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作答者:石原惠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是同班同学,人很温柔。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该说霸凌吗?我看过细江同学凶其他女生。
我不是很确定那是不是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不喜欢,
但我也觉得应该无法杜绝。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工友弄丢楼顶的钥匙非常不应该。
我母亲希望学校可以妥善说明这点。
对石原惠而言,川崎朱音是同班同学,她们还在毕业旅行同组。朱音同学长得很漂亮,但对土气又不起眼的惠也很温柔,所以惠很喜欢她。
二年二班的空气与以前毫无差别。鸦雀无声的教室中,只有教师写板书的声音回荡。县内各地脱颖而出的好学生在课程中从不闲聊。惠歪过头,视线转向教室后方。一朵白菊不由分说闯入眼中。像是要诏告天下朱音同学死亡的事实似地,花瓶正大光明地放在她的座位上。密集的白色花瓣柔美地朝天空绽放。散落在木制书桌的花瓣,透露出浓烈的生命气息。
上个星期五,朱音同学死了,但同班同学没有受邀至她的丧礼,惠当然也不例外。基于朱音同学父母的意见,办了一场只有家属出席的低调丧礼。朱音同学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不知为何她的父母却很肯定女儿是自杀的。
“这里的‘早世’是指先一步离开人世,也就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个词汇大考常出现,大家要注意。”
古文的田中老师说完用粉笔敲敲黑板。田中老师写板书是出了名用力,古文课后讲台总是会布满粉笔灰。坐在前方的学生每当老师写字时,都得拍开桌上的灰。
惠在笔记本画上红线,视线偷偷飘向窗边的座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实在不像原本毛色的褐发。每当射入窗内的阳光照耀,发尾都会闪烁着金色光辉。从头发之间探出头来的雪白耳垂上,造型低调的耳饰正闪闪发亮。衬衫敞开到锁骨表露无遗,裙长比膝盖再高一点。面对着黑板的侧脸,可以清清楚楚看出她对自己外貌的自信。
细江爱,一个大家都排斥的可怕女生。
朱音同学大概就是细江同学害死的。尽管没有铁证,惠深信如此。因为之前就传说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这次的事,她想必也是起因。笔尖在笔记本上滑动,画上一个有点歪斜的对话框。惠换上自动铅笔,在对话框里写上重点。
“早世 先一步离开人世=年纪轻轻就死了”
到了午餐时间,所有学生搬起桌子。共度午餐时间的成员大致上都在春天落定,几乎不会变。
“来吃饭吧。”
“惨了,我没带筷子。”
“好倒楣喔,快去学生餐厅要免洗筷吧。”
“好。烦耶,好不想去喔。”
“我陪你去,刚好想去自动贩卖机买个东西。”
“啊,那我也要去。”
听着滔滔不绝流过耳边的对话,惠露出暧昧的笑容出声附和。升上二年级不再分班以后,惠总是跟这些成员待在一块。占据班上超过一半女生的小圈圈,是二班最大的团体。科学社两人、手工艺社一人、广播社三人,接着再加上美术社的近藤理央与自己共八人。成员全都是在班上不大起眼的乖巧学生。
有个词汇叫做路人。这是路人角色的简称,意指单独用来衬托主角与次要角色而存在,不特别有意义的配角。如果这个现实世界是一篇小说,惠这些人一定就是普通的路人。没有区别也不构成大碍、仅是存在于作中的角色。少女A、少女B。用这种方式叙述自己这群人,绝对不会造成不便,而惠不曾对这个事实有过不满。比起出坏的风头,成为群众中的一人还活得比较轻松。
“对了,理央请假?”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指向惠隔壁的位子。惠耸耸肩。
“对啊,她说她不舒服。”
“理央也真不凑巧,居然撞见川崎同学死掉。”
“她其实以前就是这样,该怎么说,特别倒楣。”
少女A大概是同意惠的意见,嘴唇微微翘起。隶属美术社的近藤理央在这个小圈圈里与惠交情最好,内向的理央不知为何特别容易被牵扯进不相干的麻烦之中。
“我拿筷子回来了。”
去餐厅的学生返回教室。少女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自然而然在固定座位坐下。谁的旁边要坐谁是自然形成的规矩,绝不可破坏。
七个人在把午餐放在桌上,同时合掌。
“我开动了。”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早安。谢谢。我吃饱了。规规矩矩地说出这些问候,对惠这些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学时代因为顾忌旁人的眼光,总是避免做出这些有礼貌的行动,上了高中以后再也不用怕丢脸了。明星高中是很适合惠的环境。举止乖巧、课业认真——这间学校没什么人会对这些行为冷嘲热讽。
“明天古文有生字小考,好忧郁喔。”
“听说写不出七成的字就要补考。”
“每天不是考试就是作业,真的好烦。”
“对啊,有够无力。”
“而且听说明天开始要下雨了。”
“不会吧,我一下雨就头痛耶。”
“我懂,超讨厌的。”
这个小圈圈的对话,总是跳得很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变来变去。惠不是在多人场合会自己主动开口的类型,大致上专门附和其他人。她喜欢听其他人说话,远胜自己开口。
“啊,对了,那份问卷大家都写了些什么?”
嚼着炒面面包的少女C突然想到,问起大家。惠用筷子的尖端把煎鳕鱼子分成两半。惠很爱吃鳕鱼子。母亲知道这点,每次想让惠打起精神时,一定会装进便当。妈妈大概很担心女儿会为同学的死心情低落吧。我明明就说过没事了,尽管惠在心里抱怨,仍无法掩饰逐渐绽放的笑容。母亲的爱太直率,让她羞于乖乖接受。
“问卷是指自杀的那个?”
“对,星期六全校集合要我们写的那个。”
“啊,那次有够讨厌的,放假还要特地叫我们来学校。”
“而且校长讲话特别冗长。”
“真的是浪费时间。”
少女D撑着腮帮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朱音同学自杀的隔天,学校召开了紧急集会,对全校学生进行有关霸凌的问卷调查。在那之后校长没完没了地针对生命的宝贵演讲起来。
“问卷调查你们写多少字啊?我都不知道那种东西该写什么才好。”
“的确不好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我们跟朱音同学也没那么要好啊。”
“只是刚好同班。”
“不过那件事我还是写上去了,告诉他们细江同学从以前就会凶川崎同学。”
听见在话题登场的人物姓名,惠反射性地瞥了一眼教室的角落。在窗边的座位上,细江同学正与朋友共进午餐,夏川莉苑与桐谷美月。她们是跟惠这群路人截然不同,自带强大气场的少女。
“因为朱音同学的男朋友不就是细江同学的前男友吗?”
“细江同学是嫉妒她才会欺负她。”
“对对对,她很可能会这么做。”
“朱音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自杀。”
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原本隶属篮球社,这两个人都属于说话不懂得客气的类型。她们能若无其事说出可能会伤害对方的话,还认为自己讲得很有道理。惠对这两个人很感冒,怕她们怕得要命。
在这两个人旁边笑眯眯地吃着蛋包饭的人,是以聪明闻名的夏川同学。从入学到现在,她在仿真考从来没有丢过第一名的宝座。川崎朱音、高野纯佳、夏川莉苑,惠以前看过这三个人混在一起好几次。
“夏川同学为什么会跟细江同学吃饭啊?”
“因为纯佳同学没来学校,没人跟她一起吃饭吧。”
“那怎么不来跟我们吃呢?”
“不过最近夏川同学跟那两个人本来就不错。”
“朱音同学死了,夏川同学居然还有精神来学校。”
“纯佳同学都大受打击没来。”
“她大概不怎么难过,也太无情了吧?”
“夏川同学的确有这种感觉,天才果然想法也不一样。”
这些对话没有恶意,只是对夏川莉苑这个同班同学的客观感想,然而听在别人耳里也有可能被当成闲话。惠的意识抽离谈笑的友人,注视着夏川同学。不知道听细江同学说了什么,夏川同学笑得很开心。看来她们完全没听到我们的对话,惠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叹气。
“你们看过川崎同学那支影片了吗?”
少女E突然拿出手机。那是最新的机种,包着画上当红动漫人物的保护壳。校规禁止学生携带手机,但根本没有人乖乖遵守。朋友大概都对话题感兴趣,纷纷探出身子。
“看过了,我那边也有人转。”
“把这种影片放上网络的人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啊。”
“就是说啊,朱音同学好可怜。”
“有够差劲耶。”
惠有种胃袋被戳了一把的感觉,她停下筷子。便当盒里只剩下水煮花椰菜。粗茎分为细枝,尖端有着密密麻麻的绿色颗粒。听说这个部分是花椰菜的花苞。要是没采收下来,这些花苞不知道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一想像起来感觉更加恶心,让惠皱起眉头。
坐在正对面的少女A正盯着她看。或许是因为惠都不说话,在为她担心。
“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没有,我不喜欢那种东西。”
“我懂我懂,看自杀的影片感觉会被诅咒。”
你才不懂,否定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惠赶紧吞回肚子里。惠不看那支影片,是因为她不想看同班同学死亡的瞬间。但要是说出这件事,就会破坏现在的气氛。惠用筷子的尖端刺向花椰菜,露出暧昧的笑容。大家也笑了。张开的嘴说起毫无遮拦的话语。
“我绝对不要自己死掉的那刻被展示在大家面前。”
“我懂,要死就要悄悄死掉。”
“我的理想是死得像是在沉睡一样,安稳地睡大觉这样。”
“不知道朱音同学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谁知道,反正也跟我们无关。”
少女E说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的双眼就像附近偶尔会看到的野猫。
“毕竟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对啊!”
朱音同学过世那天,惠没去学校。她那天肚子痛得要命。生理期第二天总是这样,身体变得沉重又容易燥热。吃药无法获得多少改善,因此惠在这段期间总是在家里休息。
女人的身体很麻烦,不但会自己大出血,精神也不稳定。如果自己是男孩子,至少就不需要像这样每逢经期都得跟经痛战斗。
“唉,真难搞。”
“怎么了?”
“哇!”
声音突然传来,吓得惠都弹起来了。她一回头就跟站在正后方的学妹四目相接。
“真是的,别吓我啦。”
“我没有要吓你啊。”
惠记不太清楚这个笑嘻嘻的女生本名叫什么。大家都叫她学妹,惠也自然跟着这么叫。就算没用正式的名称来称呼她,她也不曾显露不满。她曾经毫不在乎地宣称,“没关系,我也都叫学姊。”她大概也不大记得惠的名字。
“今天只有学姊一个人来吗?其他人请假?”
学妹四下张望,环视室内。美术社使用的美术教室与弦乐社使用的音乐教室,与其他的特别教室不同,被安排在南栋教学大楼。这间高中的音乐与美术是选修科目,对成绩也没什么影响。由于不是升学考试的必要科目,学校对美术颇为打压。
美术社据说从创校起就存在,社员虽然意外地多,但大半是幽灵社员。由于放学后的活动不具强制性,会来社办的社员就是那几个人。惠将铅笔放在木制画架上,对学妹露出笑容。
“今天是星期一,大家都去补修了。”
“啊,这么说来学姊之前讲过每周一有数学测验,要是不及格就会被抓去补修。”
“学妹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升上二年级以后每个人都是大考模式。”
“呜恶。”
学妹发出宛如被踩扁的青蛙的哀号声,在惠的旁边坐下。她的面前放着与惠一样的纯白画布。画架与画布之间夹着的照片,捕捉了在操场比赛的足球社员的身影。
“学姊,我听说你们跟自杀的川崎朱音学姊是同班同学,真的啊?”
学妹略略歪起头。她保养不足的头发就像刚睡醒一样蓬乱。几乎及肩的黑发朝着右边翘起。惠无意之间卷起了自己的头发。遗传自母亲的黑直发,是惠唯一引以为傲的外貌特征。
“对,朱音同学是二年二班的。”
“居然。该怎么说,愿死者安息。”
学妹啪地一声双手合掌,对着自己行礼。这么说来,全校集合时学校也要求学生默哀。不过纯佳跟理央都没出席那次集会。
“所以近藤学姊因为撞见川崎学姊自杀现场请假在家,这个传闻也是真的喽?”
学妹说着指向自己坐的椅子,这个位子是理央的宝座。
“对,这也是真的。”
“近藤学姊没事吧?”
“我用手机跟她联络过,她只回我要请假一段时间。虽然很担心她,但硬要去看她可能也会造成不便。”
“她请假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居然看到班上同学死掉的现场,我一定受不了,一辈子都有阴影。”
学妹吐吐舌头,夸张地皱起脸。阴影,这个词让惠的脑海闪过一名同班同学的脸孔。夏川莉苑。无论是全校集会或是导师时间,她总是一如往常心平气和地面向前方。
为什么朋友死了,她还能这么平静?
惠的胆子没这么大,敢找上本人直接丢出这个疑问。然而不信任的情绪就像过熟的柿子一样煳成一团,从那天起蒙蔽在惠的肺上让她喘不过气。
“这只是假设,你觉得交情很好的朋友死了却还能保持平静的人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
“该怎么说……会不会觉得她很过分?”
“学姊你这绝对不是假设。”
学妹使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色,调整坐姿。
“朱音同学死掉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生跟理央待在一起。她原本跟朱音同学很好,也都会一起吃饭。可是在朱音同学死了以后,她还是每天都来学校,看起来很有精神,也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而且……”
“而且?”
学妹重复她的话语,催促吞吞吐吐的惠继续说下去。
“而且她没哭。”
“啊……”
“她没流半滴泪。也太不庄重了吧?”
掌心传来一阵疼痛,此时惠才惊觉自己正紧握拳头。半长不短的指甲轻而易举地伤害了主人的身体。她发现自己大概很气朱音同学死了,还整天笑嘻嘻的夏川同学。
既然是朋友,不是该多为她悲伤吗?不是该像纯佳同学与理央一样连学校都不来吗?亲近的朋友死了却还能若无其事地欢笑,这太过分了。夏川同学应该要哭,应该待在家里哀悼朱音同学的死,不然死掉的朱音同学太可怜了。
“我觉得也不是哭出来就行了。”
学妹别开脸,手指扫过画架。学校公用的画架历经长年摧残,到处都沾上了五彩缤纷的颜料。
隔天、第三天、以及第四天,理央还是没来上课。纤细的钢琴声从设置在教室内的播音器流泻而出,通知大家现在是扫除时间。负责走廊的惠拿着扫把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教室里头,拿着拖把的细江同学跟别班的男生正聊得忘我。她总是跟男生混在一起,要向班上的女生展现自己的优越。惠轻叹一声,不发一语地扫地。扫把的尾端黏上了灰尘,让她有点烦躁。她用室内鞋踩住灰尘,把梳毛抽出来。宛如装进云朵的灰色与美术老师的发色一模一样。
“刚才发回来的仿真考,你考得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所以没看,看都不看就丢进可燃垃圾会不会被骂啊?”
“这个时期还用不着在意吧?”
“但我进高中以后成绩就变差了。”
“你就从现在开始急起直追嘛。”
“哪有这么简单。真讨厌,我也想像夏川同学那样生下来就很聪明。”
耳边传来朋友的悄悄话。
想起先前发回的仿真考结果,惠叹了口气。志愿栏上一字排开的校名几乎都是有名的私立大学。落点分析的字段里显示的英文字母都不太乐观,但老师说要是能推甄,现在的成绩就没问题。五个字段中最左边那栏写得扭扭捏捏的校名,是当地有名的艺术大学。
惠从小就喜欢画图,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入艺术大学。从中学时代起的梦想,却被母亲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
“去艺大出来能养活自己吗?”
父母的话很有道理。惠的家庭并非特别富裕,也没有闲钱。公务员那种稳定的职业,一定才是正确的选择。光会作梦是活不下去的。进入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赚取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为了出钱送自己去补习班的父母,惠绝不能脱离他们期望的道路。
惠握紧扫把靠在墙壁上。出路、前途,已不在人世的朱音同学是否就这么从这类烦恼中解脱了呢?无意识之间冒出的疑问让惠自嘲起来。这种事她怎么可能知道。跟朱音同学密切来往,也仅限于一个月前毕业旅行的短暂期间。
这间高中的毕业旅行安排在二年级,因为升上三年级才出去玩会影响大考。只是五月才刚分班马上就要去旅行也很扰民,要是没有交好的朋友就惨了。毕业旅行这项高中生活最大的活动,会瞬间转变为煎熬的三天两夜。
在校园生活中隶属某些团体,在这种时候就成了优点。社团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这些人的朋友。朋友是种有聚集效应的东西,就算到了新班级也总是会有能聊上几句的人。惠在现在班上一起行动的八人组,最初也不是彼此熟悉的人形成的圈子。单纯是认得彼此脸孔的人不想在教室里落单,聚在一起就成了团体。
毕业旅行的地点是京都,在传统旅馆下榻,八个人睡一间房。惠这群人立刻形成团体,成功把要好的同学聚在同一间房里。剩下的女生全都被塞进同一间,分到另一个房间。“跟细江同学同房太惨了!”、“怎么不直接隔离细江同学她们。”每当有过数面之缘的同学抱怨,惠总是会说出鼓励的话语,但她绝不会承诺要跟对方换房间。惠也得为自己着想,单由交情好的朋友构成的团体当然待起来更惬意。
“小惠,要不要吃软糖?”
值得纪念的毕业旅行当日,惠的隔壁坐的不是亲近的朋友,而是川崎朱音。老师虽然准许学生拉朋友睡同一间房,却也指定学生用抽签来决定行动组别。这导致惠与亲近的友人被拆散,于是像这样跟川崎朱音一起行动。
她属于注重仪容的女生。发尾向内弯的鲍伯头,再加上盖住眉毛的刘海。骨熘熘的眼珠子戴着放大片,但大概是尺寸经过计算,没什么不自然的感觉。惠拿这种心机型的可爱女生没办法。拿自己跟对方相比,总令她自卑。
“咦?你不喜欢吃软糖吗?”
她略略歪起头,柔柔刷上眉彩的褐色眉尾难过地下垂。惠连忙摇头,双手合成碗的形状伸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嘴角向上扬起。纤细的手指在惠的掌心里放上红色的爱心。呈现热情色泽的软糖表面洒满了极为细小的砂糖颗粒。软糖碰触舌尖,在酸味之后留下甘甜。
“川崎同学,谢谢你。”
“叫我朱音就好。”
称呼她为川崎同学,或许真的有点见外。但惠还不敢直呼她朱音。朱音同学,就这么办,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朱音同学,你去过京都吗?”
“今天第一次,所以有点期待。我还看了三岛由纪夫的书预习。”
“该不会是《金阁寺》吧?”
“对,纯佳推荐我的。”
纯佳——她呼唤朋友名字的声音略带甜意。尽管她一脸无所谓,眼神还是飘向了前方的座位。从座位冒出的两颗后脑杓。被分到同一组的夏川同学与纯佳同学,正脸贴着脸谈笑风生。印象中两人并不特别亲近,说不定是在这次毕业旅行期间熟悉起来。
“不知道那两个人在聊什么。”
惠将食指指向两人的方向,望向坐在旁边的朱音同学。她对自己搭话毫无反应。骨熘熘的大眼圆瞪,就像是打磨过的大理石。有些圆润的鼻梁、晶莹的唇瓣、纤细的颈部,以及只开了一颗扣子的衬衫。视线顺着她的身体轮廓扫过,自然会注意到她异常白皙的肌肤。大概是怕晒黑,她在有点闷热的游览车里,袖口的扣子也乖乖扣好。
“对不起,朱音同学。”
改用寻求注意的方式出声搭话,朱音同学吓了一跳。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看纯佳两人看得出神,紧绷的表情转眼间化为和蔼的笑容。
“为什么?”
“坐在你旁边的是我。”
“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你不需要道歉啊。”
“但说实话你应该比较想跟纯佳同学坐在一起,而不是跟我吧?”
纯佳同学在这间学校是特别受到注目的人。成绩优秀,外貌也出众。朱音同学一定也觉得,比起跟惠这种四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一起行动,跟平常就很要好的朋友更快乐。难得的毕业旅行居然得跟惠一起度过,肯定让她觉得很痛苦。
惠的脸不受控制地压低,右脚脚尖隔着乐福鞋踩住左脚。弄痛自己可以让低迷的心情缓和一点,自虐是惠的拿手好戏。
“这我倒是无法否认。”
呵呵,朱音同学冒出笑声,指尖再次揪起红色软糖。大概是游览车内温度过高,心型融得歪歪扭扭。
“不过你也一样吧?”
来,给你,说完她硬是把软糖塞进惠的掌心。听见出乎意料的回应抬起头,朱音同学正舔着指尖沾到的砂糖。魅惑的鲜红舌尖隐然自双唇透出。真不检点。闪现胸口的厌恶感,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转变为兴奋。脸颊浮现热意。是成熟女子的感觉,惠茫然地想。
见到看呆的惠那张傻乎乎的表情,朱音同学轻轻地笑了。
“惠同学应该也更想跟要好的朋友同一组,而不是跟我吧?”
“没、没这回事。我很高兴能跟朱音同学同一组。”
急急忙忙否认,朱音同学便一副理所当然地点头同意。
“我也是,我很高兴能跟惠同学同一组。接下来三天我们好好相处吧。”
“好、好啊,说好喽。”
朱音同学是个有奇特魅力的人。她主动找怕生的惠聊了很多,还买了同款的吊饰。
只不过到头来朱音同学从来没有带着吊饰来学校过。
“细江同学真的就爱跟男生厮混呢。”
宁静的走廊传来朋友的谈话声,沉浸于感伤中的惠这才回过神来。她赶紧挥动扫把,以免被发现在摸鱼。教室那边的窗户为了通风全数敞开,待在走廊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室内的状况。教室里的人全都恣意聊起天来,少女的交头接耳随即被喧扰盖过。带着嘲笑的声音融入室内温热的空气,转眼间不再有人理睬。
“都不跟女生,只顾着找男生说话。”
“感觉好差。”
“这种人不是很多吗?会说‘比起跟女生,我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那种。”
“怎么想都很雷。”
“我懂。”
“说跟男生相处比较自在的女生,很多都是白目。”
“就是那种会说自己被女生讨厌的人嘛,我懂我懂。”
“那种人应该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吧。”
“一定是这样。”
哈哈哈。愉快的笑声传入耳中。少女A与少女B,无论置身何处都能立刻融入环境、极为普通的少女。对她们来说,细江同学不过就是一个话题。学校这个空间提供了漫长的时间。想填补学校的空白,共同认识的人的八卦极为管用。讨厌鬼的八卦尤佳。闲言闲语是凝聚人心的好道具。
“怎样?”
吵杂转为宁静,一道丝毫不掩饰不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一抬起脸,就见到细江同学揪着朋友。她雪白柔嫩的手直扯少女A的领带,两人的距离必然地拉近。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室内鞋底摩擦地面。别这样,身后的男学生制止细江同学。这人想必是她的朋友。他略带褐色的头发朝四面八方翘起,穿制服的方式也有种讲究的感觉。
“有意见怎么不会直说?在别人背后吱吱喳喳,个性有够差劲。你们这种行为真让人火大。”
对于细江同学的指控,少女A仅是张着嘴发抖。细江同学真的好可怕,好像太妹。果然最好跟她保持距离。惠避开她充满压迫感的眼光,一声不响地移动到走廊的角落。
细江同学缓缓放开领带。气管获得解放,少女A当场咳嗽不止。细江同学轻蔑地一瞥她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拨开长发,转身面向朋友。
“俊平,我们别在这边聊了。外人太吵。”
“好、好喔。”
“去餐厅吧。对了,你知道吗?有一款新出的果汁超难喝的。”
细江同学将拖把靠在墙上,就这么离开教室。男学生有一瞬间露出歉疚的表情,随后直接追在她后头离开,但打扫时间仍未结束。
“好可怕喔。”
“她就是以为像那样威胁别人,大家都会听她的话。”
“一定是。”
与刚才害怕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两名友人开始凑在一起抱怨。不这么做就无法保住自尊,惠深深了解两人的心情。
“惠同学,要不要畚箕?”
夏川莉苑踩着小碎步靠近。她对每个人都会亲昵地用名字称呼,但没什么人也用名字称呼她。全年级第一名。这个光荣的头衔,为她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啊,夏川同学,谢谢你。”
“奇怪,怎么了?”
夏川同学似乎立刻察觉教室异常的气氛,歪起她惹人怜爱的脸。被那双跟松鼠一样的乌黑眼珠盯着看,罪恶感不知为何油然而生。教室里的两人还在继续说。
“她一定也是像那样在霸凌朱音同学啦。”
“肯定是啊。”
“毕竟细江同学讨厌朱音同学啊。”
对话传入耳中,夏川同学的眉头抬了起来。啊,惨了。才这么想着,夏川同学便已进入教室,左手还握着畚箕。
“你们这样讲很不好。”
她吐出的声音与平时无异。被她找上的朋友似乎因不速之客登场,不知该如何是好。夏川同学双手叉腰,露出具亲和力的笑容。
“明明是在讲爱,没必要把朱音的事情翻出来说吧?在旁边听了感觉很不好。”
“啊,也是。”
“说得对。”
见到两人听话地点头,夏川同学松了一口气地双手合拍。她每个动作都很夸张,总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
“你们知道就好。”
噗嘻,夏川同学发出诡异的笑声。她笑声独特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在惠尚未回神的期间,夏川同学把畚箕交给惠。正当惠茫然地望着她随口道别后翩翩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一股温热的感觉挨上右肩。
“小惠,你很介意夏川同学吗?”
转过头来,少女A将下巴靠在惠的肩头,在她隔壁的少女B嘲弄地扬起了嘴角。
“啊、不,也没有啦。”
两个朋友对看一眼,接着哈哈大笑。明明就没什么好笑的。惠这群人正值筷子落地也笑得出来的年纪。她们感觉麻痹,大半眼前发生的事都能被视为娱乐。
“她太爱装乖宝宝了。”
“那个笑声到底是怎样?”
“‘噗嘻’咧。”
“哈哈,超像。”
“真的假的,学起来当才艺吧。”
一如往常笑闹的两人,让惠不禁哑口无言。不庄重,原本用来评论夏川同学的三个字,正在脑海反复闪现。
夏川同学认真纠正了两人,惠却做不到。她没有胆量。这大概就是路人与非路人的分界线,惠无法跨越这道分界线。在心里斥责对方不庄重,她就心满意足了。
惠握着畚箕,低下头来。朋友还在放声大笑。
长方形的画布是只属于惠的沙盒。她在宛如棉花糖的一片白上,刷上鲜艳的红。打底的颜料干燥后,还要陆续覆盖上其他颜色。油画等表面干燥要花上许多时间。急性子的人会在干燥前就上色,导致表面龟裂,因此绝对不可心急。无论任何事,计划性与耐心都至关重要。惠以在脑海染成红色的长方形画布加上构图。倒映水面的夜间工厂。铁塔在光的装饰下璀璨夺目,一旁漆成红白两色的烟囱正奋力吐出白色蒸气。这是惠的认知中,世上最美的景象。
“今天近藤学姊也没来啊。”
流连梦幻世界中的妄想,因外人的呼喊叫停。往旁边一看,学妹正盘腿在理央的座位。尽管坐没坐相,反正社办里没有男生,惠没叮咛她。
“看来是。”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请假太多会赶不上展览啊。”
学妹说完,拿起夹在画架上的照片。本校足球社虽然是在区域赛迅速败阵的弱队,比赛时的照片看起来倒是有点强队的架势。但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是理央自己拍的吗?为了拍画作的资料照片特地去帮足球社的比赛加油,想必下次展览能见到她的精心力作。惠目不转睛盯着照片看。
“啊,借我一下。”
此时惠不经意看到熟悉的脸孔,从学妹手上抽起照片。伸长了腿拼命要扫到球的青年,正是方才在教室与细江同学待在一起的男生。
“这个人是足球社的啊。”
“他是学姊认识的人吗?”
“不是,只是看过一次。说起来我怎么可能认识足球社的男生,光是跟他们说话就会紧张。”
“我懂。我们学校足球社该怎么说呢,有点不一样的男生比较多,那种受女生欢迎长得帅的男生。”
“我觉得帅哥很可怕,跟他们说话时感觉自己都被瞧不起了。”
“我懂!会自己内伤。”
没错没错,学妹浮夸地点头。惠重重叹口气,将照片归位。
“希望理央可以快点打起精神,至少跟我聊一聊也好啊。”
“不过目击自杀现场,恢复得慢也是难免。川崎朱音学姊也不该选那种会波及他人的地点,应该要选更低调的手段。”
“这不是朱音同学的问题,单纯是巧合连环发生。”
“巧合是?”
听见学妹的问题,惠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听说家长会时学校解释说在朱音同学自杀前两周,工友把北栋教学大楼楼顶的钥匙弄丢了。”
“这样喔?工友是之前这里灯管坏了过来修的大哥吗?他怎么没报告遗失的事,换个锁不就得了。”
“我妈说他不是正式员工,大概是怕弄丢钥匙曝光就完了吧。”
“啊……这样听来工友还真令人同情。”
学妹迅速坐好,两条腿紧紧贴合。她每做一个动作,都会飘来制汗剂的果香。结合了颜料的气味,瞬间就成了恶臭。太阳穴开始发疼。惠将手臂在胸前交叉,微微摇头。
“无论有什么苦衷,这都是工友的过失。如果他没弄丢钥匙,朱音同学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自杀。这么一来,理央也不会不来上课。”
“这样想也是说得通啦。”
“再说……”
白色信封闪过脑海。以圆磙磙的字迹写上的收件人。负责封口的是别致的星形贴纸,指甲一抠就会轻易松脱。里头的一张便条写着简短的字句。惠看了便条,然后——
“再说怎么样?”
一口气靠近的声音,打断了惠的回忆。
“学妹,你现在在恋爱吗?”
“怎么突然说出这种好像连续剧宣传的话?”
“如果你有男朋友,你还会想自杀吗?”
“你是在说川崎学姊吗?”
“你就当成假设状况吧。”
“又来这招。”
学妹将体重倒向椅背,身子向后倾。椅子的前脚浮起,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起来。晃来晃去的脚尖,勉强挂着室内鞋。
“那个女生有男朋友,但男朋友的前女友是个很可怕的人。前女友对男友念念不忘,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就去霸凌那个女生。”
“川崎学姊被霸凌了吗?”
“不知道算不算霸凌……但细江同学对她的确很差。”
“那个细江学姊就是前女友啊,长得漂不漂亮?”
“你干嘛问这个?”
“连续剧常演啊。美丽的前女友登场,想抢回男朋友。我该怎么办!这样。”
学妹比手画脚重现恋爱中的少女,让惠很不屑。被惠赏了冷冷的一瞥,学妹慌慌张张打直背嵴。
“总之感情纠纷是常有的事。川崎学姊自杀,也可能是男朋友站在前女友那边。她孤立无援就自杀了。”
“这应该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生在一年前就跟前女友断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在走廊大吵大闹,闹得人尽皆知。前女友还大叫说她不想分手。”
听说细江同学与男朋友从中学时代开始交往,一起升上这间高中。然而进了高中没几个月就闹分手,在走廊上演波澜壮阔的情侣吵架。你希望我哪里改进,我改!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据说细江同学说出这些弃妇的标准台词,凄惨地紧紧揪着男朋友不放。那副模样与平常的她是天差地别,想必相当精彩。谈恋爱谈得这么痴狂的女人真是丢脸丢到家。
“哇,还真是纯爱耶。前女友真是个专情的人。”
学妹将手靠在脸颊上,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讲专情是很好听,但就因为如此迁怒别人也不对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我要是有天看到分手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甜甜蜜蜜,也会想揍人啊。”
“学妹,你又交过男朋友啦?”
“没有。这是想像啦。”
“还想像咧。”
“有什么关系,学姊也没有吧?”
“你不要擅自断定啦。”
“但这是事实吧?”
得意洋洋望着自己的学妹惹恼了惠,她以手肘戳了一下学妹的腰。能让个性文静的惠做出这种事的,也就只有眼前的学妹了。
“学妹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嘿嘿,不好意思。”
为毫无歉意的她叹息的那一刻,惠隔着裙子感受到微弱的振动。手机似乎收到了讯息。将手插进裙子口袋,设定为振动模式的手机仿佛很害怕似地抖动不已。
“啊,是理央。”
“近藤学姊?”
听见惠的呢喃,学妹的表情亮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凑近想偷看液晶荧幕,惠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输入密码。启动应用程序,讯息立刻出现在荧幕上。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回你。我想跟你商量一些事,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她暌违数日传来的讯息相当淡漠。才刚回复,讯息又立刻传来。她指定的地点是没听过的店,位于距离学校有三站远的车站,不是连锁店的咖啡厅,上网搜寻找不到半点评价。
“她找你出去?”
“好像是,约今天晚上。”
“不知道是怎样。找你出去可能就表示有在学校不方便谈的事,很可疑喔。”
“你也觉得?”
“一定是很重大的事。”
尽管一脸正经,她的眼神中却透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对不同年级的学妹来说,同一间学校发生的事,或许与谈话性节目爆出的八卦新闻没什么两样。
到了晚上,惠换下制服,前往与理央约定的地点。肩头挂着的白色托特包,是毕业旅行与理央一起买的。袋子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咖啡杯。惠不喜欢喝咖啡,但她喜欢那股烘焙过的香味。
惠照着手机导航程序的指示前往目的地。穿过大条马路,在第二条岔路左转。街灯与行人都逐渐减少。就在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错路,那栋建筑物终于映入眼帘。
陈旧的木造外观,表示店名的招牌怎么看都是手工制作。惠畏畏缩缩地打开门,铜制铃铛便叮铃叮铃作响。幽暗的店内仅有零星人影,坐在精致沙发上的客人以年长男性居多。自己这种小女孩明显不属于这个地方。惠睁大眼睛环视周围,这才终于发现她要找的人。
“理央,好久不见。”
惠绕到对面的座位坐下,近藤理央吓得当场耸起肩头。围住双眼的大型黑框眼镜配上从鼻子一路服贴到下巴的口罩。坦白说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完全就是个可疑人物。
“好、好久不见。”
“怎么戴口罩?你感冒了?”
“没有啦。”
“那要不要拿下来?你扮成这样,我第一时间都没认出你。”
“真的啊?”
“对啊,不过最后靠背影认出来了。”
“是喔。不过在到这里来之前没被其他人发现就行了。应该没人跟踪你吧?”
“什么跟什么,你被跟踪狂纠缠了?”
“没有,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的眼镜都因为口罩起雾了,快拿下来啦。”
理央战战兢兢地用手指扯下口罩的边缘。直至下巴的布面被掀开,惠这才终于看到一周没见的朋友脸孔。双眼对上的瞬间,单纯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太好了,你看起来还算有精神。”
见到惠露出微笑,理央却不太自在地垂下眼。沉重的眼皮浮躁地眨动。惠翻找起包包,从里头拿出资料夹。
“这些是理央你没来时的课程进度笔记影本。快考试了,不知道进度很不方便吧。”
“啊,好。你帮了大忙。谢谢你,惠。”
理央原本垮下的嘴角,这才绽开笑容。从开襟外套伸出的手远比印象中肥厚,让惠轻易察觉理央她在这几天内累积了不少赘肉。或许是为了纾解压力暴饮暴食吧。
“理央你要点什么?”
“我要热红茶,还有草莓塔。”
“这样啊。那我也点红茶好了,配一个布丁。”
不好意思——对店面深处大喊,店员随即来到桌边。在惠告知店员两人分的餐点期间,理央直直盯着菜单不发一语。
“话说回来,你居然知道这种店。”
见到店员回到厨房,惠转向理央。她玩起纸巾的边缘,垂下眉头。
“以前我爸带我来过。”
“好老派的店。”
“再说约这里就不会遇到同校学生,这件事绝不能被认识的人听到。”
理央说完,将玻璃杯里的水一口气喝光。看来她喉咙非常渴,可能很紧张吧。为了安抚她,惠也跟着喝起水。免费提供的冷水有股薄荷的香气。
店内播放的音乐不是惠平常听的流行乐,而是轻柔悦耳的钢琴曲。附近的座位传来上班族的谈笑声。这是一种让时间放慢脚步的舒服喧嚷。惠靠向柔软的沙发,静静吐了口气。她不讨厌这种气氛。
“所以你要讲什么?”
一进入正题,理央的表情就变得僵硬。咕噜。她的喉头发出明显的声响。理央把纸巾揉成一团,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
说完,她把握拳的右手放在桌上。惠不解用意歪头疑惑,理央直瞅着她的眼睛看。接着那只紧握的手一声不响地张开了。
掌心上有一把造型简单的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听见惠的疑问,理央的嘴唇微微发抖。她拿出的钥匙看起来非常老旧,一拿起来看就看到表面生了锈。
“……”
“咦?什么?”
细若蚊蚋的回应,惠根本听不见半个字。将左手扶在耳朵旁,这次理央倒是用清楚的语调说了:
“学校屋顶的钥匙。”
锵,钥匙掉落的声音响起,它从理央的手中滑落。惠连忙捡起钥匙,目不转睛盯着理央看。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学校说屋顶的钥匙是被工友弄丢的。”
“两个星期前,工友不是来帮我们检查日光灯吗?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吗?”
用不着回溯记忆,这件事今天惠才跟学妹聊过。
“我记得,就是那个大哥嘛。”
“对。当时工友说钥匙塞在口袋里会卡到,把钥匙给我保管。他请我在换灯管的时候帮他拿着。”
工友大大的钥匙圈上挂着许多把钥匙。上头全都写着“焚化炉”、“体育仓库”之类的地点名,使用频率低的居多。惠还记得自己觉得一些钥匙形状很稀奇而摸了几把。
“当时我把这把钥匙抽出来。反正上面有一堆钥匙,想说一定不会被发现。”
理央伸手把钥匙翻面。钥匙上贴着纸胶带,上头用神经兮兮的字迹写着北栋教学大楼屋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实在很想去屋顶。”
“为什么?”
惠摸不清意图沉吟半晌。理央双手掩面,拼命挤出声音回答:
“我很烦恼要不要告白。”
“啥?”
惠真的完全听不懂。她跟理央从上高中后开始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感情话题。惠的视线停留在理央脸上,手指在玻璃杯表面滑来滑去。空调强烈的室内冷飕飕的,惠后悔起自己没加件开襟外套出来。
告白是跟谁告白?
就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因店员现身而烟消云散。托盘上放了两人份的茶壶。光润的白瓷形成浑圆可爱的造型,壶口冒出的蒸气犹如人的叹息。
惠拿着茶匙搅拌红茶的期间,理央正用叉子的尖端戳起草莓塔。塔皮上挤满了卡士达奶油。端坐其上的草莓因表面涂抹的镜面果胶,宛如宝石般晶莹。酸熘熘的红让人光是看着就快流口水了。
“你不吃吗?”
“啊,当然要。”
理央连忙刺起草莓,但到头来还是没送进嘴里。
“所以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惠将茶杯放回茶托,手伸向茶匙。
“惠,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谈恋爱吧?”
“嗯,我知道啊。”
“我从以前都是单恋,从来没有告白过,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告白。”
理央扭扭捏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就算要告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我完全不想让外人看到。烦恼了好久,正好工友请我保管钥匙。然后我就心生一计,觉得去顶楼就没问题了。当然,我原本打算告白完以后乖乖奉还钥匙,但在那之前就失恋了……”
“结果就没还?”
“我找不到机会。”
理央内疚地别开眼。惠明白她不是积极为非作歹的人,这句话很诚恳。惠停下挖起布丁的手,深深地叹口气。
“理央你真的很不会挑时间。”
“对啊,我无法否定。”
“不过钥匙明明就在你手上,为什么朱音同学上得去屋顶?”
“那大概是我的错。”
越接近语尾越微弱的声量,显示出她没有自信。理央双手包围自己的脸颊,啊地一声呻吟起来。她陷入了自我厌恶,摆来摆去的脚偶尔撞上惠的小腿。
“就算我拿到了钥匙,也没有找他出去的勇气。我有时候会偷偷爬上屋顶。因为在那边可以把操场看得一清二楚。我每天都下定决心明天要告白。就连朱音同学过世的前一天,我也在屋顶上。然后我把钥匙藏在老地方。”
“老地方是?”
“屋顶的入口前方是楼梯间。那边有收藏打扫道具的柜子与消防用的水桶,两个叠在一起。我都把钥匙放在下面那个水桶的底部。这么一来钥匙就会被上面的水桶盖住,匆匆看过去不会发现。”
“也就是说,你没有随身携带钥匙在身上喽?”
“当然,被抓包的机会太高了。”
话说多了口渴起来,理央啜饮起红茶。搁在盘子上的叉子,上头仍刺着草莓。
“我猜朱音同学大概看到我藏钥匙,所以她才会发现拿那个钥匙就能去顶楼。”
“我大致了解了,但为什么你现在手上还有这把钥匙?既然朱音同学在自杀时用上了这把钥匙,它现在在这里不是很奇怪吗?”
“就是说啊。天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像是个在耍赖的孩子,理央趴在桌子的中央。惠伸出指头戳戳她柔嫩的脸颊。皮肤下沉的触感充满弹性,手感很好。
“不要玩我啦。”
老大不高兴的理央抬起脸来。对不起,惠的赔罪有口无心。
“所以你在耿耿于怀什么?宁可乔装打扮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又是啥?”
“就是……”
这件事大概格外难以启齿,理央闭上嘴再次低下头。卖关子卖到这程度,惠也无法按捺下去了。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敢对精神受到打击的理央说出尖锐的话语,只好维持沉默。
“惠,我跟你说。”
理央下定决心,从放在身边的包包取出一个透明资料夹。浅蓝色的资料夹里装着熟悉的信封。惠的心脏一颤。
“我其实收到朱音同学给我的信了。”
递出来的信造型简洁,贴在封口的贴纸被粗暴撕裂。大概是用蛮力扯开的,理央的个性意外地粗枝大叶。
“这把钥匙也装在信封里。”
把信封翻到背面,上头以朱音同学的字迹写着“给理央同学”。没写上地址。
“我可以读里面的信吗?”
听见惠的询问,理央点点头。信封里有两张便条对半叠在一起 ,上头只写了一行讯息。
“今天放学后方便的话,请到北栋教学大楼楼顶来。川崎”
手写的文字大概是因为语气拘谨,看起来也有些客套。第二张上头没有写字,仅是大大地画上了一朵盖过格线的粉色百合。用彩色铅笔轻柔上色的插图,应该是出自朱音同学的手笔。在惠以指尖滑过那一行字的期间,理央滔滔不绝继续说道,仿佛刚才的沉默全是伪装。
“这封信放在我家的信箱里。朱音同学死了以后,我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然后我妈就把这封信拿过来,说有人寄信给我,但上头只写了收件者。没写地址就表示是有人直接丢进信箱里的吧?起初我以为是恶作剧。不过因为字迹像女生,我想说不定是某个朋友特地来家里投的。而且因为是在朱音同学死掉之后的事,我莫名有点不安,觉得搞不好有关。”
一旦开口就再也无法停止,理央激动地紧接着说道:
“我妈查看信箱是在朱音同学过世的隔天。那天很忙,我妈傍晚才去看信,说不定是朱音同学特地把信拿来我家。说不定她知道我常去顶楼,希望我阻止她自杀。可是我却满脑子自己的事,完全没注意到信!”
“理央——”
“怎么办?要是大家发现我收到这种信,不就会觉得是我害死朱音同学的吗?我没理会她,一定会被大家讨厌。追根究柢要是我没有偷走钥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
“理央,你先冷静。”
惠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哈、哈,理央吐出了像狗一样的短促呼吸声。她苦闷地揪着自己的胸口,睁得斗大的双眼落下大滴泪珠,是换气过度症候群。惠之前也见过理央陷入这症状,连忙跑到理央旁边的座位,抚摸她的背。紧抓着裙子的手越缩越圆,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知为何令惠感到揪心。
“慢慢深呼吸。吸气。”
惠的掌心顺着背嵴缓缓向下移动。她刻意加重呼吸让理央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配合平稳的节奏多次抚摸她的背,理央原本痛苦的呼吸声也逐渐转为平静。
“要喝水吗?”
惠递出玻璃杯,理央摇摇头。她拨开被汗水黏在前额的刘海,脸上浮现虚弱的自嘲之意。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你还好吗?”
“没事了,总觉得这在不知不觉间都养成习惯了。”
理央的手在脸旁边来回摆动,对惠故作镇定。尽管那显而易见是强颜欢笑,见到她脸上的笑容还是让惠松了口气。理央一直独自面对着朱音同学的死亡。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过沉重,所以她才会把惠找出来。她只向惠透露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其实我也有事必须跟你坦白。”
惠起身,在对面座位翻找自己的包包。一封信夹在笔记本之间。举起信的瞬间,理央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就是——”
“是朱音同学的信,我也收到了。”
理央双手颤抖接过信封。纯白的长方形与理央收到的信外型一模一样。信封背面仅以浑圆的字迹写着“给惠同学”。没征求惠的同意,理央随即取出理头装的便条。中间简短地写了一段宛如戏言的文字。
“今天放学后可以来北栋教学大楼屋顶吗?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可能会死。笑。 朱音”
与写给理央的信相比,内容直接多了。口气轻松,署名还用平假名。不过寥寥几行的信,也能轻易看出是写给亲密友人的信件。而第二张便条跟理央的信一样画上了花朵,是用彩色铅笔绘制的紫色熏衣草。
“怎么连惠也收到了?”
对于上头的内容难以置信,理央的黑眼珠左右转动,来来回回读了好几次。惠的嘴贴上茶杯,将身体靠上椅背。眼前出现一个比自己更加震惊的人,莫名地令她冷静下来。见到这封信的瞬间,惠也跟理央做出了相同反应。为什么写给我?自胃的深处涌升的感情是彻底的疑惑,与少许的厌恶。
惠也是在朱音同学死亡隔日才发现那封信。星期六还得在学校聚集的学生对于难得的休假告吹毫不保留不耐。尽管人人都看得出对方全都怀着相同的不满,却没有人说出口,全是因为大家至少还保有最低限度的礼节,知道在同学自杀的时候必须避免这类发言。头脑好的学生很清楚,有些玩笑是说不得的。
惠一如往常来到学校,坐上自己的位子。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没睡好,她接连不断打起呵欠。
“嗯?”
将手伸进桌子里,传来好几张纸的触感。想必是昨天惠请假时发下的讲义。数学作业、古文小考通知、暑修选课须知、图书馆快讯。惠一张张过目,将需要的讲义与其他文宣分类。此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某个硬质的物体。是一封信。没有任何装饰的洁白信封,深藏在纸张之间。惠小心地撕下封缄的贴纸,连忙看起内容。
“今天放学后可以来北栋教学大楼屋顶吗?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可能会死。笑。 朱音”
朱音。不过两个字,就让惠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倒流。如果当天就看到这封信,惠想必只会简单地把它当成玩笑话吧,然而如今的惠很清楚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朱音同学昨天死了。
惠感觉口腔发干,心脏怦通怦通急促跳动,跳得她都痛起来了。脑内瞬间闪过前几天见到的自杀相关报导。
男高中生自杀,疑受霸凌所苦——这个案件中有一名因班上人际关系苦恼的学生,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卧轨自杀。网络立刻起底出带头霸凌的同班同学,从姓名、照片到住址的众多个人资料都被公开。如果人家知道惠收到这封信,下一个被猎巫的人说不定就是自己。
该怎么办?该告诉老师自己收到这封信了吗?但这么一来自己就会受到怀疑。惠还有前途还有未来,不能让偶然同班的人让她的履历染上污点。那她该保密吗?说不定其他人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了。如果是这样,这下则变成她因为隐瞒这封信而挨骂。哪个选项才是对的?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个局面?惠将信放回桌内,寻思起来。
“啊,惠果然也收到啦?”
“哇!”
突然有人从背后对惠搭话,她不禁弹起身子。一转身,惠见到面露贼笑的少女E正望着自己。她从背后环住惠的肩膀,边叹气边低语:
“那封信啊,全班女生都收到了。”
“不会吧!”
“真的啦。”
说完她放开惠。弯成笑容的嘴唇,充满对怀有相同秘密的共犯的怜悯。
“信是昨天体育课后冒出来的,但没有人过去。因为她找得太突然了,大家早就有各自的行程。再加上可能是恶作剧,大家都没理她。”
“也、也对,一般人应该都会以为是恶作剧。”
获得同伴让惠濒临短路的脑袋又急速运转起来。仔细想想,不过就是收到一封信,用不着这么焦急。见到这种内容,每个人绝对都会当成在开玩笑。信上自己都写“笑”了。
“所以喽,大家决定一起隐瞒这封信的事。”
“为什么?”
“没必要说出来啊。”
少女的手指爬上惠的肩头,沿着脖子,最终沿着脸的轮廓扫过。凑得极为亲近的双眼,让惠反射性地别开了脸。少女E笑了。
“把收到信的事情告诉老师,又能做什么?跟老师说朱音同学把信全给了她能给的人,但大家全都没理她?这样讲岂不就像朱音同学很没人缘,很可悲耶。再说要是报告这件事,会留下不良纪录吧?不管哪种情况都有害无利。所以无论是为朱音同学还是为自己着想,隐瞒才是最佳选择。”
她如此断言的语气非常坚定,让惠产生了强烈的安心感。有人在前头引领着她,她加入了多数的集团。对害怕引人注目的惠而言,这些事实真是无比令人安心。
“是啊。跟别人提起这封信,只会让大家都不好过。”
惠拿起桌子里的信,悄悄夹进笔记本里。这封信的存在就别让老师知道吧。这是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女E一口咬定,像是在暗指这句话就是事实。而她的这句话,也成了支配全班的不成文规定。收到信的女生全都装得若无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问卷陈述的话语,全是谎言。
“所以真的全班都收到信了,对吧?”
谈完过去发生的事,理央虚脱地将双手摊在桌上。可见“全班”这个关键字让她明显放下一颗大石头。理央擦掉眼角的泪水,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惠把信封再次收进包包里,从茶壶倒出红茶。
“对啊,所以你放心吧。”
“那么纯佳同学会刚好出现在顶楼也就说得通了。纯佳同学不是朱音同学的儿时玩伴吗,一定是朱音同学把她找去顶楼。”
“大概吧。”
“啊,不过等一下。”
发现古怪之处,理央对着自己伸出掌心。
“那夏川同学跑来找我就不太对了吧?夏川同学照理来说也一定收到朱音同学的信了吧?她怎么没去屋顶?”
“有道理。夏川同学跟朱音同学也很好。说她没收到信,我也觉得很牵强。”
“该不会夏川同学跟我一样,信也是送到家里?”
“说起来理央的信被丢进家里信箱的理由也是很难以理解。那天你不是来上课吗?为什么只有你的信被送到家里?”
“是因为里头装了顶楼的钥匙吗?”
“这也有可能,但是总觉得怪怪的。”
当天朱音同学没来学校。她单纯为了寻死,特地在放学后跑来学校。也就是说她是先打开顶楼的锁,再把钥匙放进信封。如果是朱音同学自己送信去理央的家,她就得先去一趟学校再前往理央的家,然后再去一趟学校。即将自杀的人会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吗?
“现在讲这个有点晚,但我可以问为什么你那天会待在教学大楼后门吗?”
“呃、啊、嗯。是可以问啦……”
理央的双颊变得跟枫叶一样红通通的。声音越说越含煳,两根食指扭扭捏捏打转。那侧脸完全就是恋爱中的少女,让惠不自觉拉开距离。同情心消失无踪,好奇心则探出头来。惠回到理央对面的位子听她的说法,接下来应该不需要帮她拍拍背了。
“这个嘛,我不记得刚刚我提过多少。就是我有喜欢的男生,不过是单恋。”
“对方是谁?我认识吗?”
“我不知道,他是别班足球社的人。”
足球社。听见这个词汇的瞬间在惠的脑海闪现的,是一张夹在美术教室画架上的照片。
“该不会就是那张照片上的男生吧?”
光是这句话理央就明白惠意指的照片,羞答答点头承认。
“他是田岛俊平同学,我一年级跟他同班。”
“他的确满帅的。可是那个男生今天扫地时间来找细江同学喔?啊,失恋该不会就是指这个?”
难道说细江同学在跟田岛俊平交往?惠还以为她现在仍对前男友存有爱意。
“状况很像,但对方不是细江同学。”
“那是谁?”
“纯佳同学。”
“原来。这么说来,她是足球社经理嘛。”
高野纯佳,宛如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生。对大家都很温柔,很会照顾人。成绩优秀以外,还率先接下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班长工作。外表也赏心悦目,从她身上找不出任何缺点。足球社的男社员喜欢她,惠觉得很合情合理。
“听说田岛同学喜欢纯佳同学。”
“他们没有交往啊。”
“虽然没有交往,但我觉得我赢不过纯佳同学,所以我决定要对田岛同学死心。因此我想把至今写给田岛同学的情书确实销毁。就在我烦恼该怎么销毁时,我想到两年前我曾经帮爷爷撒过骨灰。”
“呃?”
话题朝意外的方向发展,惠大为不解。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撒骨灰?理央没理会疑惑的惠继续说个不停。
“把爷爷的骨灰洒进海里时,悲伤的情绪一口气被安抚了。我感觉这样爷爷就能自由自在地前往世界的每个角落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也能像那样随风而逝。于是我带着整捆累积的情书跑去教学大楼后方。虽然我怕丢脸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但要是去屋顶撒信,散落在各地,之后会很难清洁吧?”
“你还考虑到清洁啊?”
“当然,乱撒纸会造成大家的不便吧?再说我撒的可是自己写的情书,我当然不想被大家看到。”
“也、也是。”
惠压根不会想到要撒情书,只能不置可否点点头。既然都考虑到收十善后了,怎么没想到干脆不撒情书?理央的思路太罗曼蒂克,惠有点难以理解。
“我坐在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决定要撕信,但重读起自己写的内容时,我感觉越来越难过。而当我回过神来,就像刚才一样过度呼吸,喘不过气。在我手忙脚乱时救了我的,就是夏川同学。”
“夏川同学怎么会去教学大楼后面?”
“她好像是凑巧路过,看到我在哭,就觉得事情不单纯。”
看到同学嚎啕大哭,难免会大吃一惊。夏川同学的行动没有任何古怪之处,只不过凑巧路过这个说明仍有疑点。说起来北栋教学大楼后方平常几乎没有人烟,就算偶尔有人,也就是操场洗手台全被霸占的运动社团成员,逼不得已来用这里闲置的洗手台。没有参加社团的夏川同学凑巧出现在那里,怎么看都不自然。
“夏川同学一直听我诉说,然后她还帮我一起撕破信。我一直以为夏川同学是很难亲近的人。她脑袋好得不得了,长得又可爱。但其实只是我自己在躲避她,一聊才发现她人很好。她直到最后都很担心我,还跟我说了很多体贴的话语。我感觉自己因此看开了,因为她才能克服失恋。”
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事,理央陶醉地红着脸颊眺望半空。夏川同学就这么迷人吗?一想到这点惠不太高兴,从理央的盘子抢了一口水果塔。
“撕了好多封以后,夏川同学说要帮我收集碎片。这我真的就不好意思麻烦她了,但她却说理央心情能舒服点的话,她无所谓,所以我就听她的话一个人继续撕。过了一阵子刮起一股强风,我一抬起脸,就看到朱音同学掉下来。”
哐陶器摩擦的声音响起。理央的中指撞上了茶杯。大概是那一刻的记忆又涌上心头,理央眉头深锁,瞳孔看起来仿佛也瞪大不少。她的手在空中摆动,在毫无一物的空间拼了命要抓住什么。
“我就像这样对朱音同学伸出手,仿佛慢动作。我还记得自己感到很混乱,疑惑她为什么飞在空中。然后……等我明白状况,我就昏了过去。”
当时的朱音同学究竟是什么姿态?光是想像就令人作呕,惠连忙喝起红茶。惠时常幻想自己死亡的场景,但那都不具真实感。死在惠的想法里,是种便利的救赎。只有死亡能轻轻松松斩断对未来漫长人生的担忧。然而即使惠曾沉溺于妄想,她也未曾实际付出行动寻死。惠并不想离开人世,她只是偶尔会对活下去感到厌烦。而惠也非常清楚,这种渴望不怎么稀奇。
“我一醒来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推开隔间看到好多老师之类的大人。纯佳同学崩溃大哭,夏川同学在安慰她。她一直告诉纯佳同学这不是她的错,我因此想起了朱音同学的事,就吐了出来。保健室的老师在一旁安慰我。”
“朱音同学那时……”
“对,虽然送去医院,但已经没救了。纯佳同学的母亲好像马上就来接她,她一脸黯淡地跟妈妈一起回家。我则一直躺在床上等我妈来接我。目送纯佳同学后,夏川同学改陪在我身边。”
“夏川同学哭了吗?”
对于惠的疑问,理央仅是轻轻摇头。
“她没哭。夏川同学非常冷静。我想她应该是在顾虑我跟纯佳同学,觉得自己必须振作吧。”
“原来如此。”
还有这种解读方式啊,惠大感意外。茶杯里的红色水面荡漾起来,沉入水底的柠檬籽,就像是混入泥巴里的砂金。
“夏川同学给了我一个超市的塑胶袋,一打开全都是信的碎片。她跟老师只说这是情书。老师一开始对我有不好的怀疑,说我在这个时机撕信很可疑。为了解开误会,她告诉老师这是情书,但没说出我喜欢的对象是谁。”
理央吸起鼻子。她从包包拿出面纸,隆重地擤起鼻涕。与店内宁静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举动让惠不禁苦笑。
“那信的碎片最后怎么了?拿去海边撒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污染环境。”
“那你拿去丢了吗?”
“我还是没办法豁出去丢掉,所以用家里的瓦斯炉烧掉了。”
这真的超乎惠的思路范围。撇开傻眼的惠,理央一脸坦然地拿起刀叉。
“奇怪,我的草莓塔怎么少了一块?”
“不,现在该在意的才不是你的塔。用瓦斯炉烧是什么状况?”
见到惠激动起来,理央愣愣地用刀子切起草莓塔。刀子缓缓锯开塔皮,使得塔皮最后碎裂成不自然的形状。“草莓塔真难吃得漂亮。”刀工让理央很没面子,一脸难为情。
“就跟你说塔一点也不重要,烧掉到底是怎样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拿着夹子把信全都烧掉了。厨房被我弄得很臭,我妈还对我发飚,叫我要烧东西就去院子生火。”
“我完全同意你妈,要是失火该怎么办?”
“啊,这我倒是没想到。”
理央将草莓塔送进嘴里,幸福地咀嚼。惠手抵着额头撑在桌子上。她说傻气也未免过头的举动,总是把惠耍得团团转。理央豪爽地干光凉掉的红茶,再倒了一杯。尽管没加柠檬也没加牛奶,她仍随手用茶匙搅起红茶。
“跟惠坦白以后,我心情舒坦许多。谢谢你。”
“我倒是不停陷入混乱,真没想到你会用瓦斯炉烧情书。”
“有这么奇怪吗?”
“该说怪吗……很像你会做的事,还可以啦。”
惠已懒得去想,拿汤匙掬起盘子上残留的焦糖酱。就连要好的朋友也有这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自己这种货色妄想推敲夏川同学的思考,或许本身就是种厚颜无耻的事。
“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处理这把顶楼的钥匙,还有朱音同学那封信?是不是还是告诉老师比较好?学校应该也想多取得一些线索。”
“不要,这件事就别说出去吧。”
“为什么?”
尽管一双诧异的眼对着惠,理央也没停下吃草莓塔的手。惠舔掉汤匙沾到的酱汁,将尖端指向理央。
“因为说了也没好处啊。”
“好处?”
“对。假设你把那封信跟这把钥匙的事都告诉老师。那老师就会发现我们班每个女生都收到信了吧?要是人家觉得全班都是共犯,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班会被贴上有霸凌问题的标签,也会波及纪录。光是班上有人自杀就对推甄有负面影响了,我不希望再给自己多找麻烦。”
“可是……”
“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偷走钥匙与朱音同学的死无关。一般人不会因为得到屋顶的钥匙就想自杀,朱音同学是自己去寻死的。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你偷走顶楼钥匙的事曝光,铁定会有人把朱音同学的死归罪在你身上。这可不行,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
“没错。这是为了大家好。理央你能为大家做的事,就是保持沉默。”
惠语带保留地缓缓解释。她的眼睛直盯着前方,无比认真地诉说。理央虽然少根筋,却也不是傻子。对团体来说什么才是最佳解,她想必能做出明智的判断。
理央用指头抹掉嘴唇沾上的鲜奶油。喝下冒着热气的红茶,她的脸上浮现平静的微笑。
“说得也是,这是为了大家好。”
她手中的白色信封被撕成碎片。给理央同学。圆润的字迹崩解,化为不具意义的黑色形体。见到堆积在桌上的碎纸堆,惠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这也给你撕。”
惠说完便将给自己的信交给理央。望着化为纸屑的便条,惠想像起碎片随风远飏的模样。五颜六色的纸片在宽广的蓝天优雅飞舞。这个景象想必很迷人。至少比被瓦斯炉烧成焦黑灰渣好。
“这些纸屑你要怎么办?”
理央笑盈盈地回答惠的疑问。
“嗯?当然是拿去丢啊。”
“这样啊。”
惠拿起堆积在桌上的其中一片纸屑撕成两半。“朱音”的字样转眼间已无法辨识。
理央在星期五回到学校。当事人大概也下定决心,多日没来上课的她,表情看起来已释怀。
到了午休,学生欢天喜地跟要好的团体聚在一起。理央来上课,今天的午餐久违地八人到齐。在教室的角落,与理央一样在今天回到学校的纯佳同学,正与夏川同学等人一起享受午餐时光。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然后再加上夏川同学与纯佳同学。外貌水准出众的四人组轻而易举地酿造出特别的气场。
惠用筷子尖端拨开鲑鱼皮,环视排排坐的七个人的脸孔。每个人都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女。庸俗而没个性。隐身于人群中,渴望与“大家”待在一起的少女。如果理央是少女G,惠自己就是少女H。
“不过幸好理央恢复精神了。我好担心你喔。”
“就是说啊。居然碰巧在场,你真的很不会挑时间。”
“理央就是这样,很容易被牵连进有的没的骚动。”
“谢谢大家为我担心。”
“为朋友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哇,你说得真好。”
“别逗我啦,我会害羞。”
哈哈哈。一张张嘴流露出和乐融融的笑声。夏日逼近,射入窗内的阳光很炫目。虽然距离开冷气时期还有一段时间。气温仍日渐攀升。原本放在朱音同学桌上的花瓶,不知何时撤掉了。
“对了,我看到了。那天垃圾桶丢着朱音同学写的信,而且是写给细江同学的。”
“真的假的,所以是细江同学丢的喔?”
“不知道朱音同学有没有看到信被丢掉。”
“她一定大受打击。”
“朱音同学好可怜。”
少女F同情兮兮垂下眉。就是说啊。大家异口同声赞成。
“细江同学到底想怎样啊?”
“居然在本人看得到的地方丢信。”
“好过分。”
“我如果站在朱音同学的立场,一定会很受伤。”
“对啊。”
“大家为什么那天没去屋顶?”
接连不断的对话以不自然的形式戛然而止,全因为理央的疑问。所有少女全都为了掩饰困惑而露出笑容,就像是在暗骂理央不识相。为了迟钝的友人,惠轻踹理央的腿,然而她却只是大不解地歪着头。
“突然收到信,我也很难处理啊。”
“我还要去委员会。”
“我也有社团啊,不能翘掉。”
“因为大家都收到一样的信,我以为一定会有人去。”
“再说朱音同学真正想找的人大概是细江同学吧。”
“把我们牵扯进来有什么用啊。”
“她这样我们也很困扰。”
“惠呢?”
少女D突如其来把话锋转向惠,大概是因为惠没作声吧。正要咬下小香肠的惠连忙抽开筷子。
“我那天请假。”
“你真好,还可以找这种借口。”
“咦?”
惠太过震惊,小香肠从筷子上滑落。少女C探出身子。
“你要是没请假,也一定不会去啦。”
“你都去美术社嘛。”
“一定是这样。”
“因为你跟朱音同学也没那么好啊。”
“我敢说你百分之百不会理她。”
对她们来说,朱音同学的死亡只是闲话的衍生,只是在每天的对话之中逐渐消费掉的话题之一。
“不过撇开信,我看朱音同学也在为细江同学的事烦恼。”
“不用遗书也看得出来。”
“对啊,细江同学真的好差劲。”
“她之前扫地时间也只顾着跟别班男生聊天。”
“拜托她爱巴着男生也要懂得收敛。”
“既然还爱前男友,怎么不专心在他身上。”
“迁怒别人真的很过分。”
“细江同学真的很烂。”
“对啊。”
对话继续鬼打墙。不管从哪里开头,到头来都会回到相同的结论。没有人想承担责任,所以全都推到细江同学身上。问卷调查表也没有半个人老实写出朱音同学写信的事。大家都想掩盖自己无视邀约的事实,才会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少女A望着惠的眼睛,像是要寻求她的同意而开口问道:
“惠,你也觉得是细江同学的错吧?”
“对啊,细江同学真是个烂人。”
惠不假思索。要是不这么回答,今后她在班上就成了格格不入的人。她当然是以严肃的眼光看待死掉的朱音同学,但到头来这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再怎么善待死人,都无法为惠的校园生活带来红利。既然如此,装作无知才是上选。不要自己多事,重视团体和谐,因为这正是好学生应有的面貌。
少女H笑了。大家也笑了。
“就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