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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死者不会说话

6.作答者:高野纯佳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

我也看到她跳楼的那一幕。

我知道的事情都直接跟老师说了。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不认为朱音死于霸凌。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不可原谅。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谢谢校方的诸多关照。

我衷心感谢。

对高野纯佳来说,川崎朱音是重要的童年玩伴。双方的母亲是朋友,因此两人从懂事起就自然玩在一块。她们上同一间幼稚园、同一间小学、同一间中学,最后进了同一间高中。

“这个孩子太安静了,都交不到朋友。可以的话,希望你跟她好好相处。”

初次见面时,朱音的母亲这么告诉纯佳,摸了摸年幼女儿的头。当时的朱音非常怕生,无论去哪里都会紧紧黏在母亲的脚边。大概因为如此,纯佳只要一回想起孩提时代的朱音,脑海总是会浮出朱音母亲所穿的牛仔裤款式。

“朱音,我们来玩吧!”

朱音胆怯地回握纯佳朝她伸出的手。浑圆的小手紧握纯佳的指尖。感情真好啊,朱音的母亲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太好了,她们成为朋友了,纯佳的母亲也笑着说。

朱音和纯佳的友谊顺利持续。你要成为一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好心人,顺着母亲这种教育方针培养下,纯佳长成了一个正直的孩子。内向交不到朋友的朱音与很会照顾人的好学生纯佳是绝配,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两人都是一起度过的。纯佳的母亲看到她们,都会表现出欢喜的样子,但纯佳很清楚自己的母亲为何因此欣慰。她单纯很得意,得意自己的女儿比朋友的女儿更加杰出。

纯佳醒来时,第一堂课已经上完了。平常会在六点响起的闹钟,今天识相地默不作声。纯佳只将手伸出棉被,把枕边的手机捞过来。打开通讯软件,里面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讯息。看到那庞大的讯息数量,纯佳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今天也有人需要我。

三天前的星期五,川崎朱音死了,自杀身亡。这件事在学校引起很大的骚动,在假日紧急举办全校集会。校方在会上进行了针对霸凌的问卷调查,想要尽力查明真相。导师还来家里请没到校的纯佳填写问卷。

许多大人体贴失去童年玩伴的纯佳,宣称会为她延迟的授课进度法外开恩。尽管速度缓慢,源于同情的特别待遇仍一点一滴地治愈了纯佳受伤的心。

朱音的守夜在隔天星期六举行,是一场仅限亲属出席的低调丧礼。在朱音的母亲极力邀请下,纯佳虽然是外人但也参加了。抱着遗照的朱音母亲尽管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双眼却像是雨后晴空,散发着清澈的光芒。

“纯佳谢谢你,谢谢你跟这孩子做朋友。”

朱音的母亲无论何时都很温柔,黑色裙摆下露出的双腿,跟纯佳记忆中是一样的形状。扶着相框的指甲,涂着薄薄一层米黄色的指甲油。大概是涂得太匆忙,仔细一看还有涂歪的地方,干燥的指甲油侵蚀了皮肤。

“她一定很感谢你,所以请你不要耿耿于怀。你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才是让阿姨觉得最欣慰的事。”

好的,纯佳点点头。喉头发疼宛如火烧,声音细如蚊蚋。纯佳与朱音的父母也有多年交情,因此她能轻易推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

——朱音过世,你们也松了口气吧。

心中的私语想必已传达给朱音的母亲。她深爱着朱音,却也同样对她深感厌烦。

当从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缓缓变弱时,纯佳窸窸窣窣爬出被窝。今天是星期一,一周的开始。高中入学以来一直全勤的纯佳,作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请假在家。平常这时间,第五节课已经结束了。

纯佳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客厅。平日要上班的母亲今天向公司请假。我很担心纯佳,纯佳知道母亲曾这样告诉父亲。

“……抱歉,我睡过头了。”

纯佳朝母亲出声,正在看综艺节目的母亲慌慌张张起身。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可以继续睡啊。”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而且我饿了。”

“这样啊,你想吃什么?你昨天没什么吃,肠胃应该很虚弱,帮你煮稀饭,好吗?”

“嗯,谢谢。”

平常母亲会要她先把睡衣换掉,但这几天她没有过任何指责。纯佳一坐上椅子,身体就瘫在椅背上。没有梳理的头发蓬乱毛躁,但是她毫无力气整理。

“不要烫到了。”

母亲说完端出一碗鸡蛋粥。没入白瓷碗的鲜黄让纯佳胃口大开。蛋粥微微散发柔和的蒸气,稍微温暖了纯佳的脸颊,木汤匙一插进粥里,黏稠白米饭就陷入汤匙划开的缝隙。

“……好好吃。”

虽然很烫,母亲听到这多余的一句话,只是露出微笑。纯佳莫名感到难为情,继续安静地吃着粥。每当温热的粥通过食道,器官就会发出无声的哀号。纯佳一开口,就会有白色的雾气从嘴里散逸。

“纯佳,学校就等你想去再去吧。”

“……好。”

自从朱音死后,世界就对纯佳很温柔,像是对待易碎玻璃艺品那般小心翼翼,大人把纯佳关进纯棉的牢笼里。你不需要受伤,他们说,你不需要面对心伤。

“纯佳真是好孩子。”

母亲的手散发出高级护手霜的香味。她的手在黑发上温柔滑过,而纯佳只是默默咀嚼着鸡蛋粥。母亲总是称赞纯佳是好孩子。纯佳的成绩单上总是只有称赞。守规矩、关心弱者,大家总是大力称赞轻易达成班长职务的纯佳是个好孩子。每当听到这些话语,纯佳的内心都会默默这样想。

假如我不再是好孩子,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回到房间,手机的新通知变得更多了。夏川莉苑。见到荧幕浮现这四个字,纯佳赶紧打开邮件画面。

“你还好吗?期待你回到学校。”

这年头大概只剩莉苑会用邮件传递讯息。由于父母的教育方针,她被禁止使用通讯软件。

“莉苑,你对朱音有什么看法?”

将讯息传送给对方之前,纯佳就亲手删除了输入的文字。星期五那天,在保健室的不只纯佳,还有莉苑和近藤里央。据说没什么交集的两人碰巧待在朱音坠楼的地点。相较于侃侃而谈的莉苑,近藤同学始终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一脸惨白的近藤同学喃喃自语。纯佳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自己脑中闪过事不关己的想法,原来如此,原来朱音已成了人家说的尸体。

夏川莉苑对纯佳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她是个不平凡的人。她不加入女生的小团体,却也没打进男生的圈子里。她是孤独的,但是丝毫不显悲凉。跟任何人同行都不显怪异,独处看起来也很自然,夏川莉苑就是这样的人。

“老师是说这个座位吗?”

毕业旅行的第一天,上游览车时莉苑指着纯佳隔壁的座位,直视着她的双眼问道。毕业旅行的行动组别靠抽签决定,但也有人像细江同学和桐谷同学那样硬要跟别人交换,好让自己凑在同一组。

“对,是这里。”

“哦。我坐窗边啊。”

“要跟你换吗?”

“没关系,我想看窗外。”

莉苑说完硬是挤进纯佳的腿与前方座位的缝隙,坐上靠窗的位置。她将背在身后的后背包放到腿上,从中取出京都观光导览手册。配色鲜艳的封面上印着积雪的金阁寺。根据学校发的手册,这是第二天团体行动时要去的地方。

“咦,纯佳同学你手上拿的,是英文的单字书吧?”

“呃,对啊,没错。”

莉苑望向纯佳为了打发时间翻开的单字书,嘴巴噘了起来。老实说纯佳没有自信能和莉苑聊上太多,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才带了单字书来。纯佳不是讨厌莉苑,但也不太会跟她应对。她全年级第一名的头衔固然让纯佳感到畏缩,但更重要的是夏川莉苑这个人太难以捉摸,让纯佳感到一阵宛如某种来路不明的物体当前的阴寒。

“毕业旅行时不可以念书,这个要没收。”

莉苑一把抽走纯佳手中厚厚的单字书。学校指定的单字书里有五千个左右的英文单字,毕业旅行结束后的隔周预定要进行单字测验,出题范围就是这本单字书。

“没收……”

我会很困扰,纯佳正想这样反驳,却被老师的点名声打断。老师确认所有同学都在车上后,这辆租来的游览车就从学校出发了。还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京都,在这期间她该如何和莉苑相处?闲得发慌的双手毫无意义的压在前方椅背上,纯佳看向莉苑。

“夏川同学,你平常都怎么读书?”

兴致盎然地读着旅游书的莉苑停下了正在翻页的手。

“这个嘛,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有预习和复习。”

“大概花多久的时间?”

“看状况吧,必要时就花多一点的时间,纯佳同学呢?”

“我?我还要忙社团,没有什么时间玩,所以有空就会念书。”

“但也不用在今天这种日子念什么鬼书吧?难得出来玩。”

给你,莉苑将翻开的旅游书递到纯佳的鼻尖前。念什么鬼书,莉苑不带恶意的一番话,让纯佳感觉自尊心受到刺激。在莉苑心中,念书就是这么无足轻重。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京都的哪里?我想吃吃看这家店的抹茶百汇,鲷鱼烧百汇也很让人心动。我打算买护身符给家人当礼物。不过会去的景点太多了,不知道该在哪里买。”

莉苑滔滔不绝。明明是早上,许多学生却很兴奋,游览车内气氛十分热络。莉苑唠叨的声音融入喧扰,不过即使嘴里吐出的音节混入周遭噪音,仍确实传入纯佳耳中。

“夏川同学有兄弟姊妹吗?”

会突然追问家人这个关键字,是因为纯佳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私事。虽然莉苑总是开朗又多话,话中透露的信息量却少得可怜。

“我是独生女,伴手礼是给我爸妈的。纯佳同学你……有妹妹吗?”

“没有,我也是独生女。”

“好意外。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纯佳很会照顾人,还以为你是姊姊。像是合班上课时,你都会去照顾到落单的同学,积极邀请对方加入。我每次都好佩服你,觉得你好伟大。”

“咦?谢、谢谢。”

接连的赞美令纯佳害羞起来,视线不由得往下看。莉苑无忧无虑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直击了纯佳私底下最希望受人称赞的点。

从很久以前开始,纯佳就对弱者很敏锐。班上总是有个性怯懦而无法打入团体里的柔弱学生。多数人会对他们视而不见,但纯佳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们,因此纯佳会陪着她们。在对方交到别的朋友前,纯佳就像谘商师一样持续接纳对方的脆弱。从小学、中学乃至高中,纯佳都一直这么做。从小她就经常被人揶揄她正义感很强,但其实她心底并没有这么美好的情感。她只是不愿见到连怨言都不敢有的软弱孩子被人欺负。

“不过幸好我们班感情融洽,没有那种落单的同学。大家都有要好的朋友。”

落单,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纯佳的目光自然地看向眼前的人物。莉苑则一脸疑惑地轻轻歪了歪头。

“怎么了?”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落单的人,纯佳当然不可能当面这样说,她仅是连忙摇头。

“没事。”

“真的?”

“嗯。”

大致来说,莉苑不太符合落单或没人理一类的词语形象。跟大家都亲近,但也跟大家都疏远,这就是纯佳对莉苑的印象。

“那、那个,我想问你……”

“嗯?什么事?”

“夏川同学的好朋友是谁?”

“咦,这种事还用问吗?大家啊。”

“大家?”

“嗯,我跟大家都很好呀。”

纯佳觉得这回答仿佛小朋友一般,是看不清现实的理想回答。啊。莉苑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拍手,拍响的声音在纯佳听来格外傻气。

“不过我有特别想深交的人喔。”

“是谁?”

“你啊!”

被掳获了,为何自己的心头会在一瞬间闪现这样的感受?她的双眼闪闪发光,仿佛洒落了敲碎的星辰。夏川莉苑正在看着自己。她只意识到自己,正要给予自己特别的对待,这项事实让纯佳的心脏因优越感而振奋。

“我跟你毕业旅行在同一组也是有缘,我想和你变好朋友。”

噗嘻,莉苑发出独特的笑声。有人这样对自己释出善意,任何人自然都会感到开心。

“我也想跟你当好朋友。夏川同学从入学典礼开始就一直受人瞩目,毕竟你是新生代表嘛?我们学校分数又很高,能拿到第一名真的好厉害。”

“哪会厉害啊。还有不要叫我夏川同学,感觉好见外,叫我莉苑就可以了。”

她小小的手心隔着上衣触碰纯佳的上臂。两人的距离为零,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莉苑总是称呼大家名字,但仔细想想,大家只敢叫她的姓。莉苑,纯佳出声品味她的名字,音节听起来莫名甜美。

“莉苑,那你也叫我纯佳就好。”

“你喜欢别人直呼名字啊?好啊,纯佳!”

刚上游览车时纯佳对莉苑感到的不自在,在这个瞬间已消弭于无形了。

星期二的早晨,纯佳也起得很晚,已经不是早上而是中午了。擦去因生理反应而出现在眼角的泪水,纯佳从衣柜中拿出制服。记忆中莉苑的身影和现在几乎没有两样。莉苑同样遭受朱音死去的打击,但是她仍然天天到校。夏川莉苑这个人聪慧得难以置信,也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定是勉强自己故作平静。

纯佳穿上衬衫及裙子。肌肤感到的凉意想必是下雨的缘故。摇曳长度一如学校规定的裙子,纯佳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穿衣镜中的脸庞。哭肿通红的双眼实在称不上好看。纯佳使用房间里的梳子,将头发朝后脑杓向上梳。她的发量丰沛,一不小心发丝就会从手中垂落。用原本叼在嘴上的红色橡皮筋将头发绑紧后,颈边的皮肤被拉得紧实,也清爽许多。

久违的室外空气潮湿而沉重。现在是白天,电车内人影稀疏。纯佳在七人座的边缘落脚。平常这种空闲时间她会拿来背英文单字,但今天她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抬头往上看,上头挂着相同形状的成排吊环。吊环在尖峰时段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在冷清的车厢内则半点用都没有。大家都知道要是因此嫌吊环没用而丢弃它,将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若将吊环置换成人,许多人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且自己也不例外。

——那一天她抛下朱音,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残留在纯佳耳边。她给自己的信上画着精美的龙胆花。那抹宛如将夜色融入水中的鲜明湛蓝,被揉成一团沉眠在自己房间抽屉的底部。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广播报出的站名是离纯佳中学最近的车站。车门打开,一个低着头的女学生上了车,是早退吗?她小小的头上带着大大的耳罩式耳机,隐约流泄出来的低音仿佛心跳。咚、咚,不清不楚的节奏混进空气中震动着,纯佳无意告诫对方声音太大,仅是闭上了眼。当自己和那女孩穿着同样制服的时候,世界是一片和平。

“纯佳,一起回家吧。”

中学时,朱音和纯佳总是一起回家。藏青色制服外套配上红色格纹裙。朱音的外套稍微大了点,使她看起来更为单薄。

“牵手。”

“遵命。”

朱音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手。纯佳耸了耸肩,像往常一样回握。

从以前开始,朱音唯独对纯佳有诸多肢体接触。牵手或勾手臂这类的行为,对她们两人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朱音没有朋友。内向的她即使上了中学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到头来多半时间还是和纯佳腻在一起。尽管纯佳在一入学就加入的网球社过得很快乐,但是等拼大考时社团太多练习反而会成为阻碍。社团活动终归是社团活动,没有必要把它看得比自己的未来更重要。这样判断的纯佳在一年级的冬天退社了,那时朱音也一起退社。

“纯佳不在的话,社团没有任何意义。”

纯佳询问朱音退社的理由,她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对一个人退社感到不安的纯佳来说,有朱音这个伙伴在让她受到了鼓舞。朱音绝对不会背叛纯佳,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和纯佳在一块。

喀啷。电车摇摇晃晃,此时纯佳才回过神来。那名中学生已不见踪影。车掌告知站名的声音从站台传来,这是离高中最近车站的前一站。挂在围栏上知名大型补习班设立许久的招牌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以名校目标、第一志愿不是梦……简短标语的下方,罗列著号称是去年度实际栽培出来的合格人数。如果自己能平安升上大学,届时自己的存在是否也会成为加入这合格成绩中的一个数字?不管离开的人是川崎朱音还是高野纯佳,这世界是否都不痛不痒?

车门关上,电车向前行驶。随着离熟悉的风景越来越近,纯佳感觉自己的胃像针扎般地发疼。运送氧气的器官堵塞,肺中充满不舒服的空气。我快吐了,纯佳不由得低下了头。头好痛。潮湿的空气不断向下挤压着纯佳的身体。她感觉脑袋胀痛,仿佛世界渗入其中。纯佳为了确认脚尖的知觉蜷曲着脚趾头。蜷缩在乐福鞋中的脚趾,似乎还是完整的五根。

纯佳听见到站的广播声。她明明必须站起来,身体却像麻痹般动弹不得。她用手掌压着额头,发现比平常还要热。车门在沉默之后关起,电车再度出发,座位因车身摇晃而震动。当车站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纯佳浑身没了力气。

“呼……”

吐出的气息难以置信地轻盈。隔着眼皮轻压眼珠,光的残影在黑暗中闪烁。她明明自己觉得有义务上学,快要接近学校时脚却自然不听使唤。强烈厌恶感从胃底涌上,意识和肉体背离,身体擅自拒绝了现实。我不想去学校,这种本能的排拒从何而来?一道柔和的嗓音扫过默不作声的纯佳耳际。

“骗子。”

纯佳马上知道那是幻听。因为那声音的主人,如今只存在于纯佳的记忆中。

“……朱音。”

纯佳暗自咬牙呼唤着童年玩伴的名字。想当然耳,没有得到回应。

纯佳逃也似地回家,母亲没有责备她。

“要喝红茶吗?你喜欢那间蛋糕店的饼干吧?我买回来想跟你一起吃。”

自从朱音死后,母亲明显地为纯佳担忧。即使纯佳对让母亲担心感到过意不去,却也没有能力像莉苑那样佯装平静。

母亲将茶叶放入茶壶中倒入热水,这段时间里纯佳动也不动缩在沙发上。说不定明天也踏不进校门。后天也是,未来的每一天,她说不定都会像今天一样想逃之夭夭。若事情发展成那样,她到底该怎么办?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上学了吗?

“来,他们家红茶很好喝。”

母亲的声音打断闷闷不乐地反复思考的纯佳。母亲递给她倒有红茶的杯子,纯佳乖巧地接下。从出生到现在,纯佳没有一次拒绝过母亲给她的东西。像是生日时收到的圆领洋装、圣诞树下仿照流行吉祥物外型制造的布偶。

以及那天介绍给她、绝无仅有的童年玩伴。

“要吃饼干吗?”

“好,谢谢。”

虽然一丁点食欲也没有,纯佳还是点头答应。她不想要白费母亲的心意。这款加入大量奶油的饼干很受欢迎,但今天的纯佳只觉得它是一块黏土。她的味觉从那天起就出了问题,但是纯佳没有跟任何人说,她不想让母亲更加操心。

“妈妈觉得纯佳想转学也没关系。”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纯佳抬起原本低垂的脸。

“转学?”

“是啊,如果你想要的话。”

语毕,母亲拿起茶杯啜饮。

“你跟朱音感情很好吧?未来你进入学校,再怎么不甘愿也势必会想起她。如果你觉得这样太难受,妈妈认为也可以选择逃避。当然,前提是你想这么做。”

“……好。”

纯佳的母亲总是努力尊重纯佳的意见,但是纯佳总是扭曲她的一番心意。妈妈一定希望我这样做,妈妈应该希望我这样处理……曾几何时纯佳执着的推敲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最终变成纯佳自我认同的一部分。纯佳是好孩子,在母亲心中永远是。

星期三早晨,纯佳被激烈的雨声吵醒。她微微拉开窗帘,看见水滴从半空中牵的电缆不断滴落。开在对面人家的紫阳花花瓣在雨水的濡湿下,色泽变得更加浓艳。一大片红色的花坛已经不是美丽,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查看手机,通讯软件收到一则讯息,是足球社的下届社长吉田幸大。看着那不忘顾虑自己的礼貌讯息,纯佳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社团需要自己,这个事实让纯佳的心情稍微不那么沉重。讯息告知自己要前来探望,纯佳则回讯同意。

纯佳也收到邮件,是莉苑寄来的。自从纯佳不去学校以后,莉苑每天都会传些讯息过来。内容言不及义,或许那是她的关怀方式吧。

关掉手机,纯佳再度躲到棉被中。足球社经理,二年二班的班长。这是纯佳在学校架构中被赋予的明确立场。对纯佳来说,这些地位成了她行动的准则。职务这种东西,在确立呈现在外人眼前的自我形象时很管用。

“纯佳,你为什么会自愿当班长?”

大概在几个星期前,莉苑这样询问纯佳。自从毕业旅行以后,莉苑跟着纯佳与朱音一起行动的时间变多了。十分怕生的朱音最初一脸不满,但最后也接受了这个状况。朱音之所以能够容忍三人行动,主要还是因为莉苑的个性。胆子很大的莉苑时常积极找朱音攀谈,朱音似乎也败给了她,有天纯佳赫然发现朱音已经跟莉苑熟到会直呼名字了。

莉苑和朱音在放学后,总是会相亲相爱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然后纯佳再跟他们会合,三个人一起回家。据说三个人形成的人际关系最容易破灭,但在纯佳看来这个例行公事却很值得欢迎。只跟朱音相守有害无益,没错,她其实心知肚明。

“你是想问当班长的原因?硬要说的话算是做惯了吧。因为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担任这类职位。”

“哇,你真了不起。我就没当过。我最喜欢当生物股长。”

听见纯佳的解释,莉苑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朱音则耸肩。

“纯佳和莉苑不一样,是好孩子。”

“我也是好孩子啊?只是你看不出来。”

“你还真敢自夸。”

“谁叫我不自夸就没人夸了呢。”

朱音和莉苑聊天的节奏很快。即使是平常不太爱跟别人说话的朱音,在莉苑面前也会变得多话。她大概也对莉苑没什么心防。

“朱音中学时担任什么股长?”

“我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会做别人推给我的工作。”

“这样啊,原来朱音从以前就比较被动啊。”

“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跟其他人有所牵扯。”

“但你不是原本跟纯佳一起加入网球社吗?朋友应该很多吧?”

听见莉苑的问题,朱音转头朝纯佳瞥了一眼。她直直垂下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丰沛的发丝之中透出一点点耳壳。纤长的睫毛上下晃动,朱音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我的朋友只有纯佳而已。”

语气别有弦外之音。纯佳无谓地整理起衣领,确认最上面的纽扣有紧紧扣好。衬衫微微压迫喉咙使得纯佳难以呼吸,但这种窒息感反而让纯佳的心灵获得解放。

莉苑轻轻往前探出。

“朱音你一直和纯佳在一起吗?从小时候开始?”

“对啊,因为我们是童年玩伴。”

“高中也特地选择同一间?”

“对,纯佳陪我来考这间。”

是喔?莉苑睁圆了双眼。对不排斥单独行动的她来说,配合他人决定前途似乎是非常难以理解的行为。

“为什么啊?”

“那是因为……”

纯佳吞吞吐吐起来,朱音挽起她的手臂。手臂、手肘、指尖。长袖衬衫将朱音从肩膀到手腕的肌肤完全包复住。寒意尚存的这个季节就不用说了,然而到了盛夏她也绝不会在外穿上短袖。朱音只会在纯佳面前坦裸肌肤。纯佳一脸苦涩地俯视强行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朱音。抬起双眼仰望纯佳的朱音,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

“因为纯佳喜欢我啊。”

室内对讲机总是会响两次。吵闹的足球社三人组只把慰问品递给纯佳就走了。在极其普通的塑胶袋中,装着超商卖的极其普通的布丁。或许是想隔着门远望外头的景色,也可能是不舍动身离去的三人,纯佳手搭上门把正要锁门,却又转念再次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沙沙作响。那一刻,三人之中有一人察觉动静回头,是一之濑佑介。两人四目相交。会这么想一定不是纯佳的错觉,他故作虚无的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意,和其他两人都不一样。他注视的是不同的事物。难道他发现了吗?发现朱音的死和纯佳有关的事实。纯佳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怦通怦通跳得飞快,声音缓慢从左胸逼近,最后剥夺了纯佳的听觉。像是要阻隔外面的空气,纯佳奋力关上门。挂在手腕上的塑胶袋不知为何异常沉重。

“纯佳,学校打电话来。妈妈接可以吗?”

对于母亲的询问,纯佳不置可否回了一声。自从上星期五以后,导师每天晚上八点都会打电话来确认纯佳的状态。接听电话的多半是母亲,纯佳几乎没接听过。纯佳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吃起人家送的慰问品布丁。放在塑胶袋里的塑胶汤匙,比起家里的汤匙扁平。纯佳凝视着布丁杯思索该如何完美食用滴落的焦糖酱时,她听到母亲比平常更高亢一点的声音。

“老师特地打来,你跟她说一下吧。”

布丁还剩一半,纯佳接起老师的电话。好一阵子没说上话,但纯佳跟老师也无话可说。对于另一端的贴心慰问,纯佳回以好学生的模范回答。我没事。谢谢老师。我很好。很抱歉让您担心了。纯佳流利的对答让老师松了口气,声音也跟着软化。

“抱歉,老师什么忙也帮不上。好朋友在你面前过世,明明你才是最难受的人。”

“老师为我做了很多,我获益良多,请不要说自己没帮上忙。”

客套话让话筒彼端的老师吸起鼻子。她的声音颤抖,似乎正在哭泣。

“谢谢,你真的是好孩子,还会为我这样的老师着想。班上的同学都在等高野同学来学校上课,请你不要责备自己。这件事情完全不是你的错。”

“……好的。”

结束一如预期的对话,纯佳将话筒归回原位。讲完了?听见母亲的询问,纯佳只是点点头。她将剩下一半的布丁连同容器扔进垃圾桶,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许多大人都没有责备纯佳。错不在你。你失去挚友想必很悲痛。她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都没有别的意思。但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罪,还会称呼纯佳“好孩子”吗?

这是以前的事了。距今大约两年前,纯佳和朱音还是中学三年级。她们从小一起念书,两人成绩都很好。老师说她们绝对能进明星高中,于是她们选定相同志愿,也就是现在纯佳在读的高中。纯佳的母亲对这选择大表赞同。这间学校入学分数高,去名校的人又多,没有不良学生,她认为这间学校正适合自己的女儿就读。

对纯佳来说,前途这种东西只是照着母亲铺设的道路前进。只要遵从别人鉴别出来的正确道路,就不会犯下太大的错误。在众多可能中一个个精挑细选仅是浪费时间,当然是一开始就选择别人认证过的第一名最好。这是纯佳基本的思考模式,也多亏了这种个性,纯佳未曾顶撞过母亲。

“纯佳你选这间应该不错吧?这间学校把重点放在培养语言能力,听说毕业旅行是去国外!”

一名同班同学对她这么说。时间是在中学三年级的一月,大考临门的时期。她给纯佳看了附近私校的招生简章。尽管入学分数略逊,这间学校重视活动与校外教学的办学方针,在纯佳眼里相当迷人。这间或许不错。她会冒出这个念头,想来是厌倦了漫长的备考生活。私立高中的考试比公立高中早举行,换句话说,考私立高中的话能更早从课本中解放。再说刻意就读低于自己程度的学校,称霸校内排行榜推甄名校也是可行的办法。即使这念头只是个突发奇想,纯佳仍深深觉得是个好主意。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只有她们两个走在路上,肩并肩走在以护栏区隔出的人行道,还剩下一点空间。纯佳打开手册,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说:

“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朱音的表情。上一秒自在和乐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凝结。撑大的瞳孔里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前方的夜道,洋溢凄惨的气息。

“你认真的?”

纯佳无法隐藏自己对朱音的冰冷语气有多不解,她还以为朱音会支持自己。

“什么意思?”

“你真的打算去念那间高中?我们不是约好要上同一间高中吗?”

“没有啊……我只是突然有这个念头,还没认真决定。”

“你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告诉我突然想到的念头吗?我高中也想和纯佳念同一间学校,已经决定好第一志愿了。你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完全是不把我的心情当一回事。”

纯佳已经看惯她气愤别开的侧脸。她一发起脾气,就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埋在围巾中的黑发,像挤出的鲜奶油般呈现蓬松的轮廓。

“抱歉,我太轻率了。”

“这种事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很惊讶纯佳居然是这种人。”

“哪种人?”

“会立刻背叛我的人。”

没这回事,纯佳虽立即否定,朱音不改冷漠。她一发起脾气就很棘手。透过长年经验了解这点的纯佳牵起她的手,企图讨好她。

“真是的,朱音你干么吓我。刚才真的只是我突发奇想。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才会这么说。”

她用力握住朱音的手,朱音才终于看向她。两人没戴手套,裸露在雨雪中的手一样冰凉。双方的体温都很低,无法察觉对方的肌肤多寒冷。要是能分享热度,逐渐温暖冻僵的手指该有多好,然而朱音却甩开了纯佳的手。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通知纯佳。那时纯佳刚洗完澡,正在用吹风机仔细吹干长发。听到母亲异于往常的语气,纯佳急忙打开客厅的门,正好一脸苍白的母亲眼神交会。面对慌了手脚的母亲,纯佳冷静地询问:

“麻烦再说一次。”

还没擦干的水珠一点一滴自发尾滑落。在家穿的灰色连帽上衣晕开了好几个黑点,仿佛雨水打湿的痕迹。

“听说朱音试图自杀。”

干燥双唇吐出来的话语,与刚才纯佳听到的一模一样。朱音。自杀。她实在无法接受现实消化这两个关键字,反而想当作异物吐出来。

“真的吗?”

“对,现在好像住院了。他们家打过来,希望你现在去见她。”

在睡衣外披上大衣的母亲递给纯佳羽绒外套,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朱音的母亲吧。

“你爸会开车载我们,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母亲静静地将手安在纯佳的背上。将拉链拉到顶端,咻地一声,拉链发出宛如暴风的声音。

朱音住的医院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大学附设医院。四楼的走廊走到底,离护理站最远的那间就是朱音的病房。那是一间单人房。朱音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用严厉的眼神看向这里。

“抱歉,纯佳。这个孩子说什么都想见你……”

朱音的母亲哭哭啼啼。纯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她微微点个头。咕噜,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妈妈,我想跟纯佳单独说话。”

听见朱音的指示,她的妈妈直说好,头点了一次又一次。

“纯佳,可以吗?”

“啊,可以,没问题。”

“真抱歉,纯佳你真是好孩子。”

对朱音母亲憔悴的模样于心不忍,纯佳的双亲将她带到病房外。朱音的父亲今天大概也身处遥远的他乡,他任职于大企业,于数年前只身前往外派地点。

“这么晚了还叫你出来,抱歉。”

确认房内只剩两个人后,朱音静静起身。她的左手手背悬挂着点滴,左手腕则包着白色绷带。不知道躺在底下的伤口,又是什么形状?

“听到你自杀未遂,我吓了一大跳。”

纯佳的话似乎触怒了朱音,她别过脸。摆在床边的柜子里还没放置任何东西。

“是我妈大惊小怪,我不过是在浴室割腕。”

“这样阿姨怎么可能不会吓到?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咔啦,朱音的头不自然地歪斜。她的动作平板如机械,像是个坏掉的机器人。透过刘海的缝隙能看到她的一双眸子。瞳孔睁大,双目漆黑,就跟纯佳在回家路上看到的一样。

“因为我不想活了。”

她如此宣称。这席直白过头的话语震慑纯佳,令她哑口无言。朱音没有把目光从纯佳身上移开,蠕动干涸的双唇谴责起纯佳。

“听到你要念不同的高中,我就不想活了。”

“就为了这点小事——”

“这才不是小事。”

朱音淡漠的声音打断了纯佳的话。她吊着点滴的左手微微握起。看到深深刺进皮肤里的针,纯佳有股闭上眼睛的冲动。光是用想像的就觉得皮肤表面隐隐刺痛。

朱音开口:

“我不能忍受和纯佳在高中分隔两地。”

“我们住那么近,算不上分隔两地吧。”

“哪里算不上?要是去了不同学校,绝对无法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我可是想永远当纯佳最好的朋友啊。”

“哈……”

无意识的叹息,不知为何成了类似嘲讽的声响。朱音面无表情,用左手将枕头挥向地板。纯白的枕头碰撞到地板,点滴架因为撞击而摇晃。危险,纯佳心里才这么想,身体马上动了起来。她双手撑住点滴架,好不容易才没让它倒塌。朱音手背上插着的点滴管只有微微晃动。

“……纯佳你老是这样。”

朱音把枕头丢在地板上不管,低声嗫嚅,接着缓缓弓起背,身子呈现向前倾倒的姿势,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老是怎样?”

“最后总是会为了我行动。”

朱音的声音掺杂着细微的哭声。听着她吸鼻子的声音,纯佳不加思索从口袋拿出卫生纸。朱音右手依旧遮着脸,仅朝纯佳伸出左手。纯佳以为她要拿卫生纸,岂料那只手却强行将纯佳的手拉向自己。正当她反应过来,卫生纸已经掉到地上。朱音紧紧抱住纯佳被她拉过去的身体,暖呼呼的体温就像小孩子一样。

“纯佳,我不要跟你分隔两地。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接受和你分开!”

朱音一反刚才冷淡的态度,像个耍赖的孩子哭喊。她口齿不清地连连呼喊着纯佳的名字。

“纯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也知道应该要支持纯佳选择的出路,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扯纯佳的后腿。对不起。”

纯佳怎么有办法甩开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可怜的朱音,从以前就没有朋友。一直以来能够帮助她的只有纯佳一人。朱音是为了纯佳企图自杀,她就是如此地深爱纯佳。

怦、怦,太阳穴的血管正勐烈跳动。纯佳抚摸哭吼的她的背嵴,感觉自己的内心正逐渐洋溢晦暗的喜悦。可怜的孩子。她们明明同年也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朱音却跟纯佳截然不同。她不坚强、脆弱,又孤孤单单。

全世界只有自己能帮助她。

“你用不着道歉。反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擅自改变志愿。”

“别跟我道歉。全是我不好,你没有错。”

“你不要责备自己,是我不对。我还是会选择和之前同样的志愿。我们一起考上同一间高中,一起上学吧。然后像现在这样每天一起回家,你说好吗?”

“……真的?”

朱音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瞳中散发出光芒。真的!纯佳用力点头。朱音皱成一团的表情马上变得柔和。纯佳轻轻拭去她眼眶滑落的泪水。

“我跟朱音从今以后也永远是朋友。”

如果人生有所谓的分歧点,自己的分歧点一定就是这里。纯佳如今明白了这件事情。因为这起骚动,纯佳跟朱音报考同一间高中,此后两人也都顺利录取。无论是为制服量身还是参加入学说明会,两人都是一起行动。要步入新环境果然需要勇气,此时身边有熟人陪伴给了纯佳信心。学校规定的制服很适合气质娇柔的朱音。无论是中学或是高中,她总是穿着和纯佳相同的制服。上同一间学校就是这么一回事。

“高中生活如何?”

开学过后几天,正在准备晚餐的母亲这样问纯佳。纯佳含煳其辞,母亲轻抚她的脑袋瓜后接着说道:

“朱音只有纯佳,你要好好和她做朋友。”

“好。”

“要当个在他人遇上困难时,会出手相救的人喔。”

母亲的话语宛如诅咒,一道束缚纯佳的美丽枷锁。她至今说过的话未曾有误。她总是给纯佳提示正确的方向,因此纯佳出于理性判断遵守母亲的话。

朱音自杀未遂,都要怪自己思虑不周。忽视对方的突发奇想,践踏了朱音的心意。纯佳再也不想重蹈覆辙。朱音没有纯佳就活不下去,因此纯佳必须支持她。绝不能对软弱的孩子弃之不顾。因为纯佳是好孩子。

“我不想活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纯佳一见到手机荧幕这行讯息,就会忍不住叹气?纯佳来到朱音的家,她今天也割腕了。白皙的皮肤上出现大量红肿割痕,如成群结队般密集的红线,今天也增加了新的伙伴。血液从裂开的地方渗出。

“你又割腕了?”

听见纯佳的问题,朱音默默点头。纯佳使力把抽抽噎噎的朱音手臂拉近自己,帮她处理起伤口。

“不要再这样增加自己的伤疤了。你这样毕业旅行怎么办?你敢进澡堂吗?”

“不要紧,只要说生理期来,就能用单人浴室。”

“问题不在这里,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可是我没办法忍耐。”

朱音是软弱的孩子,无可救药地软弱。明明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却特意自己找自己麻烦,然后忧惧现实。或许她就喜欢沉浸于不幸之中。

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是同班。在分班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起行动的小团体大致就成形了。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学生转眼间就凑在一块,而纯佳则是置身远处眺望着他们。纯佳身边有朱音,纯佳和朱音总是出双入对,周遭的人自然判断她们感情很好。纯佳与朱音并非无法融入班级,她们只是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朱音的毛病也跟着恶化。不想活,我不想活了,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每当讯息传来,纯佳就会去找朱音。我永远站在朱音这边,每当朱音听到这句制式台词,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

即使到了夏天,朱音仍坚持穿着长袖衬衫,大概是想遮盖割腕痕迹。但两人独处时,她就会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卷起袖子比较凉快。”朱音笑着说道。

你根本是想逼我看伤疤,涌至纯佳喉头的这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说出口。她可以想见要是说了这种会伤害朱音的话,又会引发麻烦。

两个人关系的转机,是在二年级的毕业旅行之后,此时莉苑成为她们的伙伴。朱音在莉苑面前绝对不会露出手腕,也不会把死意挂在嘴上。已经受够了朱音负面情绪的纯佳,很高兴自己的校园生活多少获得了一点改善。

“高野同学,你数学好吗?”

几个星期前,细江同学向自己搭话。那是在第二节到第三节课之间的短暂下课时间。两人座位一前一后,细江同学光明正大地把手靠在纯佳的桌子上。

细江爱和桐谷美月这两个人起初就与班上格格不入。有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她们原属于运动社团,但最大的因素大概是两人的外貌过于艳丽。这间学校很多乖宝宝,这两人无视校规的穿着打扮实在太过显眼。

班上土气的女孩对她们恨之入骨,大家尤其排斥细江同学,大概是因为她和男同学很要好。班上许多女同学都把跟异性交谈,讲成是在讨好他们。纯佳听过好几次细江同学的坏话,而在那些守规矩的女同学看来似乎真是如此,然而纯佳却很向往这两个人。无论是中学时代或升上高中,纯佳忙着照顾朱音,从来没交过男朋友。真希望我能成为她们那样的正妹。真希望我能跟她们两个当朋友,她原本暗自心怀这样的愿望,想不到对方竟然主动伸出友谊的手。

“你解开刚才课堂上的问题了吗?我都搞不懂。”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我教你?”

“真的?哇,我好高兴。我开始觉得自己赶不上课程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才上课时说到……细江同学边说边递出笔记本。她的笔记整理得意外干净俐落,纯佳心想她说不定个性其实很一板一眼。

解说题目没有花多少时间。纯佳自己本来也就卡在这题上。当纯佳说明完解题关键,细江同学坦率地向她道谢。

“你真的帮了大忙,我一定要报答你。”

“不用啦。”

“别这么客气嘛,但你要再教我喔。高野同学很会教人呢。”

细江同学露齿笑了出来。形状姣好的眉毛略为上扬,画了眼线的眼睛和善地眯起。大肆敞开的上衣隐约可见荷叶磙边的红色内搭。清楚浮现的锁骨凹陷处,映着小小的阴影。

“你们两个在开读书会?真不错。”

插入对话的人是刚才还在看书的桐谷同学。她将手臂放在细江同学肩膀上,双唇上扬轻声笑了出来。

“要答谢的话,要不要去站前的咖啡店?请她吃那边的蛋糕吧。”

“好主意。不愧是美月,脑子真灵光。”

“好说好说。”

“所以喽,高野同学你今天放学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蛋糕吧。”

纯佳感觉到周遭女生的视线刺向自己。高野同学该不会要跟那两个人一起行动吧?纯佳也知道这是幻听,然而她还是不敢答应。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露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对看。人家明明是好心邀请她,明明只要一口答应就好。思考绕来绕去,就是开不了口。为什么?为何?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软化了纯佳凝结的双唇。

“选我选我!我也想去!”

莉苑精神饱满地举起手,冲进三个人形成的圈子中。被莉苑的行为逗乐的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真难得夏川同学会说这种话。之前找你去唱歌,你还不去。”

“我是音痴所以才会拒绝,但吃蛋糕尽管找我!”

“我先说好,我只请高野同学一个人。夏川同学你要自己付钱。”

“好的!”

对话散发出亲昵的气氛,让纯佳感觉到自己原先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莉苑总是夸口自己跟全班都很要好,或许还真的没说错。

“纯佳你也会去吧?今天不是没社团?”

会啊,这次她终于能讲出声来。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队看一眼,接着再次露出笑容。

与细江同学等人的约定让纯佳感到兴奋期待,但她在放学后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吃完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朱音一如往常盘据在自己附近的位子。纯佳忐忑不安地跟她开口,“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所以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有社团?”

正在滑手机的朱音视线没离开过荧幕。食指与无名指无谓地交叉起来,纯佳斟酌起用字,尽可能避免刺激朱音。

“呃,我……跟朋友约了要一起去吃蛋糕。”

“朋友?”

此时朱音才终于停下操作着手机的手。抬起头的她,眼神充满攻击。

“朋友是谁?”

冷冰冰的声音催促纯佳回答,她勐然别开视线。

“细江同学她们。”

“哦,细江同学啊。你们之前就很要好了吗?”

“也没有啦。”

到底为什么,纯佳会觉得自己好像情侣在为出轨辩解?跟其他朋友出去玩,明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朱音撑着脸颊,眉头皱了起来。她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视线又回到荧幕上。

“明天呢?”

“咦?”

“明天没办法一起回去吗?”

“可、可以啊,不过你得像平常那样等到社团结束。”

“那就好。”

出乎意料地,朱音说了这些话后就轻易让步了。纯佳原本还很担心会不会跟她起口角,现在内心松了口气。就算是朱音,都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总不会幼稚到因为纯佳跟其他朋友来往就动怒。获得朱音的准许后,纯佳那天成功带着神清气爽的心情在放学后出游。跟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聊过以后,就会发现她们并不可怕。好想跟她们两人拉近距离,好想创建新的友谊,这些纯粹的欲望开始在纯佳心中萌生。

朱音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隔天之后。

我好像看过这东西。对于她新买的铅笔盒,纯佳起初的印象是这样,明天与后天也是。她开始一步步更换自己的私人物品。新锐创作者设计的手机壳、看起来像杂志报导过的猫型发饰。挂在手腕上的水蓝色大肠圈、绣着商标的袜子。分开来看全都是极为常见的配件,然而纯佳对这些东西全都有印象。

“感觉朱音变得好像爱。”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莉苑对着当事人指出纯佳心怀已久的异样感受。一开始纯佳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的朱音明显在拷贝细江同学的私人物品。不对,不只是私人物品。她之前衬衫都是乖乖扣到第一颗扣子,现在却敞开到能看见锁骨的高度。裙子也缩短,发色染成微微的褐色。简直就像细江同学那样。看来有这种印象的人不只是纯佳一个。脸上挂着纯真笑容的莉苑眼中,倒映着脱胎换骨的朱音。做了这么多改变仍能维持清纯的气质,某种程度上或许算是朱音的一种天赋。

“会吗?只是碰巧打扮得像吧?”朱音冷淡地回答莉苑的问题。

“这样啊。”明明不可能有这种巧合,莉苑却也干脆地不再追问。

“升上高二,我也想尝试各种改变啊。”

说完她用吸管喝起铝箔包里的红茶,那是细江同学昨天喝过的期间限定群青茶。朱音把一模一样的商品放在桌角,露出微笑。

“这好难喝啊。要不要喝喝看?”

不用,纯佳摇头。朱音虽然不满地噘起嘴,在旁边的莉苑一把抢走铝箔包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朱音在模仿细江同学。这个事实已毋庸置疑,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也毫不隐瞒她们对朱音的不悦。

足球社社办位于操场的边缘。纯佳在社办一边处理经理的工作,一边拿出手机。记录日志的作业很有趣,但一直做同样的事总是会腻。对了,今天朱音喝的群青茶,莉苑倒是赞不绝口,看来她味道的喜好比较极端。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多大兴趣,纯佳还是基于打发时间的心态,在社群网站的搜索页面输入关键字。

“群青茶好雷,这什么味道。”、“买到午休要喝的期间限定的群青茶了,味道还可以。还买了芭乐口味的软糖。”、“今天买的群青茶甜到倒弹,只有蚂蚁喝得下去。”

列出的大量发文中,有一则含照片的发文吸引了纯佳的注意。

“午餐买了群青茶~我说很难喝,朋友居然喝得津津有味,好好笑。”

文章底下放了一张图。那是张拿着铝箔包的照片,手腕上戴着水蓝色的大肠圈。不会吧?纯佳为闪过脑内的预感露出苦笑,打开发文者的帐号。写着“AKANE”的帐号名底下,附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高中女生。每天都很开心。

将画面向下拉,可以看到她几乎天天发文。每一则贴文都有照片,构图随处可见熟悉的校舍与制服。看到所有的照片里左手腕都藏得好好的,纯佳非常笃定这就是朱音。

“去染了头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比较像她?”

“我好爱这个大肠圈!跟她同一个!”

“今天买了新的铅笔盒!在店里一直找不到害我晃了好久。”

“今天与好友出去,每天都太幸福了,好可怕。”

“跟朋友一起来咖啡店吃蛋糕,巧克力塔好好吃。”

“今天朋友帮我庆生。谢谢大家!你们是最棒的死党。”

“学校办校外教学。我们班同学感情太好,反而很可怕。”

这是什么?读着读着,纯佳的眉头越锁越深。她发表的内容确实与现实中的朱音相通。染头发、买大肠圈、换铅笔盒,然而其他内容却大大偏离现实。

首先是她说跟好友出去的那天。那天纯佳跟莉苑两个人去了电影院。由于朱音大概不会对内容有兴趣,她找了莉苑。接着她发文说去咖啡店的那天,实际上去了咖啡店的人是纯佳。她跟细江同学、桐谷同学与莉苑总个四个人一起出去。点了巧克力塔的人是细江同学。生日时有朋友帮忙盛大庆祝的,是隶属静态活动社团的石原同学。校外教学的确是以整班为单位分组野外炊饭,但因为整班人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好,只有一部分的人玩得很开心。

朱音的发文把这一切都美化了。她撷取了其他人校园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七拼八凑组成了新故事。她的帐号似乎有网友,偶尔有人会回应她发表的内容。

“好羡慕喔,我讨厌现在的学校。”

“AKANE朋友真多。”

“巧克力塔看起来好好吃。”

“你的大肠圈超可爱的!”

好羡慕。好棒。对于这些赞美自己发文的留言,朱音回复的口气看起来被奉承得很开心。她对外人展示纯属虚构的校园生活,受到称赞而快乐不已。若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自尊心。纯佳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同情。就在此时,她正好又发了新讯息。

“死会了!告白时虽然很紧张,现在我好开心。”

朱音跟中泽博开始交往的八卦,转眼间就传遍学校。随着朱音的心情越来越好,细江同学的心情却急速下降。

“去染了头发看看。不知道这样有没有比较像她?”

纯佳又看了一次社群网站上的发文,心里更加确定。朱音对细江同学有异常的向往。当事人虽然装作没这回事,执着到这程度还否定才有鬼,朱音就是想成为细江同学。

要是继续跟朱音来往,自己会不会也被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讨厌?她们会因为我跟那种女孩朝夕相处而鄙视自己吗?

纯佳其实也不想跟朱音朝夕相处。纯佳明明为了她鞠躬尽瘁,她却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任性妄为。纯佳也想要男朋友,一直以来她拒绝告白,都是因为她得照顾朱音。因为朱音说她失去纯佳就活不下去了,所以这些她全都忍了下来。纯佳是个好孩子,会帮助弱小。可是当好孩子陷入弱势,不就没有人帮忙了吗?那么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跟朱音朝夕相处?差不多该让我自由了吧!

在此之前她压抑在心底的感情,一口气爆发了。紧箍咒消失了,被理性层层覆盖的真心话浮上台面。

——我恨死朱音了。

承认这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

“朱音就麻烦你了。”

在数学课开始上课前跟中泽说的这句话,完完全全出自于纯佳的真心。换你去当她的保母,纯佳其实很想丢给他这句话。

“纯佳,我不想活了。”

夜晚的孤寂让她的话更显沉重。这是朱音不知道说过几次的求救讯号。隔着机械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是在哭泣。纯佳坐在房间的床上,重重地吐了口气。

纯佳在今天放学后拒绝了朱音的邀请。今天可以一起回去吗?我想去一个地方。她一派光明正大说出来的话,让纯佳在心里哑口无言。自从跟中泽交往后,朱音开始跟男友一起回家。所以纯佳自己觉得这个责任已经落到中泽身上了。难道说交了男朋友以后,朱音还是不肯放过纯佳?

“那你为什么要打给我?怎么不去跟男朋友谈谈?”

回答的声音自然带刺起来。话筒传来朱音屏息的动静。太过分了,震动的空气勉强形成声响。她那故作软弱的态度,让纯佳的忍耐到了极限。

“朱音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是把想死挂在嘴上还装腔作势地割腕,明明就没有半点死意。你只是在利用我,因为只要你这样说我就会随着你的意思行动。”

“不是啊,我——”

“哪里不是?你至今以来活得都很轻松愉快,因为有人会照着你的意思行动。每一次都是我特别为你做这么多,为连高中都换一间。在班上也跟你在一起。而你又为我做了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硬是要把我找出来,成天说自己很痛苦,摆出全世界你最不幸的嘴脸。所以呢?我难道必须永远乖乖听你的话去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音的哽咽传入耳中。她从小动不动就掉泪。纯佳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朱音个性柔弱,但她错了。朱音爱哭,是因为她知道一哭纯佳就会来帮她。她只要装作软弱,把自己当成正义使者的那个女生就会如她的意。

在朱音心里,眼泪是种武器。

“你既然不想活,那就快点去死啊!”

纯佳一时冲动喊出这句话,直接挂掉电话。这是在朱音死前一天的事。

隔天朱音没来上课。纯佳心里虽然还介意着昨天的对话,却丝毫没有主动道歉的意思。纯佳要是让步,只会重蹈覆辙。

“因为你要我去死,我今天要去北栋教学大楼楼顶跳楼自杀。对不起,至今给你带来许多麻烦。我很喜欢纯佳,但既然你要我去死,我就去死。永别了。”

第七节体育结束一回到教室,纯佳就在自己的桌子里发现这封信。那是从小看惯的字迹。寄件者是朱音,第二张信纸用彩色铅笔画着蓝色龙胆花。

说真的,纯佳很愤怒。大老远跑到学校要传达给她的讯息,居然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指责?说到底朱音是在勒索纯佳,就跟中学的时候一样。该让步的人是你,她以自己的生命胁迫纯佳屈服。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纯佳已经不再为朱音而活了。

细江同学正紧盯着镜子看,纯佳朝着她的背搭话。

“细江同学。今天一起回家吧。”

她这是要给朱音一点颜色瞧瞧。自己可以如此轻易地跟朱音异常执着的细江同学交谈,可以跟她同行。这是试图用扭曲的形式控制他人的朱音绝对学不来的健康交友方式。纯佳把右手里的信捏烂,那股触感带给她无限畅快。

“真难得高野同学会主动找我。”

踏在归途上的细江同学,步幅比纯佳略短。尽管她的一步很小,相对地踏步的速度更快。

“美月她忘记作业被老师找过去,没办法一起回去。我原本还打算一个人回家,所以你约得正好。不找夏川同学吗?”

“莉苑好像也有事,她叫我今天先回去。”

“嗯……这样啊。”

一出校门,是一条平缓的坡道。两人在坡道底部的斑马线前停下脚步。目前是红灯。尽管行驶在普信道路上,眼前的车仍以飞快的速度宾士。沉默流经两人之间。来往的车阵中有一道鲜艳的蓝色,就跟龙胆同色。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刻,纯佳的头闪过仿佛被钝器痛殴的冲击。为什么她没考虑到这么重大的问题?朱音给她的那封简短的信,她不相信朱音会照办。但万一朱音真的死掉了呢?到时候这封信会被怎么看待?要是知道纯佳没理会她的信,身边的人、老师——母亲会怎么看待纯佳?

“抱歉!我还是要回学校一趟!细江同学先回去吧。”

纯佳紧握着揉成一团的信,当场飞奔而去。背后传来细江同学不解的声音,但她没追上来。

肺上上下下地颤动。空气充塞整个喉咙,夺去大脑所需的氧气。脸颊表面开始发热,宛如恐惧的感觉一点一滴从脚底向上窜。指甲狠狠戳进手心里。纯佳反刍着掌中残留的湿黏感,一心一意奔向楼顶。室内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人烟稀少的走廊回荡。爬上楼梯,平常都会锁起来的门果然敞开着。通往室外空间的门对她敞开,纯佳提起挫败的心,奋力迈向门后。

天空一片鲜红。

纯佳微微眯起双眼望向落日照耀下的空间。红橙橙的太阳仿佛随时都会融化。温热的风掠过脸颊,令她背嵴一颤。纯佳咽下口水,缓缓踏入楼顶。手心中揉成一团的纸片令她心跳加速。

“朱音。”

她的呼唤没有获得回应,但她寻觅的人就在眼前。在防止坠落的围栏另一端,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少女。一瞬间她略带褐色的秀发随风扬起。乌黑睫毛环绕的双眼直瞅着纯佳看。纯佳不寒而栗,直觉就要出事,想也不想地叫了出来。

“朱音!”

就在那刻,她的身体坠入空中。冷不防迈开的双腿跺着干燥的水泥地。纯佳伸出双手,然而为时已晚。深蓝色的长袜撞上围栏。纯佳的双腿颤颤发抖,不由自主当场蹲下。楼下传来在场学生的声音。出了什么事,用不着去看也能理解。

纯佳紧紧握着纸片,泣不成声。

“……对不起,朱音。”

抬起眼皮,眼前冒出莉苑的脸。

“哇!”

纯佳吓得勐然起身,莉苑实时避开。纯佳反复眨眼,逼迫自己半梦半醒的脑袋运作。充满橙色空气的空间,毫无疑问是自己的房间。昨天用的笔记本还打开放在书桌上。定睛一看,那页解完的问题被人擅自打勾。

“啊,那个吗?我闲着没事弄的!”

莉苑充满朝气地举手。她精神饱满的声音,对刚睡醒的人来说有点太过吵闹。

“等等,我现在有点跟不上状况。”

纯佳掀开被窝,确认自己的穿着。就跟前一晚的记忆一样,她穿着柔软的刷毛材质睡衣。视线接着移向莉苑,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怎么会这样?私人房间与莉苑这个奇妙的组合令纯佳感到疑惑,莫非她还在作梦?

“……早安。”

姑且先问候一声,莉苑噗嘻一声发出招牌笑声。

“还说早安,现在已经傍晚了。”

“不会吧。”

“真的啦,今天已经星期四喽。”

确认放在书柜上的数码时钟,上头的确写着晚间六点。看来她睡了整天。轻轻伸展上半身,身体果不其然到处都发出啵叽声。纯佳弯起手指梳理一头乱发。每当纠结的发束解开,都有细小的发丝掉落。

“……那么,为什么莉苑你会在这里?”

“我担心你,所以跑来看你。一来你妈妈就请我进来。她说让你跟朋友聊聊,可能会好一点。”

“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我试过了。但联络你好几次,你都没回应。”

莉苑说得没错,纯佳的手机收到好几封讯息。对吧?她莫名自豪地挺起胸脯。那双一如往常斗大的眼珠,出其不意地停在纯佳脸上。被这样目不转睛凝视令纯佳不太自在,此时莉苑的手突然伸向纯佳的脸庞。她的衣袖卷到手臂上,白皙滑嫩的肌肤没有半点伤痕。

“你在哭?”

“咦?”

“你掉泪了。”

莉苑这一说,纯佳赶紧擦擦眼角。扫过卧蚕的下睫毛确实略为湿润。

“可能是打呵欠的关系吧。没有特殊原因,我保证。”

“可是你做噩梦了。是不是梦到奇怪的梦了?”

“奇怪的梦?我又不是小朋友,不会这样就吓到——”

“比方说朱音的梦。”

莉苑没有别开视线。朱音,在她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纯佳感觉自己背嵴闪过一阵凉意。纯佳的脸反射性紧绷起来,莉苑全都看在眼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动也不动,莫名有种人工物的感觉。

“你觉得朱音会死,都是你害的吧?所以你不敢来学校。因为要是别人发现是你害死朱音,你就会失去受害者的立场。”

纯佳的肩膀露骨地震了一下。莉苑含煳的声音,一针见血地刺进纯佳内心的要害。

“维持这个状态,你就能继续当个可怜的人。失去挚爱好友的纯佳,会受到大家的百般呵护。”

“你为什么要说成这样?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残忍……”

纯佳低下脸,却被莉苑硬是撩起。下巴被抬起的纯佳毫无选择,被迫正对着莉苑与她彼此凝望。莉苑脸上没有表情。

“有人拍到影片了。”

咻,喉头发出声音。莉苑告诉她的信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

“纯佳你一直窝在床上大概不知道,现在网络传得好凶。虽然分辨率太差看不清楚细节,但有学生拿影片当证据在追查。那家伙在怀疑你啊。”

纯佳的思绪跟不上信息。眼底有光点闪烁。她感到恶心,仿佛随时都会呕吐。纯佳整张脸扭曲起来,莉苑用掌心捧着她的脸颊。

“别担心,你冷静点。我是来帮助你的。”

“……帮助我?”

“没错。为了让你有心理准备,我觉得应该要事先告诉你。”

莉苑瞬间转为笑脸,是平常的莉苑。原本紧绷的气氛,转眼间就和缓下来。莉苑轻巧地跳上床,从书包拿出皱巴巴的塑胶袋。

“啊,这是伴手礼。布丁、泡芙和杏仁巧克力!”

“咦?喔,谢谢。”

“泡芙是我自己想吃才买的,这个我要。我可以现在吃吗?”

“当然可以。”

“太好了。”

刚才的压迫感烟消云散,莉苑喜孜孜地拆起泡芙的包装袋。缺乏紧张感的模样让纯佳看呆了。她从床上起身,暴露在外的光脚,勐烈地冒起汗来。

纯佳跪坐在地毯上,打开递给自己的布丁。没吃到正餐让她肚子好饿。

“纯佳啊,足球社不是有个一之濑佑介吗?”

“啊,对啊。他昨天来探望我了。”

“拍下影片的八成就是他。”

说完莉苑大口咬下泡芙。卡士达奶油看来随时会从薄薄外皮的缝隙溢出。颇有份量的沉甸奶霜,呈现鲜美的黄色。

“今天一之濑同学来找我,说他想了解朱音的事。于是我跟他说了很多,他只要心惊就会狂摸口袋。布料透出长方形的轮廓,所以我猜他大概在摸手机。”

然后啊,莉苑继续说道:

“一之濑同学大概知道那支影片的摄影地点。我在洗手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墙壁看。所以我觉得他就是拍摄者。还有当我说出纯佳的名字时,他眼神游移,一定是在怀疑你。”

“我……我不能无凭无据就怀疑他。”

“真的是无凭无据吗?昨天一之濑同学他们不是来你家吗?当时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感觉的确是在怀疑我。吉田同学跟田岛同学看起来是在为我担心,唯独一之濑同学让我有点害怕。”

“印象可是很重要的。他果然在怀疑你,错不了。”

莉苑这样铁口直断,纯佳开始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撕开布丁的盖子,用汤匙拨开黏附的薄膜。

“我猜一之濑同学大概自以为是正义使者吧。他不是坏人,只是误以为追求真相是正当的事,才会为此行动。他没有恶意。所以要是纯佳觉得不舒服,让一之濑同学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就行了。拍下自杀现场的影片还拔腿就跑,这太过分了。要是领悟到自己做了多卑劣的事,一般人应该都会良心发现。如果对方言语攻击你,你要光明正大地告诉他自己没有错。”

“可是实际上朱音就等于是我杀的啊。”

从喉头冲出嘴的真心话,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脱口而出。莉苑吞下残余的泡芙,一脸讶异地歪着头。

“为什么?”

“因为——”

要是现在跟莉苑坦白,她会不会离开自己?不是好孩子的纯佳,没有存在价值。纯佳低着头,莉苑没对她说什么。

刺在布丁中央的塑胶汤匙,在坚固的黄色表面挖开裂缝。沉入杯底的焦糖黏黏稠稠,但只要汤匙没插到底,就不会与布丁混合。黄色与咖啡色的界线,从侧面一看,便清清楚楚。

“你不吃的话,我要一口。”

伸向纯佳的手轻而易举抢了一口布丁。深深刺入的汤匙,掬起了浓郁的焦糖。

“这个牌子的布丁真好吃,难怪你喜欢。”

“我说过我喜欢啊?”

“没有啊,但你午休都会吃。每个人看就知道你喜欢。”

桌上散落的莉苑的礼物,全都是超商贩售的常见商品,布丁与巧克力都是大厂商的制品。想买随时都买得到,纯佳很喜欢,但朱音从来不记得纯佳喜欢的东西。朱音每次买点心回来,袋子里装的全都是她自己爱吃的东西。

“我跟朱音一直是儿时玩伴。因为从小照顾朱音的责任等于是落在我头上,只要我跟朱音在一起,大家就会称赞我很了不起。”

一旦开口,话语就滔滔不绝地溃堤。朱音占据了纯佳人生的大半。回顾任何场面,纯佳的身边必然会有朱音的身影。

“但这个责任逐渐变得痛苦。你记得吗?以前我不是说过为什么我会跟朱音一起来这间学校?”

“我记得,当时你是说因为你喜欢朱音。”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朱音闹自杀,说她不要跟我上不同高中,所以我们后来进了同一间高中。我一直都觉得负担很大。我不要这样,不要成天都得顾着朱音。结果呢,我在那天的前一天跟朱音说……你就快点去死吧。”

这几天纯佳拼命隐瞒的真相,说出口竟然是如此空虚。要她去死,对方就真的死了,就这么简单。莉苑对纯佳的告解会有什么反应呢?是会安慰纯佳没这回事,还是会归罪给纯佳?无论是哪一方,纯佳都已有了接受的觉悟。

“原来如此。”

莉苑拆开零食的包装盒。撕开金色胶带,透明包装膜轻易掉落。她摘起一粒椭圆形的杏仁巧克力,塞进纯佳的嘴里。用臼齿咬碎,口内传来磨碎杏仁的口感。

“听了纯佳的话,我全都懂了。”

她娇小的手摘起一粒巧克力。纯佳一脸痴傻地呆望着她一口吞下巧克力的模样。

“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朱音没留遗书,但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了。纯佳,你那天为什么去了楼顶?”

“因为……我收到了邀请信。”

“信上有没有画上花朵的插图?”

装进信封的两张信纸,第二张的确画了美丽的花卉。

“有,是蓝色龙胆花。”

“那你知道龙胆的花语吗?”

“我不知道,小学时我曾经很迷花语跟占星这类的东西,现在不记得了。”

小时候母亲买的时尚杂志最后,有个介绍花语的页面。对花的种类产生兴趣的纯佳央求母亲买了花语辞典,但不到一个星期就看腻了。那本花语辞典现在在哪里?是丢掉了,还是送人了?既然她不记得,可见对小时候的纯佳来说,那本辞典也没有多重要。

莉苑又吞了一粒巧克力咀嚼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解释。

“龙胆的花语是诚实。朱音大概直到最后都想对纯佳保持诚实吧,所以才画了龙胆送给你。”

“等等。诚实是什么意思?朱音那种死法算诚实?”

“没错,在我看来是这样。”

莉苑用卫生纸擦拭被巧克力弄脏的手指,在原地重新端坐好。她突然一脸严肃,令纯佳不知该作何反应。

“朱音会自杀,大概没有理由。她活不下去,就这么简单。纯佳你能懂这种心情吗?不明不白地对一切感到厌烦,想逃离现实的心情。”

“我好像也能懂。”

冲动之下油然而生排拒自我的欲望,钻进了思春期的心灵,体贴地送上了死亡这个选项。朱音莫非也是如此?她高呼想死不是单纯对身边的人装模作样,而是在奋力抵抗自己深受死亡吸引无可救药的心灵。

“所以朱音才没留遗书。她不想怪罪给任何人,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不对。她擅自寻死,希望身后不要有其他人因此被责怪,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讯息吧。没有遗书的这个事实,就是朱音的遗言。”

朱音她啊——莉苑继续说道:

“觉得一个人死去很孤单,所以才找纯佳来。我想大概直到临终,纯佳在朱音心中都是特别的。我不清楚邀请函上写了什么,但我认为那朵龙胆花才是朱音的本意。”

川崎同学不是高野同学害死的,这几天许多人都对纯佳这么说,然而他们没有任何根据。缺乏重量的安慰,反而对纯佳被自责紧紧纠缠的心造成更深的伤害。

“朱音不是纯佳害死的。”

莉苑直视纯佳的眼睛说道。这句话与不负责任的成人所说的话语没有两样,然而莉苑一席话却像黑暗中的一道光,柔和地照亮了纯佳的心。两者重量不同。莉苑知道一切。无论是朱音的死亡瞬间,还是纯佳所犯的罪。即使如此,她还是断言纯佳没有错。就像是无所不知的神祇,她为纯佳下了裁决。

“……!”

指尖震颤不已。莉苑紧紧地握着纯佳伸出的手。鼻腔深处发酸,纯佳将脸埋进莉苑的胸前,掩盖发热的眼角。莉苑没有拒绝她,手伸向纯佳的背。抚摸头部的轻柔手势,让纯佳感觉自己的喉头越来越磙烫。

她一直很害怕。从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成了杀人凶手。她恨朱音,然而纯佳对朱音也不是没有感情。毕竟她们两人从懂事就在一起了。纯佳哪有办法用简单的“讨厌”二字,来撇清她的对朱音的心情?

“朱音可能就是不适合这个人世吧。就像上岸的鱼一样,她不知道怎么呼吸,现在的她想必终于获得解脱了。因此你不用背负她的死亡,你应该要立刻忘记悲伤的回忆,寻找让自己幸福的方式。”

莉苑温柔地告诉痛哭失声的纯佳。

“这绝对才是朱音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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