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湿气,不知几时却汇集成了瀑布?无人知魄。
只有从靠近山顶的岩石裂缝开始生长的青苔才知晓的湿气,渐渐地形成涓涓细流,酷暑时看似很快便将枯竭的浅流向下形成了河川,最终成了瀑布。中国里有所谓「龙门」的急湍,只要逆流游上的鲤鱼便能化身为龙。不过,比较起由鲤鱼游上瀑布而生的激烈傅说,涡滑而平稳的川流化为瀑布,这样的景象或许更适合「化身为龙」一词吧。
道片瀑布被常地的人称做「龙神瀑布」。
或许过去曾经是汹涌澎湃的瀑布也不一定,但如今已不如其名般具有魄力,不如说,水势已经和得有如泼水在人身上的程度,而底下的水潭甚至不会生成漩涡,只不过水花飞溅而已,天气好的时候还常可看见彩虹。
又或者生成的彩虹才是龙神之名的由来也说不定。
恰到好处地横水成潭,潭底是平滑的岩床,而水流则不带浑浊地继续往下游而去。作为一个水源地,应该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点了,但尽管如此,当地之人却不会靠近这里,就连小孩子也不会来这里游泳。虽然有部分原因出于人们畏惧居住在瀑布这边的人,但小秀认为主要还是瀑布本身彼人当作龙神敬畏的缘故。
就连住在这里(至少年龄上算是少年)的小秀,都不曾想过要在瀑布下玩水。
碹管如此——
「妳在这里啊?」为了不惊吓到她,小秀平静地出声呼唤。
「喔喔,是小秀啊。」
在浅水处浸泡于瀑布之流,一身并非日晒造成的褐色肌肤少女,听了身穿黑色作务服,
看似机灵,脸上却隐约带有阴霾的年幼少年的话,少女悠哉地回答:
「……瀑布果真很不错呢~好久没感受过这种触感了。因为日炉理坂没有瀑布嘛~」
「妳小时候也会跑来这里游泳吗?」
「嗯。小秀呢?」
「我不游。」
少女瞪大了眼。
「你不会游泳吗?该不会是害怕瀑布……」
「我会游泳啦,我会游,也不怕瀑布,也会在这里进行锻炼•我指的不是锻炼,而是嬉戏……不。」呼……少年叹口气。「算了啦,没什么。」
「那就一起游吧!」
小秀戏谑般地说道:
「……我听说妳是因为接二连三在任务中犯下失败,为了喝斥自己所以才回到这里的,不是吗?」
少女坦率点头。
「嗯。而我觉得有回来真的是太好了。初衷……该怎么说呢,我忆起了以前在这里拚命修行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常常像这样,在这里冲洗修行中所流的汗。」哈呜~她叹口气后低喃:「啊啊,水里果然很舒服……」
小秀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
少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啊啊,对了……小茵要我向你闻好。」
「……骗人的吧?」
少女的验孔因哀伤而扭曲。
「果然被看穿了啊。」
「……」
「……我果然很不会说谎。真是不行,像个小孩子一样。」
「姑且不论妳不擅长说谎。」少年冷漠地说道:「干姊不是会担心我的人,这一点我最清楚……别提这个,干爹的状况如何?」
「冬月先生?冬月先生……好像还是老样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小秀微笑。
「看来就算是他那样的人,亲生小孩死了果然也会大受打击呢,但请转告公主殴下,请她别掉以轻心。虽然他人老了,但过去可是被誉为组员首席的男人。」
「嗯,关于这一点,公主殿下似乎也明白……」
少女坐在池边,目光直盯着小秀的眼睛。
「……怎摩了?目子转睛的。」
过了好一会,少女像是豁出去般开口:
「我说,小秀。」
「究竟怎么了?」
「我是你的师姊。所谓师姊,也就是如同姊姊一样,不是吗?」
「……是吗?」
「所以,你要是想撒娇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会把你紧抱在怀里的。」
话才刚说,她就在池畔一副「来,跳进我怀里」似的摊开双臂。看了自己被缠胸(简单来说就是长布条)包住的胸部一眼,有些脸红地说道:
「……依堂岛昴的说法,被我紧抱住听说很舒服喔。来吧!」
「……多管闲事。」小秀一脸不满。
「不必客气。」
「我才不要,而且我也不想对妳撒娇。对爸爸和姊姊也是一样,妳可以不必操心,因为我想做个了不起的小孩。」
「……是吗。」
少女沮丧地垂下头。
然后静静说道:「我说啊,小秀。」
「是?」
「我不是同情,而是真的把你当成弟弟。」
「我明白……不,我真的明白啦。妳看,妳说的谎话不是一下子就被我拆穿了吗?」
「嗯唔?这算是夸奖吗?」
「……先别说这些。」小秀表情转为严肃,告诉少女:「师父在叫妳……他说『乌羽』已经检查完了。」
收敛神情——
「是吗。」
少女——琪•妮自池边站起身,水花弹在她褐色的肌肤上。
她走出池潭,擦拭身体。
被水濡湿,艳丽的褐色肌肤之美——如橡胶般富有弹性的肌肤,外行人不会懂,只有同样有在锻炼肉体之人才能理解那份美感。真不愧是琪——小秀心想。虽然听说她的任务接连失败,但光凭她这肉体来看,完全感觉不出是琪本身有所怠惰。唯有平时总让自己保持在紧张状态之人,身上才能缠绕着这股野性之美,而琪的肉体确实有这份美。紧实的小腿肌,以及由侧腹到腹肌的漂亮肌肉,并非以器具进行不自然的锻炼而来,而是只有藉由挥刀才能获得,而道样的肌肉就在她身上,简单来说,这表示琪•妮并没有怠于练习,无论清醒或是睡费,随时随地都成了她的锻辣场所。
自然而然锻辣出的野性之美,
由脚踝至前小腿的漂亮曲线上,那个有如抽筋般凸起的伤痕,应该是她没能接到刀法的
「落刀式」,不小心砍到自己所造成的吧?也有相同经验的小秀不禁会心一笑。再往上则是带点紧张感的膝盖,至于大腿上则有着迈合以「紧致」一诃形容的大腿直筋,外侧股直肌,
以及曲线漂亮的缝工筋。顷着缝工筋的曲线由下往上追,终究可见到为了防止透光,又或者是为了不缠住双脚,前方重迭了两层布、绑在身上的全白六尺兜档布——
(……兜檔布?)
小秀的视线冻结。
有如硬挤出声音般说道:「琪……琪姊……那是……」
「嗯?」
小秀拉高声音:
「那件不是我的吗!」
「喔喔,这个啊?抱歉,借我穿。因为我只有出门时身上穿着的衣服,所以没换洗衣物。」
「就、就算这样……啊啊!仔细一看,妳胸部缠着的那件也是!」
——吃惊的并非封于兜档布本身。
根据生活环境,这里的人都是穿兜档布。虽然有分为越中、畚、六尺等不同种类,但在这村里,无论是谁都穿着兜档布。就连小秀的作务服底下也不例外地穿着兜档布。但即使是这样……
「妳也用不着穿别人的兜档布啊!」小秀不禁拔高声音:「上面有写名字,难道妳看不懂吗!」
「不,就跟你说是因为——」
「旁边不是就有放全新的吗!」
「因为,我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总觉得拿新的太厚脸皮了……」平日稳重成熟的小秀变得如此气势慑人,琪沮丧地解释:「所以就想说借用一下旧的、没人用的……」
「妳客气错地方了!」
「抱、抱歉!」琪低下头。「哈呜……则那么露骨地表现出一脸嫌恶嘛,我一定会洗干净还你的!」
「就算还给我,我也很困扰!那件就送给妳,请妳带回去!」
「是吗?那我就带回去啰……老实说,我也有在盘算说,会不会旧的你就不要了。」
尽管她的那副盘算也是搞错方向,但小秀并未黠明。
「……算我拜托妳,别在奇怪的地方那么客气。」
「是吗?那……可以的话,我能再多拿几件吗?」
「当然可以,不过请拿新的。」
琪叹气道:
「你话中带刺耶……算了,那就麻烦你了。但话说回来,这个果真很棒呢。」
「……」
「……好久没绑这个了,总觉得身心也都抖擞了起来呢。我也还记得绑法……小时候,每天没日没夜地修行的那时期……」啊!她突然惊觉地看着小秀。「当然,东西本身也很不错喔!这是小秀亲手做的吧?」
「……对。」
「还是老样子,做工很棒呢,真的是太棒了。小秀做的兜档布才是全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的兜檔布!」
「我知道妳是在夸奖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小秀摇头,冷眼看着琪。「反倒不想为了这种事而被夸奖。别说这些,请妳快点去换衣服,师父在等妳了。我也先过去等。」
小秀转身便要离去,琪叫住他。
「……什么事?」小秀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那个啊——琪害羞地说道:「其实,我原本没打算要游泳的。」
「啊?」
「可是,因为好久没有眺望这片瀑布,看着看着就怀念起来,水也很舒服,情不自禁就……」
小秀忍不住叹息。
……喔喔,也就是说,妳忍不住就失控跳进去了对吧?连替换的衣服都没准备。」
「其实也应该要赤裸裸下水比较好,但我这年纪实在不好意思……」
「够了,我知道了。」小秀点头:「妳在这里等,我马上帮妳拿换洗的衣服过来。」
「抱歉,拜托你了。」
听了她一副无关紧要似的声音,小秀紧握住拳头叹息。
接着朝本馆走去。
没什么,对于目标并非成为兜文件布老板,而是成为最强剑士的小秀来说,往返六公里的距离算不了什么。
2
一位看似超过七十岁的秃头老人,有着日晒加上烧伤而取得浅黑,皮肤更因喝酒而显得有些泛红。
身穿着褴褛的黑色法被(注:日本的传统服装,外穿于上半身,多于祭典时或为专业技艺人士所使用)。由破掉之处露出的纹身肌肤来看,可得知老人身上纹有刺青,但几乎没人知道纹的是什么图案。他的腹部围着布。缠住腹部的理由并不像琪那样,若不缠起,凸出的肚子会很碍事(不过当然,琪缠住的是胸部)。之所以缠住腹部,是为了要保护肚子万一遇刺时不会肚破肠流。而且他从年轻时便如此缠着腹部,如今若不这么做,也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顺带一提,肚子下方则是一条全白的六尺兜档布。
仿佛是在诉说「这才是男人之魂!」,闪烁着纯白光辉的那条兜档布,垂挂在前方的布并非四角而是折成三角型,而身后布的两端也并非塞进横侧(兜档布横向的布),而是在两侧(兜档布纵向的布)T字部位绑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也就是表示,这位老人平日便没有穿裤子;而实际上这位老人确实打从出生至今,一次也没穿过裤子。
有着此番特征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做烟灌狸耶。
这并非他的本名。
由他粗陋的容貌或许很难想象,但将舞原家自占相传的居合术,仅仅在一代之间转化为女性用的剑术「捻式居合」,并且加以体系化终至完成,被当时舞原家的当家赞为天才、任命为舞原家名誉指导的便是这个男人。
现在他则在远离舞原家的这块土地(并非日本),随他的兴致教导武术。
打扰了——见到伴随着声音开门进堂、穿着作务服的现任弟子,以及身着套装的过去弟子,狸耶曲唇说道:
「还真慢耶?怎么,很久没见,所以有很多话想说是吗?」
「是的。」
行了一礼,琪走到距离老人约五步、稍微偏离正前方的位置跪坐后,点头说道:
「我们在聊兜档布。」
「咦咦?」随侍在狸耶身旁的小秀,大吃一惊地看着琪。「确实是有说到兜档布,但并不只有这样吧?妳干嘛讲得好像主要话题只有兜文件布似的?」
无视小秀的抗议,狸耶大笑:
「是吗,是吗!如何啊,琪?小秀的兜檔布是天下第一的吧?若论制作兜档布,手艺已经连我都比不上了呢~」
「是的,可说是高超工匠的手艺。」
「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妳拿这种碎布来夸奖我,我一点也不觉得闲心!」
狸耶摇头:
「真是可惜吶……明明有着如此优异的手艺。算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奢侈地享受独占」世界第一兜档布的滋味。」
「……」原本打算要抗议,但小秀还是选择闭上嘴。
琪说:
「我也要带几条回去。」
「……妳会绑吗?」
「那当然。」
狸耶目不转睛地眺望琪。
「我说啊……琪,有句话叫做入境随俗喔。」
「是的。」
「……对于都市人来说,兜档布已不适合了。这玩意儿已经和我一样,只配充当装饰品,已经不适合妳了。」
狸耶神情带着些许寂寥地笑道。
「……在我没见到妳的期间,妳长成一个女人了呢,琪。」
「是的。」
「该长的地方也长了。」
「……真抱歉。」琪有些可耻的看着自己的胸部。「我明白这会妨碍到剑法,但只有这个,我实在束手无策……」
「那并不是什么壤事啦。再说,捻式本来就是女人的剑法。要是妳明明是女人却觉得胸部碍事,就表示妳还没学会捻式。不准将自己的软弱怪罪于身体。」
听见许久未闻的师父的斥责,琪显得有些颓丧。老人斜眼看着她,向少年寻求赞同。
「你说是吧?小秀。」
「我不这么想。」少年摇头。「姑且不论锻炼的程度,要是实际上感觉胸部碍事,又想要变强的话,没什么好犹豫,割掉不就行了?在赌上性命的实战里,这一点微小的差异便将化为武器。」
「……真像你会说的话。」狸耶笑道。
「我不认为自己有说错。变强总是要伴随着牺牲,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这么一来,当你陆陆续续牺牲掉重要的事物后,最终的结局就是死。」
「……只要不死就好了。只有弱者才会死。」
「就算不死,也只会变得像我一样喔?」老人弯着嘴指着自己。「你想变成像我这样的老头吗?」
「师父是值得敬重的人。」
片刻沉默之后。
「……那还真是谢谢你。」狸耶看向琪,从鼻子哼出笑声:「他是这么说的,琪……如何呀?干脆割掉吧?」
琪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割掉的。」
「……哦?」眼角一面观察到小秀瞪大双眼,狸耶一面询问:「答得毫不迟疑呢。妳没有迷惘吧?」
「是的。」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叫什么昴的家伙吧?」
「——是的!」琪显得一脸开心。
眼角再次捕捉到小秀一瞬间露出嫌恶的表情别过头,狸耶笑道:
「……那么废话就到此打住,进入正题吧……小秀,你是在忍着不放屁吗?」
「啊?」
「不是的话就赶快把窗户全关上……琪,妳坐下。」
小秀关上所有的窗户,厅堂里变得一片漆黑之后,狸耶点燃了两根蜡烛。
在微弱的照明下,老人自身后取出白鞘,维持坐姿,毫无顾忌地拔刀。
出现了黑色的刀身。
刀身完全未反射烛光,就只是存在于黑暗之中。
其名亦为——「乌羽」。
那是琪十岁生日的时候,从敬爱的主人手中收下的重要宝物。然而却由于琪的没用,对刀子造成了致命损伤,如今成了一把砍不了人的刀。
琪端正坐姿、在一旁愈看愈紧张,狸耶则只是径自注视着刀刃说道,,
「……这真的是把不得了的刀。」他安心似的点头:「妳看,完全不发光。明白吗?琪,这玩意儿可不是被涂黑的,而是刀刃本身就是黑的……而以现代的科学技术是打造不出黑刀的。」
琪颓丧地回答:
「……真是非常抱歉。」
「嗯?啊啊,我并不是在生气啦。我是感到赞叹,赞叹造出这玩意的古代刀匠。再者,虽然不明白这玩意为何是黑的,但我知道它为何要是黑的……你说是为什么?小秀。」
「是为了在黑暗中砍人。」
「没错。这玩意是暗杀用的刀。不是为了当作装饰品,而是为了实际使用而打遥的刀。而刀子终究是消耗品,刀锋钝了就打磨、钝了就打磨,要是质地露出来就重新烧熔,烧熔后变回玉钢(注:日本铜,主要用来制作刀剑),然后再重新打造,这样就够了,毋须将它珍惜地当成装饰品。」
「那么……」难道说-—琪表情生辉。
狸耶明确地告诉她:
「没错,我有办法让这玩意再次复活。虽然制作兜档布的手艺笨拙,但作为一个锻冶师,我还稍有些名气,绝对会让这玩意复苏的。」
「非常谢谢您!」
琪高兴得跳起来,简直要飞上天似的。
「哎呀,要高兴还嫌太早。」然而狸耶却冷淡地说道:
「不过啊,琪,这个我不会再还给妳了。这玩意儿对妳来说太过沉重了。」
3
琪当场呆若木鸡、铁青着脸开口。
可是……又闭上嘴。
她什么也没说,一脸欲哭无泪地看着狸耶。
狸耶说道:
「坐下,琪。
……没错,刀子确实是消耗品,但这毕竟是以刀子来论事。妳说,这世上有那个家伙会把刀子当成腌菜石的?」
啊——小秀叫出声。
「可是师父,我们的腌菜石——」
「浑帐,那只是刀子造型的腌菜石。我既然把它造出来当腌菜石,将腌菜石作为腌菜石使用又有何错?将腌菜石当成腌菜石,就是腌菜石求之不得的愿望。这就是近在身边的一起事例。听好了,琪,将刀子当成刀子使用,就是刀子求之不得的愿望。可是啊……喂,小秀,把这玩意的刀拵拿来。」
小秀立即起身,消失在烛光下。不消多久又抱着一个大箱子回来。在他来回的这段期间,狸耶在烛光下以熟练的动作拔下「乌羽」的目钉(用来固定刀身与刀柄木头的东西)。另一只手拍了握刀的手腕让刀身松脱,握住刀刃与刀锷之间的那块金属(刀刃根部的金属,作用是让刀身能悬于刀鞘中),拔起刀柄,然后他将随意扔在箱子里、「乌羽」原本的刀柄替换上去,「砰」地拍了刀柄尾端,让刀身整个与刀柄结合。
狸耶睨视着琪。
「看啊,琪,就连在这烛光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琪往上一瞥。
但又随即别开视线。
狸耶愤愤地说:
「妳看看,啊啊?像这样把刀柄装上就一清二楚,刀身严重地歪曲偏离刀柄。啊啊?若是折断或凹曲我还能理解。要是碎裂的话,我也还能接受,但妳居然让刀轴整个偏移——怎么会搞成这样?」
琪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开口:
「……是因为……砍了无法斩断的东西。」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会由妳口中说出。」狸耶愤怒地竖起肩膀,但依旧面无表情地询问:「别说得这么含糊!妳究竟砍了什么?」
「大概是……铁板……吧……」
「大概!」
狸耶站起身。
他发出连小秀也不禁缩起肩膀的怒吼走向前。
「什么叫大概!妳连看都不看就砍了吗!」
琪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就只是瑟缩着身体。
妳给我听好——狸耶怒吼:
「刀子这种东西,并不是单纯的铁块!并不是将刃器装在铁棒上!而是反复迭了超过上千层的钢,再进而分别将性质相异的钢运用于刀内、刀外、刀刃以及刀峰,使得所谓『折不断、凹不弯、刀劲锋利』的矛盾得以成立,成为名副其实享誉世界的绝品!」
他粗鲁地从置于面前的箱中取出随意扔在里头的合口拵——短刀,深呼一口气后一口气拔出鞘。将烛光下闪耀着美丽光芒的白刀高揭给琪看,并且说道:
「妳看看,琪。这份美——刀面、刃文、沸与勾(注:刀身上肉眼可见的两种波状坟路)、刀刃之美——『刀工』并不是为了装饰刀子而生的。而是由反复研磨与烧烙这两项必然过程而生,在追求『折不断、凹不弯、刀劲锋利』的机能下诞生的美。
——刀之所以为刀的美。妳懂吗?」
「……是。」
「然而就算是刀,受到不合理的使用方式就会弯曲、折断,燮得明明是刀却砍不了东西,桔果妳却以不正当的方式使用刀,挥刀的时候并没将刀当作刀对待,粗暴地使用,简直将刀子当成腌菜石一样。」呸!狸耶吐了口痰,将合口收回刀鞘,扔进箱子里(合口发出令人不悦的铿锵声响)说道:「妳怎么搞的?如果妳只是想要尽情挥舞钢铁——是啊,我不会叫你用腌菜石。我会叫妳至少拿根都会风格的金属球棒忍耐就好!」
「我……我——」
「怎样?」狸耶睥睨着琪。
琪嘴巴开了又闭。
眼眶含泪地低下头。
就因为觉得是自己的错,因此才说不出话来。
沉默。
片刻过后。
狸耶压下声音询问:
「我问妳,琪。」
「……是。」
「听着——不必多想,立刻回答我。」狸耶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问道:「刀斩得断钢铁吗?」
「这……」
「够了。」狸耶转身背对琪,粗暴且愤愤然地说道:「够了,琪,我懂了。我已经很明白,以前的妳已不复存在了。」
「……」
「过去我曾经在妳的力量之中见到光芒。没错,那实在太过耀眼,令我不禁这么想:若是妳,就赢得过我那最恶劣的弟子——健三郎,能够成为与健三郎一手塑造出的那个最强怪物——小茵并驾齐驱的存在。
但看来似乎是我老眼昏花。
还是说,妳将那份光芒舍弃到不知何处了吗?」
毫不宽容的斥责,使得琪眼眶再也抑止不住而泪流满面。
……师父确实总是只会斥喝她。
但她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严厉的斥责。
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让最喜欢的师父如此失望。
泪水不禁潸然而落。
狸耶依然背对着她,冷漠地说道:
「这样就哭了吗……光只是胸部变大而已,女人要是像这种时候就哭,是啊,干脆照小秀所说的,那种胸部就割掉吧!
总之,我不能将『乌羽』交给现在的妳。没有比有个恶劣劣主人还要凄惨的道具了……懂吗?懂了就快滚!」
拚命想忍住硬水,但依然浸流不止的琪,虽然一面抽咽着,但仍旧一勤也不助,
只是一味等待,
「妳还在做什么?快走啊!」
动也不动——
至今都屏息以待的小秀战战兢兢地开口:
「……请问……师父。」
「怎么?要是你多事想替她说情——」
「不是的,那个……」深呼一口气,小秀彷佛要让琪听见的语气问道:「你刚才说,『不能将「乌羽」交给现在的妳』……」
「没错。」
「也就是说,因为现在的琪姊太软弱,所以才不还给她。等她变得更坚强时,要还她也可以?啊。」
瞪了小秀一眼,制止他说下去,狸耶转过头。
眼泪虽遗在流,但呜咽已静下来,琪目不转睛地注视狸耶。
过了半晌。
「……这个嘛~」狸耶点头。「要是妳变得强到能驾驭『乌羽』,要我还妳当然也可以。反正找拿着这个也没用。」
「真的吗?」琪目光生辉。
然而却又马上黯淡下来。
「……可、可是……」
「怎么?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是,只不过……我……那个……」
——琪似乎喃喃了些什么。
狸耶询问:
「……啊?怎样?我听不见!」
「那……那个!」琪战战兢兢地再次重复。
「……我要怎么样才能变强?」
「——妳居然问这种事啊?」狸耶平静地回答。
「鲸要怎么变强,这种事妳敢问剔人啊!?」
「妳到底要腐败到什么程度才甘愿!难道要我大受打击致死吗——!」
「师、师父!」
发出足以撼动整个厅堂吼声,狸耶来势汹汹地往前踏出一步—小秀则死命抱着他的腿大喊:「请不要生气!琪姊原本就是因为感觉遇到瓶颈,为了寻求帮助才回来这里的啊!」
深深吐了口气,狸耶瞪着琪。
琪眼眶泛泪、咬紧下唇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出自屈辱还是羞耻。
「请、请您再成熟一点!」小秀安抚似的说道:「难得见上一面,这样她太可怜了吧?」
「是~是~知道啦知道啦!你才是大人啦,小秀。」别扭地重新审视琪,狸耶叹口气道:「那么,琪,我不会生气,妳再问一次。」
琪摇头。
「……对不起,是我太依赖您了。」
「……没事要问的话,够了,妳走吧。」
琪站起身。
朝狸耶深深行一鞠躬礼,也对小秀轻轻点头示意,琪转身离去。
抬头挺胸地离开。
然而也只到走出厅堂外而已。门才一关上,她拔腿就跑。
「哈呜哇啊啊啊啊啊!」声音同时响起。
听见踢到石阶、充满活力的声音,狸耶「呼~」地叹了口气。
「……要是她能再多忍耐一下,也能自己看出原因所在啊……」
「您今天说了很多话呢。」小秀说道。
「啊啊?是吗?」
「……总觉得好像把一个星期份的话,一口气讲完了吧?」
「……说不定喔。」狸耶讪笑着:「见到那小鬼,就莫名开心起来了嘛。」
沉默。
小秀站起身。
望着狸耶的秃头说道:
「师父。」
「嗯?」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你说琪姊过去曾有与小茵干姊并驾齐驱的实力,是真的吗?」
狸耶笑了。
「不,那是骗她的。」
「咦咦?」
「我说『过去曾经有』,是骗她的。」狸耶微笑着望向少女走出的那扇门。「不仅过去,就连现在也一样,只要那家伙有心……并驾齐驱?啊啊,小茵那种货色,从一开始就不及她的脚底。」
「……」
「是啊,没错,那家伙如今也还是像那个时候一样。满不在乎地在龙神瀑布里游泳,气势汹汹得仿佛连铁块都能斩断,她依然像那个时候……依然还是那时候率真的她。虽然似乎有点失去了自信。」
「……」
「那家伙还会变得更强,拿小茵来比?说什么傻话,琪甚至远远凌驾我的卖力。」
好了……伸了伸懒腰,狸耶走向房门,
「啊啊~大吼过后肚子有点饿了。小秀,弄些什么吃的来给我。」
「……是。」小秀点头,又马上抬头。
「师傅。」
「嗯?」
小秀对着狸耶的背影——说道:
「不管您对她抱持着再怎样的期待,现在已经不流行以发怒的方式促使人愤发图强了啦。现在的年轻人,必须靠称赞来使他们发挥长处。」
「是~吗是~吗!」回过头,狸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我说小秀啊,你敛的兜档布,真的是世界第一的绝品呢!」
「就说了,就算被那样称赞我也一点都不会开心。」
「我觉得比起剑士,做兜裆档更远远好上几倍啊~」他叹了口氧。「现在这时代已轻不流行剑士了啦……算了,我也没立场讲这种话。」
「……」
「啊啊~肚子好饿!吃饭吃饭!」
狸耶边说着边走出厅堂外。
身后的小秀再次开口——
但终究还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在独剩一人的厅堂,小秀熄掉蜡烛,开始收拾「乌羽」。
一面收拾善后——
宛如狸耶人还在似的,小秀自言自语般说道:
「今天的师傅很爱说话呢。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师父是话那么多的人。」
在一无听者的空间里,他说出方才没能问出口的话——
「……对象是我,就不行吗?」
没有人回答。
他轻呵一声。
实际仍年幼的小秀,脸上浮现大人般的笑意,继续收拾现场。
4
「那么——」将兜档布等物品整理在一个布包,交到琪手上后,小秀说道:
「路上小心……请保重。」
「嗯。」点头收下行李,琪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小秀笑道:
「妳觉得师父会来送行吗?」
「……也对,说得也是。」
「……不过,他是真的很开心喔。请妳一定要再来。」
「嗯。」琪郑重点头。「我一定……还会再来的……等到我变得更坚强。」
仰望着手中紧握涂黑之刀「黑王」的褐肤师姊,小秀摇摇头。
「……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不,没关系,这是该由我我自己来做的事。」
「但妳不是因为遇到瓶颈才来这里的吗?觉得不能再维持以往,想要掌握能变得更强的关链,所以才来的不是吗?但我却没办法帮上任何忙。」
「……」
「我想,琪姊妳欠缺的不是努力,而是能让妳脱胎换骨的——也就是契机……吧。而那就只是某样细微的转机——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请妳别太焦急。」
琪点头。
「……嗯,谢谢。」
那么,我告辞了——正当她想挥手时。
啊——仿佛突然想起似的,小秀开口:
「对了!我有件事情很在意……『乌羽』砍的真的是铁板吗?」
「嗯,是啊。怎么了——」对着点头表示肯定的琪——
小秀说了:
「其实,妳要砍的是人吧?」
「看了『乌羽』的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在意瞪大双眼的琪,小秀淡然地继续说
道:「琪姊又不是外行人,我实在不认为那种拔刀方式会出自于妳的手。我不相信那是妳正
面挥到后的结果。秘密事项——好像不能问吧?我不清楚妳使用『乌羽』刀时的情况,也不打算问,但或许——
琪姊妳砍的不是铁板,其实是想要斩人吧?
而在关键时刻,虽然琪姊一想想那么做,身体却下意识为了不杀人而放水,才会使出那种外行人似的刀法吧?」
琪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只是注视着小秀。
正面接受琪紧凝的视线,小秀年幼的脸孔浮现微笑。
他微笑着说道:
「俗话说,只要能斩人,技术就算是有初段的实力了。」
「……初段……的实力……」
「因为琪姊很善良,所以公主殿下也才只让小茵干姊做那种事,而不让琪姊去做,我是这么想的。」
「……」
「可是,『不斩』和『斩不了』是不同的。」
「……嗯。」
「而……究竟何者才配称做强呢?」
「……」
「刀并不是装饰品,而不管再怎么锐利的名刀,若无法斩人就失去意义了——妳不这么认为吗?」
琪不再说话。
眼神虽然看着小秀,同时也望着某处。
小秀盈盈笑道:
「抱歉,在妳出发前说这些奇怪的话。」
「……不会。」
「那么,祝武运昌隆。我会期待妳再次归来的!」
琪澡澡点头。
眼神回复光彩,注视着小秀说道:
「……请替我转达师父,下次回来时,琪•妮一定会变得更坚强……不。我会变成一把不再是装饰品的刀,再次回来。」
「嗯,我也相信琪姊会变强回来的。我很期待,」
「——嗯!」琪微笑以对。
抚弄小秀的头发,然后琪大大地挥手。
信号之后——
在上空待机的飞行船开始卷回缆绳,琪的身体立即被带往空中。
可以听见声音——
「那么,请一定要再回来!」
「——祝武运昌隆!」
5
目送着飞行船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小秀迈开步伐。
目的地是瀑布下的水潭。
没错——他心想。
首先就让自己能够进那个瀑布游泳吧!超越这层敬畏之心,变得能在那里头嬉戏吧!首先就从这一步开始——
带着游泳用的黑色兜档布(当然也是他亲手做的),小秀迈阔步伐。
这片瀑布被称做「龙神瀑布」。
微微的湿气,不知何时却汇集成了瀑布?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