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比奈同学?」
傍晚时分在日炉理坂车站前发现了穿着浴衣的少女,木下水彩不禁出声叫住了她,但却又马上开始后悔。唔哇,我干嘛草率地出声叫她啊?虽然我们同班,偶尔也会交谈没错啦,但每次都是周围也有其它同学在啊!我只不过是在人群角落中参加而已,仔细想想,根本从来没和她一对一交谈过啊!她八成也不晓得我是谁吧?
怪人?搞不好她会这样想喔。
真希望我是认错人。
然而,像月亮逐渐满盈般浮现、如今仍年幼但确实看得出闪耀的未来正在萌芽的那张睑,显然就是她的同班同学——朝比奈菜菜那本人。毕竟顶着一头抢眼红发的少女,在这个日炉理坂除了她以外还有谁?啊啊,怎么办?有没有哪个朋友刚好路过的?水彩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不过暑假傍晚的车站前,别说是朋友了,就连下班途中的上班族也没瞧见。半个人影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只要打照面,是谁出声的就一目了然,没办法敷衍过去了啊——
看着保特瓶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一瞬间认真地犹豫是否能躲到贩卖机后头。就在这一刻,眼神对上了留着鲜艳红发、身穿白色浴衣的少女。
世界彷佛冻结——
「喔喔,木下。」红髪少女微笑。
水彩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妳、妳认得我吗?」
菜菜那愣了一下。
「怎么问我认不认得……我认得啊!全名是木下水彩。」
水彩高兴得简直要死掉。
没想到她居然记得我!
「没错,就是那个『水彩』!」水彩握拳,加重了「水彩」两个字的力道。
沉默。
夕阳当中,影子显得朦胧,水彩就这么僵着思考:啊啊,该怎么办?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想讲太无趣的话,被这个充满魅力的同学当成是无聊的家伙。啊啊,可是怎样才叫做不无聊?到底该讲什么——
她几乎反射性地说着:
「啊,那个,我叫做水彩。」
「嗯,我刚刚说了,我认得啊。」
「……」
「……」
又一阵沉默。
期望落空,水彩不禁欲哭无泪。这时她才终于察觉,平时谈话对象总会在这时间她:「『水彩』真是个奇特的名字耶?」而这时水彩就会回答:「嗯,因为我爸爸很喜欢画画。所以我也喜欢画画!」然后彼此呵呵笑开,延续对话。可是仔细想想,菜菜那是直到前一阵子都住在意大利的日义混血,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不管日语讲得多流畅,但终究还是个外国人,不明白「水彩」这个名字在日本来说究竟是有多奇异。
没错,外国人。
自幼儿园到高中都一直在日炉理圾就学的水彩,第一次见到「转学生」。
当然,就算筑菜那是「外国人」,水彩也知道她不是「外来的人」,毕竟她是那个舞原家的公主亲自带到这块土地上的人,是被认同的人:也就是说,就算朝比奈菜菜那的出生不同,但同样部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员。
但是,理智虽然明白这点,感情却非如此。
像这种时候,水彩就会觉得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温室花朵。当然,自己生性拘谨、怕生的个性也是个很大的因素。不过水彩认为绝对和是否出生于日炉理坂扯不上关系。
日炉理坂——那是个巨大的温室。
守护居民不受「外面世界」侵犯。温柔而却又扭曲的巨大温室。尽管「外面世界」经济面临怎样地不景气,都和日炉理圾没有关系。不管是石油危机、泡沫经济或者哪里发生了战争,日炉理坂始终确保一成不变的和平。实际上来说,在日本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日炉理坂的失业率也仍是零,能确保就业率百分之百(当然前提遗是基于本人的期望);就算遭遇意外或事件,跌落人生的谷底也不必担心,一定会有人前来助一臂之力。没错,日炉理坂名副其实是个互助的世界。过去不知中央哪个单位的公务员来到日炉理坂,打算在附近建公立学校;他曾经如此称呼这块土地——巨大的「幸福大家庭」。这块土地确实堪称如此,可是也很奇妙,水彩是这么想的。日炉理坂的人会彼此互助,为了维持这个「幸福大家庭」,彼此互助、排除「外面的世界」。你若是旅人,要拜访日炉理圾则毋须操任何心,没有比这块土地对待旅人更亲切的了。因为对于这封闭世界的居民而言,带来崭新刺激的旅人无疑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大家都会温柔地对待你,帮助你。但千万不可对此会错意而打算在此定居,否则这块土地会摇身一变呈现另一种风貌。为了守护这个「幸福大家庭」,而将「外面的世界」——异物彻底排除的巨大怪物的风貌。过去为了在日炉理坂附近建公立学校的公务员,在这块土地奋斗了十五年,胃与精神都受了重创回去了。花费国家的金钱所建的公立学校,最后招不到半个学生而废校,现在成为舞原家的「私立大城迹国民小学」。
日炉理坂。
我们是「幸福大家庭」。
在这块土地上,拥有燃烧火焰般的红发、显然散发着异国风情,但却有着统治日炉理圾的公主殿下盖官印挂保证、名为朝比奈菜菜那的存在,着实让人感到为难。毕竟以水彩为首,日炉理坂的学生都从未接纳过「转学生」。因此从外地来却又是同伴的人——这样的存在,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去接纳。国小也就罢了,但偏偏是青涩、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反应的高中生——
要拒绝很简单。
只要不敞开心胸、将她归类于点头之交,相处上就简单多了。但若要当朋友,不仅仅是单纯认识、而是要共享苦乐的朋友,水彩已经不晓得该如何去和菜菜那相处了。
不想被讨厌。
不想被拒绝。
想成为朋友。
但那该如何是好?
像这种时候,水彩就会觉得自已真是无可救药的温室花朵。
至少要是从刚入学就在一起、同样是一年级新生、彼此初次见面、同样面临第一次接触到的状况、境遇相同的话,也就比较容易制造契机了。然而由于菜菜那的家庭因素,她没有出席入学典礼,比大家晚了将近一个月才来上学。
再加上和日本人大为回异的红发与个性。
很显然就是水彩十五年人生中第一次遇见的「外面的人」。
虽然想当朋友——
但到底该如何接待她?
「……咦?」她察觉菜菜那似乎说了些什么而自己却漏听了,水彩慌忙出声:「对、对不起,那、那个,我不小心发呆了一下!」啊啊,要是她把我当成没礼貌的家伙那该怎么办……
「……我说啊。」多少被水彩的气势所压过,菜菜那又再重复一次:「我可以叫妳水彩吗?」
「……嗯!」
「嗯,知道了。那么,水彩。」她环视周围。「妳住在这附近吗?」
「不。」
初次听见菜菜那的日语时总觉得有点笨拙,但现在则流畅得几乎可说是日本土生土长也无不妥(虽然偶尔会在口语里掺杂着奇怪的文章用诃)。一面对菜菜那的日语听得入迷,水彩摇头答道:
「以前是住在日炉理坂没错,但国中时搬家了,现在住在和歌丘。」
「哦~那么,妳现在是忙完了,准备要回家?」菜菜那看着车站。
「嗯。」
「……我家呀,在日炉理坂喔。」
「嗯,我知道,在那一边的山脚下吧?」说完水彩又连忙补充:「我并没有特别去调查啦!是因为那里以前是公主殿下的『人偶之家』——」
「那里现在变成我的工作室了。这么说来,水彩也是美术社的吧?」
水彩大吃一惊。「妳知道?」
「……好歹我也是美术社的啊。」
关于这一点,水彩当然很清楚。喜叹画画的水彩参加的不是绘画社而是美术社,就因为菜菜那参加了美术社(不过菜菜那也是同好会「神秘推理团体」的所属社员,几乎都泡在那里,所以水彩一次也没有在美术社遇过她)。正是所谓追随她的脚步……唔哇——水彩心想——这样像不像跟踪狂啊?同班、参加相同社团,还知道人家家住在哪,甚至还在这样的夕阳下巧遇。要是被怀疑「妳该不会跟踪我吧?」该怎么办。.
不知菜菜那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念头才刚刚掠过脑海,水彩突然无法直视菜菜那而转移视线。
视线从菜菜那的脸移到她全身。
灿烂、正如燃烧般耀眼的红发,搭配着清纯又微微带点妖艳、白色质地的烟火花样浴衣。衣襬隐约可窥见雪白的踝骨部位,再加上红色的木屐。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体内便犹如地鸣般涌起一股不禁赞叹「好漂亮!」的情感。没错,在水彩眼中觉得朝比奈菜菜那很美。确实就一般的观点看来,与其称赞菜菜那是美女,不如说她应该归颊为「可爱」——至少就目前(十四岁——菜菜那十四岁就国中毕业了,所以年纪比水彩还小)这个时间点来说。但水彩觉得菜菜那是个美女。并非脸上的五官,也不是身材,而是她的态度当中蕴含着自信,这才是让她显得美的地方。朝比奈菜菜那就像其它为数众多的美女一样,觉得自己很漂亮,却不会有谦卑的表现,没什么好隐瞒的。话虽如此,但她也不曾骄矜自满。她只是存在着、并展现出她原有的姿态,认为自己长得漂亮,散发出「事实上我就是漂亮,所以妳们也要觉得我漂亮!」的氛围。尽管或多或少会有些缺点,但这样的氛围确实能将那些缺点轻松地吹跑,而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接收到菜菜那散发出那种充满自侰的氛圃,就连水彩自己也觉得无关乎外貌,自己好像也能变得漂亮。
这大概是因为———水彩心想。
所谓的跃动感或者生命之美,或许就是存在于那样的自信之中吧?我想要画的,会不会就是像朝比奈菜菜那的那种美呢——
没错,我想画——
脑海中开始盘旋着色彩,水彩目不转睛地盯着菜菜那。啊啊~夏天…天色还很亮的黄昏……可是车站里已点灯了……在溢出的灯光照明下……朦胧摇曳的空气间……浴衣的白……白色是透明的……透明的颜色就是逐渐消溶的天空蓝、水蓝色——火红的头发扎成马尾,那头摇曳的秀发就像是——
「……金鱼。」水彩不自觉低嚅。
「咦?」菜菜那疑惑地歪头。「ㄐㄧㄣㄩ?」
「咦?不,那个……是我在自言自语啦。」
「ㄐㄧㄣㄩ?什么?」
「那、那个……」于是水彩看阔了,事先向她说明了是一种可爱的鱼,然后开始解释:「是一种红色的小鱼。然后,就是……看见朝比奈同学的白浴衣和红发,就不禁觉得……」对于自己这种笨拙的异想感到自惭,水彩不由得面红耳赤。
「哦~」菜菜那笑盈盈地甩了甩蓬松的红发。「这个像金鱼?」
「啊……嗯。」
「ㄐㄧㄣㄩ……怎么写?是什么样的鱼?」
「呃……那个,goldfish?」
「噢,goldfish。」
「不过在金鱼当中,朝比奈同学算是……呃……就是,在一群全身艳红的金鱼当中,还会再用金色的笔描出轮廓和鱼鳞的那种……」我到底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要是被当成怪胎怎么办!水彩愈说愈小声:「……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菜菜那询问。
「因为……我把妳讲成鱼……」
「我很喜欢鱼喔,而且我知道妳是在称赞我。」
菜菜那甩了一下浴衣的袖袋,袖袋轻飘飘地翻了面。「如何?适合我吗?」
「嗯,非常适合!」
「水彩呢?妳不穿浴衣的吗?」
「……我是有,但顶多只有祭典的时候……才会穿吧。」
这样啊——菜菜那点头。
她笑盈盈地看着水彩。
对于菜菜那没在生气,水彩放下心中的大石,啊啊~对话快要中断了!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话题?视线游移,好不容易水彩才注意到菜菜那右手提着蛋糕店的盒子。
「喔喔,这个吗?」察觉水彩的视线,菜菜那高揭盒子让她看。「是蛋糕,我在那边买的。」
「哇~『醍醐』的蛋糕?」
「醍醐」是日炉理坂有名的酒店,虽然是酒店但也有卖蛋糕。毕竟是酒店,而且一次只卖一整个蛋糕,所以并非高中生能够轻易买得起。可是味道风评绝佳,很多家庭在过生日或圣诞节时都一定会来买。
忆起以前(最近一次是在圣诞节)吃过的蛋糕滋味,水彩感叹:
「啊啊~『醍醐』的蒙布朗蛋糕很好吃喔~」
「是吗?我买的是巧克力的,因为人家推荐我买比较不甜的。」
「不,巧克力的也很好吃喔!」
目不转睛地地盯着「醍醐」的盒子,水彩心想:这样啊,原来朝比奈也会买蛋糕,而且还是和我们买同一家店的。这也当然嘛……
「水彩,口水流出来啰。」
噗嗤一声,水彩慌忙擦拭嘴唇。
看了看手背,但并没有沾到口水-—但这种事无关紧要。问题在于被菜菜那看见她目光直盯着盒子。她的脸颊瞬间发热。脸一定都红了吧——水彩试着想象不输菜菜那的头发那般,变得面红耳赤的自己。是啊,没错,脸红了,彷佛被戳中了要害一样。看到这个样子,菜菜那心里一定会这么想吧?认为我真是个贪吃的家伙。或许也会这么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太想吃蛋糕,所以才出声叫住我的吧?
对于面红耳赤的水彩,果不其然,菜菜那说道:
「想吃吗?」
水彩觉得自己真是丢脸要死。
啊啊,她果然这么认为!
快要死了——应该说,自己真想干脆死了算了!
不对,不是的!我只是——
「要是妳有空,要不要来我家?我今天——」菜菜那正要说出的话被打断。
水彩使尽仅有的力气大叫:
「我正在减肥!」
「咦?」菜菜那瞪圆了大眼。「可是,我觉得水彩的体格算是瘦小的耶?」
「可、可是,那个……这个……不是指体重,而是胖在人前看不见的地方!胖到都下垂了!总而言之,所以我不能吃蛋糕——」
啊啊啊~边说着内心边涌现后悔的叹息。就在前一刻,朝比奈不是邀请我去她家吗?可是我竟然拒绝!她一定不会再邀我第二次了吧?难得她邀请我,结果我竟然拒绝,她一定认为我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吧——
「那、那么……」水彩以几乎是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在自己做出更丢脸的事情加深坏印象之前。
「……嗯。」菜菜那面露微笑。「那么再见啰,希望能在某处再会。」
「嗯……那么,真的……再见啰。」
「Ciao!」
「……Ciao。」
挥挥手。
水彩颓丧地朝着车站走去。
内心已是乌云笼罩、倾盆大雨的状态。啊啊~亏一开始气氛遗那么好。她不但记得我的名字,还第一次一对一交谈,然而……然而却……被「醍醐」的蛋糕害得——呜哇啊啊~懊悔的念头挥之不去。就在这时。
「水彩!」身后传来菜菜那的声音。
水彩赶紧尽可能以最大速度转头,菜菜那对着她用力挥手说道:
「水彩,妳喜欢『水彩』这个名字,对吧?」
「……嗯?」
「我也一样,喜欢『菜菜那』这个名字!所以下次见面时,要叫我『菜菜那』喔!而不是叫我『朝比奈同学』!」
「……嗯!」
「还有啊!我不是哥吉拉,所以妳可以不必那么害怕!」
「嗯……咦?」
菜菜那面露微笑。
然后叫道:「Auguri!」
「咦?喔喔,Auguri!」
虽然不懂菜菜那所说的话,但猜想那大概是「再见」之意,于是水彩也挥手喊道。
听见她的回应,菜菜那深深点了个头,再后又再一次挥手,然后转身迈步。
摇曳着一头蓬发。
尽管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离去,但水彩还是感到幸福。
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连刚开始的后悔也都忘了,她心想:
啊啊,真的是……幸好有出声叫住她——
2
「洋平!」
听见这声划破黄昏时分低迷的空气,并且有些肆无忌惮的声音时,叶切洋平正好从脚踏车上下来,走向自动贩卖机,但却由于被叫住的惊吓而不自觉按下按钮。
喀当!不顾发出声音的自动贩卖机,洋平转过头。
马路的另一头,开心似的正朝着自己挥手的红发少女——朝比奈菜菜那的身影进入视野的瞬间,手便下意识地抓住了脚踏车手把,进入逃脱模式。
挥着手,有着一头显眼红发的少女身影,似乎是让人产生了什么误会,行走中的车子停了下来。
而红发少女似乎也是会错意,对着车子微微行了个礼,菜菜那便越过防护栏冲进马路。她一面微微低头行礼,一面通过停下的车子前方,然后又继续等待。而当下一条车道的车子停下,她又行了一礼然后向前跑。被她此一举止吓得无言的洋平,就这么眼睁睁看她宛如将红海一分为二渡海的摩西一般,接连地让四线车道的车子停下,过到马路的这一侧。
「噢哇!」洋平惊叫。
为防止衣襬翻起,菜菜那按着浴衣,灵巧地飞越最后的防护栏,接着便朝来时的方向转过身,大叫道:
「Grazie mille!谢谢你们!」
瞬间的沉默过后。
一辆车轻轻按响喇叭,而后大海恢复了原状。
洋平不自觉低喃:
「……妳、妳天不怕、地不怕啊?」
少女答答答地踩响木屐,轻快地朝洋平跑来……
她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说:「Ciao!」
「……喔喔,Ciao……呃~Arrivederci(再见啰)!」
然后二话不说便跨上脚踏车。
菜菜那笑出声:
「等一等嘛,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亲切耶~你不是去了东京吗?什么时侯回来的?结果怎么样?」
「……怎样部与妳无关吧?放手!」
「就叫你等一下了嘛……咦?保特瓶饮料掉出来啰!那不是你的吗?」
「……掉了什么下来?」
「鸟龙茶。」
「……是我的。」洋平骑在脚踏车上伸出手。
「等一下,我去拿。」
从取物口拿出瓶装乌龙茶,菜菜那便将茶和自己的行李一起放进了洋平脚踏车的置物篮里。接着她无视洋平「喂,慢着!」的抗议,直接从里头取出自己的钱包拿了三枚硬币投进贩卖机。
她一面挑选按钮,一面说道:
「能遇到认识的人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找,看看有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刚好又闲着的人。」
洋平不悦地说:「……我看起来很闲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但姑且不论闲不闲,我知道洋平很善良。」
「……」
「陪我去一下那边的公园。」
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乌龙茶,菜菜那终于从置物篮拎起盒子,也不等洋平回应便径自迈步向前。
干嘛擅自决定……谁管妳啊!正当洋平准备就这么骑着脚踏车往反方向离开时,耳朵傅来声音——
「今天是我的生日。」
洋平转头看着菜菜那,
毫不确认身后之人有无跟来,菜菜那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
搔搔头并喷舌,洋平只好从脚踏车上下来推着走。
3
「就,就算妳突然说令天过生日,我也没什么可以送妳喔。」
坐在长椅上,静不下心地注视着被切开的蛋糕,洋平生气地说。
在洋平面前切着蛋糕的菜菜那回答:
「又没有关系。生日就是要庆祝吧?就算在日本也一样。」
「就算这样,一般哪有人会自己冲来叫别人帮他庆祝的啊?」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吧?再怎么等也没用。」
话是没错啦。
「这就是意大利风格,Capisci (明白吗)?」
「Ho——Ho capito (明白了)。」
拚了命用学过的单字回答,洋平一面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是否有熟人路过。
啊!他恍然大悟:
「话、话说在前喔,可别跟我提真嶋学姊的事。我已经听到部腻了。别跟我说她和谁谁谁黏在一起打得火热那种无聊的话——」
菜菜那扬起唇角。
「我不会问的啦!我才不会叫你去想别的女人的事,你只要想着我就好了。这可是我的生日耶?」
「啊,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抓我啊……
静不下心的洋平,他坐立不安地心想:说什么生日……明明就是个女人,这家伙难道没有朋友吗?明明就是个看起来无论在男女生之间都很受欢迎的家伙啊……不,这里是日炉理坂,而朝比奈则可说是外来者……没错!洋平不禁点头。这家伙可以说是外来者,而日炉理坂对于外来者的恐怖对待,我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这家伙,在学校该不会——
洋平陷入沉思。
思考了一会儿,拟定好计划后询问:「……喂。」
「嗯?」
「……想要人帮妳庆祝的话,要不要去舞原家?从这里很快就到了,再说那里还有『社长』和那位……额头很宽的……」
「额头……喔喔,你是指武士师父?」菜菜那叹息:「……师父她回家乡一趟再回来之后,就好像一直部怪怪的。」
「……怪怪的?」
「像是凝视着刀子一整天,再不然就是摆出拟真模特儿练习居合斩……简直就像是在练习砍人似的,而且还非常认真。此外的时间她都像副空壳一样,最近也不常出房门……」
「那不然,神团那边呢?」
「什么叫那不然……待在神团反而太过舒适了,所以不行。」菜菜那摇头。「不可以沉溺于舒适的地方,不然我会变成废人的。」
「……这、这样啊。」虽然不明白菜菜那的话,但还是点了头。
好!洋平心想。
好!首先打听了琪•妮的事,而后又问了神团的情况,接下来终于要问她同学的事了。嗯,拿这来做话题一点也不奇怪,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进展,平凡的对话。我绝不是多管闲事,也没有特别担心,只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没错,只要很平常地问她「那不然,妳的同学呢?」就好了——
洋平张开嘴。
但话却说不出口。
在最重要的时刻,嘴巴却不动。没错,不管拟定了什么样的计划,但结果洋平的嘴巴却在紧张时刻背叛了他。明明就问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没办法将重要的事说出口——
(妳的同学怎么了。.)
(……妳该不会……被欺负了吧?)
实在很想问。
——洋平闭上了嘴。
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凝重地叹了口气。此时——
「……我没有被欺负啦。」
望着讶异地瞪大双眼的洋平,菜菜那勾起嘴唇说道:
「谢谢你为我担心。」
「我、我才没——」
「放心,我真的没被欺负啦。」她面露笑容,语气平淡地说:「而且,我想情形大概恰恰相反。」
「……相反?」
「大家都很重视我。不如说,太过重视了,把我当成像是玻璃工艺品还是什么似的。」
「……」
「要是被欺负或者威受到敌意,那样倒选好处理。虽然我不如师父那样,但总算遥是个目标。可就是没有那种目标,大家都很和善,我知道。
这就是所谓日本人的气质吗?是吗?」
来——她递给洋平一块蛋糕。
「……Buonappetito (请用)。」
「……喔、喔喔,Buonappetito?」不知为何低头致意。
坦率地接过被刀子切下来的蛋糕,洋平将蛋糕送进口中。
高级的黑巧克力令他忍不住低喃:「……这还真好吃。」
「好吃是Buono。还有喔!不过不能全都给你就是了,因为我也要和爸爸庆祝。」
「……这样啊。」
「妈妈的份嘛……反正她一定自己跑去买,现在已经在吃了吧。」
菜菜那的母亲不在日本。
听说她们似乎已经好几年未曾见面。
「苦的比较好吃。」洋平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你不喜欢甜的?」
「那当然。」
「……真的吗?」
「……………………怎样都无所谓吧?又没差。」
「偶尔吃吃甜的也不错吧?」
沉默。
约三口就将蛋糕吃完,洋平大动作地拍了拍手。
「我的这份你要不要也吃掉?」菜菜那询问。
「……谁要吃别人吃剩的啊……怎么?真的很好吃耶。妳没有食欲吗?」
「我正在减肥。」
「骗人的吧?」洋平吓得瞪大眼睛盯着菜菜那。
菜菜那笑着说:「……有那么让你吃惊吗?」
「因为……妳哪里需要减肥啊?再瘦下去会死掉吧?」
「真没礼貌,别看我这样,衣服脱掉松垮垮的赘肉就会跑出来了。」
「这真不像总是充满自信的『红发美女』会说的话。」
「是吗?」菜菜那微笑。
「是啊。」
「是吗,果然是这样。」她笑着说:「算了,偶尔也无妨吧?就算是我。」
「……」
沉默。
突然间,背上感到一阵温暖,洋平不禁僵在原地。
菜菜那将背靠着他的背,半坐在长椅上的洋平因此动弹不得。菜菜那维持着背靠着背的姿势,脱下木屐将赤裸的双脚踩上长椅,膝盖紧贴着身体。
她将头埋进被浴衣包覆住的双足间,也就是一般所说的抱膝而坐。
「……还好吧?」望着公园对侧,洋平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嗯,我没事。」对方也自言自语般的响应。
沉默。
脑海中不断搜寻着话语,但终究没完没了,于是洋平放弃刻意找寻话题,取而代之发出温柔的声音:
「……那个啊,朝比——」
「菜菜那。」
「……菜菜那。」深深吸气,然后一口气讲出来:「要不然,妳班上的事情,我去拜托昴兄看看吧?妳也算是社团的学妹,更是神团的一分子……我虽然帮不上忙,但若是昴兄,一定能想出什么办法——」
「不必啦。」
「妳没听说过吗?昴兄原本也是外来者,因此——」
「不必!」声音变为怒吼。
而后菜菜那又马上道歉:「对不起。」
「我知道洋平是好心才这么说,可是我不要紧的。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再说也不是被欺负,只不过是缺少契机罢了。开学后一定没问题的。」
「……」
「虽然我不晓得你眼中是怎么看的,但我不要紧,因为我很坚强。」她抬起头,给了洋平一个笑容,而后再次埋首,「只不过,夏天……」
「……夏天?」
「……夏天……让我觉得有点难受。」
夏天很难受?
「……难不成……意大利没有夏天吗?」
菜菜那摇头。
「不是啦,意大利四季分明,就跟日本一样也有春夏秋冬。夏天非常热……可是……」
「可是?」
「可是……没有这么湿热。」她愤愤地说:「这里为什么这么热呢?」
「……那是因为……日炉理坂是盆地啊。」
「我不懂啦。ㄆㄣㄉㄧ是什么?」脸依旧埋在双膝间,菜菜那厌烦似的摇头。「就是这种像在蒸笼里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很像待在温室里,湿答答的,也很像是满身是汗的一群人水泄不通地挤在密室里、冒着蒸气一样!」
「……」
「我知道有梅雨季,所以对于潮湿早有心理准备。一旦潮湿,我就没办法打起精神,所以我原本想说等到梅雨季节过后就……但这又是怎样?五月就已经开始在下梅雨了,过了七月又来了个梅雨季吗?这怎么搞的?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洋平无话可答,只能低着头。
打从出生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洋平早已习惯了,但是外来的人确实会感到难熬也不一定。
双膝之间,脸埋着的地方传出菜菜那嘶哑的声音。
「我讨厌湿答答的……真的很没辄啊……」
「……」
「我讨厌日本的夏天……」
「……」
菜菜那的声喜。说着——
「……我想回意大利……」
洋平一动也不动。
一面感受着背上的温暖,他一面思索:像这种时候昴兄会怎么做?没错,若是昴兄的话,一定会若无其事地说些机伶的话安慰她吧(或许会若无其事地至少搂住她的肩膀。那终究只是为了要让她安心的行动)?可是洋平办不到。就算要搂住肩膀,但身体却动不了(就算动得了,他也办不到);别提机伶,就连安慰的话语也想不出半句。甚至没办法一笑置之,或者干脆装作没发现,就只是僵在原地。正因为人就在颤抖着的年幼学妹身旁,因此洋平只能僵在原地。身体动也不动,也无法管头去看菜菜那.,但相对地也无法起身离去,就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菜菜那身旁,和她背靠着背——
一片寂静——
过了好半晌。
呼——长叹了一口气,菜菜那拾起头。
嗯——伸了个懒腰离开洋平,拍了他的背说道:
「……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
「全倾吐出来后,舒畅多了。一菜菜那面露微笑。「这就是所谓的思乡病吧?」
想不到其它的名词,于是洋平同意:「……应该是吧。」
「可是已经不要紧了。我也痛快多了。真正的我是很坚强的,也非常喜欢日本。虽然我讨厌这种湿气沉重的感觉。」不过——她笑着接续:「在这之前我也搬过好几次家,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患思乡病呢。」
「……是吗。」
「果然是因为语言相异的关系吗?在这之前我住过的地方,全都没有语言上的问题。」
「可是妳的日语不是讲得乱好一把的吗?」
「因为日语是爸爸的母语嘛,但日语果然遗是很难。」
「……」
「我不知道是否有确实表达给对方知道,或者对方是否理解,所以没办法顺利沟通……有时候莫名地会很想要讲意大利语、想听意大利语。不,就算不是意大利语,讲英语也好,希望身边不是只有日语。虽然我不讨厌日语,但身边只充斥着日语的话,总觉得……总觉得……」话吞了回去。
唉——菜菜那叹息。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只讲日语呢?因为是岛国的关系吗?」
「……我哪知道。」
「不过啊,洋平记得很多耶,意大利语。」
「……话先说在前,会话我可绝对办不到喔。」
「我觉得没这回事耶~」她笑着。
菜菜那重新郑重说道:
「谢谢你,洋平。」
「……谢我什么?」
「洋平很温柔,而且又很努力,所以让我忍不住想撒娇。」
「……我很困扰。」
「真的吗?」
「……………………………………………怎样都无所谓吧?」
红发底下露出闪耀般的灿烂笑容。
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菜菜那重新面向洋平。
「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谢谢你陪伴我。」然后鞠躬。「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家了。趁着天色边没暗之前。」
「……嗯。」
「Ciao!」
「……Ciao。」
很干脆地转身背对洋平,菜菜那开始走向公园外。
洋平也转身握住脚踏车的手把。但是——
(……生日……是吗。)
他又缓缓地转过头,大叫:「喂!」
「咦?」菜菜那回头。「什么?」
「妳等一下是……要用走的回家吗?」
「不。」菜菜那摇摇头,示意要洋平看她的木屐。「穿这个没办法走回家啊。我要搭公交车。」
「是吗。」跨上座椅,洋平边叫道:「听好了,天马上就要黑了,妳要走大路……走明亮的地方!不然很危险!」
「嗯。」
「一定喔!」
「嗯……啊,喂~」
望着洋平二话不说便突然踩着踏板藕出公园,菜菜那无奈地摇摇头。
危险……是吗。
要是我说要用走的回去,他会送我一程吗?
唉……不禁叹息。
忽然间,她发现留在长椅上(而且瓶盖都还没拆封)的乌龙茶。于是菜菜那耸了耸肩,走回公园将乌龙茶收进袋子里。
4
走了一会儿,顺利抵达公车站,在长椅上坐了几分钟后——
被突然响起的煞车声吓一跳而转头的菜菜那,看见撞上行道树后才停下的脚踏车,然后当她发现气喘吁吁的洋平时又「唔哇~」地大吃一惊。
她出声询问:「洋平?」
「呼-一呼~」上气不接下气的洋平总算是挤出话回答:
「……保……保、保……」
「……保?」
「保特……瓶……乌龙……茶……的……」
菜菜那大感诧异地递出乌龙茶。
「难不成你是为了来拿这个?」
「……什……什么叫难不成……那……那……是……我的吧……」
因剧烈运动而满脸通红,洋平死命地调整呼吸,并往菜菜那身旁一倒。
菜菜那发出感叹之声:
「……Mamma Mia!Dio!洋平,你真是个怪人耶~」
「我才……不想被……妳……这么说……咧!」
「因为你居然这么拚命……」
「……不……行……吗?」
「不,我觉得很有趣。幸好你有赶上,公交车正好来啰。」
菜菜那话说完的同时,市营公交车正好转过街角出现。
门在「噗咻~」一声之下开敔。
有乘客下车,也有人上车;菜菜那将保特瓶放在长椅上起身。
她对着洋平开口:
「你要等平心静气后才可以回去,不可以就这样骑脚踏车喔!不然,你把这个喝完再回去吧?」
「……啊,嗯。」
「那么……感谢你来送行,辛苦你了——Ci vediamo(再会啰)!」
爬上公交车,在左侧靠近公车站(注:日本车辆是靠左行驶)的座椅上就坐,菜菜那朝洋平挥手。
不过洋平没有挥手响应,就只是努力调整呼吸。肩膀上下起伏,努力调整心肺,同时几乎瞇着眼瞪视般地看着菜菜那——
噗咻——是公交车的关门声。
「洋平?」
不知他是否在等待车门关上。
在菜菜那的注视下,洋平站起身……
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间——
洋平使出足以撼动空气的声音——
「Auguri!」
开始运行的公交车里。
菜菜那忍不住大开窗户探出身子。
平日锻炼有素的腹肌发出的大声音,让洋平集周围的注目于一身。然而他却视而不见(不过脸倒是红透了),再次坐回长椅。菜菜那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是凝视着他。仿佛是剐才那样大声一喊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洋平瘫坐在长椅上;注意到菜菜那的视线,他依旧维持板着的脸孔朝她挥手。
在周围好奇的目光下——
尽管视而不见却红着挥手的洋平。
在公交车转过街角时,他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坐回椅子,关上窗户——
菜菜那窝靠着椅背。
整个背陷入椅背,同时她思考。他究竟是去哪查到的啊?一般的书店又不可能会有相关善籍,难道是特地跑回家翻了菜菜那送他的义日字典吗?绝对错不了——她心想。骑脚踏车骑成那样……还叫那么大声,明明就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就因为我说了想听意大利语。
只要问我就好了——还特地跑回家翻字典。
(……会是他认为用了就没办法当作礼物了吗?还是他想给我个惊喜?」
(或者只是因为他不好意思问?)
(不过,你这一点我很喜欢喔,洋平!)
(比那个堂岛昴还要更帅上好几倍喔!)
片刻之后。
「请问……」前方座位OL打扮的女性,怯生生地出声叫住菜菜那。
「刚才那孩子是妳认识的人吗?」
菜菜那回答:「他是我朋友,怎么了吗?」
哦——看起来似乎很习惯旅行的OL打扮女性点头。
然后又问:「……那个,Auguri……我记得是意大利语的『恭喜』、代表祝贺的意思,对吧?」
菜菜那脸上浮现满面的灿烂笑容。
「嗯!我今天生日!」
不知是否受到平易近人的菜菜那所吸引,OL女性也露出笑容。
这样啊——她点头,而在片刻犹豫之后,以生涩但确能清楚听出的意大利语,对着菜菜那说:
「……Buon Compleanno!(祝妳生日快乐!)」
「——!」菜菜那吃了一惊,但随及以笑脸回应:「Grazie!(谢谢!)」
「好耶——!」车内某人高声欢呼。
毕竟洋平叫得那么大声,应该公交车里的所有人全都有听到,并且都很感兴趣吧。宛如接续OL的话语般,公交车里此起彼落地有人出声跟进。就像是受到菜菜那的笑容所吸引,而又接二连三听到笑语。老婆婆、老爷爷、小孩子,还有虽然有点少的年轻人,声音来自日炉理坂的人们——
「Auguri!」
「Auguri!」
「Auguri——!」
「恭喜妳——!」
站起身微微行一鞠躬礼的菜菜那身影,为车内掀起了一阵掌声风暴——
菜菜那坐回椅子,看着窗外。
她对着与窗外飞驰而逝的风景重迭、呈现透明镜像的自己低声轻喃:
Auguri!
(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在日本过的第一个生日。
我绝对忘不了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