称战后最凶残的大命案。
「他有实绩。当然,这都是运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特技解决的吧。而且……嗯,他除了这项特技以外,还有另一样最强的武器——也就是常识对他不管用。所以呢,只要让他凑上一脚,一定能够得到常人无法料想的结果。碰上走投无路的状况时,他是不二人选啊!」
大河内豪迈地笑着,这么作结。
2
认真地听完我的话后,自称益田龙一的青年露出窝囊万分的表情,问:
「那么……请问您希望侦探怎么为您效劳呢?」
益田说他是侦探助手。
「呃,这我也不太清楚……听说这里的侦探大师不推理也不调查……」
「是啊。」益田回答得十分爽快。看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也完全不听委托人说话。都是我负责询问详情的。」
「哦,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话说回来……」益田抬起有个尖锐下巴、角度锐利的脸孔,「……既然您知道敝社的侦探这么破天荒,为何还会想来委托?从您的话听来,状况似乎相当严重,应该不是来好玩还是消遣……的吧?」
「我、我绝对不是来消遣的。我非常严肃,我很认真的。」
我擦了擦汗。
今天很热。
「只是呃……该怎么说……」
我大概了解大河内的话,但到了实际委托的阶段,我却完全无法说明。我有种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感觉。总不能委托人家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侦探是个怪胎奇人,我想请他莫名奇妙地好好活跃一番。
益田以坏心眼的眼神盯着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不仅如此,这年轻人甚至还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您知道我们家的侦探是个破天荒的家伙,想把他拱出来,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对吧?」
「咦……?」
「我开玩笑的。」益田说完,露出虎牙笑了,「……因为我想差不多也该有这类委托上门来了。别看榎木津先生那样,他最近也变得挺出名了。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搞出了一堆奇怪风声。」
益田撩起长长的浏海。他留着一头文学青年般的发型,举止间却感觉不出一丝深刻的苦恼。若要说的话,他是属于油腔滑调、跑龙套型的年轻人。而且他还「喀喀喀」地怪笑。
我的踌躇开始染上不信任,逐渐转为后悔了。
「请问……」我胆怯地对着喀喀怪笑的益田说,「……呃,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
「这没办法说明。」这回答也太简洁了。
「不能向我说明吗?」
「就算我想说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呃,我听介绍人说,榎木津先生他……拥有窥看他人脑袋的特技……」
「哦哦……」益田悠哉地拖着尾音说,「唔,好像吧,只能这么说吧。」
「真的吗?那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神秘的灵术吗?是可以了解他人的想法,或是读别人的心……还是占卜那类?」
「他才不会占卜,他做不来那种麻烦事。」益田摩娑下巴,「这是听别人说的,榎木津先生看得到记忆。这不是特技,算是体质吧,还是一种病?」
看得到……记忆?
「这和读心术有什么不一样?例如我现在在想什么,他看不出来是吗?」
「对对对,他看不出来。别人的想法、心情或是感情这类事情,他完全看不出来。这类事情他反倒是比一般人更来得迟钝。别人在想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只是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对方曾经看到的情景。不过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没头绪就是了。
也就是说……
「……他看得到我今早吃的东西、或是我从电车看到的风景这些?」
「对。你理解得很快,他就是看得到这些。像是你今天吃了芋头,对吧?吃了沙丁鱼串,对吧?你的窗户看得见澡堂的烟囱,对吧?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榎木津先生并不了解那些影像对对方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看得到而已。他好像听不见声音。不过要是连声音都听得见,日常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会发疯死掉的。」
真教人似懂非懂。
若论派不派得上用场,这种能力应该颇有用处吧。若是全盘相信益田的话,榎木津这个人只要站在杀人犯面前,就可以知道对方犯的罪了。那样的话,的确不需要调查,也不需要推理了。
当然,光靠这样并无法解决事情,但如果被指摘的人物是真凶,调查上就可以省去绝大部分的多余工夫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许多情况之下,这种能力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就连门外汉的我都能轻易想像。像是这次的事,榎木津的能力究竟能否派上用场,也教人存疑。话虽如此……
「可是……听说榎木津先生解决了许多困难的案件?」
我是这么听说的。
「解决啊?解决吗……」益田胡闹似地「喀喀喀喀」地笑。
此时……
「喂,益田,你那态度也太嚣张了。竟然发笑,太不检点了。」
一名男子说着,从里面端着盛有红茶的托盘出来了。是我来访时第一个接待我的人。
虽然看不出年龄,但有点书生※样,有着一双浓眉和厚唇。一头鬈发理得短短的,服贴在后。至于益田,他不仅细眉薄唇,鼻子和下巴也很尖细,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同一种生物。
(※此指日本过去寄住他人家中,帮忙家事并修习学问的人。)
「和寅兄,我哪里不检点了?」
对吧?——益田向我征求同意。不要随便应话比较好,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两人的权力关系。一开始我判断被称为和寅的人地位比益田高。我以为他是前辈侦探之类的人物,但是看他会端茶过来,或许他只是个打杂的,可是以打杂的而言,他对益田讲话的口气又太傲慢了些。
和寅板起脸来:
「可是你不就在笑吗?」
「我只能笑了啊。而且笑对健康也比较好啊。」益田再次发出干燥的笑声。
和寅恭敬地将红茶摆到桌上请我用茶,接着噘起厚唇,瞪着益田:
「我泡茶的时候都听见了,这位先生的委托,不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吗?而你竟然跟人家打哈哈。」
「我才没打哈哈,我只是生性开朗活泼罢了。」
「你愈来愈像我家先生了。不,你根本就是专挑他的坏毛病学。你这种心态根本就错了。」
「心态没错,哪干得来这一行啊。」
「哼。」和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益田,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当然听到了。别看我这样,掏耳垢可是我的兴趣,我一天要掏个好几回呢。」
「那就是掏过头,把耳膜给掏破了吧。」
「我的耳膜很强壮的,厚如太鼓皮。」
「那我问你,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请教这位先生委托内容的详情啊。」
「我跟你交代过,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吧……?」
和寅这么说。
怎么回事?别的也就算了,竟然说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益田闻言便说:
「和寅兄才是,你这岂不是跟榎木津先生一个样吗?」
我半愣在原地,结果两人同时转向我这里。
「啊,呃,请问,那个……」
当然……我陷入恐慌。我完全不懂这种情况该怎么应付才好。
「各位,咱们先冷静一下……」
益田伸展双手,就像尾牙的干事指挥全场似地说。
我被两名男子同时凝视,的确一时之间陷入狼狈。但若论慌乱,益田和和寅反倒比我还慌:至于我,虽然困惑万分,倒是非常冷静……
益田以牵制和寅般的态度这么接下去说:
「……我已经听说事情原委了。然后……我想先确定一下您的委托内容。若是我办得到的事,敝社可以答应,若非如此,就请您死心吧。嗳,我虽然是助手,但本来还是个警察,和榎木津先生不同,精通调查要领。我的本领您大可放心。」
「哦……。那……呃,那位榎木津先生,呃……」
「不管怎么样,我家先生不行的。」和寅说。
榎木津这个侦探那么忙吗?
和寅看着我,以监护人般的口吻说明道:
「先生最近心情非常糟,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我不知道在伊豆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整天臭着一张脸,教人无从应付。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说。」
「他只是牙痛罢了。」益田说。
「牙痛?」和寅反问。
益田苦笑:
「对,他臼齿蛀牙了。被堵在伊豆的时候,他说牙齿痛得要命,让当地的牙医拔掉了,结果弄巧成拙,好像拔掉的地方还在痛。」
「可是他一句都没跟我说过呀?」和寅埋怨道,然后拿着托盆站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先生是不会工作的。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他心情不好,而且他平常就尽说他根本不想工作嘛。所以我不是再三交代了吗?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访,只要有客人,就向他们说明现在的特殊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要恭敬回绝。」
「我知道榎木津先生不会工作啦,可是都已经听客人说出来龙去脉了,怎么好说『对不起,请回。』呢?人家不是正苦恼万分吗?」
「所以我再三地交代过你,叫你在客人说出详情之前先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因为接了些小案子,害得我多少次差点被开除。可是你竟然趁我进去厨房的时候擅自询问内容,真是太差劲了。偏偏茶壶又在那种节骨眼烧开。」
「所以说,只要是我能胜任的案子就不要紧。只要我处理得来不就好了?又不是要叫醒正在睡觉的榎木津先生,和寅兄也不会挨骂。再说委托人特地来访,连话也不听就请人家回去,会损害咱们侦探社风评的。最在意事务所经营状态的人,不就是你吗?」
和寅斜眼瞪着益田,很快地说,「你还太嫩了。」接着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
「我家先生不是常说,侦探可不是义工活动吗?而且现在咱们事务所阔绰得很。先前大赚了一笔嘛。那钱都可以拿去再盖一栋大楼了。所以,先生这一年半载是不会工作的了……」
和寅睁大眼睛锐利地看了我一眼,「难得您跑一趟,真是遗憾。」
我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再、再盖一栋大楼?这、这里的收费这么贵吗?」
大河内跟我说形同免钱。我这个穷施工员连一毛多余的闲钱都没有。老实招了吧,我会决定找这家侦探事务所商量,最大的理由也是因为大河内说花不了几个钱。
「不贵不贵。」益田垂下层角说,「侦探费用没有行情的。上回是特例,因为上次的委托人是个大富豪。」
「我们这里客层很好的。」和寅说。益田闻言,又「喀喀喀」地笑了。
这些人居住的世界似乎与我不同。
「喏,前阵子伊豆不是发生过一些骚动,您知道吗?就是宗教团体和当地的建商发生冲突的事……」
我好像在报上读过这件事。
大批人马群架斗殴,出现数名伤者,还有一人死亡——我记得报上是这么写的。
益田不等我回话,接着说:
「……那件事啊,虽然报纸没有报导。其实是一宗难得一见的大事件。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再怎么说,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都有两个刑警、目黑署有一个刑警被降职调单位了。」
「木场大爷被降职了……?」和寅问,「不是惩戒免职吗?」
「没有免职啦。可是前天举行了调查庭,木场先生不仅被减俸降级,还被调到辖区警署的一系。青木和目黑署的刑警我记得是被减薪半年,还被调到不晓得哪里的派出所去了。」
「真是人仰马翻呐。」和寅说,再一次坐回椅子。
看来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
「小说家老师怎么了?他有没有吃上什么苦头?」
「哦,关口先生,我以为他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意外地似乎没事。应该是习惯了吧。他……应该就快从伊豆的医院回来了吧。嗳,他这个人就像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嘛。榎木津先生说啊,他最好是冤罪入狱服刑,才是造福世人,最好一辈子都别从牢里出来了……」
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跟什么人。
而且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宗多么严重的大事件,但毕竟与我无关。
和寅应了句,「关口太太真是可怜呐。」话说回来,我也被忽视得太彻底了。
「请问……」
「啊。」
我一出声,益田就露出奇妙的表情,然后他想起来似地说:
「都是您不说明白,话题才会偏掉了。」
唔,或许是吧。不过说回来,我到底要怎么样委托些什么才好?
但是就在我犹豫不决地寻思当中,益田毅然决然地说,「我答应下来。」
「答、答应什么?」
我觉得在这阶段,没有任何可以答应的事。
「我最痛恨欺侮女性的家伙了。」益田腼腆地说,「据您刚才所说,强奸犯不只一人,对吧?」
「是的……这怎么了吗?」
「知道主犯是谁吧?」
「是的,是通产省※的官房次官儿子,樱井哲哉。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现在……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通商产业省的简称,管理通商贸易、资源、工业等等的中央政府机关。)
「官僚的儿子啊……」益田呢喃,「如果我是公仆,这多少会成为调查上的阻碍。就算上头没有施加压力,自己也会有所顾忌。」
是这样吗?
益田打什么坏主意似地微笑,说:
「可是我们是侦探,不在乎。那么,你知道那群共犯的住址姓名吗?」
「这个嘛……他们好像全都是哲哉学生时代的酒肉朋友,总是四五个人厮混在一块儿,专干些坏事。狐群狗党。」
「名字和身分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早苗好像也不知道。哲哉身边似乎总是有几名跟班,但脸孔并不一定,区区一介女佣不可能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吧。一定是其中的某些人,但事情发生在漆黑的仓库里,别说是长相了,早苗连袭击她的人数都不记得。
「这样啊,一片漆黑啊……」益田眯起了眼睛,「仓库的话,一定很黑吧。而且当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吧?」
「嗯,好像完全没点灯,当晚又云雾密布。早苗似乎是收到哲哉的信。不过内容很简单,只说深夜在后院的仓库等你。」
「那封信呢?」
「没了。她说遇袭的时候弄丢了。有信还是比较好吗?会比较有利吗?」
「并不会比较有利。」年轻的侦探助手简单地下了结论。
「不会吗?不能成为证据吗……」
「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最多只能拿来当成勒索的材料。可是对方完全豁出去了。若是勒索,只会挨告。一旦挨告,遭殃的是令甥女……彻彻底底地不利。」
「那……」
还是一样走投无路。
「所以呢……」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请仔细想想,难缠的只有主犯一个人——或者说,只有主犯的父亲官房次官一个人而已。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可是歹徒有好几个……」
「啊啊……」
确实如此,可恨的暴徒不只一个人。
「……那么,是要把那些手下……?」
「不是手下。这种情况,他们全都是共犯,全员都该被制裁。只是那个……樱井吗?我们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他又是首领,比较显眼罢了。不管首谋是谁、计划的人是谁,都是休戚相关,全员同罪。只是多名歹徒中有个人握有权力和财力罢了吧?」
就像益田说的吧,侵犯我外甥女的家伙,全都是她的敌人。那么也用不着净是挑难以撼动的樱井下手。从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下手,才是正确的。
「那么……意思是要控告樱井以外的家伙吗?」
我这么一说,益田便微微摇头答道:
「不可以告啦。」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不能告啦,介绍你来的人不也这么说了吗?不管告了谁,都一样只会让令甥女和她的小女儿痛苦而已。心伤也是,不仅不会痊愈,还只会愈来愈深。这样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慌忙摇头。
益田接着说:
「另一方面,说到对方,纵然有罪,判决也不会重到哪里,搞不好还会换来个不起诉。」
「不起诉……?」
「是啊。就算最后判决有罪,这种人也很快就会砸钱出狱。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吗?」我问,于是益田答道,「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干警察的。」
「警察?」
看不出来,我无法想像他穿警察制服的样子。
「是地方警署的刑警。」益田说,「虽然现在都没人相信了。嗳,虽然我态度轻佻,但我这番发言可是基于长年的经验,分量十足的。更进一步说,这种情况……对方出狱之后或许会试图报复。不,一定会报复,绝对会。」
「这……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啦。」
益田撩起浏海。
他的表情教人无法判别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对庶民来说,司法官是不讲人情义理的。在这种情况,诉诸法律,怎么说都不是上策。恕我重申,我原本也是个警察,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的内幕。」
「那……要非法……勒索那些共犯吗?」
「没人说要勒索,我们又不是犯罪者。」
益田的眉毛垂成八字型,一脸伤透脑筋的样子。
由于他先前的表情实在太奸巧,我似乎完全误会这个气质有些奇矫的青年正企图恐吓了。
「那要怎么办才好……?」
不仅是走投无路,还四面楚歌。有句话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是现在的情况。
「……不能控告,又不能恐吓的话……」
「所、以、说,」益田露出有些吃不消的表情,「要他们道歉啊,道歉!」
「道、道歉?」
没错……
我原本想要的,应该不是物质补偿,也不是报仇。
况且……
即使对方受到法律制裁,被施以严惩,我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想要的是有诚意的回应,也就是要他们对自己卑鄙的行为深切地反省与悔改。不管是谁都会认为,除此之外的发展都是不可能奢望、也不该奢望的。
看来,我被这家诡异的侦探事务所的气氛影响,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了。
「是啊,就是啊,益田先生……」
我真是感到茅塞顿开,可是仔细想想,来到这里之前,我丝毫没有要控告或勒索对方的意思。换句话说,先前塞在我内心的茅,都是益田跟和寅塞进我因狼狈而一时空洞的内心的。
「没错。」益田用力点头,「假设歹徒共有五人,这其中有四个人为自己的罪行忏悔,愿意道歉,就算无法让伤口完全痊愈,至少心理上也会好过一些吧。这种事是心情问题嘛。」
对不对?——益田回望和寅。
身分依然暧昧的侍者风男子噘起了嘴唇说:
「可是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是这样没错。可是……
益田狡猾地露出虎牙笑了:
「所以我说,查出这一点……就是我的工作呀。」
原来如此,益田刚才就是想到这点,才会说「我答应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同时也是锁定歹徒的调查,这是不折不扣的侦探工作,与我知道的也没有差别。
「怎么样?」益田问,「失物寻人之类,这年头与其找占卜师,侦探可是更可靠。当然,就算查出歹徒,能不能让他们悔改,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计策……」
益田神气地窃笑。
「不管怎么样,先查出歹徒的真实身分也好。不管要怎么做,若不先知道歹徒是哪些人,也没办法计划。再说……」
「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吧?」
益田这么说。
没错……
我也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早苗的孩子父亲不是复数犯人这种模糊的对象,而是其中一人。
虽然无法查出是谁……
但的确是其中一人。
「您要怎么做呢……?」益田再次询问,「……总之,费用事后再付就行了。款项包括侦探费用及必要开支——啊,关于必要开支,我们会提出明细,也会附上收据,绝对不会漫天要价,不必担心。我一贯的信念是童叟无欺,请放心。我本来是地方公务员,而且是底下的小角色,摆脱不掉当时的习性,对小钱的出纳斤斤计较,却缺少追求利润的概念。也就是小气揠门……」
「喂喂喂。」和寅打断说,「咱们的老板可不是日之丸※,是民间人士。这可是私人公司耶。漫天要价当然不行,但也不能忘了追求利润啊。」
(※指日本国旗,引申日本政府。)
「想要利益的话,就只能靠侦探费用了吧?哎唷,提高利益这种事,叫经营者去伤脑筋啦。我可是受屋劳工呢,在民间企业也是小角色。而且我觉得我的这种习性对顾客来说反而是有利的。我小气到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良心。然后呢,关于最重要的侦探费用……这个嘛,就等到可以锁定对象的阶段再来谈,怎么样呢?」
「这……麻烦您了。请您务必帮忙。」我低下头来。
「被先生骂我也不管喽。」和寅作结。
3
该说是刮目相看,还是大为改观?我半带佩服地看着益田尖细的脸孔,说:
「不愧是侦探先生……手脚真是太快了。」
桌上并排着五张照片。
大小各异,有些晒得褪色,有些状况不错。
在照片中笑得自信十足的人……是樱井哲哉。
没错……摆在这儿的,就是那五个糟蹋了早苗的可恨家伙的相片。
委托之后还不到三天。
办事效率真是太神速了。
昨晚我就要下班时,接到益田打到公司的电话……
老实说,我当时是半信半疑地听着益田的话。
不可能短短两天就查出下手的犯人。事情都过了快一年了,而且犯人也不可能轻易自白,我盘算再快大概也得花上一个月左右。
即使如此,益田还是坚称没问题。
我在电话这一头想起他那坏心眼的表情和几乎要垂到眼睛的做作浏海……私下判断他一定是随便查查,敷衍了事。
我心想,如果只是要查出樱井的那群跟班,应该不会太难。益田应该是找到十个疑似跟班的人物,就交差说「八成是这里面的谁」。
即使如此,我还是先连络了早苗。
是为了确认她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若要完成缜密的调查工作,应该还是需要被害人的证词,而且今后应该也会碰上一些需要本人同意的地方。所以我和益田约好,下次拜访的时候,会带早苗一起过去。
不过我提出条件——必须完全是早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因为如果她不愿意的话,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
只是,
益田在电话中——显然是喜孜孜地——告诉我,他连嫌疑犯的照片都准备好了。这么一来,带早苗同行的必要性也增加了。
不过早苗自己也不晓得对她施暴的是谁,就算看了照片,也无法指认,但若是当时出入宅子的人,早苗也大致记得,那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照片中看出某些端倪。
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定要照早苗的意志决定。
虽说我已事先询问过,大姐夫妇还是显得很困惑。
对于我委托侦探的做法,他们原本就面露难色。
我觉得这是当然的。就算侦探有保密义务,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不是公诸于世,仍旧是将女儿的丑事告知第三者。就像大河内说的,纵然理性上明白这一点都不可耻,但感性上还是会觉得羞耻吧。
坦白说,对于带早苗去见侦探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踌躇。我想若是早苗不愿意,就别这么做了,同时也猜想她八成不愿意。不,与其说是猜想,或许……我是希望早苗拒绝。
可是早苗跌破众人眼镜,愿意主动帮忙。
早苗生下了女儿——她好像为女儿取名为小梢——后,好像有了一些改变。
仔细想想,要在现在这个时代产下私生子,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这等于是在昭告世人自己遭人强暴——不,比这更要严苛。
这形同是选择让世人以歧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若是控告强奸犯,早苗确实会受到极大的羞辱;然而俗话说闲话不过七十五日,闲言闲语迟早会消失,一切也可以重新来过。但既然生下了孩子,就必须几年、几十年都顾忌着世人的眼光而活。
明明孩子和早苗都是无辜的……
尽管毫无道理,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也下了相当大的觉悟吧。
她在电话中说:为了重新来过,我也想做点什么。透过话筒传来的外甥女的声音,仿佛历经过蜕变,成熟无比,让我的心境有点复杂。
然后我发现了。
早苗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才觉悟的。
即使契机对早苗来说是多么地教人厌恶,那也是她的事,与孩子没有关系。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果实,既然获得了生命,就有权利活下去、有权利获得幸福。不管前方的障碍有多大,呵护、养育孩子,都是母亲的义务与责任。
早苗成了母亲,
我也看开了。
这是早苗的事件,
就照她的心意来吧。
我这么想。
所以我带着早苗和襁褓中的婴儿小梢,匆匆来到这家玫瑰十字侦探社。
小梢被早苗背着,一定是在电车上坐累了,一到目的地就睡着了。
可能是从窗户看见我们前来,门一开,和寅就飞奔过来,以熟练的动作抱过婴儿,说「让她睡在被窝里吧」,把婴儿抱到里面去了。据说和寅住在这里,睡的是榻榻米房间。
益田说,不知道为什么,和寅很擅长哄小孩。
一问之下,才知道和寅不是打杂的也不是侦探,而是榎木津长年来的秘书兼保母。
另一方面,益田虽然是见习侦探,但他入社是今年春天的事。那么还不到半年。简而言之,这两个人只是职务不同,并没有上下之分。表面上益田算是后进,不过倒茶仍是和寅的工作。
我的疑问解决了。
好笑的是,一明白是这样,侦探们可疑的举止登时看起来也不那么不自然了,光看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益田彬彬有礼地问候早苗。
年轻的见习侦探——虽然有点做作——似乎带着最大的敬意接待早苗。
我虽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单纯的滑腔油调,还是对女性懦弱,又或者是别有居心不过远比冷冰冰地对待、或是嫌对方肮脏地躲避要令人有好感多了。我原本一直无谓地担心这一点,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然后……益田马上将照片摆到桌上。
早苗瞥了一眼照片,立刻浮现出嫌恶的神色。樱井以外的几个人,她似乎也都认识。
先前一直模糊地当成犯人一概而论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具有人格的个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也难怪她会这样。
「您认识这几个人吗?」益田说,「从您正面的右边开始,是殿村健吾、江端义造、樱井哲哉、今井三章、久我光雄。樱井之外的四个人,在事件前后应该频繁地出入宅子才对。」
「我认识。」早苗说,「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也曾和他们交谈过。可是……」
没想到竟会是这些人——早苗掩住嘴巴。比起悲伤,她更显惊讶。
「久我先生怎么会……他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
「不能被外表骗了,男人全都是恶狼。」益田做作地说。
「可是……他曾经帮过我很多次。像是看到我搬重物搬得很吃力的时候,他也会帮忙我……」
「熊也会搬重物。风度翩翩的绅士到了床上就会变成野兽,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同的两个生物。」
益田就算在严肃的场面,也一样油腔滑调,实习侦探最后还不忘「喀喀喀」地笑。
那似乎是害臊的笑。我不经意地望向他,他便「咳」地干咳了一声:
「抱歉……我绝对不是在打哈哈。刚才的笑呢,是我这个人天生丑角的证明,无意冒犯。呃,早苗小姐,是吧,呃,事发之后,您是否见过这些人?」
「没有。隔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樱井家一步。前往抗议的也是家父和家母,还有代理人……」
「这样啊。他们并没有纠缠你,是吧?事发后,也没有像是在府上附近看见其中的谁,或是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吗……?」
「说到怪事,只有曾经收到过赠送人不明的花束而已。我父母说八成是樱井指使的,把花给丢掉了……」
「哦,一束花就想把人给打发吗!——令尊令堂一定是这么想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这些家伙送花过去,令尊令堂当然会火冒三丈。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或者该说,根本是恶意骚扰。这些家伙才不可能是安着好心送花过去的。」
「可是益田先生……」
他是怎么……查出是这四个人的?
「……确定是这些人吗?」
不是选便挑几个充数的吗?
益田狡猾地一笑:
「我想应该是不会错,我有信心,可是愈慎重愈好。不是我自夸,我这人是个胆小鬼,想说姑且一试,若是令甥女能指认出来就更好了。怎么样?早苗小姐,呃,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但你记得吗?像是体格或是……」
「嗯……」早苗蹙起眉头,「……我是在一片漆黑的仓库里,突然被好几个人压倒,所以完全……可是……」
「可是?」
「这么说来,出去的时候有光……那是手电筒吗?不过只有一瞬间。是啊,这么一说,关门的人感觉很像久我先生……」
「这样……」益田抬起下巴,「没错吧?就是这五个人吧。决定了。」
「但是你是怎么查到的?你就这样拿出照片来,说就是这些家伙吧,任谁都会觉得是啊。因为听的人内心动摇不安嘛。」
「遭很简单。」益田说,「我很快就查出樱井那票跟班了。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在今年春天大学毕业,但现在都还继续往来。他们几乎都是中流以上的富家少爷,没半个穷人。也有人在一流企业工作,不过毕竟是纨絝子弟,还脱离不了学生心态,等不到周末,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简直太瞧不起社会了。我说这话虽然像个老头子,但一想到国家的未来托付在那种人手中,连我都禁不住心情暗澹呐。」
是我也老了吗?——益田说。
我感觉国家也不能托付到益田手上,不反省自己,净会说别人。
「这样的跟班有二十个以上。樱井本人好像不太出席,不过调查起来很简单,只要细细打听就行了。调查他们之中谁和这件事有关就好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查出来吧?」
「倒也不会。」他回答得很轻浮,「我很擅长卧底调查的——不过跟黑道或公安有关的事件就免了。我啊,装出战后颓废派的样子,深入虎穴。在这儿……」益田指了指颈边,「……像这样绑上一条丝巾,然后拿着根像是从进驻军那儿摸来的雪茄,装腔作势,他们马上就欢迎我加入了。那些家伙没那么聪明嘛。跟他们混熟之后,我就开始耍宝。」
「耍宝?」
「没错,耍宝。疯疯癫癫地开始胡闹。这我很拿手的。」
他看起来的确很会搞笑。
「只要逗他们开心,我就成功啦。」益田说,「然后我开始吹嘘起强奸事迹来。」
「吹、吹嘘强奸事迹?」
「对。当然是胡扯的。女人说穿了只是东西——我瞎扯一番这类人权团体听了一定会昏倒的发言,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媲美性欲魔人的英勇战绩。因为权力欲望强盛的人都想把性也制度化,满脑子出人头地的家伙都喜欢黄色话题嘛,而且他们又年轻。我接二连三,五花八门说个不停,一下子是怀柔丧服人妻,把她压倒在佛坛后面,一下子是在裁缝工厂的厕所旁推倒女员工,一下子又是让酒吧里自恃清高的职业妇女喝下安眠药……」
益田说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此时忽然回过神来,交互看着我和早苗。
「……请、请不要误会了,这只是编的、瞎扯的。我这个人喜欢搞一些设定,是个妄想型的人,所以……呃,我不可能真的去做这些事。我说的是前阵子认识的从事进口业的某位男士告诉我的体验,再加油添醋而成的,是编出来的。」
听起来真像借口。
益田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那当然是冷汗,天气没那么热。
「呃,嗳,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总之,我在场面热络起来的时候,像这样说了……」
益田说到这里,忽然望向早苗,悄声说,「呃,请不要介意哦」,接着大声说了:
「我几乎什么都做了,就只有轮奸还没有挑战过。」
对不起——益田低下头去。
「……听到这种话,果然还是会不舒服呢。对不起。」
「没关系,您也是工作需要啊。」
虽然早苗这么说,但我觉得很可疑,他一定乐在其中。
益田似乎看出我内心的想法,说,「我真的是清白的啦……」我不知道他是在说他哪方面清白,但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窝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间事务所笑。仔细一看,早苗也笑了。
「然后,嗳,总之,我当时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性豪,说我身边都是些没胆的家伙,不敢和我一起袭击女人,这是我的性经历中唯一的污点之类的,这样套话后,结果……」
「结果?」
「嗯,嗳,他们一下子就上钩了。马上就有人说了:那我们比你厉害,我们就轮奸过女人。有够蠢的,对吧?这种事是好拿来说嘴的吗……?」
原来如此。
如果觉得是罪恶,就会三缄其口,若觉得是勋章,就会到处吹嘘。对那些家伙来说,那不是罪恶,而是光荣事迹。
益田恢复严肃的表情。
「然后呢,在场的有这个殿村和江端,其他人说,『去年那场轮奸,我记得是你们干的吧?』于是两人得意洋洋,一清二楚地说,『没错,就是我们。哲哉兄约我们,我们跟今井还有久我,五个人一起干的。』——他们就这样亲口说出了决定性的证词。我这双每天不忘掏干净的耳朵,的的确确地听见了这些话。根据他们的说法——啊啊,早苗小姐,对不起。」
「怎么了?」
「呃,我知道他们拿来说笑的是您……非常地……呃,该怎么说……」
「嗯。」早苗微微垂目,「……没关系。可是……」
「可是?」
「益田先生只是稍微套话,他们就一下子说出来了,逭表示就算对象不是益田先生,他们也见人就说……对吧?」
「就是这样吧。」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益田说。
「这样说虽然很残忍,但事实上,侵犯你的事,在他们之间是三番两次拿来谈笑的话题。虽然他们没有说出侵犯的是哪里的谁,但他们提到你底下的名字,只要是知道状况,心思敏锐一点的人听到,就能够轻易听出被拿来谈笑的人是你。就算你不说,流言也会愈传愈广。虽然这是你们一家人努力想要忘掉的可恨事件,对那些家伙来说,也只是酒宴上的助兴笑谈这种程度的事罢了。他们一点罪恶感也没有。虽然你很痛苦……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咬住下唇。
「接下来就完全是同伙——樱井一派的恶行炫耀大会了。那已经超越了黄色笑话的范围,根本是歧视女性的恶劣发言。若只是随便编出来凑趣的大话也就算了,但如果当那些话都是事实的话,真是教人作呕,不堪入耳。」
益田撇下两边嘴角。
「那些家伙得意忘形,说要再去喝一摊,而我又装出有钱人的样子,不好说不。就在我随便找理由搪塞拒绝的时候,他们吵起架来,我就趁着混乱溜走了。」
「吵架?闹内哄吗?」
「不是的。这事说来也真不得了,那家酒吧里有人妖呢。中年的。」
「锅、锅子※?」
(※日文中的锅、釜、人妖发音都一样,本篇中使用了大量这类同音异义手法。)
「不是煮饭用的锅子哦。锅子不会喝酒。也就是所谓的男色家……也不算吧。可是人家又没穿女装,那该叫什么呢?我不太懂怎么区别……总之就是同性恋的人。」
「噢。」
我知道益田在说什么,但早苗好像不太明白。
益田察觉到这一点,便说明给早苗听:
「也就是肉体虽然是男性,但精神上是女性的人吧。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像是肉体和精神都是男性,但对魁梧的男性感到爱意的人,或是希望外表能够尽可能接近女性的可爱男性等等。而在酒吧那里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还是该叫大姐?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比较年轻的人,唔,他们若是不开口,看上去只是一般的叔叔。不过他们在角落聊天时哎哟,讨厌啦,你看人家是这样耶~,咦咦,真的假的~——像这样说话,结果被江端耳尖地听见了。」
「哦……」
「喂,这里有臭人妖!——他这样大叫,冷不妨一杯水就泼了上去。人妖吓了一跳,说『你们干嘛啦?』殿村就吼,『我看到你们这种人就想吐!』」
「他们打了对方?」
「又踢又打,还边笑边打。看来樱井平素就歧视那些人,嚣张地说什么这种人是不配当男人的人渣。还嚷嚷着什么制裁,看来他们一看见这种人就动粗吧。」
「太过分了……」早苗蹙起眉头。
「是啊。我则是落荒而逃了。」
「侦探先生……没有救他们吗?」
益田既然是侦探,应该也闯过龙潭虎穴吧。而且他以前当过警察,应该学过武术才对。
但益田露出似哭似怒的表情,摇了几下头说:
「别说笑了。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么弱不禁风,根本没办法救人。就算会挨揍,也揍不了人呀。」
「揍不了人?」
「揍不了人。拳头会痛呀。」
「可是你是侦探耶?」
「正因为我是侦探。」益田强调说,「侦探和警官不同,不逮人也不移送检方,也没有义务必须防范犯罪于未然。别说没义务了,侦探根本没有那样的权限。侦探不受国家权力庇护,但也完全没必要行使武力。相反地,警察有时候非挺身而战不可,所以我才不干警察了。我的这片浏海,也是为了营造弱不禁风的效果才留长的。像是出事挨揍的时候,就像这样把浏海一甩……」
益田做出倒地的动作,浏海唰地覆在脸上。接着爬起来,自豪地说,「看起来很弱不禁风吧?」然后撩起浏海。
「这样一来,揍人的一方也会觉得『啊,这家伙是软脚虾』,手下留情一些。为了保险起见,我再可怜地『呜呜』哭上几声,对方紧握的拳头就会松开,举起的手挥下来时也会轻上一些——我就是打这种主意。上个月我在伊豆吃了大苦头,所以才设想了一下该怎么护身……」
真古怪的护身法。
他似乎真的不是个文学青年。
「所以呢,我不得不怀着肝肠寸断的心情抛下人妖们,我真的是心如刀割哟。那两个人妖不晓得怎么了……」
是不是该帮他们叫个警察才对?——益田说道,望向窗外。我也跟着看,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过窗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只摆了个三角锥。三角锥上好像写了什么,但因为逆光,看不见。
益田正襟危坐,继续说下去:
「然后……虽然不晓得人妖命运如何,不过隔天我东奔西走,弄到了这些照片,并且调查、确认了他们的身分。这些家伙都是在父亲那一代就与樱井家有关,算是樱井哲哉心腹中的心腹。今井和江端的父亲是通商产业省的下级官员,久我和殿村是公司社长的儿子,也和樱井的父亲有关系。」
「原来如此……」
「他们每一个人的父亲的立场都只能对樱井官房次官俯首帖耳。久我父亲的公司现在经营陷入困境,似乎正处于能不能拿到专利的存亡关头。江端的父亲则是樱井父亲的直属部下。因为这样,既然首谋是樱井哲哉,儿子们不管做出再怎么违法乱纪的事,做父亲的也没办法干涉,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或者说,那些儿子只因为是樱井次官公子的朋友,连做父亲的都对儿子抬不起头来了,感觉反倒是父亲积极地要儿子去讨好樱井家的公子。」
「要他们率先去做恶?」
「我不清楚他们知道这是坏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根本不觉得是坏事。总之他们的父亲似乎曾经交代过儿子,要他们讨好樱井家的少爷。」
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我想那些做儿子的也不是为了父亲才这么干的。他们根本就轻视这样的父亲。其他跟班虽然也都是些无赖,但说穿了只是些嫩小鬼,还算知道分寸。可是这四个人虽然一样是小鬼,但活得更加虚无。自暴自弃得教人看了可怜.我想父亲卑躬屈膝的态度深深影响了他们吧……」
年纪和那些小毛头应该相去不远的见习侦探悠哉地吐出莫名老成的话来。他同时具备尖锐并且突出的年轻人性格,与完全相反的老狯。这两相矛盾的个性,就是益田这个人的特质吧。
「也不是说就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做这些事,总之这五个人是歹徒,应该是错不了的——这是我的结论。」
我的判断有错吗?——益田问道。
应该是没错,但也无从确认。不过既然其中有两人向益田亲口说了这些,只要不是记错……
——这些家伙就是歹徒吗?
就是这样吧。
我瞪着照片。
樱井哲哉的确有着一张不似日本人的英俊相貌。不愧是修习剑道之人,身材精悍,就像个电影明星。江端义造长得一副小跟班模样,气质也像个小混混。今井三章外貌粗犷,剃过胡子的下巴,泛着胡碴。照片上看不出来,但应该是个彪形大汉。殿村健吾有着一双单眼皮眼,感觉阴沉。久我光雄一副穷酸相,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
——这种……
一想到早苗被这种人给玩弄了,我莫名地恼怒起来。
我原本不打算看的,却偷窥似地观察起早苗的样子。
早苗也看着照片,但她看起来不像生气,反倒有些困惑地说:
「这里面……」
这里面有小梢的父亲吗?——她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怒意一下子消退了。取而代之地,胸中充塞着一股难以形容、类似酸楚的、无处排遣的感情。有这么教人痛心的事吗?有这么教人沮丧的事吗?
「是的。」益田开口,「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五人当中的某人……就是小梢的父亲。不过依现况来看,没办法查出究竟是谁。」
「没……没办法吗?」早苗问。
「没办法。如果医学再进步一点,或许可以知道,但从现在的水准来看,是查不出来的。」
「只要调查血型,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这些家伙血型都一样。」
「啊啊……」
那就不可能了。
早苗状似遗憾地垂下头去。即使是这种情况,还是想要查出生父是谁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只要是这种家伙,谁是父亲都一样。我觉得证明父亲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还比较好,对小梢也不那么残酷。
——不。
即使如此,还是会想要知道父亲是谁吗?
或许吧。
「机率是五分之一。或者说,请把他们全部当成父亲吧。」
益田说出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左的话来。
「让这些人道歉吧,让这些家伙体会到他们对你做的事有多么残酷。让他们认清自己做的事是无法饶恕的。非得让他们悔过不可。樱井虽然难对付,但其他四个人没那么难缠。这么一来,五分之四的父亲都悔改了。」
「樱井……没办法吗?」
几天以前,对象还只有樱井一个人。
「樱井的话,就请死了心吧。」益田说,「樱井哲哉啊,现在防范得非常严密。他好像要结婚了。」
「结婚……」早苗抬起头,「他要结婚了吗?」
「对,而且对象是政治家的女儿。」益田一脸厌恶地说,「不是有个叫筱村精一郎的议员吗?他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叫美弥子,精通骑术长刀※、茶道花道,还会三国语言,是圈内无人不知的国际派才女。容貌、家世、才能,无可挑剔。当然,追求者应该是多如繁星,哎,真不知道樱井是用什么方法掳获她的芳心的……」
(※长刀为一种刀剑,江户时代做为武家女子的护身武术发展,昭和初期在军国主义影响下,政府亦鼓励女学生修习。)
「这桩婚事已经决定了吗?」早苗问。
我不安起来。
难道早苗还对樱井哲哉恋恋不舍吗?即使遭到那样残酷的对待,还不足以让爱火熄灭吗?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不管外表再怎么英俊,拥有多么过人的地位和财产,早苗不可能还爱着他。都被那般残忍的对待了,百年之爱也会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益田答道,「好像已经下聘了。嗳,我是不晓得他是假装老实还是狐假虎威,总之樱井也是很精明的。可怜的是美弥子小姐呢,她应该不晓得樱井是那样一个坏胚子……」
不过,这下子就完成一幅政官勾结的丑陋构图了——益田一副很懂的样子。
「这可是再有利也不过的关系了,他们也不想破坏吧。对哲哉本人来说,也不是件坏事,所以樱井家才会对这件事情敏感成这样。哲哉会自我收敛,不去夜游,也是这个缘故。他绝对不是痛改前非,一定只是被父母劝阻,说这个时期出乱子就麻烦罢了。嗳,哲哉是那种家伙,一定有数不清的肮脏过去必须清算,不过他们和咱们庶民不同,很习惯抹消过去吧。早苗小姐的父母会被那么过分地对待,大概是因为当时正在谈这桩婚事。正在说亲的时期,他们也想避开丑闻吧……」
听了真教人满肚子火。
益田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他介意着早苗。
「……嗳,就忘了樱井吧。这桩婚事乍看之下是段良绿,但世上的事可没那么容易。不就是这样吗?又不是结了婚就没事了。政治婚姻本来就很空虚,再说新郎倌又是那种家伙。女方非常聪明,就算放着不管,哲哉也会很快就露出马脚了。而且他一定是个暴力丈夫,会变成一个成天外遇、放荡不羁的混帐老公吧,然后被赶出家门。要不是这样,就只能被才女老婆踩在脚底下,一生看她的脸色过活。别再管那个笨蛋了。让剩下的四个人真心诚意地道歉……」
「喂,益田,听你满口道歉道歉的,说得这么容易,你倒说说要怎么让人道歉?」
背后传来声音。
和寅总算端茶来了。
虽然土里土气,但看似和善的侦探秘书说着,「那宝宝好乖呀,睡得很香。」地将日本茶摆到桌上,稳稳地在益田旁边坐了下来。
「那种人不是你叫他道歉就会道歉的。难道要把他们抓来拷问吗?还是磕头求他们道歉?而且就算他们道歉了,或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不是吗?谁知道他们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只是嘴上说说的话,任谁都会说。就算听到那种表面的道歉,这位小姐一点都不会高兴,对不对……?」
和寅转向早苗说。
早苗无力地「唔」了一声。
「……看吧,益田。所以说,这件事就算调查、就算知道真相,结果都一样痛苦。没半点好处。那种仗势欺人的坏家伙是不会反省的。」
和寅比所有人都先喝光了茶,口气有些愤恨地说。
益田笑着听完他的话,说:
「我啊,想要拜托中禅寺先生帮忙呢。」
「找书店的先生?」
和寅发出错愕的叫声,然后语带嘲笑地说,「不成啦、不成啦」。仔细一看,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歪着粗眉,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好夸张的反应。那个书店的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我就要开口问那是谁,却被益田抢先一步,眯起细长的眼睛不服地问了:
「为什么不成?」
「那当然不成了。那位先生怕麻烦,一点小事是不会出马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很忙。不过说的也是,那位先生的话,想要让两三个小混混悔改,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没错,易如反掌。」益田高兴地说,「只要让中禅寺先生恶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就行了啊。他们一定会如获重生,变成正人君子——啊,中禅寺先生是在中野开旧书店的神主,是我们家侦探——榎木津的朋友。」
意思是请爱训人的老头向他们说教一顿吗?
唔,为了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这样做或许有用,但这对早苗有助益吗?而且上次来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但就像和寅说的,让对方道歉又能怎样呢?
我心中再次焦躁起来。
此时……
「你们是白痴吗!」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彻房间。
和寅缩起了脖子。
益田张开嘴角下垂的嘴巴。
抬头一看,里面的房间门口有个人正傲然挺立着。
是个高个子。他穿着美国海军穿的圆领短袖衬衣、木绵长裤,摊开双手,叉开双脚地站着。
「榎……榎木……」
「没错!就是我。你们引颈期盼的榎木津礼二郎,你这个笨蛋!」
「你、你是……」
「哇哈哈哈哈哈!益山,你真是个愚蠢的奴仆兼偏执狂。在那里磨磨蹭蹭地胡言乱语些什么无聊话!这个混帐王八蛋!」
我呆了好半晌。心里只觉得……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太没常识了。
才见他敲锣打鼓似地热闹登场,又以荒唐的口吻高声吼出连串傲慢唾骂——这行为说恐怖也的确恐怖——但随着男子大步走近,我发现了一件事。
看来这名男子的问题,出在他那脱离常轨的行动与他的容貌之间的落差。
他是个……美人。
茶色的头发,硕大的双眼,褐色的瞳孔,一双英挺的眉毛衬托出那色素淡薄的高贵五官。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那张脸简直在说,「这才叫美男子。」
早苗也看得出神了——虽然也有可能是目瞪口呆。
「和寅也是,这个蠢蛋!你怎么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蠢得教人抓狂的话来?我在那儿听了,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都沸腾啦!」
沸腾蒸发啦,我要是饭锅,底都要炸啦——榎木津满口无法理解的话,绕到大桌子后面,一屁股在大椅子坐下。
「您、您原来醒着啊。」
「现在是早上,我当然醒着。我要是不醒,天岂不是永远都不能亮了?太阳不出来,农民就伤脑筋了。」
和寅看了我一眼,露出大为沮丧的表情。
「您在生什么气?我又没那么蠢,要说蠢的话,益田比我蠢多了。说什么道歉,那根本不现实嘛。」
「你在胡扯些什么?蠢蠢蠢。不喜欢蠢的话,那就是笨。你那样吹捧那些超级混帐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有吹捧他们。」
「明明就是。什么不可能让他们道歉、让他们道歉也没用,强奸魔就那么了不起吗?」
「一点都不了不起啊,可是这就是现实嘛……」
「蠢货!这世上有谁敢不降服于我?世上一切活着的凡百事物都要归依于我,这是世界的定理!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但是没有人敢不向我低头!」
「唉……」和寅叹了一口气。
益田以十分坏心的眼神偷瞄了理所当然陷入沮丧的侦探秘书一眼,「喀喀喀」地笑了。
「喂,益田,有什么好笑的?」和寅说。
「和寅兄,你又自掘坟墓啦。你都跟了榎木津先生这么多年,怎么还不了解他?你每次都把他的话照单全收,不晓得出了多少次纰漏,你也多少学习一下嘛,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这个笨蛋王八蛋。」榎木津把脚搁到桌上,「你可是比和寅更蠢上一百倍的笨蛋呢。」
「为什么?我啊……」
「闭嘴,笨锅王八蛋。听好了,那边那个女人啊,可是碰到了超级凄惨的遭遇呐。她旁边的人不是在生气吗……?」
矛头突然转向我,我吓了一跳。
看这情况,我不晓得会被骂成什么样子。
就算我忍得下来,早已伤痕累累的早苗遇上这种野蛮人下流的谩骂,真能全身而退吗?万一那样的话……
我的心中突然涌出深深的后悔。
那我简直是专程把早苗带来这里任人糟蹋的。我真不该带她来的。不,委托侦探根本就是错的。
榎木津半眯起一双大眼,望向早苗。
「一片漆黑。」接着他说,「这不是一片漆黑吗?听好了,笨锅王八蛋,那些家伙……」榎木津的视线转向益田,「……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吗!」
——他看到……记忆了?
我盯着侦探那张端正的脸孔。
他真的有那种超乎常识的能力吗?这个行事奇矫的男子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完全无法想像。
那种非现实的画面,已经超出一介电气配线制图工的想像力能够企及的范围。
「我说啊,笨锅王八蛋……」
「随便怎样都好啦,可是那笨锅王八蛋是啥?我不是饭锅也不是人妖啊。」
「这很难说呐,人妖奴仆。你那片浏海是怎么回事?我愈说愈觉得你一定是个人妖了。好,我把你命名为人妖锅好了。」
这次轮到益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你是人妖还是笨锅都不关我的事。附带一提,我不歧视人妖,但我讨厌人妖。」
「先生以前曾经被有断袖之癖的人追求过。」和寅悄声说。他的确长得一副会被那种人追求的脸孔。「……所以才会讨厌人妖。」
「喽嗦,和寅,你再继续多嘴,小心我把你捆成小包寄去北海道。你给我听好了,人妖锅,就算让那种蠢到天边的害虫道歉,也一点意思都没有,不是吗?跟他们和睦相处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难道说不应该答应委托吗?」
榎木津啧了一声,说:
「坏家伙当然要消灭。」
益田不高兴了:
「那不是连环画情节了吗?什么劝善惩恶,根本是虚构幻想,太不真实了啦。嗳,那些人的确是做了坏事,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是相对的嘛。我不能断定犯了法就一定是错的。世上不可能有什么绝对的恶,重要的是有没有体谅同情在里面。这种情况比起善恶,更应该重视早苗小姐深受伤害这一点吧。只要能够安抚早苗小姐的心情……」
「你在学什么京极啊,你。」
「京极是指刚才提到的那位中禅寺先生。」和寅为我们解说。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街坊爱训话的老爷子吗?谜团愈来愈深了。
益田露出困窘到了极点的表情,还垂下那为了演出弱不禁风风情的浏海转向榎木津,然后以悲壮的口吻说了:
「可是榎木津先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啊。」
「解决什么?那样哪里算解决了?根本啥都没解决到!坏人扭曲邪恶的信念道歉,那边那位小姐扭曲悲伤的心情接受,那边那个人扭曲自己的愤怒忍耐,这样哪里叫解决了?三边都亏大了啊。就算全员都忍耐一些,也根本只是在累积压力而已嘛。而且只有最差劲的家伙不用忍耐不是吗?」
「唔,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是因为那个……」
「可是你个头!」榎木津瞪着益田。他只有眼神相当精悍。
「不要瞪我嘛……」
「哼,还有你啊,人妖的怨恨要怎么办?」
「人妖?」
「你见死不救的那些丑八怪。他们也一样被人揍了一顿啊。你要那些坏蛋也向他们道歉吗?」
「可是人家又没拜托我们……」益田都快哭出来了。
「你对人家见死不救。人妖万一死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人妖杀手。你应该宣称你是人妖,代替他们被围殴的。实在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明明就是个奴仆,想以侦探自居,还早上一千八百年啦。想学京极那样处理得皆大欢喜,还早上两千五百年啦。」
「人家活不到那么久啦。」
「意思是你到死都别奢想。好啦,给我听仔细了,我容许的就是善,我不容许的就是恶,没有其他基准!」
「这太胡来了……」
「哪里胡来了?世间的基准,连拿来当擤鼻涕的参考都没用。要是平等地聆听每个人的意见,都要睡着啦,光睡觉又会爆发不满。绝对的判断基准只存在于个人心中。所以最伟大的我的基准,才适合拿来当世界的基准。侦探就是神,神就是绝对,不会被相对化!」
榎木津拍打桌子。
此时我终于注意到摆在桌上的三角锥上大大地写着「侦探」两个字。
那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就是大河内说的名侦探的自觉。
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自觉了吧。
益田垂着浏海,倦怠地陷入脱力状态,语带哭腔地说:
「榎木津先生,那你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模样看着他那副德行。
「不是有句俳句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你竟然不知道?听好了,邪恶灭绝,神明昌盛,这是世间常理。人类是没办法与害虫共存的。会想要与害虫共存的,不是脑袋有问题的大笨蛋、好事者,就只有京极而已了!害虫除了驱除歼灭以外,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
「什么歼灭,榎木津先生,就算他们是坏蛋,也不能就杀了人家吧?这又不是时代剧,可不准什么复仇的。」
「你这人也真糊涂呐,我不是说以牙还牙吗?你没长耳朵吗?」
「我听见了啊,所以说……」
「所以你个头。听好了,笨锅,那位小姐虽然碰上了很惨的事,可是也不是被杀了吧。这边没被杀,却杀了对方,就变成以牙还眼、以耳还牙了!」
说的有道理。
榎木津一脸严肃地说,「再说,杀了那种愚蠢的坏蛋也是吃亏。」
「也是,不管多么十恶不赦,杀了他们的话,就得吃上杀人官司呢。」
「不是那样,笨锅王八大笨蛋。」
「怎么愈叫愈糟了。」
「我这还算手下留情了。我肯叫,你就该感激了,这可是神大发慈悲。」
「哪里慈悲了?而且我说的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津第一?你在说啥?料理排行榜吗?我说啊,你仔细想想看!要是杀了对方,对方可就死啦。死了不就轻松了吗?人就是活着才痛苦,死了就轻松了。既不必苦恼,烧掉就只剩一把骨头。咱们何苦甚至犯法,也要让帮对方解脱?」
头头是道。
我无法判断正不正确。
「我听不懂啦……」益田说。
「那是因为你笨。听好了,我最痛恨的就是干干的点心和灶马,还有不干不脆!你是奴仆,听到主人说讨厌,只要回答『是,遵命。』就是了。」
我再也不想碰上先前那样的事了——榎木津说。
然后白面侦探望向我这儿。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我就像个忘了写作业、害怕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般,从傍若无人的侦探身上别开视线。一旁的早苗睁圆了眼睛,她大概正茫然失措吧。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那张表情很像她昔日的童稚面容。
「说起来,你啊……」榎木津不高兴地说,「你,就是你。」
是在说我吗?
我急忙「是、是。」地应答。
「你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呃……」
「呃个什么劲儿?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一点地好好说话?现在可不是嗯呃啊哦地发愣的时候啊,委托人。那位小姐也是,你希望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吧?」
「可是……」
我支支吾吾,早苗却回答了:
「……但我不希望用暴力解决。」
「哇哈哈哈哈,暴力很轻松,但暴力解决不了任何事。不过我不爽极了,至少最后要让我揍个一拳,不过那不算暴力,是天谴。」
有并非和解、也非妥协,又不是暴力的解决方式吗?
我移动视线,脱力状态的益田和抱头苦恼的和寅接连进入视野。原来如此,榎木津就像大河内说的,是个破坏性的怪人。这么说来,我们甚至还没有彼此打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小梢的哭声。
「啊啊……是要换尿布还是要喝奶呢……」
早苗还没有起身,和寅就抢先站起来了。看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古怪的状况,小梢的哭声就像来自上天的救兵。
早苗起身追上去,结果第一个打开和室门的却是榎木津。
「噢噢!这不是婴儿吗!」
榎木津跑进榻榻米房间,笑着抱起小梢高高举起,跳也似地跑出来了。榎木津说着「喏,你们看是婴儿呢,真了不起。」等意义不明的话……
模样乐极了。
「多可爱啊。噢噢,看你惹人疼的。我来闻闻你头顶的味道吧。」
榎木津满脸堆笑,把鼻子按在小梢的头顶上,嗅个不停。
「哇哈哈哈哈,多可爱啊。」
「先生,看你把人家弄哭了,借给我。」
「噢噢,哭了啊,真厉害,这样啊。」
「什么这样,看,人家妈妈都在伤脑筋了。」
早苗的确一副伤脑筋地正在苦笑。
侦探高高抱起小梢,这次闻起她的臀部一带:
「唔唔,尿尿了。这样啊,尿尿啦,尿尿喽,真了不起。」
看来……怪人相当喜欢小孩。
笑逐颜开,指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和寅再次要求交出孩子,榎木津似乎还没有闻够,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把小梢交给早苗了。
早苗哄着小梢,说了声「失陪一下」,走进和室关上了门。可能是哺乳时间到了。榎木津以陶醉的眼神看了和室的门一会儿,然后「呵呵呵」地笑,转向这里:
「好,这次我来指挥!每次都叫我帮忙,这次轮到京极那家伙来帮我了。那边那个!你一起过来。笨蛋王八蛋也过来。太麻烦了,由你来说明状况吧。天谴要来了!」
榎木津礼二郎高声这么作结。
4
和服男子——中禅寺秋彦抬起仿佛抱病在身的不健康脸庞,说:
「侦探和侦探助手还有委托人一起找上门来,有什么事?」
好可怕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中禅寺这个人远比我心目中描绘的形象更要普通。
因为和寅说榎木津只要话说出口,就绝不听人劝,所以我让早苗和小梢先回去,一头雾水地跟着强势的侦探一起离开侦探事务所。
目的地——那个叫中禅寺的人的家——好像在中野。
然后……我根据一路上益田给我的资讯,靠着想像力塑造出来的中禅寺形象,真是恐怖到了极点。
益田评论中禅寺,说他是全日本最难搞的人、一张脸比魔鬼还要恐怖、被他斥骂,连大人都会吓到失禁——内容之惊人,教人几乎搞不懂是在赞赏还是毁谤。
所以我想像出一个一见面就会大吼大骂,或相反地连句话都不搭理,或出言诅咒——中禅寺这个人似乎擅长诅咒、下咒之类——这样一个非常难以往来、如山伏※般严肃的人。
(※山伏是修验道的僧侣,于山中修行。)
古书肆位在稀疏的竹林间,店面朴素,老板是个和服打扮、瘦骨嶙峋、学者风貌的男子,看起来也有点大正时代的文士之感。他的确不像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但也没有特别难以亲近的印象。
只是……或许也是因为我先认识了榎木津这种人,才会看起来如此。以榎木津为基准的话,大部分的人都能纳入一般人的框架吧。若是撇开成见去看,中禅寺应该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奇人。
当时中禅寺……以绳带绑起翠绿色的和服袖子,正在院子里拼命刷洗着不知道是锅还是釜的东西。
至于榎木津,他只发出了一声实在不像是招呼的怪叫声,也没得到允许,就大步闯进别人家里;但看到这个无法无天的闯入者,中禅寺也不吃惊,而是满不在乎地说出刚才那句话。
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吧。
那么,看来最好把中禅寺也当成榎木津的同类看待比较好。而且根本没有人介绍和说明,中禅寺却识破了我是委托人,也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
平常的话,都会问问这个陌生人是谁吧。
榎木津擅自将坐垫铺到矮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困惑地看益田,益田也学榎木津铺好坐垫坐下了。我不得已,只好拉上纸门,胆战心惊地在益田背后的榻榻米坐下。
「益田,不好意思,你自个儿去泡个茶,端给客人好吗?还有,在你位置前面铺个坐垫给客人。」
中禅寺看也不看这里地说。益田说了声「遵命。」并起身,马上拿出坐垫请我坐,然后又拿了另一张坐垫铺到还空着的壁宠前,消失到屋里去了。「益山愈来愈有奴仆样了呐。」榎木津说。
益田似乎也被称做益山,真教人混乱。
中禅寺总算站起来,以手腕部位抹了抹额头。
天气确实闷热,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流汗的样子。
主人将洗好的锅子摆到走廊角落,以手巾擦拭双手,总算从庭院走上檐廊,解开绳带,在益田铺好的位置落坐。
他背后的壁宠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墙面几乎都是书架。来到这间客厅前的其他部份,也到处都是书。
这是栋塞满了书的屋子。
中禅寺才一坐下,榎木津就开口了:
「喂,千鹤怎么了?哦,终于受不了书狂老公了,是吗?一定是这样,对吧!你这个书笨呆!」
「她还没从京都回来。」中禅寺面不改色地答道。
榎木津说的书笨呆,意思大概是指书痴或超乎常轨的爱书家吧。因为太喜爱书籍了,搞得老婆受不了而离家出走了——榎木津一定是这个意思。的确,就算是干这一行的,屋子这景象也太非比寻常了。
所以我觉得榎木津说中禅寺是书痴的指摘并没有错,但这毕竟是人家的职业,说人家老婆受不了而逃走,根本是在找碴。依我看来,中禅寺并不像个会逼得老婆离家出走的男人。
我猜这个家有访客的时候,夫人都会立刻端茶出来招呼,但中禅寺却拜托益田这么做,所以榎木津才会判断老婆不在。
就算是这样,不在就当人家离家出走,也太鲁莽了。
榎木津瞧不起人似地说:
「可是这也太久了吧……?」
这样的话,我就无从推理了。什么东西太久了?每件事都要一一猜想,真是麻烦极了。榎木津接着问:
「前阵子她不是才跟小雪一起到伊豆了吗?」
更不懂了。不过中禅寺的妻子不在,似乎与伊豆的事件有某些关联。那么这表示中禅寺这个人也与那桩大事件有关喽?不管怎么样,他似乎不是个单纯的旧书商。
「她送雪绘夫人回来,又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只园祭,娘家很忙。」
「哦哼?」榎木津发出古怪的声音,「怎么,原来不是厌倦你啦?小雪也好,千鹤也好,你们的老婆人怎么都那么好?我本来也以为那只猴子这次绝对会被抛弃。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榎木津再一次大声重复。
「……然后怎样?你在做啥?」
「在洗锅子,看就知道了吧?」
「你这个洗锅男。闲得发慌,是吧?」
榎木津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番颠,他显然说话不怎么经过大脑。不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是说的内容完全是所见所闻。
不过我觉得能跟这个说话毫无脉络的人对话的中禅寺也够古怪了。
「我忙得很。」中禅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就像你看到的,忙到不小心都把锅子给烧焦了。」
「忙什么?除魔吗?」
根据益田的说法,旧书商似乎还以加持祈祷为副业。榎木津说的除魔应该是指这件事。中禅寺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说:
「我接下了华仙姑的善后工作……因为无法清楚掌握顾客的整体状况……非常棘手。」
「华、华仙姑?那个传说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吗?」
我都还没有自我介绍,竟不小心大声插嘴了。
华仙姑是这阵子轰动街坊的神秘灵媒。她似乎有许多政治家、财界人士这类大有来头的顾客,到处都可以听到一些加油添醋、绘声绘影的风闻。连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的我,都曾听说过一两个传闻,相当有名。
这些奇人竟然还认识那样的人物吗?如果是真的……他们这岂不是形同告白他们养了河童、或是跟天狗是朋友一样吗?我再一次——这次小声地——确认:
「……那是指那个……华仙姑吧?」
「是啊。」中禅寺冷淡地说,「就是那个华仙姑。不过她已经退休了。」
「退休?」
「没错……她不再占卜了。但是留下来的常客之中,有些人对神谕上瘾,影响到社会生活,也有些人被下了奇妙的暗示和后催眠,可以算是被害人。我被委托解开他们的暗示、让他们恢复自主思考的能力……总之要让他们自力更生。嗳,要教导占卜的无效性是很简单,但又不能说出真相,实在棘手……」
「你也太热心助人了吧。」榎木津说。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香烟含住,答道:
「这是工作,我跟她立了解决一件多少钱的契约。」
「那不是很赚吗?」
「可是害得我烧焦锅子,所以算扯平吧。」
「锅子……?对了,锅子,锅子!喂,笨锅!」
榎木津叫道。益田恰好端着放了茶的托盆,以紧绷的姿势就要走进客厅,被这么一叫,眼睛和嘴巴都歪了。
「那种叫法真讨厌。你明明完全记不住别人的本名,为什么那种无聊的绰号就可以一直记住?」
「因为你不就是笨锅吗?叫你笨锅奴仆也行。还是笨锅奴仆偏执男好?你这种人随便怎么叫都好啦。」
「好过分……」益田泫然欲泣地为众人奉茶。
和寅不在的时候,端茶也是益田的工作吧。榎木津呢喃着,「锅子就是锅子,桌子就是桌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躺了下去。
「随便啦,你赶快跟京极说明,我要睡一下。对了,你也一起睡吧。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听一遍也是无聊,睡吧!」
榎木津指着我,再一次命令,「睡吧!」然后就好像真的睡着了。
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只能说是奇特诡异。
无法预测,也无法理解。
益田茫然看着榎木津的睡脸,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坐正然后说,「那么,请容我说明状况。」
我总算被介绍给中禅寺了。
益田所做的一连串来龙去脉的说明,虽然不免有些夸大渲染,不过大致上都切中要点,而且没有多余。益田在说明的时候,中禅寺只是偶尔应声,几乎没有开口。
我感到佩服的是——或者说莫名满意的是,益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中禅寺点明被害人早苗的名字和身分。看来即使是对似乎是伙伴的中禅寺,他也贯彻了保密义务。
此外,益田说明的时候,也故意模糊我和早苗的关系。解释当中,我完全被定位于和被害人有关的善良第三者。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事实。
我佩服这个油腔滑调的青年也懂得设想,满意原来就算是见习生,也知道遵守侦探的保密义务。
益田大略说完之后,撩起了浏海:
「……就是这么回事。」
他一说完,中禅寺便扬起一边的眉毛:
「状况我是明白了……那么,那个呼呼大睡男是要我做什么?关于这一点,我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呀?」
「哦,托您的福,我也一头雾水。他大放厥词说什么歼灭、以牙还牙,可是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我是觉得他希望中禅寺先生向那四名共犯说教啦。」
「免谈。」中禅寺立刻拒绝,「谁要跟那种说教也是白费工夫的家伙浪费唇舌?与其说是免谈,那种事不是我该做的吧?再说就算我做那种事,被害人根本也不会高兴吧。」
「可是……如果今后他们不再继续相同的恶行,可能遭遇同样悲惨下场的女性也会减少……」
「益田,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服务义工。」中禅寺说,「况且就算让两三个那种人悔改,性侵事件的发生次数也不会减少。唯有这件事,除非整个社会一齐改变,否则是无可奈何的。若是想要进行报仇这类非建设性的事,就更糟糕了。虽然非常遗憾,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我们只能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立场,在一旁支持那位女性继续走下去了。对吧……?」
中禅寺叮嘱似地说着,望向我。
他说的没错吧。
「而且益田,我想那些家伙再也不会攻击女性了。」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为什么?」
「你仔细想想,煽动他们的中心人物,怎么想都是那个樱井吧。」
「这一点应该没错。」
「而那个樱井就要政治结婚了吧?他应该会脱离这群人。剩下的那些人,我实在不认为他们会主动继续犯下性侵罪行。就算他们想,这次他们的父母也会制止吧。」
应该吧。
奉承巴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四名跟班的父母亲一定也希望哲哉顺利结婚。在现阶段,收敛恶行,抹消丑闻,谨言慎行才是第一要务。
「是啊,再怎么说,对方都是那个筱村美尔子嘛。」益田沉吟道。
中禅寺抚摸下巴:
「樱井结婚的对象……是筱村议员的女儿吗?」
「是啊,这怎么了吗?」
「那是华仙姑的常客呐。」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难道说……筱村精一郎以前都会去找华仙姑吗?」
「是啊。」
「真腐败的一群人呐。我听说华仙姑的客人里也有政治家,没想到是真的啊。」
益田状似苦恼地晃了晃浏海。
「不过色诱云云的流言是无中生有啦。」中禅寺说着,手伸向堆在背后的书山。每本书都是同样的大小,我本来没注意到,但他拿起的一本,是类似味噌酱油行赊帐本般的帐簿。
「这是从那个药贩子的包袱里搜到的备忘录……表面上是常备药的顾客名单。喏,这里……」
中禅寺翻开帐面,拿给益田看。
「……有筱田议员的名字。药贩子一年去了近十次,将近每月一次。今年开始就去了八次之多,看来是个大贵客。」
益田说着,「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地盘起了胳膊。
「请问……」
或许有些不检点……但我被勾起兴趣了。他们在谈论的可是传闻中知名女占卜师的秘密,任谁都会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吧。
「呃,各位说的什么药……还有华仙姑……呃……」
「我无法详细说明。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是无关的事件。」中禅寺说,「……只是依时期和条件来看,筱村家和樱井家的婚事,很有可能是经过精心计算,有人在背后策画。那样的话……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喔喔——益田叫了起来。
策画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推理。
既然对方已经拒绝详细说明,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但我猜想,策画这一切的,会不会是樱井十藏——哲哉的父亲呢?
从中禅寺的话来类推……
首先,可以轻易地看出筱村议员沉迷占卜。对于自己的行动和烦恼,他可能一一找占卜师——知名的华仙姑处女——商量,来决定如何应对。换言之,议员对占卜师唯命是从——先如此假设。
然后……如果樱井官房次官掌握了这个事实?
对政治生疏的我实在无从想像通商产业省的官僚与议员彼此勾结,究竟能获得何种利益。但我隐约知道那应该会是一个庶民完全无法想像、得以任意行事的结构吧。总之,官僚怎么样都想要和议员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先这么假设。
然后……
如果华仙姑与樱井串通的话会怎么样?
我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我觉得占卜师中有几成一定是假的。如果是假占卜师,既然是以营利为目的,那就是诈欺行为吧。如果华仙姑是个诈骗师,只要塞钱,应该就能让她听话。如果樱井贿赂华仙姑,委托她做出对自己有利的神谕……
樱井与华仙姑的利害关系一致。
这是不折不扣的操弄策画。
「樱井……居中牵线吗?」益田问。
看来我的推理猜中了。
但中禅寺顿了一下,答道:
「不过樱井也有可能是受骗的一方……」
看来状况十分复杂。
「有这个可能吗?真伤脑筋呐。」益田说着,歪起脖子。
「没什么好伤脑筋的。益田,这事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样,华仙姑对于许多人因为与她发生关系,命运遭到恣意扭曲,深感后悔和反省。」
「可是错也不全在她一个人身上吧?」益田这么说。
「我当然也这么告诉她了……」中禅寺答道,「……不过既成的事实也无可奈何了。说起来命运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未来根本就还没有决定。不管怎么发展,都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且既然事实已经造成,也无法挽回了,再说也并非全都往坏的发展,所以就别管了——我是这么告诉她的,但站在她的立场,她似乎还是非常内疚。唔,小客户也就算了,问题是占卜的结果仍持续地带来灾祸与不幸的情形。」
益田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
「还有这样的例子吗2家是什么?」
「是啊,例如有家小工厂的老板,得到神谕说只要买下某书法家的字迹装饰在卧房,业绩就会成长,于是他照着做……」
「赚钱了吗?」
「赚钱了。其中当然有机关,但与那无关。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大可不必理会吧,因为结果圆满嘛。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中禅寺喝干益田泡的茶,露出苦涩的表情来。
「……那个老板得意忘形了。他买了好几幅字画,不仅如此,还介绍给别人,硬要别人买。他搜购字画,到处转卖。」
「哎呀哎呀……」
「老板深信字画非常灵验,毫不怀疑。而且他也有点利欲薰心了。他心想如此灵验的东西,一定能变成一笔生意,高额购入,更高价地卖出……
「真肮脏。」我忍不住有感而发。结果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这一点都不肮脏。」
「因为老板打从心底相信字画的效果,在他来看,这是一笔非常正当的生意。这是好东西,定高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认为就算贵了些,买下的人也一定能获得幸福,变得富裕,所以也可以说他是发自善心这么做的,但字画卖不出去。如果销路不好,一般人会就此放弃,但老板有过类似神秘体验的经验,那已经成了一种信仰,很难改变想法。」
「然后中禅寺先生像这样,破魔去邪!是吗?」
益田以戏剧性的动作,摆了个歌舞伎亮相姿势般的模样来。中禅寺冷淡地答了声,「差不多。」
「可是中禅寺先生,在那个案子里,最赚的是那个书法家吧?那么是那个书法家委托华仙姑说出这种神谕的吗?」
「也不是这样……」
中禅寺从怀里伸出手来搔了搔下巴。
「书法家是对传统书法的发展感到瓶颈,才去找华仙姑商量。于是华仙姑一一下达神谕指导,说只要写下如何如何的字,绝对能够大受欢迎,然后收取顾问费。书法家也被骗了。」
「这构造让钱全部流向华仙姑呢……」
一边指导像这样写就会大卖,一边教唆买下它就会赚钱。写的一方因为字画真的大卖,相信了华仙姑的神力——就是这样的构造吧。从两边都可以拿到钱,真是巧妙。那家工厂的业绩会成长,八成也是同样的机关吧。这样的结构能够让顾客——被害人无限增殖,数量愈多,诈欺的手法就愈巧妙,成功率也会上升。
多精妙的赚钱手法啊,这不是寻常人想得到的。与其说华仙姑是灵媒,说是守财奴更贴切吧。
但是中禅寺却说:
「不过就像益田你也知道的,华仙姑对金钱毫不执着,所以才会愈赚愈多……」
看来这个事件似乎真的极端复杂,难以用常理判断。
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来:
「那么中禅寺先生,这次的——樱井家和筱村家的亲事,也可能是同样的情形。对占卜上瘾的筱村议员……例如像这样随口说说,『只要让令媛与住在这个方位,姓中有樱字的官僚儿子成亲,就能诸事大吉。』;然后另一边对樱井说,『只要做些什么事,就会有一桩天赐良缘降临……』」
「差不多。」中禅寺更加冷淡、更加不愉快地应道,「可是这是婚事,不管父母说什么,决定的都是本人。如果女方答应,就不是旁人该插嘴的问题。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至少会自己判断吧。说到决定婚嫁,这可是左右人生的一大选择,或许美弥子小姐迷上了那个哲哉也说不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的品性可是糟糕透顶。」益田说完,望向我说,「对不对?」
我慌忙连连点头。
樱井哲哉是个穷凶恶极的歹人。
至少我这么认为。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与那无关吧?爱情是盲目的。」
「那、那才不是爱情,是糟糕的企图啊。万一因为这样而爱上了,那就是诈骗了。如果议员知道哲哉的品性,这桩婚事绝对会告吹的。他们一定隐瞒了这件事。这样美弥子小姐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只是他们没能识破罢了。这表示他们没有识人之明,成婚之前是个圣人君子,没想到婚后一看,竟是个放荡丈夫——这样的例子一点儿都不稀奇。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可是这是被占卜蒙蔽了眼睛……」
「筱村的女儿……似乎没与华仙姑接触过。那么她应该没被胡乱指点……顾客名单上也同样找不到樱井的名字。所以……是啊,就算这桩婚事是华仙姑神谕的结果,也不是会遗害千年的神谕吧。若是被操弄的议员本身和同样遭陷害的官僚成亲的话,还另当别论。」
「若是父亲俩结婚的话,我是不会阻止啦。」益田说,「因为那很有趣。可是啊,中禅寺先生,您的高论总是义正词严,毫无反驳的余地,可是……」
益田厌恶地看着瘫得长长的疑似侦探的玩意儿。
「……这次啊,这东西说他要指挥呢。」
中禅寺露出仿佛宇宙连续毁灭三次的凶恶表情,同样望向倒在地上的怪人般的物体。
「唔呵呵呵呵。」那东西笑了,「没错!我来指挥!」
那东西话声刚落,便靠着腹肌就像歌舞伎的舞台机关般跳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刚睡醒,他的眼睛半眯,而且面无血色,一片苍白,就像尊精巧的蜡像一般。
中禅寺眯起眼睛,瞪着那名有着一张人工味很重的脸孔的男人。
「你醒啦?」
「当然醒啦!」蜡像「呼」地吁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嗯嗯嗯嗯~睡得真饱。好,我来指挥啦。」
「指挥?那我要做什么?」
中禅寺显得非常不服气。
那是打从心底不愿意的表情。
榎木津露出恶作剧的眼神,不怀好意地一笑:
「呵呵呵呵,我听见喽。」
「听见什么?」
「你又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的大道理了。老是做这种无聊事对身体不好,上次还没学到乖吗?既然上次忍耐了,这次就不要想太多啦!」
「你这人太胡来了……」
中禅寺状似难受地蹙起眉头,脸颊还抽搐起来。
「……就算你说什么上次的事件,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也莫名其妙。你一头雾水,对吧?」
中禅寺望向我,我当然是雾里看花。
从刚才开始,我就满脑子都是有的没的猜想。
榎木津高声大笑:
「连懂不懂都无所谓这一点都不了解的家伙就别管了!不知道电话开发的历史就不能打电话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能碰电话了!」
益田说,「这太极端了」,中禅寺却同意道,「说的也是。」
「就是说嘛,听仔细啦!笨书商,人类要是头尾不一就糟了啊!懂吗?忍耐的下一步就是爆发!这种事从纪元前就决定了嘛!」
哇哈哈哈哈——榎木津放声大笑。
「爆发啊……」中禅寺说,望向益田,然后看我。
看我也不能怎么样,我别开脸。
「然后呢?要怎么爆发?」
「想知道吗?」侦探微笑,苦瓜脸古书肆当场回应,「不想。」
「这样啊,想知道啊。」
「就跟你说不想了。」
「那么这次的计划就由我来亲自说明,听仔细啦!」
榎木津神气兮兮地说:
「首先要所有傻瓜齐聚一堂,然后由我好好地来审一审这群蠢蛋,决定笨蛋的罪状。然后依他们的愚蠢程度,给予适当的惩罚。这是神明的制裁,所以是天谴。怎么样!简单明了吧!」
「榎木津先生,什么决定罪状,那是法院的工作啊。而且不管任何情况,法律都禁止私刑啊。要是那么做的话……」
益田还想说什么,却被榎木津不由分说地制止了:
「这个大笨锅!听仔细了,所谓犯罪者,是不遵守法律的人。那种人让法律去制裁就行了。然后呢,坏家伙只能由神明来制裁!我不就说是天谴了吗!」
「坏家伙是指……?」
「就是我看不顺眼的家伙。」榎木津又骄傲地说。
「这太无法无天了。」益田向中禅寺投以求助的眼神。
古书肆盘着胳膊板着脸。扰木津更是莫名其妙地趾高气昂起来。
「哼,法律毕竟只是下界的人类决定的约定罢了。那种东西根本不是绝对的,但我的裁量是绝对的。神明的制裁,谁都不能违抗!」
「我的确是不想违抗呐。」中禅寺大大地叹了口气,「……那,先把樱井五人聚集到一处就行了吗?」
「对。」
「地点……那就犯案现场吗?」
「行行行……」榎木津抿着嘴巴笑,「……干吧!」
「有够麻烦……」
中禅寺抱怨着,从怀里掏出香烟盒。
榎木津立刻伸出长长的手,趁隙抢走烟盒抽了一根。
「你会干吧?」
「你最近很会挑拨人唷?」
中禅寺埋怨着说,抢回烟盒,抽出一根。
「中禅寺先生~」益田以满是鼻音的哭腔唤道,「怎么连中禅寺先生都说起这种话来?你总不会要帮忙吧?」
「我也不想蹚这麻烦的浑水,而且把这玩意儿搬来我家搁在这儿的,不就是你吗,益田?你把这种暴戾的东西带来,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益田没命地挥手:
「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我才是被这个大叔硬拖来的。您可别误会了。」
「可是答应这位先生委托的是你吧?」
中禅寺点燃香烟,望向我。我缩起脖子。
的确,一切的开端都是我,所以我不说眼前这破天荒的状况我完全没责任。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期望这样的发展,而且就算叫我负责……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益田也支吾其词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哎、哎唷,请不要那么坏心眼嘛。」
「我哪里坏心眼了?这是事实啊。」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说你坏心眼。能够阻止他的就只有中禅寺先生了吧?我本来是希望中禅寺先生阻止他的。中禅寺先生是我们最后的靠山,是玫瑰十字团唯一的良心啊!」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
「你刚才不是才说就算要他们道歉也没用吗?」
「要他们道歉是没用啊。干涉樱井的婚事……唔,也是多管闲事吧。可是这边这位榎木津大明神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只是在吠说要教训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罢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是这样没错。
听到中禅寺这么说之前,我完全没有发现。
拿到钱或得到道歉都没有意义,诉诸法律或良心也不会有结果。
事实确实如此,但……没意义和没结果,都是以我和早苗为中心来看才会如此。
榎木津只是在说要把他看不顺眼的事弄得顺眼罢了。
回想起来……榎木津的谈话中,完全没有对早苗的同情或对我的共鸣,他只是高兴地说婴儿很可爱而已。其他就只有骂人不干不脆、笨蛋、歼灭这类危险发言而已。
他还说自己是唯一绝对的基准。
换句话说……
不知不觉间,事件的中心转移到这个诡异的男子身上了。把被害人早苗和委托人我摆在右边,加害人樱井一伙摆在左边,现在侦探坐镇在事件中心。
榎木津打一开始就说要弄出一个让他爽快的结果。
榎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没错,干掉他们。」
益田惊慌失措:
「干、干掉……要杀掉他们吗?」
「我想揍就揍,想踹就踹。」
「踹、踹吗?」
「我可能会踹,也可能会捏。」
「捏!」
「我不是说了吗?等我看了他们的嘴脸,再来决定量刑。」
榎木津的表情更加愉快,吐出烟来。
他是真的打算制裁樱井他们。
「中禅寺先生~」益田哭腔浓重地喊着古书肆的名字。
「你是海鸥的亲戚啊?这事复杂到需要鬼叫吗?我说啊,你这个哭笨锅,虽然也是要看我的心情啦,不过基本上,我不是就说要以牙还牙了吗?只要让他们吃上相同的苦头就行了。很简单。怎么样,京极?」
「你是汉摩拉比法典吗……?」
中禅寺说,扬起眉毛,呢喃着,「你还真会唆使人呐。」眼神游移地思忖了一会儿,看着摆在檐廊刚洗好的锅子,说:
「啊……我想到一件低级事了。」
榎木津以愉快得不得了的口气大叫起来:
「就是那个!就照那样办吧!」
5
似曾相识的中年议员以一种充满不信任的态度,劈头就说:
「你是随便雇了个侦探,查出些有的没的事吗……」
充满威严,身形魁梧。魄力十足,从容不迫。这若是一身暴发户品味的鄙俗打扮,这个人就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政治家平均——还是该说充满偏见的?——形象了。
然而遗憾的是,若要说的话,筱村精一郎服装朴素,而且风貌还带有几分知性。他给我的印象毋宁更接近大学校长。若是政治家,他们只知道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更要下流一些。嗯,我对政治家果然还是有偏见。
「您为何这么想?」中禅寺以毫不畏怯的态度毅然答道。
「这还用说吗?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突然打电话来,说你是华仙姑的使者,想要见我,除了勒索之外,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原来如此,您说的没错。但即使雇用三流侦探,想要查出您是华仙姑处女的顾客,不也是难事一桩吗?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对于保守秘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没错。」筱村答道,「我有我的立场。就算真有这种事,当然也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你要是想靠着胡乱揣测就冒然行事,小心自取灭亡。」
「是吗?」
「爬到我这个位置,树敌也多。不少人捏造丑闻、散播黑函,威胁勒索我。不过像你这样直接找上门的家伙倒是少见……」筱村笑了,「……所以我才在百忙之中特意挪出时间,连秘书都支开,答应见你。这可是特例啊。」
「我以为这是事实,所以您才肯接见我们。」中禅寺毫不胆怯,「我不是政治家,不擅长揣摩迎合。而且不管您怎么说,我确实是华仙姑的使者,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即便您隐瞒,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您应该很忙,让您花太多时间,我会过意不去的。」
筱村摊开扇子,拼命地搦。
「可是……」
「我知道您几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和华仙姑见了几次,还知道您和华仙姑商量了些什么。若是您希望,要我现在说出来也无妨。」
「你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听我说就行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跟您收钱,也不会泄漏出去。」
「真难相信啊。」
「不愧是筱村先生,应对十分谨慎。总之可以请您听听我的话吗?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连络您——不,我想您这等大人物,应该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华仙姑前些日子突然不再做占卜师了。」
「不做占卜师了……?」筱村似乎非常惊讶。
中禅寺暗笑。他吃惊成这样,等于是承认了。
「您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事与我无关。可是……她竟然不干了啊……真突然。」
「没错……华仙姑得到天启,要她从此不再占卜,所以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但是,唯有一件事她挂心不下。」
「挂……挂心不下?」
「您想知道吗?」
「唔,只是出于一般范围的兴趣罢了。」筱村说,「根据市井传闻……那个占卜师的顾客也有许多财政界人物,不是吗?不过我想那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罢了。爬到我这种地位的话,也得留意庶民平日关心些什么才行,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如同您所——不,我不知您是否知道,但华仙姑的占卜是铁口直断。她过去观看众多人的未来,为他们除去尚未降临的灾厄。曾让华仙姑驱邪招福的人数,多达三百有余。将他们悉数导向幸福,是华仙姑的骄傲。可是……」
「可是?」
「即将引退的时候,华仙姑想起只有一次,她下了暧昧的神谕,感到懊恼,担心那位人士的家中可能面临祸患……」
「暧、暧昧是指……?」
「真真正正的暧昧,条件只要有一点偏差,吉凶将完全不同。即使照着神谕去做,也有可能因为环绕于周围的邪气作用,得到相反的结果——原本应该招来福荫的,视情况却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是非常凶险的卦象。华仙姑出于好意而做的神谕,却让前来求助的人走上绝路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那……那是给我的神谕吗?什么时候的神谕?」
上钩了。
这就叫诱导询问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筱村的问题,强硬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华仙姑已经不再占卜了,她无计可施。因为一旦去职,神通力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她才会委托身为大弟子的我——第十五代果心居士来善后。」
「果、果心居士?」
「是的。这位是我的侍从,河川敷砂利彦。」
「咦?」
我什么都没被知会,不禁怪叫出声。我只被吩咐跟着中禅寺过来就是了。然而却说我是什么占卜师的弟子的侍从——而且还叫什么河川敷——完全出乎预料。再说,这种鬼名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信口胡诌也该适可而止吧,竟然还给我取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怪名字。
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甘愿地寒暄说,「敝姓河川敷。」筱村听了便说,「这名字也真怪呐。」
「因为他还在修行,所以特意取了个奇怪的名字。这不重要,总之我们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才会前来打扰。可是……」中禅寺慢慢地看向我,「……看来我们是不速之客,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河川敷。」
「咦?呃,嗯。」
中禅寺不容分说地站了起来。
当然我也跟着站起来。情势逼人。
结果筱村伸出手来,显然是「请等一下」的态度:
「不、不必那样急着走。请、请再多说一些。」
「可是您很忙碌吧?其实我们也很忙的。接下来我们得去为漫才师驱逐附在身上的黄鼠狼之灵才行。那黄鼠狼可坏了,会咬人的。对吧,河川敷?」
「咦?啊、对,那黄鼠狼很坏。」
我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村说,「多少钱我都付,把黄鼠狼延后吧。」
「真伤脑筋呢。漫才师的搭挡一定会被咬呢。」中禅寺说着,再次坐下。他的表情很恐怖,却莫名带劲。
「拜托你了,果心居士。我……实在是不行。」
「不行?……这意思是?」
「嗳,我这人相当迷信呐。就算理性上明白,一听到这样的事,就会坐立不安,担心极了。但站在我的立场,又不能表现出那种样子。因为我也有政敌,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我失足。我不能暴露出我的弱点,所以我才去找华仙姑娘娘商量。娘娘她……为我带来安心感。」
银发绅士半张着嘴说:
「娘娘的预言神准得惊人,一次又一次命中了。所以我益发信任她了。娘娘只是说:不必担心,不会有事,我就觉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我有了自信。然后我可以放心工作了……不过……」
筱村抬起垂下的视线。
「……判断都是我自己下的,我绝对不是靠着占卜在处理政事。」
「我们非常明白这点。」中禅寺说,接着望向我,指示还杵在原地的我坐下,「您非常贤明。所谓占卜,原本是预测人智无法企及的不可知事物的智慧。人智可及的范围内的事物,就靠着自己的数智下判断,这样才符合人道。会弄错这一点的,只有愚昧之徙而已。」
「没错。」筱村说,「所以我并非对华仙姑娘娘唯命是听。有些事情即令会让自己遭逢灾祸,还是不得不做。为了国家、为了国民,有时也非流下血泪不可。只是啊……」
「我了解您的心情。」中禅寺殷勤地说,「像您这样的人,今后也必须为了我们国民,满怀自信地发挥才干才行。讲和之后过了一年余,尽管复兴迅速,但国事如麻,仍有无数的问题亟待解决。我懂了。黄鼠狼就先挪后吧。」
「你可以体谅吗?」筱村伸出右手。
「当然了。」中禅寺双手握住他的手,「啊,失礼了。我区区一介祈祷师,竟一时兴奋,冒昧与您握手……」中禅寺急忙缩回手来,手掌又开又合的,「我这么不知分寸,真是太抱歉了。」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筱村笑道,「握手也是政治家的工作之一。」
「看这话,多么地慷慨大方啊。不不不,即使您宽宏大量,这一样是不知轻重的行为。真是失礼了。那么……可以容我继续说明吗?」
「当然了,我会厚礼相报的。」
「不敢不敢。为了郑重起见,我必须声明,我们是分文不取的。」
「你是说无偿吗?」
「当然了。对于您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粉身碎骨的勤政之士,我们如何能够索求报酬?我们完全是为了向您尽绵薄之力而来。就算是华仙姑的请托,若对象不是您,我们也不会接下这么费工夫的差事。河川敷,你说对吧?」
「呃,是……」
我是不是该回答得更机灵些?还是照这个样子,给对方一种朴拙的印象才好?——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表现原本的自我就好。中禅寺应该根本也不期待我能有什么精湛演出。
「这很费工夫吗?」
「非常费工夫……」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探上前去,神情凝重地说,「其实……华仙姑托付给我的,是关于那件婚……」
说到这里,中禅寺大概是故意呛了一下。
「……婚、……」
「婚……你是说婚事吗?」筱村睁圆了眼睛。
是中禅寺太高明了,还是筱村太单纯了?他上钩的速度快得滑稽,而且还紧咬不放。
这下看来,也几乎可以确定筱村女儿的婚事是依华仙姑的占卜决定的了。
「没错,就是令媛的婚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吧?」
「唔唔……」筱村低吟,额头挤出皱纹地沉思起来,「果然如此。这么说来,华仙姑娘娘在下达神谕的时候,独独那时难得有些含糊其词……嗯,这么说来的确如此。我确实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太起劲,所以我以为是这样,才会听起来如此。可是……」
「对象……果然是樱井家吗?」
「对。樱井家和华仙姑娘娘提出的条件相吻合,而且提亲的时间点也是绝妙。最重要的是有党中的干部介绍,我一点儿也没起疑。」
「令媛……怎么说?」
「她好像死心了。」
「死心?」
「对……我想父母亲决定的婚事或许不合她的意,告诉她若是不愿意可以拒绝;可是她也是个刚强的女孩,竟说既然生为政治家的女儿,被当成政治道具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说若是能够为我争光,并且有利于我今后的议员生涯,就没有异议。还说若是相亲结婚的话,对象是谁都一样。」
「哦哦……」中禅寺摩娑下巴,「这下子……事情有点复杂了。」
「复杂?嗳,的确是复杂。下聘已经顺利结束了,接着就只等婚礼。现在的通产省大臣和我是同期,官僚中也有不少同学。事到如今总不能退婚……」
「不用退婚。」中禅寺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筱村一脸诧异:
「可是你不是说这桩婚事会带来不幸吗?」
「不会的。」
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看出他这番发言的企图,他不是来破坏婚事的吗?
「这桩婚事也有可能带来不幸,所以务须仔细检讨、确认,若结果为凶,就绂除灾厄——华仙姑的委托内容是这样的。刚才我会说费工夫……理由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那么还不知道是吉是凶吗?」
「这要先占卜。」
「怎么占卜?」
「我要执行釜鸣之神事。」中禅寺装模作样地说。
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我不知道实际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神事,就算有,也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神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榎木津满口嚷嚷着锅子、人妖的事,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釜鸣……这是?」
「您不知道吗?在一部分地区,它也成为一种街头演艺,但原本是一种神事。自上古时代开始,釜就经常被拿来占卜凶吉。您知道上田秋成※吧?」
(※上田秋成(一七三四~一八〇九),江户后期的国学家、读本作者,主要著作有《雨月物语》、《春雨物语》等。)
「当然知道了。」筱村说完之后,拍了一下手,「哦,是那个……吉备津之釜啊。《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是吧?」
「不愧是筱村先生,真是心思敏捷。没错,就是《雨月物语》。」
「这是一般文化素养嘛。」筱村说,咳了一声。
「啊,实在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更祈神以幸,召集巫子祝部,沸御汤……占吉兆凶兆。」
「噢噢。」议员发出低叹,「这么说来,那篇故事也是占卜婚礼吉凶呢。可是……那不是秋成的创作吗?那是古典文学吧?」
「《雨月物语》是创作,但里面提到的占术千真万确是传统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这样的记述,『备中之国,吉备津宫里有釜,每有祈事,巫人惮汤,而浸竹叶以灌身,又诣神者欲试,盛粢奠于釜前,祝唱毕,燃柴,釜鸣如牛者即吉,釜未鸣则凶……』」
「原来如此,那篇故事不是瞎编的啊。」筱村佩服不已,点了好几次头。
我也依稀回想起来了。
《雨月物语》的话,我以前也读过。
我记得情节大概是……那场釜占中出现凶兆,尽管如此,神官的女儿还是举行了婚礼,婚后操劳过度而病死,而将妻子逼死的放荡丈夫遭到妻子作祟。
只说大纲,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实际上在读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一股阴森湿黏的恐怖。
所谓的文学,看的不是故事情节呐——我想着无关的事。
——釜。
然后我终于想到了。
这种情况,和传统神事或古典文学都没什么关系吧。
这……肯定是上次访问时中禅寺看到洗好的锅子想到、说很低级的点子。
那么……
他有几分认真呢?或许全是玩笑。我凝视板着一张脸、一点儿都不像会说笑的古书肆兼祈祷师。
「不仅是釜,鸣动就是征兆。」中禅寺说,「山和建筑物,有事时就会鸣动。当然釜和灶也会鸣响。不只有吉备津神社,伊势神宫外宫、石清水八幡宫、北野天满宫,都有釜会鸣动。有关釜鸣的记述,只要进一步搜寻文献,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不只是神社,自古以来,釜鸣就会报知异事。」
「釜啊……」
「釜为何会鸣响?为何会报凶吉?《备中吉备津宫绿起》中,说败给主神吉备津彦的吉备津冠者,就是鸣动御釜殿的神灵。另一方面,《备中吉备津宫御釜殿等由绪记》中则说败北的是百济的王子,名叫温罗的鬼神。」
「鬼神……鸣动釜吗?」
「是的。在一般人之间,这个温罗比较有名,也有人将其类比为桃太郎传说。据说是遭到讨伐的温罗即使被砍下首级,依然吼叫不休,被埋进御釜殿下八尺深处后,声音仍未歇止。然后一个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烧火,首级才总算平静下来,发誓要为实现众生的祈愿而鸣釜。但在阴阳道里,鸣釜的鬼神之名多为婆女。阴阳头※贺茂在盛于长禄年间※著作的《吉日考秘传》与应仁年间※东福寺的僧侣所记下的《碧山日录》中,都可以看到这个名字……」
(※阴阳头为阴阳寮的首长,阴阳寮为日本古代律令制中,掌管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等的机关。)
(※长禄为室叮时代的年号,一四五七~一四六〇。)
(※应仁为战国时代的年号,一四六七~一四六九。)
筱村睁大双眼,当然我也有些吃惊。
当然……是为了可疑祈祷师的长篇大论。
「……既然叫婆女,即便是鬼神,也是女性吧。炊饭是女性的工作——唔,大部分的人都会遭样想,所以依附在釜上的鬼神是女性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想这么说,但釜原来是用来煮热水的工具,后世才开始用来炊饭。变成现在这种周围有一圈隔煤用的锅缘的形状,是在灶发达以后的事。说起来,釜的形状其实缺乏自己的特色。若是安上脚,就成了鼎,在发展为稳定的涂灶之前,需要自在钩※这样的东西……所以釜与灶有着无法切割的关系。事实上,就有说法认为釜的语源是灶的古字竈,就像釜会鸣动一样,灶也会鸣动。《延喜临时祭式》里也可以看到镇竈鸣祭这样的文字。古时候,竈鸣甚至也和釜鸣一样念做kamanari。」
(※日式地炉上,用来吊挂锅子的钩子,可自由伸缩。)
「kamanari啊……」
「换句话说,原本应该鸣叫不休的不是釜,而是灶。若说为什么……因为有火的地方是家中最为神圣的地点。自灶升起的烟笔直升上天空,所以灶是连结天界与地上的地点之一,是神圣的场所。家※——不是指建筑物,而是生活场所的家,或是每一户的家计,我们不是也称为灶吗?」
(※日文中的「家」随发音不同,有家和建筑物之意。)
「的确如此。」
「灶是家的中心。而这个灶鸣叫起来,具有多么大的意义……这也不言而喻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现实上发出声音的并不是灶。鸣叫的多是釜或甑,所以我认为是灶的神性被假托到釜身上了。」
「哦……」
筱村至多也只能唧哼个几声了。
他既然也是个响叮当的政治家,应该远比普通老人更能言善道。然而碰上这种情形,顶多也只能鼻子哼哼应声而已吧。
他被中禅寺的三寸不烂之舌……
唬得一愣一愣。
「在我国,灶神被视为大户比卖命——大年神的孩子奥津姬命,但道教有些不同。道教的灶神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升天,向天帝揭发人类的罪状,完全就是个小报告神。这与在我国以庚申信仰的形式扎根的三尸虫信仰也密切相关,在我国民间渗透地相当深。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灶会升出烟雾笔直连系天庭,是连结家与他界的特殊场所。换句话说,灶神也是左右命运的神明。此神一名坏子,一名张单,是有着美女形姿的男神……」
「我懂了。」筱村举手,「我懂了,果心居士。利用釜进行的占卜是非常深奥、来历正统的占卜术,这我非常明白了。话、话说回来……」
筱村一定是觉得没完没了。若是任由中禅寺讲,他一定会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仔细一看,他脸上似乎隐含一抹笑意,根本是故意的。
「……问题是你能不能执行那深奥的占卜程序。你能进行那种神事吗……?」筱村问。
「这可是非常棘手的。」中禅寺说。
「怎样个棘手法?」
「嗯,首先需要人手。当然,执行神事时,需要令嫂以及婚配对象在场,还要您以及对方的父亲一同列席。此外,还需要若干名年轻男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要这么多的人齐聚一堂。」
所谓若干名年轻男丁,是指那些家伙——樱井一派吗?
「这样就行了吗?」筱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不,我觉得这是最困难的一点。您一定非常忙碌,对方也地位非凡,要挪出时间,应该是难之又难。」
「不……这是可能的。只要我拜托,对方也不敢说不。就算得撇下一切要事,他也会挪出时间来。」
「这话真是太振奋人心了。可是……」
「什么?尽管说吧。」
「这个嘛,可是场所和时间也得靠易术来决定才行。不管是要在哪里举行、何时举行,都得看卦才能决定。要勉强遭么多忙碌的大人物配合,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对不对,河川敷?」
「就、就是啊。」
他总是冷不妨向我搭话,真教人提心吊胆。
「不要紧,我会设法。万一进行神事后出现凶卦,你也会为我们祓除吧?」
「是的。进行鸣釜之咒法后,即使出现凶兆,也可以进行釜祓加以平息。中国明代文人周履靖所撰的《占验录》中提到,釜鸣之时,若向外鸣,财喜皆会入内,若声音闷在釜内,则财将散,家崩坏。当然,也有解厄平定之法。但是要平定釜鸣,就像我刚才说的,需要若干名年轻男子。必须请他们担任持者的角色……」
「什么是持者?」
「简单地说,就是巫子。」
「巫女※是女的吧?」
(※巫子、巫女在日文中皆是同音。)
「不是的,这种情况需要的是男性——该说是降巫吗?我想想,共需要三名——不,四名。您可以安排吗?」
「雇人就行了。」
「这不行。」中禅寺说,「秘密会泄漏出去。您总是随时受到政敌监视。若是雇用陌生人,我们特地在暗地里行动,也没有意义了。必须找自己人,最好是能够信任的自己人。」
「原来如此。」筱村折服不已,「那么我请秘书来吧。」
「恕我冒昧,请问先生的秘书今年贵庚?」
「年纪是吗……?」议员好像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有四个人,年纪我记得最大的是四十八,最年轻的三十九。」
「四十八啊……」中禅寺露出明显大失所望的表情,「……这……应该不成吧。」
「为什么?」
「请这样年纪的人担任持者……有点太残忍了。」
「残忍?」
中禅寺在这里顿了一下:
「年逾不惑……扮女装可能太难熬了些。」
「女、女装?什么跟什么?」
「所谓持者,就是做巫女扮装的男性巫觋。换言之,仪式中需要打扮成女人的男人。」
「什么?」筱村略直起身来,「你、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我非常正经的。」
「但是……什么女装……太不像话了!」
「怎么会不像话呢?筱村先生,在我国历史中,女装一点都不稀奇。歌舞伎就是一个好例子,不是吗?」
「那是传统表演,是特殊例子。自古以来,日本男儿就是雄壮威武,才不会扮什么女装!」
「咦咦咦……?」中禅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筱村先生这样一个人物,竟会说出如此迂腐古板的话来……原来如此,想来政治的世界肯定十分拘束、封闭吧。」
「怎……怎么说?」
「这里不是议会也不是演讲会场,没必要顾虑那些守旧而愚昧的歧视主义者呀。」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
中禅寺笑了:
「您就别装傻了。您人也真坏。我不认为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竟然不了解我国文化,而且我想您也明白方才的发言完全没有反映出民意吧。」
他有什么企图吗?——我又再次无法理解中禅寺的目的。
「这……唔,呃,是啊。」筱村语无伦次。
「就是说嘛。」
中禅寺略略压低了身子。
他细微的动作也是话术之一吧。
「可以说是英姿威武的男性范本的战国乱世武将,特别偏好男色,这点连一般人都十分清楚。位于知识阶级最先端的僧侣亦是如此,明知破戒,仍极宠好稚儿美童。我国文化——至少与西欧等国外诸国相比,对同性恋宽容得教人吃惊。」
「是、是啊……」筱村遮掩似地说,「……武、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也、也都是这样嘛。」
事到如今,筱村既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不是吧。
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最终的意图是什么,无从否定起。议员已经陷入古书肆的幻术里了。
「说的没错,不愧是筱村先生。另一方面,在我国,女装和男装浸透得也非常深。不仅是表演文化,在宗教仪式中也是如此。民间信仰中,所谓田游御田植神事里,男性全都要扮女装。我们的历史中,有着非常多男性变身为女性、女性变身为男性的例子。」
「歌舞伎也是呐。还有宝、宝塚的少女歌舞团吗?那也是嘛。啊,我、我说的顺序颠倒了。」筱村擦了擦汗。
中禅寺夸张地点头同意:
「啊啊……是啊。哎,完全就像您说的。据说由单一性别演出的歌舞剧,在其他国家很难被接受,似乎会碰到更大的反弹。无论意识形态为何,宝塚也是因为我国有着根本上能够容许这种表演的土壤,才能够延续下来吧。刚开战的时候,宝塚似乎受到相当强烈的抨击……结果民众渴望这样的表演呢。宝塚似乎非常受欢迎,但现在东宝剧场※仍然受到美军接管,状况艰难呢。」
(※宝塚歌剧团有两处固定演出的剧场,一是位在兵库县宝塚市的宝塚大剧场,另一处则是位在东京有乐叮的东京宝塚剧场,简称东宝。)
「接管应该就快解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中禅寺的眼神露出笑意,「我的朋友中,也有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他一定会打从心底为这个消息高兴吧。啊,真是太感谢了。有您这种甚至为我们这些草民的娱乐文化着想的政治家,我们真是太幸福了。」
「妖、妖怪?」
中禅寺深深低头致谢。
又不是筱村解除美军接管的,吹捧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的话听起来太假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根本就没有妖怪研究家这种人吧。
但是筱村说着,「嗳,嗳,快把头抬起来。」要是说错而遭贬损,还可以抗辩个一两句,但他不只被大力褒奖,还被感激成这样。被人如此不要脸地讨好,想摆臭脸都难吧。
中禅寺抬起头说,「离题太远了,真抱歉。」
「同性恋与异性扮装并不一定是等号关系,但从内在的性别异于肉体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不可能无关。不管怎么样,日本这个国家在过去对于这类人士不太排斥,是无庸置疑的。当然,这类人并非日常可见,但至少直到最近,我国都不像他国那样,因为是同性恋便大加排斥,或因为有异性扮装嗜好就加以轻蔑。」
「你是说我国没有歧视?」
「不是的。很遗憾地,即使在我国,歧视依然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只是我国过去对于扮装上的性别交换较为宽容罢了。所以,受歧视阶层的人为了加入社会而反过来进行异性扮装……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吧。」
「这就是你说的……?」
「是的。说起来,所谓的釜祓和祓除荒神也是一样,是由盲僧或山伏等民间宗教家——位于村庄或城镇外的人来进行的。我刚才提到的持者也一样是民间宗教家,画中流传的他们,多是男扮女装的模样。黑川道佑所着,蹴鞠大师难波宗建所编的《远碧轩记》这本书里有着这样的记载:所谓持者,男于女体披宽袖之白单衣,脖戴数珠,穿木屐,行釜祓之类或任行者,有须,为男仿女者……」
「可是……」
「自古以来,不祥的釜鸣只有扮女装的男子才能够平息。这是既定的作法。并非只有我国如此。我先前提到的《占验录》中也记载道: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则止。」
真的吗?
——那。
这就不是玩笑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是真的吗?
中禅寺……并非只是因为人妖和釜同音,所以随便选了个釜鸣神事吗?
我更是不懂这个人了。
中禅寺深吸了一口气,又要开始滔滔不绝:
「所以说……在釜祓当中……」
「我懂了,是我不好。」筱村再次扬手制止,「我……对、对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在试你啊,果心居士。看来……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了,筱村先生。」中禅寺完全不改那殷勤的态度,「如果我是在说笑,是为了好玩而说这种话,那么我一定会强烈建议请您的的第一秘书来担任持者。因为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被强迫做女装打扮,这非常滑稽呀。唔,如果那位秘书有这种嗜好还另当别论……不过他应该不是那类人,想必会非常不愿意吧。」
「如果我命令,他会干吗……?」筱村说,然后摇了摇头,「不,不会吧。就算会,他也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就算我命令他扮女装,即使是秘书,也会觉得十分屈辱吧。因为秘书不像我这么通情达理嘛……」
「不,既然是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第一秘书,想必是严谨耿直,忠诚无比。只要是您的命令,也一定会听从吧,但我觉得这样强人所难似乎也不太好。」
「也是……可是这样的话……要找到适当人选就困难了啊……」议员盘起胳臂。
「这个嘛……或许请对方准备比较妥当。例如说,樱井先生的公子是不是有能够信赖的朋友呢?绝对不会泄漏秘密、家世良好、品性端正的青年……」
这人嘴巴真刻薄,他一定是指那些家伙吧。
筱村点点头,「我会积极朝这方面妥善安排」。
看来……他掉进低级的圈套里了。
6
中禅寺捧腹狂笑了一阵,擦了擦眼泪说:
「瞧你这副德行,侦探这碗饭还真不容易端呐。」
「你别罗嗦啦,笨书商。这有什么办法……」
榎木津怫然不悦地说着,被煤灰弄得脏兮兮的手抹了抹额头。
额头画出一条黑线,一张脸变得更怪了。榎木津戴着白色大口罩和墨镜,穿着工作服,绑着条手巾,任谁来看都是副怪模怪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古怪过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吧。
「……我牙痛啦。」
中禅寺又大笑了:
「首先,你会牙痛就教人好笑,不过我说榎兄,你这身打扮比起你至今为止没一套像样的侦探服装中的任何一套都更像侦探呢。今后你就拿它当制服吧。」
「你这人嘴巴真的很贱耶。」
榎木津嘀咕着抱怨个没完,把釜「叩」地一声摆到石头堆成的速成炉灶上。
是中禅寺先前洗干净的釜。
四方环绕着注连绳※和御币※等等。
(※神道教中用于标示神圣清净之处而拉起的绳索。)
(※神道教的神事道具之一。为夹有折纸条的木、竹棒。)
甚至还设起了可疑的祭坛,那间仓库——事件现场,大概花了三个多小时就被改造为鸣釜神事的斋坛了。
没错。
我和中禅寺一道拜访筱村议员正好一周后,接到了益田的连络。
明天晚上将举行鸣釜神事,所有的嫌疑犯都会到场,如果你想要参加,就过来吧——益田这么说。
据说能够同席的只有三人,中禅寺和榎木津一定要在场,所以如果我去,益田就不能去了。
不过既然要去,最好做好肉体劳动的心理准备——益田给了我忠告。我不知道会被吩咐做什么,但也不能说不去。
我二话不说,答应参加。
如同中禅寺的计划,地点似乎就在樱井家后院的仓库,扮女装的则是哲哉的四个跟班。我不知道中禅寺究竟使了什么手法,或者是对方自己掉进陷阱的,总之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反正他八成是说什么根据占卜,卦象说仓库这个地点最好云云,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然后……
我一到约好的地点,就看见榎木津一身古怪打扮,正等在那儿。
我是依照约定时刻抵达,但侦探一看到我就大叫,「太慢了,慢死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说出感想,就被拖进遭个可疑男子驾驶的卡车里,前往可恨的樱井家了。
侦探的驾驶本领极端粗鲁。
晚上七点多左右,我们抵达了现场。
后门处,站着还是一样和服打扮而且奥着脸的中禅寺。中禅寺一看到榎木津的打扮,登时垂下头去。
他好像在笑。
我抵达的时候,所有的出席者都聚集在主屋了。我瞪着黑黝黝的广大宅第。
——这里面……有早苗的仇人。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变得复杂。
那是一种异于愤怒与悲伤、难以形容的亢奋。
一听说神事预定于午夜时分举行。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仓库内部,设置斋坛,这番作业似乎就是益田说的肉体劳动。我遵照中禅寺的指示默默工作,相当累人。榎木津从头到尾牢骚嘀咕个没完,说什么这简直就是下人在做的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却意外地手脚俐落、很能掌握要领。相反地,中禅寺虽然手巧得很,却好像毫无缚鸡之力,完全搬不超重物——虽然有可能只是他不想搬而已。
然后石灶完成,点起了火。
以绳带扎起和服袖子的中禅寺及身穿工作服的榎木津蹲在熊熊燃烧的灶口前观察火势,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很热耶。热成这样,还在这么狭窄的地点烧什么火,岂不是要热死人吗?你在想什么啊?」
「是谁高兴地说这个点子好的?负责指挥的不是你吗?我才是迫不得已做这种低级的工作。」
「哼,明明你自己也觉得好玩。」
「我才没那么轻佻。」
「话说回来,这也太热了吧!那边那个,你叫啥去了?富田林吗?还是四万十川去了?」
根本不对。
「我是……」
「你也觉得很热吧,赤城山!」
「啊……」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我总觉得可怕极了。
「……呃……」
「我说榎兄看你连声喊热的,那么热的话,把口罩拿掉不就好了?你说你牙痛,是肿得不成人形了吗?」
「才没肿。只是很痛而已,这口罩是必需品啦。」
「嗯……?」中禅寺抚摸下巴,「原来如此,看来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最后……就在会场解决?」
「哇哈哈哈哈哈,没错!」榎木津说,站了起来,「不愧是你,真是明察秋毫。他们以为跟本大爷榎木津礼二郎作对,有可能被从轻发落吗?」
对方并没有和他作对,是榎木津要找对方麻烦的。
「你听好,我会从这道小窗窥看。你叫那些蠢人排在那边那棵怪树前面。郡山,你待在这里,把我的指示传给京极。」
「咦?」
我完全不了解步骤,根本没有人向我说明。
说起来,这两人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商量到重点。他们开口谈论的,总是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先商议。尽管如此,却又好像能够沟通想法,对计划的进行完全没有妨碍。那天也是如此,中禅寺只说他想到了个低级的点子,并没有提及那是什么样的内容。尽管如此,榎木津却大力赞同,兴高采烈地说,「就照那样办。」
到底是什么状况?
难道榎木津真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吗?而中禅寺真的就像上古的阴阳师和魔法师,能够操弄咒术和咒语吗?
——或许就是这样。
若非如此……这个圈套怎么能成功?
不管设下规模多么庞大的舞台,若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让釜鸣响或歇止……岂不是就演不下去了?
再说,釜——而且是家庭使用的一般锅釜——真的会响吗?如果会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响。虽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响了,那就是自然界平时就可能发生的物理现象吧。这若是自然现象,就算是中禅寺,应该也无法任意操纵,那么他也不能自由掌控接下来的发展了。
没有人知道会出现吉或凶。若是出现吉卦,哲哉就等于得到占卜师的保证,而会肆无忌惮地结婚吧。
——这样吗?
还是这与卦象的好坏无关?
这场大机关只是为了将五名加害者聚到一处而设的吗?
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
刚才中禅寺对榎木津这么说。这意思是要在其他日子,以不同形式收场吗?
一头雾水。
虽然整件事因我而起,但我已经成了个单纯的旁观者。
我只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这个早苗遭到凌辱的地方罢了。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已经无法反悔,但我禁不住疑惑,就这样盲从,真的好吗?
开始冒出蒸气了,釜中的水似乎逐渐沸腾了。
「差不多该走了。」中禅寺说,站了起来。
他解开绑袖子的绳带,收进怀里,披上和服外套。
「不要闹得太凶啊,气氛也是很重要的。」
中禅寺叮嘱后,打开仓库门,消失在夜色中。
榎木津哼着歌,站到小窗旁看外面,偶尔发出「嗄」、「吽」等怪声。
「请问……」
「什~么~?」
简直就是小孩子。
益田说这个人老早就超过三十岁了。不仅如此——虽然教人无法置信——还说他是帝大法学部的毕业生。
而且榎木津好像还是家世显赫的资产家大少爷。非但如此,他还有着这样一张不似日本人的秀丽外表,原本应该是个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厉害角色才对。
虽然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他的确很厉害。
「呃……就是……」
他打算怎么收场?
「请问,榎木津先生,接下来……」
「看。」
榎木津指着窗外。
我攀到窗边。
我拼命凝目细看,但外头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我要让那些家伙……吃上和磐梯山甥女同样的苦头。」
「磐梯山?」
好像是指我。
「什、什么样的苦头?揍他们吗?」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看,他们来了。」
榎木津眯起眼睛。
看见灯火了。
是灯笼。
一群人鱼贯走来的声息。
听见声音了,是中禅寺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即将举行鸣釜神事。在这之前……必须请教神明意向,确定担任持者之人是否合乎神意。」
「什么意思?」是筱村的声音。
「您会诧异是当然的,但万一出现凶卦,将由这几位持者来平定凶卦。虽然麻烦,但非得郑重行事不可……各位是否依我事先转达的那样,斋戒沐浴了?」
黑暗中浮现申禅寺的身影。
旁边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银发绅士——筱村议员。
「樱井,怎么样?劳烦你不少,应该没问题吧?」
一个高个男人的剪影浮现出来。
「当然了,筱村先生。这四个在小犬的朋友之中,也是格外出众的几个菁英。他们有两个父亲和我一样是通商产业省官员,剩下的两个父亲是知名企业家,都是可信任之人。我可以保证。呃,我记得是要……禁烟酒、断女色、斋戒沐浴、静心以待……对吧?你们几个,怎么样?确实做到了吗?」
「是。」这样的回答响起。
「不是我怀疑……但为了慎重起见,请让我测试一番。因为神事不容许半分差错。……那么,请几位一一上前……站到那棵树前面。敝弟子会在建筑物里面询问神意……」
中禅寺移动到榎木津所指定的大树前。
一个巫女——穿着白衣红裤裙的人手脚僵硬地从后面跟上来,在大树前面摆出立正姿势。中禅寺以灯笼照亮巫女的脸。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出现的是……
好像是江端。他戴了假发,一张脸涂得粉白,而且还抹了口红。老实说……真是丑陋极厂。
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榎木津会不会放声大笑,悄悄转向旁边确认侦探的模样。
我的预期落空了。侦探摘下墨镜,露出前所未见的精悍神情,注视着一脸粉白的男子。他大大的瞳孔反射出模糊的小火光。
——他看见什么了?
我咽下唾液。
「……哼。蠢蛋一个。」侦探呢喃。
江端让到旁边,接着被叫过来的是今井。
今井个子比江端更高,看起来更加丑陋。和式裤裙底下还露出腿毛来。榎木津像尊塑像般凝然不动,注视着魁梧的巫女。
「……呸,下作东西,教人作呕。」
接着殿村被抓过来了。榎木津瞪着那酷似病葫芦的阴沉女装男。
「……这家伙怎么搞的?没救了。全员有罪。」
——他看到什么了?
最后久我被拉过来。他垂着头。不知道是觉得丢脸还是害臊,可能是被这种态度影响吧,我感觉在这四个人里面,他看起来最不像样。
「啊。」榎木津轻叫,「……怎么是亮的?」
「亮的?」
榎木津「唔唔」了一声。
「这家伙……嗳,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可是……」
榎木津蹙起威风凛凛的双眉。
「……喂,山王丸。」
「咦?什么?」
「神渝来啦!你立刻跑过去,说现在站在树前那个一脸窝囊相的废物不行。那家伙不合格。」
「不合格?」
「快去!」
榎木津说完,离开窗边,躲到祭坛后面。我压抑着猛烈的悸动赶往门口。仓库的门做工不良,喀哒作响,一下子打不开。
「呃……那个中——不,果心居士大人!」
——什么叫不合格?那是什么意思?
我跑过去。
眼角撇见樱井哲哉。
——那家伙不必吗?
为什么榎木津不看主犯哲哉?
哲哉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一脸兴味索然的年轻女子,她一定是筱村美弥子。旁边有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和筱村议员站在一起。那个人……应该就是樱井十藏,此外还有女装的四个人。
「河川敷,怎么了……?」中禅寺大声说。
「不、不行。呃……最后那个人不合格……」
——所以不合格是什么意思啊!
「神意下来了吗!这样啊,河川敷,感谢你的通知。筱村先生,很遗憾,这个人似乎犯了戒律,不能担任持者!」
「什么!」樱井官房次官怒吼,「喂,小子!这是怎么回事?竟敢让我颜面扫地,你究竟是干了什么!喂,哲哉,这家伙做了什么!」
久我紧贴着树干,内八字地往旁边逃。
「咦?我、我什么也……怎么会……」
「喂,久我,看来我还是不该拜托你这种废物呐。」哲哉制止父亲,上前说道,「我说我碰上麻烦,而你说无论如何都想帮我,我才特意让你加入……结果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向美弥子小姐陪罪!」
「我什么也没做……」久我说,往后退了两三步。
三名巫女断了他的退路,今井抓住他的肩膀。
「喂,久我,你做了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这样也等于是给我们三个难看啊!都到了这地步,你就别再辩解了,堂堂正正认错吧!哲哉兄不是总是教训你,叫你有点男人样吗!」
这不是扮女装的人该说的话。他们的脸本来就难看,而且也不是什么颜面扫地,而是颜面抹脂粉吧。哲哉也是,他该道歉的对象不是美弥子小姐……而是早苗才对。
一众男巫女怒骂着,「你做了啥?」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他们。我觉得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呃,喂,果心居士,这、这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筱村慌了手脚。他真的很虔诚——或者说非常迷信吧。表情非常认真,梳整的银发都披散开来,垂到了额头上。
另一方面,他的女儿……
——好冷淡的眼神。
筱村美弥子以冰冻般的冷漠视线看着慌乱的父亲、将来可能是她公公的焦急的官房次官,以及争吵不休的新郎候选人和他穿女装的一群朋友。
——这是当然的。
荒唐。
美弥子一定是这么想。
都多大年纪的大人了,而且不光是年纪,社会地位也高高在上的绅士,三更半夜聚在这种地方搞什么?而且还有一半扮女装。这种场面要叫人严肃,才是强人所难。
——话说回来。
美弥子真的很美,无怪乎追求者众多。她的眼睛小而细长,鼻形精致,朱唇更是纤巧。玲珑的脸庞上各个细致的五官,散发出高贵的感觉。露在感觉昂贵的衣物之外的柔软手脚十分修长。她本人比我听说的要更稚气一些,但那楚楚动人的站姿,教人佩服不愧是大家闺秀。
那花蕾般的嘴唇微微地动了。
狗屁倒灶……
我看起来是在这样说。
「爸,还有樱井先生……可以适可而止了吗?我明天还要练习骑术呢。我不知道各位要做什么,但我和哲哉先生的婚事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至少我的心意已决。事到如今还做什么占卜……」
「嗳,美弥子。」议员抚平银发,「别这么说。爸是打从心底疼你,才会进行这种幼稚的……」
「爸也明白这很幼稚呀?」美孺子以吃不消的口吻说,「那就别再胡闹了。爸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喂,」议员只是一径狼狈,「你是当事人,怎么这么说呢?哲哉也谅解了,哲哉的父亲也像这样爽快地配合,不是吗?樱井,你可能也觉得荒唐,可是,呃……」
筱村擦了擦汗。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这也是当然的,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掌握国政的议员,只是个迷信的老头罢了。但另一边的樱井完全是厚颜无耻的典型。他无时无刻绝对不忘自己的立场。
「筱村先生怎么这么说呢?我们非常了解您为小姐的未来着想的心情……」
所谓小姐的未来,就是与自己的放荡儿子成亲——樱并不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吗?
筱村的意思说穿了,就是要请一只锅釜来判断樱井的儿子是否够格当自己的女婿耶……?
看来樱井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因为再怎么说,美弥子小姐这样的才女,配给我们家实在是太可惜了,您会多所担忧也是难怪。而我们也会尽可能全力配合……喂,哲哉!那小子是久我吗?请问您,那小子……该如何处置呢?」
官房次官征询议员的意见。
「怎……」
怎么办好呢?——结果议员转向祈祷师求救。
中禅寺环起胳臂说:
「这个嘛……那位先生就请他回去吧。」
声音十分嘹晓。
「可以让他回去……吗?」
「没办法。但今晚的事请他务必保密……」
「听见了没,滚回去!」哲哉说,今井踹了久我的屁股一脚。久我近乎滑稽地摔倒。「你敢说出去的话,连你爸都要遭殃,知道了没!」哲哉不屑地说,久我哭哭啼啼地消失在树林的黑暗中。
「那家伙不要紧吗……」筱村追逐残像似地呢喃道。
「他绝对不敢说出去的。」樱井答道。
应该吧。根据益田的调查,久我的父亲对樱井完全抬不起头来。儿子间的交往原本应该与父执辈无关,却深受这类政治势力影响——这一点从哲哉的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也很明白这一点吧,对樱井父子而言,公私是没有区别的。
所以,
所以才会显得滑稽——此时我才如此发现。
今晚的集会应该完全是私人集会。沉迷占卜的迷信老头劳师动众,想要占卜即将成婚的女儿和对象的前途,是一场荒谬绝伦——虽然也可以说温馨——的集会。这种情况,就算参加,正确的反应也应该是,「这父亲太溺爱女儿了,真教人伤脑筋。虽然荒唐,不过没办法,我就奉陪一下吧。」
可是……樱井父子却将公领域的事情直接带进私领域,从头到尾都如此应对。这个场合,筱村父女应该是儿子未来的媳妇与她伤脑筋的父亲,但樱井父子却只把他们当成高高在上的议员大人与他的千金。看起来会像一场闹剧,也是这个缘故吧。
这样重新看待各人的反应之后,看来正确地面对这个状况的,只有最年轻的美弥子一个人。
我……开始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到家了。
筱村只管周章狼狈。
「果心居士、果心居士!」筱村叫道。
他在叫中禅寺。
「……果心居士,那么……今晚要中止吗?」
中禅寺缓缓摇头:
「若错过今晚……接下来就得等到两个月后了。这样可以吗?」
「我、我等不到那个时候。那样婚礼都结束了。那样就不妙了。」
「那么……是啊,那就只能靠着三名持者进行了。」
中禅寺望向丑陋的三人。他没有笑,没有轻蔑的样子,表情也毫无变化。他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只有三个人也不要紧吗?」
「唔……」中禅寺这才摆出苦涩的表情来,「……若说不要紧,应该是不要紧吧。」
「三个人的话……会怎么样?」
「若是吉卦就没问题。但若是出现凶卦,祓除的力量会减弱一些。」
「会没办法完全祓除吗?」筱村带着鼻音。
他非常狼狈。
还真是单纯呐。
「这样啊……真教人不安……」
中禅寺没有回话,撇开脸去。
美弥子露骨地表现出嫌恶,俯视困惑的父亲说:
「既然爸爸那么担心……干脆延后举行婚礼吧?」
「不,这、这也不好吧……我也得顾虑到樱井的立场。」
「请不必顾虑到我……可是用不着担心的,没必要延后婚礼。那个……卦象是吗?卦象还不一定就是凶卦呀。不,才不会出现什么凶卦。对吧,哲哉?」
「不会是凶卦的。」哲哉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凶卦出来的。请放心吧,美弥子小姐!」
要是不让凶卦出来就不会有凶卦,根本也没必要占卜了。
美弥子叹了一口气,背对哲哉地仰望夜空。
没有星星。
大概和那晚一样……是个月黑天。
「怎、怎么样呢?果心居士……那个,卦象……」
「不知是吉是凶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占卜。
「先前我也说过,占卜就是占卜,不能被占卜摆布。我想贤明的筱村先生再明白也不过,下决定的完全是筱村先生和小姐。所以即使出现不祥的凶卦,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我只能这么说。」
「唔……」筱村交环双臂。
美弥子斜眼看着筱村那个样子。
「可是那样的话……」
「我们只能保障两位的决心。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压制、驱逐阴气晦气。所以我们会全力以赴。虽然会全力以赴,但……」
中禅寺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
「……唔,我想可能会对担任持者的三位造成一些负担。」
「负、负担?什么样的负担?」
耳朵真尖。人只要声音愈小,就愈想听清楚。
我想……这应该正中中禅寺的下怀吧。
「只有三个人的话,每个人负荷会变得相当大。即使已经斋戒沐浴,若是素行不佳,反而有可能招引邪气。不过我听说这几位都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应该是不必担心。」
没问题吧?——筱村担心地看樱井。
没问题的。——樱井说,望向儿子。
没问题吧?——哲哉鞭策众巫女。
请交给我们。——江端说。
简直是闹剧。
「拼了命也要完成使命,当个男子汉!」哲哉说。
不过「是!」地抖擞回应的三人是一身女装打扮。
「不管怎么样,就像那位先生说的,不一定就会出现凶兆。而且……若是要做,不快点开始的话,日期就要变了……怎么样呢?」中禅寺说。
「做吧。」
筱村似乎做出决定了。
「遵命。」中禅寺一瞬间……
露出了恶魔般的凶恶脸孔。
我看起来如此。
或许是灯笼火光的关系。
中禅寺让三名持者站在门口,严厉地叮嘱「绝对不可以偷看里面」,用力打开仓库门。
仓库里头红得不像话。
里面充满了浓浓的热气。祭坛上的灯火被涌进来的空气吹得摇曳不定,使得空间看起来好似突然扭曲了。
「噢!」惊叫声响起。
一个即席石灶坐镇中央。
炭火熊熊燃烧,这个舞台装置相当不错。
中禅寺以上半身文风不动的独特姿态无声无息地来到灶前,窥看釜的情况。
里面放了不少水,我原本担心能不能在预定时间内烧沸,看但这火势,应该差不多要沸腾了。
中禅寺请两对亲子在铺设于门口左右的草蓆坐下。
整个天花板蠕动着不规则的诡异影子。
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的影子。
有多少摇曳的蜡烛,就有多少影子,有些地方重叠,有些地方分离,重叠的地方漆黑浓稠,发出无声无息的声响蠕动着。直盯着看,会教人心情不安起来。视点下降的话,会更激起人的不安吧。不仅光量微弱,光源也不安定。不仅赤红,还热得要命。
演出效果出类拔萃。
即使筱村是想当然耳,樱井父子也不用说,就连那个刚强的美弥子都被现场气氛给吞没了。
中禅寺站在祭坛与石灶之间。
原来如此——所有的光源都是为了衬托中禅寺而安排的。祭司一站到指定的地点,投射在天花板的影子就全变成了祭司的。
我关上门。
结界完成了。
釜中的热水咕嘟沸腾着。
中禅寺朝着祭坛拜了两拜,拍手,再拜了一次,拿起摆在一旁,绑有御币的竹叶。
「神馔。」
「啊,是!」
是指供品。我恭恭敬敬地端出摆在预备好的三方※上的米。
(※一种供神用的台子,为白木造方型,前、左、右三方有孔。)
我……也被吸引进去了。祭坛和石灶都是我参与搭建的。不,是那个榎木津以胡闹的态度架起来的,一点都没必要对它感到敬畏,然而……
祭司开始说了:
「那么……接下来我将占卜樱井哲哉、筱村美弥子的婚姻之凶吉。神道中原本就有称为探汤、誓汤的神事。这是起誓之后,将手伸入热汤,请神意裁量事物之正误、真伪的作法。现在只能在硕果仅存的立汤式等仪式之中窥见其片鳞半爪,没有任何一座神社流传正统的仪式步骤。接下来要进行的鸣釜神事,也没有正式作法流传。备中吉备津神社所举行的,完全只是吉备津神社自己的作法。我必须声明,接下来进行的,是我截取阴阳道和道教的古文献中的作法,再加以融会贯通之物……」
中禅寺打开釜盖。
蒸气染上赤红色,如火焰般摇荡,遮住了中禅寺的脸。
摇荡。
咕嘟咕嘟咕嘟。
「备中吉备津之釜,据说热汤沸升之时,吉兆之音如牛吠,凶兆时则釜无声。但今天要进行的不同。釜音向外轰鸣为吉,向内嗡鸣为凶……」
众人皆屏气凝神。
釜已滚滚大沸。
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看出水已经完全沸腾了。
中禅寺猛一使劲,以竹叶拍打水面。
水沫四散。
是祝词吗?还是祭文?妖异的咒文源源不绝,刻画出不可思议的律动,仓库里头一眨眼就化成了异界。火焰摇摆。结界中像热气般扭曲。
竹叶一次又一次洒出水珠。
过了多久?大概一两分钟吧。
可是,
我失去时间感了。
我开始觉得这种状态好像维持了一两个小时之久。
异常地热。
汗如雨下。
流过额头。
泌入眼中。
视野晕渗。
扭曲。
然后……
嗡。
嗡嗡。
嗡嗡嗡。
嗡嗡嗡嗡。
「凶兆。」
中禅寺以严峻的口吻说:
「这场婚事为凶,即刻祓除凶卦吧!」
「呜呜……」筱村像头牛似地呻吟。
樱井的脸扭曲了。
哲哉邋遢地张大嘴巴。
「好了,各位,请尽速、并且肃静地出去外面。不可以慌。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回头,当然也不可以窥探这栋建筑物里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去大宅,静心等待。在我回去之前,也不可以交谈。好了,快!」
中禅寺以紧凑的动作催促四人,亲自开门将他们赶出门外。
然后他大声「快啊,快!」地催赶。先是筱村,接着是满脸诧异的美弥子,然后是苦着脸的樱井,还有一脸莫名其妙的哲哉。
四人被催促着,快步往樱井家离去。
中禅寺确定四人消失在黑暗彼方后,一下子转过身来。三个女装男子茫然杵在那儿。
中禅寺只有嘴角泛笑……这只是我的感觉。
「好了,轮到你们持者出场了。进来吧……」
三人照着吩咐走进仓库。
化妆被汗融掉,更是不堪入目了。
「好了,河川敷,你……待在外面比较好吧。」
中禅寺对我这么说。
「待在外面吗……?」
此时里头传来「砰」的一声。
回头一看,祭坛崩塌,榎木津傲然挺立。
三名持者好像大吃一惊。
「那、那个人是……」
「那只是工人罢了,不必担心……」
中禅寺说着,把我推出仓库外面。
然后祭司转身背对我,不知为何,在双手戴上手背套。
接着……我听见仿佛从地狱深渊响起的凶恶声音:
「好了……接下来,果心居士要对你们下好玩的咒喽。」
这是最后一道声音——仓库门「啪」地关上了。
7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江端、今井、殿村三名持者约莫一个小时左右便从仓库里出来了,但除了完全融化的白粉流掉,一脸班驳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样子。
但是三人一脸纳闷地频频歪头,看到我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消失到大宅去了。若说奇怪,他们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奇怪。
中禅寺一脸既像疲惫又像伤脑筋地走出仓库,不满地说,「啊啊,烦死了,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这哪里好玩了?我受够被侦探指挥了。」
然后他说,「我还得去胡扯一通,这儿的善后就交给你了。」接着同样大步消失在夜幕哩。
往里头一看,榎木津一个人正在破坏祭坛等家什。
侦探注意到我,说,
「石头很烫,不要碰啊,国分寺。」他虽然拿下墨镜了,但还戴着口罩,看起来相当热。
扰木津也不管东西看起来还能用,全部破坏一通,连烛台这类没必要破坏的东西也砸个粉碎,片甲不留,再粗鲁地全部塞进麻袋里,指使我搬到卡车去。看来石头已经拜托樱井家收拾了,火热的石子没办法一下子就降温。我回到卡车时,仓库里升出腾腾烟雾。好像是榎木津在泼水。
「杯水车薪!」侦探鬼叫。
如此这般,收拾比准备要迅速太多了。
大部分都善后妥当后,中禅寺回来了。中禅寺看到侦探,露出奇妙的笑容说:
「很顺利……婚礼决定十天后举行。」
我大吃一惊。原来这桩大闹剧,不是为了破坏婚约而设下的圈套吗?这样的话,那场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交互看着两名怪人。但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询问才好。我有太多话想问,而这些如山般的疑问错综复杂,我无法判断该从何问起才是最有效率的。
正当我左思右想,榎木津已经走了出去,我不得已,跟了上去。思绪还没整理好,我们已经离开了庭院,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已经出了后门。
我们和中禅寺在那里道别。
坐上卡车的副驾驶座后,我依然拼命动脑,心想至少得问个问题才行。
进了驾驶座后,榎木津总算解下了口罩。他的脸颊并不肿,看起来和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张洋娃娃脸蛋。
侦探说了句:
「啊啊~热死了。」
然后他转向我,冷淡地说:
「对了,桶狭间,那个不合格的家伙……是婴儿的父亲哦。」
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混乱了。
不及格的家伙——应该是久我光雄吧,而婴儿当然是——小梢吧。
榎木津说,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为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用他那种特殊能力——益田说是病——来察知的吗?
可是又说榎木津看得到的是别人的记忆。即使他看得到久我的记忆,也不可能知道他是不是小梢的父亲啊。凌辱早苗的犯人共有五人。就算榎木津看到了那时候的记忆,包括哲哉在内的五个人,一定都有着相同的记忆。
不对……
益田说,榎木津看得到的只有视觉记忆——也就是情景。换言之,这表示他无法知道听觉、嗅觉和触觉吧,那么岂不是更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因为……那个时候仓库是一片漆黑,暴行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就像遇袭的早苗什么都看不见,犯人应该也什么都看不见,这表示榎木津也一样看不见。
能够想到的结论只有……袭击早苗的其实只有久我一个人。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都不可能,就算真是这样……
榎木津还是一样不可能知道。
榎木津到底看到了什么?
怎么是亮的……?
这家俱……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看到久我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莫名其妙。
比起事件和犯罪,侦探反而是最深的谜团。
直到下车前,我几乎没能开口。
我饱受惊吓,而且脑中一片混乱。但我会沉默寡言的最大理由还是侦探开车太粗鲁了。老实说……我吓到说不出话来了。脑袋和屁股被撞了好几下,侦探在租屋处旁边放我下车。
榎木津说了声「拜」。
就这样结束了。
卡车驶过黎明的街道离去。
我实在很难说明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我过得有多么郁闷。不管是睡是醒、天亮天黑,我都不断地想着该如何整理混乱的思绪、该如何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是有建设性地直接整理思绪、理解事情的意义,完全是烦恼该如何整理、理解,实在是非常拐弯抹角……
我想得快疯了。
早苗也很在意发展,曾经拜访过我一次,但我完全无法向她报告。
我总不能没有任何根据地就说,「孩子的父亲是久我。」也不能说我们举行了釜鸣神事,让一干歹徒扮女装。若是被追问,「然后呢?」我只能回答,「就这样而已。」
就在闹剧上演那天数来一星期的时候,一直处在这种不干不脆的状态的我,接到了益田龙一的连络。
「请穿正式服装来哦。」益田这么交代。
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好像是邀请我去参加某个活动。「三天后到那个地方集合。」益田最后这么说。反正每一次都是一头雾水了,就算我再怎么迟钝,同样的事发生过那么多遍,我也学乖了。我渐渐习惯了他们的行事风格。
我决定先赴约再说。
我向社长千拜托万拜托,借来他最高级的一套西装,前往上次卡车等我的地点。因为尽管一头雾水,我觉得只要见了榎木津,向他打听一下,总能有些眉目。
但是停在那里的不是卡车,而是一辆黑亮亮的轿车。我根本不懂高级车,只知道那辆车气派极了。
从车窗露出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脸孔。
是榎木津。
榎木津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正式礼服。
太无懈可击,以致于比起正式礼服,他那一身看起来更像魔术师打扮。
尽管外貌如此出色,却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唐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榎木津邋遢的打扮看起来最是像样。可是问题是这样看起来也不是不合适,真教人无所适从。
榎木津一直罗嗦着叫我上车,于是我进了车子,后车座坐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眼睛间距有些近,长得一副哈士奇狗相貌,体格健壮。榎木津介绍他,「这叫鸟头,是老爱搞错路的笨蛋。」「好过分,大将。」青年抗议了一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鸟头。」
鸟头青年抱着一只像是摄影师会背的硬铝大箱子。
然后榎木津……一样粗鲁地驾驶着昂贵的轿车。
至于我被载去的地点……
没错……
是樱井哲哉与筱村美弥子的婚礼会场。
「唔嘿……」
鸟头——我实在不觉得这会是他的本名——青年一来到建筑物前,立刻发出奇妙的感叹声。
入口旁边摆了一块看板,大大地写着「樱井家筱村家结婚典礼会场」
许多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来来往往。
我也太格格不入了。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呢,大将。这真是豪华啊。这就叫良田万顷,败在奢侈太深吗?」
不是奢侈而是薄艺。
而且是「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才对。
「我是不晓得他们多有地位,可是一般人会在这种饭店办婚礼吗?到底请了多少客人啊?租下这个场地要多少钱啊?」
「不知道。」
榎木津跨着大步,快步跑上楼梯。
我满心惶恐,缩着肩膀跟上去。
太格格不入了,格格不入到了极点。社长唯一的一套上等衣裳,到了这里也只是身破布褴褛。穿上的时候我还心想果然是人凭衣衫马凭鞍,但是到了这里我终于明白,马配什么一样都只是马。
鸟头青年到处东望西望,不断地开口攀谈:
「最近什么都变得跟欧美一样了呢。这种西式婚礼是什么时候开始兴盛起来的?我们乡下老家到现在还是传统喜宴呢,就是那种唱『高砂啊~』词句的。这跟仪式是分开来办的吧?」
「我不知道。」
——话说回来……
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难道要模仿黑道,杀进会场吗?不过榎木津的话,的确很有可能这么做。
难道青年手中的箱子,里面装的是武器?我听说最近像是外国人、黑市商人等,有许多不法之徒持有枪械,上野一带枪击事件也层出不穷。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据说外国的侦探动不动就会开枪。
这么说来,有着「七张脸」的多罗尾伴内※不是也拿着两把枪到处扫射吗?多罗尾伴内不也是个侦探吗……?
(※比佐芳武着《七张脸的男人》系列中的侦探主角。)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
榎木津的话在脑中复苏。
危险的预感掠过胸口。
总之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的脚程真是飞快。
我连整理思绪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跟上去就竭尽全力了。
「啊啊,柜台在那边,大将。」鸟头青年伸手指道,「真的可以吃到大餐吗?大将。」
「大、大餐?鸟、呃,鸟……」我不能叫人家鸟头。
青年停步,笑了:
「我叫鸟口,鸟口守彦。婚礼当然有喜宴,绝对有大餐嘛。附带的甜头当然要……啊,大将。」
榎木津在柜台前停住了。
他的打扮看起来还是很怪,但古怪归古怪,却非常像样,看起来也像个相貌堂堂的绅士,姿势也很优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内在,看起来就是个极为出色的美男子。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看起来古怪。
榎木津从内袋里取出什么,十分端庄有礼地,以流畅优雅的动作出示给接待处的女性。他似乎也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恭喜两家这次结为亲家。我是榎木津干麿的儿子榎木津礼二郎,代理家父前来赴宴。」
看来他有邀请函。
接待小姐对檀木津看得出神了好半晌,说:
「好、好的……」
若是举止正常,檀木津是个会教女人看得着迷的美男子。不过就算是这样,无知还真是件恐怖的事。
榎木津微笑地递出红包,然后以杂乱的字迹在签名簿上签名。接着他稍微回头,以眼神示意我和鸟口。
「那位是摄影师鸭山,他是来将这场豪华绚烂的华烛盛典永远记录下来的,另一位是他的助手葱田。」
继河川敷之后,这次我好像变成了葱田。
对方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客套地笑了一下。
「关于摄影一事,我记得家父已经事先知会过了。」
「呃,哦,这、是……我们听说了,呃,但是摄影师的大名……」
「名字?」榎木津夸张地说,再次笑了,「名字无关紧要。名字不过是记号罢了,只要能够识别属性就足够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小姐?」
榎木津凑近对方。
「是,我也这么觉得。」女子说。
「那太好了!鸭子,葱段,咱们进去吧!」
榎木津快活地说,穿过巨大的门扉。回头一看,接待小姐看来茫然若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像榎木津在接待处说的,装饰绚烂无比,餐桌也十分豪华。铺着白布的无数张圆桌上,摆着我未曾见过的料理,打扮华美的人们围绕在桌旁。好惊人的宾客。当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里面也有我认识的人物。连我这种下层阶级的人都认得,那一定是相当知名的人士。
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禁不住怀疑。
败得一塌糊涂、遍地焦土,不是才短短几年前的事吗?不,就算是还没有化为焦土之前,我也无法想像这种场景。
对我来说的大餐,至多就是一整只的鲷鱼,这种像是模型的料理,超越了我的想像力极限。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榎木津大摇大摆地坐下。几个人眼尖地瞧见他,靠了上来,毕恭毕敬地向侦探嘘寒问暖。榎木津一次也没有低头行礼,只是敷衍地应着「啊」、「哦」。
「……他啊……」
鸟口从箱中取出相机,一面准备,一面回头看榎木津,遗憾万分似地说了:
「……要是能够再普通一点点的话呐……」
「是啊。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
榎木津看似相当习惯冷淡地去应付那些过度的社交辞令。他的父亲好像是个比传闻中更要不得了的大人物。
鸟口准备完毕后,坐了下来。
「唔嘿,看起来好好吃,这就是这次的报酬啊。我要吃喽,我要来吃个酒足饭饱。吃是一时之耻,不吃是一生之损。」
「鸟口先生……」
「哦……你也快坐,不是帮你准备好位置了吗?就快开始喽。」
「哦,坐是没问题啦……」
到底是要做什么呀?——我耳语似地向鸟口询问。
虽然有点爱搞笑,但我感觉鸟口是和侦探有关的人当中最能够沟通的一个。鸟口不知何故,状似刺眼地眨了眨那双间隔有些太近的双眼。
「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是。」
「咦?」
「我听说只要跟来吃好料,一定会有好事。」
「哦……那那台相机呢?」
「哦,这个啊,因为我的角色设定是摄影师嘛。」
「你不是吗?」
「是也不是。」鸟口说。
原来他也是半斤八两。
就在这当中,婚宴开始了。
婚宴才一开始,鸟口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光了眼前的料理。看他吃得都可以听到那狼吞虎咽的声音了。至于我,完全无法下咽。我吃了一两口,却食不知味。
没多久,我就停止吃东西了。
因为我在远处的座席看见了江端、今井和殿村。
没看到久我,或许那晚的事让他失去樱井的信赖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忘掉的某种情绪。
我想起来的是愤怒还是悲伤,如今已经无法判别,总之一种难以承受的感觉确实涌上了心头,我没办法悠哉地用什么大餐。
不久后,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装的哲哉,以及穿着礼服、头戴新娘头盖的美弥子入场,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榎木津……
在打哈欠。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主持人和媒人的话及其他一切,全都被心脏的鼓动声盖过,听不清楚。只有称颂哲哉的赞词片段——男子汉、精通文武两道、武门英雄等等——在心跳声之间钻进耳里,让我感到极度不愉快。
——男子汉。
什么叫男子汉?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但是在酒席上,若是拒绝说「我喝不下了,」就会被逼问,「你这样算男子汉吗?」我对体力也没有自信,但累得瘫倒,就会被责备,「你这样算男人吗?」被打的时候不回手,就会被嘲笑,「简直像个娘们。」所以我才会勉强自己做爬屋顶的工作。
因为虽然微不足道,但只有高处我不在乎。
「怎么样?我也是个男人哟。」我一定是怀着这种夸耀的心情做这件事。
简直像个傻瓜。
可是……我连屋顶都摔下来了。
如果逞强称能、好面子、穷忍耐、耍暴力、对女人动粗、摆架子、瞧不超人,才会被赞扬像个男子汉,那我不想当什么男人了。如果说像哲哉这种人才叫了不起,我情愿当个废物。
——那种人。
我心头火起,握拳就要站起来。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弹中了我的额头。
好像是豆子。仔细一看,榎木津正盯着我瞧。看来是他用手指弹弄料理上的豆子,射中了我。
「榎、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邋遢地笑了,我的紧张感一下子全散光了。
台上状似了不起的老头正含糊不清地说着意义不明的长篇大论。鸟口好像已经酒足饭饱,四处拍起照片来。不愧是说是又不是,他好像还懂一些摄影。
就在这个时候……
入口处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甚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榎木津伸长脖子看那里,「嘻嘻嘻嘻」地笑了。
奇妙的男子踏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榎木津看见来人,露出深深的笑容,嘴角两侧甚至挤出皱纹,高兴地说了:
「来了来了来了!」
「来了?」
「呀!」尖叫声响起。
会场很大,注意到的人应该不多,但据我看到的,男子只是甩开制止他的接待小姐走进来而已,好像并没有做什么。然而……可能是因为他的外貌与场地太格格不入,入口附近座位的妇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那道尖叫引得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那儿。
就我估算……像是五十岁左右。那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掺着白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下巴和脸颊也布满了细细的胡碴。他穿着露出膝盖的灰色长裤,上头是一件皱巴巴、而且还是印花的开襟衬衫,就算是奉承的话也称不上体面。简单明了地说,就是个脏兮兮的怪大叔。
台上男子的致词中断了。
全场静下来的瞬间……
「怎样嘛!」
闯入者总算扬声开口:
「看什么看嘛!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
饭店人员立刻从两旁赶了过来。
怪大叔甩开想要架住他的侍者。
「怎样嘛!人妖就那么稀奇吗!」
「人、人妖?」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笑,「那个人妖是二丁目的小金,他是来报仇的。」
「报仇?那是益田先生先前……」
「没错。就是笨蛋王八蛋见死不救的人妖小金。」
「他……咦?」
小金似乎颇有臂力,完全不把饭店人员接二连三的阻挡放在眼里,大步穿过座席,来到新郎前面。至于客人,几乎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半张着嘴盯着小金的动向。
「哲哥哥……」
「啥?」
「哲哥哥……你太坏了!」
「啥?」
「来啦……!」榎木津叫道,拍膝大笑,「小金,太厉害了,太帅了,让他们瞧瞧人妖的志气!」
「什么人妖的志气,榎木津先生,他该不会是来揍人……」
「你也太傻了呐,南大门,暴力这种偏离人妖之道的事,人妖才不会干哩!人妖有人妖之道啊!」
哟!人妖!——榎木津吆喝道。
小金回头,微微举手。
然后……小金翘起莲花指,哭倒在地。
「太坏了!哲哥哥明明就有我了,竟然还瞒着我跟女人结什么婚,坏死了,真的坏死了!难道哲哥哥已经忘掉那一晚了吗?」
哲哉站了起来:
「胡、胡说八道!呃,喂!快点把这个疯子撵出去!」
「什么撵,好坏哦。」小金更挨近了哲哉说,「哲哥哥忘记我俩那火热的一晚了吗?喏,哲哥哥,我们在你家后院的仓库里,人家对你……哎哟,羞死人啦!」
骚动的波纹扩散开来。
「你、你不要在那里胡言乱语!各、各位,不可以听信这种下流人说的话!这家伙是变态,是社会的人渣,是害虫!明、明明就是个男人……」
「哎呀,人家是男生呀,人家不就说我爱男生了吗?」
「叫警察!快叫警察!」
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几名客人和员工跑了过来。「讨厌啦!放开人家!好痛耶!」小金叫着。「喂,还在拖拖拉拉些什么!」哲哉嚷嚷。他在呼叫跟班出动。
可是……不知为何,江端、今井和殿村三个人都没有离席。这些人平素总是主动去找人妖的麻烦,不可能是临阵退缩,但他们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榎木津先生!再这样下去,那个人会被抓的!」
「呵呵呵呵,那儿有警察厅的长官呢。」
「不帮他好吗?」
「警察会来,不过还要一会儿吧。」
榎木津说,接着啃起鸡腿来。
「什么嘛!人妖哪里不好了嘛!」
小金被众人压制,大声嚷嚷。
就在这一瞬间……
江端站了起来。
「就是啊,哲哉兄……」
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哲哉仿佛吃了子弹的鸽子般,瞪圆了眼睛。
「江、江端,你干嘛……」
「太过分了,哲哉兄,我、我……」
接着今井也冷不防站了起来。
「我也……再也无法忍耐了!」
今井大步走上讲台,推开美弥子,就要拥抱哲哉。
「喂、喂,今井,你、你发疯了吗!」
「哲、哲哉兄,我……我一直只对你一个人……」
「呜哇啊啊!」
哲哉从台上翻滚下来。
底下有殿村在等他。
「我们才不会把哲哉兄交给那种女人!哲哉兄是我们的!」
「救、救命啊!」
江端压上去,殿村抱上去。
场内……当然乱成一片。疑似今井和江端父亲的男子上前制止。演变成一场乱斗了。小金「噫噫」地尖叫吵闹。
这下子的确就不能叫警察了。因为闹场的不是闯入者而是来宾,把事情闹开,也只是让自己丢脸。
「住手!住手!」哲哉惨叫不休。
中间被人墙挡住,我看不见里头的状况,不过……应该正发生着超乎想像的事吧。
鸟口喜孜孜地拍着照片。
榎木津挥舞拳头叫着,「上啊,人妖!」
「现、现在是什么情形?」
「哇哈哈哈哈,很有趣吧?那天晚上京极对他们施了法,他们只要听到人妖两个字,就会变成人妖。还是不是人妖?嗳,随便啦。总之,首先要让这个蠢货体会到被强奸的心情……哇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
「什么好玩,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站起来,往骚动的方向走去。
此时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席避难到墙边去了。
榎木津又扯又踢地撵开纠结成一团的家伙,救出了小金。
小金看到榎木津,娇艳地一笑,发出倒了嗓的声音高兴地说,「哎呀,谢谢!」榎木津接着将今井、江端和殿村给揍飞了。
「适可而止一点!再闹下去就不好玩了啊!」
榎木津这句话使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原本在台下推挤的一大群人退了开去,人群中蹲着礼服被扯开,变得半裸的哲哉。旁边站着一脸苍白的樱井十藏。
「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平息了混乱,真是谢谢你。我向你致谢。」
「哼。」
榎木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再怎么了不起,对方顶多是个官僚。相形之下,榎木津……他说他是神,两者相差太悬殊了。
「我没道理让你道谢。我刚才救的是在那儿缩得像只团子虫的你儿子,又不是你。你儿子是个被人救了也不知道感恩的无礼之徒吗?」
「你、你说什么……你这无礼的……」
「无礼这个词就是没礼貌的意思!没礼貌的是你儿子!看,就连人妖,被人救了也知道感谢。」
「呀,就是嘛!」小金高兴极了。
虽然很抱歉,但这画面实在满恐怖的。樱井十藏一张脸紫涨得像只章鱼。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儿子吗!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侦探!」
「侦探?」樱井说,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一个官吏长相的男子立刻驱前过来,在那张惊诧的脸边耳语。
「什、什么?榎木津前子爵的……?你说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是榎木津集团会长的公子?」
噢噢——众人一阵骚动。
「真的吗?」樱井问。
他一脸难以置信。
「假的!——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似乎就是如此呐。就算这是事实,也请你不要那么大声地在人前公开我有那种蠢父亲血统的事实,好吗!我就是我,不是我以外的任何人,我跟父亲哥哥都没有关系!」
「什么没有关系……」
「你,哲哉的爸,你最好也从现在开始这么想。自己的儿子是在婚宴会场遭到男性朋友侵犯的窝囊废,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在人前提起呢?啊,已经人尽皆知了吗?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震动会场。
「你、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这一定是什么阴谋。各位也请听着,哲哉绝对不是那个、那个人、人……」
「人妖。」小金说,「人、妖!」
「不、不是!」哲哉总算抬起头来,「我、我不是人妖。我才不是那种肮脏的东西。不、不要把我跟人妖那种下等人混为一谈!」
真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歧视发言,他已经混乱得神智不清了。
哲哉披头散发地回头,瞪着倒在地上的三个跟班,还有他们身边手足无措的父亲们。
「给、给我记住!竟敢让我丢这种脸,你们以为可以没事吗!竟、竟然让我尝到这种耻辱……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今井、江端——你们的前途已经被你们那些蠢儿子给毁了!你们全都被开除了,开除!还有殿村!你知道让我丢脸会有什么下场吧?你的公司就等着变成跟久我的公司一样吧!给我记住!」
「你白痴啊?」
榎木津蹲下身子,盯着哲哉,朝他的额头狠狠一拍。
「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呐。你有什么资格开除人家?有权力的是你老爸吧?」
「都、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你这个肛门男。」榎木津说,倏地站了起来。
「肛门男?什、什么不好说,竟然说我肛门男?」
「不喜欢肛门的话,叫你粪便男也行。你这混帐,仗恃财势到处强奸女孩子,一看到人妖就殴打人家,你这种混帐,神怎么可能放过!而且不管是强奸还是施暴,都不敢自己一个人动手,实在是个窝囊透顶的轮奸狂。像你这种东西,与其被人施暴,倒不如掉进粪坑淹死算了,强奸魔!」
哲哉张着嘴巴,软掉了。
筱村也在台上瞠目结舌。
四处传来窃窃私语声。
「不、不许胡说八道!」哲哉大叫,「谁、谁会相信那、那种鬼话!这、这里在场的有识之士,是不会相信你、你那种下流的毁谤的!」
「无知之徒就会相信呀。」榎木津说,指向鸟口,「听好啦,你看看那个人……」
哲哉一抬头,鸟口迎面就给了他一记闪光灯。
「那个人啊,可是某本下流到了极点的杂志的编辑哦。说到那本杂志的内容之低级淫秽啊,实在是教人说不出口、让人不忍卒睹啊。对吧,阿鸟!」
鸟口说,「没错。」
「今天这件事全都会上杂志,大头条啦!」
「什……」
「一定会有很多无知之徒抢着看吧。」
「那、那种荒唐事怎么可以……」
「荒唐事?都做了那么多坏事,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听好了,被你强奸的女孩子,全都被社会以白眼看待呢。她们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可是她们还是坚强地活下去。还有被你欺凌的人妖也是,他们本来就遭人白眼看待了。可是却只有你一个人不用被白眼看待,岂不是太不公平吗?很棒的哦,白眼。很丢脸的哦,会让人不敢在大街上走哦。」
「我、我才不许你这么做!」哲哉吼道。
「没错,榎木津。」樱井低声恐吓道,「你以为我是谁?不只是我,你要是干这种事,也等于是与那边那位筱村先生为敌呐。你怎么可能敢!」
「为什么不敢?」
「什……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得意忘形也该有个限度。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目的,放任你说,竟满口不堪入耳的毁谤中伤。就算你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儿子,若是敢再继续放肆,我可不会放过你。华族制度现在早就废除了,就算是你父亲,现在也只不过是个民间企业的老板罢了。恃着有几个钱就趾高气昂,可是会吃苦头的。你这样会让令尊为难的。」
「哈!」榎木津踢飞散落的餐具,「你们这些人真是蠢到骨子里了。我那死老爸会为难?」
「你、你想让令尊伤脑筋吗?你真的不在乎?我啊……」
「啊啊啊受不了,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榎木津说着皱起眉头,「要是我那老爸真的伤脑筋,那我就要开心死啦!如果你有办法让他伤脑筋,我甚至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但很遗憾,这根本是个窝囊废……」
接着侦探以十分侮辱的眼神俯视哲哉。
「这家伙,你这儿子,我还以为他真是蠢过头了,没想到从他老子开始,就连肛门都不如。连肛门都不如——我实在想不到比这更下等的贴切骂名了啊!实在是,儿子会变成肛门男也是难怪嘛,你们这对肛门父子!告诉你,我会这么伟大,全是托我自个儿的福,跟我老爸半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老爸要为难还是要为害,都不关我的事,我会趾高气昂,也是因为我是个侦探!没想到你连这都不懂!」
「不、不懂的是你!来人啊,快点抓住这个暴徒!」樱井叫道。
此时人墙分开了。
约十名西装男子站在那里。
「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樱井官房次官。」正中央一脸凶悍的男子低声说。
「警、警察吗?好,来得正好。快点逮捕这个疯子,立刻!榎木津,听你在那儿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现在怎么样?不管你嘴上说得再怎么威风,也违抗不了国、国家权力!你束手就擒吧!」
「要束手就擒的是你,樱井先生。」
众刑警身后传来嘹晓的声音。
「你……你是……」
「果心居士!」筱村在台上叫道。
众刑警背后……一身便装和服的中禅寺露出凶狠的眼神站在那里。
「筱村先生,非常遗憾,看来持者的素质太差了。那天晚上我也说过……不过看样子持者素行不佳——不,是糟糕透顶了。凶卦完全无法祓除。还有樱井先生,就在刚才,久我电子工业的社长已经全盘托出了。你长期以来强迫企业接待贿赂,此外……」
中禅寺朝上瞄了一眼樱井,像个恶魔似地笑了。
「……要我再多说一些吗?」
「不、不要,啊,呃……」
一名刑警跑向榎木津刚才说是警察厅长官的男子身旁,向他耳语之后出示某些文件。长官一脸愕然,望向樱井,然后仰望筱村。
「久我不可能说出去!」樱井愤然大叫,「那个窝囊废……他敢这么做吗!他对我唯命是从……!」
额头青筋暴露。
双眼瞬间充血。
「哎呀,气成这样,小心血管爆裂哦,樱井先生。」中禅寺更压低了声音说,「他已经被你舍弃,对你不必再讲任何情面了吧。久我先生已经忍无可忍了。再怎么说,你用与企业活动完全无关的基准去评价公司的业绩,还对久我的公司施以不当的压力,终于害得他们公司跳票了。儿子受到欺凌,连公司都遭到欺凌的波及被摧毁,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呢?」
「胡、胡说!全是一派胡言!」
樱并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一名刑警打开手帐,向樱井出示警徽。
「不是胡说。本官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二课的铃木,您是樱井十藏官房次官本人,对吧?」
樱井没有回答。
铃木刑警接着出示文书,高高举起:
「……这是对您发出的涉嫌收贿的逮捕执行令,请您与我们一起走。此外,对府上及办公室的搜索令也已同时发下,另外,国税厅亦正着手调查您的逃漏税嫌疑。由于有湮灭证据之虞,若您不愿意与我们同行,我们将强制拘提……」
几名刑警上前,架住樱井十藏的双臂。
樱井瘫软着,自喜宴会场被拖走了。
中禅寺冷冷地看着樱井那个样子,然后回头,微微扬起单眉。
「你来的时机真好!」榎木津说。
「锋头全被你抢去也教人不甘心啊。」中禅寺仍然板着脸说。
筱村总算站了起来。
「果……果心居士……」
「筱村先生,我真正的名字是中禅寺,以驱逐魔物这下贱的行业为副业。我受华仙姑处女所托,为先生这样的顾客善后。虽然手段有些粗暴,但我想您应该能够理解……」
占卜还是适可而止才好——中禅寺留下这句话,迅速地离开了。
会场吵闹了好半晌,不久后一个人离去,两个人离去,没多久就变得稀疏冷清了。榎木津说是警察厅长官的人跑到台上的筱村身边,再三地道歉。我不懂为什么他非道歉不可。
哲哉几乎是袒胸露背地软了腿,坐在地上。
榎木津脸上带笑,讽刺十足地说:
「喏,你唯一的靠山爸爸也完蛋喽,你还剩下什么?」
「呜呜……」
「呜什么呜?好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
「呜呜……」
「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喏,笨男人,快说啊。」
「呜呜呜……」
榎木津一脸伤脑筋地站了起来。
「完全不行了。这家伙欺侮起来真没意思呐。和这家伙相比,那只猴子还有趣太多了。只会呜呜呜呜,跟锅釜有什么两样?你是被炉灶给烧了吗?喂,犬吠埼。」
是……在叫我吧。
侦探揪起哲哉的后衣襟,拖到我前面。
「要揍他吗?」
我瞪着哲哉。
蹂躏早苗的真心、夺走早苗的纯洁、毁掉早苗前途的罪魁祸首。教人恨之入骨的仇敌。我的、我的……
我握紧拳头。
这家伙这家伙这家伙……
这家伙……就是一切的……
哲哉缩起脖子,双眼闭紧,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
放下了拳头。我已经没那么恨他了。
「这样啊……」
榎木津软呼呼地笑了。
「那,小金,你要揍他吗?」
「哎哟,讨厌啦,侦探哥哥,人家才不干那种野蛮人做的事呢。别说这个了,侦探哥哥,你好帅哟~」
榎木津踢了一脚小金的肚子:
「混、混蛋!我最讨厌人妖跟灶马了!」
「哎哟,真是太可惜了。」小金说着,抛了个媚眼。
他似乎是个愈挫愈勇的人。
「喂,你。」
榎木津凑近哲哉,他缩起了脖子。
「你真是太幸运了,结果没有一个人要揍你呢。记得感谢神明啊!」
榎木津用力推开哲哉。
有个人接住了他。
是美弥子。
美弥子一把抓下新娘头盖,再一次端详哲哉,接着……
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呜呜!」
哲哉呻吟一声,仰倒下去。
「哼……」
美弥子拍了拍双手。
「没有人要打,所以我来打。没有问题吧?」
「是没问题啦……唔,不过我觉得……」
榎木津……竟然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份……其实我还想再揍他一拳的。不,不管打上几拳都不够。我想代替所有被这种烂人摧残的女性一一出气!还是再揍几拳好了。」
美弥子再次揪起倒地不起的哲哉。
「别这样了。」
榎木津……竟然制止她了。
「是啊……」美弥子想了一下后说,「还是算了。」地丢开哲哉。哲哉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地上,昏倒了。
「侦探先生,你刚才说那边那个长相像狗的人是低俗杂志的记者,对吧?」
「是啊。」
「这位先生,是真的吗?」
「唔嘿……」鸟口发出分不出是回答还是什么的怪声。
「这样。那就好。我想请你将今天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写成报导,可以吗?还有,把这个烂人的名字清楚地写出来,也将他过去的恶行详尽地交代一番,好吗?」
「啊,哦,这是没问题啦,可是……」
「你应该也拍到樱井遭到逮捕的瞬间了,哦,当然,把我的名字写出来也没关系,那样杂志也会卖得更好吧?」
「唔嘿,是这样没错啦……」
「你在想什么啊?」榎木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美弥子。
「不好意思,我想你没资格教训我。」美弥子回嘴道。
「可是这样你很丢脸耶?」
「脸的话,早就丢光了。」
「是这样没错啦……」
「你们策画让人丢脸,事到如今别再来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好吗?反正那个祈祷师也是跟你们一伙的吧?」
「的确是这样啦……」
「真是的。」美弥子卷起袖子,「可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的自尊心才没那么廉价,会被这种无聊小事给伤到。而且我应该让世人用白眼看待才对。因为被这个烂人玷污的女性,光是受玷污,就遭到了世人的歧视,不是吗?」
「是啊。」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虽说只有一时,但我曾经决心要嫁给这种废物。不是靠占卜决定,而是我出于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我应该负起责任才对吧?」
可以吗?爸爸——美弥子对筱村说。
筱村深深地——真的是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所以你才会嫁不出去,本来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把你嫁掉了呐。」
「爸,您在说什么啊,我还没有放弃呢!」美弥子踹飞哲哉的屁股。
「好帅哟!」小金尖叫起来,「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却连我都要不小心迷上了!」
「你这人妖,适可而止一点!」榎木津说。
「被人妖迷上,我也真是没救了!」美弥子说着,笑了。
8
事情轰动了一整个月左右。
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导,许多杂志也争相刊登。
但是最为热销的好像还是鸟口的杂志——《月刊实录犯罪》。出于媒体性质,若是平常,就算被批评为总是捏造难以采信的丑闻也没办法,但这次丰富的现场照片似乎立了大功,听说还创下了创刊以来最佳的销售成绩。
以牙还牙——结果确实变得如此。樱井十藏失势,樱井哲哉不仅失去父亲的威光庇荫,还登上丑闻报导,前途充满耻辱,从今而后,他必须躲躲藏藏地活下去才行了。
虽说是自做自受,却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先前明明还恨成那样……
现在我却已经能够去同情他了。
早苗似乎也不再怨恨哲哉了。或者说,早苗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怨任何人,她会试图自杀,也不是出于对犯人的憎恨吧。反而是因为受不了来自社会那些没有道理的压迫,才会那个样做——这么解释才比较正确。
决心生下小梢的时候,早苗就完全振作起来,独力与社会对抗了。那个时候,她内心就已经了结这件事情了。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团团转。
然后……
最让我吃惊的是,久我光雄真的成了小梢的父亲。这个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打从心底惊讶,瞠目结舌。
早苗……上星期和久我结婚了。
久我在那场鸣釜神事后——似乎是深深地烦恼了许久——前去拜访早苗,真心诚意地赔罪,然后竟然向她求婚了。
听说久我父亲的公司破产,本人也因为贿赂遭到逮捕,因此久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大公司职位也丢掉了。当然,他的后盾樱井也已经失势,所以久我等于变得一无所有,他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向早苗低头求婚。
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猜疑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了,但看来似乎完全没有这类奸计。
站在大姐夫妇的立场,似乎也没有异议。但早苗本身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答应这种求婚。
如果答应,一定是出于某些算计。
可是,我很清楚早苗的性格,她应该也不是出于那类算计才答应。因为早苗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体面、经济能力这些东西。
可是我没有追问详情。
因为我总觉得那样做就太不识趣了。
婚事正式决定后,早苗、小梢和久我三个人一起来问候我。久我低头谢罪。他好像从早苗那里听说等于她哥哥的我,对那件事非常生气。
我……
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那么我笑着原谅久我了吗?没有。我也无法打从心里祝福他们。我只能摆出窝囊的、暧昧不清的态度。
其实我内心是提心吊胆的。
因为我担心久我会不会认出我就是鸣釜神事那天晚上的河川敷。
然后……我终于了解榎木津戴口罩的意义了。为了往后的任务,若是在当时暴露出脸孔,会造成一些妨碍吧。
久我说他开始在运输公司工作。
一旁的早苗看起来也十分幸福。
虽然不是只有结婚才能幸福,但感觉幸福的婚姻,还是该予以祝福才是——我心想。
听说久我也把小梢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或许小梢真是他的亲女儿——而且榎木津也说小梢是久我的女儿——疼爱有加,近乎溺爱。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
这样的话,或许把久我当成父亲就好了吧。
我总算是整理好心情,然后请了三天的假。
我总想要休息一下。
我先是去拜访千叶的大河内家,顺便报告一连串的骚动和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大河内和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了。听说他们是高中同窗,榎木津是他们的学长,看来那所学校真是怪人云集。
隔天,
我前往神保町的玫瑰十字侦探社。
但榎木津不在。
看家的和寅——他的本名好像叫安和寅吉——告诉我出于某些原因,榎木津跟小说家朋友一道去了白桦湖,还说暂时不会回来。
我和和寅闲聊了一会儿,前往中野的中禅寺家。
先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中禅寺的店好像叫京极堂。事件完全结束后,我才发现榎木津会「京极、京极」地叫中禅寺的理由。
夫人依然不在,主人一看到我,早早关了店门,亲自泡茶给我。尽管是关了店特地泡的茶,却薄得有点不像话。
我告诉他早苗结婚的事。
京极堂主人坦率地为他们高兴。
他意外地是个很普通的人。
我稍微放下心来,决定向中禅寺求教一直困扰我的事。
也就是扰木津是出于什么根据,断定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京极堂主人望着庭院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说了:
「请不要告诉令甥女……」
「当然。」我答道。
「榎木津他……不是一一检视了那些家伙吗?我是不晓得提出这个点子时,榎木津是不是就有了这个计划……他们被吩咐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自己犯下轮奸案的现场,应该会无意识地勾起当时的记忆。虽然黑暗,但也并非全然漆黑嘛。那个时候,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榎木津也看到了难以启齿的影像吧。然而……」
「然而?」
「只有一个人身上看不到下流的画面。」
「是……久我吗?」
「对。在这个阶段,他就失去受罚的资格了。」
「受罚的资格?」
「是的。他在那个地点的记忆是明亮的,对吧?」
怎么是亮的……
榎木津的确是这么说。
「这……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代表久我并没有对早苗小姐施暴。他应该参与了暴行——正确地说是被迫参与,但久我并没有侵犯早苗小姐。」
「没有?这……」
这表示久我不是歹徒一伙吗?那么是益田的调查结果错了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答道,「益田的调查十分周全。」
「虽然那个侦探助手的调查方法只能说是低俗到了极点,但只论调查结果,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久我是袭击早苗小姐的无赖同伙,人也在犯罪现场。不过……他完全没有动手。」
「咦?那久我……」
「是的。他——久我大概被吩咐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外,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景色是亮的。他……是负责把风的。」
中禅寺这么说。
「意思是……他只有把风而已?」
久我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对我,他也只是不停地道歉而已。
不过就算是把风,也无疑是共犯。如果参与恶行是不动如山的事实,久我也脱不了共同责任。他是认为自己也是同罪,所以干脆地承认了……吗?
「当然是吧。」中禅寺说,「就算没有出手,他也丝毫不打算辩解吧。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自责,比任何人都后悔。」
「为什么?而且,有证据能证明他没有动手吗?」
根据不是只有榎木津那奇妙的能力而已吗?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们查到了证据。从调查到的状况来看,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说起来,樱井哲哉会想到要袭击早苗小姐,理由就是……久我光雄爱上了早苗小姐。」
「久我……喜欢早苗?」我大为吃惊。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久我在樱井一派之间,地位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当成跑腿的差使,动辄受到欺侮。而这样的久我似乎爱上了头儿家中的女佣,然而那个女佣却憧憬着樱井。久我无法告白自己的心意,举棋不定。这太有意思了,就拿这件事来狠狠地恶整一下久我那傻子吧——就是这么回事。」
「就为了这样?」
早苗……
只是被当成欺负人的道具吗?
而且是阴险的、教人作呕的欺凌。
「这太过分了,那不管是早苗还是久我……」
这真是情何以堪。
「很过分,对吧?」中禅寺说,「久我被父亲严厉地交代:不管樱井少爷做了什么,都绝对不能违抗,万一惹得樱井少爷不高兴,不仅是我们家众多员工,连员工的家人都要挨饿受冻了。那个时候,久我被迫面临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他被命令站在心上人遭到轮奸的小屋外头把风。他饱尝屈辱,咽下泪水,在罪恶感折磨下……甘心奉命把风。」
拿着手电筒关门的是久我——早苗也这么说。
这家伙……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则这么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觉得悲伤起来了。
「送花给早苗的是久我。他应该明白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也料想到花会被丢掉,却无法什么都不做。久我似乎非常痛苦……」
这……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遭到池鱼之殃,人生被玩弄的早苗小姐。」
中禅寺以有些严厉的口吻说:
「但是久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早苗小姐所受的伤,一生都不会痊愈。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补偿,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全都是自己害的。所以……久我才更是痛苦吧。只是……」
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中禅寺这么说。
「请想想看。不管提议的人是谁,听的人都该制止这种秽行。就算无法制止,也可以报警。这可是妇女性侵害案件,是犯罪。」
没错,他们所做的……是犯罪。
「而且……至少他可以拒绝参加的。」
古书肆这次有几分遗憾地说:
「为了让你痛苦,我们要强奸你的心上人,你在外头看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原本是行不通的。不,不可能行得通的。」
是啊,完全没错。
「就算被逼,就算立场再弱,这也不是无法拒绝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抵抗、应该阻止的。应该有很多方法。例如,如果久我的父亲知道儿子陷入那种困境,到底会怎么说?」
「久我的父亲……会阻止?」
「至少不会要儿子为了公司而忍耐。我直接去见久我社长,和他谈过,他是个非常耿直老实的人。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忠告儿子不要做傻事、要儿子阻止那些人做傻事才对。」
「如果久我去找父亲商量就好了吗……?」
「是啊。」京极堂说,「但是他无法这么做。因为久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父亲立场有多么艰难。」
「父亲……也很痛苦是吧?」
中禅寺点点头。
「事实上,久我的父亲也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
「是经营困难吗?」
「公司的经营似乎确实是濒临破产,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别处。」
「是与樱井的关系吗?」我问。中禅寺答道:
「是啊。樱井——我是说父亲,似乎不断地对久我社长做出欺人太甚的要求。社长不知是跟儿子一样很讲情面,还是太胆小了,拼命地忍耐下来。但那毕竟是犯罪行为,本人内心似乎也相当纠葛。此时……,嗳,我也觉得或许是多管闲事……看到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我不是侦探,但既然知道了,也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劝久我社长自首。因为反正公司都倒闭了,如此一来,对樱井更不必讲任何情面了。再说,如果社长知道那些人对儿子的所做所为,应该会更早挺身反抗樱井才对——我是这么想的。」
结果……招来了那出逮捕戏码。
「久我和久我的父亲也是受害者……是吗?」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久我依然是加害者。久我社长也犯了贿赂这样的罪。」
「虽然是这样……」
「不管是久我还是久我社长,如果他们能够严正拒绝不愿意做的事,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即使背后有许多苦衷,但他们的判断造成这样的状况却也是事实。如果久我打从一开始就以毅然的态度拒绝樱井哲哉脱离常轨的吩咐,樱井那群人也会放弃进行这种荒唐的计划吧。因为樱井他们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欺侮久我,而不是凌辱令甥女。可是……久我虽然痛苦,却忍耐下来了。」
「啊啊……」
「他们非常清楚久我有多么痛苦,所以打算要做到久我说不为止。然而久我却拼命忍下来了。所以欺凌才会变本加厉,一直进行到最后。所以令甥女等于是因为久我的忍耐——或者说窝囊,平白蒙受了池鱼之殃。」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久我才会毫不辩解,只管道歉。
原来如此。
「所以……榎木津先生才会……」
「那家伙才没那么好心,八成只是碰巧罢了……」
你最好不要去问他——京极堂这么作结。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