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认为不会改变的日常生活,发生了点小变化。
那是真的很小,本来应该不需要特别提出来的些微变化。可是对我来说,那是非常巨大的变化。
「……早、早安,佑作。」
美夏穿着制服来上学。
不对,她平常就有穿制服了,不过今天没有套着深蓝色的长袍,也没有拿着巨大的手杖。
短袖的水手服和缝有褶襇的迷你裙。充满夏天风味、这身凉爽的服装,出色地和早上教室的光景溶为一体。
「那、那是什么表情。哪里怪怪的吗?果然很奇怪吗?」
面对这个款式的美夏,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为、为、为什么不讲话?说说话啊。」
「……好像在角色扮演。」
「角色扮演?」
美夏高声尖叫,接着则是哑口无言。
拜托你,如果要哑口无言,请在尖叫之前这么做。因为这个缘故,班上同学突刺过来的视线让我好难受。不光只有视线,还听得见像是「坂元又欺负御崎同学了」,或是「强迫她角色扮演」之类令人坐立难安的窃窃私语。算了,现在不管被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了。
「这、这个打扮我果然冷静不下来。佑作,你有没有带什么衣服?」
「我记得,置物柜里有体育课用的运动服……」
「太好了。」
「不不不,还是住手吧。在裙子下面穿运动裤之类的,就一点魅力也没有了,所以还是住手吧。」
我拉住兴冲冲地往教室后方置物柜前进的美夏。以前在这种时候我会抓着她的长袍,可是今天没有地方抓,只好改成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的形式。
「……是吗。既然佑作这样说了。」
嗯?今天意外地很听话……
美夏一边顾着裙子的边缘,一边回到窗户旁边自己的座位,轻轻呼了口气。那个气质果然不像往常的美夏。
「……难不成,她在思春吗……?」
这个想法实在恐怖到极点。不不,只有在美夏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这家伙虽然若无其事地穿着制服坐在这间教室里,可是内容物只有十四岁。而她的精神年龄大概只有八岁左右。
「喂、美夏,你该不会是——」
「嗯?怎么了,佑作?」
像是在抛媚眼的视线。似乎有些哀愁的表情。这个果然是——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太失礼了。今天的美夏可是连早餐都没有吃呢。」
「……这不是可以拿来自夸的事情吧。」
简单来说,就算会发生天地异变,美夏也不可能会思春,她只是老样子,因为肚子饿没有活力,太好了。
……不对,这才不好。
「就算是泡面也没关系,你好歹要吃点东西再来上学。搞不好会像之前那样又倒下去。」
「你说的是已经钓到的鱼不用再给饲料吃的意思吧。」
「为什么会讲到这个?像你这样的小鱼,钓到以后要放生才合乎礼仪。」
「……佑作昨天明明说,以后要每天帮美夏做饭的……」
————啊。
仔细想想,我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不过这句话被美夏依照她个人需求,曲解得很严重。
「……佑作是个骗子。」
美夏别开视线,软弱无力地低语。看到她这种跟平常不同的样子,明明没有亏欠她的地方,我却还是不由得动摇了。
「我、我没作过会外送的约定吧?想要吃饭的话就自己来我家。」
「佑作的家吗……」
接着又一声叹息。
「……美夏真的可以去吗?」
「我昨天也说过了不是吗。不用跟我客气也没关系喔,因为我家没有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也包含早希吗?」
一瞬间,我回答不出来。
我想到昨晚早希说的话。
早希说她是为了我而存在。她也说只要是为了我,什么都会做。那么如果我希望的话,早希也不会不愿意帮助美夏。
不过那是——
「美夏讨厌早希。所以早希一定也讨厌美夏才对。」
「那、那种事情……」
才不会发生。我可以这样断言吗?
就算是为我好,早希还是个幽灵。还有即使失去了驱魔师的资格,美夏依旧没有失去那份荣耀。
「美夏和早希,是绝对无法相容的存在。」
像是咬紧牙关一样低声说话,美夏转头背对着我。
我真的可以协助美夏吗?我有那样的资格吗?
「……」
现在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日常生活正在一点一点改变。而没有改变的人,正从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偏离。逐渐扭曲。
——其实你早就察觉到了吧,维持现状是不行的。
是啊,早希。也许就是这样。
你说过你会帮助我,这样就没什么好犹豫了。
试着想想吧。
「……饿死了。」
我能够为美夏做到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〇
到了午休时间,我正在思考应该跟美夏说什么时,被笹田叫了出去。
「喂、坂元,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笹田用拇指所指的是,趴在桌上装睡的美夏。
「……美夏也有很多苦衷。现在就不要问太多了。」
「就算你这么说……这个周末就是校庆罗。」
仔细一想——我在试着脑中摊开九月的日历。我们学校往年都在九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和礼拜天,在这两天举办校庆。虽然学期初是很忙乱的时间,可是能够把暑假当做准备期间也是一项优点,再加上学校似乎有意赶在课程正式开始前,把校庆结束掉。这很像是我们这种半吊子升学学校会有的想法。
对啊,在处理驱魔师等等的事情之前,还有校庆这件事。
「总之就交给我了。在那天之前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虽然没有自信,也只能这样断言了。
不,试着想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我很清楚,为了让美夏克服秋人的死亡,必须再一次让她跟幽灵还有驱魔师正面对决。因此校庆的灵异照片监定,正是达成目的的绝妙机会。
「拜托你了,坂元。没有长袍的话也营造不出气氛。」
「嗯嗯,当然……咦?」
……长袍?
「喂、喂……交给你真的没问题吗?虽然只是校庆的活动,也不可以弄得像扮家家酒啊。一定要让御崎同学穿上平常那件长袍,才有监定士的架势。」
我转过头去,美夏的身影映入眼帘。趴在桌上的是一个身材稍微娇小,一头金发的普通女生。
喔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个样子的确是一点驱魔师的威严也没有。
「难道是为了校庆而拿去洗了吗?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
呃……长袍的确是……
……昨天在河川地上,被千佳子,
「抱、抱歉。老实说那个昨天弄丢了。在、在河里玩的时候流走了。」
这个理由还真烂。算了没有不能把事实讲出来。反正是夏天,当事人又是美夏,说个去玩水的谎应该有相当程度的说服力吧。
「……你们啊,都几岁了还在玩这个。」
我也被当成共犯了。
「可是这样一来就伤脑筋了……」
无视于我悲哀的表情,笹田用手抵住下巴低声念道:
「不幸的是在这个乡下地方没有这种店,即使用网路购物订购,能不能赶上校庆也是未知数。」
「网路购物……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有在市面上贩卖吗?」
「嗯……有卖的地方就是有卖。虽然因为价钱的关系,质感不够好是它的缺点,不过最近的产品都改良过了,再现性也好。」
……再现性?不,现在吐槽的话只会陷入胶着状态。
「唔嗯,没办法了。坂元跟御崎同学不用参与到校庆当天为止的准备工作。做为交换,你们两个在校庆之前要把长袍做出来。」
「……什么?手工制作绝对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裁缝的经验耶。」
「裁缝是,爱啊。」
「就算用精神论来说也……」
「这样的话就让我来做吧。我可是对自己的技术很有自信的。首先要量尺寸。」
笹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卷尺,只见他一边拉开卷尺,一边朝着美夏的座位而去,他的眼睛异常地闪闪发光。
「……我知道了,我来做,请让我来做。」
感觉到危险气息的我,从笹田手中夺下卷尺,像逃跑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笹田则是一副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
那个随过而安的笹田居然会自己主动出手……好像稍微发现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了。
我回到座位坐好以后,看起来血糖明显不足的美夏往这边看过来。
「佑作,美夏肚子饿了。」
「你都不会体谅别人的心情……」
「……唔—……」
看起来不高兴……不、是看起来有所不满的表情。
美夏的饥饿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今天比往常还要多一些消沉。脱下长袍之后力量也跟着衰退,搞不好有这种设定喔。
「……我不想花力气去了解佑作的心情。」
「关于这一点,我还没看过你努力的样子。」
「美夏奉行的是没有报酬就不努力的主义。」
「不……麻烦你努力一下吧。」
没想到昨天长袍才被千佳子夺走,今天又要自己制作。这感觉就好像周围的人强迫美夏成为驱魔师一样。
这个幻想也许不完全是错的。原因在于接下制作长袍工作的我,也许下愿望想要再一次看见身为驱魔师的御崎美夏。
我的愿望。班级的意向。还有美夏的心情,各式各样的想法交错在一起。
但是最后还是要美夏自己来选择自己的道路。所以我应该做的,不是为美夏准备后路,而是在她能够迈步前进的那一天到来时,替她准备好选项吧。
现在的我,起码可以做到这样的事。
「美夏啊,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你要请客吗?」
……话题未免也跳得太快了,你是有多饿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请你吃饭,所以稍微陪我一下吧。」
「了解!」
和刚刚的表情截然不同,美夏笑颜逐开。就连稍微苍白的脸颊,现在也浮起一点点红色。
多么……多么高兴的表情啊。
第一次见面时,还觉得她是个毫无表情的女孩子。要解读她的表情必须花上不少时间。但是现在不管是敌意或是快乐,她都不会隐藏起来,而是原封不动的表现出来。
美夏果然正在改变。
那么没有改变的——还有一定要改变的又是什么?
「要带我去哪里?寿司吗?还是天妇罗?」
「请你考虑过高中生的财务状况之后才开口。」
「……麦、麦当劳吗?」
「不要一脸失望的样子,这样对麦当劳叔叔太失礼了。」
附带一提,以高中生的眼光来看,麦当劳也是相当奢侈的。
「真是的……今天就当作特例,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
「嗯、怎么了?」
「……佑、佑作,可、可、可以跟你谈恋爱吗?」
「建议您先看过我的钱包里面以后再重新考虑一次。」
在我的身边,有许多东西改变了。
钱包里面也……改变了。
〇
「颜色跟厚度——算了,差不多是这样吧。」
「咦?佑作,你从刚才就在忙什么?」
美夏带着狐疑的表情靠过来,我顺手抓住她的盾膀,当场捕获。
「佑、佑作你在干什么?放、放开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啊!」
因为刚刚才受过麦当劳先生的照顾,现在她真的很有活力。因为出了学校的关系,情绪似乎比较亢奋一些。
「好啦,来,站好一点。背部挺直。」
美夏让身体僵硬直直站着。重新看一下她现在的样子,我发现美夏的体型真的很娇小。跟我的身高差了有一个头——不,是快要两个头。
「……唔—……」
为了弥补身高的差距,美夏抬高下巴、踮起脚尖。
「不准耍赖。」
我敲了一下她的头,让她回到立正的姿势,再把卷尺从脚踝拉到肩膀。
「有一公尺的话就足够了,不、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买一点五公尺好了。」
我再回到陈列柜前面,拿起选好的布料。
这里是所谓的大型量贩店某一个角落,这块区域陈列了形形色色的布料。抛下忙于校庆准备工作的同班同学跑到街上,让我有一点罪恶感。不过这毕竟也是准备工作的一环,所以能够获得谅解吧。
「佑作,这个难道是……」
在我手上的是一块稍微厚重的布料。顺便说一下,价格是每公尺两千八百元——意外的贵呢。这似乎是在天鹅绒上以棉布加衬而成的制品,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
「是啊,要做你的长袍。」
「……长袍……」
这个词汇让美夏消沉下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长袍是驱魔师的象征,然而美夏现在已经不是驱魔师了。
「不用那么在意。这不过只是校庆用的衣服而已。」
「可是那个是……」
她像个小小孩一样,紧紧抓着我的制服下摆。那张脸上清楚地浮现出藏不住的害怕。
那是对驱魔师这个存在本身感到畏惧的念头。那是年幼的心灵被那个庞大的名号压垮而显露出来的表征。
我想要守护的,是美夏本人。
「美夏,也许现在的你确实不是协会认可的驱魔师。现在得你只是一个高中生,是我们班的一份子。但是——」
但是,至少。
「我们班的同学,大家都希望你可以再穿上一次长袍。只有这个是事实。」
「美夏……再一次……?」
「是啊。也就是说,对我们班而言你现在还是个驱魔师。大家都认同你是驱魔师这个事实。」
所谓的驱魔师,是被人孤立、被人轻蔑,也要继续挺身面对黑暗的孤高职业。但是这绝对不是代表每一个人类都对他们怀有恶意的意思。认同驱魔师的人是存在的。因此被人们接受的驱魔师,也是存在的。
然后美夏——要在那个班级中取得那样的地位。
……和早希不一样。
「所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吧?要不要在校庆上让大家看看,驱魔师御崎美夏的英姿呢?」
「驱院师……御崎、美夏……」
美夏成为驱魔师的理由,是为了待在同样身为驱魔师的秋人身边。而那个秋人已经消失了,美夏继续担任驱魔师的理由也不见了.
可是还没有完全消失。在美夏的心中有道青色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仍然在引颈期盼下一次猛烈燃烧的瞬间。
——我,是这么相信的。
「……佑作。」
美夏的手,离开了我的制服。接着,她的手指抚上在我手里的深蓝色布料
「……要帮美夏作吗?为了美夏,再一次……」
「虽然我说不出『交给我吧』这么骄傲的话,但是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去做。」
「可、可、可以跟你谈恋爱吗?」
「……建议您等到看见成品以后再重新考虑一次。」
话说回来,美夏好像把恋爱跟生殖行为划上等号,因此可以的话,还是饶过小的吧。
「还有啊,长袍这种东西跟斗篷不一样,上头还有连帽啊袖子什么的,很多不同的零件。事前也必须测量清楚——美夏,过来一下。」
「呀、呀啊?」
我把美夏拉过来,拿出卷尺绕过她的腋下。
「我看看,胸围是六……」
「恶灵退散!」
……挨了一记重拳。
「佑、佑、佑、佑作你在做什么!」
「没有啊,因为尺寸不量不行啊。要是太小的话怎么办?」
「美、美夏才不小呢!」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慌张起来——『恶灵退散』啊。这句台词真是好久没听见了。
这不是进入状况了吗,美夏?
「那我量腰围就好。反正都差不多。」
「佑、佑作真是太失礼了!」
买完东西后一直到在公寓前道别为止,美夏一直都很有精神的样子。能接下制作长袍的工作真是太好了。照这个样子,等到校庆结束时,美夏应该可以顺利恢复到最佳状态。
是的,在校庆那里一定能打开美夏的未来。一切就要从那里开始。
现在只要——专心思考如何度过眼前的校庆就够了。
只要这样就够了。
〇
话虽如此——
「不对啦,佑作。袖子的地方要反折一次,在从那边开始缝。」
「像、像这样嘛?」
沙嚓沙嚓沙嚓
「不行不行,缝线露得这么明显是不行的!」
通往校庆的道路真是漫长又严峻啊。
「好,把这边裁开。」
「了解。」
咔嚓咔嚓咔嚓。
「咦?为什么变成短袖了?」
「咦、怎么会……?」
——条路真是非常漫长又充满危机啊。
「没关系嘛,这样子有夏天的感觉不是很好吗。顺便把下摆缩短的话就会很时髦很漂亮喔。」
「驱魔师不需要时髦。唉……果然还是不行,作长袍什么昀。」
「不要说这种话!好啦,快点动手!」
跟美夏一起去买布料没有问题。跟妈妈戒裁缝工具也没问题。可是请发出豪语、自认擅长裁缝的早希来指导我就是个大失败。这样根本就和我同样水准嘛,要是情况更糟的话不就比我还差了。就算当作跟我一样好了,这样子一加一也绝对不会等于二。而是像多头马车一样。
「没想到佑作这么笨手笨脚!」
「那是我的台词。我还以为早希是更擅长家事的女生。」
「女生做家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时代,反而是男生非学会操持家务不可!」
「幽灵不要跟我谈未来!」
可是,照这个情况真的能赶上校庆吗?荷包越来越瘦,反而是疲劳越积越多,而校庆的日子已经就在眼前了。
「没问题的,佑作。不要着急,好好努力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的也是。只有这一次要试着向你学习那种没有道理的乐观呢。」
不管发生什么,早希都很有耐心地陪着我,让我感到相当佩服。
老实说买回布料的那一天,我就向早希鞠躬致歉。就算她说过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要拜托早希来帮助美夏——为了这个,我觉得自己必须鞠躬致歉。
一起生活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以上,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早希是凭自己的意志黏在我身边的。所以我是被害者。以前我肯定在心中这么想过。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现在会感到不安也没办法。美夏说她讨厌早希,所以早希一定也讨厌她才对。如果美夏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早希就是抱着不甘愿的心情在帮我。我是不是又在无意间束缚了早希呢……
「我说早希……你喜欢美夏吗?」
我看着天花板开口询问,明明是故意不要和早希对上视线的,但是那个没礼貌的幽灵却在空中飘进我的视线范围。
「嗯—?之前也问过一样的问题呢。佑作就那么喜欢美夏小姐吗?」
「没有,也不是这样……话说,我之前有问过吗?」
「我想想,印象中是美夏小姐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
那是初夏发生的事了。
我问早希的时候——一边看着睡在这张床上的美夏的睡脸。
「你问我:『你能相信美夏吗?』」
「虽然我的确说过,可是意思完全不同啊?」
「是一样的喔。可以相信某个人,就代表喜欢那个人不是吗?」
「总觉得有点诡辩的感觉……算了。那你的答案呢?」
「我的回答,跟那时候一样喔。」
我回想那意天的对话。印象中早希对我的问题——
「——我想要帮助美夏。」
早希的回答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因为是早希是不变之物的象征,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这次换我发问了。」
「嗯?什么啊,这么突然?」
「你……喜欢我吗?」
我的身边充斥着改变的东西,没有改变的少之又少。
即使如此。
如果说我的心中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我喜欢你喔,早希。」
一定可以只用一句话来表达。
〇
意识渐渐蒙胧。
第一节课我开启了熟睡模式,就这样到第二节下课为止的期间,几乎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第三节数学课被点到,因为回了不相关的话而被大家笑,然后到了第四节的世界史又进入熟睡时间。星期五的上午就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了。
校庆的气氛渐渐高涨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叹着气。
……不对,我旁边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在叹气的女学生。
「佑作居然连二阶齐次线性递推式都解不出来。你到底在高中学了什么?」
「不是,那是睡昏头的关系……说起来你明明是冒牌高中生,为什么会知道解法?」
「因为美夏是天才啊。普通的知识在协会都学过了。」
协会那些人至少也该教她一些常识……虽然我用这种讽刺的眼神看回去,但美夏当然是不会理解的。
「不、不要看得那么入迷。」
「我才没有入迷!不准害羞!」
唔,声音太大都震到脑中了。
也真是的,连校庆都还没到,而美夏看起来已经找回以前的样子了。明明我这边可是为了你而连续好几天睡眠不足……
「啊,现在不是唱双簧的时候。我之所以勉强来上学就是要拿这个给你。」
「嗯?怎么了,佑作?」
我和美夏两个人盯着书包里瞧。
里面有块深蓝色的布料——那是完成之前的名称。在好几天前它的确还只是块布料。可是现在已经转化成对美夏有重大意义的东西了。
我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对她说:
「——长袍,做好罗。」
摊开之后几乎和美夏身高一样的大长袍。这样的东西就在眼前,让美夏那双青色的眼睛睁得老大。虽然没有闪闪发光的银怀表,但是其他部分都是在试图重现原貌的打算下制作而成的。这样应该能得到美夏的认同吧。
「你要看傻眼到什么时候啊。来吧,试穿看看。」
「美、美夏才没有看傻!」
美夏几乎是用抢夺的方式接过长袍,然后紧抱在胸前……接着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美、美夏……真的可以穿上这个吗?」
「到现在还在说什么啊。如果你不穿的话,要给谁穿?」
「佑、佑作……」
「驱魔师坂元佑作,来也!这是什么啊?」
一瞬间,我想像自己穿着长袍挥舞手杖的样子。真是丢脸到极点了。样子丢脸之外,还要一边转过头去说出丢脸的台词。
「能够适合她的,就只有美夏了。只有御崎美夏这个人而已。」
「是、是吗……」
美夏微微点头。
很快地,她用战战兢兢的动作穿上。淡色系的夏季制服,和上头的深蓝色长袍形成对比。
接着——
「有、有、有没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在我面前的是,过去那身熟悉打扮的美夏——不对,那是驱魔师御崎美夏的姿态。
我虽然不知道改变或不改变哪个比较好,可是唯有这时候我能确定。在我面前的少女,这个姿态才是她的应有的样貌。
「为、为什么不说话?还是很怪吗?哪边很奇怪吗?」
「不是……说真的,我看傻眼了。」
「什么?」
「少女的脸颊一瞬间红透了,她一下子转过身背对着我。长袍的下摆和金色的头发,都随着这个动作轻轻飞舞起来。」
「什么啊,你害羞了吗?」
「才不是!美夏只是想说,佑作的眼神不怀好意而已。」
「不要害羞啦,很适合你啊。」
「所、所以我都说不是了!」
光是这几句话,就让美夏带着翻飞的长袍像只脱兔一样逃走了。也许真的是戏弄得太过火了。
……哎呀,现在不是这样悠闲地思考的时候了。
为了追美夏回来,我踏出了一步。
「喂、美夏,这是赶出来的东西,太乱来的话很危——」
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摇晃了一下。
……怎……么……?
我的视野突然一片空白,双脚也失去力气。
啊,对了,昨天几乎整晚没睡——我一边想着,一边感觉到我自己的身体倒在地板上。
「佑作?」
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美夏的叫声,我的意识关上了。
我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听见的是美夏的声音,而我取回意识以后,立刻听到的也还是美夏的声音
「……佑作真是愚蠢。」
我真的完全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为什么我要挨骂呢?
「为什么要努力到变成这样子。美夏没有办法理解。」
不知从何处传来得美夏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带着怒气,可是同时也像是在哭的感觉,果然是生气的样子。
「在海边的事情也是,在河川地的事情也都是这样。为什么要为了美夏这么拼命?为什么要为了美夏变成这样?」
不仅仅是现在的状况,我连美夏在说什么都不明白。因为那些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美夏和我是相似的同伴,所以美夏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
美夏努力完成了早希做不到的事情。那么美夏也能完成我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我这样相信,所以我才想帮助美夏。
没错,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可是,我很高兴。对于佑作为了美夏拼命……为了美夏而乱来感到高兴。」
是吗,那就太好了。没有替那个我行我素的美夏带来困扰,真是太好了
「……就是因为这样,美夏才不能原谅自己。总是被佑作保护,没有任何力量、只会惹麻烦,美夏没有办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起来我好像是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而在床边——似乎是美夏坐在那里。她穿着深蓝色长袍,一脸又像生气又像在哭的复杂神情。
「力量的话你是有的喔。如果你不相信,去站在镜子面前试试。那里肯定有个比任何人都真挚又充满热诚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无力呢。」
「——什——?」
「咖啷——」美夏弄倒圆椅站了起来。深蓝色的长袍飞展开来,它的存在感突然变得又强烈又巨大。
「佑、佑、佑作?难不成,你、你都听到了……?」
「只是从中间开始而已。你该不会是一直在这里顾着我吧?」
「……」
只见美夏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送出空白的话语。
「嗯?美夏你刚刚说什么?」
「恶、恶、恶灵退——」
美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那只手杖,接着把它举高。
「为、为!等等啊美夏……」
可是那只手杖没有挥下来。
「……唔—一
美夏停在高举手杖的姿势,两个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唔—……」
然后她用手杖的前端,像在试探一样戳着我的胸口。不会痛……反而跟搔痒差不多。
这种变化,难道是……不!总不会、难不成、万一……
「美夏,难不成你——」
「闭、闭嘴。不可以再说下去了。」
「——学会手下留情了!」
「恶灵退散!」
她用浑身的力量痛击我的胸口。
然后我就体验到今天第二次昏倒的经验了。
后来让我恢复意识的,不是美夏的声音,而是乌鸦的叫声。我似乎是很出色地昏死到傍晚了,我身上的疲劳也因此消失无踪,反而胸前多了一道瘀青。
我和美夏并肩走在已经完全染成朱红色的走廊上。校庆的准备工作几乎都完成了,剩下零星几个学生在修缮夸张装饰的身影。
「糟糕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昏倒。」
「真是的,佑作连自我管理都做不好。」
「……不对,这有一大半都是你造成的。」
「……唔——」
我看着美夏转过头去的侧脸,胸中一阵刺痛。
这、这个感情难道是,恋爱?
……怎么可能。不过肋骨没有骨折真是太好了。
「听好罗,美夏。明天会有很多校外人士进来。严禁做出突然尖叫攻击对方的行为。」
「这是当然的,美夏才不会做这么愚蠢——」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
「——有很多一般人会来吗?」
没错,虽然现在美夏也能够和班上的家伙自在地交谈,但这家伙原本可是极度怕生的。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理由。以前千佳子也说过,驱魔师绝对不是受到人类欢迎的存在。我想大概是因为美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暴露在众人的恶意之下,因此自然而然就变得害怕、想要躲避其他人的目光吧。
驻足在染成赤红的走廊上的长袍少女,在我的眼中某处映照出幻影。
「是啊,明天我会尽量陪着你的。美夏只要做平常的美夏就可以了。」
少女依旧停滞不前,我执起她的手。
就是说啊,美夏停着不动的话,只要我用手拉着她就可以了。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走才好,至少也比一直留在原地来得好。
美夏抬起头来看着我。
「……拜托你了,佑作。」
接着,她马上又别开脸。
我只有对她点点头而已。我和美夏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我们两个应该比刚碰面时走得还要近。
所以明天开跑的校庆也是,只要我们两个合力应该就可以度过了。
「话说回来,佑作的手上都是汗。」
「我说啊……这时候不要讲这种破坏气氛的话好不好。」
话虽如此,我重新看向握在一起的手。
在学校走廊上牵着女生的手一起走路会发生什么事呢。现在虽然人不多但也不是一个也没有。一想到他们会用什么眼光看着我们——不,不要想了。不小心意识到这件事,让我的手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这样子在万一的时候就麻烦了呢。」
「什么是万一的时候?麻烦又是指什么?」
「……唔—……」
现场被奇妙的沉默支配着。总觉得和刚刚在保健室里,被美夏轻戳时的气氛很像。
「……运、运动会跑大队接力的时候。」
「喔喔原来如此,接力棒要是掉了,情况的确是非常不利呢——已经跳过校庆在担心运动会了吗?」
我决定了。这辈子再也不要跟这家伙牵手。就算大队接力我也不要当她的前后棒次。
「校、校庆没问题的。因为——」
「嗯?」
「佑、佑作会陪着我的关系。」
我重新握紧松开的手。
——就只有现在。在这家伙可以一个人前进之前,就让我用手拉着她走吧。
「对了。如果有个像定型文一样的标语,也许会有不错的效果喔。万一词穷的时候可以用定型文来化解危机,像是这种感觉。」
「定型文——像是决定性台词一样的东西吗?」
「虽然觉得意思有点微妙的差异……差不多就是那样。」
我记得,千佳子在驱除恶灵时也说过类似的句子。那个是决定性的台词还是一种咒文,我实在搞不清楚。
相较之下美夏只有一句『恶灵退散』,实在有点欠缺原创性啊。所以针对这一点,有个决定性的台词也许会有不错的效果。
「如果是决定性的台词,我已经想过了。」
「喔——以你的标准来说算是准备充足了。是什么样的感觉?」
「要、要在这里说吗?」
「不要害羞。好啦,就当做预演吧,把我当做客人试试看。」
「那、那、那就——」
美夏用严肃的表情干咳一声。
「——你已经、死了。」
「不准抄袭!」
「那、那么换成这种的怎么样——要死一次、看看吗?」
「所以说不准抄袭啦!还有不要再死来死去了!」
「那我要出绝招罗——就让我除灵师·美夏带你前往极乐……」
「呜哇啊啊啊,停停停停停——!」
还好啊,有事前先听她说过。万一校庆当天说出口,会招来反感的。
照这个状况,当天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啊。
嗯……加油吧。
「喔——主角们终于回来了。」
抵达教室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是鼻尖沾有白色油漆的笹田。看来现在好像正在进行招牌的最后修饰。
教室里还有几个男女同学留着,在变得比平常宽广的教室地板上,努力忙着各自的工作。除此之外的人大概都已经回家了。
「抱歉,在最忙的时候什么忙都没帮上。还有什么工作没做的吗?」
「没有,这边很快就整理完了。还有啊,你不要在意啦,坂元你对班上已经有很大的贡献了。」
笹田眯着他那细长的眼睛,看向跟在我身后的美夏。
「……嗯……有些地方的缝法稍嫌粗糙了点……?还有胸前的细节也……」
那双眼中寄宿着多余的光芒。
「嗯……可以啦,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说的也是,总之可以算你及格了。」
笹田的话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连夜和早希通力合作的心血结晶,虽然没有拿到满分,但好歹也算是被认可了。
我和早希被笹田——也就是这个班级的班长认同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这已经让我感受到全身快要沸腾的欣喜。
要赶快回家跟早希报告这件事。
「不过在这之前……」
我把手放在美夏的长袍上——的那个瞬间,下腹部受到冲击。
「唔……哈……?」
「你、你、你、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做什么?」
美夏两手紧紧握着手杖,采取紧戒的架势。
「没有啊,我只是想帮你脱掉——呜咕?」
第二击。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渐渐习惯了……怎么可能啊。
「你干么啊!我快被你弄死了?」
「佑、佑作才是,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笹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两个拌嘴。不不,我才觉得茫然哩……
「长袍,要是出什么意外弄破的话就惨了。明天才是重头戏,所以今天就先寄放在学校再回家比较好。」
「这、这种事情你要先讲啊。不可以突然动手啦。」
美夏刻意背对着我才开始脱下长袍。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嗯。」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的关系,还是觉得不能穿着长袍很可惜在迁怒,美夏好像要拿东西刺我一样,把长袍跟手杖都推给我。
「手杖也……可以吗?」
「不、不是跟制服不搭吗?」
她说的也没错,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个极为普通女孩子。一个女孩子拿着这种奇幻风格的凶器实在很不对劲。
「说到这玩意儿,最近都没什么看到……你是藏在哪里?」
「置物柜里。」
「咦?你的置物柜不是用隔层隔开了吗?」
「是放在佑作的置物柜里。」
给我等一下。
「那个,你是怎么开锁的?」
「你在说什么。一开始锁就是开着的。」
「……什么?」
「那、那是什么表情。你想说美夏在说谎吗?」
我歪着头走向自己的置物柜。
「喀嚓」,门居然这么简单就打开了。这当然不是门锁坏掉,我也没有强行去开门。看来是我自己以为有上锁的关系吧。
「你看。佑作在怀疑别人以前,先要怀疑自己。」
唔……没想到也有被这家伙说教的一天。
「抱歉。可是啊,怎么可以随便使用别人的置物柜呢?」
「说的也有道理……对不起。」
真是的,我们俩都一样。
我好久没有打开的置物柜,看起来垃坂好像变多也更乱了。不过我当作没看到,把手杖直直放进去,长袍挂在衣架上。
——这样子,明天就万事具备了。
「坂元跟御崎同学都一样,有时间卿卿我我,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比较好。明天可是会很忙喔。」
虽然我没有卿卿我我的念头,不过笹田说的也有道理。
「了解。笹田,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之后就拜托你——」
我回头一看,发现笹田不知为何对我露齿一笑。
「……什么事啊,这样很不舒服耶。」
「没什么,只是觉得坂元也变了。」
「……咦……」
我——变了吗?
「像去年的校庆,坂元不要说帮忙,就连讨论也不参加不是吗?」
「是……这样吗?」
我试着回想一下,不过关于去年校庆的记忆则是……一点也没有。
「……其实也是啦。那时才刚发生过那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种事情。
静森早希,死去的事情。
「可是才短短一年就有这样的变化。坂元——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
变化。
是在说我改变了。
「……」
我真的变了吗。是在我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改变了吗?
「佑作。」
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穿着制服的美夏站在教室的出入口。她的身影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十分耀眼的金色光芒。
「既然被夸奖了,也可以摆出高兴的表情吧。因为佑作被夸奖可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呢。」
「罗……罗嗦。只要笑就可以了吧,我笑就是了。」
这当然是为了掩饰害羞。就算不特别说出口,我的脸也会自然而然地浮起笑容。
明天开始就是校庆了。当我和美夏度过这两天以后,一定可以拥有更多笑容。
我可以确实地感觉到,这样的预感。
〇
九月的第一周。礼拜六。早上。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抬头看天空,是个大晴天。
非常高耸而清澈的天空,让人感受,让人感受秋天即将到访的预感。
一个不安的因素也没有,通往未来的只有希望而已。
——没错,这是举办校庆的绝佳天气。
但是……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在床上闹别扭的幽灵,一名。
「我想跟佑作去校庆去校庆去校庆——!」
好了,该拿这家伙怎么办……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庆典喔。」
「嗯,的确是这样啦。」
「我,有帮忙做美夏小姐的衣服喔。」
「是啊,关于这个很感谢你。」
「佑作,你喜欢我吧。」
「……」
所以说,问题不在那里啊……
「好过分喔!我也想跟佑作一起逛校庆!我想吃章鱼烧啊鲷鱼烧啊烤花枝啊炒面之类的。」
这些是怎么回事,早希说的都是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稍微听我解释一下……你前阵子对我说过,你是为了我才在这里的,难道这个也是谎话吗?」
「……我在这里,会让佑作很困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你想想,因为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啊。」
对我,和美夏来说。
「你是说我的事情怎样都好罗?」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啦……」
「那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非要出门不可的时间了。现在不是跟早希继续斗嘴的时候了。
「总之我要走了。拜托你,只有今天要乖乖在家就好。」
「哼!我已经不想管佑作了!你去死啦——!」
真的是,非常残忍的送行方式啊。
我在平常应该是跟早希一起走过的堤顶上,一个人叹气。很自然地放慢了脚步。
我在反省自己。
也许说得太强硬了。早希这几天配合我的任性一直陪着我,她至少也有说话任性一点的权力。
可是,今天是很多人来拜访学校的日子——也就是说,这是比平常更不该带早希去学校的日子。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情,早希自己也明白……
「……唉。」
不对,正是因为她明白才会说那些任性的话。
「不要一大早就叹气,会让人很烦躁。」
我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而回头,穿着制服的美夏就站在那儿。
「早安,佑作。」
「喔……喔喔,早安,美夏。」
就好像不要让美夏追上来的感觉,我稍微加快脚步。同时心想,明明昨天我主动牵手拉她,可是现在简直就是立场正好相反了。
「佑作一点也不用担心,美夏会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的。」
「我也不是在担心什么的。」
「那佑作是为了什么在叹气?」
「那是……不,没什么。」
今天是重要的校庆日,我不想让美夏为多余的事操心。说到底,这是我跟早希之间的问题。说实在为了不听人讲话的恶灵而烦恼好像也不对,找美夏商量这个好像不太对劲。
「比起这个,美夏你有好好休息吗?今天似乎会是很严苛的一天喔。」
「没有问题。美夏今天也是睡好、吃好、拉得也好。」
嗯,吐槽点这么粗俗,代表她状况真的很好。
看着身旁抬头挺胸往前走的美夏,我挥开一切的杂念。
「很好,校庆要加油喔,美夏。」
「唔嗯,当然。」
有这样的干劲的话,在众人面前引发大失败的机会多少也会降低一些。
而且在顺利度过校庆之后,美夏会以一个人的身分得到很大的成长才对。这样一来……不管是要成为驱魔师或是完成其他事情,一定都没问题。
「今天一定要让佑作看看美夏认真的样子。」
「咦?那你以前都不是认真的罗?」
「美夏已经和昨天之前的爱哭鬼美夏道别了,从今天开始美夏就是美夏二·〇。应该是美夏ONLINE。」
总觉得这番话带着怪怪的电波讯息。
好吧,稍微测试一下美夏ONLINE的性能好了。
「可是……爱哭的美夏也很可爱,我很喜欢喔。」
「什么?」
美夏ONLINE冻住了。
完全不行嘛。
「随、随随便便跟女孩子说可爱啊喜欢什么的,是很失礼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收回刚刚的话。」
「……怎么可能收得回去!」
「生气的美夏很可爱,我也很喜欢喔」
「不!不准说一样的话!」
就在这样戏弄美夏的时间当中,我们来到教室。即使到校时间已经比平常还早很多了,可是教室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在进行作业。
教室的外观也和平时大异其趣。桌子堆到窗户上缘,墙壁和天花板都挂上装饰过的黑幕,黑板上画着头上有三根毛的怪物。
不愧是由笹田所指挥的班级,连细节都表现得无可挑剔——正当我为此感到佩服时,当事人笹田跑来找我说话。
「……一大早就打得火热真是好样的啊,坂元」
总觉得你的眼皮越来越低了。
「不不,我只是想帮美夏消除紧张而已。」
「骗人。佑作反而是在扰乱美夏的心。」
「咦……该不会造成反效果了?」
「从刚刚开始心跳就跳得好快,胸口很不舒服。」
「冷静一点,美夏。写三次人字然后吞下去。」
正当美夏写到第二个人字的时候,笹田看着美夏的动作发出叹息。
而我也终于察觉到了,笹田的眼神异样地恐怖,不是因为眼皮垂太低,而是有黑眼圈的关系。
「你该不会是……熬夜赶工吧?」
「多少有小睡片刻,就在这里过夜了。这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
我看向教室四周,的确就像笹田所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是一脸疲惫的样子。
那也就是说,昨天告诉我们工作只剩一点是在说谎罗……?
「不要想太多,也没有做到像某人一样昏倒的地步。」
「……很不像那个随遇而安的你啊。」
「随遇而安,吗?虽然要怎么说是坂元的自由,不过我可是打算要汇集全班四十人的力量,做最大的努力喔。之所以重视多数表决的意见也是这个原因。」
「……」
搞不好我对笹田这个人有天大的误解也说不定。
也许我没有考虑到位居上位的人有多辛苦,只是从最底层发出不满而已。扰乱班上统合的,也许反而是我这个人。
教室里陆续聚集起人群。虽然平时在教室里总是流窜着各式各样的谈话内容,但是只有今天,每个人嘴里说的都是校庆的话题。
「佑、佑作,美夏又紧张起来了。」
我发现美夏不断在手心写人字再吞下,写了又吞、写了又吞。
看到美夏那个样子,班上的人放下手边工作,跑来替美夏加油。
是啊,美夏在很久以前就融入这个班级了。长时间在圈子以外的就只有我而已。
可是——
「快啊,坂元。公主在叫你了。」
笹田在我棒上派了一下,把我送到美夏身旁。
——可是现在,我也可以融入圈子之中了。
「公主?原来是美夏啊。」
「不、不要说这种话啦。美夏越来越紧张……」
「说的也是,你怎么看也不像公主啊。」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避开美夏激动的质问,让她站在置物柜前。
「因为,你穿的不是白色的洋装,不是吗?」
事实上,她也许很适合穿洋装。不,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女一定很适合的。
但是美夏所选择的是——
「也对呢,因为美夏是驱魔师。」
美夏曾经是驱魔师。即使她的存在不被协会承认,但是我,以及这班级的每个人,还有最重要的美夏自己,都认同御崎美夏是一位驱魔师。
美夏将小小的手伸向置物柜。
接着「喀嚓」一声,响起开门的声音。
「我御崎美夏,是驱——」
美夏的嘴角冻结了。
放在那里的是深蓝色的,仅仅是深蓝色的,一团布料。
「——咦?」
我记得的确是放进这里了。我作的长袍的确是放进这里了。可是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团被撕裂到看不出原形的布料。
「……佑……作……这个……是……?」
美夏的肩膀在发抖。美夏只套着薄薄夏季制服的肩膀,开始微微地发抖。
那个时候,我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某处,传来某人的嘲笑声。
——怎么可能有幽灵这种东西嘛。
这个是,幻听。
我不可能会听见这种声音。
——骗子。反正只是要吸引大家的目光吧。
冷静啊。
这里没有人会说这种话的。
——现在已经不流行超自然的小鬼了,白~痴。
不要听。
这个班上不可能有这种,可以当着别人面前讲出这种话的家伙。
——啊—超烦的。快去死一死好呗!
给、我、闭、嘴!
「是谁!是谁干的!是谁……谁把美夏的长袍弄成这副德性!」
我对着整个班上的人嘶吼,用每个人都听得见的程度嘶吼。
教室里约四十人弱的学生,每个人都停下动作、停止聊天,转而注视着我和美夏。
「太低级了!一直一直用这种方式在台面下搞一堆七八糟的小动作!就在这里面对吧!想说什么就出来说啊!给我滚出来,不管是要抱怨还是批评,有胆就在我面前讲啊!」
在教室里的人都左右观望。有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愣住了,也有人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就移开目光,还有人感觉像是听到不快的噪音一样摆出臭脸——就在这些人里面!只擅长从见不得光的地方发出恶意的家伙,就在这些人里面!
「喂、笹田!你昨天在学校过夜对吧?那你应该知道吧!不、是你干的吗?是你吗!」
「冷、冷静一点啊,坂元。我昨天的确是在这里过夜,可是也不可能一直都待在教室里啊。如果是我不在教室时发生的,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知道。」
「那叫昨天在学校过夜的人自己来讲!因为一定是他们干的!」
把笹田拉过来,揪住他的衣领。
「等等,坂元,你这样查犯人也没有用啊,现在我们应该要——」
「没有用!你说什么?你是想要包庇犯人吗!」
我的手被推开。笹田就一整个横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防卫。
再环视教室一次。大家都不想离我太近,全退到教室角落去了。而且他们几乎都用责备的眼光在看我。
「对,就是这个!我就是讨厌这种眼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班的感情都很好!这些是什么鬼?是啊!查犯人果真是没有用啊!因为你们全都是犯人!你们全都做恶多端!」
「呃……咳咳……不对吧,那是不对的吧坂元……」
笹田起身,带着——带着凶恶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这里有四十个人,一定会有跟班上意见不合的人……不可能大家都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所以你打算承认了?你是说对这些肮脏窝龊的事置之不理的就是你?」
我不能承认!我没有置之不理!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把班上的人当挡箭牌、胡乱非为又无耻的我!
「什么努力停止班上纷争!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改变!你也不过只是袖手旁观而已啊!就是这样,所以早希才会——」
突然,教室陷入一片沉默。
早希。那是这一年间谁也不提起的名字。
早希。那是连我也绝口不提的名字。
早希。那是个可怕的魔咒。
「对了……是你杀了早希。就是你杀了早希」
已经阻止不了了。谁都不能让它停止了。因为早希这个名字在班上是个禁忌。谁都不能提起的禁忌,所以,谁都不能让它停止。
「也许欺负早希的是极少数一部分而已!但杀了早希的就是你们吧!你们全部的人吧!你们什么改变都没有!跟一年前一样!你们全是白痴笨蛋!你们去死吧!你们……如果没有你们就好了——」
「——————够了,佑作。」
谁都无法阻止我,除了一个人以外。
从背后抱紧我的,小小身躯。
「没关系的。美夏没有关系的……所以,不要再这么难过了」
「喂,你在说什么啊你?那个被撕裂的法衣是你的吧?就是你昨天还很开心穿上去的那件法衣吧?」
「美夏是驱魔师。没有了法衣,美夏还是驱魔师。告诉我这件事的不就是佑作你吗?」
「但是这里有人因为你是驱魔师而要排挤你——」
「就算是这样吧。但还是很多人拜托身为驱魔师的美夏让学园祭成功啊!」
从背后紧抱着我的手,还是在颤抖。但是,不只是颤抖。
还施加了力道。
「——这样的话,美夏想实现大家的愿望。」
美夏之所以成为驱魔师的理由。那就是可以永远跟秋人在一起。这是当然的。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理由也已经……改变了吗?
「……御崎说的没错。」笹田站在我眼前说。「用阴险招数欺负别人的人真的很贱。甚至想叫这些人去死算了。但是啊!如果现在没有这种的人,下次在别的地方还是会出现。假设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班的学生都是圣人君子,将来了社会或是上了大学后,团体的人数变多了,也一定会出现恶霸。」
所谓的驱魔师,就是被人类排挤、鄙视,然后不得不往黑暗前进,远离世俗的职业。
那是这世上的必然。
那是人世间的因果。
「所以我们一定要变得更强。为了不要被欺负。为了不要丧失信心。」
「那么……早希她……」
「把静森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的确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没有给他力量……我们没有当他强而有力的后援。这样确实是我们间接杀了静森啊。」
早希,不是……被欺负而死的吗?
因为谁都没有帮助早希,所以她……死了……?
「那么……我……」
那天,在屋顶上摆脱对方伸手求援的我……
「我、我……」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有双手。可以抓住两样东西的手。就在、这里。
只不过。
「为什么我……一个人……不能救早希呢……!」
美夏的手,还是紧抱着我。我,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像美夏一样呢。
我为什么就是不能,紧紧抱住还活着的早希呢。
我、为什么——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愚蠢呢?
〇
学园祭顺利进行着。
刚开始看起来活蹦乱跳的美夏,在客人渐渐减少后,说话也慢慢的从开始像支机关枪一样,回复到在教室里常看到的、正常的美夏。
「佑作,你没事吧?从刚刚开始你脸色就不太好。」
「……是喔……」
「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呵,让美夏担心了,我还真逊。倒是你从早上开始就没休息过,不累吗?」
「不会的,而且还有客人,我也还不能休息。」
不晓得是美夏的测试意外奏效、还是做了这间有魔法的房间发挥功用?从上午到现在的客源虽然也还不到大排长龙,但也都没有间断过。
「如果是美夏我啊,你就不用担心。你只要安心休息就好。」
好像、我好像不怎么需要当美夏的助手。
唉~用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站在旁边,说不定会给人家添麻烦啊。
「……我知道了,那么我,先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吧!」
麻烦笹田代替我一下,就到教室外面。
虽然在后面除了笹田以外还有其它人在,但跟谁讲话也都很尴尬。结果就麻烦了今天早上跟我大吵一架的笹田代替我一下。
「真是没有用的家伙啊我……」
茌充满着学园祭气氛之下,我一个人边在恢复平静的校园内闲晃着,边发着牢骚。
我,本来打算守护美夏的。本来是为了要在这间学校找到属于美夏的存在感而努力的。原本,是这样的。
但是我发现,在学校找不到属于自己存在感的反而是我。把早希的死推到同学身上,一个人假装冷静,不由自主的与他们对立,愚蠢的将自己孤立。
结果——根本是我被美夏守护着。
被个子小小、不懂人情世故、不善交际、性格多变、易发怒、爱哭鬼,但又真诚率直的美夏守护着。
我是和美夏同一类吧。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不晓得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只能选择躲藏,我就这样过了一年,美夏过了两年。
但就在我还在逃避现实的时候,美夏改变了。在我不知不觉时,美夏已经比我更早走出,向前迈进了。
我跟美夏到底有那里不一样呢。改变美夏的原因是什么呢。又是谁让她改变的呢——
「——哎呀?」
听到一声惨叫,好像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边走在走廊上边想着事情的我,好像不小心撞到了谁。
「对、对不起。你没事——噗?」
等我一回神,我不禁笑了出来。
因为在我面前跌倒屁股朝着我的是,穿着黑猫的——人偶装。
「那……那个……」
这东西不晓得怎么了,完全没有动静。是那个班级负责招呼的学生吧。因为穿着人偶装看不见里面的脸,但从刚才的惨叫声中听起来,这应该是个女的吧。
「啊……啊——」
人偶站了起来,似乎很有重量的头左右晃动。然后他歪着头,用畸形又圆滚滚的大眼抬起头看着我说。
「……小……佑?」
说完之后,好像暗地叫了一声『糟糕』——然后压低了人偶的头。
小佑。会这么亲密叫我名字的,我只有想到一个人。
「……你该不会是,千佳子?」
「你、你搞错了吧?我是一只猫啊~喵~」
「不是,外表虽然是只猫,但在这里面——」
「这里面没有人!喵~」
好吧,就照她说的。
「好,是只猫也没关系。你没事吧?」
「没事……喵~谢谢您的关心……喵;」
「穿着这个不好起身吧。来吧,抓住我的手。」
「谢谢您……喵。感谢您的帮忙……喵……」
但是千佳——不是,是这只黑猫它,一直用屁股对着我,似乎没有打算抓住我的手。
「……喵……」
接下来的话越说越小声。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很丢脸!我是千佳子!」
咻一下就把头套拔了起来。在那个头套底下出现的脸果然是——整个眼镜起白雾的千佳子。
「好……好久不见,小佑。」
整个变得红通通的脸,该是太热的关系吧!但是除了这个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你啊,到底是在做什么……」
「叫……哈……哈哈……」
怎么说呢~怎样都无法不引人注目。
在学园祭上穿人偶装也不是说有多么稀奇,但在摆着许多摊位的运动场上把人偶装的头拿掉大步走着,实在是很引人注目。而且还是个穿着人偶装的大美女,身边又是跟着一个男的,又更引人注目了。
「呵呵,谢谢。真没想到还让你请客。」
千佳子灵巧地用人偶的手掌拿着可丽饼,脸微微张开咬了一口。我也模仿千佳子的动作,咬了自己手中的可丽饼,但因为是学生做的东西,面皮硬、生奶油又太黏稠,想夸奖它好吃都没办法。但是我还是感觉它好吃的原因,是因为学园祭的气氛吧。
「要说真没想到的是我吧,千佳子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嗯,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仔细看着可丽饼,眼睛笑得眯成一线。会留在这里不是因为想吃东西吧。是因为——
「不知不觉就烦恼起来了,美夏的事。」
果然,是这样。
「所以,就变装成这样来了?」
「您说的没错。」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穿黑猫装吧,万一又勾起美夏的创伤的话——」
「正因为这样,我是故意的。」
……存心,这么做的?
「如果这种程度都能伤得到她,那她这一生都不会好了吧。」
坚强的千佳子才能如此冷淡说出这种话吧。但这么做或许可以让美夏认清事实。笹田不是说过吗?不管怎样逃避,这世上还是有坏人存在,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让自己坚强不要输给那些坏人。比起来,千佳子的黑猫装也不过像是恶作剧罢了。
「……美夏没事的。不用担心,她一个人也可以过活。」
没错!跟千佳子相比,美夏的坚强程度是不会输给她的。因为现在美夏在学园祭中背负重责大任呢。
但,千佳子却一脸正经地盯着我看。
「那个……为什么佑作你的脸色这么糟?」
「……我……?」
「从刚刚你的脸色就一直很沉重,你也在烦恼什么事吗?」
千佳子的红色眼睛一直看着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烦恼什么。
——不,骗人的。
我有烦恼的事,在我心中还留有那道鲜红色的伤口。
「……没什么啦。我只是想这个可丽饼还真难吃。」
但之后的我又要逃避吗。存在心中那道厚重的墙在很早以前就想除掉了,但这样就能假装看不见了吗。
「欸~佑作,夏天快结束了对吧?」
九月初的天空,积雨云完全消失,高挂的天空只有湛蓝——简直就像某人眼睛的颜色一样。
看着天空,千佳子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死亡的经验,佑作,你有吗?」
「……呃……」
问题很唐突,但是个很适合现在的话题。
「我有。那个人对我来说是恩人,是很重要的人,是我最爱的人。他两年前的夏天去世了。」
我无法插话。接下来千佳子说的,就像以前的美夏在她面前等她说的话。
「绝望。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那时觉得世界一瞬间被黑暗包围,之后经过了多少岁月、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连一丝光芒都看不见。」
没有开心的事。再也不会有开怀大笑的日子。应该充满希望的未来彻底的消失了。就是这种感觉。
「但那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我面前出现了两位驱魔师,将我眼前的黑暗完全驱除。也是他们让我看到光明。」
那根本就是奇迹。失去了全部的希望还是能活下去。
「当然,现在还是很痛苦、难受、寂寞。偶然想到那个人的话,还是会让我心痛到流泪。可是我那天真的看到了。我看到在一片黑暗的战场上燃烧的两个青火——御崎秋人及御崎美夏。」
救了陷入绝望深渊的千佳子。那就是秋人跟美夏。那就是千佳子活下去的动力。
「……那么,又为什么要驱除秋人呢?」
对失去秋人的美夏来说,变成幽灵的秋人是美夏唯一活下去的动力。但却驱除了唯一的动力,不是一件很矛盾的事吗。
美夏重新站起来后,一直过得很好。但这世上还是有无法从绝望深渊重新站起来的人。这世上还是存在脆弱的人的。
那个人,就是我。
「是协会的旨意吗?驱魔师是这么冷血的人吗?」
「当然不是。」
千佳子摇摇头。完全没有迟疑。
「那、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相信。」
对于这个简而有力的回答,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托他们两个的福,我度过了那个夏天。我终于相信不管再怎么黑暗的世界也是有光芒的存在。」
「所以……你驱除了秋人?」
「美夏缺少的就是从绝望深渊站起来并检视它的勇气。不对,并没有人可以拥有这种勇气。所以,需要用点强硬的做法让美夏看到那个深渊。」
「如果……无法重新站起来该怎么办?千佳子你刚刚也说过了吧,人各有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那么坚强的。
「对!人各有不同。但不管是什么人,都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还是很矛盾。这样的话,人类和幽灵应该也可以一起生活吧!」
「佑作你误会了。」
千佳子很激动的样子,小声叹了一口气。
「……那个只是从绝望中逃避而已。」
美夏可以,我不行。
美夏有的,我没有的东西。
那就是绝望。
我没有绝望。从一年前的夏天开始就没有绝望过了。我讨厌令我觉得不舒服的教室,厌恶只有一个空位的位子。只要我一回到家就能看到早希。
我开心。早希也开心。我们一起聊些有的没的。每天都一样。永远都一样。也会吵架也会合好。一定的。绝对的。不开心的日子,连一天都没有过。
每天,都很幸福。
「所以,就算不可能是现在,但美夏是美夏自己——哎呀……佑作,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
我,曾经很幸福。喜欢跟早希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珍惜。就算失去其它东西也要守护着她。永远守护她。
但是。
永远,这样是不行的。会一直被班上排挤。会一直被全世界厌恶。
就算如此。
早希在的话就好了。就算失去其它东西,只要有早希在我就觉得很幸福。就算被谁抨击,也不是我这个世界里的事。
但是。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不好意思,千佳子。我要一个人想一下事情。」
「小、小佑……」
我转过身,留下站在那里呆住的千佳子,
夏天就快要结束了。一点都没有改变的我,周遭的所有事物却慢慢地在改变。慢慢地,往我这里追赶过来。
已经,没有逃亡的地方了。
是如何站在这里的呢。记忆中有块不明确的路程,但我现在确实站在这里。
曾几何时,这里是美夏跟千佳子生活过的地方。日子很短暂却很特别的地方。上了那个阶梯,在尽头的地方。
不过我要去的地方,在那个尽头之前。
我藏身在分隔阶梯跟屋顶的铁门中。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用肌肤感触更为冷冰冰的门。
「在那扇门后……如果你在就好了。」
从一年前的某天就一直被关闭的门。已经不会再开启的门。
这个门最后开启的时候,也是夏天刚开始那天的放学之后。
「放学后,我在屋顶等你。」
再平常不过的话。
完全不晓得这话中含有壮烈决心的我,将满脸泪水的静森早希抛下,关上了那扇门。
如果可以回到那天,我绝不会把早希丢下。我会抱紧早希,擦干她的眼泪,然后两个人手牵手站在顶楼前。之后当然是两个人联手战胜恶霸、获得胜利,然后我们一起开怀大笑。过着幸福的生活。
——对,如果可以回到那天的话。
我抓着已经无法转动的门的握把。
如果,这个握把可以转动。
如果,早一步在那里等静森早希。
如果……发生奇迹。
「……呵呵。」
真是大笨蛋,我笑了出来。
奇迹不会发生。这个把手不会再次转动,我依然深陷绝望。之前,我看到了希望。在黑暗的世界中,我可以再次站起来吧。我可以从深渊走出来,去找希望吧。虽然不晓得希望存不存在。
「……去试试看吧……」
我还是不相信我自己。千佳子说的,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抓着绝望的深渊,百分百真挚的心,百分百热血,拼死都要爬上来的美夏。
这样,我的态度也要跟她一样。早日跟她一样。
为了重新站起来,就算让绝望啃食身躯都没有关系。让绝望腐蚀骨肉也可以。
这些不过是些小事。
放在握把上的手用力转动。
「……呃……」
但是,却跟我的期待相反,跟我的想像不同。
奇迹发生了。还是,我看到幻觉了呢。
毫不废力地转开了握把,门也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从门缝中透出的光芒,让我一瞬间头晕目眩。闷热的高温、蝉鸣声、运动场上的喧哗。我看到的——的确是一年前的夏天。
「……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说。
我找不到——穿制服的早希,用求救的眼神找我的早希。
阳光反射在白色水泥地上如此刺眼。该站在那里的人不在,顶楼上没有任何人。
「……为……为什么?」
为什么早希不在。纸条上明明就写着要等我的。
不,不对。
为什么门没有锁着呢。这个地方早在一年前就被封锁了啊。
「……」
好像是被人拉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屋顶上走。
一年没到这里来了……但是和早希在这里分开的事,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这里发生的事,记忆依然鲜明。
就这样往中间走去。那里是最后看到早希的地方。是最后和早希说话的地方。
——佑作……只有佑作会相信我吧?
「嗯,相信喔。我相信你。」
为什么一年前的那一天没有说出这句话呢?只要说出来就没事了。只要说出来就都得救了。
这一切,都太晚了。
「你是笨蛋吗?被欺负的话,那样的我会去阻止的啊!难过的时候就在我面前哭吧!我会好好安慰你的啊!就算是什么幽灵的事,我都会听你说啊!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喔!有烦恼就跟我说啊!我……我不可能会把你丢下的吧?不可能丢下哭泣的你转身离去的吧?至少那种事……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骗人的。
那天,我非常的愚蠢,装作没看到那个被欺负的女生,也没有帮正在哭泣的女生拭泪,也没有帮助伸手向我求援的女生,当然也不相信那个女生可以看得到幽灵。
但……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不会再犯错了吧。
「是在发什么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做不出来呢?为什么反应这么迟钝呢?」
滴在发烫水泥地上的眼泪,立刻就干了。仿佛泪水是假的。好像全部都是自流的。
「……如果死了……就结束了……」
那一天,早希死了。就是这样,其它没有必要再多说,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了。
「……唉……早希。」
第一次,喊这个名字。但是叫这个名字的她,独一无二的静森早希,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会回应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时。
制服下摆被拉了一下。
「早……希……」
转过头。
但、果然不是早希在那里。
在那里的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娇小少女。
「美夏……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太晚回去的话,大家会担心的。」
美夏一副不开心的模样,也不打算放开抓住的制服。
我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反倒是你佑作,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被锁着的吗?」
「我知道啊……也许是因为学园祭的关系吧。」
「总而言之我们回去吧!佑作。」
「现在没有那种心情……先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一个人?」
美夏不可思议地看看周遭。
「话说回来,没有看到早希耶!」
「这是当然的啊。她没有在这里。她在我家。」
对啊,这是当然的。我把对我撒娇、说要来学园祭的早希放在家中。早希的要求我一概不回应。
刚开始她还会发脾气,但是她现在一定是完全忘了这件事,悠闲地在睡着午觉。
每次都这样。已经不用担心了。
「那么……佑作你为什么在哭?」
「——咦?」
我往下看。
被我的眼泪弄湿的水泥地,已经完全干掉了。
那么,刚刚的眼泪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到谁而哭了呢?
「……那个……」
这个答案除了是早希之外,没有别人了。
「死了就结束了。这样想就不对了,佑作。」
一抬头,美夏的湛蓝眼眸直盯着我看。
——当然。
那是当然的吧。
——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真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吗。
「绑住早希的……不就是佑作你吗?」
「……不,才不是……早希是……」
找不到否认的话。
没错……答案,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逃、一直逃,最后逃到不能再逃了。而那个地方,是一年前我逃出来的地方。
「因为我……早希不能成佛……?」
「没错。」
「我……让早希担心了……?」
「没错。」
不经意的耻笑自己一下。
这样,不就不知道谁才是幽灵了?不是早希我才是恶灵。
在这一年内,早希一直和任性的我交往,不断的、不断告诫只会逃避的我。
但是,我都没有听进去。
——就跟那时的夏天一样。
「……没有跟你说吗?那个法衣,多亏有早希帮忙才完成的。那家伙,明明就完全不会裁缝,但在我边抱怨又想放弃的时候骂了我。而且之后又一定会给我加油打气。」
一直都在那里的早希。
一直在那里帮我的早希。
「……那个是……早希……?」
美夏的湛蓝眼眸睁得很大。
似乎是要确认那里没有法衣的样子,双手紧抱自己的肩。
「……真的……」
「嗯,真的。如果没有那家伙,我想我什么做不成。我想你连想都没想过,她为了你做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
我——被她宠坏了。
——是她救了我。
「……骗人。」
「美夏……?」
那身子微微颤抖。
那张脸,仿佛是见到幽灵般的惨白。
「美夏……到目前为止是为了什么存在……」
「美夏,你在说什么?」
「喂,别碰我!」
放在肩上的手被拨落。
「不要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我……」
美夏把视线移开。
「佑作,你看不到美夏吧……?你看到的只不过是加上自己想像的美夏而已吧……?你只不过是同情自己吧……」
美夏柔弱的声音,隐没在学园祭的吵杂声中。
第一次没有借助法衣力量的驱魔师,现在只是个单纯的少女。
「……佑作,你对美夏有什么期望。」
好像在那里有听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想要什么呢?
「培养美夏成为一位驱魔师……在这之前的期望是什么呢?」
我再次被湛蓝的眼眸看穿。
这次,轮到我把视线移开。
「……我……」
我想帮助美夏。
所以才会对早希如此自私。
但是这种行为——也只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是佑作希望的话,我什么都会去做。如果是为了佑作我会拼命做到。」
美夏顿了一下,咬了咬下唇。
「但是……美夏并不是佑作的期盼。」
那是,我和美夏关键性的不同点。
不承认秋人已死的美夏,以扮演秋人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被剥夺驱魔师资格的美夏,因为演出学园祭的主角而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感。
跟只会耍任性的我,不一样。
「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眼角噙着泪水的美夏拒绝了。
我又在这个地方,让女生哭了吗。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就不会做错了吗。
「……我想说的话,说完了。」
但是美夏没有让我看到她的眼泪。她早在掉下眼泪前,就转过身了。
「大家都在等我们,我们回去吧佑作。」
独自走路的背影。这就是我的期望。
我只有一个人是走不出来。但是,这真的是我的期望吗?
我,到底期望美夏什么?
我,到底期望早希什么?
我,到底期望自己什么?
我的,期望。
那就是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