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灵气————
圣德太子时
命秦川胜制百面
栩栩如生之面
必川胜之巧夺天工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间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位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
(※鼠小僧为日本知名盗贼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盗贼之一。)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岩颜料是日本画专用的颜料,以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制成。使用时与胶混合。)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户时代末期列明治时期的真实人物,因智能障碍无法言语,但他所拜访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后被视为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嗳,凡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种子岛为火绳枪的别名,一五四三年从欧洲传到日本种子岛,故被如此称呼。短筒是一种枪身较短的枪炮,也称怀铁炮。)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能乐是起源于日本中世纪的表演艺术之一,明治以后也称能乐,包括能及狂言。同时具有舞蹈和戏剧的要素。般若则为能乐中鬼女的角色。)
(※上面装饰有花采的斗笠,多为节庆表演时所戴。)
(※一种顶部圆浅的斗笠。)
(※一种圆盘状,半覆脸的斗笠,原为江户时代的三度飞脚(每月往来江户、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
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
2
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再怎么透澈,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类,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佛赞、扁额等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的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比较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还可以再摆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比较能够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这些事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略高一段的客厅上面。
里头摆着药柜和阶段柜※。
(※江户到明治初期一种阶梯状的抽屉橱柜,兼具阶梯与橱柜两种功能。)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的桐箱。
(※收藏书画古董的箱子上,记载品名、作者、来历等资讯的文字。)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
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不是长得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慨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出色到过头,各别来看,是无可挑剔。但是相对于台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
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的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
我东想西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要约,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
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这种事的确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连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
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是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再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
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工夫,但选择取舍的纠葛与浪费在犹豫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小时以上的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著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着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
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没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去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要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远远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罢了。」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著于一样东西,还是在可惜一样东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上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嗳,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进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是东西的用途……还是说……」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地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住。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卯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嗳,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劝进帐》为歌舞位戏码之一,描述平安朝武将源义经一行人逃往奥州时,在加贺国安宅关被拦下,义经一行人假扮为山伏(修验道僧侣),对关守说他们正在化缘(劝进)途中,关守便要义经的部下弁庆读劝进帐(化缘簿)来听听,于是弁庆随手拿起一份卷轴,伪装成劝进帐朗声念诵。)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看板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睥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吧。」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毛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把长枪,的确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浑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嗳,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杂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柄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资料,状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然后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
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不是全部记得,不过像是唐伞上长了手跟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想,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
我向今川递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怎么样就是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拜见一下。」
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虽然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
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
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神经大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嗳,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
「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看我。
(※日本风俗在五月五日儿童节会悬挂上大鲤鱼旗,鲤鱼旗眼睛浑圆,嘴巴张开。)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在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会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就是护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流丽了……」
「拜见。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做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
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满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耶。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紧紧地戴上去了。啪地一声戴上去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都没有地戴上去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去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不见踪影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个诅咒面具。」
「不偏不倚?」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低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我毋宁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难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写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
「那……」
「只是这么写而已。」
「啥?」
「如此罢了。」今川说,「的确,这是个诅咒面具。可是大概不会怎么样。看来是不必担心它上面抹了毒药或是装了刀子,所以没事的。」
唔……近藤曾经戴过,感觉不像有那类古怪的机关。那个熊人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我想并不是这种问题。
「今川先生不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
当场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诅咒是很可怕的。万一被京极堂先生诅咒,会吓到性命缩短好几年。」
「那么为什么……」
「哦,」今川说,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确,这个箱子里面似乎装着咒物。既然箱书上这么写着,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想不管里面装了什么,箱子上写下这里面的东西遭到诅咒的时候,诅咒就成立了。」
「是这样的吗……?」
这种事是谁说谁赢、谁写谁赢的吗?
如果诅咒这样就可以成立,那我觉得下诅咒很简单。
「……没有神秘的力量之类的吗?」
我并不是那种深信神秘事迹或怪异事物——例如迷信幽灵妖怪之类——的人。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
可是我一定也没有足够的知识、胆量和觉悟,可以毅然决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说,我模糊地感觉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幽灵,可是这是做为一个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学时代的现代人,非常模糊地这么感觉而已,我一样觉得走夜路满恐怖的,心中某处总是怀着一丝会不会出现什么鬼怪的疑念。
因为这样,如果问我相不相信诅咒或作祟,我会回答不相信,但若问我怕不怕……
我还是怕。
这么说来,前些日子中禅寺也说通灵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我觉得通灵感应与诅咒、作崇有几分不同,但遗憾的是,我不觉得我明白中禅寺那段发言的真意,但当时我认为既然神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都亲口这么断定了,或许唔,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是这么想……
但我依然无法释然。
我表面上也是宣称我不信乱力乱神,所以听到有人说那都是假的,应该可以毫无疑问地同意「没错,就是如此」才对。然而我却无法释然,可见我并非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吧。
结果我只是戴着应当不相信通灵及诅咒的现代人这样的面具,其实面具底下的素颜,却是惊骇得颤抖不已。
不过那种恐惧,或许也是反映出渴望邢类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刚才的说明,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失落。
「那,呃,怎么说,诅咒并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么说……」
是什么呢?
如果就像今川说的那样,光是写下来,诅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怎样成立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怎么了。没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点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说:
「我觉得这才叫神秘。」
「只是写下来……就神秘吗?呃,怨念还是灾厄那类……」
「我想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至于为什么,假设有人怀着怨恨过世,而他的负面情感——遗恨,凝聚在这个面具上……唔,这样是无妨,不过那样的话,本岛先生和我就完全没道理遭到作祟或诅咒了,就是这么回事。」
「道理?」
「嗯,我不认识那个过世的人,也没道理听他倾吐銮百。就那个人来说,就算你或我不幸,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说他人都已经死了。」
唔,是这样没错吧。
「那……你说的诅咒是……?」
「也就是说,与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例如光是这个盖子上写着咒,至少本岛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诅咒了。」
「咦咦!」
我从榻榻米上跳起两寸高。
「我、我们被诅咒了吗?」
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错。」
「什么没错,今川先生……」
才刚跟人家说没有那种东西,言犹在耳,就说我被诅咒,哪有这样的?到底是哪边?
「今、今川先生,你刚才不是才说没有诅咒……」
「是的。因为本岛先生是刚才知道了这箱子上写了什么,才会觉得恐怖,不是吗?」
「是、是觉得恐怖啊。」
「那么,如果上面写着打开这个盖子,会发生好玩的事……你应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哦哦……」
应该是不会怕吧。
或许反而会觉得开心。
「这叫做祝。」今川说,「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在这个箱子上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应该料想不到竟然会被任职于电气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连环画画家看见吧?」
「唔……」
应该吧。我们无法解读,但感到不安。能够写下这种流丽且无法判读的毛笔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测——应该是江户时代左右的人。至少不会是现代人。
「……而且应该是以前的人写的吧。不管怎么样,写的人都应该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拥有这个箱子的近藤都不记得它了,应该没有关联才对。」
「可是,」今川说,「可是恐惧心萌生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完全没有受诅咒的道理。然而这段箱书和箱子的外貌,不仅使两位胆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将它带到我这里来的行动。换言之……不就可以说,你是被这个箱子给操纵了吗?」
「这……就是诅咒?」
「我是这么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甚至相隔一段时间,也能够影响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认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来如此。」
隐约懂了。
直截了当地说,诅咒就是带来负面结果的情报操作吗?
这么一说,似乎给人一种枯燥无味的印象,但如此单纯的构造之中,却密封着无法厘清的情绪或难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难说是单纯的复杂怪奇之物,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说的,我和近藤都掉进了上古时代的什么人设下的情报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么就像今川说的,如此罢了吧。
「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这就不清楚了。两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有事。我对这个箱子和箱中的东西有兴趣,却没有任何心结。」
今川说着,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摆到榻榻米上,打开来。
「哎呀……」
接着今川……倒吞了一口气。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应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个奇异的面具。
材质……基本上是木材。上面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装饰,但那些表面上的装饰全在漫长的历史中风化了。简而言之,那是个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面具。
「这……相当古老。」
「很古老吗?」
今川翻过面具。
「遗憾的是,似乎没有注明作者或年代。可是这个……啊,不,该怎么说,如果我的鉴定眼光准确,并且有方法能够证明我的推测……我想这……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这东西很古老吗?」
令川把面具朝下放置,吸了吸鼻涕答道:
「很古老。」
接着今川又以动物般的动作歪起头来,以短指抚摸着自己平滑的下巴说着,「不,还是不是?」
我问什么不是。
今川好像自问自答起来了。
我毫无知识,所以无从猜想起。
「它不古老吗?」
我这么追问,今川把粗浓的眉毛弯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说
「说到面具……本岛先生会想到什么?」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还被反问了。这样根本颠倒了。可是就算今川问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说到面具,我只想得到面具。我是个非常不会跳跃的人。
「说到面具,就是面具。」我这么答。
「哦……怎样的面具?」
「怎样的……火男面具、阿龟面具、阿多福面具※吧。」
(※阿龟面具和阿多福面具都是丑女面具,表情滑稽。)
「哦。」
都是夜市里会卖的纸糊面具。
「然后还有天狗面具、鬼面具吧。」
「像这样的吗?」今川说,把摆在背后的茶箱般的东西拖到前面,伸手进去。
里面传来窸窣声响。
今川取出一个涂得红红的、像是面具的东西。
是熟悉的纸糊鬼面具。不,我看过鬼面具的次数不多,不到可以说是熟悉的地步,不过那是个很一般的鬼面具,符合我不带先人为主观、普通想到时会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平凡无奇鬼面具。
「这儿连这种东西都卖吗?」
「只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面具收回箱子里,「你只……想得到这些吗?」
「哦,其他的话……喏,还有同样是长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面具吗?还有那叫什么呢,是女人的脸,圆圆的……不,也不算圆,没有凹凸的面具。」
是常见的面具。不晓得叫什么。
「能乐的小面※是吗?」
(※能面的一种,最小巧的年轻女性面具。)
「就是那个。」
大概是吧。
我能想到的,大概就这些了。
「不是神乐面,就是能面呢。」今川说,点了点头。
「对对对,就是能面。能面……是那个能乐里头使用的面具吧?我是没有看过能乐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也有这种的呢。」
我记得是伯父家摆饰的。
是个满脸皱纹、长着白髯的老人面具。
眼前的诅咒面具没有胡须,而且粗糙朴拙,如果就这样将它弄得再洗练一些,或许和伯父家客厅挂的那个面具颇为相似。不,一模一样。
「那种老爷爷的脸的面具……呃,是叫翁面吗?」
「你是说尉吗?」今川答道,「能面一般大分为老人的尉,然后是男面、女面,以及鬼面四大类。不过这种分类并不严谨,也有分为尉与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动物,有时候也不叫做鬼面。如果是狂言面,就还有猿、狐、鸢、福神,以及动植物精灵的啸吹及贤德等滑稽的面具,但狂言与能乐相比,需要面具的戏码较少,所以论数量的话,能面压倒性地多。」
「哦……」
我跟能乐与狂言都没有关系,甚至无法区别它们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是那个尉?还是翁吗?」
「不清楚呢。」今川把头歪得更深,惯重地细细检查面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没有打开……我想应该不是尉面,可是感觉……」
语气含糊不清。这么说来,我记得伯父家的面具嘴巴是打开的,还绑着绳子。
「它的时代……」今川翻过面具。
「时代怎么了?」
「感觉很古老。」令川说,「这个面具材质似乎不是桐。感觉更柔软,像是山毛榉。而且这种古色……涂料剥落的程度,还有粗涩的感觉……」
「很旧吗?」
「不。」
今川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样子。不,当然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我觉得今川不可能壅局兴。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该感到高兴的状况。这个人很难用外表去理解。
「我觉得……相当古老。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没这个可能,唔唔……」
今川说着「没那种事,这不可能。」手掌按在脸颊上。
「哦……这面具很旧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
脸颊松垮下来,看起来还是像在高兴。
「只是我这么相信而已。」古物商说。
「相信?」
「是的。是我这么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为古物商做生意,经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许有些东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坏,但不管怎么样,愈古老的东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价格。别看我这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曾经经验过古物商生活的。虽然正确地说,是假冒古物商才对。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还是听了不少高级茶道具店那贪得无厌的老板的古董经,也看了相当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鉴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么说,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时代古老,同样一个东西,价值就可以翻上数十、数百倍。如果灌太多水会变成诈欺,但就心情上来看,还是会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实上,听说也有一些恶质业者,会把顶多大正时代的东西,伪称是室町时代的古物来卖,再说就算不是蓄意骗人,也会有鉴定错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连堂堂大学教授也鉴定不出来。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还是一样一脸珍妙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能面也是愈古老愈有价值吧?比起明治,江户的更贵,比起江户,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摇手,「没有那种能面。」
「因为没有所以才珍贵吧?」
「你这样的观念是错的。珍贵指的是数量稀少,并非不存在。这种情况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贵,还是只能说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没有?」
「没有。」今川反复道,「的确,民间的古面具中也有许多古老的面具。像地方寺社,也还保留有不少室町时代的面具。可是没有比室町时代更早的面具了,而且能面再怎么努力寻找,也只能追溯到室町时代。」
「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观阿弥※与世阿弥※确立猿乐能※,是从南北朝到室町时代的事。」
(※观阿弥(一三三三~一三八四),南北朝时代的能乐演员及作者。被视为猿乐的始祖。)
(※世阿弥(一三六三~一四四三),室町前期的能乐演员及作者,为观阿弥之子,与父亲共同确立能乐,并提高了能乐的艺术性。)
(※猿乐是流行于平蛋时代到室町时代的日本演艺,观阿弥与世阿弥集猿乐之大成,确立其形式,即为现今所称之能乐。)
「咦?那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对。过去也有猿乐、田乐等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但它们的面具形式很古老。和现在的能面样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
难道这个面具……是比能乐的历史更古老的能面吗?我这么问,今川歪起厚唇说:
「这怎么说都太矛盾了。」
唔,或许吧。
「如果是一般的鉴定家……或者说,只要是对能乐稍有认识的人,绝对会把它鉴定为室町以后的物品。所以这不是我鉴定错误,就是……是啊,我想这有可能是偶然的产物。」
我不仅这话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偶然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
「不明白。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没有那么古老的话,那……」
「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个老面具。」
「可是如果今川先生的眼光正确……」
「问题就大了。那种情况……我想应该推测为碰巧有这样一个面具才妥当。」
「我就是不懂你说的碰巧。」我说。「如果不是碰巧,会有什么麻烦吗?」
「很麻烦。样式是透过模仿逐步确立的。换句话说,老的才是原型。」
「哦……」
「能乐的原型,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猿乐。可是这个面具尽管肖似能面,却与猿乐面不相似。」
「能面与猿乐面不像吗?」
「说像也是像,猿乐的面具现在也叫做能面。」
「那……」
都很像。
「问题是相似的方式。」今川说。
相似的方式,这说法还真怪。
「意思是虽然相似,却不相似吗?如果相似的话,那就很像了吧?我实在听不太懂呢。是我太笨吗?唔,我是不特别聪明啦……」
「例如说……请想像一下白猪和山猪。」
这还真是个符合今川面相的古怪譬喻。
「白猪与山猪很相似。很相似,对吧?」
「嗯。唔,应该算相似吧。我没仔细看过真正的山猪……不过山猪长得就像花牌上面的图案吧?那就相似了。而且我记得白猪是山猪家畜化、经过品种改良而成的猪吧?」
「正确的关系我就不清楚了,我也觉得邢似乎是俗说。可是我想山猪与白猪是有类缘关系的动物。所以假设就像本岛先生说的,驯养过后的山猪就是白猪好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山猪与白猪相似,白猪是家畜化的山猪——就先这么想吧。」
「好,我这么想了。」
不,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这表示山猪比白猪更古老。」
「那样的话,当然是山猪比较古老吧。」
「然而,如果此时突然发现了野生的白猪会如何?」
「什么?」
「野白猪。」
「呃,野白猪是指家畜的白猪野生化变成的猪吗?还是与白猪不同,是从以前就存在的猪?」
「请把它当成也有可能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吧。当然,就像白猪与山猪相似,野白猪也与山猪相似。可是比起山猪,野白猪更肖似白猪。」
「哦,这就是你说的相似的方式不同吗?」
「是的。这样一来,白猪就有可能不是山猪经过家畜化和品种改良而成的,而是改良肖似山猪的野白猪而成的——或者说,白猪有可能本来就是白猪。」
原来如此,我依稀了解了。
「那……如果是时代鉴定错误的话,要怎么理解才好?」
「那样的话。就是野生的白猪其实是家畜化的山猪变成白猪后再度野生化而成的。这种情况,山猪演化成白猪这样的既定说法或者俗说,并不会被颠覆。」
会是这样啊。
「那么你说的偶然是……」
「跟山猪或自猪都毫无关系,古时候自然界就偶然有一种非常肖似白猪的动物。」
「咦?本来就有一种跟家畜化的山猪一模一样的完全不同的动物……?」
这样还能叫偶然吗?
今川伸缩着看不见的下巴点点头:
「那样的话,相似只是偶然,既然是偶然,既定说法就不会被推翻。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吗?」
我更进一步了解今川这个人的想法了。
这个人……简面言之,是因为自己的发想突兀得有可能推翻既定说法,因此感到犹豫、变得如履薄冰了吧。而他想要相信它是古老物品的心情,不是来自于可以提高物品价值、卖出更高价这类卑俗的动机,而是源自于想要颠覆既定说法的诱惑这种有点高尚的心理。
「本来就有肖似家畜白猪的野生白猪,这样的可能性大吗?」我问。
看起来淡泊无欲的古董商说,「问题就在这里。」用手指抚摸着平梳到后脑杓的头发。
「民间的古面具,就像我方才说的,也有许多年代久远的物品,形状和技法是包罗万象,也有许多并未样式化。可以说是个性独具,或是富有地方特色,也有很多面具的形状教人完全意想不到。」
「也就是乱七八糟吗?」
「不是乱七八糟,但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那么也有可能相似了嘛。」
「没错。」令川说。
他的表情完全没变。如此无法从外表推测内在的人,也实在难得吧。
「所以,」古物商接着说,「论可能性的话,是十足有偶然相似的可能性。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即使如此,这些样式回异的民间古面具,细细观察,还是有许多地方延续着早先的面具。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是有一定的系统的。」
「你说的早先的面具,是指猿乐的面具吗?」
「不是的。」
今川扫视了店内一圈,说:
「很遗憾,没有刚好的样本给你看。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不只有能乐和它的前身猿乐。面具从更早以前就有了。佛事中使用的行道面等等,也从奈良时代开始就有,舞乐中用的舞乐面,则是在平安时代成立的。狭义的伎乐中使用的伎乐面,也比能面更要古老。舞乐的安摩曲等使用的纸制杂面,还有与伎乐面相通的麻布制的布作面等等,我想起源一定也很古老。这些面具都是彼此影响,在漫长的历史中浙渐形成……当然,民间的面具也受到它们的影响。天狗的面具发展成现今的形式之前,也应该有过一段迂回曲折。我觉得里头有行道面的口取、伎乐面的治道和王鼻等等的影响。」
「哦……」
「可是,这个面具依我看来……也没有受到那些猿乐以外的表演艺术影响。」
「哦。」
换言之,以偶然来说……
「也凑巧过头了?」
「我这么认为。这个面具……虽然十分粗涩,但怎么看都是尉面的设计。嘴巴的部分没有打开,所以正确来说不能算是尉面,但即使如此,形状也完全相同……」
今川像要嗅味道似地把脸凑近面具:
「好像也有植入胡须的痕迹,这是翁面。」
「也就是说,今川先生认为野生的白猪和家畜的白猪以偶然相似来说,有点相像过头了?」
「所以说,与其说是我这么认为,更应该说是我想这么认为。是妄想。」
今川想要用一句「如此罢了」来结束话题,但就我来说,这部分实在是听得懵懵懂懂……
「请等一下,今川先生,你不是说它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有可能颠覆既定说法吗?」
「唔,我是说了。」今川有些害臊似地说,「只是一时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川不是那种油嘴滑舌到会不小心说溜嘴的人。
「哦,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就像我所想的那么古老,以它的年代来看,实在不可能是这样的形状。」
「不可能?」
「是的。确实,一般认为能面的起源是猿乐中一支叫式三番的祝舞中使用的翁面。翁面、父尉、三番叟、延命冠者这些,也都被认为是源自于猿乐面,就这样被能面所继承。所以翁面等面具,无疑是能面中最古老的面具形式之一,先行的猿乐翁面,在嫌仓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可是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它相异。」
「你说的它,是指猿乐的翁面吗?」
「是的。像是从皱纹、眼睛、濶饰的感觉来看,这果然是能乐翁面的形式,而不是猿乐的翁面。尽管如此,它又无视于自古就有的样式。像是从猿乐的时候开始,翁的嘴巴就是打开的……但这个面具是密合的。」
「唔,或许是吧。」
不太能够理解。
那又怎么样了呢?
「呃,猿乐,是吗?在那个时代……呃,没有其他的尉面吗?你刚才不是也提到什么父尉吗?会不会是那个?」
今川摇摇头。
「不是吗?」
「我想不是。这个……是能乐的尉面。是啊,说到酷似能乐尉面的猿乐面,比起老人的翁面,延命冠者的面具更要接近……」
「那个面具的嘴巴呢?」
「没有打开。」
「那会不会是那个延命冠者?」
「唔……可是形状还是有点不同。」
「会不会是从那个延命什么的发展到能乐的尉面的途中……?」
「没有那种可能。」古物商说,「延命冠者结果在能乐中几乎没有使用,一般认为它反而是发展成狂言中的戎面和福神面了。所以尉面才会被视为是能乐猩特的面具,是受到先行面具的影响逐渐演化而成的。换句话说,这个……」
我总算听懂了。
「呃……我大概理解了。能乐的尉面,是能乐成立以后才完成的面具。而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那个已经完成的能乐的尉面十分相似。」
「十分相似。」今川呢喃似地说,抱起胳臂。
「可是,今川先生认为这个面具很像是能乐成立以前制作的物品。」
「我是这么认为。」
「可是,如果这是能面成立以前的民间古面具,受到能面的影响就太奇怪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它能够追溯到能面成立以前的年代……就应该受到包括猿乐在内的能面以外的面具影响才对——今川先生是这样的意思吧?」
「是的。」
「呃,能面会不会与猿乐以外的面具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令川说,「鬼、动物、神灵系的面具,在舞乐面及行道面中有相当近似的。除此之外,像是技术面、细节处理等等,应该也有许多影响……」
「但这个面具也看不出那些,是吗?」
「嗯……」今川发出颇没自信的声音,「这个……唔,怎么看都只像是能乐的尉面。不,虽然不是尉面本身,是啊,感觉甚至就像……专门的面具师傅以外的人参考能乐的尉面打出来的面具。」
「可是很古老。」
「嗯。这木头的感觉……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所以……一定是我鉴定错了,若非如此,果然还是偶然。一定是偶然。」
「你真是计较呢。」
「那、那当然会计较了。」今川吞了一口口水,「这是非常重要的。」
「有多重要?」
我想知道有多重要。
或者说,我开始感兴趣了。
不管是恐怖的诅咒,还是从近藤家的橱柜挖掘出这个面具的神秘事件,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也不是完全无所谓。
「也就是说……早于能面的表演面具,不管是行道面、伎乐面还是舞乐面,都是以大陆传来的面具为原型。」
「不是日本固有的?」
「不,最后都日本化了,但一般认为原型全都是从大陆带进来的。元祖是大陆那一边。」今川说。
「原来如此。」
「换言之,我国民间的面具,可以说全都受到外来面具的影响。」
「进口的外国产面具是源头,它传进来以后逐渐变化,是吧?山猪栖息在大陆,进口到日本以后,逐渐被驯养而家畜化,变成了白猪,这样想就行了,对吗?」
「请忘掉猪的比喻吧。」今川笑道,「总而言之,日本固有的样式不怎么受人讨论,仿佛被当成从来不存在遇。当然,能面等等是日本固有的,但依谱系来看,它们被定位成先行的外来面具的后裔。」
「往前回溯,全都会追溯到外国的面具?」
「是的。」
今川再次把手伸进茶箱,拿出纸糊鬼面具。
是和刚才不同的另一个鬼面具,不过都非常相似。
「就连这种玩具鬼面,遥远的祖先也是大陆产的。」
「中国也有这种东西?中国也有鬼吗?」
「有是有,但完全不同。」令川说。「中国的鬼发音叫guei,在中国指的是亡灵※。」
(※在日本说到鬼,一般是佛教中地狱鬼卒的形象。)
「头上没有角?」
「别说是角了,好像根本没有形体。哦,鬼本身跟这件事完全无关,问题在于鬼面具。当然,大陆没有这样的鬼,所以大陆也没有这种面具,不过这个面具的源头的源头的源头再源头,是外国产的。理所当然,愈是回溯,就愈接近原型。面具愈是古老,就愈接近大陆产的,不相似就邪门了。」
「是这样的吗?」
「所以了,」今川探出身子,「在那么古老的时代就存在这种设计的面具,实在,太邪门了。能的翁面是日本的设计啊。这个面具如果真的如同我所想的那么古老,它就有可能是能乐翁面的祖先,那么一来,能乐的翁面就不是外来的面具日本化而成的,而会变成是日本固有的面具了。
「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是说,这个诅咒面具会改写日本面具的系谱?」
「我妄想搞不好会改写,如此罢了。」今川说,「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呃,可是……」
「只是胡言乱语。」今川说,「本岛先生与这个业界无关,而且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是个完全的圈外人,所以我才能向你提这件事。如果一本正经地公开谈论这种事,大多数的人听了都要笑,我想也会有人听了勃然大怒吧。我只会落得遭到嘲笑斥责的下场而已。」
没半点好事——今川说道,把鬼面具收回茶箱,这次拿起了诅咒面具。
不会有好事吧。
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光是持有就会面临灾祸,戴上去就会死掉的诅咒面具。
我正想着这种事,外表迟钝的古物商竟然把那个诅咒面具放上自己的脸去了。他想戴吗?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不出所料,外貌古怪的古物商就要戴上诅咒面具。
瞬间。
「啊啊!」
今川难得发出清晰的叫声。
「有、有东西……」
「出……出了什么事?」
「上面写着东西。」今川说。
3
令人无法释然的发展,大抵都会有个使人无法释然的结果。怀抱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忽一回神,一切都豁然开朗,或是得到一个无上满足的结果,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形的。
不管有了多么可喜可贺的结局,无法释然的事还是无法释然,这种情况,不管是皆大欢喜还是美满收场,还是会留下无法释然的部分。
只是大家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也忍耐而已。这种情况,对我这种凡夫俗子来说,「无法释然的事就忘掉吧。」这句话或许才是至理金言。可是,那完全是事过境迁以后的事,对于现在进行式的无法释然,就连忘掉也办不到。
唔,无法释然,或许只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别人可能根本不这么感觉。
我在脑袋里嘀咕个不停,走上阶梯。
神保町,榎木津大楼……
没错,这座阶梯通往榎木津的事务所。
回想起来,我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玫瑰十字侦探社,绝对不再去找榎木津,是才短短两天前的事而已。
这表示我坚定的决心只维持了一天左右。
——谁叫我是凡人吗?
多没意思的赖皮法。
这是不可抗力,因为我得代替令川去拜访榎木津。
令川好像披榎木津命令下午绝对要过来。
然而今川无法实践与榎木津的约定了。当然,是因为那个诅咒面具。
不过……也不是今川遭到诅咒,病倒或死掉了。
令川就要戴上诅咒面具的时候,在面具内侧发现了疑似文字的东西,兴奋不已。
古物商那邋遢的嘴巴更加合不拢,口沬横飞——真的是口水四溅——难得意气飞扬。
这也是当然吧。
再怎么说,上头的文字都显示出了制作年代……
而且那年代还印证了今川的推理——不,妄想……
也难怪他会兴奋。
我也看了字,可是实在辨读不出来。我连墨痕清晰的箱书都无法辨读了,所以觉得读不出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不是我辩解,那个时候我并非看不懂上头的字,而是字迹模糊到根本无法判读的地步。
那与其说是字,根本就是污垢。
字迹变淡、剥落,而且又灰又脏。要不是把脸凑近到几乎要戴上去的地步,而且光线恰好适当,否则绝对不会发现。恕我重申,那看起来根本就是污垢。
可是……那原来是文字,今川说那是文字。
兴奋的古董商说要去中禅寺那里。他说这种状况请教大学教授之类的人物比较好,而不是找茶道具古董商。
的确,中禅寺的话,感觉他与教授、博土那类人士也有门路。
或者说,我感觉中禅寺的话,搞不好就解读得出来。
与侦探有关的人们,无论好坏,每一个总有些古怪的特出之处。这些人异于常人。搞不好今川也这么想。然后。
请把这个面具暂时借给我好吗……?
今川这么说。
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唔,拿来面具的是我没错,但这个面具原本的物主是近藤。所以我觉得当场答应也有些不对,但反正这本来就是无用的长物,我觉得就算送给今川——不,甚至拿去丢掉还是弄坏都无所谓。所以我以非常轻松的口吻,当场「请请请」地答应下来,但是就在我这么爽快答应之后……
我一瞬间兴起了疑惑。
回答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和今川一起去找中禅寺。对于这件事,我丝毫不抱怀疑。可是仔细想想。
既然今川都要求借给他了,表示面具会离开我的手里。借给他这样的字句背后,不就隐藏着接下来不需带来面具的我的意思吗?
结果真是如此。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今川对着怔住的我,用一种平板呆滞,脱力松垮的语调说。
请你替我把这个送去……
今川把那个装了玩具鬼面具的茶箱朝我递过来,他叫我把这个茶箱送去榎木津那里。
我当然不愿意,所以露骨地面露难色,但今川却睁着那双栗子般的浑圆大眼直盯着我不放。
今川也不想去吧。
榎木津根本是把今川当成白痴耍了。
每一碰面,今川就遭到唾骂诽谤揶揄中伤、侮辱诋毁糟蹋讥诮等无止境的集中炮火攻击。换做是我,绝对无法生还。
可是,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是我做为一个凡人,坚若盘石的决心。
说起来,诅咒面具是我带去的,而且也可以由我去找中禅寺啊。虽然去找榎木津和去找中禅寺,都同样是被打发去办事。
可是……
比方说,就算我带着诅咒面具去找中禅寺,显而易见,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小毛头跑腿。
那个古书肆直觉灵敏得可怕,应该马上就会明白我的来意了吧。问题在于我的理解力匝为低劣这一点。
中禅寺说的话非常浅白易懂,内容却相当难解。不管怎么听,都很难百分之百完全理解。纵然理解了,要把它转速给别人听,也十分困难。我没有那么多的词汇,也没有那么优秀的描述能力。换句话说,会变成我得把我靠着稚拙的理解力勉强记住的内容,用比理解力更差的表达力转达给今川。不仅一知半解,还词不达意,究竟能不能顺利转述,实在非常难说。不管我怎么述说,也传达不出一丁半点,也完全无法重现任何内容吧。倒不如直接由今川去拜访,更有效率几倍、几十倍。
反之,榎木津说的话,横竖没有人听得匿。今川听了也不会懂,派小毛头去就够了。
我天人交战之后,答应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用贴有封印的桐箱中的诅咒面具,和随便装在茶箱子里头的鬼面具交换了。简直像猿蟹打战的故事※。虽然不晓得哪边是猿,哪边是蟹。
(※日本民间故事。故事开头是猴子看到螃蟹拿着饭团走在路上,便花言巧语拿捡到的柿子种子与螃蟹的饭团交换。)
就算是这样……
才刚下定决心不扯上关系,立刻就扯上关系,实在是造化弄人。我会搬出造化这样夸张的东西,是因为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教人难以接受。就算我是凡人,一想到要遭到榎木津个人愚弄,还是教人气不过。可是如果说这是造化,那也无可奈何了。因为如果对手是造化,就算是榎木津大神,也无从对抗起吧。
或许也并非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连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年关将近的节骨眼拜访榎木津。
嗳,因为我是凡人,所以不管我是决心还是发誓,迟早还是会碰上不洌的事态,那样一来,我那连屁都不如的决心,八成也无法坚持到底吧——当时我的心中一隅,怀着这种实在是窝囊到底的展望。
话虽如此……
没想到年都还没过就碰上这样的事态,真正是万万料想不到。
我爬完了楼梯。
毛玻璃上有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文字。
看熟了这几个字的自己教人愤恨。
推开这扇门,就会响起「匡铛」的钟声。
我推门。钟响。钟的确是响了,可是异于往常,没有「欢迎光临」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维持推开门的姿势,就这样窥看里面,接待用沙发上坐着一反常态、表情一脸严肃的侦探助手益田龙一,对面坐着同样一脸苦恼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文藏刑警,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根本没发现我。
这钟是干什么用的?我恨恨地仰望装在门上的钟。
结果打杂兼秘书的和寅——安和寅吉从厨房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沿着墙壁凑过来。简直是蟑螂一只。这么说来,榎木津以前好像叫过他蟑螂。寅吉把手掩在嘴边,悄声说:「现在正忙,过来这儿。」
「呃,我……」
「别罗嗦,过来这儿。」
我被寅吉拉着手,一样蟑螂似地被拖进了厨房。
「我啊,是今川先……」
「嘘!」
寅吉用食指抵住他厚厚的嘴唇。
「现在正是好玩的时候啊。」
「好玩……又出了什么事吗?」
「咕咕咕。」寅吉哼着鼻子笑道,「窃盗啊,窃盗。」
「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不是不是,是闯空门,这次啊,那个嚣张的益田遭到怀疑了。」
「益田先生闯空门?」
寅吉再次「咕咕咕」地笑:
「前任刑警蒙上闯空门嫌疑,他人生告终了呐。嗳,他不管是身为侦探的将来——不,做为一个一般市民,他也是前途无亮了。我家先生对这种事是非常绝情的。不用多久他就会被炒鱿鱼了吧。闯空门的侦探,这怎么抬得起头来嘛?对吧?」
「我就说不是我了!」益田朝着寅吉怒吼,「和寅兄,你少在那里胡謌乱扯,加油添醋。听好了,我不是遭到怀疑,只是警方找我问案而已。」
「不都一样吗?」寅吉说,「在我的认知里,就是因为可疑才会找你问案啊。」
「不是啦。问案是对关系人或目击者询问状况,跟讯问嫌犯是不一样的。我根本没被怀疑好吗?青木先生,对不对?」
青木那颗小芥子般的头往旁边一倾。
「青木先生,难道你在怀疑我吗?」
「不,我也不想怀疑你,可是总觉得……这事也巧过头了呐。」
青木不干不脆地回答之后,盯住益田。
「青木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啊?」益田倒了嗓地鬼叫,弓起腰来,甩着垂在额头上长长的浏海。这似乎是他夸示虚弱的一流演出。
「呃,就是……」
「原、原来你怀疑我!」
「不,就是,益田……」
「咱、咱们不都是玫瑰十字团的一员吗?」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团体。」
青木略为歪起那张娃娃脸。
益田略为歪起那两片薄唇。
「青木先生,少来了,鸟口还有你跟我,咱们是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你不记得那场伊豆的大乱斗了吗?」
「因为那件事,害我被减薪了。」青木露出苦涩的表情,「我甚至暂时被调换部署了,那个时候的罪责,我已经完全偿还了。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这意思是你先走一步了?」益田说,颓坐在沙发里,「好卑鄙哦。卑鄙可是我的专利耶。」
「我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所以也没有脱离任何团体。所以我并不卑鄙。」
「是这样吗?咱们先前不是还在神奈川一块儿大显身手吗?你都忘了吗,青木先生?」
「拜托,别愈扯愈远了。」青木说,「益田,求你专心点好吗?光你的事情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益田把头歪向旁边悄声呢喃,「自己还不是一丘之貉。」
青木不晓得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无视于他,以逼问的口气问了:
「听好了,不想被怀疑就不要装疯卖傻,清楚明白地说。我再问一次,你在目黑附近是九日跟十日,在池袋附近是十日和十一日,上星期的三、四、五,对吧?」
「就跟你说是了啊。」益田噘起下唇,「就是这样。」
「那么你去的地点是……」
「就是中目黑的……等一下,我说青木先生啊,你知道侦探有保密义务吗?就跟警察官不得随意将调查内容泄露给一般民众一样,侦探和律师等等,从事可以获知关乎个人利益的私事内情的职业之人,不得随意公开这类资讯,这是规定。随意吐露,是有违商业道德的行为。」
「哦?」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我以为就这家事务所而言,那些商业道德什么的,早就已经一败涂地了。再说,听说你从调查官时代开始,就毫无节操地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民众,不是吗?」
「所以我辞职了。」益田顶嘴似地说,「要是再不保密,我岂不是连侦探工作都得辞了吗?」
「就算你在那里闷不吭声,也一样得辞吧?」寅吉说,「被革职,被革职。」
「才、才不会有那种……」
「我家先生对奴仆有多么地冷酷,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吗?你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闲空门,而且还有一堆目击者,这样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一定会被炒鱿鱼的啦。错不了的。你也这么认为吧,本岛?」寅吉喜孜孜地说。
我……虽然毫无想法,但我想榎木津对奴仆冷酷无情这件事是事实。就像寅吉说的,有罪还是无罪都没有关系。榎木津不中意的话,马上就会把人解雇吧。我答道,「我不清楚状况,不过一定是这样吧。」
益田想了一下,接着顶出尖细的下巴,「啾」了一声。
「啾什么啾?」
益田眯起眼睛瞪了寅吉一眼,然后转向青木,突然改变态度,满脸堆笑地说了起来
「其实呢,是上次神无月事件,收到战帖之后,呃,大概一星期以后的事。」
「你愿意说了吗?」青木吃惊地探出身子。
益田似乎豁出去了。
「那当然了。」
「可、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一般说来,这是很糟糕的行为吧?
「哪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火都要烧到我屁股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说过很多次了,卑鄙是我的信条。这种情况,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保、保密义务呢?」
「那种东西遵守了也不能怎么样。就算保住委托人的利益,我的利益遭到损害也没用嘛。就算我泄密的事曝光,道个歉就没事了。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要我道歉几百万次都成。叫我下跪跳脱衣舞也没问题。托各位的福,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益田挺胸说道。
真是个教人头大的侦探。
「哦,有人委托调查外遇。日期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呃,我忘记了,是那边的如水会馆举行日韩学生座谈的日子。」
「哦,分析及调整日韩关系现况的座谈会,是吧。」青木说。
「没错,就是那个。」
「那是八日的事。是神无月骚动发生后正好一星期的事。」
「不愧是现职刑警呢。」益田轻浮地说,「就像你说的,是八日。对了,政治家的会谈好像陷入瓶颈呢。说起来,我觉得日本的说法太傲慢了。竟说什么统治带给了韩国恩惠?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带给人家的是屈辱才对吧?青木先生对于日韩关系是不是也自有一家言呀?」
「就算有,我也不能说。」青木说,「我好歹也算是个公仆。嗯,同样都是在神田。然后呢?」
「是是是。呃,委托人……我记得是住在中目黑的……」
益田掏出记事本翻开,没节操地说出委托人的住址。青木脸色一沉,翻开自己的记事本。感觉他好像有所疑虑。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叫人家说,现在又说这是什么话?我就算撒谎,也得不到竿毛钱的好处啊。」
青木要求再说一次地址。
益田毫不犹豫地回答。
什么保密义务。
如果真有邢种义务,益田完全放弃了。
益田讲完地址后,说明那里是唐崎一带的德川邸附近,被青木冷冷地一句话带过:「听到地址就知道了。」
「那是一栋豪华的大宅第呢。感觉很时髦,有点西洋风格……」
「这个地址真的没错吧?」青木打断他似地再次确认。
「没错啦。我是靠着这条备忘找到那里的。要是地址错了,我就去不了了吧?」
「为了惯重起见,可以把委托人的姓名也告诉我吗?」
「没问题。」益田应道。
真是个伤脑筋的侦探。可是仔细想想,连地址都一清二楚地说出来了,就算只瞒着姓名也没用。
「委托人姓鲸冈。过来委托的是先生,名字叫勋。年纪四十七岁,是金属加工厂商的干部人员,感觉手头很阔绰。穿的西装很高级,皮鞋大概是每天擦,亮晶晶的。」
「那种事无关紧要。」青木说。
「怎么会无关紧要?不,既然要说,我就要说个彻底。有的没有的我全都要说。那个穿着亮晶晶皮鞋的勋先生呢,怀疑太太红杏出墙。嗳,那个年纪,又是干部,一定忙得很吧,那个老公很少回家呢。可是呢,太太年纪比他整整小了一轮,二十九岁呢。不说十八一只花,可也正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在那么一栋大屋子里——那屋子真的很大哦——在那里一直独守空闺,做老公的当然也会担心喽。」
「他们没有孩子吗?」寅吉问。
「没有孩子呢,很遗憾。说遗憾也不是我遗憾,不过他们没有孩子。狗倒是有啦,看门狗。是一头巨大的西洋狗哦。我不晓得是什么种类,不是哈巴狗还是土佐犬那类的,是那种毛又长又膨松的狗。还有两个每天定时来上班的女佣。没有罗嗦的婆婆小姑之类的。」
日子惬意得很呢——益田说。
「以太太来说,唔,是个没得挑剔、自由自在的环境吧。」
「是……这样吗?」青木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当然啦,你看,有庭院还有狗,有女佣还有钱,老公又不在。这简直是极乐世界嘛。可是啊,人一满足,就会萌生贪念,不是吗?」
没有人应话。唔,我想也是。
益田想要驱散这扫兴的气氛似地说:
「会变得贪心的啦,所以老公也担心得不得了。然后呢,既然要怀疑,当然是怀疑有没有偷男人啦。说是有了贪念,其他方面也全都满足了嘛。别说是满足了,都满到溢出来了呢。一定是有奸夫啦,奸夫。」
「知道了,快点说下去。」
从刚才开始,青木就摊着笔记本,拿着铅笔,记也不是地停在那儿。益田说话非常夸张渲染,内容本身听起来算是颇有趣,可是从刚才开始,就没说到竿点值得记录的内容。废话太多了。
「这不就在说了吗?」益田说,「所以呢,爱操心的老公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老婆,可是嗳,力不从心。所以我被吩咐接下这个老公不在的时候,监视老婆究竟都在做些什么的任务。是出门了呢?还是有人来找呢?一定有什么,叫我一定要揪出那个对象,抓到外遇的证据……」
玫瑰十字侦探社平常是不接品行调查这类正常侦探工作的。这家侦探社,简而言之就缘是只为了满足榎木津的消遣而存在的公司。
可是并非成天都会发生一些让榎木津高兴的稀奇古怪事件,要是不工作,事务所就要关门大吉了。即便事务所关门,榎木津本身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似乎也不会感到困扰,但好歹算是员工的益田可就伤脑筋了。因此一般侦探社会进行的朴实业务,全都由益田一手包办。或者说,他不得不一手揽下。因此益田经常调查一些外遇案件……
「这是我拿手的跟监工作呀。」益田说,「警察时代,我可是经过一番严格训练的。跟监是我的拿手好戏。然后我去了目黑的宅子。」
「他们住在那里吗?」
「当然住在那里啦。」
「你说那对鲸冈夫妻?」
「上面挂着豪华的门牌,写着鲸冈两个字,然后狗从铁门那边汪汪汪地……」
「还有狗……?」
「有狗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狗跟两个女佣。」
「连女佣都有吗?」
「屋里我没办法看到。」益田说,「我才没笨到会上门访问说你好我是侦探呢,又不是送米的。我们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任何强制力。我们可是见不得人的一群啊。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探听,是侦探的本分嘛。」
如果那是侦探的本分,可以说是跟榎木津揭示的侦探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吧。榎木津彻底痛恨踏实的调查活动。与其说是讨厌,说瞧不起比较正确吧。不,或许说轻蔑比较对。
「我在周边进行了访查。」益田说。
「打听那个鲸冈太太的事吗?」
「其他还要打听什么事?我可不是官差,我是侦探啊,侦探。所以我到处向人打听鲸冈太太的事呀。不着痕迹、偷偷摸摸地。很简单,假装要问路这样,然后搭讪说:那户人家好宏伟呀。」
「邻近人家怎么说?」
在我看来,青木似乎在怀疑些什么。他感觉像是不相信。
「那户人家跟街坊邻居好像不打交道呢。」益田说,「可是呢,老公不在的时候,太太频繁地外出,这一点似乎是确实的。那个太太很引人注目呢,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听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出门,不到黄昏不会回来。」
「真的吗?」
「你怎么这么罗嗦?真的啦。我调查过,是真的。」
「唔…你打听了几户人家?」
「怎么这么吹毛求疵的?」益田歪起细眉,「一直叫人家快点讲下去,又这样一再打断,根本没进展了不是吗?我啊……我想想,我打听了五户人家。五户人家说的都一样。不服气吗?」
青木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自己的记事本,「不,请继续。」
益田一副无法信服的样子,不过很快地继续说了起来:
「根据我在周边打听到的消息,太太离开家里的时间,好像差不多都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于是我便像刚才说的,进行我最拿手的跟监工作。我对跟监非常有自信。我像这样,蹲在厨房后门对面人家的树丛里——啊,躲藏的姿势不必了吗?」
「不必了。」
「不必了,是吧。非常冷呢,天气又阴阴沉沉的。在冷天里跟监,对腰负担很大呐。然后呢,我就监视着,结果太太准时从后门出来了。这个鲸冈太太啊,是个美女呢。长得就像玛琳·黛德丽※。」
(※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一九〇一~一九九二,德国演员及歌手,一九三〇六年代在好莱坞电影活跃,一九五〇年代起则以歌手身分活跃。)
「她是外国人吗?」寅吉问。
寅吉不知不觉间在青木旁边坐下了。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相对的,我还穿着外套,捧着茶箱,杵在厨房里。
我可是客人耶。
「不是外国人啦,这是比喻啦,比喻。」
「真老套的比喻,明明还有别的形容可以用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寅吉表情认真地说,但青木再次苦笑,应道,比喻无所谓啦。」益田瞪着寅吉。
「就是嘛,这无关紧要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所以都无所谓啦。」青木反复道,「看起来很阔绰,是吗?」
「是啊。这年头阔绰的应该只有水字旁族,看她那身打扮,家里很有钱呢。」
「什么叫水字旁族?」寅吉问。
「渎职的水字旁啊,指渎职官吏啦。听说糸字旁跟金字旁已经退烧了,现在赚钱的是水字旁……」
「糸字旁是指织维业界,金字旁是钢铁业界。」青木补充说,「是警察的行话。」
「哦……」
「两边都是我们的客户呐。」寅吉佩服地说,「纤维跟钢铁都退烧了吗?」
「跟先前的景气相比的话。可是鲸冈家住的是豪宅,太太的打派也非常奢华呢。喏,就像上个月东京会馆举行的巴黎时装秀那样的打扮,很抢眼的。所以跟踪起来也非常轻松。」
「那……你跟踪了夫人喽?」
「当然跟踪了。」益田答道。
鲸冈夫人——听说她叫鲸冈奈美——根据益田说的,她穿着就像克莉丝汀·迪奥设计的那类时髦服装,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开了鲸冈邸的后门。她每天都从后门离开,益田说这是从邻居口中探听出来的。
具的是爱说长道短。
如果说没有表面上的往来,理应不清楚才对,却怎么会连这些细节都了若指掌?我是不晓得住在那一带的是什么样的人士,但与我们这种老街的街坊交往状况不同吧。
不管怎么样,夫人完全不晓得附近邻居随时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监视着她——不,这天甚至有个轻浮过头的奸细跟踪着——匆匆穿过小巷,往大马路走去了。
「她走路的样子也像个模特儿一样,背伸得直挺挺的。而另一边的我呢,是蜷着背,立起外套领子……」
「是什么样的服装?」青木问。
「就时髦的洋装……」
「我是说你,你的打扮。」
「我吗?青木先生明明说细节不重要,却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呢。我啊,穿着那边的……」
益田指向入口。
衣架上挂着泛绿的灰色外套,还有一顶破旧的鸭舌帽。青木的外套好像叠放在青木自己旁边,而寅吉住在这里,那肯定是益田的外套。
而我外套还穿在身上。
「然后像这样,戴上口罩。」
「果然……」青木歪了歪头。
「什么啦?感觉真讨厌。嗳,我没那么多衣服,所以底下的裤子跟今天穿的一样。然后呢,我立起那件外套的衣领,深深地戴上鸭舌帽,缩起脖子,蜷着背,就像只沟鼠似地,鬼鬼祟祟地……」
「你的人生就像地下社会呐。」寅吉悲叹说,「一点都不像我家先生的弟子。说到我家先生,打出生到现在,连一次也没有鬼鬼祟祟过。榎木津礼二郎总是威风堂堂。」
寅吉这么说,益田便顶回去:
「他那叫做厚颜无耻啦。不要拿那种人当标准。然后呢,是啊,大概走了三町左右吧……」
飒爽前进的奈美来到同样一栋大宅子,放慢了脚步,仰头看了一下建筑物,停下来,然后走进了那栋屋子。
「她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像在避人耳目。」益田说,「不,我看起来就是这样。原本她都像这样,抬头挺胸,英姿飒爽地走着,所以才更这么感觉也说不定。然后我在那户人家前面监视了一会儿。因为我也不能闯进去嘛。得先待机才行。如果她在里面停留一段时间,也有可能是在偷情嘛。嗳,她那身打扮,如果做了该做的事,返家之前,也得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会花上不少时间……噢,不好意思,扯到下流的地方去了。」
「每个人都知道你这人有多下流。」寅吉说。
「你知道那一户的地址吗?」
「知道。不过直接说结论的话,那里并不是情夫家,呃……」
益田说出住址,连山仓这个姓氏都说出来了。
「山仓是通先生家……是吧?」
「咦?青木先生认识山仓先生吗?」
「山仓先生……是前华族吧。」
「对对对,据说他们家世显赫,哦,上代的前男爵大人老早就已经过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呃,你说的那个是通先生当家。不过说是儿子,也已经五十多岁……」
「五十四岁。」青木说。
「你好清楚哦。青木先生真不愧是现任刑警呢,不同凡响。思,五十四岁。而且是遖先生因为严重的痛风,身体不灵活,不过他还是现任当家。其他家人有太太、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祖母,三个人一起生活,佣人有三个左右。是通先生的儿子已经战死了。哦,这些是后来调查到的,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还以为里面正在翻云覆雨……」
「并不是。」
「结果并不是呢。因为以那样的家庭成员来看,没有人可以当年轻太太的对象啊,而唯一一个男的当家,右手又动不了。」
「然后……你怎么做?」青木身子前屈。
「怎么做……哦,我等了一个小时半左右,太阳都下山了,天愈来愈冷的时候,太太走了出来,所以我又继续跟踪,然后下一户人家……」
「下一户人家……是不是距离山仓家约十分钟远的大村家?」
「哎呀呀,」益田张大嘴巴,「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接着隔天,你在上午拜访山仓家和大村家,然后……」
「嗯,因为两家感觉部不像太太的外遇对象,所以我再一次到鲸冈家后门监视,跟踪太太……」
「然后这次太太去了池袋一家叫高田的刀剑铺,还有叫土居的茶道具屋……我说的对不对?」
益田再一次「哎呀呀」。
「完全没错。咦?那些难道是……」
青木点点头。
「是……那样吗?」
「没错,全都是向警方报案失窃的人家。」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
益田顶出尖细的下巴说,「岂有此理。」
「才不是岂有此理。一个和你相同打扮——身穿绿灰色外套,头戴鸭舌帽,戴口罩,外貌可疑至极的男子,在每一户遭窃的人家附近被人目击。不仅如此,那个人还拜访了山仓家和大村家。不,那个男的也去了刀剑高田还有土居茶道具。然后呢,那家伙拜访的当天晚上,家里就遭窃了。这教人不怀疑才有鬼。」
「话、话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不是小偷啊——益田说。
「我不是小偷,可是那个鸭舌帽的可疑男子,唔……应该就是我吧。」
「你不是最擅长跟监了吗?」寅吉不屑地说,他的口气真是酸到了极点。「结果怎么一堆人目击到你?你只是鬼鬼祟祟,根本没有藏好嘛。还说什么监视对腰负担很大。完全曝光了嘛。好好地站在路边还比较不会引人注意。一下蹲一下藏的,你只要动作一次,可疑感就加深一层。简而言之,你只是个行迹鬼祟的家伙。你这个样子,根本没有资格担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
「有那么多人看到我吗?」
「你好像很引人注目。」青木说,「你说那个……鲸冈夫人吗?你说她非常显眼,但遗憾的是,对于那位夫人,完全没有目击证词。你比她更要醒目多了。」
益田默默地蹙起细眉
「怎么会……」
「还怎么会,这是事实。那你的调查后来怎么了?那名女子为什么要去那四户人家?」
「哦,山仓家呢,说前天下午确实有个女人来访,说想看看庭院的松树。说什么她也想在自家庭院种松树,经过的时候,看到这样一棵漂亮的松树,希望山仓先生务必介绍业者给她。」
「好假哦。」寅吉说。
「是很假啊,可是好像是真的。然后呢,嗳,山仓家那样的家庭,很难得有女性拜访,山仓先生又好像非常热爱园艺,便和她聊了近一个小时的庭园经,然后把大村先生介绍给她。」
大村先生是园艺师傅——益田说。
「然后呢,山仓先生说太太应该去找大村先生了。嗳,我也知道事实上她真的去了,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去查证了一下,大村先生也说山仓先生介绍了一个妇人来找他商量庭木的事……」
没有这样的事吗?——益田问青木。
「不,辖区的调查中,山仓先生和大村先生好像都没有提到女子……」
「那、那他们是知情不报!」
「不,这是当然的吧。」
「为、为什么?」
「因为那名女子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啊。就山仓先生来看,或许她是个稀客,但她是有事上门,而对大村先生来说,她虽然是个生客,但也就是个客人罢了嘛。相较之下,益田你这家伙是浑身上下可疑到了极点啊。说起来,你冒充什么身分拜访这两户人家?」
「什么冒充?这是在说什么?」
「因为你总不能自我介绍说你是侦探吧?」
「那当然啦,可是我也不能说我是路过的无名旅人嘛,所以我就,唔,假装客人什么的——对对对,我没有冒充身分,我只是假装。」
我觉得都一样。
「我是假装。」益田反复说。
「假装问路吗?」
「问路是在周边调查的时候啦。闯进搞不好就是贼窟的人家,问个路再离开,邢就太蠢啦。」
「贼窟?」
「我说啊,青木先生,这可不是刑事案件的搜查,我是在进行外遇调查耶。」益田埋怨似地说,「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调查权这种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一群。」
「唔,或许吧。」青木让步了。
「私通跟以前不同,不算犯罪了嘛。可是如果外遇对象就在那里,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那里对我们来说就是贼窟。哦,山仓家的家族成员我在前一晚就调查好了,所以基本上只是确认。因为我想搞不好会多了个年轻的男佣之类的。也是有身分悬殊的坎坷之恋的嘛。硷是呢,我佯装成杂志记者,喏,上个月不是寄生虫防治运动月吗?所以我就用调查寄生虫防治观念为名目……」
「山仓先生好像也这么作证,他是这么说的,有个冒充杂志记者的可疑男子来访,不停地窥看我家里,追根究柢地问些不相关的事,还有我家的私事……」
完全曝光了。
「不、不相关的事?」
「天气如何、景气怎样,最近的妇女打扮怎么样,净是在那里兜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题,而且还执拗地追问家里有几个佣人,最近有什么客人等等,听得教人都想叫警察了——山仓先生家的佣人好像这么作证。」
「真够蠢的。」寅吉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说,「你真是蠢到家了。侦探惹人起疑,还混得下去吗?」
「就、就算被怀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侦探只要打听出必要的资讯,就再也不必去那里了,无所谓的。我啊,确实地问到了鲸冈夫人到山仓家去,只是顺道去打听松树这个我所需要的资讯,所以我的目的达成了。之后人家是要怀疑还是讨厌,都不关我的事。然后呢,我在大村先生那里……」
「大村先生作证说,有个说是来谈生意,却连园艺的园字怎么写都不晓得的外貌可疑的男子过来,聊些景气如何,最近妇女的打扮怎么样,净扯些无聊的废话之后,对昨天过来的客人追根觉柢地探问?然后回去了。」
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看益田。
「刀剑铺和茶道具店也都这么作证。」
「我、我有那么可疑吗?的确,我是什么都没买啦。不,如果那里是蒿麦面店还是干货店,我可能也会吃碗素荞麦面,买个一片干货,但是买刀买茶具,可是没法拿来报帐的耶。」
「人家太太买了东西吧?」
「啊……就是啊。其实呢,太太好像是去买仿造刀给先生的。她在茶道具店买了挂轴……」
「简而言之呢,人家太太只是个单纯的客人,而你只是个单纯的可疑人士。」
「可是……」益田看看寅吉,然后看我,「就算这么说,我又能怎么样嘛,本岛?」
我无从答起。
「再说,你在拜访的前一天?都在那些人家附近徘徊了一个小时以上。刀剑铺的小伙计在前一天确实地目击到你在附近监视的样子,而且还把你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向师傅报告昨天的可疑男子又跑来了。」
「什么跟监大师?」寅吉不屑地说,「比门外汉还不如嘛你。杂货铺的小伙计都比你高明。官差可是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逮人才行呀。你跟踪得太拙劣了。」
益田好像生气了:
「我、我从刑警时代开始,就很擅长跟踪和监视的。我跟踪的工夫太高明,还被同僚揶揄说我应该去当侦探,才不会埋没了我的长才呢。」
「刑警跟踪的机会没那么多的。」青木无力地说。
「没、没那么多吗?」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要看哪一课吧。我是不常跟踪啦。」
「不跟踪啊,这样啊。」益田说,直打量着青木,「哎呀,那么这就是本厅跟地方警察的差别了。地方常常跟踪的。」
「这样吗?」青木纳闷地偏头。
「逊毙了,逊毙了,跟踪工夫逊毙了。」寅吉不停嚷嚷。
青木用食指搔了搔那颗小芥子般的脑袋,接着用一种几乎是漠不关心的口气问道:
「那么鲸冈夫人的调查后来怎样了?」
「中止啊。」
「中止?」
「所谓中止呢,青木先生,就写作中途停止。这件委托呢,在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就结束了。」
「这我懂啦。我是在问为什么中止了啊,益田。」
「就是说,」益田撩起浏海。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不过还是一样油腔滑调的。
「我做了中期报告。外遇调查的时候,是有中期报告的,要定期向委托人报告调查进度。嗳,有外遇的话,马上就知道了,不是的话,也会报告个一两次,如果没有问题,就结束调查。嗳,其中也有一些老公非常锲而不舍,就算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非要调查到抓到决定性证据为止。而鲸冈先生呢……」
「你见过委托人?」青木更加诧异地问。
「当然见过啦。就在刚才啊。今早对方连络这里,然后我们约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旁边的咖啡厅,短短几小时前才见过面。喏,就是那里的……」
青木照着益田说的转向窗户。
「于是我报告说,截止目前,夫人是会外出,但并没有外遇的迹象,然后告诉他夫人好像物色庭木之后,买了仿造刀和挂轴……结果先生突然脸色大变。」
「为什么?」
「哦,他说那一定是要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说太太一定是想要保密到他下个月的生日,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体贴他,而自己竟然怀疑妻子,实在是愚昧得无可救药——嗳,很无聊的情节啦。然后我们结算先前的必要经费和侦探费,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根本没结嘛。」寅吉说。
「不,结束了啦。」
「安和说的没错,益田。山仓家的家宝香炉失窃了。大村家砸重金买下的毘沙门天像被偷了。刀剑铺丢了一把刀,茶道具店店里最昂贵的桃山时代的手镜还是什么不见了。」
「我可没偷哦。」
「你被怀疑了。」
「可是我没偷啦。的确,拜访那些人家的风貌诡异的可疑男子应该就是我,可是……」
「风貌诡异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可疑男子。」寅吉说。
「青木先生可没说我贼头贼脑。总而言之……警方怎么会知道那就是我?」
「第五个现场找到了一把马术用的马鞭。」
「咦?」
「用来鞭马的马鞭。」青木再一次说。
那是益田在事务所里片刻不离手的东西。这阵子益田大抵都把玩着它。我总是疑惑为什么要拿什么鞭子,没想到他竟然随身带着走,真教人惊讶。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前阵子的大矶事件里得到那把你总是拿在手上挥舞的鞭子的。那把鞭子在哪里?」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寅吉,摇晃浏海问:
「那、那把鞭子在哪呢?」
「我哪知道啊?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吵着鞭子不见了吗?那种东西我碰都不碰的。」
咕咕咕——寅吉嗤之以鼻。
「拿出门掉在外头了,是吧?」
「我、我才没拿出去呢。那本来其实是榎木津先生的东西,不是吗?是报公帐买的呢。我好好报帐结算过的呢。那不是我的私人物品,是摆在这里的、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公物耶。只是榎木津先生说益锅,这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所以我才……」
「拿出去了吗?」
「就说我没拿出去啦。虽然把鞭子拿进来的是我没错啦。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呢。鞭子竟然留在现场吗……咦?请等一下,第五个现场是哪里?我只去过四个地方啊?」
「应该还有一个地方吧?」
「没有啦。我拜访的只有四家而已啊。就算被目击,也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啊。难道我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怀疑吗?」
「难道不可疑吗?对不对?」
寅吉向我征求同意。唔,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所以我「嗯」地随便应了一声。
「本岛,你好过分,怎么连你也……」
「益田。」青木以沉着的声音唤道。益田瞬间沉默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被目击到最多次的地点——你好几次在附近徘徊的房子?」
「那、那里是哪里?」
「你坚称是鲸冈家的中目黑的房子啊。」
「坚、坚称?什、什么叫坚称?我才没有撒谎……」
「那个住址并没有住着什么姓鲸冈的夫妻。」青木说。
「明、明、明明就有。」
「没有。益田,你听好了,你脑袋放清醒点听仔细。你刚才说的住址……那里呢,是羽田隆三氏的别墅。绝对不可能住着那样一对夫妻。」
「羽田?」益田大叫,「你说那个羽田制铁的顾问羽田隆三吗?那个讲关西腔的,看起来一副色咪咪的老头子?」
「他色不色我不晓得,不过那里是羽田氏的别墅。哦,羽田氏在东京的住宅位在下目黑,但他觉得那里太狭窄,今天夏天买下了新房子。原本的屋主好像也是从事铁钢相关工作,但因为一些缘故……唔,大概是需钱孔急吧。听说羽田氏现在来到东京的时候,都还是住在下目黑那里……而中目黑的房子呢,主要是用来摆放他收藏的美术品之类,是当成仓库使用。唔,也因为有许多贵重物品,所以让前社长秘书的女子做为管理员住进里面……」
「只有女人家一个人,太危险了吧。」寅吉说。确实如此。
「不,那里的警备非常森严。有保镖之类的人不分昼夜巡逻,尤其是晚上,有多达六人彻夜守卫。」
「狗、狗呢?」益田问。
「我没听说有狗。」青木回答,「所以呢,益田,你说你跟踪的女子,应该不是鲸冈某人的夫人,其实是管理羽田氏别墅的女子——菊冈范子小姐吧?」
「青、青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你在附近打听的时候,邻近住户也都说那户人家姓鲸冈吗?」
「咦?」益田撩起有点长的浏海,「这话是什么……」
「益田,附近的居民对你说的人,真的是鲸冈家的夫人吗?你总不会是对那些人说『请告诉我鲸冈夫人平日是什么德行』吧?」
「那当然了,我只是个问路的路人,对这块土地又不熟,怎么会知道哪一户住着什么人……」
益田「咦」了一声,沉默了一下。
「我……」他掩住嘴巴,「我探问说:那边那栋大宅子……,于是那个大婶就自个儿接口说,噢噢,你说那个白天老是外出的太太啊。然后那个老爷爷是说: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每天出门……啊啊,这、这么说来,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说那一户姓鲸冈,是吧?」青木说。
「没有……呢。没有人这么说。咦咦,这还真……可是怎么会……啊啊?咦咦咦?可是,可是哦,不,绝对没那种事。对了,山仓先生也说,对,他说鲸冈夫人说她先生的爱好是园艺……」
「她应该是说『我家主人』吧?」
「是这么说啊,说到主人,不就是指老公……难道不是吗?※」
(※在日文中,主人除了有雇主、主人之意,平常也指老公、先生。)
「她那句主人,应该不是指先生,而是老板的意思吧?羽田好像有搜集美术品的嗜好嘛。他应该也会买挂轴、仿造刀什么的。」
益田「呜嘎」了一声:
「我被陷害了吗?我益田某人居然遭到陷害?我可不是关口先生,也不是本岛啊。」
什么意思?
「我无法判断你是不是遭人陷害。可是我了解状况了。我想辖区警署早晚会派人来问案。」
「辖区……是目黑署吗?」
「嗯。我在调到本厅之前,待的是丰岛,有个丰岛时代的同事调派到目黑,他来找我商量了一下,说上星期高田马场一带连续发生了多起奇妙的闯空门案件。」
他说的闯空门……
「暧,高田马场是淀桥的辖区,损失金额似乎也微不足道,所以目黑署那边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但是没想到目黑署辖区内终于也出现了被害……唔,听说好像被偷走了相当值钱的东西。那就是这五宗失窃案,我问前同事是怎样的情形,结果他竟说现场找到了掉落的马鞭,我是觉得不可能,可是心想或许有个万一,所以过来这里探探,结果……」
「结果真是那个万一……」
益田认命似地这么说完,接着叫道:
「我是无辜的!我、我干嘛要闯什么空门?我是清白的!清白的!说起来,你说的高田马场的窃案是什么啊!」
「高、高田马场的窃案……?」
出声的……是我。
三人同时看向我。
「啊,这么说来,本岛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完全没发现。」
「这么说来,你来啦。今天是平日耶?」
三人各自说出失礼到了极点的话。
青木好像甚至连我在都没有发现。益田也好,寅吉也罢,对我再多一点关心也好吧?
「这什么话……太过分了。我今天有事,请了有薪假,结果被分派差事过来了。我今天是做为今川先生的代理人,把这个送到这里来。」
「代替古物商先生?」寅吉张大厚厚的嘴唇,「哦,这么说来,我家先生今早好像说了什么呐。」
「什么是什么?令川先生说他被命令绝对要把这个拿来呢。」
我递出茶箱。
「我不晓得哟。」寅吉神气地说,「那肮脏的盒子是什么?不是我自夸,我家先生在想什么,不管跟他交往几年都不可能弄得清楚。现在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真是个了不起的秘书。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茶箱的本人不在,想要的理由也只有本人才知道吧。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总之,我被交代送这个箱子过来,我把它拿来了,请收下吧。」
我把茶箱塞给寅吉。寅吉不知为何,厌恶地缩手。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不收下,青木却说,
「重点是,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只是想把这个箱子……」
「不,你刚才好像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哦,我不是呻吟。是因为你提到高田马场奇妙的闯空门事件。」
近藤家也遭小偷了。不,不只是近藤家。我住的文化住宅,好像好几户都遭殃了。我这么说,青木便说:
「哦,你住在高田马场啊?是那区古老的文化住宅呢。那一带也受害啦?嗯,是啊,以地区来看……是那一带呢。那么你那位胡子朋友家也遭窃了吗?有没有报警?」
「没有……正确地说,是没办法。」
我说明状况。
青木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你的朋友里头很多呢。」
「很多什么?」
「怪——抱歉,奇特的人。」
用不着改口。就算改口也一样。
「遭窃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小偷跑进近藤家吗?哦,邢应该是前天星期六上午的事。听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很多户都遭了小偷……不过我住的是最里面一户,所以幸免于难。」
「果然是一品偷吗?」青木问。
「一品脱?那是什么?」
「就是从淀桥到丰岛一带流行的闯空门小偷啊。只偷走该户人家看起来最昂贵的一样东西。那是紧接着神无月骚动之后发生的事,所以是……这个月的四日还是五日开始传出受害消息的。」
「只偷一品?」
原来如此,不是把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全数搜刮殆尽。那样的话,也难怪看不出被偷了什么。近藤家里有一堆数不清的杂物,就算少了一两样,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就算增加了也不会发觉吧。
那么小偷判断那只招猫是最值钱的东西吗?
——不。
近藤说好像还少了什么。不过他不记得少了什么。
「近藤那里好像丢了两三样东西。」
「那样的话,只是普通的小偷吧。」青木说。
可是,那很有可能是近藤搞错了。近藤的记忆非常含糊不清。他连那个诅咒面具都不记得了。
「请等一下啊,青木先生。」此时益田插嘴说了,「我不晓得是什么情形,不过警方认为高田马场的闯空门,跟目黑的窃贼是同一人吗?」
「现阶段只能说不清楚。辖区不同,而且也没有严重到要进行联合调查的程度。不过因为遭窃的物品十分贵重,目黑的窃案一定也是一品偷。山仓家里好像还放有现金,刀剑铺和茶道具屋也有许多商品,但是遭窃的只有一样物品。」
益田歪起薄唇
「哈哈哈,如果是同一个窃贼,我就是清白的。因为除了去目黑以外,我都一直待在这里,看着和寅兄这张不好玩也不好笑的个性派脸孔嘛。」
「搞不好有共犯。」寅吉冷言冷语说,「例如本岛先生是共犯这个推测如何?我觉得独独本岛先生家逃过一劫,十分可疑呐。」
说得好过分。
「我、我彻彻底底无关,好吗?只有我家没有遭窃也是误会。重点是,榎木津先生怎么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这些面具可别叫我再拿回去哦。」
「面具?不是茶吗?」
「只是装在茶箱里面而已。」
我故意把茶箱摆在益田和青木中间,打开盖子。
「看。」
收下的时候,我没重新检查里面,不过里面好像装着六个鬼面。青木探看箱中,说:
「啊,是纸糊面具啊。」
「是纸糊面具啊。」
因为是今川派来的,他以为里头装的是古董还是什么吗?
的确,这是玩具,不是古董商会买卖的商品。
「你说是面具,把我吓了一跳呢。」青木喃喃道。
「面具怎么了吗?」
「哦,说到今川先生会经手的面具,一般不会是这样的面具吧?我本来以为是更昂贵、更古老的面具。」
「如果是那种面具,会怎么样吗?」
「没怎么样啦。」青木笑道,「哦,我是没看过高级面具,所以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羽田先生的宅子失窃的物品,听说也是个大有来头的面具。呃……我记得我有写下来……哦,是这个。羽田家祖传家宝面具……听说是国宝级的,贵重无比的东西……」
青木这么说道。
4
我无法释然。
我被恶狠狠地痛骂一顿,最后被硬塞了鬼面具,从侦探事务所里被赶出来了。
把我赶出来的……
是突然跑回来的榎木津。
当时青木从茶箱里头取出一个纸糊鬼面具,就要开始解说起那个失窃的叫什么的来历非凡的面具,结果那位榎木津名侦探大阁下顶着一张臭到了极点的脸归来了。
光是开门的动作就粗鲁无比。
钟几乎都要被他甩掉了。
因为门开得太粗暴,钟反而响不出声音来了。只发出了「空」、「肯」般的怪声。
不行,完全不行……!
这并非我当时的心情——嗳,虽然我也是这样的心情——而是榎木津阁下归来之后开口第一句话。
没有「我回来了」没有「你好」也没有「欢迎光临」。他「完全不行根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地连声呼喊着不行,看也不看我们这些客人,一直线走向摆着慎重其事地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的自己的办公桌,一屁股在他的大椅子坐下。
「不像话。什么都不懂。」
「发生什么事了?」寅吉问道,榎木津过分地说,「怎么,你这蟑螂男还活着啊?」
「当然活着啦,那是哪门子称呼啊?」
「罗嗦啦!你这种东西叫天妇罗也行!」
榎木津不层地说。
照他那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天妇罗比蟑螂还要低等。
我灵光一闪,莫非榎木津讨厌天妇罗?我悄声向益田询问事实真伪,这个尽管穷途末路,却完全遭到雇主漠视的唯一一个侦探助手,一脸不情愿地答道,「那个大叔最爱天妇罗了。」
「大叔?」
「他分明就是个大叔吧?只是看起来年轻点罢了。他都三十好几了呢。」
唔……
是这样没错。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榎木津的面孔就像陶瓷人偶还是希腊雕像。与我实在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他是非凡的。非凡的美形大叔吼出非凡到了极点的台词:
「尖尖的是扔豆子大会!」
「那是在说什么啊?」青木说,把面具放回茶箱。
太莫名其妙,已经不想理他了。
不,就算想理他,也力不从心。
「尖尖的是在说什么?」
寅吉坚强地应对。不愧是秘书。
「这里像这样尖尖的,你竟然不晓得吗?」榎木津指示自己的双盾。
肩膀尖尖的——我迷茫地动脑,结果想到在近藤画的连环画上看到的武士打扮。也就是裃装扮※。
(※裃为江户时代武士的正式礼服,有眉衣和长裤裙,两肩呈三角形。)
瞬间……
「就是那个!」榎木津大叫。
「那个……?是说裃吗?」我问。
「对,就是那个卡!」榎木津说,「不会有人穿那种三角尖尖的衣服吧,又不是武士嘛。那种东西,只有祭典的时候跟神社的奴仆头头才会穿嘛。我对奴仆的制服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要的是欺负鬼大会的服装,跟扔豆子大会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更以后的事!」
「对不起。」寅吉低下头来,「完全听不懂。」
「蠢蛋!」榎木津睁大那双大眼,唾骂奴仆说。
「呃,唔……我的确不算聪明过人啦。重点是,先生,你去哪里了?」
「服装出租店。」
「什么?」
「我听说那是个梦幻一样的地方,只要付钱,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借到,所以我才跑去,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不行。」
「不行吗?」
「根本不行。他们竟然把扔豆子和欺负鬼当成同一回事。那简直就像举着七夕的竹叶※去海边摸蛤蜊※一样愚蠢。而且衣服还少得要命。」
(※日本习俗,在七夕时会将写有心愿的短签绑在竹枝上,祈求实现。)
(※春季至夏季,日本人习惯到海边去捡贝壳或摸蛤蜊。)
别说是不是同一回事了,两边都根本听不仅在说什么。
「扔豆子应该是在说节分※吧?」益田看着青木呢喃。青木没有出声,只动嘴说「原来如此。」
(※指立春前天,日本一般会在这天撒豆子驱鬼并招福。)
我不小心叫出声来了。对我来说,有种谜题解开了的豁然开朗之感。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说撒豆子啊。奴仆的头头,是在说氏子※代表,对吗?的确,节分的时候,氏子代表会穿着裃礼服撒豆子呢。然后用豆子扔鬼,欺负鬼。」
(※氏子原本指祭祀氏神(某一特定区域的居民共同祭祀的神道教神明)的氏族子孙之意,后采转变为居住于祭祀某一氏神的地区的居民。)
「不对!」榎木津大叫,「鬼是要用弓箭逼到角落去,恶整他们。」
「你说的鬼……」
不是在说鬼吗?
「是这个吗?」我从茶箱里取出最普通、大概是最一般的鬼面具举起来。
那是个纸糊的、红脸的、眼睛大如铜铃的、长着獠牙的、当然还有两根角的,平凡无奇到了极点的鬼。
除了鬼以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了。
榎木津本来一直朝着另一边叫嚣,似乎毕竟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连同椅子倏地转向我这儿,「啊」地一叫。
「原来你在啊,益蛋!喂,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女的?」
榎木津不是看到我和我举起来的鬼面,而是看到了益田——不,大概是益田的脑中重现的过去视觉记忆了吧。
这就是榎木津伤脑筋的体质。虽然难以置信,但很多时候不这么想,实在是说不通,所以一定是真的吧。
「哦,你说鲸冈奈美女士。」
「是菊冈范子小姐。」青木订正。
「咦咦咦?」益田发出哭腔。
我也想哭了,没有人理我。
榎木津意味深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扬起了精悍的浓眉,瞪住益田。
益田垂下头去。
「益山,你干了什么?」
语气很严肃,名字却完全搞错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呃,去调查了……」
「掉牙?」
「不,我不是小婴儿了,不会掉牙了。是调查,调查啦。」
「查什么?」
「哦,呃,有关妇人的平素行踪……」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侦探的工作……」
「大蠢蛋!」
榎木津沉静地,但激烈地辱骂奴仆。
「大、大蠢蛋?」
「蠢蛋。」榎木津再一次断定。
「为什么?我可是……」
「蠢蛋。我不晓得什么乳牙门牙,可是侦探为什么非得做那种事不可?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货给我听仔细了,在这个世界上,侦探指的是能够先验性地获知世界本质的特权超越者,与奸诈地偷偷摸摸四处窥看的毛贼小子是天坏之别,中间的差距有如土星与土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就是。说起来,你啥时变成侦探了?你这种家伙不是地位低到了底吗?动不动就哭,顶多只能算是哭山。」
看来又有新的称呼诞生了。
「哭山还是哭河都好啦,不过我可是在进行世间一般说的所谓侦探业务……」
「世间一般侦探指的是偷看人家围墙里面,冒充身分谄媚讨好,惹人讨厌惹人怀疑的丢人现眼家伙吗?」
「唔……大概就是这样啦……」益田以微弱的声音说,垂着浏海,真的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呢。」青木同情地回答,「不管目的为何,调查的时候,是有不少侦探会采取这类手段嘛。结果有的时候也是会惹来厌恶或怀疑……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于冒充身分,我只能说是不值得嘉奖的行为。」
「就说那不是冒充身分了,是变装啦!」
「你根本没变装啊。」寅吉说,「完全露出马脚了。」
「不,那是变装啦。我平常一点都不可疑的。我健全到了极点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可疑,那不就是不折不扣的变装了吗?侦探是会变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也会变装吗?还有明智小五郎……」
「那是虚构的故事啦。」寅吉说,而榎木津断言,「他们不算数啦。」
「不、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了。这还用说吗?告诉你,故事中出现的侦探,都是出于嗜好而变装的。是为了好玩才变装的。只要是好玩的事,侦探做什么都可以。证据就是,不管他们变装得有多可笑,也不会有半个登场人物发现啊。就算是小说,也没有半个侦探因为变装被人识破而哇哇大哭。但你不就在哇哇大哭了吗?」榎木津指住益田说。
「我真的快哭了。」
「那你就哭到死吧,这个笨家伙。说起来,为什么侦探非得干那种冒充身分的事不可?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吗,哭山?你在人前戴着面具好玩吗?」
「面具……?」
「那不就像戴面具吗?」榎木津说,「不管去到哪里,去见谁,都拿真面目示人就好了嘛。完全没道理非戴上面具不可啊。然而你们却动不动就戴上面具。到底是在害臊些什么嘛?就是净做些丢人的事,才会变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羞耻的家伙,是吧!」
「好,那我就恢复本我面目,坦率地哭喽。」益田双手掩住了脸。
我非常了解他想掩面的心情。榎木津这番话也太乱来了。岂止是乱来,根本是瞎搅一通。可是我也觉得他的话有那么一些道理。
近藤也说过一样的话,的确,我们都戴着面具在生活。我在公司是员工之一,在客人面前只是个配线工或制图工,在近藤面前则是他的幼时玩伴兼邻居本岛。而在榎木津面前,我是个连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奴仆。这些全都是我,每一个都一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当然,每一个都是我,内在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化,简而言之,是对外的态度、与他人的应对方法有所改变而已,那叫做礼仪,或者叫社会性,又叫做常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如果把这叫做面具,就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不戴着面具的了。就连幼儿,在父母亲面前和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不戴着面具,以真面目处世的——不,应该说能够像这样处世的——嗳,我想大概只有刚落草的婴儿跟榎木津而已吧。
「哭吧,永永远远哭下去,哭到发疯,哭到死吧你!」榎木津绝情到底地说,「我不是总是再三教诲,说到你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吗?那种下流的工作就交给警察那种没品的家伙。那些人就是只为了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趴在地上蠕动而活。那些拿这种无意义之事做为生存意义的疯狂之辈聚在一起,领着国家的薪俸,做着无意义的事。如果你喜欢高兴这么做,那我也不说什么了,但你哭着抢走人家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何苦啊?这个蠢货。这就叫做自做自受。」
「无意义……的确是呢。」这次轮到青木一脸哭相了。
此时榎木津再一次「啊」地大叫,真的一副惊讶的模样说,「原来你也在啊,小芥子警察官。」
真是,教人哑口无言。
像我,根本还没有被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就在的?」
「哦,我一直都在啊,榎木津先生。嗳,你的发言总是那么偏激,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的确是言之成理。我们警官的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做着这些无意义的工作。我们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们的工作减少的话,才是为社会好嘛……」
「哦?」榎木津顶出下巴,「那么你是来对这个愚蠢的哭山的愚行下达制裁的铁拳吗?为了报复工作被抢走,耍着警察最喜欢的权力这下流没品的武器,来把这个笨蛋押走,是吗?」
「押走!」益田跳了起来,「青、青木先生,怎么会……」
青木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还没有要押你啦,放心吧。」
「不把他押走的话,至少先捆起来吧!」榎木津胡来地说,「警察,你不用对我客气啊。哭山这种东西你可以立刻把他押走。就算抓去处刑也没关系。如果你犹豫着不敢行刑,要我帮忙也可以。」
「我是清白的啦!」益田的声音真的成了哭腔,「青木先生,请告诉大家我是清白的啊!」
「我只是一介警官,不是能论断有罪清白的立场。辖区也不同,我不能随便说那种话。」
「什么不能,可是……」
「虽然对你过意不去,」青木先这么声明后,接着说,「我会把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就这样向辖区报告。」
「就这样报告?不帮我辩护一下?」
「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据实以告。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部不能扭曲讯息吧?谁叫我是个以无意义又愚昧的工作做为生存意义的警官之一嘛。」
「青木先生,何必酸成那样嘛……?」
益田露出恳求的眼神,抓住青木。我想换做我是青木,也会想酸个一两句吧。实在是被说得太不堪了。可是榎木津说、你真是颇有自知之明呐。」地笑了。讽刺一点效果都没有。
「嗳,好吧。益田也是,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如果你没有任何内疚之处,用不着隐瞒,也用不着羞耻嘛。有什么不好呢?」
「我、我才没有隐瞒,可是请你那个,尽可能婉转地转速好吗?」
「所以说,我会据实以告。」
青木故意强调「据实以告」四个字,站了起来,冷冷地丢下一句「各位似乎相当忙碌,我先告辞了。」然后望了我一眼,向榎木津行了个礼,匆匆回去了。
益田茫然伫立,发出怪叫。
可是青木和榎木津不同,他并不是故意在刁难益田,也不是在欺负他。我认为身为一个警察,青木的态度是理所当然。虽然是认识的人——不,正因为是认识的人,如果因此手下留情,就不配做一个公仆了。
像这样一说,青木听起来好像是个不知通融、宛如酷吏般的冷血之人,但当然没有这种事。青木这个人不仅光明正大,而且耿直吧。
与益田连络,对青木来说,会不会其实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简单地说,这等于是警察调在私下接触自己管辖外的案件嫌犯,并且泄露情报。如果益田是真凶,他非常有可能因此获知调查概况,试图逃亡或者湮灭证据。如果演变成这样的事态,青木罪无可逭。
即使如此,青木仍然满不在乎地前来,一定是因为他相信益田。
青木刚才说证据当中发现了鞭子,因而感到怀疑,所以前来确认,表面上这番说词名正言顺,但或许其实他只是想拿它来当个话头罢了。
鞭子这种东西,平常不可能随便在路上看到,更别说有朋友成天把玩——这根本是最适合拿来当笑话的题材。
然而揭晓一看……
朋友居然真的可疑万分。
我想最为吃惊的搞不好是青木自己。
话虽如此,既然发现益田的行动与案件细节一一吻合,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吧。我觉得这是当然的。益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大串,结果反而招来更进一步的疑惑。
油腔滑调也该有个限度。
但是平素总是维持着轻薄态度,也就是成天嬉皮笑脸的侦探助手,唯独这次似乎也不得不萎靡不振了。他很不安吧。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的益田就是前些日子的我。上次的云外镜事件中,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犯——或是某种教人一头雾水的傻瓜角色——被益田跟寅吉给恶狠狠地揶揄了一顿,吓得心都凉透了。
一下子逮捕一下子自愿同行,每当他们逗我说什么冤罪、绝对跑不掉的时候,既胆小又凡庸的我就尖叫出声,浑身缩瑟,跳蚤大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几乎都快爆炸了。
自己的清白,自己最清楚——这是前些日子益田本人对我说过的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就算明白,不安就是不安。
可是,当我惊恐战栗的时候,益田看起来颇乐在其中。
因为不关己事。
因为这样,所以我也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但我还是禁不住同情。这个毫不害臊地大肆公言自己是个卑鄙家伙的青年,好像其实也是个胆小鬼。
「我会怎么样?」益田说。
「嗳,会被逮捕吧。至少会被逮捕吧。」寅吉在一旁煽风点火。
「没、没有证据吧?」
「有鞭子。」
「赃、赃物呢?我手里又没有赃物。」
「卖掉就没啦。你卖到黑市去了吧。」
「哪有可能!」益田一次又一次甩动浏海,「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本岛,你也说说话啊。我是个认真善良又有点卑鄙的、也就是典型的小市民啊。对不对?榎木津先生,我……」
「不关我的事。」榎木津干脆地、极为简短地说。
「什、什么不关你的事……」
「你是窃贼还是强盗都不关我的事,就算因为这样被处刑还是被流放外岛还是被腰斩,跟我都没有关系。现在的问题是欺负鬼大会吧?难得我想到这个妙点子,这下子岂不是不能实现了?」
「你说的……欺负鬼是什么啊?」
「你是笨蛋吗?」榎木津说。这是榎木津喜欢的口头禅之一。「欺负鬼就是欺负鬼。是大家一起欺负鬼的欢乐活动,不是吗?拿箭射鬼、拿脚踹鬼、在整个家里把鬼追得团团转,把鬼逼到角落去,再一刀毙命。唔,一刀刺下去是假装的啦,不过还是很好玩。」
「哦……」
「还哦,这是风情画啊,是传统活动呢。」
益田显得更丧气了:
「嗳,至少在我知道的日本……或者说,在我长大的神奈川县,没有那种古怪的活动。那是什么时候的活动?」
「除夕啦、除夕。」榎木津不耐烦地答道,「所以快没时间了。」
「除夕要做那种事吗?」
「当然啦。直到我爷爷死掉之前,我家每年都玩呢。可是从爷爷死掉那年开始,不晓得为什么就中止了。大概是我爸太笨,所以不玩了吧。不,还是什么被偷了去了?」
「被、被偷?」
益田对这些词汇变得过敏了。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点头,「我想起来了。有个像哭山的毛贼跑进我家仓库里,偷走了一堆有的没的东西,本来有好几个的面具里面有一个也被偷了。我记得是这样的。」
「面、面具是指鬼面具吗?」
「没错没错。不,被偷的不是鬼面具,是鬼面具的同伴。好像是一组的。」
「什么叫鬼的同伴?」寅吉说。
「除了鬼以外,还有好几个相似的面具啦。你们不晓得吗?」
「才不晓得哩。那、那是这样的面具吗?这种面具被偷了?跟这个一组的话……难道是阿龟面具还是章鱼嘴男面具?这种东西有人要偷吗?」益田指着我说。
我纳闷干什么要指我,望向自己的
我的手里还举着纸糊的鬼面具。真是有够呆的。
举是举起来了,但话题马上就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我错失收回面具的时机,就这样一直举在手里。我完全没意识到。因为没意识到,显得更是愚蠢。
「啊!你也在啊,本岛弦之丞。」榎木津非常吃惊。
吃惊到这种地步,让人觉得根本是故意的。
这种状况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简直太离谱了。
而且连名字都变得莫名其妙。什么弦之丞,那是哪来的武士啊?
榎木津一脸讶异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这边。不管被看上多少次,我依然会紧张不已。
或者说,一想到榎木津在看什么,我就毛骨悚然。
「然后呢?」榎木津一脸狰狞地问。
「然后……什么?」
「那是什么?」
「我、我才不晓得这是什么呢。榎木津先生命令今川先生拿来的,不是吗?我、我只是被派来跑腿的小伙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命令拿这种东西?唔,这面具很好笑,说好玩是好玩,可是我不晓得这是啥。我不记得我叫他拿这种东西来。」
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无可如何。
「那是什么?是那个恶心的大骨的面具吗?」
「什么?」
大骨好像是待古庵——今川的别名。或许是蔑称。把面具翻过来看看,的确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这个是……」
我把手里的面具放回茶箱,拿出其他面具。这个面具有着高耸的大鼻子和粗壮的牙齿,看起来十分犷悍。
「哇哈哈哈哈!这个比较像呢。是谁做的?」
「不,呃……」
「我觉得那是鬼呀。」寅吉说。
「不就是鬼吗?」益田接着说,「榎木津先生一直鬼鬼鬼地鬼叫,所以本岛才特地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呢,对吧,本岛?」
「嗯。或者说……」
如果这不是鬼,那什么才是鬼?的确,这面具多少有点像今川,可是那应该说是今川长得像鬼,反过来以为这些面具是模仿今川的脸做的,绝对大错特错。不管谁说什么,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鬼面具。
「是……鬼吧……?」我说。
好懦弱的语气。
「咦?」
榎木津的表情更沉了。
「这是鬼吗?这才不是鬼哩。不是吧?唔,是很像扔豆子时的靶子啦……」
那就是鬼。
节分时扔豆子的对象就是鬼。
榎木津眯起眼睛,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
「嗯……?难不成你要说这就是我委托的东西吧?本岛健十郎。」
「不,那是呃,今川先生他……」
「我不晓得嘴巴松弛的怪面人说什么,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了吧?这根本不是鬼嘛。反倒是……那个还比较像,不是吗?」榎木津说。他说着,直瞪着我。
「那、那个是指……?」
我把遭到否决的面具扔进茶箱里,找到其他的面具拿出来。
「这个吗?还是……」
榎木津他……
瞪起三白眼,呕起气来。
「我说你啊,这甚至连大骨都不像啊。你是存心耍我吗?权太郎?」
「嘿?」
权太郎……唔,是指我吧。如果是在说我,那真是太不敢了。
退避三舍我倒是会,可是胆敢耍榎木津这种事,就算天地倒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想着该怎么辩解的时候,榎木津「砰」地一拍桌子,我整个人吓坏了,把茶箱搁到接待桌上。
是为了摆出立正姿势。
「为什么世人对于欺负鬼大会这么一点理解都没有!那里的哭山还是蟑螂男就算了,竟然连服装出租店跟那个大骨都不晓得,真是教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而且权太郎明明就知道,还给我装傻!」
「什、什么装傻,我不晓得啊。我完全不晓得。还有我……」
不叫健十郎也不叫权太郎——为什么我就是不敢订正?
「哼。这阵子碰上的净是些荒唐愚蠢的事件,教人消沉,所以我才想把大伙找来,暌违二十年来举行一场欺负鬼大会,多么出色的点子啊!要让猴子男、鸟头还有权太郎当鬼,好好欺负一顿!」
「连、连我都算吗?」
请不要把我算进去,拜托。
「噢噢,这主意多妙啊!」榎木津说,「追赶用鬼祟的跑法跌跌撞撞四处逃窜的胆小没用的鬼,还有只会凡庸地逃亡惹人失笑的小市民鬼……多好玩的企划啊!」
真讨厌的企划。
「难得我想到这么棒的点子,这个样子,岂不是不能实行了吗?面具服装弓箭,一样都没弄到。啥都没有。说起来,你们怎嗳会把它跟扔豆子混为一谈呢?你的那个熊猫朋友没有其他面具了吗?」
「那个?熊猫?朋友?」
熊猫是在说什么?——我慢慢地思忖起来,就在我总算将那个古怪的动物与近藤那张狞猛又有些逗趣的脸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榎木津再次敲了一下桌子。
「事到如今,我不打算中止!」
「呃……不学无术的我说这种话或许是僭越了……」寅吉卑躬屈膝地说,「呃,先生说的欺负鬼用的服装、面具等等的,宅子的仓库那边已经都没有了吗?我记得过去被偷的是其他的面具吧?面具全都卖掉了吗?」
「卖掉?那么痛快好玩的东西怎么会卖掉。」
「那还在喽?」
「当然在了。」
「不能借用吗?」
「借?」榎木津闭上眼睛,朝上抬头一下说,「哦,家里有嘛。」
既然有的话……一开始不是就该想到吗?
「这样啊,跟家里借就好了嘛。原来如此,也有这一手啊。唔,一想到我那个老不死的笨父亲的脸就有气,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不过的确有呐。虽然我不晓得在哪。」
「既然有的话,可以要我父亲去找。」
寅吉的父亲是榎木津家的佣人。
「原来如此,虽然借助你父亲的力量非常教人气不过,不过这是最快的方法!」
榎木津说道,猛地站了起来。
「怎怎怎、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毛贼。要回家去啊。」
「什、什么毛贼……太过分了,我就说我不是什么毛贼了啊。我什么都没有偷啦。榎木津先生的话,不是应该最明白不过了吗?」
「你贼头贼脑的就像个毛贼,所以一定是毛贼!」
这个大毛贼!——榎木津大声说。
「呃……」
益田被那股奇妙的气迫给震慑,吓软了腿。
「我、我、我是无辜的啦。我、我发誓我跟犯罪没有关系啦,榎木津先生。所以,喏,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为什么我非得帮你这种毛贼不可?谁叫你自个儿要去做些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蠢事。你是喜欢才做的吧?毛贼。这叫自做自受,这个犯罪男。喏,哭吧!哭山,给我哭!」
「犯、犯罪男……?」
益田瘫痪了。嗳,换做是我也瘫痪了。榎木津以威压的视线俯视着我们说,「叫你窃盗人也行哦。」
「太狠心了,我不是一直为榎木津先生鞠躬尽瘁吗?」
「在哭了,是吧?不愧是哭山。你走投无路了吗?」
「当、当然走投无路了。我正走投无路得正大光明呢。」
「我说你啊,如果你是清白的,怎么会走投无路呢?既然你会走投无路,那就是你是犯罪男的证据。」
「别开玩笑了啦,求求你啦。」益田说着走到榎木津的办公桌前。榎木津极度厌恶似地板起一边的脸颊:
「奴仆求我?」
「呃,就是……」
看样子益田触犯了榎木津的逆鳞。
榎木津就像个发条人偶似地从座位跳起来,朝着周围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我想到的精彩企划跟毛贼的请求哪边比较重要!」益田从哭山变成毛贼,最后甚至拜领了犯罪男这种令人感激涕零的称呼,连想出妙点子——其实也没有多妙——的寅吉都被叫成了蝼蚁。至于我,被榎木津用思心脸男的没用使者、对马鼠唯命是从的熊猫助手这些完全不晓得是对谁的侮辱称呼损到了底。用不着想,那些都是在骂今川跟近藤,我完全被略过了。我这个人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然后,结果我跟益田被赶出来了。
「我会怎么样啊,本岛?」
益田看起来很不服气。这也难怪。
「我还管得着你会怎么样,我才不晓得我会怎么样呢。这茶箱要怎么办?」
「还回去就是了吧。」益田立起外套衣襟,遮住脸似地冷冷地说。后半句的声音都模糊了。
「榎木津先生的反应古怪,今川先生应该也非常清楚啦。跟他说句被退货就成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事吧?」
「唔,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啊。像我,我可是个犯罪男呢。犯罪男。犯罪男耶,怎么样?」
「犯罪男啊……」
唔,看起来也并非不像个犯罪男。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可疑。或者说,益田现在大概就是引来众多人怀疑的那身打扮。只是缺了个口罩而已。看起来可疑是当然的吧。
「益田先生,你干嘛把脸遮起来啊?总觉得看起来更贼头贼脑了。」
「我可是个犯罪男,当然要藏了。」益田更自暴自弃地说。
「你承认你是犯罪男?」
「才、才不承认呢。不管使出多卑鄙的手段,我都要逃过法网存活下去。我才不会被抓呢。」
我觉得这种反应才糟糕。然像……
5
「教人无法释然呐。」这么说的不是我,而是益田。
这里是中野的古书肆,京极堂的客厅。
被赶出侦探社的我和益田困窘了好一会儿,结果去拜访了中禅寺。
是我提议要去的。
我完全没能完成今川托付的任务——只是送茶箱这种连三岁小孩都办得来的简单工作——所以应该照着益田说的,带着茶箱,直接回到待古庵,向今川道歉才是道理吧。
我这么想。
想是这么想。
可是我非常介意诅咒面具里面的文字。当然,只要见了今川,这个谜自然就可以解开……
但那才是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无法完成任务这件事,我一点过错都没有。完全是榎木津不对。所以即使要归还茶箱,我也想要先把这部分的不合理遭遇向谁倾吐一下再还。
我说我要去,益田便说他也要一起来。就益田来说,他现在就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吧。
京极堂的老板是最适合商量这类古怪麻烦事的对象了。上回我碰到完全不像凡人会碰上的凄惨遭遇之后,第一个拜访的也是这里。
幸好今川还在京极堂。
对我来说,算是一石二鸟……
可是我无法报告我未能完成今川的托付,也无法询问面具的由来怎么样了。
不,我甚至连好好打声招呼都不行。
益田一到——正确地说是一看到中禅寺的脸,就像洪水决堤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青木带来的窃盗案情报以及自己的遭遇。
益田边脱鞋边说,边经过走廊边说,边打开纸门边说,我跟在口沫横飞的益田后面进了客厅,看见今川坐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矮桌上搁着那个面具箱。
可是益田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我无法说明也不能发问,只是向今川出示茶箱,向他使了个信号般的眼色。与那愚钝的外表完全相反,聪慧过人的古物商只凭我一个眼神,便似乎大略察觉了状况,缩了几下不见踪影的下巴。虽然我当然完全不仅他在想什么。
然后,益田说完大致状况后,他的结语是,「教人无法释然呐。」
「然后呢?」
一直默默聆听的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
「什么然后?」
「所以说……益田,你的话我非常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我家?我是在问你是来干嘛的?」
「来商量啊,对不对?」益田转向我说。
「商量什么?」
「也就是……呃……」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的确,被这么一问,教人词穷。
「呃,怎么说呢……哎唷,中禅寺先生,你太坏心眼了啦。我现在陷入穷境,这不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了吗?」
中禅寺微微耸了一下肩膀,瞄了在斜边净是睁圆了眼睛的今川一眼说,「他说他陷入穷境。」
今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陷入穷境。」
这是什么脱离现实的对话。
「怎么那么悠哉呢?托各位的福,我现在是火烧屁股了。所以呢,说到商量,自然是我该怎么做,才能够洗刷嫌疑喽。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证明我的清口?」
「逮捕真凶。」
中禅寺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
「所以说,逮捕连续窃盗犯就行了。这么一来,就能够证明你的清白了吧?不过前提是你真的不是窃犯。」
中禅寺干脆地说,向我出示矮桌上的桐箱:
「本岛……你是来拿回这个的吗?」
「呃,唔……算是吗……?」
「哦?看你手上的茶箱,想来你是被榎木津那个笨蛋给耍了一顿是吧?」
「是那些面具。」今川答道。
「原来如此,他不肯收下,是吧……」
还是老样子,洞察力惊人。我在询问他怎么知道之前,中禅寺就对今川说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能小看了那家伙。」
「我并没有小看他。只是就像京极堂先生说的,看来是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对本岛先生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今川向我低头,「榎木津先生生气了吗?」
「呃……」
他应该……算生气了吧。
结果我完全不懂榎木津究竟不中意哪里、到底想要什么。虽然我遭到愚弄、被怒骂,结果我一点都无法理解榎木津究竟在说些什么。
「所以了,嗳,说是鬼面具,也是形形色色嘛。那么榎木津那家伙说了什么?赶鬼祭吗?还是消灭鬼……不,那家伙的话,是欺负鬼吧。」
「中、中禅寺先生,亏你猜得出来呢。太教人惊讶了。他的确是怪叫着说欺负鬼大会的鬼什么的。那跟节分的鬼不一样吗?那是在说什么呢?」
「那是在说追傩※。」中禅寺说。
(※追傩仪式始于中国,平安时代,宫廷中会在除夕日盛大举行追滩仪式,驱赶装扮成鬼的人,象征驱逐恶鬼及疫病。)
「噢,原来是追傩啊。」今川极为佩服似地说,「我孤陋寡闻,所以不晓得。追傩的鬼面具与这种一般的鬼面具不同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的。」中禅寺简单地答道,「只是他知道的面具碰巧与众不同罢了吧。真伤脑筋呐。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嘛。」
「他说他要回老家去拿什么的。」
「怎么,老家还有啊?真拿他没办法呐。那今川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大家,」益田发出哭声。「怎么又部跑去聊欺负鬼的话题了?那个欺负鬼的话题莫名地抢锋头耶。那个话题有那么紧急吗?它是比忧虑我的困境更重要的话题吗?」
「既然要在这个时期举行追摊式的话,应该是除夕日吧。也没法那么悠哉了。」
「我、我、我也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啊。各位,现在我正火烧眉毛、命在旦夕呢。」
「那又怎样?」
益田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僵掉了。
「等、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那平淡的回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边的人全都这么样地冷漠?愿意同情我的处境的,顶多只有本岛一个人而已耶?」
益田像在测发烧似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埋怨「有够冷漠的」。中禅寺看了他的动作一眼,皱起眉头,说:
「本岛遭到怀疑的时候,你不也对他很冷漠吗?益田,说那种话,就叫做恬不知耻啊。」
中禅寺这话说的不错。
我这么想,结果连我都被瞪了。
「本岛也是,自己碰上那种事的时候,被那样冷冷地奚落,却还同情这个薄情卑鄙的侦探助手,你那就叫做烂好人。」
「是同病相怜。」今川说了多余的话。中禅寺只有嘴巴笑了笑地回道,「没错,俗语总是表达了道理呐。」
「像关口,如果他也在场,一定也会同情益田吧。益田,真是太好了,你终于也成了能够受到他们怜悯的那类人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中禅寺像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说。
益田不知为何,面色苍白地叫道,「我才不要那样!」那张表情是认真的。
「我、我才不要,请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啦。」
被当成我们的同路人,是那么惹人厌的事吗?
的确……被拿来和关口某人相提并论,我也感到抗拒啦。
「听好喽,中禅寺先生,像本岛,他顶多只是遭到绑架监禁,而且其实是假装的。」
不,绑架监禁是事实,那不是装的。
「像关口先生,则是遭到逮捕、拷问,几乎就要被起诉了呢。如果他不是被证明了冤枉,搞不好得吃上十五年以上的牢饭呢。」
「用不着担心,窃盗不会被判到十五年的。」旧书商平板地断吾。
「什么不会……」
「嗳,你是初犯,只要好好表达反省之意,发誓洗心革面,一定可以换到缓刑……」
「所以就说我不是窃贼了啦!我才没道理被警方逮捕呢。」
「就算你这么说,真凶暂时应该不会落网,所以你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警方传唤了吧。」
「会……被传唤呢,果然……」
这件事身为前任刑警的益田最是清楚。
「可是,我是……」
「知道你自个儿清白的只有你自己。」中禅寺以满是恶意的口吻说,「相对地,你做过十足薏人怀疑的行动。而目击到你可疑行动的人多不胜数。你的发言只能证实那些众多的目击证词,完全无法保证你的清白。听好了,益田,青木从你那里问到的证词,全都是显示你人在现场的内容。别说是不在场证明了,你等于是明确地自白你一直待在现场,那么警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嫌犯。这根本无法可想啊。」
「毫不犹豫吗……?」
「毫不犹豫吧。」
警方没有理由犹豫啊——中禅寺强调似地再一次说。
「就算你不是窃犯也一样。」
「就、就说我不是窃犯了。」
「所以说,即使如此,你也明明白白地就是嫌疑犯啊。不,如果现阶段有人判断益田龙一与犯罪无关,那个人一定会被烙下无能愚笨的烙印吧。连毛虫都觉得你可疑。」
「连毛虫……」益田茫然张口,「连毛虫都这样想吗?」
「连毛虫都这样想。连回虫、钩虫都这样想。这还用说吗?可是,」
「可是什么?什么什么?」
「你干么那么高兴啊?哦,就是呢,即使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什么好?哪里好了?你是说就算我被怀疑也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关系,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办法。我的意思是,就算你被怀疑也无所谓吧。你的事,你本人最清楚。你是清白的吧?」
「我是清白的。」益田挺起胸膛,「我是无辜的。」
「那不就好了吗?」
「意思是只要心怀信念去面对,冤屈迟早可以昭雪吗?」
「不是的。益田,信念这种东西啊,不管在任何局面,都派不上半点用场。信念可能成为障碍,却派不上用场。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在审判中被判有罪还是被打人大牢,你的其实都不会改变,所以就算了吧——是这个意思。」
好残忍。
「你、你是叫我甘心去蹲冤狱吗?我才不要!我什么都没做,那样太吃亏了。我已经说过太多太多次了,我是清白的。我才干不来窃盗。我这个人有多么胆小多么小市民多么窝囊废,中禅寺先生不是也非常清楚吗?」
「或许是吧。说你是窝囊废,的确是窝囊废,没错吧。不过做为主体的你所认识的你,与你以外的人所认识的你,并不一定相同,而且也并不是说你是本人,就能够完全认清自己。我们知道的你,你并不知道,你所认为的你的姿态,也不会就这样完全传达给我们。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环境要求的益田龙一像与你本身设想的理想的益田龙一像在重叠之处妥协形成的『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罢了。」
「面具……?」
「是面具啊。这个面具或许是模仿戴着面具的明星容貌而成的,也有可能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的他人面具。它有可能为了演出效果而施以夸张和装饰。可是不管再怎么精巧地模仿素颜,面具就是面具,并不是素颜,而且即使加上了某些效果,也不一定就会照着表演者的计算对观众产生作用。有时候演员本身也会深信面具才是自己的素颜。那样的话,被压抑在面具底下的演员素颜,连演员自己都缸徒知晓,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总面百之,身为观众的我们能够知晓的,完全是戴着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登台的面具演员的舞台表演。这就是你的个性。个性并非个人塑造的,而是在社会中不可抗力地形成的面具。」
中禅寺是觉得麻烦,所以打算长篇大论一番,唬弄过去吧。益田一脸不安,视线在榻榻米上胡乱爬行。
「我的面具很可疑吗?」
「是啊。在现阶段,就算是警察,也一样是观众嘛。光是观看舞台上的表演,并无法获得判断舞台演员私生活的材料。因为你的表演非常可疑啊。」
「那、那么……非常简略地要约,就是除非提出物证,否则我的主张不会被接受?」
「你那是乐观的要约。告诉你,想要在物理上证明是不可能的。好吗?益田,我不是从一开始就非常要言不烦地陈远给你听了吗?是你悟性太差,我才得落落长地说个没完。找到真凶——除此之外,没有还你清白的可能。根本用不着要约。」
「呃,只要找到委托人不就行了?」
我忍不住……向益田伸出援手。听着听着,我开始觉得无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
「没用的。」
「没用?至少如果有委托益田先生调查外遇的委托人作证,益田先生所采取的行动,意义也会不同了吧?因为益田先生是接到那个人委托,才会做出那一连串行动,他并不是在事先勘察要下手行窃的人家……」
「我说啊,本岛。」中禅寺一脸厌烦,「就算可以证明益田真的是为了进行侦探工作而行动,但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遭到小偷光顾,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那么他岂不是一样可疑吗?」
「啊……」
说的没错。如果杂货店的小伙计出公差拜访的每一户人家都发生窃盗案,就算他因为生意拜访是事实,也一样会被怀疑吧。
「在偶然因为侦探工作拜访的人家发现值钱货,事后进来窃盗,这也是有可能的吧?那是两码子事。」
「是两码子事。」今川落井下石地说。
「根本问题不在那里啊。」中禅寺更显厌烦地说,「委托人委托益田什么?」
「呃,调查太太的平素行踪。」
「太太?谁的太太?」
「就委托人鲸冈……啊。」
对了,不成的。
「益田跟踪的不是鲸冈奈美女土,而是羽田制铁的前社长秘书啊。这个轻浮的侦探监视的是羽田宅吧。」
「我、我是被陷害的。」
「是被陷害了吧。」
当场断定。
「彻头彻尾披陷害了呐。所谓的委托人呢,就是陷害了这家伙的罪魁祸首啊,本岛。」
我连一声部吭不出来。或者说,感觉真是哑口无言。
「到、到底是谁……」
「嗯?都被玩弄到这种地步了,居然不晓得吗你?」
「我怎么会晓得嘛?到底是谁陷害这么可怜的我?那个委托人——那个叫鲸冈的到底是谁?」
「什么谁,那种问题别拿来问我好吗?去见人家,答应人家委托的可是你呢。我连人都没见过啊。可是,嗳,那个自称鲸冈的人……应该是羽田底下的人吧。」
「羽、羽田?」
原本探出身子的益田突然浑身虚脱,瘫坐下去。
「为什么羽田要对我……」
「果然就是羽田吧,应该。」中禅寺说,摸了摸下巴。
「羽田?羽田是指那个羽田制铁吗?为什么?」
我问,中禅寺答道,「跟上次一样啊。」
上次指的是我吃足了苦头的云外镜事件吧。
换言之,这是五德猫事件的遗恨所引发的击垮榎木津的计划吗?
「是报复啦。」中禅寺说,「银信阁事件跟神无月事件的报复。」
「报复……那也不必报复到我头上来吧?」
「真是惹错人了呐。」
中禅寺无视于益田,如此呢喃道。
这么说来,云外镜事件的时候,中禅寺似乎也忧心背后有羽田在操纵。的确……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大企业。要是被那样的对象给盯上,不可能有胜算,根本无从抵抗。我这样说,外貌乖僻的主人便挥了挥手说:
「不不不,这跟公司规模无关。问题是羽田隆三个人。隆三先生这个人呢,嗳,是那种让人不太想跟他有瓜葛的人物。嗳,我只是单纯不太会应付那种精力过盛的俗物。他那人该说是贪得无厌、还是卑鄙龌龊,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总之,没法子照寻常法子去应付吧。」
益田扯开嘴巴,「嘎」了一声:
「敌人果然是那个色老头吗?」
益田再次这么说。看来那个人相当好色吧。
「以时期来看,我想是错不了。」中禅寺呢喃,「上次神无月败得一塌糊涂,这次大老亲自出马了吧。」
「可是……神无月不是加加美兴业的爪牙吗?上次找上门来的是加加美兴业呀。」
「加加美兴业形同毁了吧。」
前些日子……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被榎木津蹂躏到体无完肤。
神无月本人不必说,连在他背后撑腰的黑帮以及可疑的公司人员,全都遭到逮捕了。因为神无月与大阪警视厅曾有合作关系,也有媒体根据这一点,做出警察组织的一部分与他们有所勾结的报导,但仿佛要否定这个传闻似地,与神无月相关的人土全都遭到彻底检举。
「加加美兴业与其说是与羽田制铁有关,应该是跟羽田隆三个人有关系才对。渗透加加美兴业背后的新兴黑帮蓬莱组,是隆三一手拉拔的组织。那个老人都那把年纪了,兴趣嗜好却好像荤得很。如今想想,银信阁是透过加加美兴业,和羽田隆三本人牵上线的吧。钢铁公司舆附小房间按摩室的夜总会有关系,一般根本料想不到,不过如果那个老人是源头,那就可以理解了。」
「他是个老色精嘛。」益田说。
益田每次一提到羽田的名字,就这么评论。
他真的有那么好色吗?我询问这一点,益田便答道:
「这可不是评论,是事实。那个老头子就像穿上丁字裤、套上衣服的好色两个字。」
那算哪门子形容?
「那么,榎木津先生等于是不期然地从末端接连摧毁了那个色老头的个人组织喽?」
「唔……算是那样吗?隆三先生等于是脚的小趾头被虫咬了,气得挥出左手想要拍死那只虫,却没有打到,狠狠地敲到了桌子什么的,痛得满屋子乱跳,为了泄忿……开始迁怒了呐。」
「迁怒?」
「嗳,是啊。因为没打着虫是自己的错嘛,又不能对谁生气。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踹旁边的东西。」益田说,「嗳,如果有人在看,我会忍一忍。我是在意他人眼光的小人物嘛。可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大骂他妈的,把东西乱扔一通,乱踢一通。」
「你这人感觉就是会这么做呐。虽然也不是扔了东西、踢了东西就能如何,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气滑了……或者说,觉得可以气消了,对吧?」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被迁怒的东西坏掉,踢到的脚也痛到,就这样完了。」今川说,「而且有时候反而会搞得更生气。」
「性急吃亏嘛。可是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啦,益田。而且从状况来看,和上次不同,羽田先生好像不打算隐瞒自己介入其中这件事。」
都主动拿自己的别墅当陷阱了,就像中禅寺说的,羽田并不打算隐瞒吧。他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漫无计划,这我就不晓得了。
「是一样的。」中禅寺怜悯地说,「是你说的色老头跟笨侦探的打地鼠游戏。」
「那跟我没关系啊。」益田发出哭声。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是榎木津那里的员工吗?是自个儿找上门赖着不走的员工吧?不是奴仆志愿军吗?像那里的本岛,他才是毫无关系,却被抓去献祭的小羊呢。」
没错。我才叫无关。
「可是那不是恨得没道理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发泄到无关的杂物上头,就叫做迁怒,不是吗?」
「我是杂物吗?」益田不服地说,但我觉得论杂物的话,我比较接近。
「是啊,既然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了。嗳,谁叫你靠错老板了。下回你转世投胎,记得离榎木津那样的笨蛋远一点就是了。」
嗳,认命吧——和服的旧书商笑也不笑地说。
「我……」
益田短短地叫了一声,手伸出了一半,但主人看也不看他那副可怜相,从堆在背后的书中抽出一本,在桌上摊开。桌上还摆着那个桐箱。因为聊起窃盗骚动,感觉连诅咒都相形失色了。
益田「我、我、我」了几次以后,放声哭起来说,「我才不认命!」接着隔了一会儿,这次他「噢」地短促一叫,然后再次看我……
不晓得是不是终于神智失常了,他狡猾地一笑,说:
「这样啊,这样啊,我懂啦,中禅寺先生。」
「你懂什么了?」
主人连头也不抬,但益田坐着,挨近冷漠的主人,
「哎唷,中禅寺先生,你人也太坏啦。你明明全都知道,却还这样默不吭声,还说那种让人心寒的话……」
「全知道?」
「你已经识破真相了,对吧,中禅寺先生?然后呢,这个事件的构造看来跟上次是一样的嘛。换句话说,就像上次的本岛一样,我就算遭到怀疑,也不会被捕嘛。我很安全的,对吧?就是吧?中禅寺先生。」
的确,我被怀疑了,但我平安无事。
不,老实说,小角色的我连遭到怀疑都没有。
我虽然吓破了胆,但那完全是因为我是个懦夫,上次的事件里,不管事情怎么发展……我都是安全的。敌人看到的完全是榎木津,我是生鱼片旁边的白萝卜丝。不,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大鱼的海蚯蚓鱼饵。
「益田。」
此时中禅寺抬起头来,苦恼地打量着益田不正经的笑脸,好半晌……一声不吭。
「什、什么?」
「我呢,对于这个事件的性质是理解了,但完全不了解是什么样的手法。资讯太少了。」
「少来了。」
「我知道的只有敌人的首脑是羽田隆三,目标是榎木津,而榎木津阵营的你掉进了陷阱,只有这样。可是呢,益田,羽田隆三可没那么傻。他在种种意义上都称得上大人物,是个老狯而狡猾的老人。我想他是不会犯下同样的过错的。至少他不会蠢到重蹈上次的覆辙。」
「什么意思?」
「所以呢,我是在说,这次……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对手太难缠了。你真的认命比较好。」
「这这这是什么话?」益田激动起来。
「唔,益田……会被拘留吧。」
「咦?」
「接下来敌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完全无法预料。所以你的境遇是未知数。或许这是没有目的、没有展望的单纯骚扰行动,是只打算让你被判处实刑的阴谋。」
「就、就算我被判处实刑,榎木津先生也不痒不痛啊。」
「没错。」
他毋宁会高盟下—古书肆说。
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呢——我是不晓得那个精力十足的老人想出了什么点子——但不管他使出什么样的方法,要打垮榎木津都是件难事吧。因为榎木津是个呆瓜嘛。不管对他做什么,我想都会是徒劳无功。羽田隆三是打算让他无法经营侦探业吗?但那也是白费吧。」
中禅寺把头歪向另一边说,「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不管怎么样,蒙受池鱼之殃的都是你们奴仆呐。嗳,益田跟本岛都无视于我亲切无比的忠告,主动自愿成了那个笨蛋的奴仆嘛……不管碰上什么事,都只能为自己的冒然行动懊悔,诅咒自己而已了呐。」
中禅寺冷冷地说完后,转过头交互看了一下矮桌上的桐箱和打开的书页。益田张着嘴巴,就这样僵掉了。
那是无声的宣言,你的事就此打住。
好恐怖的压迫感。
今川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如何?」一样望向桌上的书本。
从他的口气听来,看样子今川和中禅寺在我们闯入之前——不,即使在我们闯入之后,也一直在调查那个面具。
「无可如何呐。」中禅寺说。
「是赝品吗?」
「不会是真品吧。可是说它是赝品嘛,也缺少决定性证据,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个无法一下子相信的东西吧。就算撇开你说的样式问题不谈,光是老旧的程度,就不能相信了。」
「它很古老吗?」
我暂且把僵住的益田搁到一旁,这么问道。
反正我本来介意的就是这件事。
中禅寺打开桐箱盖,取出面具。
「至少表面看起来很古老。可是这类东西的保存状态好坏,全都要看环境。温度变化、日光照射时间和干燥的程度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光靠外表来判断。唔,如果这是最近才完成的,那仿古的技术真的是巧夺天工……可以说是大师技巧了。」
中禅寺翻过面具。
「所以样式才会成为问题。样式每一个时代都不同。样式有流行,而且技法也在模仿与钻研之中逐渐确立,所以如果看到某个特征性的技法,制作年代就无法回溯到那种技法确立以前了。这是基本。」
「没错。」今川说。
「可是如果是各地流传的民间古面,想要光靠样式一下子查出来,是相当困难的。有时候样式本身不会完全反映出来。也会有人制作一些落伍的面具,也有样式独一无二的独创面具。加之个人收藏的话,保存状况也不好。所以嗳,除了可以靠物品上面的文字来确定年代的面具以外,几乎都会被鉴定为年代不详。嗳,一般再早也是室町。此外都是不详、不明。大部分情况都是暧昧带过,像是从样式来看,应是江户中期之作等等。然而……」
中禅寺撇下嘴角,瞄了瞄在一旁正襟危坐、动物般的古物商说,
「今川兴起想要怀疑样式确立过程本身的欲望。可是呢……」
令川说那是妄想。果然就像本人自己说的,那是不可能的事吗?
中禅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说:
「也不是不可能。像法隆寺代代相传的伎乐面,应该就是奈良时代的东西。法隆寺的面具在明治十一年献给皇室了,但还有一面留在法隆寺,那个面具像是这样,头呈尖型,是叫做太孤父的面具,我想皱纹的感觉等等,与这个面具非常相似。所以今川的发想真伪姑且不论,这个面具是古物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偶然是白猪……是吗?」
「什么白猪?」中禅寺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川大概没有把他那古怪的譬喻说给中禅寺听吧。
可是用不着我笨拙地说明,中禅寺似乎也已经了解,应了声「是啊。」
他比今川更敏锐。
「如果这是一面只是酷似后世能面的伎乐面,唔,就算古老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问题果然是这段……」
中禅寺再次翻过面具对着我。
「面具上所写的文字。文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读……不过好像是写着高德的贵人赐与之物,但是缺了许多字呐。」
「上面有写年代吗?」
「没有年代。」中禅寺答道,「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制作年代的资讯。而且这些文字……应该是室町以后才写上去的吧。」
「果然是吗?」今川说。
「虽然没有确证,不过似乎无法再往前追溯了呢。所以……」
「如果是室町时代的面具,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记得今川说能乐成立,是那个时候的事。
「不……我是说里面写上文字,应该是室盯左右的事。但制作年代又不同了,问题就在……这个部分。」
中禅寺指着面具内侧的中央处。
「前后文还是无法判读,不过这里……」
我把脸伸到矮桌上。凝目细看,勉强依稀可以看到墨痕般的痕迹,但在我看来,还是像污垢。
「这读起来是秦河胜三个字。」
「哦,那是……?」
我是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根本没听过那种经文还是咒文般的词汇。
「那很重要吗?」
「是啊。这段文字也可以读成……秦河胜所作之面。所以今川也吓了一大跳吧。」
「那个人是古代人吗?」
「他是圣德太子的亲信。」中禅寺说。
「圣德太子是那个圣德太子吗?」
「本岛,别用那种教人无从答起的问法问话好吗?说到圣德太子,就只有那个圣德太子了。就是用明天皇的皇子,厩户丰听耳皇子、上宫圣王、法大王。秦河胜是渡来人※的菁英技术者集团——秦氏一族的中心人物,也是那座以弥勒半跏思惟像闻名的广隆寺的建设者。」
(※渡来人指日本古代四世纪到七世纪之间,从朝鲜、中国来到日本定居的外国人。他价带来先进的技术及文化,对当时的日本的各方面发展大有助益。)
「那样的话……」
「是七世纪前半的人。」今川说。
「那……很古老呢。」
古老得要命。
难怪今川会惊讶。
「那个叫河胜什么的渡来人是雕刻家还是什么吗?技术者的头头之类的……」
「不清楚。秦河胜与其说是历史人物,已经变成传说之类了。他应该是自称秦氏的渡来人集团的首领人物,可是也传说他在讨伐物部守屋※时活跃、惩治了可疑的新兴宗教什么的,在古老的记录中,也有许多这类武人的一面。」
(※物部守屋(?~五八七),敏达、用明天皇的最高执政官,因排斥佛教而与苏我马子对立,用明天皇死后欲立穴穗部皇子为帝,被苏我氏攻讨而死。)
「他也是猿乐之祖。」
今川说,中禅寺接着道
「是世阿弥说的呢。嗯,秦氏当中有这样的传说,说河胜被圣德太子交付教授百济传来的伎乐的任务,因为秦氏是天王寺的乐人。河胜是猿乐之祖的记违,始见于世阿弥的《风姿花传》吧。」
「在那以前没有吗?」
「口传无从知晓,或许在《风姿花传》以前也有类似的传说。」
「有吗?」
「嗳,关于伎乐之类的传说应该是有,不过河胜被明确地当成猿乐之祖,是在世阿弥以后吧。《风姿花传》中说,天下动荡,上宫太子随神代、佛在所※之吉例,命彼河胜仿六十六物,并仿该六十六物制面予河胜……从这个时候开始,秦河胜就被神格化为演艺的始祖了。说什么他坐在壶中乘水而来、传播猿乐之后乘空穗舟※离去,后来还显灵在播磨,咸了荒猛的宿神等等,那根本已经不是人了。」
(※佛在所即佛陀出世之地,指印度。)
(※空穗舟为一种挖空巨木中心而成的中空小舟。)
「是神。」今川说。
「所以我认为将这类演艺的面具与秦河胜连结在一起本身,已经是室町时代的发想了。虽然无法判读,但我认为这不是室町以前写下的文字呐。」
「那,这果然……」
「不,我认为最好把文字看做与这个面具本身的年代完全无关。面具是文字写上去之前完成的,这一点应该不会错。所以呢……」
「京极堂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说,把它当成传,秦河胜作之古面,制作年代不详,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差不多吧。」中禅寺说,像要戴上面具似地把脸凑上去。它应该是个诅咒面具耶。
「加上一个『传』字,至少就不是赝品了。可是应该也不是真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这真的是秦河胜的作品的话……」
中禅寺交互看着面具内何与今川的脸,然后看我,悠哉地呢喃,「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什么?」益田摇晃着浏海探上前来。
「哦,因为秦河胜遥远的子孙羽田隆三※,就是陷害我们益田侦探助手的罪魁祸首嘛。我心想这也是命中注定呐。」
(※羽田与秦日文发音皆为hata羽田氏为秦氏末裔一说,详见《络新妇之理》及《涂佛之宴》。)
「说这什么悠哉……呃,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益田撩起垂下的浏海,露出苦恼的表情。
「到底要我等什么?」中禅寺厌恶地说。
「就是那个,那个肮脏的面具啊,中禅寺先生。如果、假设那真的是那个叫河胜的人制作的,那不就是国宝级的宝贝了吗?」
「国宝……是不到这个程度啦,不过应该会是重要文化财产吧。不过九成九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也是『传』,对吧?『传』。这么传说的话,当然也有人相信吧?」
「以前或许是吧,是过去式。」
「不,现在也有人这么相信,是现在进行式。例如说,把这个面具当成传家宝的人家,就会这么相信吧?」
益田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地说。
「如果有这样的传说的话,那当然会信了吧,益田。但我刚才说的并不是传说,全是靠这个面具内侧的文字推测出来的,而这个玩意儿是莫名其妙地塞在连环画画家近藤的橱柜里的杂物……」
「近藤!」益田挤出声音似地说,「那、那是那个叫近藤的人的东西吗?是他的东西?所、所有物?」
他真的很激动。
我告诉益田,近藤是住在我隔壁的儿时玩伴,这个面具是从他家如同魔窟般的橱柜里面挖掘出来的。
益田他……
「喀喀喀喀」地笑了。好恐怖。
「怎么了?你发疯了吗,益田?」
「谁谁谁会发什么疯?这叫做绝处逢生啊,中禅寺先生。我真是太走运了。幸好我跟着本岛来到这里。因为这样,我得救啦。本岛住的星局田马场,对吧?」益田弓起腰来说。
「什么?怎么了?」我问。
「窃贼啊,窃贼。」
「谁是窃贼?」
「我已经识破了。我识破真凶是谁了!」
「果然疯了。」中禅寺撇下嘴角,扬起右边眉毛,「益田,你那反应简直就是榎木津。什么喀喀喀,给我说明清楚。」
益田站了起来,挺起胸膛:
「哎呀,中禅寺先生,关键时刻,我也是做得来的。听好喽,我在刚才那一瞬间,确信了本岛的总角之交,那位近藤先生呢,就是绝世大坏蛋,连续窃盗犯!」
「近藤怎么会……」
我完全不懂益田的思考回路。
「本岛真是没用呐,本岛真是有够钝的呐。」益田说着没礼貌的话,歪着薄唇邪笑个不停。真下流。「你没听见青木刑警说的话吗?咱们不是一块儿听的吗?你的注意力也真差呢。」
「什么注意力,这次的事跟我无关啊。他说了什么吗?」
「哎唷,不是你跟青木先生提起的吗?喏,青木先生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羽田的别墅失窃的东西是家传的国宝级面具?」
「你、你说它就是这个?」我忍不住拿起矮桌上的桐箱。
面具在中禅寺手里,而且我还不想碰它。那是诅咒的面具嘛。
「那个羽田先生,我记得他是秦氏的末裔吧?我可是知道的。织作家的事件,还有伊豆骚动,我都有关系嘛。那个色老头说了什么犹太啊徐福怎样的。犹太是那个,呃,叫什么的神社,是在太秦,对吧?说到太秦就是广隆寺。而徐福是秦始皇的使者,对吧?秦啊,秦。」
「这哪门子乱七八糟的说明?」中禅寺目瞪口呆。
「哪里乱七八糟了?我又不是中禅寺先生。那些罗嗉的细节,可没办法细细讲解。可是呢,只要大概说对了就好了。小地方不用计较啦。羽田先生自称秦氏的末裔,这是事实吧?被偷的可是羽田家代代家传的面具呢。而且是国宝级的。也就是说,那可不是非同小可的旧。说到羽田先生的祖先,而且旧到可以说是国宝级,当然就是那个秦河胜啦。」
「可、可是……」
这太武断了。
「可是近藤不可能……」
虽然也长得一副大盗模样。
「近藤不是小偷啦。」
「我也不是毛贼啊。」益田说,「的确,或许我看起来像个可疑人物,可是那是侦探业务所需。用一副可疑的模样四处乱晃,是侦探的本分。反之,那个近藤某人,听说他是个连环画画家,是吗?为什么一个连环画画家的家里会有如此昂贵的面具?而且自己家中竟然有好几样不认得的物品,这岂不是太不自然了?那当然不自然了。因为据我推测……」
益田演讲似地长篇大论到这里,用细长的眼睛俯视我。
「什、什么?」
「你实在是个烂好人。」
或许吧。
「他谎称不记得这样东西,把它塞给你,打算让你拿去给今川先生估估究竟值几两钱,是吧。偷是偷了,却不明白价值,一定是的,一定就是这样!」
「根本不是。」中禅寺制止。
「不、不是吗?怎么会?近藤先生的行动不是很不自然吗?」
「是不自然。」
「那……」
中禅寺突然蹙起眉头,一脸不悦地看起古面具。
我屏气凝神,等待中禅寺的下一句话。因为我善良的邻居突然被指控为真凶,这真正是晴天霹雳。可是中禅寺却迟迟不开口。
益田站着,扭过身体:
「到底是怎样嘛!」
「喂,益田,青木提过羽田家失窃的东西是哪些吗?」
「就是羽田家家传的国宝级面具……」
「那么……你记得其他人家失窃的物品吗?」
「咦?我记得是……香炉、毘沙门天像、刀子和手镜……这些吧?」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中禅寺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看也不看我,却对着我慢条斯理地问了:
「本岛,你住的文化住宅有几栋?」
「我、我吗?我家是吗?十栋啊。」
「每一户人家都挂了门牌吗?」
「门、门牌?」
有吗?我没仔细留意过。
至少我家没有门牌。那算门牌吗?玄关口有个可以装名牌的框框,但我家是空栏。因为框生锈了,没办法抽放。近藤家也是一样。文化住宅这名称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大正时代盖的和洋折衷的简陋房子。
有些人家也装有类似信箱的东西,但挂有名牌的人家……
「不清楚呢。不,就算有也只是贴张纸,掉了就没了,我想几乎没有人挂正式的门牌。」
「邮差送信会困扰的。」今川说。
负责的邮差是熟悉那一区的老爷子,所以目前看起来并没有困扰的样子,不过的确,邮差换人的话,或许会不知所措。可是……
「这怎么了吗?」
没头没脑的是中禅寺。
「你的住处是第十栋吗?」
「咦?嗯,是最边边。每一栋有两列,各有五户,唔,从道路邢一侧进来的话,相当于我家背面的坂野家——那里只有一个老婆婆独居——坂野家跟我家是最尽头。旁边就是大水沟了。隔壁是近藤家。唔,从道路过来算是最里面……这到底怎么了?」
「这怎么了?」益田也同时说,「就、就就是嘛,想要听到解释的是我们才对呢,中禅寺先生。本岛的住家环境跟我的冤罪没有因果关系吧?」
「近藤家是什么时候遭小偷的?」
「哦,上星期六上午。前天的事。房间里乱成一团,整理好的时候都深夜了,累得我昨天睡了一整天,然后就到了今天,错不了的。」
「上午啊……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那天是星期六,我去了公司,不过现在不景气,没有工作,中午我就回来了。这怎么了吗?」
我回家后正闷闷不乐地胡思乱想时,近藤就来了。
中禅寺要我更详细地说明当时的时间经纬。
「哦,我下班回家的时间……我记得是正午,要不然就是快正午。因为太闲了,还没到中午我就离开公司了,然后我吃了饭……」
接着我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找榎木津了。虽然才隔了一天,我的决心就化为泡影了。
「……近藤来找,是下午三点过后。」
「今川说,近藤为了查出有什么东西失窃,将收在橱柜里的家当全部搬了出来,那花了多久时间?」
「问得真细。整理花了八个小时以上,不过拿出来应该更快……大概两、三个小时吧。」
「那么近藤外出回来的时刻,跟你从公司回来的时刻差不了多少,是吗?」
「嗯。」
实际上怎么样呢?
「呃,我并没有正确掌握近藤的行踪,不过或许我比他更早一点点回到家也说不定。近藤说他去送完成的连环画,外出了两小时左右。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他从来不会在十点以前出发去画商那里……」
「原来如此啊。」中禅寺说,「是弄错了啊。」
「弄错?弄错什么?」
「这么一来……表示敌方犯了致命的过失呐。」
「敌方?是说羽田先生吗?」站着的益田前屈似地探出身子。
「是啊。可是,虽然是个致命的过失,但或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因为本岛跟近藤很要好。这个失误或许不太有意义。不……我知道了。我本来还在纳闷他们究竟想怎样,嗳,原来如此啊,我几乎懂了。懂是懂了……这阴谋呢,是啊,你也是毛贼。」
「嘿?」
中禅寺居然指住了我。
「我、怎么会……?」
「嗯,可是这个计划好像出了一点纰漏。只要咬紧这一点,本岛——不,不行呐。看对方怎么出招,搞不好你也会被捕。」
「什、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我探出身子了。
「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小市民,怎么会被逮捕……」
我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再三再四地说过,都是你自己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的。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的忠告?和榎木津混在一起,就等于是放弃了平凡的一般市民的头衔了。你差不多也该认清这一点了。听好了,就像益田胡猜的,这个面具应该是羽田隆三的东西。至于是不是具品,那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有什么传说,也很难说那个老头子是否真心相信……不过一样东西的价值,那才是说了算。」
中禅寺说着,「原来这是羽田家的传家宝面具。」把面具收回桐箱里。
「羽、羽田制铁顾问的宝贝,怎么会在近藤家的橱柜里?那一定是搞错了吧?」
「没有错,这是阴谋啊,本岛。」
你也被陷害了——中禅寺说。
「我吗?」
「是啊。嗳,这个轻浮的侦探,被花言巧语蒙骗,做出一连串轻率的行动,近乎滑稽地完全掉进陷阱,漂亮地以毛贼身分出道了。
「请等一下。」益田坐下。
那动作就像泄了气的气球。
「问题是赃物。这个愚蠢的毛贼虽然有偷窃的行径,却没有被窃的物品。他只在发生窃案的现场闲晃,只侦查发生窃案的家庭情况,极尽可疑行动之能事,完美地塑造出毛贼形象,不过这个毛贼样,其实是虚有其表。任谁来看,益田都是窃贼,但他手中却没有失窃的物品,这样就缺了临门一脚了。」
「我、我是清白的嘛。」
「对方想让你有罪啊。所以才做了精心布置,不是吗?」
「就算想,我也是清白的啊。」
「有罪无罪不是由司法来判断的吗?」
「是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是清白的。」
「那我订正好了。对方无论如何,都想捏造出一桩冤狱。换言之,失窃的物品,迟早一定会在榎木津身边被找到……计划就是这样的。」
「计划?」
「是啊。都花了那么多功夫,做到这种地步了,当然要收尾啦。益田偷走的——被当成益田偷走的东西,绝对会在与榎木津有关的地点被找到才对。所以我才说除非找到真凶,否则是不可能洗刷冤情的。可是,想要溜进榎木津的事务所,栽赃进去,相当困难,对吧?和寅一直待在那里,而且他意外地神经质。嗳,如果侵入榎木津的房间,他房间里衣服乐器什么的丢得像个垃圾场,想藏在哪儿都行,但那里是大楼嘛。事务所又不在一楼,难以入侵。如果像个黑帮分子硬闯进去,就没有意义了。嗳,要摆在益田租的地方感觉是很容易啦。」
「很、很容易啊。而且我不常回去嘛。」益田说。
「可是就算容易,那样一来,就不容易把榎木津给拖下水了吧?益田偷的东西在益田的租屋处找到的话,就只是益田是个窃贼罢了。」
「我不是窃贼啊。」
「知道啦。可是那样一来,就变成一个单纯地陷益田于罪的策略而已了,不是吗?敌人的目标完全是榎木津,要陷害益田这种小角色,这样的圈套也太小题大作了。」
「托您的福,我就是小角色。」益田神气地说。
「敌人在先前的神无月事件中,相当仔细地调查过榎木津的周遭了。所以,唔,他们已经推测出……榎木津的身边谁可以拿来当成牺牲品。」
中禅寺再次指住我。
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我……吗?」
「就是你啊。仔细想想,在银信阁事件里,你是最为活跃的一个。」
「中、中禅寺先生不也在暗地里活跃吗?还有其他……对了,像沼上先生……」
榎木津身边有许多可疑人物。
「羽田隆三不会对我出手的。」
中禅寺以冷静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对你……出手吗?」
「我也不想对那种老头子出手,对方肯定也是一样。再说,沼上是我的朋友,和榎木津没有关系。可是本岛是把银信阁事件带到榎木津那里的人,与委托人又认识,而且还自称侦探助手。」
「那、那是假的……」
是情急之下的谎言。是随口胡诌。
「就算对你来说是谎言,对委托人而言,现在也依然是真实。事件结束之后的现在,你依然戴着那样的面具吧?」
的确,我完全没有辩白清楚。
事到如今也很难开口承认那是骗人的,而且我认为就算置之不理,今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所以就这么丢着没管了。
「我以前也忠告过你,为了应付场面而撒的谎最要不得吧?」中禅寺语气满是嘲讽地说,「原来你们完全听不进去我的忠告啊。嗳,你们的主人不是我,是榎木津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我非常想听。
这我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我深自反省,也深深后悔。
可是,
「总之因为这样,敌人相中了本岛。是保管益田偷走的赃物的角色。」
「就说我没偷了啦。」
「你很罗嗦喔,知道啦。然而,本岛做为榎木津的奴仆,算是新人,资历也很浅吧?」
「我……我也还不到一年啊。」益田说,「差别根本微不足道嘛。」
「是这样没错,但你已经完全跟那个笨蛋混在一块儿了啊,益田。待遇姑且不论,你是每天上班的正职员工,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一些杂项工作也是你在负责的吧?相较之下,本岛没有存在感,外表也很低调凡庸。」
好过分。
虽然过分,却是事实。
「我想那些人虽然知道本岛的地址,却不清楚共有十栋的文化住宅中,哪一户才是本岛家吧。」
「咦?也就是……」
「是啊。但也不能在邻近打听本岛先生的家是哪一户啊。与邻居接触是很危险的。而且万一问到的就是本岛家,那计划就全毁了。那些人在干的不是侦探工作,而是设圈套害人嘛。所以敌人对没有贴出门牌的人家……」
「啊。」
近藤说除了自己家以外,还有四户遭小偷了。
「那……」
这表示十栋之中,包括我家和近藤家在内,总共有六户没有挂门牌,是吗?
「他们潜入每一户,确认住户是什么人吧。我不晓得近藤是怎么说的,不过那几家实际上应该没有窃盗损失才对。只是应该锁上的锁打开了,或是室内有遭人翻过的形迹而已吧。即使如此,闯空门还是闯空门,大部分的人都会心想只是因为没有值钱的东西,才没有被偷。」
「那近藤是……」
「他被搞错成你了。近藤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听好了,本岛,闯空门的呢,例如偷跑进来翻箱倒柜的时候,一定会从最下面开始开抽屉。因为这样就不必再关上了。」
「哦……」
的确,从上面开始开的话,不一一关上,就没办法打开底下的抽屉。
「你那里也一样。挂出门牌的人家就跳过,从马路那里依序入侵,确定是无关的人家,就丢下继续找下一户。然后敌人来到近藤家,结果搞错了。一定是因为那个……」
「招猫,是吗!」
「你也有一只吧?」中禅寺问。
益田诧异地抬头说:
「咦?本岛的猫不是被榎木津先生给砸个稀烂了吗?」
「那是小池英惠小姐的猫。我拿去的猫被小池小姐拿走了,所以现在不晓得在哪里了……可是那只猫其实也是近藤的……」
「那么近藤先生家应该就没猫了啊?」
「不是的。」
近藤有一段时期拥有两个招猫。一个举右手,一个举左手。
举左手的被小池英惠拿走,下落不明的是在豪德寺买的举右手的猫,也就是和我的一对的猫。
「不,可是怎么会……」
「我想情报来源应该是奈美木节小姐吧。」中禅寺说。阿节是银信阁社长家的文佣,也是五德猫事件的委托人。我因为偶然在豪德寺邂逅那个女孩,人生方向稍微偏离了正道。
「遇到她的时候,你是不是带着招猫?」
没错,我当时就带着招猫。
我和阿节是在豪德寺遇见的。而且我等于是为了买招猫才去豪德寺的。这么说来,我在撕下的招猫包装纸写下玫瑰十字侦探社的电话号码,交给了阿节。纸上没有商品名,不过撕破的时候,她应该看到了里面包的招猫吧。
「那么……也就是他们认为文化住宅中,有豪德寺招猫的人家就是我家?这样会不会有点太不牢靠了?」
其他人家也有可能有招猫。
「不是的。」中禅寺说,「我不晓得是谁,但应该有人先潜进去,好确定住户吧。像是有小孩的人家,只要进去看上一眼就知道了。如果晾着换洗衣物,用不着进去也看得出来。只要看看玄关的鞋子,就可以推测出家庭成员。其他的人家,住的是不是都是夫妻档?」
「嗯,有不少夫妻,也有的人家有小孩,还有独居老人。」
「你是暮气沉沉的单身男子,而且不是老人。每一户进去的人家都落空,最后他们找到了一户符合单身男子的肮脏杀风景人家。唔,要是屋里摆着画到一半的连环画什么的,或许多少还会起疑一下。」
可是没有连环画。
近藤拿去交货了。
「只看到画材,不会起疑的。你担任侦探助手的余暇,还兼电气配线的制图工,这一点他们也已经调查到了吧。大概只会觉得是制图工具。」
制图工算余暇工作吗?
「然后侵入者发现了招猫。然后他们误会了。以为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六,等到下午,屋主可能就会回来,他们急了吧。然后……」
他们依照预定,把赃物藏起来——中禅寺说。
「藏起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侵入者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要把益田偷走的—被当成益田偷走的东西栽赃进来的。」
「咦?那样说的话,那堆杂物里面有赃物……?」
「喏,不是有很多吗?包括这个面具在内,没有印象的物品……」
「啊。」
是指古老的手镜等等的吗?
「可是刀啊毘沙门天的……」
我记得没有。香炉好像有好几个,但近藤并没有说他没有印象。
「我想香炉一开始就藏在箱子里吧。可能只掉包了里面装的东西。要是一下子就被发现,对敌方来说也是困扰。佛像一定也藏在某处。刀子可能是和巡回艺人的长匕首的内容物掉包……明明是竹刀,是不是满重的?」
我这个凡庸的制图工不可能知道竹制的长匕首应该有多重,不过我记得不算轻。
「无关的人家,应该是翻箱倒柜,门户大开,不过如果敌人认定那里就是本岛家,应该会掩饰潜入的形迹才对。万一两三下就被发现,那就没戏唱了。门也照原样锁回去了吧?」
没错。
近藤也说如果不是发现招猫不见,他应该也不会发现有人入侵家中。
「呃,可是……对了。」
近藤的招猫不见了。我这么说,中禅寺便说,「那个招猫一定是被拿去用在和鞭子一样的用途上了。」
「鞭子!是说那个鞭子吗?」
「没其他鞭子啦,益田。嗳,我想偷走鞭子的,就是自称鲸冈勋的外遇调查委托人吧。他一开始是直接去事务所的,对吧?」
「鞭子从那天就不见了!」益田大声说,「啊,的确,和鲸冈先生说话时,我拿着鞭子把玩。可是……后来就再也没看见鞭子了。」
「附近频传的闯空门事件,全都是障眼法吧。近藤家不见的东西,只有那个招猫吗?」
「咦?呃……」
近藤说还有鸭舌帽和仿造手枪。
「原来如此,有这么刚好的东西啊。」中禅寺窃笑,「时机一到……我看要不了多久吧,就会发生本岛戴着那顶鸭舌帽,拿着仿造手枪强盗未遂的事件吧。」
「本岛是强盗啊?」益田愉快地说,「强盗比毛贼更要坏多了呢。罪也重多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你也是共犯啊,益田。」
「我、我是清白的啊!」
我也是清白的。
或者说,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唔,强盗事件会未遂以终……才对。未遂的话,我想连续行窃五户人家更恶性重大多了。然后呢,现场会炫耀似地掉下仿造枪、招猫等等的。」
「怎、怎么会掉着什么招猫呢?」
「唔,这个啊……嗳,关于招猫,我是觉得是不可抗力啦。敌人当时可能也慌了吧。」
「慌了?」
「他们根本就搞错人家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慌的……不过你比平常星期六回家的时间更早一些回去吧?敌人的同伙之类的在小巷子监视,看见你走回来的身影,慌忙通知屋里的伙伴。所以他们慌了手脚,不小心把招猫给拿走了……我想这或许才是真相,但既然拿走了,应该会加以活用吧。随身带着招猫的强盗是很好笑,不过这是圈套嘛,没办法。」
「没办法?」
「没办法啊。然后……本岛会被怀疑。」
「呃,所以说……」
「而且警方有你的指纹。」
「啊。」
我前几天主动撩下了指纹。
「然后你家会被搜索,会找到赃物,益田和本岛会变成共犯,玫瑰十字侦探社会曝露出拿侦探招牌当掩护的窃盗集团真面目,榎木津会被怀疑是窃盗集团头头,最后只能收起侦探社……」
这计划真是太随便了呐——中禅寺目瞪口呆地说。
「是很随便。」今川也说,「这件事对榎木津先生来说,一定是不痛不痒。伤脑筋的只有这些人而已。如此罢了。」今川面不改色地说。
「如此罢了吗!」益田尖叫,「好过分,太过分了。这实在过分到底了。帮帮我们啊!」
「帮不了,这无法逃躲,面对现实吧,益田。」中禅寺冷冷地说。
「这样好吗,本岛?」
「不,不好。」
一点都不好。
可是,
「可、可是,可是啊,中禅寺先生,招猫、手枪和鸭舌帽都不是我的东西啊。全都是近藤的。呃,赃物也是在近藤家,我家是空无一物,甚至连家具什么的都没有。而且我的猫……」
还在我手里。
「猫也还在我家。」我主张说。
「那么,虽然对近藤过意不去,但可疑的就变成了近藤吧。近藤与玫瑰十字侦探社无关,那么……」
中禅寺默默地指着桌上的桐箱。
「这是什么?」
「诅、诅咒的……」
「不是啦。这是赃物啊。那么,这东西是谁拿来的?」
「今、今川先生……」
「是你。」中禅寺厌烦地说,「你忘记了吗?这个赃物,是你拿去待古庵的。所以我不就说了吗?敌人的确是搞错了目标的住处,犯下了以某个意义来说是致命的过失,但这个过失,看来对大局并没有影响。因为被误以为是你家的近藤,跟你非常亲近……」
你们这下子就变成玫瑰十字窃盗团了——中禅寺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教人头疼……如此这般,侦探小说中说的解谜部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你们没有明天了。」
「只、只到今天了吗!」益田从鼻子泄出气来。
「我不晓得是到今天还是明天,不过我一开始不就说过那么多遍了吗?认命吧。真是不死心。」
——连我也是吗?
我什么都没说,中禅寺却说「你也是。」
「还有……不管这个面具拥有多少价值,这下子也不能怎么样了呢,今川。要是贩卖赃物,也会影响到你店里的信用。我也不想和它扯上关系。真正是诅咒面具。好了,本岛,你带着这个面具,快给我回家去吧……」
冷酷无比的旧书商用一种让人绝对不敢顶嘴的恐怖表情,把桐箱推回我这里。
可是推到一半,那只手突然停住了。
古书肆的左眉慢慢地扬起,嘴角撇了下去。
「怎么了?」今川问。
「哦,我净是注意里面装的东西,没怎么留意箱子……」
中禅寺拿起箱盖,讶异地端详。
「祸字……姑且不论,它旁边的字倒是很新呢。」
「是吗?」今川也看过去。
「书写的年代显然不同……或者说,今川,这很新啊。喏,你看,墨痕的状态完全不同。」
「是……最近写上去的?」
「不,应该不是最近,不过是很后来才写的。唔,不,等一下,我好像看过这个笔迹。」
「中禅寺先生看过……?是知名的书法家吗?」今川接着问。
「我想应该不是。」中禅寺纳闷地偏头说,「是在哪里看到的呢……唔唔…里头有护符,对吧?」
中禅寺说,今川从箱中取出那张护符。
「这个吗?不晓得上面写了些什么。」今川说,把护符递给中禅寺。
「这是陀罗尼的护符。」
「是陀罗尼吗?」
「是啊。这是将一切邪魔燃烧殆尽的陀罗尼护符……不过这种样式,是江户末期以后的呢。纸也是……没那么旧。搞不好是快到明治时代左右的东西。可是……至少不是昭和的。」
「这样吗?」
「嗯……那这个无关吧。」
中禅寺把护符放回箱子里,盖上盖子,这次凝视起撕破的封印部分。
「啊啊?」
这反应以古书肆而言很稀奇。
中禅寺交互比对封印的朱字与箱盖上的文字后,说「笔迹相同」,然后再次短促地「啊啊」一声。
「你想起来了吗?」
「嗯,太意外了。不……这样啊。但论可能性,是有十足的可能性呐。」
「怎么又在讲面具了啦?」
益田闹别扭似地顶出尖细的下巴。
「为什么会这样嘛?那种面具别管它了啦。为什么面具比人还重要嘛?反正是赃物嘛。管它再有价值——不,就算没价值,反正也不能把它怎样不是吗?何必为那个可恨的羽田老头鉴定呢?」
对了,把它扔了怎么样?——益田说。跟我对近藤说的话一样。
「只要把这些赃物全部丢掉,就没有任何证据……」
「不行。」中禅寺当场驳回。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
赃物——虽然实际上并不是益田偷来的——每一样似乎都是颇具价值的物品。像眼前的这个诅咒面具,甚至是相当于国宝级的东西——传家宝。每一样都是……
因为如果是便宜货,计划曝光的时候,有可能被直接拿去丢掉吧。
不,这不是金额的问题。
其他东西姑且不论,这个面具似乎是设下圈套的主谋的所有物。我想一般是不会把传家宝拿来用在这种圈套上的。青木说,羽田在搜集美术品,他应该还有许多其他昂贵的物品。即使如此,还是有理由非得要这个面具出马不可。敌人需要的不是金钱价值,而是文化价值。
具有文化价值的东西……
没办法丢。
敌人是不是已经料到,如果会有人识破计划,那绝对是中禅寺,而他绝对不会丢掉或破坏这类东西?
这么想想,这个面具才是这个圈套的最佳诱饵。赃物必须是尽可能具有文化价值的东西才行吧。
所以才会拿出传家宝来吧。
「比起活人的将来,老面具更重要,是吧?」益田哭道,「本岛,你看看,这些人对这些无关世俗的事,就严肃个半死。明明眼前前途无量的青年侦探跟人畜无害的制图工这两个善人的人生就要结束了说……」
人畜无害的制图工——这样的形容让我强烈地感到介意。虽然这是事实,也不是特别贬损我吧。再说……
——就要结束了吗?
我人畜无害的人生。
「咱们可是山穷水尽呢。对自己人的不幸这么冷漠,一谈到面具妖怪什么的,却马上沉迷其中。你说对不对,本岛?」
「唔……」
我想上次益田对我也很冷漠。
「才没那种事。」中禅寺说,「我是在说或许有胜算。」
「胜算是什么蒜?有那种蒜头面具吗?」益田自暴自弃到了极点地说。
他消沉沮丧。看到别人先萎靡,我有种来不及萎靡到的感觉。
「益田,没必要装那种可怜兮兮相。你这种轻薄的家伙,不管是挫折还是呕气,这世上都不会有人为你心痛。你那种态度,装了也是白装。我说的是,或许……有办法让那个羽田隆三狠狠地吃上一次瘪。」
「吃瘪?」
「等我一下。」中禅寺说,站起来走出客厅,不久后拿了一个文箱般的东西回来。
「因为得写贺年片了,我昨天正好在翻阅一些旧信,呃……有了。」
「有了?有什么?」
中禅寺从文箱里取出一只信封,翻过来细细地与桐箱的封印比对。接着他从信封里取出信纸,和箱书放在一起比较。
非常严肃。
今川看到他那个样子,露出真的就像那些纸糊鬼面具般的表情来。
「呃,京极堂先生,你说眼熟,莫非那是你朋友的笔迹吗……?难道是羽田隆三的笔迹之类的?」
「这你就猜错了,今川。」中禅寺露出凶恶的眼神,「我跟那个老人,并没有个人书信往来的关系。我才没有跟那种俗物当笔友的低级嗜好。嗯,我想应该没错。这字迹很流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
那个老人应该不晓得这个事实吧——中禅寺表情变得更加凶恶地说。
「这个事实?」
「哦,只是推测。现阶段我什么都不能说,不过嗳,既然对方都像这样拿这个面具当诱饵设圈套了……」
那他应该不晓得吧——中禅寺说,收起信封。
「什、什么跟什么啊?中禅寺先生?那么你说的胜算,不是在说那个面具吗?」
「不,就是在说这个面具。」
「那个面具怎么了?你说要让他吃瘪,要怎么做?总不会是要塞面具给他吃吧?中禅寺先生,透露一点嘛。」
「吵死了。」古书肆露出凶恶的表情瞪着益田,「还是索性就照你说的,把这个面具扔了算了?这样一来,连那半丁点的胜算也要没喽?」
中禅寺假装就要随手扔掉装着面具的箱子。
「住手呀……!」益田大叫,「我是一头雾水,不过至少还是留下那半丁点的胜算吧。」
「就算丢了,我也一点都不痒不痛啊。」
「不,呃,那么中禅寺先生说的那半丁点的胜算,难、难难道是想到了该怎么救我吗?请你再说清楚……」
益田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身体有一半都探到矮桌上的时候——
我涌起一股糟到了极点的预感。
瞬间——纸门左右大开。
预感成真了。
「哇哈哈哈哈,喂,京极,有啦有啦!」
「榎、榎木……」
是榎木津。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热闹登场就是了。我甚至觉得旁边没有锣鼓助阵反而不自然。如果这里有锣鼓,应该要齐声奏乐才正常吧。
榎木津用鼻子哼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望向我等奴仆。和下午拜访事务所时相比,我早了一些被注意到。
「怎么!毛贼跟本岛贡札雷斯还有恶心的乃介都在啊。你们竟然还活着啊,真是不死心。罪犯跟珍兽什么的,就快快被处刑,为你们的愚蠢向世人道歉吧!不管那个,京极。」
榎木津飞快地撇下奴仆,望向主人。古书肆倦怠地仰望吵闹烦人的侦探。
不过,
我差点听过就算了……可是贡札雷斯这称呼也太扯了吧?
「我说你啊,」中禅寺登时变得面无表情,念台词似地以平板调说,「拜托你,可以安静点开纸门吗?反正你一定是在老家找到追傩式的全套服装,跑来叫我教你怎么弄,是吧?」
「亏你猜得出来呐。」榎木津好像真的很吃惊。
我觉得这个结论连凡人的我都想得到,榎木津却连声嚷着「好厉害好厉害。」高兴地笑。接着他突然变回一脸正经,眯起眼睛看中禅寺。
「喂,你……」
「干什么啦?毛毛躁躁的。可以别杵在那里碍眼吗?快坐下来吧。」
「那我坐了。」
榎木津在中禅寺正面坐下。
我和益田闪到左右两边。那与其说是让位,更像紧急避难。
「好了,我坐了。坐下了。喂,你……」
榎木津凑近中禅寺。古书肆像要避开侦探似地,身体歪向一旁。
「干嘛?感觉好可疑呐。你刚才别开视线了,是吧?唔,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像很好玩又不太好玩的事?」
「你在怀疑什么?你才更可疑多了。再说,这事跟我完全无关,所以不好玩也不好笑啊。只是你那两个坐在那两边的奴仆……」
「这些家伙是爱哭鬼的无能之辈,让他们哭去吧。谁叫他叫哭山呢?反而教人想把他弄哭呢。揍下去会哭吗?」
「我已经哭了啦。」益田说。
「哇哈哈哈哈,真是个哭山。这里要是再来上一只狼,就可以上演狼号鬼哭了。真可惜呐。真想听听狼号鬼哭呐。咦?」
此时榎木津也蹙起了眉毛。
「喂,京极。」
侦探凝视着中禅寺的头顶一带。
「果然呐。」中禅寺说,「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呐。你认得,是吧?确定没错吗?」
「我怎么可能弄错。」榎木津不可一世地说,「没错是没错,可是我不懂意思。我也不想听你说明,不过那好玩吗?」
「有人说不好玩。」
中禅寺说着,交互看着我和益田。
「真麻烦呐……」中禅寺抚摩下巴。「总觉得不合我的品味。」
「这不是品味的问题吧?」益田说。唔,我也这么觉得。
中禅寺懒散万分地「唔唔」呻吟,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榎木津。
「如何,榎兄?你还要……大闹一场吗?」
「呵呵呵。」
榎木津笑了。
不安。真令人不安。
「嗳……如果这次能够请到厉害一些的大人物出马,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呐。这样也行吗?」
「哼。」榎木津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我才不要跟那玩意儿说话。你自个儿谈得拢的话,不关我的事。」
「这样。」中禅寺抱起双臂,「那……嗳,既然益田哭个没完,本岛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现在的我看起来快哭了吗?不,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想哭。
「真是的,这个年关,到底要给我惹出多少麻烦才甘心……不过就当成追傩式的预演好了。」
倦怠地这么说的中禅寺也……
看着我笑了。
6
无法释然。
这种状况,不管谁说什么,我都无法接受。怎么样都无法释然。就算明白这是为了在火苗烧到自己屁股之前先灭火才做的事,我还是百般不情愿。
坏蛋一伙——在我心中,侦探与坏蛋已经变成同义语了——的动作迅捷无比。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绵密的商量,即使如此,榎木津和中禅寺却在默默之中策画好了什么,我们奴仆完全掌握不到整体的样貌,就这样被团团转地耍来耍去——不,中禅寺也就算了,我实在不认为榎木津明白状况。他那感觉分明是「好像很好玩,我也要参一脚。」
那个名侦探应该完全没有自己是始作俑者的自觉,也丝毫没有要救助困窘的奴仆的意思吧。然而榎木津却用一副好似看透了一切的坚毅傲慢态度命令我们。
我一头雾水。
根本不可能明白。
所以我茫无头绪,但事实似乎是:状况不容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了。
要是慢吞吞的,可能一个酷似我的男子就要戴着近藤的鸭舌帽,一手拿着仿造枪,不知为何抱着招猫,在某处引发强盗未遂事件了,那么一来——在各方面——就太迟了。迟了的话,遭殃的好像会是我,而且和上次不一样,听说这次我会被逮捕,都被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能不帮忙。
虽然是不能不帮。
可是至少也告诉我一下作战内容吧。
尽管莫名其妙,但益田被吩咐去查出羽田隆三的行程,而我则被命令火速回收赃物,送到待古庵去。
确实,要是东西被毫不知情的近藤给卖到附近的旧货摊去,一切心血全都白费了。我那虽然有整顿能力,却缺乏整理能力的朋友,总是会把到手的东西全部收起来。
虽然会收起来,但不会丢掉也不会卖掉。这是近藤的一般做法,不过这次却不能保证也是如此。
因为他对那些东西没有感情。那不是他的东西,这也是当然的。
所以或许他会把东西丢了。
不,丢了还好,万一卖了……大概可以卖到高价。而如果近藤因此变得口袋铛啷铛啷,我们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窃盗集团了。
要是那样就惨了。这点事连我都想得到,所以我火速冲了回去。
我一边跑,一边感到空虚。
十二月,在师走※奔跑的是老师。
(※师走原本是日本阴历十二月的别名,现在也指新历十二月。意思是年底时候,连平日端坐诵经的师僧也会忙得四处奔走。)
而我是胆小的凡人。
为什么凡人的我要奔跑?而且甚至还向公司请假。
汗流浃背不停工作,才是小市民的本分。而玩到不小心忘了工作,也是愚民的天性吧。
然而我……虽然汗流浃背,却不是在工作,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忘了工作耽溺于玩乐。我的情况,只是忙乱得全身出汗而已。包括冷汗。
到底是怎么搞的?
翻过堤防,弯进小巷,进入湿气重的低地。眼前是古老的和洋折衷的文化住宅……
我慌忙开门一看,近藤大熊坐在像是整理了一半的一团乱房间正中央,穿着绵袍,头上扎着手巾,正在画连环画《机关侦探帖》的底稿。
「怎么,本岛,有何贵干?」熊发出旧时代的招呼问,我朝他的手上一看……他竟然把那个疑似装董局级香炉的箱子拿来当文镇用。
我没有半句说明,当场把它拿起来,打开盖子出示内容物问,「这是你的吗?」
近藤露出硕大健康的牙齿答道,「你终于脑袋烧坏了吗?本岛?」
「脑袋是没坏,倒是我觉得人生失败了。总之你看仔细,这个香炉不是你的吧?」
「是在下的东西啊。它就在舍下嘛。」
「在你家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的东西啦。怎么样?这东西看起来昂贵得要命耶。」
真的是个豪华而精致的工艺品。
「这绝对不可能是你的。你根本没见过它吧?对了,那把长刀哪去了?」
「长刀?噢,你说拿来当《旅乌鸦假面江湖客》的参考资料的竹刀吗?」
「不要画那种古怪的连环画啦,所以才会一下子就被腰斩。嗳,管它是什么资料都好,快点拿出来。」
「不就拿出来了吗?」近藤拿起搁在暖炉矮桌旁边的刀子,一把抽出来。
「笨笨笨蛋不要砍啦!」
「竹刀怎么砍得了东西?」
「你看仔细!不觉得重吗?不是闪闪发光吗?」
「嗯?这么说来,的确沉甸甸的呐。」近藤说,把脸凑近刀子,但才凑到一半,刀身竟冷不妨从刀柄脱落了。
「呜哇!」熊吼道,「这、这是真家伙—本岛,怎么会这样?本岛,你看看这个,刀柄都被刀身的重量压得裂开了!只差一点在下就要血肉横飞了!」
「所以我不就说了吗?别人的话你也听进去一些吧,近藤。还有……喏,那个手镜跟毘沙门天。」
「你怎么会知道毘沙门天!」熊又吼道。
「真的有吗?」
「该说是有吗……它就祭祀在那儿。」
「祭祀?」
近藤指着天花板角落。
他的手指前方设了一个又小又肮脏的神龛。
平常根本不会意识到那里有那种东西。
「祂是突然显灵的。」
「什么?」
神龛里站着一尊神像。
「我以为是神佛显圣,吃惊不已呢。」
「笨、笨蛋,你信的是其他宗派吧?这种状况怀疑一下好不好?还神佛显圣,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好吗?」
「这是神佛混合※啊。我以为是祥瑞之兆呢。」
(※指日本固有神明与佛教信仰折衷融合的现象。这里因为佛教的毘沙门天像出现在祭祀神道教神明的神龛上,故近藤如此说。)
「完全相反,那是凶兆。好了,近藤,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解释,就算解释了你应该也不会相信,我也懒得解释,不过如果你继续留着这些东西,我平静而卑微的人生马上就要宣告终结了。你那丑陋的人生或许也会跟着再见。等在未来的,只有挟带着惊涛骇浪的悲惨活地狱。如果你今后还想走在阳光底下,就把它交给我。」
「本岛。」近藤解下头巾,「阁下最近是不是个性变了?」
「个性……?什么啦?」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逊的家伙。低调不起眼凡庸无可无不可不烧香也不放屁……」
「罗嗦啦,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突然闯进别人家里,叉着两条腿连珠炮似地滔滔不绝,这一点都不像阁下。而且你的口气也有点像古装剧。」
「口气是像你的啦。其他的……」
——不想说。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可是难道我真的被影响了?
「别、别罗嗦那么多了啦,如果你还想要幸福的明天,就听我的话,把它交给我。求你啦。」
结果我这人到最后还是只能恳求。高压的态度怎么样就是不合性子吧。我恳求哀求再跪求,拿到了四样赃物,再次跑了起来。
我一边跑,这次怕起来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说这话感觉好像会被骂「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但光听别人说明,全都不关己事,听到的内容只能是故事。
故事总是飘浮在距离现实有些遥远的地方。
处在漩涡之中,就看不见故事了。
平常的话……体验会变成记忆,记忆以谈话的形式重现,然后现实才会变成故事。然而这次却是反过来了。我先听到了故事,然后现在才体认到那竟是现实。
我手中抱的四样物品就是证据。
刀子镜子香炉与毘沙门天,它们把中禅寺述说的虚假而荒诞无稽的天马行空之事,变换成不动如山的现实了。
一个叫羽田某人的、我见也没见过的大人物设下的荒唐圈套,看来是真的了。
每一个赃物都很难拿。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刀子重得要命,一想到那是凶器,我就提心吊胆。其他的东西也都贵重得吓人。
万一掉了还是弄坏了,我想没一样是我赔得起的。
而且,
今天的我,显然是个可疑人物。
举止可疑、拿的东西可疑,最糟糕的是,我疑神疑鬼起来了。要是移动途中被警察给看见,绝对会被叫住。万一遭到盘问,一切都完了。
没有配线工会抱着刀子四处乱跑的。
不,没有执照就持有刀械,光是这样好像就会吃上官司了。所以如果被警察叫住,我绝对会被捕吧。会被逮捕。被捕就曝光了。别说是曝光了,我身上的东西全是人家报案失窃的物品啊。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窃盗犯了。
比起紧张,我更是僵住了。
心里焦急着快点快点,身体却僵硬极了,而且动作还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活脱就是个罪犯。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总算了解到益田想要遮住脸的理由。
会遮住脸,不光是为了伪装身分,欺骗世人。遮住脸这个行为,也具有消灭个体的效果。有的世界,是湮灭自我、变成无人知晓之物,才能够获得的。
然后……看到待古庵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时,那种安心真是难以名状。
被吩咐过来这里,我毫不怀疑,只是深信着一路奔走,但没有保证店会是开着的。如果店关着,我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只能抱着一堆赃物,如同字面所违地流落街头。
随着走近今川的店,这样的不安徐徐膨胀……支配了我。
所以玻璃门打开,看到古物商那张宛如面具的个性派面孔时,我真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我「呼」地一声,几乎要把肺挤干地深深喘了一口气。
今川看到我,以完全无异于平素的语气说了声,「辛苦你了。」
我把东西全部交到他那粗短的手指中,总算从奇妙的僵硬解放了。我「嗯」地伸展手脚,还伸了个懒腰,喝着今川泡给我的热粗茶,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总之,我真是饱尝了当窃贼的滋味。
当时……我以为事情这样就结束了。
至少赃物离开我手中了。已经没有任何把窃盗案跟我连结在一起的要素了。接下来即使如同中禅寺所说的发生了强盗案件,招猫跟手枪都是近藤的东西。虽然对近藤不好意思,但那是他运气不好,不是我害的。即使益田遭到逮捕,也拖累不到我身上吧。
我这么盘算。
然而,
下一个指令已经下来了。
说是叫我买来和近藤家失窃的鸭舌帽同款同色的帽子,还有豪德寺的招猫,并尽快把这两样东西送到今川这里。
的确,买来不见的东西,这一点我可以理解。遭到调查时,这可以用来推说不知情。可是那样的话,应该把东西交给近藤才对,为什么非拿给今川不可,这一点教人费解。
虽然费解,但就算问今川也不会有结果,那么也只有答应下来了。
可是……猫我记得是五十圆还好,但我没买过鸭舌帽,不晓得要多少钱,而且我的荷包总是扁得可怜。
我这么说,今川便借给我一千圆。
一头雾水的我握着那一千圆,折回高田马场,胡乱向近藤说明状况,询问他包括购买地点在内的鸭舌帽细节。不出所料,不见的鸭舌帽好像是从旧衣铺廉价购得的。照他说的来看,想要买到完全一样的东西,感觉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好像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款式,我自作主张而且随便地决定找个类似品代替。
回到家一看,已经超过十点了。这天我几乎什么也没吃,奔波了一整天。我睡得像死了一样,然后条件反射性地醒来,脑袋空空地前往淀桥的公司。
这是习惯。
我装出工作的样子,无为地赖到午休时间,吃午餐的时候顺便到公司附近的旧衣铺去买了类似的帽子,然后再假装工作到下班时间,回程的时候绕到豪德寺去,在大门前买了招猫。
我就这样直接去了今川的店,把找钱和两样东西交给他,然后感到完全解脱了。
这次我真的没关系了。
不管谁怎么说,都跟我无关。
我这么想,是星期二的事,然后事情发生在又过了两天的晚上,所以大概是星期四。我下班回家,正在煮味噌汤的时候,熊敲了我家的门。敲门声很粗鲁,用不着应门,我也立刻就知道是在谁敲门了。
近藤手里拿着报纸。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这个。」近藤出示报纸。
报纸被揉得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写了什么。
「我说啊,我没订报纸这种高级品,在公司也不读报。我再怎么闲也不想看报。因为不管世上发生什么事,对我平凡过头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就算知道也是白费。对我来说,事件指的只是我身边发生的一些无聊事啊。」
「别再戴什么凡人的假面具了,本岛。」
「假、假面具?近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藤把那张满是胡须的大脸用力凑向我。
我在极近的距离看到那张脸孔,打从心底觉得应该收回熊这个比喻。那张脸连熊看了都要吓跑。胡子脸说了:
「你做了什么?那伙人究竟有什么阴谋?」
「那、那伙人?」
「那伙人就是那伙人,侦探一伙。本岛,你自个儿看个仔细-就算你骗得了世上的愚民,也瞒不过我近藤大爷的眼睛!看,这张照片拍到的不就是你吗?这不是我的鸭舌帽吗?你上次不是死缠烂打地向我打听那顶鸭舌帽吗?花纹怎样形状怎样的,你去买了一样的帽子,是吧?」
「咦?」
报导篇幅并不大,但附了照片。
一个头戴鸭舌帽,蒙着脸的男子叉着腿站着,朝着摄影机亮出什么东西——好像是这样一张照片。
「这到底是啥啊?」
「少装蒜了,这是怪盗招猫人。」
「啥?」
「可不许跟我说不晓得。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吗?虽然完全不得要领,可是语气跟平常完全不同。你差不多该拿下你那张普通人代表似的假面具了。我都看穿了,看透了。」
「我、我……」
我真的是个普通人。
「喂,我再说一次,你上次不是钜细靡遗地向我打听被偷的鸭舌帽是在哪里买的、形状如何质料是什么花纹怎样吗?那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吧!」
「我、我不晓得……」
真的不晓得。或者说……
「这、这就是敌人为了陷害我而设下的圈套啊!上次,对了,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所、所以我才……」
「可是你昨晚跟我说强盗案会未遂以终,现场会遗落招猫,不是吗?然后我还是你会遭到怀疑。可是这个,你看看,这不是未遂呀。是连续呐。」
「连、连续?」
怪盗招猫人大闹银座……
是这样的标题。仔细一看,地上倒着好几个疑似人的物髅。虽然不是拍得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被打垮的警察。
是一场大乱斗后,打倒所有警察的怪盗,得意洋洋地向赶到现场的记者亮出招猫的景象……吧。
简直胡闹。
「这、这不是我。」
绝对不是我。我向天地神明发誓,绝对不是。
「怎么,真的不是啊?」近藤遗憾万分地说。
「这还用说吗?近藤,为什么我非干出这种事嘛?你啊,不是应该打小就最了解我这个人了吗?我打起架来比谁都要弱,而且赛跑也跑不快啊。我怎么可能打得倒警察?」
「就是说呐。」近藤抱起粗壮的臂膀,「不,嗳……吾辈也觉得不是,只是你最近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对劲,所以我也才怀疑起来。哦,我是想说如果这真的是你,我从今以后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什么嘛,原来你还是个凡庸之辈啊。」
「你说那是什么话?我永远都是凡庸的,我一辈子都走在凡庸的大道上啦。不好意思啊。那,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怪盗招猫人前天潜入青山的古董店,偷走了一样值钱的物品……」
「青山的古董店?」
那难道是……
「怪盗逃走的时候被店老板发现,老板急忙报警,怪盗击垮火速赶到的众警察,摆出架式后逃走了,而昨天怪盗又从银座的画廊偷走了不晓得哪个名家的画,和赶到的警官队一阵厮杀,一一闪过接连攻击上来的警棒捕绳,还反过来抓一个扔一个……」
听说有八名警察负伤——近藤说。
「还说受伤的警察要十天到一个月才能康复。」
是……榎木津。
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事,绝对是榎木津。
不,这是只有榎木津才做得来的事吧。照近藤说的听来,怪盗不是摆脱追上来的警官队追踪而逃亡。从第一起案件开始,就是把警察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是发生战斗了吧。
从照片上看来,怪盗是从容自得。能够大白天的在银座以八名警察为对手,一对八地上演全武行并轻松获胜,那也只有榎木津了吧。榎木津打起架来,不是开玩笑地强。他一疯起来,根本无人能够招架。
「然后呢,听说这个怪盗每一闹事,就会亮出招猫,叫着『喵咪』什么的。真是太乱七八糟了。」
已经……
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是榎木津。
绝对是榎木津。
光是身手高强,还有可能是别人,但再加上荒唐胡搞这样的条件,就只剩下榎木津了。我想不到其他人。无法想像还能有别人。
——什么喵咪。
可是,
就算是这样,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一开始说的青山的古董店,唔,应该是待古庵,所以这应该是套好的闹剧无疑。可是银座的画廊什么?如果相信报导所书,他大概真的偷了画。
完全无法理解。
如果真的偷了东西,不管有什么理由,那就是犯罪。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
就算手下遭到陷害,蒙上了窃盗嫌疑,但雇主真的下海当小偷又能怎么样?
因为不爽被冤枉,干脆趁机转行变成真正的窃盗团吗?就算是这样,我觉得怪盗招猫人这名号也未免太不伦不类了。
不管怎么样,喵咪太多余了。绝对多余。不管有什么样的计划还是漫无计划,只有喵咪绝对是多余的。
还是自暴自弃,想要把我也给牵扯进去?
就算把我牵扯进去又能如何?
我恳切并强硬地说「总之跟我无关,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吧。」把近藤给赶了回去。
然而,
到了隔天,星期五的下午,一道电话铃声又在我风平浪静平凡平稳平板平坦的人生制造出裂痕。
那个时候,我难得正在看报。
因为我多少还是会感到在意。
报纸说,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也出现在池袋,从茶道具店偷走了一个已经付清款项的昂贵茶碗。如果完全相信报导内容,店里的人作证说,怪盗是从正门入口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举起招猫,发出怪声恫吓,趁着店员混乱退缩的时候,就这样把东西偷走了。
如此大瞻而且荒唐的小偷,找遍古今东西,是绝无仅有。
不应该有。
而且他不是强盗,是怪盗。的确是古怪到了极点。那果然绝对是榎木津。
我想像戴着我从旧衣铺随便买来的鸭舌帽,高举招猫的榎木津拿着茶碗哈哈大笑的场面,觉得萎靡到了极点,就在这个时候……
电话响了。
虽然不景气,这里毕竟是公司,有电话响一点都不奇怪。可是事务员花田接起电话,表情变得就像熬了一整晚没睡的警卫般转向我,我便大概察觉了。
我察觉,心情愈来愈黯淡。
不会有人打电话来找我这种凡夫。不可能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要打到公司找我不可。我想就连家人危笃还是过世也不会有电话打来。因为我老家根本没电话,我也没有半个朋友家里有电话。
然后……
不出所料。
我接起话筒,里面传来益田龙一疲倦已极的声音。益田似乎极度倦怠。他叫我明天下午一点之前,一定要到目黑来。
他说是榎木津的命令。
我果敢地提出抗议。为什么我非得听从他的命令不可?我没道理要让一个侦探——不,让一个小偷来指使。
我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不,重新下定决心,度过这个年尾。这次的决心至少要比上次的决心坚定太多了。它可没脆弱到才隔一天就会瓦解。这可是坚硬到媲美钻石的决心。
所以我拒绝了,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我拒绝,于是益田说了,
——讨厌啦,本岛。
——为了本岛你,
——连那么招摇的事都做了呢。
——这次你也助我一臂之力嘛。
什么叫为了我?
难道他想说怪盗招猫人是为了我而抢劫的吗?就算说得那么卖人情,我也完全听不懂,也不想懂。
为什么。为了什么。为什么是我。怎么可能。没那种道理。无法理解。我绝对不去。谁要去。我再也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了——尽管我这么想。
「这是什么鬼样子啊!」
我无法释然。
这种状况,不管谁说什么,我都无法接受。怎么样都无法释然。就算明白这是为了在火苗烧到自己屁股之前先灭火才做的事,我还是百般不情愿。
「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禅寺说,「像我,明明毫无关系,却也像这样大老远跑来目黑了嘛。不过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中、中禅寺先生要回去了吗?」
「当然啦,这还用说吗?我在这次事件中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全部说明清楚了,而且状况也完全就像我说的啊。」
「是这样没错……呃,那个招猫人……」
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从麻布的干货店偷走了一条上好的鲤鱼,一边嘲弄追捕的警察,一边往惠比寿的方向逃走了。
「真是太招摇了呐。」中禅寺也目瞪口呆地说,「嗳,闹得那么夸张,事到如今,你的冒牌货也无从登场了。就算出现也没有意义。因为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当成是招猫人干的,若非如此,就是被当成模仿犯吧。弄个不好,还会连招猫人的罪行都一块儿背上。」
「啊……」
所以……益田才会说是为了我吗?
「好远呐。」中禅寺埋怨说,「比起目黑站,中目黑站是不是还比较近些?益田做事也真是随便。嗳,把它当成散步好了……你看,目黑区遭到的空袭损害比较少,所以有很多古老的建筑物,对吧?」
「那、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的这身样子。中禅寺先生,这算什么打扮?」
厚夹克加及膝灯笼裤、绑腿、胶底鞋。还有手巾。我怎么会可悲到去做这种打扮?
「不晓得。」中禅寺装傻,「好像是益田去了榎木津说派不上用场的服装出租店辛辛苦苦帮你凑了一整套租来的。嗳,既然你都诈称是侦探助手了,这点程度的变装,也得至少忍耐一下。啊,弯过那里就到寺院后面了,今川在那里等我们……」
中禅寺加快脚步,走到小巷转角,说着「啊啊,在那里。」挥起手来。
今川慢吞吞地现身。
「让你久等了。辛苦了……好大呐。」
「哦,每一样都装箱了,所以体积变大了。沉重东西不多,所以我想扛起来没有看上去那么沉……」
「那是什么?」
今川背着一个有如行商老太婆背的巨大包袱。而且还是花佾的唐草花纹包袱。
「你背上去。」中禅寺威压地说。
「我、我来背吗?为什么?」
「这里就只有你了啊。而且今川不也说了吗?包袱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重。」
「我不是问那个,我……」
看来不接受任何质问。糊里糊涂之中,我被迫背起了巨大的唐草花纹包袱。
「重吗?」
「咦?呃,唔,是没那么重啦,不过很有压迫感呢。怎么说,重心抓不太稳。不,我是说……」
「我怕滑下去,所以包得很紧。」
「跑得动吗?」中禅寺一脸吓人地问我。
「跑?这个样子跑?」
「不,这种情况……应该说准备开跑吧,今川?」
「倒不如跌倒更好。」
「跌倒?」
「我说本岛啊,这场战略行动是建立在非常精密的时程上。几秒钟的误差都会决定生死。就是这么细密的计划。我记得是……」
「下午三点整实行。」今川说。
「实行什么!我不要啦!」
「还有五分钟左右呐。」中禅寺说。他根本不听我说话,古书肆只是盯着怀表看。
「呃……」
「好了,快准备。」
「像这样对吧?」今川拿手巾裹住了我的头。
「不,得先涂才行。喏,要在鼻子底下打结嘛。」
「哦,是的。」
今川从口袋里取出鞋油,抹到掌心。
「干干、干什么!」
「本岛别动。要是沾到衣服上,就得买下来了。不过叫益田赔就得了。」
「是、是不能沾到衣服上,可、可是沾到我的脸也……」
我无法抵抗。看来我的嘴巴跟眼睛周围都被涂上了鞋油,还被罩上手巾,蒙住了头睑。
而且手巾不是绑在下巴,而是在鼻孔下面打结。有点呼吸困难。我甚至被交代戴上手套,我几乎都要忘了我是谁、是什么人了。
这是什么鬼模样?
古书肆与古物商退到离我称远的地方站住,细细地端详我的模样。中禅寺状似感动地沉吟了一声,「这几乎可以说是完美了吧?」
「是万众期望的模样。」
「最好就是这个样子呢。」
「什、什么跟什么?」
「听好了,本岛,不要想些无聊的问题,快点过来这里。看好,就是这条路。你站在这里看看。旁边有一道长长的围墙,对吧?」
是一道设有防盗尖钩、颇为高大的围墙。
好像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第。
「那一带。喏,看得到后门吧?后门也很气派……你呢,要沿着这道围墙,偷偷摸摸地走到那里。这样就行了。」
「什么这样就行了……」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小心再小心地走过去就行了。听到了吗?小心翼翼地走。今川刚才不负责任地说什么最好跌倒,可是听好了,本岛……」
中禅寺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瞪着我。
「……绝对不许跌倒。」
「绝对……吗?」
「没错,绝对。」
中禅寺头也不点,更凶狠地瞪我。
「沿着围墙,慢慢地、小心地走,绝对不能跌倒。而且你必须在……呃,我看看,必须阿好花两分钟走到那里。走到那道门那里。看仔细,就是那道门。那里就是终点。两分钟整之后,你必须人在那道门前才行。听到了没?两分钟整。很简单吧?你在心里一、二、三地计算秒数吧。来,看着这秒钟。」
中禅寺把怀表吊在我面前。
秒针在动。
两点五十七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好了,去吧。」中禅寺推我的肩膀。
我被这样一推,失去平衡,踉跄着往前踏出了一步。为了平衡第一步的蹒跚,我大步重整姿势,反作用力使得我小跑步前进了好几步。
不,不能用跑的。既然都交代不许跌倒了,或许包袱里面装着易碎品。
而且中禅寺说要沿着围墙走。
也就是说……我必须尽量靠着围墙走才行吗?我这么想,往围墙靠去,包袱却磨擦到墙壁。我暗叫糟糕,想要远离,又差点跌倒。脚绊在一块儿。不妙。重新站稳。不行。
我绝对不能跌倒。
——经过几秒了?
我得在两分钟整走到那里才行。
我的注意力全在脚下,完全忘了计时。现在已经过了几秒了?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分钟。照这个样子,绝对来不及……感觉会来不及。
不,等一下,结果我又对中禅寺唯命是从了。总觉得那样也教人不服气。
我像这样想着无关的事,觉得时间好像更不够用了。
这样不行,会来不及,冷汗直淌,明明很冷的。
我四下扫视了一下。
加快脚步。
他说的门是那里吗?
这样就行了吗?
就在我回望背后的时候……
「贼呀!有贼呀!」
「咦?」
大叫响彻整条马路。一个女人从反方向的转角探出头来。还有许多人三三两两跑过来的声息。声音……是从围墙里面来的。我。现在是几分?门呢?
在喊着贼呀贼的是……
「咦?咦?」
贼、
贼说的……
——是我吗?
根本……用不着想。
不管是打扮、动作,一切的一切,我彻头彻尾毫无疑问……
就是个贼,古典而典型的贼。
唐草花纹的包袱。用鞋油抹得黑黑的脸。胶底鞋。再加上蒙头巾。我。
——我这不就是个不折不扣到简直滑稽的贼吗?
我回头。中禅寺跟今川都不见了,刚才大叫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开什么玩笑。有人飞快地冲了上来。我再次回头。有个女人一脸很吓人,已经来到我旁边了。
「啊、啊……」
我别过脸去。转得太猛,差点跌倒,别过去的脸正面就是后门。那道门打开来,伸出好几条漆黑的手。我没有跌倒,身体停住了。不,不是的。我的身体被许多黑衣男子给抓住了。
「啊、呃、对不起!」
我道什么歉啊我……或者说,这是什么状况?
我连同包袱一起被拖进门里面了。熊腰虎背长相狰狞的黑衣人大约有五、六个人以上吧。而且还有狗。不是哈巴狗或土佐犬。是一头看起来又大又强壮的西洋犬。狗……
果然有狗。换句话说,这栋巨大的宅第……
「这个混帐,你偷了什么!」
包袱被用力拉扯,我跌了个四脚朝天。
穿着西式服装的时髦女子——益田说她是玛琳·黛德丽——关上门扉,堵在门口。
已经无处可逃了。
状况糟到了极点。
我被揪起衣襟,包袱被扯下来。
「你从哪里进来的,偷了什么!」女子逼问说,「究竟是从哪里溜进来的?」
我又没进去。
「你、你们到底是在看哪里,没用的东西!」
「呃,哦,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我不想听借口。你们应该知道老爷今天要过来吧?竟然给我出这种纰漏……」
「大、大姐,这家伙……好像溜进了保管库呢。可恶的东西。」
「保管库?不可能!骗人!」
「呃,可是这些桐箱,全都是应该在保管库里的东西啊。上面烙着家纹……还贴着管理用的名牌……」
「开什么玩笑!」女人尖叫说,「还、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去检查门锁!然后赶快把这些东西放回保管库。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老爷就要到了。要是被老爷知道这件事,你们全都要遭殃!连、连我也……」
「哆、哆」。有人敲门。
女人——鲸冈,不,还是菊冈?——名字我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是个时下流行的八头身美女——瞬间噤声,向一名黑衣人使眼色。
接着她努努下巴,催促剩下的人收拾物品。
两个人抱着我带来的东西——包袱里头装的似乎是大大小小的桐箱——往建筑物跑去。被使眼色的一个人微微打开门扉。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手册。
我好像看过,
或者说,那似乎是非常讨人厌的东西……
「打扰到你们,先说声抱歉,我们是警察。」
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所谓警察,是取缔犯罪,也就是主要是逮捕小偷之类的所谓警察吧。
而我,
是现在正背负不法入侵及窃盗嫌疑,被好几个人押倒在地上,一身十个人看到十个人会说是的典型而传统的小偷扮相的——男子。
这发展已经不是糟糕透顶,根本是绝望了。
从这些人的口气听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被迫背上的东西,应该是事先从这户羽田邸的保管库里偷出来的东西吧。我不晓得是怎么偷出来的,不过偷的八成是那个荒唐得要死的……
「怪盗招猫人?」
女人上前去,这么说道。
「是的,我是麻布署的调查员。」
「麻布?那弄错辖区了吧。这里是目黑署的辖区吧?」
「我们明白。」刑警说,「其实呢,我们追踪昨天发生在麻布署辖区内的窃盗案的歹徒——俗称怪盗招猫人的家伙——来到这附近,却在这后面的寺院一带追丢了人,我们四处搜索……结果突然听到有人喊贼。」
两名黑衣人按住的门扉被用力推开,半张严肃的脸探了进来来。
一名黑衣人放开我,过去一起压门。
「怎么,那里的那个家伙是小偷吗?喂喂喂,让我们进去啊。」
「不、不行不行。就算是警察,也不能随便闯进民宅吧。这里可是羽田制铁顾问羽田隆三先生的别墅呢。」
「管你羽田还是稻田,让我进去!」刑警用不像刑警的口气说。
我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门被用力顶开了,「喂,给我等一下!」黑衣人大声说。
「才不等哩。罪犯就在眼前,人家叫等你就等,这还算哪门子警察?还是怎样?这户人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不能放警察进去是吗?那样的话,更不能等了。我可是背负着樱花纹章※在执行任务的呐。」
(※樱花纹章为警徽的俗称,也称旭日章等,图案设计象征朝日四射。除警察以外,也有许多日本政府机关采用为标志。)
「管你是谁,都不能随便进来!」
「哪里是随便了?」刑警说,「我不就像这样跟你们徽求同意了吗?我不晓得这是在干嘛,可是要打我可不会落下风。这附近还有六名制服警察跟两名便衣刑警,我一吹啃子,人马上就会赶到了。要我们强行突破吗,啊?」
女子——我想起她叫做菊冈范子——使眼色命令黑衣人开门,站到我旁边。我闻到香水的味道。
门一打开。
我看见站在那里的是,
木场修太郎。
我凡庸的脑袋混乱了。
不,这或许代表我这颗平凡的脑袋总算开始有了一点活动。因为听到喊贼的声音,一直到看到木场的脸之前,我这凡人的愚钝头脑完全是停止思考状态。
木场就像他报上的身分,是东京警视厅麻布署的刑警。
可是这名凶悍的男子并非普通的刑警。木场……
是榎木津的同伴——订正,是榎木津一伙的。
那么,这也是什么圈套吗?
不……
怪盗招猫人昨天好像真的出现在麻布,然后往惠比寿方向逃跑了。从方向来看,他会潜伏在目黑也不奇怪。
是不奇怪,可是……
「喂,这小偷是什么人?这年头连连环画都不会出现这种十足贼样的贼了呐,喂。那么,这家伙偷了什么?」
「什、什么都……」
「什么都?」木场把那张正方形的脸凑向菊冈范子,「你是说这家伙啥都没偷?」
「嗯,呃……」
「那是怎样?这呆瓜只是偷溜进来而已吗?未遂吗?就算是这样,也是非法入侵。那我得用侵入家宅罪把你拘捕。」
「不、不是的……」
「那是怎样?」木场吼道。
四名黑衣人在菊冈范子左右两排站开。
「你们那是什么态度?还是怎样?难道你们抓住一个只是在路上闲晃的家伙,硬把人家诬赖成贼吗?啊?」
「呃、那是……」
菊冈支吾其词,望向手表。
原本一脸高高在上的女子变了脸色。
没时间了。
——羽田隆三要来了吗?
「因、因为他在屋子周围徘徊,还有,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警备人员叫住他,结果……对,结果他竟然拔腿就跑。这个家里面保管着非常多的贵重物品,戒备也非常森严,所以,呃……」
「唔,这家伙的确是可疑得一目了然呐。这简直就像在身上挂个名牌,昭告世人说我就是个贼嘛。脸也一片乌漆麻黑,喂,你这简直就是在叫人抓你嘛。这要不是贼,这臭家伙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可是啊……如果他什么也没偷,那不就好了吗?这笨蛋就交给我吧。」
「不,这……」
「你们没有拘留别人的权利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
菊冈再次含糊其词的时候,去收拾东西的两个人从建筑物那里回来了。
「大姐,事情古怪了。这家伙拿的东西,整理编号是乱七八糟呢。东西我们是先收进保管库了……」
「什么?你们说这家伙拿的东西是指什么?这家伙带着什么东西吗?」
「没有。」
「那把他交给我。」
「这……」
「真可疑呐。要是他偷了什么,何必这样包庇他?就算东西拿回来了,窃盗就是窃盗吧?还是怎样?你们自己也有什么亏心事怕别人知道吗?」
「不、没有那种事,请、请警察先生回去吧。这、这位先生……」
菊冈恶狠狠地瞪我。
那眼神怨毒极了。
「……呃,对,这位先生是无辜的,却被底下的小伙子抓进来,呃,我想要好好向他赔礼一番,再请他回去……」
「混帐东西,我说啊,就算他啥都没做,这种垃圾也没必要向他道歉。谁叫他一副可疑的打扮,鬼鬼崇祟,光是这样就已经是犯罪了吧?这种混帐,警察就该取缔。把他交过来!」
「不行……」
就在菊冈挡到木场和我中间的时候。
我看到有什么人从围墙上面倏地站了起来。
「这、这次又是什么了!」
菊冈范子歇斯底里地大叫,恶狠狠地跺着那双修长苗条的脚。
嵌着防盗尖钩的围墙上……
没错,带来混沌黑暗的最糟糕的神明,一如往例,光怪陆离地降临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喵咪驾到!」
怪盗招猫人——或者说,知道的人一看,任谁都看得出那根本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那个不晓得是怪盗还是侦探的古怪东西,发出一如往常的大笑,俯视下界的众人。
防盗尖钩一点作用也没有。
木场露出一脸凶相,蹙起眉毛,鼻子挤出一堆凶暴的皱纹,悄声唾骂「那个白痴」。小眼睛都倒吊起来了。
「众位!」榎木津大叫,「这群窃贼!你们的坏勾当,全都看在我的眼里了!这么说的我也是个怪盗,但我可不做你们那种偷偷摸摸的小人勾当,蠢家伙们!不甘心的话,就过来这里!」
——完了。全完了。
这下子一切都毁了——听见那道声音,我如此觉悟。
榎木津是破坏神。无论善恶、有罪无罪,不幸在场的我们,一定全都会被彻底粉碎,不留原型。
榎木津轻巧地从围墙跳下来,骑到一名黑衣人身上。
从左右飞扑上来的黑衣人一眨眼就被打飞了。
榎木津极其愉快地高声大叫:
「喂!那边那个四角脸的骰子人!接下来要进行的不是犯罪,是神明嬉游的宗教活动,不识趣无能又无礼的警察就闭嘴观摩吧!」
木场把手按到脸上,接着屈身对我说:
「你也够呆的了,不会想法子制一制那蠢材啊。」
就算跟我说,我也无能为力。
「真没办法……」木场呢喃,一脸厌倦万分地站起来,把脸探出大门外。他是在确定有没有其他警察吧。这种场面要是有人闯进来,木场的立场就尴尬了。木场打开门一看,益田站在那里。
益田一脸泫然欲泣地瞥了我一眼,接着耸起肩膀,往榎木津跑去。
他的手中……
是那个茶箱……
我听见好几道模糊的惨叫。
一直软着腿的我总算回过神来,一阵犹豫之后,躲到木场背后。我是这种打扮,所以看起来大概非常像个毛贼吧。
我隔着木场的肩膀窥看……大宅第的庭院一眨眼就变成了异样的情景。
原本应该是优雅的庭园景观,变成了一片地狱图。
这不是比喻。
身穿黑衣的好几只鬼奔逃挣扎,遭到榎木津的惩治。唔,这如果是真正的地狱,或许应该是鬼在惩治人才对,但这里是鬼专用的地狱。
不,他们是真正的鬼。
定睛一瞧……黑衣人都被戴上了茶箱中的那些玩具鬼面。
我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榎木津把纸糊面具贴到那群黑衣人脸上,而且还加以凌虐,乐在其中。
「哈哈哈哈哈,内侧涂了胶,可没那么简单就可以拿下来啊,蠢蛋们!你们这些家伙就该这样!」
好残忍。比鬼更恐怖。
鬼被踹上背后,往前仆倒。
鬼被踢上肚子,翻了个筋斗。
鬼被殴打,鬼被过肩摔。
鬼在奔逃。
鬼在哭泣。
完全就是……欺负鬼大会。
菊冈范子似乎无法认识状况,仓皇乱跑了一阵,没多久她似乎想起木场,扯开嗓子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
「刑警先生,你想想办法啊!这、这是犯罪!快、快点制止那个疯子!」
「是啊。要是制止他就会住手,我是会制止啦。喂,喂,叫你啊!喂,听话啊!礼二郎!你那是暴行伤害罪呐!住手!」
「你这个方灯头胡扯些什么?这才不是什么暴行。这是舞蹈啊,舞蹈。这可是来历正统的宗教舞蹈呢,蠢蛋。哇哈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晓得吗?可是太弱了,不好玩!」
只是在发泄情绪罢了。黑衣人吃了一记回旋踢,面具粉碎了。
「就是你吧!这个假老公!」
狠狠踏上去。
那就是自称鲸冈的男子吗?
「你们才是正牌毛贼呐!」榎木津说,把三个人打垮在地上。
然后……
鬼全灭了。
虽然呈现一片阿鼻地狱的惨状,不过以时间来看,好像只有短短一两分钟。
益田用比我更偷偷摸摸的动作凑过来旁边,向我递出手帕。
「脸,擦一下比较好吧。」
「咦?」
这么说来,我的脸是黑的。虽然我自个儿没看到。
「重、重要的是,这到底是要怎么收场?」
益田甩着浏海说,「我不晓得。」
此时……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在搞什么鬼?菊冈!菊冈人呢?庭院怎么搞得一团乱!」
粗俗的关西腔。
是老人。
一头出色的银发、埋没在皱纹中的锐眼,还有鹰钩鼻。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服,节骨分明的手中握着有装饰的手杖。个子虽小,看起来却十分庞大。
这就叫做……大人物风范吗?老人背后有四名一身看似高级西装打扮的魁梧男子一字排开。
益田一看到老人,悄声「嗄」地一叫,躲到木场身后的我的更后面,深深重新戴好鸭舌帽。老人认得他吧。菊冈一副螺丝全散了的模样,用一种僵硬莫名、宛如发条人偶的动作惊慌地回过身。
「啊。老、老爷,这是……」
「还这是!混帐东西,这是在搞什么?蠢货,我是在问你,这一塌糊涂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怎么会戴什么鬼面具?重点是,那边那个到底是……」
此时,榎木津把手里拎住后颈的黑衣人恶狠狠地砸到地上,倏地挺起身来,与老人对峙。
他的视线笔直盯住了老人。
榎木津扯下身上的外套。
「你……难不成是……」
老人紧紧握住了手杖。
「榎木津家的……小毛头吗?」
「我不是小毛头,是侦探!」榎木津说,挺起胸膛。
「这样,鼎鼎大名的侦探,是吗?原来如此,看来你的确是个名过其实的阿呆呐。我和你有过不少过节,但这还是头一遭见面呐。我是羽田隆三。伊豆那件事,似乎承蒙你照顾不少……话说回来,你这玩笑是不是过头了点?」
老人身后的魁梧男子们摆出架势。
「哼。」榎木津嗤之以鼻,「玩笑开过头的是你才对吧。」
「什么?」
「注、注意你的口气!」菊冈慌忙斥责。「你、你以为这这这位老爷是什么人!」
「贪得无厌臭老头。」
「嗄!」菊冈也尖叫起来。
老人——羽田隆三露齿笑了。
「真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小子。嗯,我中意你。那么,你这趟来是为了哪桩?在老子的庭院欺负老子的佣人,是要叫老子做啥?这究竟算哪门子礼数?」
「这是日本的传统活动。」
榎木津说道,再一次踢飞脚下的黑衣人。
「这群坏蛋好像邀我的奴仆玩些好玩的游戏,我为了答谢,正在陪他们玩耍。」
「那游戏好玩吗?」
「无聊毙了。这些家伙好像素行太差,弱得要命。我一点都玩不爽快。毛贼毕竟只是毛贼,打起来咬起来半点劲都没有!」
榎木津把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想爬起来的男子又踹回原地。
「原来如此,全被你看透了,是吧。失败了呐,菊冈。」老人把鹰钩鼻转向菊冈,「你还是不适合这种工作吧。就是贪心不足,自不量力,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你该满足于夜晚的报酬就好了。那么……怎么,我猜八成是那个棘手的旧书商在背地里牵的线,是吧?」
「哼,在关东,会牵线的只有纳豆。那种家伙老早就回去啦。他是天下第一薄情男嘛。和他相比,我真是好心得可怕呢。」
就是吧,你们?——榎木津指着我们说。
「什么好心,榎木津先生,你是个大阿呆。上次你那样撒泼放刁,对事态也没有任何帮助。没有意义啊。的确,你或许身手不凡,揍了我底下的小伙子或许就能气消了,可是啊,你那儿的手下啊,可没办法免去牢狱之灾呐。我也不想耍这种幼稚的手段……」
不过我会继续作对,直到搞垮你为止——老人说。
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幼稚到了天边。
「你好像也搞了什么怪盗招猫人的小手段,不过……我看看,就是你吧?」
老人拿手杖指住我。不,是指住我背后的益田。
「我记得你是侦探助手,叫益田,是吧?你绝对会被打进大牢,做好心理准备吧。」
「怎么这样……」
益田紧紧抓住我。他真的是个胆小鬼。
「如何啊,榎木津?」老人威吓说。
「那真是太教人高兴了!」榎木津格外大声地叫道。
「什、什么高兴,你……难道真是个傻瓜?」
「我不是傻瓜,是侦探,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因为高兴,所以我才说高兴,这样罢了啊。这种臭毛贼,管他变成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他愈哭我愈高兴!就算他死了,我甚至不会掉半滴眼泪!」
「别逞强啦,榎木津先生。你可以直接去向警察探听探听,事情可大条了呐。弄清楚了没?」
羽田隆三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瞪住侦探。
榎木津用那双宛如水晶的大瞳孔反瞪回去。
「我说各位啊……」木场出示手册里的警徽,「我就是你们说的警察。」
老人瞬间板起脸来,
「刑……刑警怎么会在这儿?喂,菊冈!」
「那、那是……」
「跟那个大姐无关啦,老先生。就算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也无从答起。总之我就是在这儿啦。我说啊,这个笨侦探就别管了,我非常清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还有那个简直变态的小子就算被抓,也是造福社会。重点是……」
木场揪起我的手。
「你看看这个小偷。他怎么看都是个小偷吧?这家伙好像溜进了你家装宝贝的仓库呐。」
我被拖到前面去。
大人物老人品评似地直打量着小人物代表的我,最后发出一种不层一顾的「呸」声:
「听你胡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溜得进老子的仓库。我这儿啊,自从上回遭过小偷以后,戒备就森严得很呐。派了六个人负责警卫……」
可是那六个人都摊在地上了。
老人在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嗳,我这儿的仓库,锁非常牢固,是特别订做的。任谁都进不去。」
「哦,或许就像你说的吧,可是有点不太对头呢。你的部下们态度也很可疑。总之先别管这群蠢蛋了,让我看看你这儿的仓库吧。」
「为、为什么?」
「没听见吗?叫你让我看仓库。你不相信警察吗?」木场举起手册。
「就算是警察,我也不能相信。你别以为你的顶头老板是日之丸※就嚣张。支撑着那个日之丸的也是老子啊。你以为老子一年缴多少税?」
(※指日本国旗。)
「何必激动成那样啊?」木场说,「放心吧,我没搜索票,所以没有强制力。我完全是路过的罢了。可是啊,我也不能就这么视而不见呐。」
「什么意思?」老人向菊冈询问状况。
女人支吾其词。羽田隆三说着「这女的怎么这么不得要领。」脸色愈来愈沉。
「我摸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为啥我非得让警察看保管库不可?我不晓得菊冈说了什么,但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告诉你,小偷就是那边那个榎木津的手下啊。」
益田哭道,「我是冤枉的!」
「什么冤枉?这臭小子。你不就到处搜刮一通吗?啊?你溜进刀剑铺园艺店偷了东西,不是吗?对吧?也到我这儿来闯空门了,不是吗?我说刑警先生啊,溜进我这儿偷东西的,不是那边那个白痴似的小偷,而是这个小子。这小子偷了我家代代流传的家宝面具。我也已经报案了。怎么样?你把赃物藏哪去了?」
「我、我是清白的……!」
「嗳,很简单,查一下就知道了。」木场说,打开门扉,上半身探出马路,大大地招手。
很快地,几名警官和一个疑似便衣刑警的削瘦男子现身了。
另一名削瘦的刑警看见围墙中的状况,似乎大吃一惊。
这也难怪吧。好几个魁梧的男子戴着鬼面具瘫倒在地上,怪盗兼侦探与财界大人物两相对峙,还有一个状似毛贼的可疑家伙哭个不住,一个典型的小偷惊恐战傈。
「武兄,这……」
制瘦的刑警似乎哑然失声。可是木场怎么会叫武兄?
「嗳,说来话长……也不长吧。就算短也没法说明啊。笨蛋白痴乱闯进来,状况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总之,如果你没做亏心事,就让我们看看仓库里面。」
「哼。」
小个子的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想要维持威严,勉强拱起肩膀,瞪住木场宛若巨人的胴体。
「我说警察啊,我俯仰无愧。听好了,警察,我不晓得你们是在胡乱猜疑些什么,但先前目黑署的家伙也来过,勘验过现场了。就是我报案失窃的时候。是吧,菊冈?」
「咦?呃,是这样……没错,可是……」
「警方已经勘验过了。全看过了。你们是别的辖区的人吧?这样插手别人地盘的闲事好吗?如果你们说好,我完全无所谓。相反的,要是什么都没查到,你们要把这里的这些小子全部给我逮捕。这伙人是小偷,是窃盗集团。那个榎木津甚至是暴行伤害罪的现行犯,不是吗?听见了没?」
木场以那双小眼睛看了榎木津一眼,接着狂傲地笑了:
「好啊,要是可以逮捕这个混帐侦探,那才叫大快人心。要是我有手枪,还真想当场把他给毙了呐。没先申请携枪出来办案,真是教我后侮莫及。」
上———木场简短地命令。
削瘦的刑警领头,警官队跟了上去。
在老人的指示下,菊冈瞻战心惊、浑身僵硬、摇摇晃晃地跟上去。
榎木津看着无关的方向。益田一脸疲倦地看着警察的动向。至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无法整理,也丝毫无法联结。我只能顶着一张小偷脸,静观其变。
完全……
不凡庸。
内在一点都没有改变,我是我,就是我本人无疑,但任谁来看,现在的我大概都是个小偷,而在这个荒唐的场面中,比起凡庸的配线工,小偷要更适合多了……
隔了五分钟左右,一个年轻制服警察一脸奇妙地捧着桐箱回来了。五官有些松垮的削瘦刑警瞥了羽田隆三一眼后,在木场面前露出极为困窘的表情。
「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啦坂野?找到什么了吗?」
「不,唔,这下有点麻烦了。或许该连络一下本厅比较好。这里毕竟是目黑的辖区嘛。」
「到底是怎么啦?」羽田发出蛙叫般的声音。
「没怎么了,羽田先生,或许你地位非凡,可是自家仓库起出大量赃物的话,应该也会有点麻烦吧?」
「赃、赃物?什么叫赃物?」
「真伤脑筋呐。」削瘦的刑警叹息似地说,「羽田先生,我们是一路追踪昨天干货店失窃的鲣鱼来到这里的。有个绰号胡闹的怪盗偷了鲣鱼。可是呢,你看这个。这……是鲣鱼吧?」
削瘦的刑警打开桐箱盖。箱里收着一整条鲣鱼。
「这是啥!」
「就是鲣鱼啊。不只是这个。前天茶道具店失窃的古唐津茶碗,大前天画廊失窃的东云大师的画,还有先前古董店失窃的物品,全都在府上仓库里。不,还不只这些,之前失窃的刀、佛像、手镜和香炉也都……」
「你、你说什么?」羽田叫嚣得更大声了,「你、你们在鬼扯些什么梦话?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那全是……」
「喏,署里头也有接到通知吧?就是那个一品偷的赃物啊。而那些刀、佛像、手镜和香炉,却都收在烙有府上家纹的桐箱里头呐。」
「胡扯、胡说八道!」老人顶撞刑警说,「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哪可能有!不可能有!刀和香炉,我这儿多的是,可是那全都是我的。赃物全部……」
「应该在别处,是吗?」榎木津别着脸,嘲笑似地说。
「我、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可是总之不应该会在这里……」
「这您也不认得吗?」削瘦的刑警打开一个小桐箱,「这……怎么看都是报案失窃的毘沙门天像,对吧,木场兄?还有这把仿造刀,上头的铭刻吻合描述。」刑警说。
木场望进细长的木箱。
警官队接连把东西搬出庭院。
菊冈一脸惨白,随时都会昏倒似地看着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
会不会是我刚才扛在背上的东西?那样的话,中禅寺跟今川竟然……
让我背着塞给近藤的赃物和怪盗招猫人偷来的东西吗?
然后……
一身理想小偷装扮的我近乎好笑地轻易被逮住,背上的东西就这样全部移到仓库里面了……是这么回事吗?先让今川回收赃物,是为了订做装那些东西的桐箱吧。为了伪装成羽田的收藏品……
可是,
哪有人连鲤鱼都装进去的?
「我们找到这样的东西!」我听到这样的叫声。
另一个刑警小跑步靠近木场。菊冈眩晕发作似地踉跄。
「这个东西摆在仓库入口处的架子上。请检查。」
「啊啊,那个是……」菊冈说到一半,急忙捂住嘴巴。刑警把一个黑色的包袱递给木场。
木场解开了包袱。
「这……」
包袱里头的东西……
「这不是招猫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跟怪盗招猫人的招猫不是一模一样吗?」
不一样,那大概是近藤的招猫。怪盗举的毫无疑问是我后来重买的招猫。话虽如此,两边都是在豪德寺大门前买来的五十圆招猫。
「招、招、招猫哪里都在卖吧,有招猫又怎样?」
「招猫是在卖……但这个怎么说?」小个子刑警从包袱里抓出一样东西。
「哎呀呀,这可不行呐。」削瘦的刑警说。「木场兄,请看,这个……」
「嗯?喂,那不是仿造枪吗?」
木场从小个子刑警手中接过来的东西,确实是手枪形状。
那是……
一定是近藤借来的木雕手枪。
木场把玩了两三下说,「还奇怪怎么那么轻,原来是木雕的啊。还有,这不是招猫人的鸭舌帽吗?」
——什么招猫人。
怪盗本人不就在那里吗?我心想,朝那里望去,榎木津不知何时竟已摘下了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鸭舌帽。真是万无一失。
「少、少胡扯了,哪可能有这种事。喂,菊冈,这……这到底怎么搞的?」羽田隆三气急败坏说,「把这种东西摆在仓库,不就……啊。」
「是啊。」木场受不了似地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这下子可没办法就这么算了呐。羽田先生,至少得请你过来警署一趟,说明状况呐。嗳,没办法逮捕那个笨侦探,教人不甘心……不过这可是犯罪呐。看来真正的怪盗招猫人就在你这儿。喂!」
羽田隆三的脸一眨眼变得惨白。
「啊、呃、喂!菊冈!这到底是……怎么会搞成这样?这……」
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睁得老大。
「榎木津!你小子,竟敢陷害我!」
榎木津咧嘴一笑,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阿拉斯加帝王蟹。」
老人把手杖往地上一扔:
「混帐!信浓也好,神无月也是,为什么我这些手下全是一群蠢材!废物!居然被这样一个臭小子整得团团转!喂,菊冈!」
「噫!」女子发出分不出是惨叫还是呜咽的叫声,瘫坐下去。
「是哭是叫都没用,这可是个大问题。羽田先生,怎么样?不好意思,可以跟府上借个电话吗?我想连络一下本厅……」
「且慢、且慢!」老人慌了,差点摔倒,背后的男人们扶住他,「这是误会,绝对有什么误会,不,完全是误会。所以请、请再稍等一会儿……
「好像是这样呢,羽田先生。」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这、这次又是谁了?」
从主屋现身的人物……是中禅寺。
「有够慢的。」木场悄声骂道。
「木场刑警,其实呢,院子里的众多物品……似乎已经不再是赃物了。」
中禅寺说道,来到羽田隆三面前。
「喂,什么意思?」木场紧激动地反问突然现身的和服男子。
「哦,你可以向负责的部署确认,窃案通报应该在刚才全部撤销了。嗳,看来一切……都以误会一场的形式收场了。」
「误会?」
「当然,那是骗人的。」古书肆说,「事实上呢……是以相当高的金额向遭窃的地点买下了那些赃物。」
「买下?」木场发出莫名尖锐的哑声说,「那种东西谁会买?或者说,为什么要买?」
「噢……其实呢,怪盗招猫人偷走的东西,全都是已经出售的货品。买下那些货品的全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尽管东西被偷了,却仍然依着契约,付钱给遭窃的商家。这样一来,商家就不会有任何怨言了。还有,对招猫人之前的窃盗事件——刀剑铺和园艺店还有茶道具店,都支付了超过赃物的金额,和解了这件事。」
交易成立了——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买下了赃物吗?」
「也不算是买,唔,算是一种协商吧。虽然我觉得窃盗案没什么协商可谈……但金钱的力量不容小观呢。」
「喂,你干嘛那样做?你是在包庇窃贼吗?这太荒谬了。」
「不不不,这当然是……为了卖人情给这位羽田隆三先生啊。」中禅寺压低了声音说。
「卖、卖我人情?」
羽田隆三因为扔掉了手杖,手不晓得该往哪摆吧,他抓住自己的外套袖子,回看中禅手。
「你、你说卖我人情……是什么意思?」
「是的,羽田隆三先生,就是卖你人情。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好歹也是羽田制铁的会长兼董事顾问,居然与连续窃盗案、而且是闯空门案件有关系,这样的丑闻……当然会想要避免吧?无论……你与这些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都是一样的。」
中禅寺恐吓似地说,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动机,是亲自偷窃还是派人下手,这都不值得称赞呐。这……是什么误会,对吧?」
中禅寺以更充满迫力的声音说:
「我说的不对吗,羽田先生?」
「没、没错。这是……是误会。」
「我就这么想嘛。而这些东西,是那边那位先生刚才购入的物品,他请你暂时为他保管一下,嗳……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就是这样吧?——中禅寺强调说。
「这……你是说……」
「买下遭窃的商品,施恩于你的……就是那位先生。」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向中禅寺指示的方向——主屋。那里……
寂然伫立着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
男子身材十分伟岸。由于姿势挺拔,看上去更是气势不凡。
他穿着上等的三件式西装,拄着一把看起来又长又牢固的手杖,戴着玳瑁圆框的优雅眼镜,一头黑发全往后梳拢。
瓜子脸的左右是一双大大的耳朵,额头正中央有颗大圆痣。是个气质出众,看起来极温良的绅士。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干磨前子爵。」中禅寺这么说。
「榎、榎木津、子……」
羽田隆三的呻吟,被侦探粗鲁的叫声给盖过了,「是我家笨老爸!」
换句话说。
那就是……榎木津的父亲吗?
应该就是吧。就连木场都呆然张口,僵在原地,益田也是。
榎木津前子爵挥着手杖,快步走到羽田前面,说道:
「午安。」
接着他瞥了旁边的桐箱一眼,转向中禅寺问:
「是哪个?」
榎木津斜着眼睛瞄了父亲一眼,厌烦地说,「蠢,反应有够蠢。」
中禅寺从堆在地上的箱中取出格外古老的一只,说「是这个。」递了出去。前子爵接下箱子,高兴地说:
「啊啊,真的。」
「那、那是诅咒的……」
装着诅咒面具的箱子。我还没全部说完,羽田隆三便吼道:
「那是我家的传家宝面具!喂,只、只有那个面具,不管谁说什么,都是我的东西!那是羽田家代代相传的……」
「那个面具不是被偷了吗?」木场恫吓说,「不是向警方报案失窃,还勘验过了吗?喂,它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啊!」
木场骂道,羽田隆三吼了回去:
「罗、罗嗦啦!不晓得怎样,东西全回来了啦。不是说这位先生买下了吗?那不就好了吗?管你要卖人情还是啥,老子买了就是。可是啊,其他东西我不管,但那个面具我可不记得我卖给了谁。那可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家宝……」
「这话就错了。」中禅寺说。
「哪、哪里错了?」
「真伤脑筋呐。喏,羽田先生,请你看仔细,箱盖上面写着什么?」
中禅寺倾斜箱子,让众人都看得到。
「嗯?」
众人皆望过去。
上面写着不祥的文字…
「不、不一样……」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错,不一样,本岛。你看到的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是……是祸字吗?」
「是啊。喏,这里。羽田先生,请仔细看。这个箱子上面写着什么?」
「呃……翁……?」
「没错。这个箱子上面写着翁字。其实呢,这是三四天前……这位榎木津前子爵家不见的东西。」
「也是被偷的吗?」木场叫道。
然而榎木津前子爵没有回答,只是维持柔和的表情,脸颊挤出皱纹微笑。接着他这么说了:
「是离家出走了。」
「离、离家出走?」
木场张着嘴巴看榎木津。我也看榎木津。
榎木津说,「看吧,蠢。」
「什、什么?」
羽田隆三不晓得是不是混乱了,他抓着银发,接着叫道:
「那种东西怎么会在我家?混淆视听!就、就像那边那个小偷说的,我家的家宝箱子上面写的是祸字。」
「是这个吗?」中禅寺说,从箱山里挑出大小、材质、设计都与刚才的箱子分毫不差的古老桐箱。
他出不箱盖。
——祸。
是诅咒面具。
「就是那个,是那边那个,那才是我羽田家代代相传、具有国宝级价值的面具。」
「那也是骗人的。」中禅寺斩钉截铁得恐怖。
「什、什么骗人的?哪可能是骗人的?」
「是骗人的啊。这两个面具呢,原本都星前公家※榎木津家的古面具。不可能只有其中一个是羽田家的。这……是榎木津家的东西。」
(※公家相对于武士的武家而言,指过去任职于朝廷的朝臣。)
「什、什么!胆敢那样胡说八道,我可饶不了你!」羽田隆三怒骂中禅寺说,「放、放任你说,居然在那里满口瞎话,你说啥?那个面具是榎木津家的东西?到底要怎样搞才会变成那样?啊?你有证据吗?有证据就拿出来啊?你说啊?」
「根本就没放别人说嘛你。」榎木津说。
中禅寺吃不消地「哎」了一声,耸了耸肩:
「我说啊,羽田先生,请你仔细看看这个,好吗?」
中禅寺再次拿起写着翁字的箱子。
「这个,这不是你的东西吧?」
「就说不是了啊!那上面不是写着翁吗?」
「没错,是翁。可是里头装的……」
中禅寺打开箱盖,几乎同时,榎木津发出奇矫的声音大叫,「是鬼呀,鬼!」
写着翁的箱子中……装着一个形状古怪非常的异相面具。
「没错,它虽然没有角,不过就像那里的侦探说的,这是鬼。是追傩式等仪式中佩戴的面具,也就是鬼面具。听好了,羽田先生,接下来是重点。你宣称是家宝的面具,是这个面具,对吧?」
中禅寺拿起祸的箱子。
「这上面写着祸字。可是……如你所知,箱里……」
中禅寺揭开盖子。
是年代不明的诅咒面具。
「这看起来不像鬼吧?」
没错,那是尉面——翁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前子爵?」中禅寺问道。
「那当然是放错喽。」榎木津前子爵笑也不笑地答道。
「你你你、你说什么?」羽田隆三叫道。
「就是放错了嘛。」
「嗳,放错的本人都这么说了,这就是真相吧。这个面具,是几个面具一组,为榎木津家代代相传的物品。羽田先生,不管你如何主张,唯独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事实。对吧,前子爵?」
绅士悠然点头。
羽田隆三……
完全僵掉了。
「真遗憾呢。」中禅寺说,「或许你以为运气好,得到了一个国宝级的逸品……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啊,羽田先生。这不能拿来当家宝啊。啊啊,对了,本岛,我也顺道解除你的诅咒好了。」
「我、我的诅咒?」
「没错。」中禅寺说,只扬起一边脸颊笑了,「请问前子爵,关于这个箱子呢,原本四边都施有封印,用朱字写下了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嘛……是因为盖子松了啊。」前子爵悠然答道。
「松、松了?」
「看来是呢。那请客我再请教一个问题。箱子的表面……为什么写下了近似诅咒的内容?」
「哦。」前子爵拍手,「这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祸面的箱子,本来就装着护符嘛,所以我想干脆在盖子上也写下类似的可疑字句,或许小偷看了就会心里发毛,不敢偷了……」
只……只是这样而已吗?
这次轮到我嘴巴合不拢了。
完全被骗了。
不,被诅咒了。
「可是,结果我料错了呢。难得我特意写下……结果还是被偷走了嘛。大概二十年前,就只有那个面具被偷了呢。」子爵看起来相当愉快地答道,「哈哈哈」地高雅地笑了。
「什、什么偷,我可没……」
「羽田先生,依你的作风来看,我想你应该是砸重金从什么人手中买来的,但你应该要仔细确认一下出处才对。或者说……我想应该不可能,莫非真的是你偷来的?你抵挡不过传说是羽田家祖先秦河胜雕刻的面具这种来历的诱惑……从榎木津家的仓库弄来了?」
「不是不是才不是!」应该是大人物的老人像个小人物似地没命摇头,「要、要我向天地神明发誓也行,我、我没有偷!」
「这我明白。」前子爵静静地说,朝瘫坐在地上的羽田老人伸出手去。
「你、你明白?明白什么?」
「这些面具呢,似乎从以前就经常自个儿外出。怎样的道理我不清楚,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会彼此吸引,或彼此排斥呢。」
「你说什么?」
「这个面具原本都收在哪里呢?」
「摆、摆在京都的本宅里……」
原来如此……是为了这次这场无聊的圈套,特地从京都拿过来的吧。
前子爵感动似地,深深地点头说:
「就是吧,就是吧。相隔太远,可能就不会反应了吧。哎,这次也是,因为这里有这个翁面,这个鬼面才会溜出我家仓库,大老远地跑来目黑这儿。」
这么说来……前子爵一开始就说面具是离家出走。可是。
我想那个面具会不见,不是被偷也不是自个儿跑出来,而是寅吉的父亲受榎木津所托,从仓库里拿出来的,这才是真相吧。
前子爵向羽田隆三恭敬地行礼,说
「嗳,真是非常抱歉。我会趁这个机会,把两个面具都好好带回去,就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了,羽田先生。」
「什、什么两个都……」
羽田隆三抓着前子爵,本来就要站起来,闻言又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面。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变得皱巴巴,头发也乱成一团。
登场时的大人物风范早已荡然无存。
虽然很失礼……但就像益田说的,看起来只是个色老头子。
「大、大叔,你两个都要拿走吗?唔……」羽田挤出声音来似地说。
中禅寺蹲下身去,盯着那张皱巴巴的脸说: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羽田先生,你打算用这个面具,狠狠地恶整一下可恨的榎木津礼二郎,绞尽脑汁计划了不少策略吧。可是很遗憾,看来是适得其反了呢。」
「什、什么适得其反……」
「你砸重金设下圈套……结果看来只是在协助这个面具返乡罢了。以结果来说,你是被面具的灵气给利用了。」
「什……什么面具的灵气!」
「对于老东西,千万要小心。还有……再奉劝你一句话。」中禅寺说,「今后不要再去惹那个榎木津侦探,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听好罗,跟那种家伙扯上关系……」
可是会两三下就变成傻子的——古书肆说。
换句话说,那个老人……
也跟我一样。
羽田隆三从鼻孔喷了一团气,垂头萎顿下去。然后他转向在木箱旁边茫然若失的菊冈,无力地说,「你被解雇了!被放逐了!」菊冈范子露出仿佛被揍了两三拳的表情,也不回话,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一脸担心地看着她那个样子,结果只说了句,「真难为呐。」
接着前子爵吩咐羽田带来的四名魁梧男子,把堆在庭院的箱子全部搬去停在正门的车子。
没有一个人忤逆。
前子爵威镇全场。
刑警和警官们变得不晓得所为何来了。瘦刑警和小个子刑警频频向木场追问问题。他们好像主张说榎木津的外貌酷似怪盗。木场露出再凶狠不过的表情,再三重申,「才不像!一点都不像!」接着转向榎木津说
「臭家伙,你给我记住!」
榎木津下巴邋遢地挂了下来,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说,「就算你叫我忘记,我也不给你记住,笨蛋!」
「礼二郎,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毙了你!」
木场丢下一句实在不像是警察该说的恐怖威胁,转身离开了。两名刑警和警官队随着无赖刑警丢下的唾骂,各自纳闷地偏着头,从后门离开了。
榎木津前子爵好像觉得离去的众刑警模样很有趣,一直目送他们直到人影全不见了,然后吟唱似地说,「面具都齐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听到这句话,羽田隆三可能确信自己彻底失败了吧。萎靡的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子爵行了个礼,朝中禅寺与榎木津分别送上憎恨的视线,随着好像搬完了箱子的四名手下,往主屋离去了。
接着前子爵拍手叫了声「对了。」向站在远处的卵子说:
「我决定了。那些镜子刀子香炉,因为中禅寺君劝说,所以我才买下了,可是仔细想想,我根本用不着嘛。我决定还给物主。还是礼二郎你要?」
榎木津背着父亲答道
「我才不要。不过……欺负鬼用的面具留下来别收吧。我懒得再从仓库搬出来。」
「噢,噢。」前子爵频频点头,「啊,这么说来,礼二郎,你先前说什么坏事接三连三,是吧,果然是要帮朋友消灾解厄吗?」
什么?
——帮朋友?
是这样吗?
我望向榎木津。
欺负鬼活动,不光是为了欺负我还是关口先生而举行的吗?榎木津毫无意义地说了一大串敷衍之词后,想起来似地说了:
「还有……招猫跟假枪还有脏帽子是那边那个小偷的朋友熊猫的东西,不要拿走啊。」
然后他微微转向我说
「赶快把那些东西拿去还给那个熊猫人吧,你这个本岛五十三次。」
我顶着一张小偷脸坦率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只是就算是这样,
五十三次这个名字,
实在教人无法释然。
7
「无法释然吗?」中禅寺问。
不,老实说的话,事件之后的我,并没有那么无法释然。嗳,除了要洗干净被鞋油抹得全黑的脸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以外,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吃亏,近藤家被偷的招猫和手枪甚至连鸭舌帽都失而复得,我的生活本身与以前毫无二致。
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虽然年关将近,但也没有任何异于平常的地方,只是街上感觉变得更加忙乱,我也跟着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可是。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变得极为平静。
应该也不是有什么不同,但几天前邢种捉摸不定、分不清是焦躁还是认命的无法释然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我的心情非常自然。
工作还是一样闲,但也不到没饭吃的地步。我似乎不会被解雇,公司也没有要倒闭的样子。
如此这般……我在那场大骚动过了三天的这天,早早结束工作,来到了京极堂。
我一直打算在年底收工之前过来拜访一次。为什么会这么想,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是想聊聊事件吧。不过我不敢去玫瑰十字侦探社。虽然不是有什么隔阂,但总觉得有点儿害臊。
「不是的。」我回答。
「那个面具呢,」中禅寺接着说,「是赝品。」
「赝、赝品?什么意思?」
「那似乎不是今川幻想的那类东西。不是能够改写我国演艺面具历史的东西。」
「那很新吗?」
「嗯。」中禅寺答。
「果然是室町以后的东西吗?」
「……或者说,它的制作年代,和放在箱中的护符一样,是江户末期。」
「那么新……?」
不只是差了几百年,甚至差了一千年以上。
「这表示……今川先生鉴定错了吗?」
「嗳,这次是没办法。」中禅寺苦笑,「江户末期不会制作那种样式的东西,而且以江户末期的东西而言,也太古色古香了。」
是被骗了——中禅寺说。
「被谁骗?」
「制作那个面具的人。今川被近百年以前的人给轻易骗过了。当然,我也差点就被骗了……」
「哦……」
我不是很懂。
「也就是说,其实是这么回事。」中禅寺这次有些快活地笑了,「江户末期,能面的样式已经完全确立了。设计也变得十分洗练。具有某程度技术的人,应该都能做出符合样式的面具,也应该都会这么做。」
唔,是吧。
「另一方面,制作那个面具的人,面具的作者,拥有相当高超的技术。真的是炉火纯青呢,不论是形象、细节、润饰,都极为巧妙。技术水准极高。然而……」
「哦,样式……」
「一般人不会想到是故意把它弄成那样的嘛。那个面具是故意做得看起来古老的。那是参考当时已经完成的能面,想像比能面更古老的形态而制作的。在现代……从古代到现代的演艺面具的变迁过程等等已经厘清到某个程度了,也编纂出类似俯瞰通史般的东西来,但当时应该没有那么清楚的资料吧。换言之……那个仿佛可能有又不可能有的面具,是江户末期捏造出来的古代面具。」
「原来是这样啊。」
也就是一开始就制作成古老的样子。
「没错。」中禅寺说,「制作的时候,那个面具就已经施以仿古加工了。作者是在江户末期制作出奈良时代以前的面具。」
我问为了什么,中禅寺答道当然是为了行骗。
「骗谁?真的是要骗后世的人吗?」
记得今川说过,相隔一段时间与场所,却依然能够发挥效果的情报,就是诅咒。
「不是的。」中禅寺说,笑得更深了,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疯狂的恶作剧家伙,会想要在自己死后骗什么人吧。制作这个面具的人物,当然是想要唬弄那个时代的什么人吧。简而言之……就是赝品。」
「是过、过去的赝品吗?」
多么教人目瞪口呆的东西。
「诈称是秦河胜作,拿去欺骗了什么人呢。至于是怎么骗、为何而骗,这我就不晓得了……」
不管哪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呢——中禅寺十分愉快地说。外表看上去几乎没有变化,但感觉他的心情比平常更好。虽然我会这么想,或许只是因为我稍微熟悉中禅寺一点罢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啊。后来我跟今川两个一起去了榎木津本家的仓库,看了全部的面具。面具除了那两个以外,还有四个,总共是六个,我们一起调查了箱书之类的,竟然附有文书呢。」
「文书吗?」
「是类似由来书的东西。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此面为诈术骗局用之赝作,然鬼气逼人,不逊真品,值留传后世云云。」
「哦,也就是说,这些面具是为了用在诈欺还是不晓得什么上面,可是因为做得太好,所以……」
「没错,」中禅寺捏起茶点,「丢掉太可惜了。可是也不是真品。无可奈何,只好送到寺院奉纳。邢座寺院在明治时期成了废寺,后来面具流落到榎木津家手中。」
「是……明治时期吗?」
「就是啊。就算是榎木津家那里,也不是代代相传呢。」
中禅寺出声大笑。
或许他真的心情很好。
「对了。」中禅寺站起来,「这个交给你吧。」
主人拿起摆在右边书架中段的东西,像是一只信封。古书肆愉快地把它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递给我。
果然是信封,不是老东西。
「那家伙好像不晓得你的住址。都多大年纪了,真伤脑筋,可是连和寅跟益田都不晓得,实在教人头痛呐。结果那些家伙竟然认为我当然知道。真教人气愤。」
「那家伙?」
是在说榎木津吗?从说话内容来看,似乎是指榎木津。可是……
——榎木津写信给我?
会有这种事吗?不,这种事有可能吗?
「好像是邀请函呢。」中禅寺说。我战战兢兢地接过信封。
「喏,那家伙不是嚷嚷着要办追傩吗?嗳,去年夏天到现在,咱们身边接连发生了许多事件。新年刚过就发生箱根事件,胜浦、伊豆、白桦湖,然后是大矶,每一宗都是惨绝人寰。榎木津那种笨蛋也就算了,他想关口跟你这种人,首先就承受不住吧。」
「我、我也是吗?」
「所以那笨蛋打算帮你们消灾解厄啊。」中禅寺板起脸来搔了搔鼻头,「如果你不排斥,就为他露个脸吧。不过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坦率地高兴,搞不好又会做出什么疯癫事来……」
「什么排斥……我怎么可能……」
凡人、小人物、小市民、凡庸又存在感稀薄的平凡普通的我,怎么可能会排斥。
「榎木津他呢,别看他那样,他也是戴着榎木津这个面具在过活。他看起来什么面具也没戴,本人也这么表现……但那就是那样的面具啊。」
中禅寺站着说道。
那样的话……果然和我一样。
我望向信封。是随手写下般的潦草字迹。背面写着榎木津礼二郎。看来似乎是亲笔信。正面写着……
——本岛俊夫先生。
我感觉第一次被榎木津亲口叫了我的本名。
可是,这本名反而让我觉得像假名,我说着,「一点都不像他呢。」为了掩饰害臊……
大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