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答者:一之濑佑介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没有。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没有。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霸凌是不对的。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我完全不懂川崎为什么会死。
身为这间学校的学生,
我希望校方至少能公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我们学生有权利了解真相。
对一之濑佑介而言,川崎朱音是个不相干的人。他们不曾同班,也没看过对方。虽然曾听说两人中学同校,不过川崎在众多学生之中,并不是特别起眼的人。
“佑介,你知道那支影片传超快的吗?”
一到学校,同班同学田岛俊平立刻找上他。佑介将运动背包放在桌上,转动脖子松开僵硬的肌肉。入学时要到的新运动背包的商标,在日日的粗鲁对待下被磨花了。拉链中透出的红色,是胡乱塞进去的足球社用运动服。
“哪支影片?”
入座后的佑介这才抬起头望向俊平。俊平顺手拨开翘起的头发,来到佑介隔壁的位子坐下。他晒得黝黑的手中,握着之前才换新机的智慧型手机。
“就是那支影片啊。周五幸大传来的那支。”
俊平将画荧幕对着佑介,指头一按下影片播放键,音响便传出微弱的惨叫声。为了不被看穿心中的激动,佑介板着脸凝视轻薄的液晶荧幕。一名女学生的身影投射在画面中央。
“……是川崎朱音。”
他不经意脱口而出,一旁的俊平点点头。
翻越屋顶的围栏后,少女一度依依不舍转身回望。深蓝色的裙子随风飘荡。冷不防地,那付娇弱的身躯就从屋顶一坠而下。扭曲的阴影投射在染上暮色的校舍墙面。
这支影片拍到了一名女学生从教学大楼跳下的瞬间。
“……我看过啊,但这影片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怎么会,拍到自杀的关键时刻很神耶。再说她还是同校学生喔?”
“是没错,可是我跟川崎又不熟。”
“我也不熟啊。不过该怎么说……想到同校的人死了,感触也会特别实际吧?再加上看了这样的影片,会在意也算是人的天性。”
“在意什么?”
见到佑介一脸疑惑,俊平不知怎地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以试探的眼光望着佑介,接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
“当然是在意川崎朱音为什么会死喽。”
佑介无意识之间吞了一口口水,抓着制服裤的手,不知何时手汗冒个不停。
“俊平,你怎么看?”
就在佑介提出这个疑问时,扩音器传来上课钟声。“糟糕!”俊平啐了一声将手机藏进书包的同时,导师走进了教室。
“好啦,打钟了。快回座位。”
一声令下,聊得正开心的学生如鸟兽散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的喧嚷在瞬间消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老师身上。佑介非常中意这副在明星高中司空见惯的景象。
哗啦哗啦的雨声隔着透明玻璃传入耳中。看向窗外,操场积了好几个水坑。进入梅雨季节,这一阵子天气不好的日子变多了。社团活动暂停确实值得高兴,但一直下雨也很无聊。
“不要忘了拿掉绝对值的条件,这里的X只可能是负数。”
语气热烈的数学老师在黑板写下算式。这则问题上星期补习班才教过。佑介忍住呵欠,摸索起口袋。他小心翼翼避开老师的视线,在桌子下玩起手机。打开资料夹,里头装着跟前不久前俊平给他看的影片一模一样的档案。
这段被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短影片,在学校里头火速散播。校内大概没有人不曾看过这支影片。想起今天早上俊平得意的表情,佑介忍住笑意。
二班的川崎朱音死亡,是在距今四天前星期五放学时。当天没来上课的川崎,从顶楼跳楼自杀。原因不明,也没留下遗书。有几名女学生碰巧待在川崎掉落的北栋后门现场,但据说在她们找老师来的时候,川崎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
为何川崎朱音会死在教学大楼后方?
如果川崎是想要引人注意,就不该选教学大楼后方,而是面向操场跳楼。追根究柢,从选择北栋开始就很奇怪。特殊教室都集中在北栋,大部分教室皆大门深锁。与普通教室居多的南栋不同,没有学生留在那里。如果想对某个人展示自己的死亡,在南栋面对操场跳楼效果最好,她却没这么做。
救护车抵达自杀现场,事情瞬间传开。隔天虽然是星期六,校方仍召集学生到校,进行关于霸凌的问卷调查。听说知道内情的学生还被个别找去问话。此后还召开家长会,不过没有令人眼睛一亮的线索。
佑介再次按下影片的播放键,陷入思考。以常识来说,自杀的人没留下遗书很奇怪。怀疑到他杀上头去也是人之常情。听说星期六举行的家长会也冒出同样的问题,但学校坚决否定。
川崎朱音是自杀。没有发生霸凌。问卷调查也没有学生回答有霸凌现象。尽管对学校的说明不满意的家长不在少数,倒也没有人表示异议。这是因为川崎的双亲明言不希望女儿的死闹大。川崎朱音的自杀骚动就在转眼间冷了下来,目前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恢复了日常生活。
到了放学雨停了,天上是一片纯净的青空。佑介不经意撞见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发现整理好的刘海乱了。用中指拨开黑发时,俊平的脸凑近了自己窗中倒影的肩头。
“弄完了没?”
“要你管。”
被撞见这一幕感到丢脸的佑介轻轻捶了俊平的肩膀。“奇怪耶你!”俊平装出发怒的声音,嘴角却含着笑意。
“听说今天有社团活动。我以为整天都会下雨就大意了。佑介,你带运动服来了吗?”
“带了。”
“真的假的,我就没带。”
“你穿体育服不就行了?”
“你说土到爆的那件?一定会被取笑。”
见到俊平踏出脚步,佑介连忙将运动包背上肩头。社团用的运动服、水壶、便当盒。光是放进这些东西几乎就占光了包包的空间,因此他将家庭作业不会用到的教科书都放在桌子里。
俊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对了,听说上次仿真考的成绩,四班又反败为胜了。”
“四班追赶的速度还是一样快,中泽又是停在第二名?”
“对对对,大概只有他考到第二名还有怨言。”
一踏出走廊,冰冷的空气擦过佑介的脖子。虽然雨停了,空气仍有些潮湿。黏附在肌肤上的触感令人不悦,佑介皱起眉头。
“真不想看到志愿分析结果,我宁可一辈子二年级。”
“我懂。真不想升三年级,也不想考大考。”
“不过毕业旅行也在上个月结束了,算起来重大活动也只剩下大考了吧?”
“你也太急躁了。”
俊平大概是想吐槽他,拍了一把佑介的背。力道勐烈到让佑介不禁咳了出来。他虽然是个好人,偏偏就是下手不不知轻重。
“对不起啊。”
“你真是一身怪力。”
“是你太虚弱。”
忽然之间,俊平停下脚步。追着他的视线,才发现他正紧盯着通往顶楼的楼梯。佑介将运动包背带重新背好,凝视着俊平。
“你有兴趣?”
俊平没回答。朋友的沉默令佑介不太自在,视线自然垂落脚边。俊平穿室内鞋时习惯把后跟往内踩。长裤的裤脚只到脚踝上方,显示出他比入学时又高了一点。
“佑介,你知道吗?”
俊平转向佑介。不过是四目相对,不知怎地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佑介不想让俊平看穿自己的心慌,以平淡的口吻回话。
“知道啥?”
“川崎死掉那天顶楼没锁。”
“是喔?”
“听说是工友两周前弄丢钥匙。大家都说那天川崎就是用遗失的钥匙进入顶楼。这部分的管理问题在家长会时,好像还引起了一番论战。”
俊平一次跨两阶登上楼梯,呆立原地的佑介这才急急忙忙跟上。两人离开三楼,直直朝顶楼前进。顶楼的楼梯间很狭窄,通往屋顶的门大剌剌地挂着禁止进入的告示牌。上头写着消防用的水桶堆叠在地上,底部积了微微一层灰尘。
俊平握住门把,喀哒喀哒用力转动,但门毫无打开的迹象。看来锁已经换新了。
“啊,果然锁起来了。”
俊平说完,遗憾地垂下肩膀。
“怎么可能不锁,这里可是自杀现场。”
“是没错啦,我只是想碰碰运气。”
听见佑介的话,俊平难为情地垂着眉头露出笑容。佑介轻轻伸出手,指尖顺着禁止进入的字样扫过。
川崎朱音就是在这扇门的另一端结束自己的生命。
“拜一下再走吧。”
语毕,俊平在门前合掌。佑介漫不经心地望着他双手合十、垂着头向前伸出的侧脸。围着眼皮而生的睫毛纤长,薄唇因干燥略略脱皮。脚尖规规矩矩地并拢,平常敞开的衬衫如今扣到第一颗扣子。说不定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默哀才来到这里。不自然的沉默支配了这个地方。为了掩饰闲得发慌的手,佑介从口袋取出手机。这小小的电子装置,带给佑介无限的娱乐。
“你不拜吗?”
充分品味寂静之后,俊平顶着一张心满意足的脸看向自己。佑介把手机塞回口袋,默默摇头。
“我就算了。”
我才不要这么假惺惺,真心话差点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又吞下肚。一脸不满的俊平流畅地解开颈边的扣子。衬衫敞开,露出锁骨。白色领口隐约可见黑色内搭。
“好啦,赶快去社团吧。”
佑介推着眼前朋友的背,像是要推散紧张的空气。
“学长好。”
设立在操场的组合屋,是为运动社团打造的社办。一踏进足球社的社办,身穿运动服的一年级便向来人鞠躬。两人挥挥手回应,将身上的东西塞进置物柜。三年级坐在排放在室内中央的长椅,开开心心打起电玩。贴在墙上的日程表写着基础训练的项目,但没有任何一名社员老实照做。在本校不成气候的足球社里,根本找不到认真玩社团的家伙。
“你们也太慢了。”
出声的人是二年级的吉田幸大。大概是因为剃了平头,常有人误以为他是棒球社员。
“抱歉,中途去了别的地方。”
听见俊平的说词,幸大傻眼地耸起肩。
“怎么会有人在社团开始前闲晃?”
“要你管。不提这个,高野呢?”
“她请假。”
“不会吧。”
见到露骨地展现失望的俊平,幸大戏谑地扬起嘴角。佑介无意加入话题,在两人背后拿出手机。启动通讯软件,社内联络用的足球社群组多了一条来自高野的简短信息,我今天请假。
高野纯佳是足球社唯一的经理。她是个一如想像的好学生,在班上担任班长。虽然不算起眼的类型,仔细一看也有张端正的脸。她体贴周到为人优秀,最重要的是胸前雄伟。虽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要是她主动求爱,也是可以跟她交往。
“俊平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啥?”
“高野为什么请假。”
“身体不舒服吧?”
“其实啊……”
说到这里幸大稍作停顿,环视四周。其他社员全都聊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到两人。即使如此幸大还是对旁人顾忌有加,压低了音量。
“听说高野跟川崎朱音是儿时玩伴。”
“真的吗?”
俊平瞪大双眼。真的真的,幸大点头肯定。
“而且她当时也在顶楼。”
“所以她看到川崎死掉的那一刻?”
“天啊,目击儿时玩伴死掉也太难受了。高野好可怜。”
见到俊平坦率地露出同情,幸大则是一脸复杂。佑介感受到他的情绪反应,手臂搭在俊平的肩膀上,硬是插入对话。
“幸大好像不太同情高野啊。”
被一语道破的幸大勐然僵住。俊平噘起嘴。
“佑介,你没头没脑插什么话?”
“没啊,听了刚才的话,会傻傻认为高野很可怜的,就只有你了。”
“为什么?她很可怜啊。”
俊平似乎真的不懂自己的弦外之音,讶异地歪着头。佑介深深地叹了口气,指尖敲敲转暗的手机荧幕。
“你想想看,川崎死的时候高野也在顶楼喔?她怎么可能是碰巧在场,这之中一定有鬼。幸大就是这么想的。”
“是喔?”
“不要突然丢球给我啦。”
看到俊平清澈的眼神,幸大一脸尴尬,看来他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怀疑同社团的伙伴。
俊平望向自己,请求裁示。
“佑介也觉得高野很可疑?”
“一般人都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高野人很善良,她一定不会做坏事。她每次调运动饮料,都会帮我调我喜欢的浓度……不对,这跟运动饮料无关,总之她人真的很好。”
只不过是为同年的女同学说话,俊平的辩护也太用力了。该不会他……佑介与幸大对望一眼。俊平完全没注意到两人的视线接触,仍滔滔不绝地讲述高野是个多温柔的人。
“她在班上好像也颇有人缘,对大家都很体贴,儿时玩伴死了一定让她很心痛。这种时候还是别说些有的没的,应该说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该怀疑——”
“俊平,你喜欢高野喔?”
佑介打断对方的话,开门见山提问。原本流利掀动的嘴瞬间静止,脸在转眼间变得红通通的。幸大喜孜孜地呵呵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记得你喜欢清纯类型的。”
“真是老套。”
“要你们管。”
俊平轻敲嘲弄他的两人肩膀。袭来的力道让佑介屏息。俊平还是一样一身怪力。只不过被打也是活该,他没有怨言。
“抱歉啦。”
幸大摩挲着肩膀,以轻松的口气致歉。俊平似乎还不太开心,抱着手臂矗立在原地。幸大搔搔后脑勺,连忙出言安慰。
“也对,只是请假就怀疑对方可不太好。她们那班好像还有其他人也请假。”
“谁?”
“近藤理央,就是美术社那个很不起眼的社员。我去年跟她同班。近藤在川崎跳楼时,刚好就在教学大楼后侧。”
“刚好,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还有,那个夏川莉苑虽然来上课,不过听说她当时也在教学大楼后侧。”
打从入学起,夏川莉苑这个名字就传遍了全学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入学考试,至今在仿真考中维持全年级第一。对明星学校的学生来说,成绩就是种能力数值。天纵英才的她在这间学校也是格外突出。
佑介试图回想夏川的脸,脑海却只浮现模煳的肤色轮廓。说起来佑介从未与夏川直接交谈过,他当然不可能清楚记得她是什么长相。
“近藤与川崎感情很好吗?”
“谁会知道女生的人际关系啊。”
对于佑介的问题,幸大给了一个茫然的回应。俊平歪起头疑惑地问:
“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只是在想,不过是发现点头之交的尸体,怎么会请假?”
佑介真的不懂,俊平却错愕地翻了个白眼。
“怎么不会?目击同班同学死掉是很大的打击。我一定受不了。”
“是喔?”
如果要好的朋友死亡——比方说俊平或幸大死了,佑介想必会很难过。他可能会接受彼此再也无法相见的事实,后悔自己呆头呆脑地虚度日常生活。但要是死了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又跟她在活着的时候没来上课有什么不同?不管她是死是活,都没有多大的差异。
“差不多该开始练习了,大家快换衣服。”
方才正沉迷于游戏的社长缓缓起身。穿着制服闲聊的社员慌慌张张脱下衬衫。俊平套上皱巴巴的体育服,重重地叹口气。
“天啊,好想赶快回家。”
就是说啊,佑介在内心同意。
一回到家,佑介便直奔房间。关上门躺上床,这才终于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啊……”
佑介将头靠上枕头,拿出手机。面对天花板,日光灯的光芒令眼睛刺痛。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光大肆占据视野中央。佑介在手机荧幕上比划,播放那支影片。
川崎朱音跨过围栏。她一度回头,接着脚步轻快地朝空中踏出步伐。音响发出女学生吵杂的惨叫声。镜头紧跟着坠楼的川崎身体,在接触地面前焦点突然移向顶楼。这是拍摄者为避免影片变得血腥而做的安排,以让多数人观看为前提的运镜。画面的边缘有花瓣一类的物体随风飘扬。一名少女探出身子,从顶楼的围栏向下看。影片总是在这里结束。
“啊……”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播放键。影片重播无数次,同样的光景重现无数次。单薄的惨叫声,坠楼的少女,这一切都令佑介感到兴奋。堆在垃圾桶的面纸山,成了没能化作生命的蝌蚪墓园。
“佑介,开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一楼传来。父亲还没回到家,想必今天也要加班。佑介将充电器插上手机,握着手机朝天花板伸伸懒腰。
“再不下来,菜就要凉了。”
“不要催啦!”
说完佑介刻意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下楼梯。一踏进客厅,大蒜刺激的香气窜入鼻尖。看来今晚的主菜是炒蔬菜。盘子上盛放的蔬菜似乎炒过头了,略带褐色。
“我开动了。”
母亲在用餐时总是会合掌祈祷。连时常碰水而粗糙的指尖都贴得整整齐齐,让佑介想起了放学后俊平的模样。
与母亲双人对坐的餐桌让他有点不自在。佑介像是要填满沉默似的,将白饭往嘴里送。夹起装在小钵里的煮豆时,母亲缓缓开口:
“对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女生死了?我今天在超市遇到福泽同学的妈妈,听说现在闹得很大。早知道的话,妈妈还真希望自己能去星期六的家长会。”
“是啊,老师都手忙脚乱的。”
“果然有霸凌吗?”
“不知道,学校是说没有啦。”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妈妈觉得一定有鬼。说起来没有遗书这点就不对劲了吧?听说老师在家长会的时候提过,那个叫朱音的女孩跳楼时,有个女孩在屋顶。那女孩应该就是凶手吧?”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轻佻,仿佛是在推测电视剧里的凶手。
佑介把臼齿磨碎的豆子吞进肚里,默默看向母亲。
“凶手……妈妈你觉得川崎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吗?”
“我也不敢一口咬定,但至少有这个可能吧?毕竟她们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大概是为喜欢的男生争风吃醋吧?”
这番荒唐的推理让佑介不禁皱起眉头。佑介不太喜欢母亲这个老毛病,她老是会对男欢女爱的话题过度反应。
“谁会为了这种事杀人啊,又不是白痴。”
“就是会。”
母亲如此断定。
“女人只要扯上感情事,可是很恐怖的。连人都杀得了。”
“你太夸张了。”
“我一点也不夸张。你也要小心,别被怪里怪气的女人缠上。”
“是是是。”
到头来母亲似乎只是想摆出无所不知的脸孔跟儿子上两性关系的课。佑介不想继续待在原地,一口气扫光盘子上的饭菜。
隔天的天气也很差。下个不停的雨渐渐增强雨势,通学路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的伞。佑介扯了扯深绿色的伞面,伞变得柔韧,雨水也从该处滴落。他把沾湿的指尖往自己的衬衫抹一抹,眼神飘向走在前方的两人。
“伴手礼带超商的布丁就可以了吗?”
“应该吧,班上女生说高野喜欢那个。”
俊平提着的塑胶袋里装着超商贩售、略微高价的布丁。我们去看高野吧。本日社团活动暂停的通知一传来,俊平便兴高采烈地这么提议。佑介不做多想地答应他,除了对朋友的恋情发展存着看戏的心态以外,更是想亲眼确定目击自杀现场的高野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不过突然有三个臭男生上门,会不会让她感到困扰?”
“果然不太好吗?”
“我是绝对不要。”
这句话让俊平大受打击,开始手足无措。幸大开口安抚他:
“没关系啦,我先跟高野联络过了,跟她说过要送社团练习表过去给她。”
“哦,幸大真有一套。不愧是下一任社长。”
“这个跟那个没关系吧。”
听见下一任社长这个称呼,幸大看来也不太排斥。据说有社长这个头衔,在考大学的时候比较容易拿到推荐名额。乍看之下是个乐于奉献的人,其实意外是个心机重的家伙。在这点上,俊平倒是表里如一。
“唉,希望高野不会感到困扰。”
见到俊平一脸铁青频频摩挲手臂,佑介与幸大相视而笑。恋爱中的男人,是世界第一越看越好笑的生物。
“是那边吧?”
幸大对照着手机的地图画面,指向路的前方。高野的家位于学校徒步十五分钟的地点,略略远离住宅区的老旧平房。门外有一尊手持WELCOME板子、穿着红鞋的兔子摆设。
“喂,你快上啊。”
被佑介一推,俊平战战兢兢按下对讲机的按钮。破坏紧张感的电铃声响起,对讲机传来沉稳的女性声音。
“您好,请问是哪位?”
“不好意思,高野同学在吗?我们是足球社的社员,带讲义来给她。”
“哎呀,是纯佳的朋友啊。等我一下。”
隔着机械听到的母亲嗓音,与高野拥有相似的沉稳。俊介大概很紧张,时不时清起喉咙。幸大则是在意起仪容,整理起衬衫的领口。佑介觉得这两个人很蠢,却也用手指整理起自己的刘海。
几分钟后,门终于打开。高野堵在打开的门缝中现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苍白的脸色。她的嘴唇毫无血色,一双杏眼黯淡消沉。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冒雨过来。”
说出这番话的高野,穿得比平常居家许多。条纹内搭的外头套了一件灰色连帽上衣。线条纤细的牛仔裤裤脚向上卷到脚踝。佑介不经意地吞了口口水。平常被衬衫掩盖的胸口,如今正大胆地见客。视线若是顺着滑腻的肌肤向下望,高耸双峰之间的深沟无论如何都会闯入视线。
一身颓废气息的她,远比平常更加美艳。
“淋到雨就惨了,你们进来里面吧。”
三个人在她的首肯之下踏进玄关。挤进三个正值成长期的男高中生,这个仅为穿脱鞋子设置的空间稍嫌狭窄,然而高野却毫无邀请三人入内的意思。
“对不起,我还没恢复过来。”
语毕,高野困扰地垂下眼角。唇间吐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升上高中进入足球社,已经过了一年又几个月。跟担任经理的高野也来往了好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毫无防备的她。
“没关系,我们不是要催你,只是很担心你状况好不好。”
俊平迅速说完这一串话。话里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高野,使得她咬紧下唇像是在忍耐什么。她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俊平递出来的塑胶袋。
“……高野?”
俊平无法掩饰疑惑歪起头。此时高野才回过神来,唇间露出虚弱的笑容。
“抱歉,没事。”
她细长的手指掂起塑胶袋。俊平一脸恍惚地呆立在原地。高野轻轻地笑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
此后经过一番闲聊,三人离开了高野的家。达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俊平的脚步远比去程轻快许多。友人边哼歌边踏步的悠哉模样看得佑介好不顺眼,他毫不掩饰惊愕地奚落起来。
“你一直盯着高野的胸部看。”
“我才没有。”
“少骗人。”
被佑介点破的俊平声调变高了。将俊平的辩解当作耳边风,佑介继续前进。围栏另一边宾士的汽车每台都接受了雨的洗礼,每当大大的轮胎辗过水滩,污浊的液体都会顺势溅起。
“不过今天的高野感觉好性感啊。”
悄声说出这个感想的这个人不是俊平而是幸大。
“就是说啊!”俊平乐呵呵地附和。
“怎么说咧,有种未亡人的感觉。”
“不知道高野有没有男朋友。”
佑介无视被美色冲昏头的两人,回头看向高野的家。不管高野长得多漂亮,只要区区乳沟就能攻陷也太丢脸了。佑介将手插在腰上,大剌剌地叹起气来。
“就算她没男朋友,你们癞蛤蟆也别想吃天鹅肉。”
“我知道,好吗?”
耸肩的幸大身旁的俊平也出声抗议。
“不能这样说,作梦是每个人的自由。不是都说在女生脆弱时对她温柔,她就会爱上你吗?”
“难不成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要去看她?”
“不过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人呢。”
无法置信的目光分别两个方向投射而来,令俊平逃也似地加快了脚步。他将伞斜向前方,背部被雨水打湿。这样子撑伞还有什么意义?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佑介低语:
“那家伙真是个笨蛋。”
俊平老是搞这种飞机。只顾着注意眼前的事,从没察觉重点。要是他无法冷静环视四周,总有一天会吃到苦头。
哈哈。耳边传来笑声。朝身边一望,幸大笑得肩头直打颤。
“你是怎样啦。”
见到怒目相向的佑介,幸大赶紧收敛表情。他的双唇紧揪成一字形,大概是为了憋笑吧。
“我刚说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啦。我只是觉得佑介你真了解俊平。”
“啥?不要说这种恶心巴拉的话。”
见到不经意绷起脸的佑介,幸大贼笑起来。
“你干嘛要害羞啊,感情好是好事啊!”
开开心心地如此宣言后,幸大将伞高高举起。隔着在超商买的廉价塑胶伞,可以清楚见到青空自浓云的缝隙之中露面。
佑介一回到家,立刻就躺在床上。小学时家人帮他买的书桌,对现在的佑介来说有点太小了。书柜上排放的参考书全是为了准备考大学,母亲帮他买回来的书。
雨天的空气总有些沉重。闭上双眼,不久前高野的身影就会在眼底浮现。杂乱的黑发、铁青的嘴唇。袒露在外的肌肤十分苍白,还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客观来说是很有魅力。佑介也十分清楚为何俊平与幸大会被她的外貌所吸引。
但我不会受骗。
佑介拿出手机,播放那支影片。这支影片他已经重播过无数次了。在那一幕暂停,就能看到屋顶的人影。影片分辨率太低,无法辨别对方的身分,但从已知情报推断,这个人想必就是高野纯佳。
川崎朱音为什么会死?如果她想悄悄赴死,为什么要选择在学校结束生命?为什么她没留下遗书就从屋顶跳楼?越是深入思考,佑介脑中某个疑问就越是强烈。
川崎朱音真的是自杀吗?会不会正因她无意寻死,才会没有留下遗书?
“喂,高野。”
——是你杀了川崎朱音吗?
没有人回答隔着荧幕提问的他。
“一之濑佑介。”
被点到名的佑介以缓慢的动作起身。星期四第四堂课是导师时间。站在讲台的班导师正在发放上个月仿真考的成绩单。有许多高中都参加了仿真考,可以得知现阶段自己的学力程度。
佑介从导师手中接过成绩单,在桌上摊开。志愿栏上填写的校名全是同一间。社会学系、文学系、经济学系、国际学系。私校只要换一个学系,就可以有多次报考的机会。佑介没有想去大学念的学系,他只是爱面子想去有名的大学。
“你B级啊?”
一抬起脸就见到俊平正在擅自偷看自己仿真考的结果,佑介耸耸肩。
“才二年级,差不多吧。”
“听说中泽所有志愿都A级耶。”
四班的中泽博是俊平的童年玩伴。他是擅长数学的全年级第二名。从中学时代就没加入社团,目前是图书委员。
被归类为书呆子的中泽与佑介几乎没有交流。即使如此他仍比一般学生了解这个人,都要归功于眼前的人时不时提起中泽的名字。
“拉他一起念书,说不定你也会变聪明喔。”
“呃……但我看他大概不愿意吧。”
“你们不是童年玩伴吗?”
“童年玩伴也是有合不合拍的问题啊。我跟中泽属于不同种类的人啦……佑介你要是跟中泽独处,也很尴尬吧?”
“说得也是。”
中泽不是坏人,就是冥顽不灵了点。佑介也感受不到跟这个人厮混有什么好处,实在没有与他积极交流的意思。
“这么说来……”俊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压低声音继续,“中泽好像在跟川崎朱音交往。”
“啊?”
佑介不禁失声,俊平连忙抓住他的肩膀。
“不要这么大声啦。”
“我才没有。”
佑介反射地挥开他的手,撑着手臂托起腮帮子。
“真是的,不要再让人际关系变得更复杂,好吗?”
“什么意思?”
“跟你无关。”
佑介把仿真考成绩单翻到背面,找了一个空位写上“川崎朱音”,并在两边又写上“高野纯佳”与“中泽博”。
“中泽与川崎在交往,然后川崎跟高野是童年玩伴。”
“没错没错。”
俊平乖乖附和佑介的说明。佑介接着又在图上加入了其他名字。
“川崎跳楼那天,高野出现在本来应该封闭的屋顶上。再加上夏川莉苑与近藤理央两人碰巧在平常没有人烟的教学大楼后方,目击到现场。”
“不过这只是传闻。”
“时间是在傍晚,川崎朱音当天没来上课,然而她特地来到学校上了屋顶。川崎有个男朋友,无法想像她正值人生低潮,也没留下遗书。不觉得用自杀解释,有太多疑点了吗?”
“有、有道理!”
对这个说明大感佩服的俊平拍拍大腿。他从自己的口袋取出手机,播放那支影片。不知道从这支影片能不能找出更多其他线索?相对于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手机画面的佑介,俊平则是傻乎乎地歪着头。
“唉,想破头也搞不清楚。”
“我想也是,线索实在太少了。”
“那我们想了也是白想吧?”
“这也未必,说不定可以从哪里挖出直通真相的线索。”
“真相啊。佑介,你为什么想知道真相?”
“这还用问,一般人都想知道吧?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也好奇啊。现在这样就像是少了解谜部分的悬疑剧。”
俊平在此停顿,并停止播放影片。深灰色的眼眸紧瞅着荧幕里的少女。
“不管怎么样,在这里聊也聊不出新线索。要是你想认真调查,最好听听夏川的说法。”
“为什么要找夏川?不是还有其他目击者?”
“因为高野跟近藤都不来学校。”
“可是我没跟夏川说过话。”
“没问题啦,你在女生之间意外地还满吃得开的。”
自信满满地如此宣称的俊平,让佑介感到无力。他手中的手机荧幕,仍停留在同一个景象。
宣告午休的铃声响起,学生一同拿出午餐。佑介看也不看陷在运动包底部的便当盒,迅速离开教室。目的地是二年二班,那是夏川莉苑的班级,也是川崎朱音的班级。佑介所在的三班与二班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但佑介对二班完全陌生。他对没有熟面孔的教室毫无兴趣。
二班的门原本就开着,佑介手扶着墙壁朝里头张望。
“我这个星期天要去社团。”
“不会吧!那广播社的人不能去游乐园了喔?要改天吗?”
“没关系啦。我们三个下次自己去,你们五个去玩吧。早苗你想参加星期日的活动吧?”
“那下次再加上理央,我们八个人一起去玩吧。说好了喔。”
一群打扮朴素的女学生在走廊附近的空间吃着午餐。七人团体显得声势浩大。其他学生则形成人数较少的团体,随心所欲地度过各自的时光。教室里的气氛平静,那副景象就像是日常这个词语的实态。
“咦?二班的人有何贵干?”
待在教室内侧的女学生大概很在意佑介挡在路上,朝他出声搭话。绑成两束的头发尾端翘得圆圆的。刘海底下有一双乌熘熘的大眼,造就了她一张娃娃脸。
“我在找夏川莉苑。”
“我就是莉苑。”
“啊,是喔?”
佑介莫名感到不好意思,将手靠上自己的脖子。看来眼前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夏川莉苑。歪着头的少女制服衬衫乖乖扣到第一颗扣子,红色领结垂落在扣子前。真不愧是全年级第一名,规规矩矩的服仪颇有好学生的风范。
“关于川崎的事,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朱音的事?”
夏川的脸抽搐一下。她慌慌张张环视四周,指了指门外。
“这件事不能在教室谈,可以去别的地方讲吗?”
早在佑介答话之前,夏川已转过身去。佑介不发一语追赶着笔直前进的少女娇小的背影。从逐渐远去的教室中,传来许多少女的笑声。
“来这边。”
夏川的目的地是北栋后门的狭窄空间。这里位于与道路邻近的边缘地带,四处都架起了绿色的围栏。这里设置的洗手台因为老旧而显得破烂不堪,佑介也只有在操场的洗手台客满时才会过来使用。
“这里没什么人。”
夏川把手挡在眼睛上方仰望屋顶。川崎朱音就是从那个地方对着这里跳楼。尸体坠地的地方已经过清扫恢复原状。
“抱歉打扰你午休,你不用吃饭吗?”
“没关系。对了,你叫什么?”
夏川露出灿烂的笑容歪起头。这么说来他还没自我介绍过。佑介尽可能做出讨人喜欢的脸色,有意识地抬起嘴角。人不可貌相,佑介很擅长陪笑脸。
“我是三班的一之濑佑介,足球社的。”
“你是足球社,所以是纯佳的朋友吗?”
“纯佳是说高野吗?算是吧。”
“纯佳在足球社表现如何?”
“她是个优秀的经理。”
“我就知道。”
夏川很骄傲。又是“朱音”又是“纯佳”,她说出朋友名字的声音中带着一股亲近感。彼此的关系大概不错,无论是跟高野还是死去的川崎朱音。佑介无意识地碰了口袋里的手机。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事?刚才你说过是朱音的事,该不会一之濑同学在调查这件事吧?”
“是啊。”
“这样啊。”
一瞬间夏川的眼神变得锐利,嘴唇欲言又止地微微颤动。一阵让喉咙感到煎熬的紧绷袭向佑介。夏川抬起眼直盯着他,最后表情转趋柔和,露出了一个纯真的微笑。
“那你想问朱音的什么事?”
这女人真难对付,佑介在内心咋舌,从那副千变万化的表情实在无法看穿她的想法。过于浮夸的情绪反应给了佑介矫揉造作的刻意感。
“你那天天在这里亲眼目击川崎死亡的那刻,对吧?”
“对。我陪理央在这里,结果朱音就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还真是个吓人的说法。以说明朋友的死亡的角度来看,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佑介用手指梳开刘海,以掩饰皱起的眉头。
“你说的理央是指近藤吧?”
“对啊,近藤理央,同班同学。”
“你跟近藤那天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只是巧合,我偶然看到理央在这里。”
她就坐在那里,夏川指向设置在角落的老旧长椅。塑胶制的长椅久经使用,油漆全都褪色了。
“近藤在这里做什么?”
“这……”
夏川刻意别开视线。
“详情是秘密,不过理央当时在撕信。”
“啥?”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佑介不禁失声。啊,夏川的脸突然胀红起来。
“信的内容是秘密。”
“先不提内容,光是撕信这个状况就难以理解。”
“这件事背后有很多原因。那起事件发生后,我虽然也跟老师一起找回撕碎的信,现在仔细找找看应该还是找得到碎片。你要不要找找看?”
夏川说着说着便凝视起排水沟。大概是昨天的雨所致,水路的壁面还残留着隐约的褐色线条。应该是水位的痕迹。夏川舔舔嘴角,将手直接伸进水沟里。
“等等,你在做什么?”
夏川在眼前采取的行动让佑介吓了一跳。当事人倒是不太在意,在水沟里继续挖找。
“喔,找到了。”
说完她捞起某个东西,她的指尖夹着一张纸片,不知道之前卡在哪里。尽管吸收湿气皱成一团,仍然保有能够辨识为纸的状态。
“手伸出来。”
佑介在催促之下伸出手,夏川把纸片放在他手上。定睛一看,可以见到纸张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我才不要。”
“你就收下嘛,做个纪念。”
噗叽,夏川发出奇怪的笑声。原本好端端的可爱外貌,全被这个诡异的笑声糟蹋了。
她踩着小跳步走向洗手台,仔细地清洗起自己的手。手曾经伸进排水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佑介的视线自然飘落在教学大楼的阴影中。他以脚尖跺地,这是他受惊时的习惯动作。
“夏川你居然有办法来学校。”
佑介朝着一心一意搓起肥皂泡泡的夏川背影说出这个诚实的感想,她没回头。
“什么意思?”
“一般的女生要是朋友死了,应该超级难过吧?实际上高野跟近藤都没来学校,但你在川崎死后都来上课了。”
“很奇怪吗?”
“我是觉得,人家嫌你奇怪也无可厚非。”
夏川打开水龙头,仔细用水洗净被白色泡沫覆盖的手指。
“因为我不像纯佳那样,跟朱音从小认识啊,再说我很明白不来上学也于事无补。”
“于事无补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我做了什么,朱音都无法起死回生,所以我关在家里闷闷不乐也没意义吧?”
这段与其他学生截然不同、不带感伤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佑介颇为欣赏。夏川从裙子口袋拿出手帕,擦掉手上的水滴。佑介觉得她的手很漂亮。
“你的精神真强韧。”
“会吗?我自己不这么觉得。”
佑介说这话是称赞的意思,但夏川的反应却不怎么样。她调整好及膝裙的折子,转向佑介,睫毛环绕的双眼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一之濑同学,你为什么想玩侦探游戏?”
游戏这个措辞明显有嘲弄自己的意思。不想被看穿心思的佑介勐然别开脸,手自然而然插进口袋。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这样啊,听起来很帅。”
她的双唇愉快地勾起,视线直直袭向佑介的手边。
“在连续剧的世界里就算了,这种事你最好别在现实世界做。”
“为什么?”
他回问的语气远比自己预期得还要不满。或许是因为她先前态度配合,佑介擅自把她当成自己的知音。
夏川对佑介伸出食指。修成圆形的指尖隔着衬衫,开玩笑似地戳了戳佑介的胸膛。
她告诉佑介。
“因为一之濑同学只是个旁观者。”
回到家里,佑介立刻倒在床上。他将下巴靠在枕头上,播放那支影片。少女从屋顶跌落。惨叫声传入耳边。白花花的纸片映入镜头边缘。夕色浓郁,染得画面满江红。
“……那家伙是什么意思。”
书桌上放着他拿回家的纸片。吸了水分完全褪色的粉红色纸片,让佑介想起了樱花花瓣。
“我可不只是个旁观者。”
打开社群网站,佑介从入口打开个人的帐户页面。那支影片的留言区今天也有满满的网友意见。这可是匿名帐户上传的自杀决定性瞬间。显示“加入最爱”的数字,比昨天来得更多。
“跳楼的女孩好可怜。她是不是很苦恼?”
“不敢去教学大楼后面了,感觉会有鬼。”
“假的啦,这支影片一定被剪接过。”
“愿死者安息。”
“要自杀去不会给人惹麻烦的地方自杀,好吗?”
“这支影片到底是谁拍的啊?”
关于影片的反应是形形色色。留言的帐户中也参杂着可能是同校学生的人。被送进茫茫网海的一支影片在瞬间广为流传,掀起了巨大的回响。留言之中夹杂了一段机械式的句子。
“恭喜您,您的发文为热门话题。”
佑介勐然伸手掩住嘴。即使如此仍掩不住笑意,双脚好不忙碌地上下拍打。大家都在看这支影片——我拍的这支影片!
“哈。”
佑介浑身鸡皮疙瘩。兴奋之情经由血管传递至全身细胞。热意令脑浆沸腾,让理性融化得无影无踪。
事发那天,佑介碰巧人在北栋后门。操场的洗手台被其他学生占据,因此他特地跑来空着的北栋教学大楼后门的洗手台。
当穿着社团服装的佑介走在路上时,交谈的声音无意间传入他的耳中。隔着墙壁一看,那天很难得有两个女学生在场,她们背对着自己见不到长相。到了现在佑介也知道,当时在场的人就是夏川莉苑与近藤理央。
其中一名少女抬头仰望。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屋顶,川崎朱音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机警地将镜头对准屋顶。佑介把焦距放到最大,以手机录下了川崎朱音死亡的过程。在此之后佑介瞒着两人悄悄离开教学大楼后方。同班同学坠楼对两人来说,想必是相当震撼的事件。她们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大考、推甄,在瞬间浮上心头的词汇,深深控制了佑介的意识。要是待在现场成了目击证人,说不定会遭受池鱼之殃。再说从那个高度跳楼,自己不管做什么也无法挽回她的性命。情急之下组织起来的推论,让佑介选择逃离现场。
如果我当时留在现场?会衍生出良心苛责的假设,佑介则一概拒绝。当时佑介能做的,就只有拍下这支影片。传达真相,仅此而已。自己已经尽了所有努力,哪还有该受谴责的理由?
“我们每个人都有知情的权利。”
关掉手机,画面瞬间转黑。自己倒映在荧幕上的嘴角,正扭曲地抽动着。
宣告星期五课程结束的铃声,听起来比平常更来得甜美。离开教室的学生都归心似箭,室内鞋踩出的步伐轻快无比。
“去社团吧。”
俊平轻轻坐上隔壁的桌子摇起双腿。放在身边的书包大概没装进课本,看起来很扁平。
“听说今天要跟三年级练传球。”
“真的假的,好麻烦。”
“不要对学长说这种话啦。”
见到佑介起身,俊平跳下桌子。桌脚摇摇晃晃,佑介见状皱起眉头。
“好危险。”
“桌子没倒,应该还好吧?”
“问题又不在那里。”
佑介与俊平两个人光是走在一起,周围的女学生便会对他们投射热情的眼光。佑介十分清楚他们两个长得多赏心悦目。
“对了……”俊平突然停下脚步,身后的玻璃窗外是没有半点云朵的蔚蓝天空。澄澈的钴蓝色让人联想起即将到来的夏日。“听说高野今天起会回来上课。”
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可以见到高野矗立在操场边缘的身影。穿着运动服的她看来正以过往的态度面对社团。长长的黑发随着干燥的风飘扬。这样啊。听见佑介的呢喃,俊平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想来直肠子的他在期待佑介说出更正向的意见。佑介败给了他的视线,耸肩投降。
“太好了,她终于恢复精神了呢。”
“是啊!”
俊平似乎对佑介的回答很满意,张嘴大笑。他这般豪爽反倒让如今的佑介烦闷起来。
这间学校足球社的练习,大致上都是从伸展操开始。先拉开身体的肌肉,再进入传球或打门的练习。练习有多少效果很难说,他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着上一代与更久以前的学长规划的课程练习。
尽管练习时间还没结束,佑介仍偷偷摸摸地前往社办。虽然学长偶尔会对翘掉练习的人念上几句,但这个社团本来就不算认真,社长跟顾问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推开门,就见到待在社办写日志的高野纯佳。她将黑色长发撩到耳后,缓缓抬起头。
“是一之濑同学啊,辛苦了。”
与星期三见面时相比,高野的气色要好太多了。原本苍白的嘴唇恢复血气,十分滋润。及胸的黑发散发光泽,双眼也充满精神。
“现在应该在练传球,你忘了什么吗?”
她这个经理自然也看得出佑介只是来摸鱼。佑介不知怎地有些难为情,在长椅上坐下。
日志的空白逐渐被高野工整的字迹填满,排列得规规矩矩的文字整齐划一方便阅读。
“我来休息的。”
“这样啊。”
她停下手边工作,递出蓝色水瓶,是她自己调的运动饮料。
“谢啦。”
佑介没喝,只是拿在手上。
“你不喝吗?”
“嗯。”
老实说他实在不敢把高野给的东西送进嘴里。
高野阖上日志,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佑介的眼神不知为何带着刺,一触即发的气氛让他不禁戒备起来。
“你是不是跟莉苑问了些有的没的?”
莉苑是指夏川莉苑?夏川亲昵地叫着“纯佳”的侧脸掠过佑介的脑海。
“那又怎么样?”
“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要打听朱音那件事?”
“怎样,你有什么怕被我查出来的隐情吗?”
这一挑衅,让高野气得吊起双眼。高野穿着学校规定的运动服,拉链拉到最高,仿佛在强调自己的乖巧。意志坚定的表情与前几天的她判若两人。
“我想世界上应该没有人喜欢无端遭受怀疑。”
“真的是这样吗?”
“你是什么意思?”
只有两人的社办格外安静。佑介将运动饮料在高野面前递出。
“我早就觉得你很可疑了。”
她没收下,手一挥拍开瓶子,瓶子三两下就掉在地上。高野看也不看,紧盯着佑介。
“为什么?”
“从状况来看,你不可能是碰巧出现在川崎的自杀现场。她明明是自杀却没有遗书。川崎选了屋顶那么醒目的地方寻死,却不是往操场跳下去,反而跳下人烟稀少的教学大楼后方。川崎的行动是自我矛盾,但要是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佑介以傲慢的动作翘起二郎腿。
“你在那天把川崎朱音叫到屋顶,然后对着教学大楼后方把川崎推下楼。川崎朱音不是自杀,是被你杀的。”
“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提问的声音很冷淡。她表面装作平静,大腿却从刚才就开始瑟瑟发抖。她无法掩盖自己的焦躁。每看穿高野一个失去平静的征兆,佑介就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晰。血管大开,热意在体内循环。佑介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娓娓道来。
“这只是我的推理,但这样想就合理多了。”
“那我杀害朱音的动机呢?我跟她可是从小认识喔?”
动机,每次想到这里佑介的思考总是会停滞。捕捉人心奥妙对佑介而言难如登天。高野为何杀害川崎?正视起这个问题时,前几天母亲的话语在佑介的脑海重现。
——女人只要扯上感情事,可是很恐怖的。连人都杀得了。
“因为你喜欢中泽博吧?”
试着将这句话说出口,他感觉到所有的拼图都凑在一起了。没错。这样假设的话,每一件事就能兜在一起了。
“但中泽跟川崎朱音在交往。你出于嫉妒杀了她。”
“这怎么可能!”
高野双手重重拍桌,使劲起身。她逐步朝自己逼近,佑介将手机荧幕塞到她面前制止她。
“影片里也留下了你待在屋顶上的身影。光是只会否认,我可不会相信你。”
按下播放键,那支影片开始播放。高野的表情明显僵硬,将眼从荧幕别开。她的前额冒出汗珠。
“你居然看得下那种影片。我可是绝对不想看。说到底这种影片根本不能相信,谁知道是不是加油添醋过。”
“才没加油添醋!”
听见佑介拉高声调,高野勐然屏息,双眼打量着佑介,接着将手按在胸前,以颤抖的声音问:
“……该不会就是你拍了这支影片?”
肯定或否定。若是能冷静思考,应该能立刻作答的二选一疑问,却让佑介哑口无言。拍摄者的自尊与自保,两种感情在他的心中激烈冲突。
“这我——”
在他无法立刻回答的当下,就等于是承认了。
为什么要用匿名帐号上传影片?为什么要保留拍摄者的身分?答案很简单,就是想隐瞒自己是拍摄者。如果别人知道自己也在现场,自然会说出高野丢出的下一句话。
“我真不敢相信。你既然有时间拍下来,应该还有更多该做的事吧?”
高野的声音充满轻蔑。就像是在吐司涂上奶油那样,她的眼神也抹上满满的恶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要把这种影片传到网络上?”
“这是因为……我觉得必须传达出去。这是在我们学校发生的事,大家应该都很想了解。”
“所以呢?你就躲在幕后暗自高兴?大家看了你的影片有所回应让你好开心?你真是差劲透顶。”
“才不是。”
“还好意思跑来诬指我杀人。你把自己当什么人——”
“想知道真相有什么不对!”
大叫的瞬间,有个冰冷的物体对着佑介的眼睛喷射过来。擦擦眼角,皮肤感受到一股湿黏的触感。高野把装在瓶子里的运动饮料泼在他身上。佑介把濡湿的刘海向上撩,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手机。视线转向手边,他发现液晶弄湿了。看到这个景象的瞬间,脸上一口气失去血色。佑介连忙把手机往裤子上摩擦,拭去水分。按下开关,液晶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光明。佑介紧握着手机,怒视眼前的女生。
“你搞屁啊,要是坏了怎么办?”
高野垂着头不发一语。握着瓶子的手无力垂落,瓶口有一丝液体滴落,顺势在社办地面形成一滩水。
“喂!”
不假思索伸出的手,被高野迅速拍开。啪。爽脆的声音在社办响起。抢在佑介为手背的疼痛抱怨之前,高野率先开口:
“真相是什么?”
瓶子从她的手中滑落。说话的声音微弱,娇小的肩头正微微发颤。她双手握住运动服的衣摆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令佑介屏息。
高野正在哭泣。泪水从眼眶渗出,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滴落。
“你跟朱音毫无关联……你对朱音根本一无所知,为什么会需要知道真相?这样大费周章跟她身边的人刺探,然后呢?你知道真相要做什么?又要上传到网络上吗?”
高野的脸开始扭曲,颤抖的双唇红通通地宛如燃烧。佑介被她的气势慑服后退了一步。高野挨身靠近,弥补了空下的距离。她伸出手揪住佑介的胸口,力道虚弱无比。
“我实在不觉得每个想知道的人都有权利得知真相。”
细瘦的手指触碰了佑介的手机荧幕。要推开没什么力气的高野对佑介来说是小事一桩,然而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的眼神与呼吸,如今仍在折磨着佑介的良心。佑介无法呼吸,感觉自己正在缺氧。
“这画面上的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真的知道你做的事代表什么意义吗?”
佑介说不出话。自己做的事代表的意义。至今不愿思考的现实,突然直逼佑介而来。
高野像个孩子似地抽抽噎噎。
“朱音活得太痛苦而自杀,为什么死了以后还得让人看好戏?为什么大家可以笑着看这支影片?我无法理解。这种东西是在侮辱朱音。”
用不着她说明,这些事佑介也再清楚不过。他看过这支影片无数次。这是捕捉川崎朱音死亡瞬间的重要证据影像。这只低分辨率的影像捕捉到了如假包换的真相。没错,这里收藏的是真相。从屋顶坠落的不是单纯的无机物,而是与自己同样拥有生命、活生生的人类。
喉头哆嗦起来,胃开始痉挛,一股酸臭自食道逆流。恶心感令佑介忍不住皱起脸来。川崎朱音死了,他打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只是无法产生实际感受。
像是为自己的泪水羞耻似的,高野粗暴地用袖口擦拭自己的眼睛。红肿的双眼让人于心不忍。她生气了,大概是为了不在人世的朋友而动怒。
“你这种人不准践踏朱音的死。”
她哽咽的声音紧揪着佑介的心脏。好可怕。自己犯下的深重罪孽令他浑身战栗。意识到自己有多低劣的那刻,佑介一熘烟逃了。社办的门没关,佑介不顾一切地奔跑。无论如何就是想逃离那个地方。
高野没追上来。
“——呼。”
全力宾士的佑介最后来到了川崎死亡的北栋教学大楼后门空地。上气不接下气的佑介扶着墙壁。上下摆动的肺到后来像是嫌弃只有空气太空虚,让胃袋内的东西也跟着逆流。吐出的呕吐物丑陋地洒落在地面上。
“可恶!”
佑介颤抖的手点开了影片。手抓着围栏的少女在画面上现身。模模煳煳的肤色。她做出向下窥看的动作,接着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难道说高野当时其实是想拯救川崎朱音?她拼了命伸出构不到的手臂。佑介一阵晕眩。纸片在画面上昙花一现,呈现一片血红。构成这支影片的所有元素,全都令人作呕。佑介额间冒出冷汗,他按住腹部紧咬牙关。打开社群网站的发文页面,光彩的数字恭候着佑介。以前他见了这数字就轻飘飘,现在只觉得厌恶。佑介以麻痹的指尖删除掉这篇发文。影片在一瞬间从帐户中不留痕迹地消失。
“哈哈。”
发自内心的笑干巴巴的。无力感一涌而上,让佑介跌坐在原地。他全身发软,还差点碰到呕吐物。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接着要把自己资料夹里的影片删除,才冒出这个念头操作起手机时,手机就发出通知声。佑介一看,是中学时代的朋友传讯息给他。
“这是你们学校吧?好狂喔。”
简短的讯息底下附了一支短片——不会吧,佑介咽下口水缓缓伸出手指。
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影片开始播放。那是方才佑介删除的影片。稍微想一下也能知道,在网络上流传的东西,早就超过了佑介自己能管理的范围。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消除那支影片。川崎朱音的死亡瞬间,会永永远远在网络上流传。
“屋顶上的女生挺可疑的。”
一见到接下来的讯息,佑介将手机朝墙壁狠狠砸过去。手机撞上水泥墙面,发出吓人的声响。龟裂的荧幕对着天空,手机宛如蝉的尸体悲惨地掉落地面。
即使如此,影片仍未从荧幕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