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夜幕包围的人工岛上,就连海鸥都庭指名教,耳中所能听见的,仅仅只有潮汐的声音而已。
我们几个现在还在这片沙滩上。
「好了,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千佳子在沙滩上坐下,望着遥远昀外海,同时娓娓道来。
身为旁听者的我和美夏都没有给予回应。应该说我们没办法回应。美夏低着头一直抱住膝盖不动,我则是……该怎么形容,我找不到可以说出口的话。
「首先,我身为驱魔师这项事实。我想透过刚刚的驱魔仪式,两位已经可以理解了。虽然到现在才说有些晚了,我还是要为隐瞒这件事请求两位的原谅。」
我想起刚刚在这个地点发生的事情。面对逐渐逼近的恶灵,千伴了挺身而出,没有后退半步。接着涌起一阵旋风。我还没有粗线条到会认为,那个只是偶然或魔术。
「我说自己是那问学校的学生也是假的。那是因为需要潜入调查,我以才拜托协会帮我准备制服。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欺骗两位这么长时间……但是因为难得碰上穿制服的机会,让我很开心,一不留神就错过解释的时机了。」
千佳子看起来有点害羞地苦笑了。那个样子简直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模一样。
「和两位一起度过的每一天,真的很开心呢。身在协会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里,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也能过着像高中生一样的生活。」
可是……千佳子说完这两个字以后,顿了一下。
「小美说自己看不见幽灵,而找我一起商量时,我就察觉到了。在看见那张认真的脸时,我突然顿悟,我不可能一直活在这种安宁的日子之下,因为我是驱魔师,我有我的工作要完成。」
「……千佳子的、工作是……?」
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想尽办法压住脑中的混乱,冷静地提问,这是我现在所能做到的极限。即使如此,异常沙哑的嗓音还是让我显得非常没用。
「我的工作——在解释这件事之前,我觉得先说明为何小美看不见幽灵这件事会比较恰当。还是,小美要自己亲口解释呢?」
我看得出来,在我身旁的每夏用力地抱住了膝盖。湿透的身体在夜风的吹袭下,让美夏的皮肤变得更为苍白。
经过一声叹息以后,千佳子继续说了下去。
「小美毫无疑问地,和我一样是个驱魔师。也许应该用曾经是个驱魔师来形容吧。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协会在两年前注销了小美的资格。」
两年前。那是秋人不再出书的时期。还有,那也是美夏开始看不见幽灵的时间点。
「……美夏是因为,失去力量才被取消资格吗?」
「不,并不是这样喔。协会对于自己悉心培育的驱魔师,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手的。」
千佳子将视线放低,接着又回到水平线的高度。但是那双眼睛确实望向比水平线更为遥远的彼方。
「两年前的美夏,在日本这个国家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战斗,不,那几乎可称得上是战争。积蓄强大魔力的恶灵,为了扰乱国家——这个世界而燃起开战的狼烟。接着就像是要追随它的脚步一样,无数的恶灵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而协会则是从全世界召集数量可和恶灵匹敌的驱魔师。当时以见习生身分和老师一起在美国修行的我,也收到了召集令。」
从刚才开始,千佳子视线的方向——大概就是美洲大陆吧。飞越太平洋这样惊人的故事,让我只能感到惊叹。
「在日本展开的驱魔师与恶灵之间的攻防战相当惨烈。还未出师的我只能在旁观战,激烈到这种地步的战斗持续了许多天。有很多驱魔师受到伤害而败下阵来。我的老师也是在那场战事中死去的其中一位驱魔师。」
千佳子的语气真的很平静。虽然不清楚那位老师对千佳子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是可以很容易地想像的到,至少她们的关系满亲近的。要用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够叙述如此亲近的人死去的事情。这是我没有办法想像的。
「当时我一个人在战场上徘徊。老师过世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已经是万念俱灰了,那时的我可能会被那些现在觉得不怎么样,真的很低等的恶灵杀掉。而对那样的我伸出援手的,就是御崎秋人和御崎美夏这对驱魔师双人组。不过啊,小美似乎已经把我的事情忘掉了呢。」
「呵呵——」千佳子不小心笑了一下。「全世界仅存数位的特级驱魔师,以及史上最年轻的天才驱魔师。这两人是压倒性的强劲。而且连两个人之间的配合也很完美。不把来袭的恶灵放在眼里,简直就像摩西分开大海一样,在战场上切开一条道路。明明是沾满血水的战场,我却不禁体会到一种美感。」
我试着想像那个情景。眼中燃着青色火焰的两人,奔驰在恶灵四处蔓延的战场上。那的确是如同宗教绘画一般的情景。
「然而即使拥有这两个人的力量,敌人还是依旧强大如昔。战局渐渐恶化,虽然我是事后才听说的,不过那时协会好像几乎就要下达撤出日本的命令了。两年前的战役,陷入了如此的劣势。不过……」
千佳子暂时停下。那是接下来要进入主题的信号。
「某一天战争突然结束了。那也是我们驱魔师的胜利。根据事后的调查,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御崎秋人和御崎美夏这两个人也下落不明。协会的结论是,这两人可能是牺牲了自己才驱除了那只诸恶根源的恶灵。」
「等一下,这样很奇怪吧。美夏现在就在这里。而且秋人也——」
「的确如此。事件结束之后过了几个月,发生了一件推翻调查结果的事。理应殉职的御崎秋人连络上协会的日本分部。接着委托给他下一份工作。」
虽然这个结局简直就是二流小说的情节,但还是让我胎胎胸口直呼放心。建立在某人牺牲之上的快乐结局,才不是真正的快乐结局。
「因为先前的事件让日本一直处于人手不足的状况,所以御崎秋人的幸存对协会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而御崎秋人也想以往一样——不,是比以往更好的效率不断完成工作。协会也大方地给予御崎秋人支援。不过……有一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奇妙的事情?怎么说?」
「在那一年之内,没有人亲眼见过御崎秋人。跟他的连络全都是靠书信往来,而本人从未到分部露脸。一开始协会这边也没有特别在意,实际上也是因为委托给他的工作都有好好完成。但是就连更新资格的时候也没有出面,这让高层也将其正视为一项问题。因为所谓的资格,对于驱魔师而言就是身分的证明,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一次也没有现身的御崎秋人。还有……名字仍旧没有登场的御崎美夏。
「这就是事情的轻过。后来协会接到他的联络,因而准备了某间高中的学籍和制服。指定的名字是——御崎美夏。那个从两年前开始就被视作下落不明的名字。」
千佳子将视线从水平线上移开,转而交替看着我和美夏。
「这就是我对两位说谎的理由。我接到协会的命令潜入那间高中,然后等待着。等待御崎美夏——也就是小美转学过来。」
等一下。这些应该是和千佳子工作有关的事情。那么千佳子的工作究竟是……
「我先从结论说起。美夏也还在说谎。」
……说谎?
我反射性地看像美夏。可是美夏只是一昧地晈着下唇,对千佳子的话或是我的视线都没有反应。她的身体在发抖,是因为会冷,还是因为……
千佳子盯着美夏,然后开口说:「小美,看不见幽灵这件事——只是你虚构的对吧?」
美夏整个人像是弹起来一样,瞬间站了起来。「啪嚓!」脚底踩出一阵水花。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美、美夏是真的……幽灵——」
「已经没关系了,你可以不用再说谎了。因为事情已经曝光了。」
「美、美夏看不见啊!美夏从两年前战斗的那一天开始就看不见幽灵了!」
到底,哪些是谎话,哪些又是事实呢?两年之间下落不明的美夏。不断重复强调自己看得到幽灵的美夏。坚持自己看不见幽灵的美夏。这些事情的确相互矛盾。
「那一天的小美——宛如鬼神一般不断驱除恶灵的天才驱魔师小美。拥有强大到这种程度的力量,这样的小美会失去力量,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不对!美夏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个人言词交锋。千佳子的理论的确很干强,不过美夏说的话也很明显地含有谎言。刚才亲手驱除恶灵的美夏,照里说不可能什么也看不到。至少不可能看不到那些被千佳子驱除的恶灵。因为就连我也看到了。
「美夏是……美夏、是……」
「我的疑问在于,为什么小美要坚持这种没有意义的谎话。」
对啊。如果美夏真的说谎的话,应该有她的理由才对。一个让美夏不得不说谎的理由。
「虽然很不好意思,在这几天哩,我监视了你的生活。因此我才终于发现了。没错,的确是有意义的。虽然这个谎话对其他人来说不具任何意义,但是对小美而言则是别具深意的谎言。」
千佳子的语气依然平稳。但是她所说的话,却化为一支直入美夏胸中的锐利刀刃。
「小美对自己说谎,说服自己看不见幽灵。但是实际上却看得见。那么,对于不小心映入眼帘的幽灵,小美会将其视为什么样的存在呢?」
「……闭……闭嘴……」
「没错,她会当作『那不是幽灵,而是人类』吧。」
千佳子站起来,视线来到和美夏一样的高度。不对,因为两个人身高有差,实际上千佳子的视线高度可以俯视美夏。
「说的精确一点,就是事实是正好相反的。因为想要把幽灵当做人类——因为希望自己能这样想,小美才看不见幽灵。设定成自己看不见幽灵。你说,是这样吧,小美?」
「……」
美夏将视线从千佳子身上移开来代替回答。
「那么,让美夏不惜说谎也想将其视为人类的对象又是谁呢?希望这个人能活下去的愿望,强烈到这种程度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千佳子的话一层层堆砌地起来。这些话当中隐含的意义就是,她已经想到那个对象会是谁了。
接着,我也想到只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是御崎秋人,对吧?」
美夏的膝盖摇晃了。达到天才水准的驱魔师,因为恐惧而发抖。
「我想他大概是在过去那场战役中丧命的。但是小美,尽管过程艰辛你还是活了下来。或者是秋人先生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你也说不定。总之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人世了。可是你没有办法接受这样事实,不由得追寻起他的幻影。」
千佳子的追问还没有结束。
「为了『御崎秋人还活着』这个信念的根源,这份幻想转变成现实,你用御崎秋人的名字来行骗,继续从事驱魔帅的工作。你扮演起御崎秋人这个角色。」
「才不是!哥哥还活着!哥哥每天都会摸摸美夏的头!哥哥总是温柔地抱着美夏!」
美夏的辩解,被千佳子的一句话否定。
「——那只是你的幻想。」
我突然觉得胸口闪过一阵刺痛。这份痛楚就是美夏心中的痛。
「在这几天里,御崎秋人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你身边。」
「那、那是因为哥哥忙着工作——」
「相对的,总是有一只野猫跟在你身边。你还对着那只猫说话,叫它哥哥不是吗?」
「……?」
「嗯……光是这样的话,其实只是很常见的现像。潜意识认为死去的人还活着,把那个人的身影和其他外物重合在一起——虽然很悲伤,但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也有过相同的经验喔。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一瞬间把救了我的秋人先生……看成老师的样子了。」
「稍微等一下,千佳子。」
千佳子进入状况的说词被我打断了。接着,我代替无法开口的美夏开始辩解。
「你说的话有些疑点。我也有听到秋人的声音,就是那只黑猫讲话的声音。难道你也要说那是幻想吗?」
「不是的。这一点正是这整件事之所以不幸的理由。小美的幻想不是凭空捏造的。秋人的灵魂因为无法成佛而留在人世徘徊,在这两年内积蓄了许多黑暗的力量,才得以附身在动物身上。」
「这……这么说那只黑猫是被秋人的幽灵附身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像小美这么厉害的驱魔师,应该一眼就能看穿这种程度的事情。但是小美却没有拆穿……应该是说,不想拆穿。」
美夏真的是为了要把哥哥的幽灵当做人类,为了让这个幻想变成现实,才去扮演秋人的吗?或者是秋人变成幽灵之后欺骗妹妹,让她去代替自己的角色。我不知道事实到底是哪一种,但是我想,也许两者都是吧。
就这样,美夏没有把握住抹去自己幻想的机会。一直没有办法接受兄长的死讯,就这样度过了两年的岁月。
「小美,我说的话有错吗?」
「……」美夏没有回答。那双青色的眼珠混浊而空洞,只是不住地摇晃。
这就是答案了。
「我自己也不认为能够靠言语让你理解。即使今天做了这么多的准备,还是没有办法消除小美那个孩子气的幻想。我真的觉得很可惜。虽然很可惜,但是这些事情本来就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外。简单来说就是对过去恩人的一点额外服务吧。」
千佳子的语调渐渐地、渐渐地丧失温度。论述朝着必定会抵达的终点前进,也确实让我感到越来越冷。
「那么回到正题。我的工作内容就是——」
千佳子单手持书微微一笑。那是冰冷到让人打冷颤的微笑。
——将正在转化成恶灵的御崎秋人加以驱除。这是协会下达给我的特别命令。」
我可以听见美夏咬紧牙根的声音。持杖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在空洞的眼眸里寄宿的不是生气,而是杀气。
「你打算要封住我的口吗?没有用的,协会已经知道事实了。还是小美你打算与协会为敌呢?」
「美、美夏在身为驱魔师之前,是御崎秋人的妹妹——御崎美夏!」
「哎呀哎呀……事情变得很麻烦了呢。我没有胜算呢。不管怎么说,我的对手可是那位天才驱魔师—御崎美夏呢。」
和说话的内容相反,千佳子好整以暇地打开手中的书。
「可是小美,在这场争执里,最后你能够得到什么?不管你再怎么样扭转现况,也改变不了你的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
「闭嘴!哥哥没有消失!他一直都陪在美夏身边!」
「以幽灵的身分,是吗?」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美夏的连串骂声,让我不禁屏住呼吸。
这……这就像是,我和早希的写照。宣告要成为恶灵的早希。还有衷心希望早希即使只是幽灵也要陪在身边的我。
恐惧和愤怒交杂,让美夏的脸孔扭曲的很丑陋。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没办法将视线从美夏身上移开。我一定也是这种表情。在我面前否定早希的话,我一定也会像美夏一样激动。
「总是陪在身边……吗。说的也是,小美说的话也有道理。因为秋人先生——」
千佳子往海岸线瞥了一眼。
「呵呵,现在好像也在这么近的地方呢。」
咦?
打从一开始,千佳子就已经发现秋人跟着来海边了吗?
「对了。难得来海边玩,要不要来比赛呢?起点就是这里,终点在那个遮阳伞。先到的人获胜,而输的一方作为惩罚——」
「什么?哥哥!」
在千佳子说完话之前,发觉话中含意的美夏已经冲了出去。她冲上人工岛十公尺长的桥,就这样起跳飞入海中。
「哎呀哎呀……跳水是不守规矩的行为喔,小美真是的。」
「千佳子你……」
就连阻止的时间也没有,只见千佳子追在美夏身后也跑了出去。
整个岛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恶!这是怎样啊、真受不了!」
我什么也没想。这也不是思考之后的行动。这只是单纯地表达感情。只是那种就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原始感情在爆发。
我追着千佳子跳进海里。
虽然起跑时有些许误差,不是这可是二对一。再加上我是男的。也没有刚才那种不利条件。因此这场胜负还很难说。
——但是我的想法一瞬间就被推翻了。
「可恶,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追着千佳子的背影前进,距离却越拉越远。
从一开始我就没办法插手这场胜负了……这个事实让我非常不甘心。
美夏的泳远也远在我之上。
即使如此,千佳子还是很快地追上了。
被超过的那一刻,美夏试图做最后的抵抗要抓住千佳子的脚。但是她自己的头反而被千佳子压进海里。
胜败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而且体格上也位居劣势,美夏完全没有胜算。
「美夏!没事吧?」
我好不容易游到美夏身旁,抱起那具因为呛水而手足无措的身体。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悔恨,或是其他的感情,让美夏的脸孔扭曲变形。
「佑作…………哥哥他……!哥哥他!」
「嗯……嗯嗯。」
我看向海岸线,千佳子正好到达沙滩。千佳子以优雅的动作起身,走向遮阳伞。
「拜托!帮我救哥哥!帮帮我啊佑作!」
「……美夏……」
我对于美夏的愿望无能为力。因为我们连岛屿和海岸线的中点都还没渡过。
当然美夏自己也知道我什么也办不到。可是美夏还是不断向我恳求。
「佑作!佑作!帮帮忙……快帮帮我……!」
不久前才把我从恶灵手上救出来的美夏——原本神情圣洁的美夏。那个美夏正哭喊着我的名字。
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总之……先走吧。」
我抱着不断啜泣的美夏开始游泳。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是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咳呃。」美夏被海水呛到。
突然问海面开始骚动。风势转大,怱左怱右地玩弄着我们。
「开始了吗……」
空气往沙滩的方向收拢。那里正在汇集跟刚才在人工岛上见识到的,一样的力量。
为了不让美夏的身体沉下去,我用力抱紧她。身在狂乱的暴风当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美夏本身。
「哥哥……!哥哥……!」
可是我没有办法保护到她的心。就像沙堆成的山丘被海浪掏空一样,她的心也一块一块崩落下来。从指缝中流出,消散在大海之中。
「美夏……不要紧的……不要紧喔。」
到底什么是不要紧的?到底能够拯救仆么?
「……不要紧……不要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摸着、抱着美夏的头。为了在流逝的沙中,即使守住最后一粒也好。为了不让美夏的一切都被淘尽。
「哥……呜咕……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地,暴风散去了。
水面重新恢复平稳的表情。
但是在这片阴暗深沉的海中,不断回荡着少女呼唤兄长的声音。
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〇
接着,夏天结束了。
我已经了解到所谓的日常生活是多么残酷的东西了。明明暑假时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个事件却对我的生活毫无影响。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以后,不管是海水的咸味,或是她的哭泣声,都在记忆中渐渐淡薄。
明明那时还跟早希大吵一架,我们也在不知不觉间和好了,原本小麦色的肌肤也老早就脱皮了,反而比以前还要白。
日常生活稀释了一切的非日常事物。正常的事物掩盖掉所有异常的事物。我想,这也许是人类为了生存而获得的第一种生理作用。就像身体将废物以尿液的形式排泄出去一样,碍眼的记忆或感情也能从心中切割开来舍弃掉。也就是可以很方便地置换记忆或感情。
现在想想,她没有办法承认自己哥哥的死,大概也是心理的作用造成的。将死亡这项事实从心中切割开来,当作没有发生过。剩下的就是现在哥哥还在身边的想法了。
「美夏啊……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呢。」
「嗯?佑作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啦。」
回过头还说这番话的,正是不普通的女孩子代表早希小姐。
「……没什么,只是在想早希还是没有变啊。」
早希穿着跟往常一样的制服,带着微笑,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即使是这样的她,当然也有自己的烦恼。在那片海滩上,她一面流泪一面说出的话……
——成为恶灵。
我想这种事情想忘也忘不了吧。实在很难想像,幽灵会拥有那种不亚于人类的生理作用。不,正因为是幽灵,反而比人类更渴望追求瞬间的快乐吧。
「佑作,为什么一脸愁苦的样子?那种脸不适合佑作啦!」
「那应该摆什么样的脸才好?」
「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的那种脸。」
……我的脸,看起来一直是那样吗?
不过,我平常不用大脑的生活方式曾经遭到指谪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跟身为幽灵的早希像这样愉快的聊天吧。也许自己用该稍微去思考一下生的含义,还有死的意义。
那样果然还是不合我的风格。
「你看。今天开始就是第二学期了,你一定要恢复到平常的样子才可以嘛。」
在没有人的上学道路上,早希轻轻地转了一圈。制服的百褶裙轻柔地随风飘舞,略微剪短的头发往肩膀洒下摇曳的光影。
没错,懒散的暑假在昨天结束了,今天起就是九月——第二学期的开始。
「在这里要问佑作一个问题。说到第二学期最大的事件,指的是什么?」
「……出路调查?」
「不对啦!不是那种一点也不重要的事情啦—!」
「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我已经高三了,也该考虑将来的事情了。」
就算是平常再怎么不用脑的我,也知道这时候再不好好考虑就惨了。究竟要升学还是就职,已经没剩多少时间决定了。
我不经意地想起秋人说的话。
——我希望你记住,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
那句话到底有什么含意。结果那家伙到底对我有什么期望。在他遭到千佳子驱除的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知道答案了。
「顺便说一下,我的梦想是当佑作的新娘。」
「那样的话,必须改变日本的法律才行啊。」
「那佑作的梦想也决定好了。就是成为政治家改变日本!」
「我要将这个国家,变成能够和幽灵结婚的国度!这样会当选才有鬼啦—!」
「哇哇!这是佑作第一次这样充满气势的吐槽耶!」
跟那两位驱魔师一起相处的嬉闹生活也不是没有用处,我现在似乎这么觉得。拜那段日子所赐,我才能学会像这样华丽地应对早希装傻的能力。
……为什么想要耍帅却帅不起来呢?我一个人默默地感到失落。
「喵—咕。」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脚边。
我往下一看,是一只很眼熟的黑猫,它一面眯着湛蓝的眼睛,一面在我脚边厮磨。
「呜哇?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佑作佑作,跟猫咪讲话会被当成怪人喔—?」
说的……也是。
那一天,迎接游上岸的我和美夏的不是千佳子,而是一只黑猫。名为御崎秋人的恶灵被从身上驱除以后,那只黑猫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附在身上的东西脱落而恢复理智,变得很黏人。这就是它像现在这样在人身上磨蹭撒娇的原因。搞不好是因为我把它从海边带回来的关系,所以被误认成饲主了。
「哈罗,幽灵也驱除了,这次一定会好好养你喔,小秋。」
「喵—咕。」
似乎知道这是在叫它,那只黑猫好像在回答早希一样,用那副熟悉的混浊声音在装可爱——早希将它取名为:小秋。
「我已经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吐槽了。」
「喵—咕★」
「我是说这样感觉很不舒服啊。」
「喵—★」
「早希,你可以不用模仿它没关系。」
我和幽灵跟黑猫往学校赶路。可是啊,早上叫我起床的是青梅竹马的幽灵,而在路上会合一起去上学的是只黑猫……我没有人类的朋友吗?
「……真是的。」
从那一天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美夏和千佳子了。因为不知道住址跟电话,所以在没有上课的暑假期间,没有连络她们的方法。从海边回家的途中,我和美夏就分手了。而千佳子更是在海边就失去踪影。
实际上,现在就算去学校大概也过不到她们了。千佳子已经完成驱除秋人的目标,而美夏则是失去了她的行动理由—秋人。这两个人本来就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所以已经没有上学的理由了。
千佳子或许已经在为下一份工作绕着全国、或是全世界跑。那么,美夏现在究竟在哪里做什——
「正确答案是,校庆—!」
早希用几乎要飞起来的架势追了上来,唐突地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你住说什么?校庆?」
「那、就、是、第二学期最大的事件。佑作也会参加班上的活动吧?」
……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校庆啊。我们班的确是要做灵异照片的监定——
「……啊。」
而且主角是——美夏。
并排着三年级教室的走廊上,这个被喧闹声包围的场所里,因为来来往往的学生身上的皮肤变成有点浅黑色的缘故,酝酿出一股刚收假的独特气氛。
不过不只是气氛不同,走廊的样子也和之前不太一样。还可以看到桌子跟纸箱三三两两地放在地上,里面塞着油漆桶或木材之类的东西。看来在我悠闲地度过暑假的这段期间,校庆的准备工作还是在持续进行当中。
我走到教室的后门,但是却停下脚步了。教室里传来令人感到怀念的谈笑声,内容不外乎是暑假去哪里玩、作业还没写完之类的。
但是在这当中还混杂着——
「嗯……!这是在法国大革命中被烧死的培里皮耶尔派的——」
还有,
「放心吧,波奇对你没有任何怨恨。他现在也从天国——」
以及,
「在女厕所里面数来的第三间,只有那间不要用。在厕所里偷吃饭的花子会诅咒——」
之类的声音。
总觉得有一种非常想要早退的感觉。
「坂元,你站在这个地方我就进不了教室罗。」
我回头一看,晒得相当黑的笹田就站在那儿。这家伙的现实充水准越来越高了。
「等、等一下啊笹田,你先不要开门。至少让我作好心理准备……」
至少等我拥有跟上这跳跃式情节的强度再开门吧。
「哼哼,看你的反应……跟班上的某人发生了什么事吧。如果以坂元来说的话,就是跟御崎同学有关了?」
太敏锐了——不愧是连任三年班长的男人。关于班上的人际关系,没有人比这个男人还要清楚。
「这种事常有嘛。为了在夏天留下青春的纪念而鼓起勇气开口,最后却自爆的情况。」
……他还是多少参杂了一些误解。
「才不是,我和美夏什么也没——」
像是要盖过我的回话一样,笹田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开门。
充斥在班上的吵杂声一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在门前这个男的——也就是我身上。
其中有一个人,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还要快。那是坐在门口正对面,窗户旁边最后一个位子上的人
「……美夏。」
但是我这一声低语,却消失在教室里重新掀起的喧闹声中。
笹田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向自己的座位。
「加油啊,坂元。暑假虽然结束了,但是夏天还没结束。」
——他留下这句话。
「但是夏天还没结束……吗?」
秋人曾对我说过没剩多少时间。虽然我不知道他话中真正的含意,不过既然美夏还在这里,应该是代表时间还剩下一些吧。
回想这个夏天。我和早希一如往常地吵架,又一如往常地和好,结果什么也没变。我想今后一定也不会改变吧。对我来说,早希这个存在就是如此重要。
——所以,美夏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改变了。
我向教室迈出一步。
我一下子就被班上同学交织出的喧闹声和热气包围住,感到有点发昏。但是如果害怕这点小事,就什么都无法开始了。
「……早安,美夏。」
「早、早、早安,佑作。」
女生们讶异地注视着呈现这个状态的美夏和我。虽然我有感觉到这些视线,但是现在跟美夏交谈才是最优先事项。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看不见这些视线,尽全力来忽视这些人。
「那个……一个月不见了。话说去海边的时候你没有擦防晒油,之后有没有晒伤啊?」
「海边?难道御崎同学跟坂元一起去海边玩吗?」
咦?你突然插话进来实在有点……
「唔、唔嗯……美夏跟佑作去了海边。」
而且还不回我的话。
「好厉害喔。御崎同学的表情好像大人!钦欵,难道是两个人单独去吗?」
「不是,去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不过回来……只有两个人……」
「呀啊——」
不仅如此,对面还说得真起劲。
算了,气氛这么热烈也好啦。对美夏来说这是最……
「——怎么了,御崎同学?」
其中一个女生突然放低音调。我若无其事地偷瞄隔壁的样子——让我吓了一跳。
「…………呜……咿……」
只见美夏低着头,落下大把大把的泪珠。
美夏紧握拳头放在大腿上,头低低的,坚持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但是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还有发抖的肩膀,以及桌上逐渐增加的水滴,这些迹象由任何人看来都很明显。
「怎、怎么了却崎同学?难道在海边发生什么事了?」
「……呜……美夏啊……美夏啊……」
「嗯嗯,太勉强的话不用说出来也没关系喔。可是,万一坂元对你做了什么——」
「美夏……最……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
「……咦?」
突然间,我感觉到教室里卷起一股杀气。
「……坂元。」
「是、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马上去死——!」
他们似乎要把我丢出窗外的样子。
不会吧,这个玩笑不好笑喔……因为这里是四楼啊……
〇
『去死。』
……唉,动作还真快。
附带一提,这两个字是在开学典礼结束后,正当我要回家时,在鞋柜里找到的信上所写的文字。可爱的信封和信纸,还有这种阴险的手法,大概是出自班上女生的手笔吧。
整个班上共有四十人之多,其中有些人在起哄时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误解,接着就认真起来了。接下来如果被这样的家伙抓到机会,掌握住主导权的话,整个班级就会陷入失控状态。最后也可能会演变成最糟糕的发展。
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是稀松平常的日常一景而已。
「……真蠢。」
我把整封信用力揉成一团丢进垃坂桶,随即离开换鞋处。
外头是一片离秋天还很远的夏日蓝天,太阳耀眼到烦人,连风也还带着湿气令人郁闷。虽然进人第二学期,制服依旧是短袖;明明过了盂兰盆节,却还是理所当然地出现幽灵。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现在早希也是过着优游自在的幽灵生活,而美夏则是过着不稳定的高中生活。同班同学都喜欢瞎起哄,其中也有些行为太过火的人,然而我呢——还是用略微冷淡的目光看着这群人。
不管是暑假的期间也好,一年的时间也好,要让我们产生改变,还是太过短暂了。
能不能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呢?在我心里某处是这么想的。不管是我或是我以外的人,可不可以扮演幽灵,一直在时间永远静止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呢?能不能打乱夏去秋来的常态,让夏天一直持续下去呢……
「……肚子饿了,去吃个拉面吧。」
我在平时常走的堤防步道上突然停下,说了这样的话。我会不断地冒出奇怪的幻想,一定是因为放假放到傻的脑子需要卡路里的关系。
以高中生来说算是相当奢侈的外食,在下午不上课的平常日里,经常是我的首要选择。母亲早起所做的便当,跟只有价钱和份量可取的拉面相比,哪一边比较奢侈呢?实在很难断定……总之只要一想到吃的方面,空腹的感觉就会一下子变大,而无聊的幻想只有萎缩消失的份。
这个也是日常的光景。
我迅速转身,循着原路朝拉面店前进——
「……咦?」
非日常的光景,映入我的眼帘。
在堤防下面,河川地正中央有两道人影。有两个女孩子拉开距离对峙着。其中一个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另一个人则是——套着深蓝色的长袍。
「美夏跟……千佳子……?」
和之前在海边看到的光景相同。美夏微微压低身子架好手杖,提防着千佳子。相对于这样的美夏,千佳子则是毫不在意地用单手持书,悠然地站着。
我无法理解这个状况。因为这两个人的争执,应该在那一天就结束了才对。应该在那片海滩上就决定一切的胜负了。
美夏踢向脚下的土层,长袍顺势翻飞。她维持低姿态逼近千佳子,随即高举手杖、再往下挥——
「你、你们两个快住手!」
在这瞬间,我从堤防上往下冲。途中我的鞋底好几次在草上滑开。可是跟在海里的时候不一样,没有海浪夺走四肢的自由,也没有海水妨碍呼吸。
现在的我,应该不再是那么无力了。
千佳子避开朝她挥下的手杖,顺势从美夏身旁绊了她一脚。美夏的脸陷入地面时,我也到了河川地上。
「喂、美夏,没事吧?」
「……唔……」
美夏抬起头来,鲜血从鼻子里流出。叮足美夏连血也不擦,只是抬头瞪着千佳子。
看着这个动作,千佳子的嘴角又取回笑意。
「哎呀,骑士出现的正是时候呢。呵呵……二对一、吗?这样一来情势也许就逆转了呢,小美。」
「这是美夏的问题,我不会借助佑作的力量。」
「可是,已经没办法借助猫咪的力量罗?」
「——?」
「呵呵……孤独的小美、可怜的小美,明明坦率一点求助于佑作先生就好了。」
「闭、闭、闭嘴闭嘴!」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争论一样。我介入这样的两个人之间,究竟打算作什么呢?不再像之前那么无力,那么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应该站在那一边呢?
但是我哪一边都不选。
「……你们两个快住手。现在已经没有争执的理由了吧。」
好不容易回到日常生活。好不容易把问题全都解决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是为了这个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因为这不是在吵架。」把书重新夹到腋下,千佳子眯细眼睛。「我只是在继续上次的工作而已。应该说,是售后服务吧。」
「售后服务……你是指欺负美夏吗?」
「哎呀,看起来像那样吗?明明是小美先出手的。我纯粹只是想用对话来解决——」
「可是你有刺激美夏吧?」
「嘴巴坏是我的个性,改不掉的。」
我的视线从讲话一点愧疚感也没有的千佳子,移到美夏身上。
「你也是一样。虽然我知道对你来说,千佳子就像是秋人的敌人一样,可是千佳子只不过是驱除恶灵罢了。你自己不也常说恶灵是必须被驱除的对象吗?」
「……佑作你也是这样想吗?」
听到美夏的反问,让我一瞬间停止思考了。本来应该很火大的感情也消散了。
「佑作也觉得恶灵是必须被驱除的吗?你相信这是正确的事情吗?」
「我、我……」
面对那双青色的眼珠,我说不出话来。恶灵必须被驱除——这的确是美夏的口头禅。可是我不是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会不断反驳、否定吗?那不就是属于我的日常生活吗?
「那只是笑话。我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根本找不到标准答案,没有回答的必要。」
千佳子用平静的语调说着。对着我说,也同时对着美夏说。
「可是我不一样。我是驱魔师。驱魔师不容许对驱魔这项行为有半分怀疑。」
「可、可是美夏——!」
「说的没错。小美的想法和驱魔师不同。嗯,这样很好啊。因为小美已经不是驱魔师了。」
美夏握紧手杖,慢慢向后退。
「对了小美,我说过了。不是驱魔师却利用驱魔师名号的人,会遭到协会整肃。」
「……唔。」
「只是挥着手杖装装样子还没什么问题。对,问题就在于——那个。」
千佳子指着的目标,是美夏胸前闪耀着银光的怀表。
「你带着那个会引来很多麻烦喔。虽然都是些大人的事情,不过也关系到协会的名誉。」
美夏看起来就像一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子,她合起长袍把怀表藏住。
「之前你拿出来让我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那个是,秋人的东西对吧?」
「不、不是,这个是美夏的。」
「没关系,不管是谁的,都过了有效期限,所以有回收的必要。」
原来如此,千佳子所说的售后服务就是这件事啊。驱除秋人,还有回收他身为驱魔师证明的那只银制怀表。这两项就是交付给驱魔师远野千佳子的工作。
「等、等、等一下!忘记去更新的确是美夏的不对!可是这是美夏的东西!这是美夏从哥哥那里得到的东西!」
「小美已经不具备持有的资格罗。」
「美、美夏是驱魔师。」
美夏不断往后退的动作和她充满气势的话正好相反。看到美夏这个样子,千佳子似乎愣住了,她叹了口气。
「请你自己看一下。那个,不是完全不会动了吗?」
「你、你在说什么——」
「它一直显示着同样的时间呢。没有好好保养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美夏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在保护那只停止转动的怀表。
「小美……你打算以后也要继续驱除恶灵吗?」
「那、那是当然的——」
「可是这样做的话,也许会让某人跟某人被迫永远分离喔?」
「……?」
美夏的动作,静止了。千佳子像是算准了时机走上前去。她把手放在那件长袍上。动作尽量温柔、平稳。
「这对小美来说已经太勉强了。而且不用勉强自己也没关系。以后小美只要在普通的世界里,过着普通学生的生活就可以了。」
——在平凡的世界里,过着平凡的学生生活。
——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永远过着学生生活。
「美、美夏……美夏啊……」
「没有什么好怕的。幸好美夏还很年轻,还有重新来过的空间。为此需要多少帮助,协会都不会吝惜。」
「……美夏是……」
美夏已经不再抵抗了。
「喀锵——」解开怀表的锁扣时发出清冷的响声。长袍如同自己滑落下来一般,相当轻松地脱了下来。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抱起长袍微笑的驱魔师,还有手臂露了出来,站着直发抖的少女。
「呵呵,这件制服很适合你呀。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藏住的必要喔。」
吹过河面的风,将美夏的裙边翻起,金发碧眼的少女穿着我平时看习惯的制服,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协调。
过了一会儿,风势稍平,少女开口说道:
「……美夏……能够办得到吗……」
「没问题的。秋人先生的妹妹小美没有不可能办到的是情。」
「但是……美夏只有一个人……」
「没有这种事喔。在学校不是有很多朋友吗?而且还有担心小美而赶来的佑作先生。小美很有福气喔,连我到要嫉妒了呢。」
「……美、美、美夏啊……!」
美夏用力闭几双眼的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看到千佳子狼狈的模样。
「啊,请你等一下。要哭的话再稍微等一下就好。因为我要先离开了,所以可以的话接下来——」
千佳子在说话的同时,将原本穿在美夏身上的长袍和怀表,在胸前重新抱好。
「那么佑作先生,接下来就拜托你罗。」
「……什么?」
她突然对着我说话,让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啊、喂,等一下啦千佳子。」
连阻止他的时间都没有,千佳子已经转身离开了。她的脚步没有一点犹豫,只是在远处回过头来深深行了一礼,接着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堤防的另一头。
当我回过神来,在河川地上就只剩下我跟美夏留在原地了。
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个……美夏——」
「——佑作!」
胸口受到小小的冲击。下一个瞬间,美夏娇小的身体已经靠在那里了。
「佑作……佑作……佑作……!」
她抱着我的胸口不放,用额头不断磨噌。她呼喊的不是秋人的名字,也不是千佳子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呼喊的那个名字已经融进哭声里,渐渐地失去语言的形式。
原来是这样啊——我无意义地仰望天空,终于理解了。现在这个瞬间,美夏已经失去一切了。失去了秋人,失去了身为驱魔师的自己,失去了曾是朋友的千佳子,剩下的只有我。无论是不安、孤独、悲伤或愤怒,都只能投注在我身上。
「佑作…………美夏是……当驱魔师的美夏是、什么样子……?」
我的视线又回到美夏身上,我紧紧抱着那头金发。美夏确实就在那里的触感,透过两只手臂传达到我身上。
在这个瞬间,我找到美夏所问的答案了。
「嗯嗯……是个一直很真挚,像笨蛋一样热诚的家伙喔。」
「……那么,从今以后的美夏……要成为什么样的美夏才好……?」
「只要跟之前一样就好了。从今以后保持真挚和热诚就好。」
美夏的身体很小很小,但是很温暖,就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改变不了美夏就在这里的事实一样;即使在美夏心中发生任何改变,美夏心中最终要的部分也绝不会动摇。就算不再是驱魔师,就算失去了一切,美夏还是能够保持美夏自己的样子。
从轻抚美夏脑袋瓜的手上,还有环抱美夏背部的手臂上,我能够感受到这些。
——这就是所谓的「永远」。
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东西,持续到永远的东西。这是因为太过平凡而无法察觉,不过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拥有的东西。
「可是,美夏要真挚的面对什么才好?要对什么展现热诚才好?」
「这个只要从现在开始寻找就可以了。我们学校里面,也有为了去合作社买面包而赌上性命的人存在,也有为了校庆燃烧自我的人在。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普通的事情也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美夏抬起头来,用青色的眼睛仰望着我。
「真的真的、可以吗?」
一直以来只映照着幽灵的那双眼睛。因为这个缘故而混浊、忘却光芒的眼睛。可是从今以后不一样了。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很多很多应该映在眼睛之中的事物;而美夏的眼睛一定够映照出那些东西的。
「是啊,没问题的。美夏一定可以找到。」
那双眼一定能够取回光芒的。
「那……那、美夏要——」
咕——
一阵奇妙的响声,盖过美夏的声音。
「嗯?刚才是什么声音?」
「……佑作,美夏肚子饿了。」
「什么、什么—?所以刚才那个是肚子在叫?在这么重要的时候?」
「对、对不起……」
美夏红着脸颊低下头。
咦?平常碰到这种情况,美夏明明会一脸平静地开出想要吃什么的要求……
「再、再重来一次好吗?美夏想好好地把这个事情完成。」
「嗯……也是可以啦。」
美夏咳了一声,再一次抬头望着我的脸。
「那、美夏……美夏从今以后要——」
咕——
「……我说啊。」
「再、再来一次!」
「够了。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了。」
话说回来,美夏从之前就是这个样子。完全不顾我的想法,用力把话打断。重点是本人没有恶意,反而感觉更差。
「正好我肚子也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面?」
「可是,美夏的钱……」
「这么一点就当作我请客吧。不过是那种只有价格跟分量可取的店啦。」
「怎么可以再给佑作添麻烦……」
「你之前不是每天都向我讨东西吃吗?现在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是、是吗?」
美夏轻轻点头,从我身上离开。
——结果。
「……啊……」
她的身体无力地摇晃着。
「喂、喂!美夏?」
我再一次把美夏抱入怀中。她的身体松软无力,简直就像断线的人偶一样。
「对、对不起。看来是饿过头才会头昏……」
「你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一个人……觉得很麻烦。」
她就这样把头靠在我胸口。不对,她已经连支撑头部的力量都没有了。
「话说你是自己煮饭吃吧?」
「唔嗯,可是已经没有人可以吃我煮的东西了……总觉得没有下厨的干劲。」
「可是啊,食物放着不吃就太浪费了。」
「对了佑作,要不要到美夏家吃饭?我对自己的拉面很有自信喔。」
「在美夏的……家?」
我突然想起来,曾经说过要大家一起去美夏家玩的事情。说这番话的是美夏,她应该是想让秋人的书迷千佳子跟他见面吧。
现在秋人跟千佳子都不在了。
可是——嗯,选择现在这个时候实现那项约定也许不错喔。
「我知道了。从这里过去很近吗?」
「走路大约五分钟左右。」
「跟我家差不多的距离啊,那就没问题了。但是你……有办法走路吗?」
「嗯……」
美夏撑着双手想要离开我身上——可是一下子就没力了,又倒回我的怀里。
「……对不起,好像还是不行的样子。暂时让我再靠一下。」
「真是的,也没办法啦。」
话虽如此,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会很糟糕吧。现在的我跟美夏,只是个穿着制服的男生和女生。这个情况被同学撞见的话,绝对会传出异常到极点的谣言。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放、放、放、放我下来啦,佑作!感觉很不舒服耶。」
「……你这样讲会伤到我的心耶。」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路、路人的眼神……」
「……我的确也感受到那个了。」
我到底是哪里弄错了呢?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路的?我认真地反省,同时感到后悔。可是身为一个男人,说出口的话就不能够收回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为什么会背着美夏走在住宅区里呢?
「下一个路口右转——一呀啊?不、不要碰我的屁股。」
「没办法啊,不好好撑住你就会滑下去了。」
「唔、唔思……所以不要动作太大……思……」
「你才是不要乱动啦!」
如果乖乖闭嘴让我背就没问题了。可是美夏把许多琐事一件件挑出来,不断跟我抱怨。因为这个缘故,让路上的家庭主妇们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了。
「……会不会,很重啊?」
「这个问题问几次了。你的体重不会一下就产生这么大变化吧。」
顺便提一下,她还真不愧是无视于年龄走后门入学的,一点也不重。明明已经背了她十五分钟左右,还是很轻松的感觉。
咦……十五分钟?
「喂、到路口了,这次要往哪个方向?」
「嗯?这里是哪里?」
「你开什么玩笑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把她丢出去。
「啊、不是啦,我想起来了。要从上一个路口往左转。」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你家啊。」
「从这里算起大概十分钟左右。」
「很明显的,离出发地点有段不小的距离喔?」
「美、美夏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故意的喔!」
「算了,虽然我也不认为真挚又热诚的你会故意迷路啦。」
「唔嗯,美夏知道喔,刚才那句话是讽刺。佑作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说的直接一点,可以用两种动物合起来的词来形容喔。」
附带一提,是马跟鹿。
「……天马?」
「我真的不晓得你是笨(=马鹿)到什么程度耶」
「美、美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算了,那这次要往哪边走?」
「这里是哪里?」
「你是哪里来的天马啊!」
「不要这样夸我啦。」
「我没有夸你!不准害羞!」
不过啊,一直进行这种对话的话,就算不背着她也会成为注目焦点。从打完棒球回来的少年们传来的目光尤其刺眼。
可是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为什么会让我这么愉快呢?即使已经不是驱魔师,美夏本身还是没有改变,这一点我深刻体会到了。
「话说你啊……力量什么的,你现在还有灵感那玩意儿吗?」
「唔嗯。那边的阴影下有个意外死亡的小孩子幽灵。」
「咿?」
我试着凝视美夏所指的那支电线杆,可是不要说幽灵的样子,我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幽灵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东西吗?你是不是又在唬弄我啊。」
「对现世没有执念的死者并不多。几乎所有的灵魂都会在现世停留长短不一的时间。像那个孩子的情况,从气息薄弱地程度来看,他大概很快就会成佛了。」
「是这样子啊……」
「那个窗户有个自杀的上班族正在注视美夏这边。」
「……从现在开始禁止实况报导。」
「附带一提,刚刚已经跟四个幽灵擦身而过了。」
「也不可以作事后报导。」
一边轻松聊天的我,有种很怀念的感觉。不是夏天刚开始时,跟美夏一起相处的事情,而是更早、更早之前……
对了,我在以前——大概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常常跟早希并肩走着同一条路回家。那时候我也常听早希说哪边有幽灵,或是哪里有讨厌的气息之类的话。当时的我完全不相信幽灵这种东西,所以总是听听就算了。即使如此,早希还是一直跟我说着幽灵的事情。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早希的话,我这一生都不会相信幽灵的存在吧。一定也没办法美夏发展出这种聊天打屁的关系。追根究柢,要不是早希的缘故,我也不会遇见美夏吧。
「……仔细想想,我跟你还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唔嗯,可说是一个夏天的aventure喔。」
「你要说英文的话,请先弄清楚再用。」
「佑作很没礼貌耶。美夏可是很了解这个意思喔。翻成日语就是一时的浮气(注6:浮气位日文中指的是劈腿、外遇。)」
这完全不对吧。
「那我问你,浮气是什么意思?」
「唔、唔嗯……该怎么说呢,比方说从刚刚到现在,在佑作背上摇来摇去、飘飘然的感觉吧?」
虽然意思完全不对,可是因为差得太远反而有种相近的感觉。
「那来个根本上的问题……对美夏来说恋爱是什么?」
「思?是在说生殖行为吧?」
「……我已经充分了解到,协会的教育系统有很大的缺陷。」
她过去被称为天才的驱魔师—御崎美夏。可是这家伙却极度缺乏一般常识,完全没有半点融入社会的技巧,也不擅于和其他人交流。
美夏以后该怎么样生活下去才好?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那么佑作先生,接下来就拜托你罗。
到现在我才重新体认到,千佳子说的话有多沉重。
「佑作,这里喔,这里就是美夏的家。」
终于到达的地方,是和我预料中相反,漂亮雅致的公寓。换句话说就是设计感很棒的公寓。看起来似乎才落成没多久。大理石面的正面大厅,在暖色系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以门牌的数量来看,有十五层楼——在乡下地方的鸣海市里,可以说是超高层公寓也不为过。
而在整齐排列的门牌最上面,写有『御崎』两个字。
「你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啊。」
却老是过着为食所困的生活。
「协会的作风,每一次都是这么夸张……」
「这样啊,房子也是协会准备的啊。」
从过去听到的情报来判断,协会似乎是个世界性的组织。在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世界里究竟有多少位驱魔师正活跃着呢?到底能够动用多大规模的资金呢?
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
美夏说自己可以走路了,于是我把她从背上放下,让她带着我走。在最高层最里面角落的房间,就是美夏的家。
「……我回来了。」
门的另一边,是一片沉静幽暗的黑色。明确地告知来客这里没有人在。美夏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才踏进这个房间。
「第一次有客人到这个房间。欢迎光临,佑作。」
「喔喔……打扰了。」
来到应该是客厅的地方,咔嚓一声点亮了电灯。
在这个瞬间,我哑然失声。
这个房间一点也不豪华,反而正好相反。
相当宽广的房间——不、实际上没有大到让人吃惊的程度,只是摆设太简单的关系造成错觉。
里头的摆设只有儿童用的铁管床跟白色的皮沙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家具或是私人用品。没有上漆的水泥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全新的木质地板,在夏天的现在意外地给人一种寒冷的印象。
「对不起。因为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房间乱了点。」
「咦……乱了点?」
我再巡视一次整个房间。
哪里杂乱了。老实说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乱放吧。
「……啊、没、没事,没什么。请随便坐吧。」
美夏闭上眼摇了摇头。而再度张开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点伤心。美夏的眼睛到底映照着什么东西呢?是在看这个房间的某样东西吗?
「我说啊,美夏你才该稍微休息一下吧?毕竟刚刚都还站不稳呢。」
「只是肚子饿了而已,吃饭会比休息更快恢复。」
「美夏说完以后站在厨房前,因为是吧台式厨房的关系,所以即使她站在厨房,从这里也看得到美夏的脸。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我在房间正中央的沙发上坐下。虽然对于是不是可以随便坐上去这件事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起来似乎没有其他能坐的地方,也就没办法了。
我慢慢地在沙发坐下,重新观察房间的样子。真是间缺乏摆设到令人赞叹的房间。就连窗户上也没有窗帘。一点都没有适合人居住的感觉——更不要说是一个十四岁女生自己住了。
在我四处观望的时候,美夏端着一个放有两个碗公的餐盘走了过来。美夏看起来很幸福的表情,打消了我对这个荒凉的房间所抱持的一切疑问。
「久等了,哥——」
冻结的话语。
「……啊……不是……刚才是……」
「呃……总之在面条泡软之前快吃吧,美夏。」
「唔……唔嗯。」
美夏用不熟练的动作摆放碗公。因为没有桌子,所以直接放在地板上。
「喂,等等。这是什么?」
「嗯?是拉面啊?」
拉面……嗯……虽然的确是拉面……
碗公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气。底下的汤汁很清澈,应该是盐味的汤头吧。在汤里飘着面条。以上完毕。
「……你说过,拉面是你擅长的料理吧?」
「唔嗯,我每天都煮喔。」
「……那,为什么没有放进任何的配料?」
「佑作讨厌盐味拉面吗?」
「我不是在说汤头!话说这个波浪状的面条,很明显就是泡面吧?这只是煮完面以后再溶入汤包吧?」
「煮面的拿捏相当困难呢。」
「喔—……」
我试着吸了一口面条。
「……太软了。」
「所以我说过啦,很困难呢。」
「你等我一下——等很多下。」
我把碗公跟美夏留在原地,冲进厨房。
置物柜里——呜哇,全都是泡面。再来是冰箱——呃,根本没这东西。
「这个家是怎么了。」
「美夏打算自己建立一个有居家气息的家庭喔。」
「不要挺着没有东西的胸部自夸!」
我终于领悟到,美夏在学校特立独行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私生活才能展现她真正的实力。可说是美夏的世界。
我叹了口气回到碗公前面。要是面再软下去就难以入口了。
「你三餐这样吃,难怪会昏倒。肉跟菜也要好好摄取。」
「这个时候生的东西容易坏。」
虽然不禁会觉得这句话很有常识的样子,但是不可以被骗。不过基本上一个没有冰箱的人,能说出这番话也算不错。
真是的……真拿她没辄。
「美夏,以后吃饭时间来我们家吃好不好?我妈好像对你有相当正面的误解,我想她会很高兴地招待你的。」
「可是,这样给你添麻烦——」
「要是你在我眼前昏倒,还要把你背回来才麻烦吧。」
「这、这样说也是……」
美夏低着头,滋滋作响地吸着面条。可是因为很烫的关系,她的眼角渗出泪水,还伸出通红的舌头。
「猫舌头。」
「吵、吵死了。」
没错,就像猫一样。在不知如何讨好人的环境下长大的野猫。看似自由奔放,骨子里却是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的弱小存在。
我也不过是拿东西喂了那样的野猫,然后自以为满足罢了。可是啊,要是没有人喂食的话,野猫根本无法生存。
所以说,像我这样的家伙应该还是有必要存在的。
吃完饭后,美夏为了洗碗而回到厨房。虽然我想帮忙,不过被美夏断然拒绝了。无所事事的我再次回到沙发上坐下。虽然再怎么说也只是碗泡面,但是填饱了肚子也是事实,饱足的胃袋让头脑的运转迟钝起来。
我坐在恐怕是高级品的沙发上想事情想到出神。
想着美夏的事、千佳子的事、秋人的事——还有,早希的事。我曾经认为说过要驱除早希的美夏,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敌人。而她的兄长秋人,也被我视为更恐怖的存在。但是回过神来,我现在却在美夏的家里像这样悠闲地休息。
的确,有些事物是不会变的,但是会改变的事物一样也存在着。我和早希的关系会是哪一种呢?能够永远像现在一样持续下去吗?还是说总有一天会不得不改变呢?如果有那么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呢?
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还能保持我自己的样子吗……
〇
「……嗯……」
看来我似乎不知不觉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从窗户穿入的夕阳把整个房间染成红色。因为饭后的饱足感,还有沙发坐起来很舒适的关系——不,应该不止这些。我见到自从海边的事件之后就认为不会再见面的美夏,也许这件事让我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了。
「说到美夏,她人在……」
「……呼……呼……」
「呜哇?」
美夏就在我眼前。她把我的双脚分开坐在中间的沙发上,背部靠在我身上,发出睡着的呼吸声。
「那个……」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虽然我试着回想,却只能想到自己一边听着厨房的水声,一边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为止。也就是说,美夏洗好碗之后,刻意钻到我身上吗?
「……呃,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想站也站不起来。虽然可以选择把美夏叫醒——但是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跟女孩子独处,而且还是贴身的状;再加上窗外一整片染红的暮空——在这种情况下叫醒美夏的话,气氛肯定会很尴尬。
所以这时候我能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咕呜——」
就是装睡。
……不对,不需要打呼吧。
我偷偷瞄着轻轻发出呼吸声的美夏。虽然这时是第一次看见美夏的睡脸了,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观看就是第一次了。
之前曾经听说过美夏有北欧人的血统。这头金发,还有现在被眼皮盖住而无法看见的青色眼珠,的确和日本人不一样。即使如此,我觉得她小巧的鼻子跟圆圆的脸颊和日本人的样貌很相似。以驱魔师的身分在全国——搞不好是全世界奔走的御崎美夏。她的祖国到底是哪里?她拥有可以回去的故乡吗?
看过整个房间,我不认为这里就是她真正的家。万一这里就是她的家,那也太过悲哀了。那就代表她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场所。
不,也许驱魔师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种。没有能够回去的场所,仅仅为了驱除恶灵而不断飘泊……也许就是这么孤独的职业。
「……哥……哥……」
一瞬间我以为美夏醒了,让我身体僵硬起来。不过那只是单纯的梦话而已。
如果美夏没有能够回去的场所,那么唯一的安身之处就是哥哥身旁吧。大概就像这样用背倚着哥哥,美夏才能够不断忍受孤独吧。
「……哥哥……不要走……」
美夏的脸颊贴在我身上磨蹭。也许是梦到哥哥过世的梦境吧。
「……不要让美夏……一个人……」
「美夏……」
看着焦躁的美夏,我摸摸她的头。就像她哥哥做的一样,温柔地、慢慢地。美夏的脸上很快地出现一点笑容。
「嗯……那……美夏也要当驱魔师……」
哥哥过世的梦?不对。美夏所梦见的,是哥哥出远门时的梦。留下年幼的美夏一个人,御崎秋人前去驱除恶灵的时候。
「这样的话……跟哥哥……」
美夏成为驱魔师的理由,搞不好是为了跟哥哥在一起也说不定。不想被优秀的驱魔师哥哥抛下,也不想成为累赘,于是美夏拼命地追赶。于是在她努力前进的期间,美夏自己也成长为一个赫赫有名的驱魔师。
「这样啊……你很努力呢。」
被称为天才的御崎美夏,她不是靠字面上所说的天赋之才拿下这个名号,而是仰赖难以想像的努力才赢取到这项美名。
「……美夏。」
如果我对这家伙说可以不用再努力了,这样真的好吗?因为继续从事驱魔师的理由消失了,所以告诉她可以放手不干,这样真的好吗?
「结果在河川地那里也没听完。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美夏?」
我当然知道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可是我还是不能不问。
「你以后——」
「——美夏,以后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美夏的手臂绕上我的脖子。这个瞬间我想起在海边发生的事,反射性地把这双手抓起来。
青色的眼珠再一次现身。
「……?佑、佑作?」
「啊……」
「美、美夏、现、现在是、怎么……」
我移开了视线。
我没办法正视那双青色眼眸。
「抱、抱歉。」
「不、不、不会,美夏才是……」
我放松手上的力道。但是美夏似乎没有从那里起身的意思。她只是低头缩着身子,继续坐在我的两脚之间。
「美、美夏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没有。」
「那、那就太好了……」
交谈的最后一句话结束了。就连时钟的声音都没有的房间已经变成完全的静音了。不,耳朵还能听见我的心脏跳动的咚咚声。美夏的心脏也跟我一样跳得很快吧。虽然很好奇跳动的速度不知道有多快,但是要把耳朵贴在胸口上听是不可能的。
「现、现在几点了?」
「咦?对、对喔。我想大概——」
可是也不需要问了。没有窗帘的窗户外头,已经是一片夜晚的微暗了。
「佑、佑作,差不多要回家了吧?」
「啊、啊啊对喔。不早点回去有个家伙会担心很多事的。」
「……说的也是啊。」
是我看错吗?刚刚美夏一瞬间出现不高兴的表情。
可是那真的只有一瞬间,美夏起身之后,用往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面对着我。
「今天给你添了麻烦,真对不起。作为赔罪,我送佑作回家吧。」
「不用了,我知道路所以没关系。而且,女孩子单独在外面是很危险的。」
「唔—……」
而且原来几乎不会关心别人的美夏,居然会说出自己要送我回去这种话……让人格外地感触良多。
「这样美夏也不能去佑作家吃饭了。」
我看见口水从美夏的嘴流出来,几乎可以用绵绵不绝来形容。
就算只有一瞬间,对美夏另眼看待地我真是个笨蛋。
「你一辈子都不用来了!」
「为什么!?」
果然——美夏还是美夏啊。
出了公寓以后,外面已经完全变黑了。抬头看天空会发现无数的星星。对了,听说在日夜交替的时段最容易出现幽灵……
我突然发现,在电线杆的影子下有个人影在向我招手。
「……佑作先生、佑作先生。」
「呜哇?」
出出出、出现了——?
「讨厌,为什么一副像是看到幽灵的脸?」
噘着嘴从阴影下出现的是,
「咦……咦、千佳子?你不是回去了?应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得很过分耶,我一直在等呢,等佑作先生出来。」
接着,噘起的嘴又翘的更高了。
「让我等了好久。待到这个时间才出来,究竟在做什么?」
「那……个,那是……」
吃了午饭、睡了午觉——咦?我到底在做什么?
「……呼,算了。稍微走一段路吧。」
「喔、喔喔。」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千佳子催促着上路。
我又偷瞄一次千佳子的侧脸,发现她已经没有那种不高兴的表情了。
「我真的很没用呢。总是会得意忘形,把气氛越弄越糟……」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之前小美的事情罗。其实我是想用更稳当的方法解决事情的……可是佑作先生出现以后,场面看起来就像电影中的对决镜头,我不由得就——」
「不由得就演起反派角色了,吗?」
「呵呵……是啊,就是这样罗。」
她的眉毛皱成八字形,轻轻地笑了。这个样子跟那时候和美夏对峙的千佳子,给人的印象差很多。我想现在这个恐怕才是千佳子真正的面貌吧。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喔。记不记得,就是在学校质问千佳子是不是幽灵的时候。」
「那是因为……我兴头上来了。不是啦,那一次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我不会在意的。」
「可是——」
千佳子轻轻地吐了口气。在那副眼镜里头的红色眼珠,看起来有些倦意。
「——好像被小美全盘误解了。」
「美夏她啊,虽然不能马上明白,但是总有一天她会的。那家伙应该也了解驱魔师是什么样的工作。」
「驱魔师——驱除为害此世的恶灵之人。可是我们绝对不是那种经常受到人们欢迎的存在。也有一些人没有办法接受我们,说实话,无法认同我们的人选比较多。」
「因为一般人看不见幽灵啊……这也没办法。」
咦?这个说话方式简直跟美夏一样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佑作先生还能坦然地接受我们的事情呢?」
「呃……我比较特殊一点啦。」
和幽灵混这么熟的人类,我想已经被列在一般人的范围之外了吧。
「呵呵,佑作先生确实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你的嘴巴果然很坏啊。」
「啊、啊、不好意思。」
千佳子扇扇手想敷衍过去。
我和她并肩走在夜晚的住宅区里——这样安稳的时光,也是令人怀念。
「千佳子,你是不是不会再来学校了?」
「嗯,毕竟也完成工作了。之后要回去协会报告这次的情况——下一次会被派去哪里呢?如果在国内就轻松多了呢。」
「那你为什么要等在美夏的公寓前面呢?难道不是有话想跟美夏说吗?」
千佳子会不会也是真心想跟美夏和好呢——不,这只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没有办法再像那时候一样,三个人一起度过在学校的时间了吗?就算那只是虚假的日常生活。
「那是售后服务喔。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样,我讲话很毒……所以我在想小美会不会很失落。其实后来我也在偷看河川地上,你们两位的状况。」
咦?
「也就是说,难不成……」
「很棒的拥抱喔,佑作先生。」
千佳子故意抛了个媚眼给我。
「女孩子啊,对那种方式很没有抵抗力呢。小美的心一定都软绵绵了呢。」
「不是啦……那只是在商量要不要去吃拉面而已……」
还有,最后软绵绵的不是美夏,而是面条。
「呵呵,我觉得很好啊,很健康呢。就是这样的佑作先生,我才放心把小美交给你呀。」
……交给我、吗?最后千佳子还是没有回学校的打算吧。
「千佳子……你很喜欢美夏吧?」
「那是当然的。小美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那位秋人先生的妹妹。喜欢的程度就跟喜欢秋人先生差不多喔。」
她亲手驱除了自己喜欢的秋人。同时也伤害了自己喜欢的美夏。所以她没有办法在美夏面前现身,没有办法对美夏展现她本来的面貌——如此看来,所谓的驱魔师真是一种罪业深重的职业。
可是在忠于职责的情况下,还能够一口咬定自己喜欢美夏的千佳子,我认为她是个相当出色的驱魔师。
「可是该怎么说呢,就是会一不小心就想欺负一下喜欢的人……」
「这样的个性……还真麻烦啊。」
「其实我是想把小美当成自己的妹妹来看待的。」
「也就是说,你想跟秋人结婚的意思吗?」
「哪、哪有、像我这样怎么能跟秋人先生……!」
「开玩笑的。总之我已经充分了解,千佳子很重视美夏的事情。」
「呵呵,能够得到理解是我的光荣。」
千佳子微微地笑了。
我想驱魔师所希望得到的,一定是能够理解自己的存在吧。
这样的话,我更加希望……她能跟美夏和好。
「基本上啊,如果不喜欢那个人,也不会用小名叫她吧。」
「的确是,像我就没有被取小名。」
「啊、不是,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用小名称呼比我年长的男性……」
「那,试着帮我取一个吧。如果不错的话马上采用。」
「可、可是啊……」
总觉得为难一路演反派的千佳子,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我希望自己至少可以代替美夏,跟那样的千佳子好好相处,所以我一不小心就得寸进尺了。
「接着就没什么使用的机会罗,当作最后的纪念吧。」
「说……说的也是呢。那就——」
「嗯——」千佳子抬头看着天空沉思。看到那副认真的神情,感觉就像某个也是很认真的驱魔师。
过没多久,千佳子简单地,
「因为是佑作先生,那就……小佑。」
说了一个意外平凡的小名。
「很、很奇怪吗?小佑。」
「是不会很奇怪,嗯——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要我这样叫……也是有点害羞。」
「采用!」
「咦?为、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千佳子害羞的样子。这句话就算撕破嘴巴我也不会说出来。
「对了,千佳子。」
「有什么事呢,佑作先生?」
「不对不对。」
「啊……那个,有什么事呢,小、小佑。」
「没事。」
「……咦……啊!讨、讨厌啦!」
红透脸转过头去的千佳子——很棒。真的很棒。
「不、不可以戏弄我啦。这种事情请对小美做。」
「嗯?为什么这时候要抬出美夏的名字?」
「我觉得很速配啊,小美跟、小佑。」
「等等,我没有当萝莉控的兴趣。而且要说我喜欢哪一种的话——」
「的话?」
千佳子歪着脑袋。
……我喜欢巨乳。这句话就算撕破嘴巴我也不会说出来。
「算了,这个也不能一味地勉强呢。而且佑作先……不对,小佑也有很多隐情吧。」
「……差不多啦。」
「不过小美就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因为我是做这种工作的缘故,没有办法陪在小美身边。」
「嗯嗯,我知道了。不过……也要有我能做到的事情啊。」
我也想过这种时候可以说大话来要帅,但我还是没有自信。而且,这也不是自己能够保证的事情。
「呵呵,小佑直率的地方,我觉得很棒喔。」
跟千佳子共度的平稳时光很快地就要接近终点了,道路的对面可以看见我家的灯光。那是我的归处。等待我的存在也在那里。
「其实很想要小美继续当驱魔师呢。这是协会的意见,当然我个人也是。」
「嗯?你不是说她已经没有资格了?」
「当然,冒用秋人先生的名义去驱魔,以及没有更新资格都是问题。所以我才按照协会的规则剥夺了那只怀表。可是失去小美这种水准的驱魔师,对协会而言也是一大损失,我想只要把事情说明清楚,应该马上就能取回资格了。」
「那,真正的问题在于——」
「没错。就是小美自己的心情。这一点我们不管做什么也帮不上忙。」
「换句话说,就是看美夏自己了。」
我在大门前停下。可是我不打算马上进门。因为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件让我在意的事。
那就是美夏在睡着时说的梦话——美夏成为驱魔师的理由。
「那么。要是,美夏又说自己想成为驱魔师的话——」
「嗯。协会一定会欢迎她的。当然我也是一样。但是这对小美来说是不是件好事,我就不知道了。」
美夏视为最重要的存在被驱魔师驱除了。别说要她自己成为驱魔师,就算她去恨拥有驱魔师之名的人也不奇怪。
「之前我也提过,驱魔师绝对不是人人欢迎的存在。时而遭到孤立,时而遭到轻蔑,即使如此还是要继续完成工作。虽然我们将小美当作史上最年轻的驱魔师来吹捧……可是小美却是一直用那副娇小的身躯面对人们的恶意。」
美夏因为仰慕哥哥,为了待在哥哥身旁而成为驱魔师。可是美夏和她的年龄一样只是个小孩子。那颗年幼的心灵,要负起驱魔师这个职业也许太过沉重了。
「我想那是因为秋人先生的事情才让她爆发了。这本来不是小美自己的问题,这也许是协会本身背负的问题。」
开口说这些话的千佳子,也还在可以称作孩子的年纪。她一定也有很多跟美夏一样的不愉快回忆。
「千佳子……你会后悔成为驱魔师吗?」
「不会,一点都不会。当然也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不过我觉得是很有挑战性、很棒的工作。驱除恶灵不但可以帮助人们,最重要的是可以解救那些变成恶灵的人。」
解救那些变成恶灵的人……吗?
「我们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吗?」
「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想法。不管我们再怎么期盼,还是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真的是这样吗?哥哥的死——对美夏来说,这个理由真的充分到足以让她放弃驱魔师吗?
——人真的没有办法克服重视之人的死吗?
「那么就到这里为止了,小佑。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过要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时候,请记得叫我一声。」
「啊……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也替我向小美问好。」
「嗯,我会传达的。」
接着,千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的背影——我看着那个就像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女生的背影时,我也想起来了。
千佳子的老师也在两年前过世了。虽然我看不见,但在那个小小的背影上确实背负着巨大沉重的东西。但是她现在还是持续做着驱魔师的工作。一个人持续走在幽暗的道路上。
这就是名为希望的答案。
「一定会再见面的!不对!我一定会让我们再见面的!让你、还有美夏!」
我放声大喊。也不管会吵到邻居,我只是专心地大喊。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克服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前进的。
没错——我想要相信这个道理。
「所以你要等我!相信我然后等着我!」
千佳子回过身来,深深地鞠躬行了一个礼,接着就消失在夜幕的另一头。
「太—晚—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我床上有个小孩在胡闹耍赖。不对,以小孩来说大过头了。
「我—等—好—久—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喔喔,这也算是一种灵异的不明杂音吧……
「你还来啊……稍微让我沉浸在余韵之中吧……」
「我才不管!跟其他女孩子见面后的余韵我才不管呢!」
「啊,事情败露了吗……」
「嗯,我一直在看喔。从这个窗户用充满恨意的眼神一~直看着。然后对着她作祟。」
「不可以作祟!话说,如果是千佳子的话,大概会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反弹回去吧。」
「那我就用超级力量再反弹一次。」
「这样的话会被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反弹。」
「那我再用超级特殊力量反弹。」
「这样又会被神秘不可思议的冥界力量——」
喂,作祟的力量到底往返几次了。因为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于是我强制性的中断对话。
「——你还是真的没变啊,早希。」
早希。本名是静森早希。直到一年前为止还是我的青梅竹马,而现在则是住在我房间里的幽灵。明明没有必要,却还是穿着制服,连头发也用发夹好好固定。因为她之前也换过泳装,所以我想她应该可以自由地改变服装。不过早希执着于这个打扮是有理由的,因为这是她生前最后穿的衣服。
「呵、呵、呵—因为我是永远的十七岁嘛。」
那是不会改变之物的象征。那是无法超越之物的象征。
「喏、喏,刚才是千佳子小姐吧?你们说了些什么?」
千佳子说过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却不这么想。
「难不成又是外遇?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外过了?」
变化并不一定总是会带来好的结果。但是也不能这么断定。
「真是的,你都不说话我怎么会知道啊。说说话嘛,佑作。」
我应该传达的是什么?我应该相信的又是什么?
在我心中不会变的是什么?在我心中会改变的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
结果说出口的居然是这么没用的话。早希大概是被吓到了,她闭着嘴巴,眼睛张得老大。
「我被千佳子托付了重任,她说美夏就交给我了!美夏在我怀里哭,她问我以后自己该变成怎样才好啊!」
我没有资格说早希是个小孩,像这样——像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才比较像小孩。
「可是我只会说些没有用的话!我连替那家伙做个退路都办不到啊!」
不过,一旦溃堤之后就再也挡不住了。
「我到底该做什么才好?我该为美夏做什么才好?我想要拯救美夏……我想让裹足不前的她,再一次往前迈进啊!」
为什么我会这样恳求,理由很单纯。
因为我已经没救了。我已经不会改变了。所以希望那家伙至少能走上跟我不同的道路。我想要让她看见希望。
「我要……我该……」
眼泪大颗大颗地冒出,宣泄不止。借用语言的形式,把理应不能目视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倾倒出来。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塞住它。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接受它。
不——我错了。
「那么……佑作希望我做什么?」
「——咦?」
我抬起头来。
看见正在笑着的早希。
「只要是为了佑作,我什么都会做喔。因为我啊,就是为了这个才存在的。」
早希,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所以才会变成幽灵留在这里。
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将早希束缚在这个世界的,是我吗?
不会改变,指的是我的想法吗?
「我啊,是因为佑作的期望才会在这里。」
这就是,我的希望吗?
早希总是我行我素,只会说着自己的愿望。但是就连这个也是我的愿望吗……?
「可是,如果美夏克服了秋人的死亡,重新成为驱魔师的话……这次一定会把你……」
「佑作希望这样的话,我愿意喔。」
「……早、希……」
带着微笑的那张脸,没有一丝阴霾。
「因为这样下去我会变成恶灵不是吗?是佑作自己说不可以这样的。」
「是啊……可是那个是……」
「佑作说不可以的话,我就不做了。」
那也就是代表——
「喏、佑作期望些什么呢?想要我怎么做呢?」
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骗人,其实你早就察觉到了吧。」
什么?你说我察觉到什么?
「——维持现状是不行的这件事啊。」
早希笑着。正因为她看穿了一切才会那么说。
「我来帮忙吧,因为这是为了我的佑作。」
那份笑容,让我的胸口,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