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唔~」
早晨,我出了家门后连一步都还没走,黑猫就在我眼前横越了过去。一点都不可爱的低沉叫声。肯定是野猫吧。
我虽然不相信迷信,但心情的确是变得有点低落。真是的,以前的人也真爱说些不负责任的话耶。要是没听过什么看到黑猫怎样怎样的传言,我也就不会这么在意了。
「唉……」
一不小心就叹出气了。心情突然在一大早就忧郁了起来。
我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这种就叫做言灵。因为黑猫从眼前横越过去,所以搞不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么想之后,似乎就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先入为主的力量真是伟大。
既然如此,干脆跷课好了?我的脑中闪过了这个想法。但是,最清楚我根本不会真的这么做的,也是我自己。
高中生也有高中生的枷锁存在。换句话说,就是还要过一个星期才是暑假的事实。当然啦,我也可以无视或斩断这无聊的枷锁,但做了那种事之后会怎么样呢?即使跷了一天、两天的课,所谓的日常也不会那么简单就改变。了无新意的日常生活,只会淡淡地持续下去而已。
所以我想表达的就是,没错,什么黑猫之类的,根本不可能改变我的日常生活。
——不过,我忘了。
有个比黑猫、比任何事物都还会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威胁的家伙存在。
「真是……!等等我啦,佑作!」
从我刚才离开的玄关里飞奔出来——如字面意义般,女孩冲了出来。睡觉时压到而乱翘的短发,紊乱的呼吸,既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烦恼的表情。当然,这全都是演技。这家伙就是这样,肯定是想替我的日常早晨增添恋爱喜剧的味道没错。
「真是的!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去上学吗?」
她咻一下地冲到我前面,然后转过来面向着我,百褶裙则在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飞舞着。缝有天空色边线的衣襟,在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其实,我意外地喜欢这套设计得很简单的水手服。
虽然一瞬间看她的模样看到入迷了,但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所以我重新振作起思绪。
「我没有和你做什么约定吧。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每天早上、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我去啊。」
「因为我是高中生啊。」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吧。」
「呵呵呵,我可是永远的十七岁喔?」
「别说这种话了,真让人听不下去。」
我无视她而走了起来。
虽然处于迟到边缘的通学路上,并没有学生的身影,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是在这种地方被同学看到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咚咚咚咚。我刻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大步地走着。虽然感觉到后面有人没发出脚步声地跟着我,我却没有回头。我才不回头。回头就等于败北了。
「再过不久就是暑假了耶。不用去学校就可以每天到处玩了。」
我不回头。
「去游泳池或海边也不错耶。好想买新的泳衣喔。」
我才不回头。
「啊,可是佑作有两科不及格嘛。暑假该不会都要忙着课辅吧?」
「……早希。」
我回头了。也就是败北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啊,我明明有好好藏在书包里耶。」
「呵呵呵,只要是佑作的事,早希小姐什么都知道喔?」
「我没有隐私这种东西吗?」
「佑作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这种我是大爷的理论,我好像在哪部漫画里看过。当然啦,下一句话就是——
「——我是佑作的东西。」
「嗯。」
「呜哇,你刚刚是真的想吐吧!真过分——!」
「不要突然冒出很A的台词,我是说真的。我配合不了……」
「可是,你稍微紧张了一下吧?」
「我感觉到寒意了啦!在这种大热天里耶!」
「灭却心头火自凉。也就是说,佑作的心正在熊熊燃烧的意思嘛。」
「你也太牵强了吧?」
没错,她就是扰乱我日常生活的存在。她的名字是早希。
像这样带着些什么出现在我面前后,她就会大声地破坏掉我平稳的日常。
我和早希从以前家就住得很近,也不知道该说是孽缘还是恶缘——总之,我们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老实说很累。
算了,事到如今,这也已经成为日常的一幕了。每天早上跟着我到学校,好像等于是她的例行公事了,不论我警告多少次、告诫多少次,她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例行公事。
我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毕竟说真的,这家伙现在应该要过着了无新意的学生生活才对。很普通的念书、和朋友玩耍、偶尔也谈谈恋爱,她应该要过着那样的日常生活才对。
你说,早希破坏了我的日常生活?
不对。是我夺走了早希的日常生活。
灭却心头就怎样怎样的,这又是以前的人在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了。如果那样就会变凉的话,就没有人会去发明什么空调了啦。又或者是我的精神修行做得遗不够?所以到山里闭关,然后让瀑布冲一下就可以了吗?那感觉倒是满凉的。
「呼——好热喔,佑作。热成这样应该会有人中暑昏倒吧。」
在鞋柜前,早希正在擦着额头的汗。看到她做出这种动作,不禁会让人觉得好像真的看见汗水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我虽然非常想吐槽,但现在不是顾及这种事的时候了。
「我话说在前头,到此为止了。」
「嗯?什么?」
我踏上木头的地板,牵制着早希。
「从这里开始禁止你进入。要是被人看见的话,你要怎么办啊。」
「不会被看见啦。」
「为什么你能这样一口咬定啊,也是会有万一的情况吧。」
「就算被看到了,我也不会觉得烦恼喔?」
这是重复了好几次好几次的问答。应该已经重复一年左右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学乖一点呢?
「我会很烦恼啦。」
「呵呵呵——」
早希的眼睛眯得细细的。这家伙露出这种眼神时很危险。
「干、干么啦……」
「一脸烦恼的佑作也很可爱喔?」
「恰、下地狱去啦你!」
舌头稍微打结了。我知道自己的脸变红了。输了。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有办法和早希平等的对话呢?没学乖的或许是我也不一定。
「嗯,我知道了。那我回去罗。」
「喔,今天放弃的真快耶。」
「我可是很了解的喔,不论是佑作很重视学校的这点也好,很认真念书的这点也好。嗯,不过还是不及格了。」
「吵、吵死了……」
「所以,我也知道不可以打扰你。我会在家里等佑作回来的。对了,你晚餐想吃什么?今天很热,所以吃凉的东西比较好吧。凉面?冷涮肉片?还是——」
「呃,不……我妈会煮啊。」
「对喔,那我会乖乖等着的。」
她将手摆在背后,像在跳舞般地向后退了几步。这种动作让人觉得,看起来格外寂寞。
「拜拜,佑作。」
「喔、喔……」
话虽如此,我却没办法叫她跟着进教室。高中生有所谓高中生的枷锁存在,而我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去砍断它。不然你说,做出那种事能得到什么呢?只会让我变成下一个被排挤的人而已。
我一边感受着早希伫立在背后的气息,一边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打开了鞋柜。
「算了,我会尽可能早点回去啦……嗯?」
有东西被放在里面。
在大脑辨识出那是什么之前,既视感已经让我的心冻结了起来。
一年前的那一天。跟今天一样炎热的那一天。远处有蝉在鸣叫,操场那边传来了足球队的呼喊口号声。那是,一个了无新意的夏日——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佑作?」
早希越过我的肩膀偷看后,发出了欢呼声。
「哇,这是情书耶!情书!佑作收到情书了!」
「吵、吵死了。不要情书情书的喊个不停啦。」
我将它翻过来,上面写了像是寄出者的名字。
「Misaki……Mika?」
——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不过,从那写的小小的平假名文字中,传达出了难以否认的可爱感。
「谁啊?班上的人?」
「不是,或许是低年级学生吧。」
「我可以拆吗?我可以拆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写给你的吧。」
为了不让早希看到,我将背部拱起来,撕开了信封。
「欸欸,上面写了什么?『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请跟我交往』?」
「喂,不要随便偷看!」
「……啊……」
原本兴致高昂的早希,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看到信上的字后,便明白她出现这种反应的理由了。
圆圆的、很有女孩子味道的字体写着:
『放学后,我在顶楼等你。』
——没错,是很了无新意的句子。
女生头一次写给男生的情书,大概能够分成两种。一种是沉醉在自己的心情里,一句接一句地写个不停,另一种则是非常简要的内容。这封信肯定是后者,正因如此,女孩子的心情才会从这了无新意的句子中泄漏出来。
一年前也是如此。我带着兴奋的心情前往了顶楼。那次,是我弄错了。
「二十八分。不及格。」
我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撕成两半。然后把它们重叠在一起,撕得更碎。撕!直到看不出原样为止,撕!直到读不出那句话为止,我不断地撕着。
「……佑作……」
「没关系啦。况且,不论等在那里的是多可爱的女生,有九成都会被我拒绝的。」
「……也对。佑作已经有我了嘛。」
与她平时演戏般说的话不同,这是照本宣科的台词。但我却乖乖地同意了。
「嗯,我已经有早希了。」
我们并没有在交往。说是朋友也不太正确。单纯只是早希缠着我而已,就只是这样的关系。不过在这一年里,早希的确都待在我身边。她都陪着我。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救赎,即使我再蠢也已经察觉到了。
「好了,你要一脸呆样到什么时候。再过不久就要开始上课了,我走罗。」
「……嗯,念书加油。」
「你也要乖乖地回家去喔。」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下,早希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鞋柜前,一直看着散落在地板上的信纸碎屑。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独自低着头的女孩,看起来为什么会这么像一幅画呢?我不禁涌起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的冲动。当然啦,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我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对不起喔……Misaki……Mika同学。」
小小声地,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〇
在我坐到自己位置上的同时,钟声刚好响起了。早点名前的教室,是不可能会随着钟声变安静的。班上有半数的人正聊到兴头上,其中也有坐在桌上大笑的家伙;有四分之一的人在玩手机,剩下的几个人不是在发呆,就是趴在桌上睡觉。这就是所谓的平和,是很平常的早晨景象。
明明有这么多的人在这里,但却看不见早希的身影。刚才自己才把她赶回去,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无意识地看向左边,总觉得早希好像就在那里。不过,那里不论过多久都是个空位。它是窗边的、八张并列在一起的桌子中,最后的一个位子。我们班是三十九个学生,所以只有那里一直都是空位。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位子。下课时间也是,上课时也是。曾经有老师以为我在看操场,然后骂了我一顿。但我并没有去否定。因为,不觉得总是望着空位的男生很恶心吗?
「——就是这样,所以——」
早点名开始后,因为我还在想这种无聊事的关系,所以完全没听到导师说了什么。反正又是在说平常那些,你们已经是考生了、每天累积起来的学习很重要之类的话。之后会继续讨论得快点做出决定的校庆班级摊位吧,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让我来介绍转学生。」
完全不对。
……转学生?在这种时期?
因为没听到前面的说明,所以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在班上涌起的欢呼声中,只有我一个人无法融入。
「怎么啦?快进来。」
看到有布微微地晃过开着的门边时,欢呼声增加了五成。
是女生吗?
对方似乎停在门的后面,大家都看不清楚她的身体。
「啊——我话说在前头,你们不要太惊讶喔。」
惊讶?对什么?是漂亮得很惊人的女生?
「另外,她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不要太欺负她喔。」
欺负。听到这个词,教室里的喧闹声变小了。导师发觉自己失言后,只能不断苦笑。
接着,门缝间突然出现一颗女孩子的头在窥视状况。让人觉得像是小动物般的警戒视线,正在环视着整个班级。
「呜唔……」
发出的也是很像野兽的呻吟声。
难道说,转学生是个野人吗?
照理说喧嚣得不得了的教室,早就安静成一片了。大家都在等待着在门外窥视的小动物的行动。
不过,还有其他的沉默理由存在。该怎么说呢——好小。从门外窥视进来的脸格外地小。
「好了,快点进来。御崎美夏同学。」
「——御崎(Misaki)……美夏(Mika)?」
这个名字的发音我有印象。我记得,情书的寄件者就是——班上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身上了。
完了,不小心就发出声音了。我的脖子冒出冷汗了。
「……(瞄)」
连小动物都在看我。不对,这是在瞪我吗?
在她半睁着的蓝色眼睛上方,眉毛挑了起来,眉头也皱着——总而言之,直射到我身上的是非常犀利的眼神。就算是我弄错,那也不是陷入恋爱的少女的视线。
班上的所有人、导师、转学生,总计八十只眼睛全都望着我。是八十耶?这根本像是站在游艺会的舞台上一样。刚才为止都还只是教室里的男学生之一的我,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个场合的主角了。
窃窃私语着的观众席,似乎正在等待主角的下一句台词。非得说些什么不可。得想办法解决这个冻结的场面才行。
受到这种强迫观念的压制,我只好开口。
「呃,那个——」
匡啦!
我话都还没说完,门便被大大地推开了。受到那过大力道的影响,窗户的玻璃也跟着匡啦匡啦地振动,教室内再度恢复成一片沉静。我吞回了要说的话,将视线看往站在门口的女生身上。
「呜唔……」
主角并不是我,是她。
而她正穿着很符合主角身分的衣服。
那的确是水手服。很有特色的衣襟边线,证明了它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没错。从略短的百褶裙底下露出的白皙大腿好刺眼,往下则是深蓝色的长筒袜配红色拖鞋——并没有哪里特别违反校规,是很常见的打扮。
不过,其他的部分就很怪了。她从头到脚罩着一件,像是要把整个人包起来的深蓝色袍子。那编织得很粗糙的袍子,有很多破掉、裂开的地方,是让人看了会想问「你是哪里来的流浪汉啊」的打扮。在胸前固定住袍子的,是银色的大钮扣——不对,那是怀表。而她的右手则握着巨大的木杖。不,实际上或许没有那么大也不一定,但起码在娇小的她的手里时,看起来就格外地巨大。那仿佛是从幻想的世界里,拿出来的古老木杖。前端上闪亮的琥珀色球体,如果只是装饰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但是,从那边垂吊下来、像是吊饰一样的装饰品,却呈现出奇妙的现实感而摇荡着。
教室里的每个人全都呆呆地张着嘴,盯着她的打扮。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我当然也是。
这是转学生常见的耍笨吗?是想博得笑声?还是想要被吐槽?
「御崎同学,总之先进来吧。」
在导师的催促下,被称为御崎的女生总算带着僵硬的表情,往教室里踏了一步。然后她便像是没油的机器人般,就这么停止了动作。不知为何,她的右脚和右手同时伸了出来。
「怎么了,御崎同学?」
「紧……」
「紧?」
「我……会、会紧张……」
「没事的,这里没有恐怖的人在。」
「不……我没想到,坂元佑作会、会在这里……」
「什么?」
我又发出声音了。不对,这次是不得已的。被初次见面的女生突然叫出全名,会感到惊讶也是当然的。
「喔,御崎同学认识坂元吗?」
「嗯、嗯嗯……很、很熟。」
等一下,我可是一点都不认识你耶。
「那真是太好了。全都是比自己年长的人,或许会让你很不安,所以有问题时就找他帮忙吧。
位子也刚好只有他的旁边是空的,你就坐在那里好了。」
「我、了解了。和他……同班,我、我好高兴……」
为什么擅自决定啊。话说回来,就算你用蚊子叫声般的声音说你很高兴,我这边可是一点都不高兴啊?
女孩维持着不自然的动作,好不容易才走到讲桌附近;不过,袍子都遮住眼睛了,她却仍然低着头,一直喃喃地说着些什么。真是太诡异了……
「御崎同学、御崎同学,大家听不见你说话喔。」
「是……是……?」
「快点,好好地打个招呼。这个也要脱掉。」
教师把手伸向女孩的袍子。
「——不!」
小小声的惨叫。与此同时,女孩手上的木杖挥动了起来。那一挥——
砰!
命中了导师的额头。
「……咦?」
女孩维持着挥起木杖的姿势,眼睛睁得大大地僵住了。班上的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导师向后仰倒了下去,尽管如此,他的手还是紧紧抓住了袍子。
唰沙,我好像听到了这种声音。
「……啊……」
被拉下来的袍子中露出来的,是令人眩目的金色。刚从封印中被解放出来的金色,仿佛流泄的水般流着、摇曳着,扩散了开来。那是带有些许卷度的金色长发。张得大大的眼睛,则是毫无阴影的碧眼。
配上那套服装,她看起来就像是北欧的魔法使一样。
「好厉害!你那个不是染的吧?」
在一个变勇敢的女生问出口后,女孩眨了一下眼睛,跳起来般地转向了正面。当然啦,她也没忘掉慌忙地重新披上袍子。
「呃、呃,妈妈是……那个、我是在芬兰出生的……」
「刚才老师说什么全都是年长的人,御崎同学你几岁啊?和我们不同年吗?」
「我、我应该是人家说的那个,什么跳级生的。美夏今、今年十五岁。」
「那个像斗蓬一样的是什么?芬兰的流行?」
「这、这个是……协会——」
「你和坂元是什么关系啊?」「你们认识吗?」
「佑作和美夏是——」
「唉唉,你穿那样不热吗?」「木杖看起来好重——」「外国人?混血儿?」
女孩完全跟不上大家层出不穷的发问。话说回来,好像没有人在意躺平在地板上的导师……这样好吗?
「……啊,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女孩从袍子里环顾班上一圈后,努力地提高声量——尽管如此,听起来果然还是像蚊子的呜叫声一样——做出了宣言。
「我是御崎美夏。从今天开始被分配到这个班级。还有就是……呃,我应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向导师求助,但很不幸地,那个导师正躺在地板上昏迷中。
「……佑作,美夏应该说什么比较好?」
「为什么是问我啊?」
「有问题时就找佑作帮忙,老师是这么说的。」
叩叩,她以木杖的一端戳着导师的头。从这样子他还是没有起来来看,大概是记漂亮的安打吧。要是没死就好了。
不过,被人拜托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刚才为止都让我觉得像是警戒的小动物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在害怕的小动物。真是拿她没辄。
「看你有没有什么抱负、充满干劲的事之类的,把它们说出来不就好了?」
「好、好困难喔……」
「请和我好好相处、请多多指教之类的,说这种很常见的就行啦。」
「我既没有要好好相处的想法、也没有要人多多指教的想法啊……」
喂?
「不然,普通一点的就是说说兴趣、特技之类的如何?」
「这个简单。」
咻!她挥着不久前埋葬了导师的凶器。从袍子里微微向外探视的那双眼睛,就像蓝宝石一样地闪闪发光。
「兴趣是大麻。」
我来不及将突然听见的词转换成日文。呃……大麻……大麻……大麻?
回过神来,教室里已经到处充斥着大麻、大麻的危险发言了。
「你啊,才转来就把秘密都开诚布公啦?」
「……嗯?有什么奇怪的吗?」
「敲昏导师、兴趣是大麻之类的,这根本是直接通往少年感化院的路径吧?」
「顺带一提,特技当然也是大麻。」
特技?
「恶灵退散!」
咻!她像是演戏般地挥起木杖。
什么嘛,原来她说的不是大麻是驱魔(注1:此为日文谐音。日文中的「大麻(taima)」与「驱魔(taima)」同音。)喔,太好了……
「受到恶灵所扰的人,随时都可以来拜托我。美夏会替你驱除的。」
不对,这反而比麻药中毒者散发出更危险的味道!
「唔、嗯……奇怪?我是怎么了……」
「老师你起来啦。美夏的自我介绍已经顺利结束罗。」
「喔,居然在不知不觉间……那么,我们就快点开始上课。班长,喊口令。」
随着班长喊出的起立声,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在这幅景象中,女孩仍然伫立在讲桌旁。
「御崎同学?要上课了,请你坐到座位上去。」
「我了解了。」
沙沙沙,她一边拖着袍子,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知为何,她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怎么样,佑作,美夏做得不错吧?」
「呃,该怎么说呢……总之,先让我问你一件事。」
「你尽管问。」
「——你是谁啊?」
「御崎美夏。兴趣是驱魔。」
「这个我知道。我在问的是,你是什么人啊?你似乎认识我,但我可是一点都不认识你耶。」
「这是当然的。美夏和佑作是头一次见面嘛。」
「什……什么?」
「放心吧,美夏会守护佑作。美夏一定会驱除恶灵的。」
果然还是一副得意的表情。说完这句话,她就在自己的位子——我旁边那一直是空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话说回来,我没有课本耶。分我看,佑作。」
这算什么,实在叫人非常不能接受……
〇
令人放空的第一堂课结束了,现在是下课时间。
我的位子周遭——正确来说是隔壁的位子周遭,聚集了一堆人。
「唉唉,驱魔是什么?和这个衣服、木杖有关系吗?」
「驱、驱魔是指,驱除掉对这个世间有害的恶灵的意思。简单说就是,美夏是从事这种工作的。」
「这个是手制的?做得真好耶——」
「不不不、不要碰。要、要是被诅咒的话,我可不负责。」
「美夏好小只、好可爱喔。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咦……不,那个……我、我会很困扰……」
御崎美夏这个女孩,现在正大受欢迎。这也是必然的,年纪小又金发碧眼,女生怎么可能放过这种稀有的人物。她一下子被摸一下子被抱,甚至还被揉来揉去——真的是随大家高兴地被玩弄。每次被碰到时,御崎美夏都会吃惊地缩起身子,并且说不出话来。男生里也有好几个、恐怕是有特殊癖好的家伙,试着要跟她说话,但似乎受到女生的城墙给阻挠,而无法有所行动。总之,御崎美夏这个女孩,现在正大受欢迎。
可是,这种情况也只有一开始而已。不久,大家的好奇心就会冷却,在学校生活里,「特殊」只会成为沉重的负担。然后,即使如此都还是要贯彻特殊性的话,就非得有所牺牲不可。甚至可能在学校这种场所里,被夺去归属处……我就认识这样的人。
「你真是笨拙耶。」
我抓准了上课钟声响起,女生们都散去的时候对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
「才没有。这枝木杖就是美夏自己做的。」
「我不是在说手巧不巧,是在说你的说话方式啦。被女生包围时的你,可是一直口齿不清喔。」
「……我不擅长和一般人相处。」
「别说什么是不是一般人了,你的确是有点特殊没错啦,但要是采取这种态度的话,不久就会被孤立喔。」
「我说过了,与人好好相处或是请人多多指教的想法,我全都没有。」
她迅速地转向前方,之后再也没将视线看往这边。
「这算什么嘛……」
别人好心给她忠告耶,这家伙搞什么嘛。不管你了。
可是,在第二堂课里,自己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在察看御崎美夏的状况。不对,我只是出自平常的习惯在看空位而已,绝对不是在在意坐在那里的女生。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既然当事人不讨厌被孤立,那就好啦。我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在意。基本上,我也不觉得我做了些什么,就能够矫正得了这个怪人。
「佑作,告诉我餐厅的位置。」
所以,一到午休就听到她这么对我说时,我不禁动摇了起来。
「你不是没有要和人好好相处的想法吗?」
「我是不打算和一般人好好相处,但是佑作不同。」
「你是说我不是一般人吗?」
她面无表情地点着头,但是似乎又带着一丝高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应该没有比我更普通的男学生了吧。
「好了,赶快告诉我餐厅的位置。美夏肚子饿了。」
「……干么?」
御崎美夏正用向上挑的眼睛瞪着我。这完全不像是恋爱中的少女的视线。
「不,没事。我替你带路,跟着过来吧。」
现在,我已经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了。跟一年前一样的夏日里,在同样的场所——公开表明她是以驱魔为生的少女找我有什么事,我已经相当心里有数了。
跨过挂有写着禁止进入的牌子的锁链,我踏上了通往顶楼的阶梯。一年前根本没有这样的牌子和锁链。不仅如此,顶楼还是开放的—在午休及放学后,它便是学生的休息场所。而且,虽然是常有的事,但也流传过在这个顶楼告白的话,恋情肯定能开花结果的传说。嗯,反正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啦。
跟在我后面的少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她到底在想什么呢?等一下她打算跟我说什么呢?对我来说绝不是好事,这是事实,但至少看起来不是要跟我告白,这就让我觉得轻松多了。
「出去就是顶楼了。」
通往上方的阶梯终点处,有扇铁制的大门。我想起的是一年前——在推开门的同时,溢漏出来的夏日光芒,以及让人快要窒息的热气。
我将手放到门把上,用力地转。
卡恰卡恰——转不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怎么一回事?」
「被锁上了喔,从一年前开始一直是这样。」
光芒无法照射进来的阶梯终点处。微暗的死路。我和御崎美夏伫立在这样的场所里。
「只要是这所学校的相关人士,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或是像你这样的转学生而已。」
「……是、这样吗?」
看见御崎美夏低着头的侧脸,我自己仿佛像是在被责备般地心痛。不对,实际上就是如此。
毕竟这里之所以会被锁起来,都是我的错。
「一年前,在这扇门的外面,有一个女学生丧生了。不对,正确来说是她从这扇门外的顶楼跳了下去,重重地摔到地面上,但是她却没有死,而是在送到医院后才死在那里的。」
都是、我的错。
「所以,如果你有事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吧。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对你来说也很适合吧?」
「不行,一定得在顶楼才可以。」
「为什么啊,要谈事情的话,在哪谈都是一样的吧。」
「佑作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美夏不是想跟佑作谈事情。」
叩!她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铁门上。接着像是沉浸在外面的夏日日光般,闭上了眼睛。
「美夏要找的对象在这外面。」
她以不带情感的声音说着。
「驱魔就是驱除掉对这个世间有害的恶灵——是这样的吧。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驱除的恶灵就在这外面?」
「没错。大部分的死者都会被束缚在死去的场所,或是强烈留恋的场所。」
「那家伙不是死在这里,是在医院。」
「……她是自杀对吧?」
「嗯。那又怎样?」
「死者并不是被束缚在肉体死去的场所,而是灵魂死去的场所。选择自杀的人在那个时间点上,灵魂就已经死了。」
我的心中,突然霹雳啪啦的激起了火花。灵魂已经死了——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让我感到愤怒。
「佑作你应该看到了才对,她的灵魂死去的瞬间。」
……流着眼泪伸出手的少女。
……挥开那只手的我。
……痛哭失声的少女。
如果那就是灵魂死去的瞬间的话——杀死她的就是我了——
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家伙没有死!」
难以分辨是否是痛哭的叫声,从我的口中脱口而出。
否定,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即使笼罩在我的负面情感下,少女仍然平静地站在这里。
「没错,她的确没死。没有彻底死去。她现在仍然以恶灵的姿态,被束缚在这个世间。」
「……吵死了。」
「这是很哀伤的事。都已经死了,灵魂却还无法消散。人的心就是如此的强韧,同时也是如此的脆弱。」
「……吵死了。」
「所以美夏才会存在。这是为了拯救成为恶灵的那个灵魂。」
「吵死了!你懂什么?那家伙死了一年后才跑来的你,到底能懂什么啊?」
我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拉了过来。因为身高差的关系,照理说少女会变成踮着脚尖在站立才对。不过,她在我的面前却仍然保持着面无表情。轻轻地,小小的手放到了我的手背上。
「放心吧,美夏会守护佑作。美夏会好好驱除恶灵的。」
「你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啊!」
在无意识中,我挥开了那只手。木杖发出了夸张得可以的声音,滚到了楼梯下面。
那个声音,以及站在眼前的少女的惊讶神情,让我恢复了冷静。我的手背感到一阵阵刺痛。跟一年前是一样的痛楚。
「……今天先这样吧。你好像还没做好准备的样子。」
留下这段话后,御崎美夏便走下阶梯了。她以毫无停滞的动作,捡起掉在阶梯平台的木杖,就这样消失在阶梯的另一头。
我则站在打不开的铁门前,一动也不动。
之后,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回过神来,我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了。连续看了十几年的天花板,照理说可以使我的心情变平静才对,但今天却完全不是如此。
「真是够了……那家伙算什么嘛。」
真的,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尽是些坏事。看见黑猫,被早希缠住,奇怪的转学生转来。尤其是最后一项,真的是差劲到极点了。基本上,驱魔算什么啊?如果是个拿着念珠的和尚那么说,我还可以理解,但她那副样子,根本完全只是个玩角色扮演的国中生嘛。然而她却摆出一副很懂的样子,在那里说东说西的……
「什么恶灵嘛,真是莫名其妙。」
「嗯?恶灵怎么了?」
被悠哉的声音贯穿后,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我看向门口,发现早希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站在那里。
「我说啊,你在的话就说一声。」
「我一直都在佑作的身旁喔?」
「真嗯心,你是跟踪狂喔。」
「不觉得跟踪是最棒的爱的形式吗?」
「不觉得、不觉得。」
「讨厌,明明是佑作一直在想事情,所以才没有发现我在嘛。」
她鼓起脸颊,明显地做出生气的表情给我看。我常常在想,早希真是个表情丰富的人耶。搞不好已经达到脸部特技的领域了。
看到她这种脸之后,原本的忧郁心情都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我还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不好意思啦。不过这里再怎么说都是我的房间,要进来时你起码讲一声吧。」
「呃,打扰了。」
「现在说太慢了。」
「我觉得,佑作这种把人当外人对待的作风不太好。」
「你本来就是外人吧。」
「居然说前青梅竹马兼现任同居对象的女生是外人,你太过分了啦。」
「什么同居啊……是你擅自赖在这里的吧。」
「唔——自己送上门的年幼妻子?」
「不要把跟上下文不合的词给混进去!」
虽然这和平常的争论没两样,但是……好累……
「那么,你特地在这种时间来找我要干么?」
「晚上可是早纪小姐的活动时间喔?」
「夜型动物吗?真是的,尼特族真是令人羡慕啊。」
「我可是比较羡慕佑作喔,因为你可以每天去上学。」
「啊……」
糟了。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头了。」
「唉唷,不要道歉啦!想也知道我是在开玩笑的。」
看着鼓起脸颊的早希,我突然这么想:为什么这家伙总是能够这么悠闲呢?又是笑又是生气的,为什么她总是能这么有精神呢?
「早希,你都没有烦恼或不安吗?」
「你这什么意思,难道是把我当成傻瓜吗?」
「不,果然还是算了……」
「思?」
鼓鼓的脸朝我靠了过来。
「佑作最近好奇怪喔,你何时对我变得这么客气了?我说过罗,佑作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佑作的烦恼也好、不安也好,全部都是我的东西喔。所以不仔细告诉我是不行的。」
「……啊,对喔。」
原来如此,我总算理解了。早希是因为看见我在烦恼,所以才会出现的吗?
「没错没错。太客气是不好的喔,嗯。」
我真是个软弱的人。每次都因为一点小事就变得不行,然后总是被早希的这个笑容给救赎。我也觉得这个年纪的男生还这样很丢脸,但我和早希就是这种关系,所以也没办法。没错,我一直都受到早希的守护。不过——
「所以,你今天在烦恼些什么呢?」
「我知道了,我告诉你吧。」
不过,接下来说不定非得换我来守护早希了。一年前的我没做到的事,这下子说不定非做不可了。
「其实我在学校——见到了御崎美夏。」
「你说的美夏,就是写情书给你的女生?」
「嗯……不对,那不是情书啦。」
「呜呜呜呜唔!佑作外遇了!」
「听我说话啦,我没有被告白。」
「……不然是什么?」
半眯着眼睛瞪我的早希,看起来有点恐怖。
呃,我该怎么说才好……
「她说,她要驱除恶灵。」
「……喔。」
很微妙的反应。是会生气呢,又或者是不屑地哼笑呢?我以为她会表现出一些反应给我看,但表情丰富的早希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真是有够蠢的。那家伙穿着奇怪的衣服、拿着很大的木杖,超级认真地说自己以驱魔为生。班上的所有人全都说不出话了呢。不对,那个应该是吓到的感觉吧。」
没错,那个叫做御崎美夏的家伙,一定是个脑袋有点问题的女生。她说她是跳级来念高中的,那种天才型的人大多都是怪人嘛。
「真是的,怎么可能有什么恶灵嘛。」
「佑作。」
等我察觉到时,早希的脸已经在我眼前了。她以一点点——没错,真的就只有一点点寂寞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真的觉得没有恶灵吗?」
「……」
「你觉得幽灵没办法伤人吗?」
轻轻地,早希的手朝我的胸口伸了过来。她的手指正以秒速一公分左右的速度,接近着我。就在她的指尖快碰触到我胸膛的瞬间——
「佑作,晚餐煮好罗。」
在最差的时机登场的,是我的母亲。我屏住了呼吸,僵在原地。早希当然也是。冷汗迅速地在我的额头上蔓延开来。
「……奇怪?」
母亲环顾了房间一圈后,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在和谁讲电话吗?」
「没、没有啊?」
「真奇怪,我有听到说话声啊……」
「啊,不,我说不定有自言自语吧。」
「又来了?你不赶快改掉那个习惯的话,真的很丢脸喔。」
「真罗唆……我知道了啦。」
「总之快点出来,今晚是佑作爱吃的中华凉面喔。」
我尽可能以自然的动作站起来,跟在母亲的后面准备离开房间。早希则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在原地。
将手背在身后关门的瞬间,我好像听见了硬挤出来似的小小声音。
「所谓的恶灵——你真的觉得不存在吗?」
嗯,不可能会有。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存在呢。
起初是室内拖鞋不见。那大约是距今一年半前左右所发生的事。
真是无聊,真的是小学生程度的无聊恶作剧。当然啦,身为聪明的高中二年级学生,静森早希根本一点都不在意那种恶作剧。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在第三次的拖鞋消失事件经过一个礼拜之后,第四双新的拖鞋被放入了图钉。虽然依旧是无聊的恶作剧,但这次不只是静森早希的精神而已,连她的身体都被伤害了。
如此一来,事情的发展便变快了。就连在教室里都会出现明显的暴力行为,静森早希身体上的伤痕与日遽增。而她心中的伤痕,恐怕遍布得越来越密集吧。
『佑作……只有佑作你会相信我吧?』
她用蚊子叫般的声音这么问我时,是在那个夏日的顶楼上。
『我可以相信佑作吧?』
那紧抓不放的视线让人很痛苦。我和早希在懂事之前就认识了,我以为只要是早希的事情,我全都很清楚。她既胆怯又安静,不擅长表露出自己的感情,但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的表情其实很丰富,这些事情我都很清楚。可是……我没看过她这么悲痛的表情。
我痛恨自己的漫不经心。什么搞不好会被女生告白啊。什么搞不好能拥有符合高中生的暑假啊。
毕竟本来就是这样吧。没有人说放在鞋柜里的信一定会是不认识的女生写来的情书啊。像我来到顶楼上后,等待着我的便是青梅竹马的女孩。然后,那个女孩正在对着我哭。
『我已经……受不了了。』
愚蠢如我,根本没有预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帮帮我啊……佑作……』
所以,我连点头说好都做不到。
我只能挥开那只手,逃了出去。
那一天,静森早希从顶楼上跳下去死了。
就是太年轻了才会这样。大家只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