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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我喜欢忧伤的你

7.寄信者:川崎朱音

给二年二班的同学

大家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必已经死了吧。

我将会在明天离世。我心意已决,但我想在死前让同学知道我为何寻短,所以写了这封遗书。大家都读过我找你们去北栋教学大楼的信吗?同学一定都吓到了吧。因为被找去楼顶就会看到我在自杀啊,说不定还会有人哭出来吧,对不起。

我在二班过得很快乐。大家对我很好,我很高兴,但我还是再也承受不了。我被细江同学与桐谷同学霸凌了。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两个人做了多过分的事吧?我其实是想自己全吞下肚。我以为只要我忍下来,一定就没有大碍,但我终究承受不了。如果要过得这么凄惨,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要去死。都是桐谷同学与细江同学害的。我为此付出生命,所以拜托大家务必要揭发她们对我的霸凌。接着我想对帮助我自杀的莉苑致上真心的感谢。谢谢你在我吐露烦恼时告诉我真心想死,也是可以把这个选择纳入考量。感谢莉苑,我才有寻死的勇气。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死亡。但是莉苑帮我在学校摸来楼顶的钥匙,我终于能下定决心赴死。莉苑不曾阻止我寻死。谢谢你,莉苑。谢谢你杀了我。

像这样郑重其事写一封信,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我相信收到信的同学都会真的来到楼顶,因为我们是朋友。

最后我要告诉纯佳。我至今以来给纯佳这个儿时玩伴添了不少麻烦。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纯佳,希望你在我死后也别忘了我。在我心中,纯佳是最棒的朋友。谢谢你至今的照顾。居然到死后才能像这样说出口,我也真是愚蠢。愿纯佳未来的人生能幸福。所以拜托你要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川崎朱音 上

“想到就算没了自己世界还是照常运转,就有点可怕呢。”

垂落在前额的刘海,在莉苑的脸上投射阴影。柔软的睫毛浓密地环绕在垂下的眼皮边缘。她手中的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轻快游移,转眼间就画出了美丽的图形。进阶班的数学作业,看起来远比朱音的作业难上许多。

“你没头没脑在说什么?”

“有时候不是会好奇起自己死掉以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我们也管不到吧,应该根本没差。”

“谁知道呢?说不定世界是在朱音你睁开眼的那瞬间形成,而你死亡的那瞬间世界就会毁灭。”

“什么鬼,真难懂。”

跟莉苑单独对话,总是会朝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大概是因为莉苑喜欢这类哲学性的话题。等待纯佳社团结束的期间,莉苑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起她的高见。朱音对她的话丝毫没有兴趣,这段时间总是在笔记本的角落涂鸦来打发时间。

“如果朱音死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会跟你说得一样根本没差吗?大家会忘了你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吗?总觉得这样满悲哀的。”

“你不要擅自杀掉我,好吗?”

“只是举例啦……啊,朱音你真会画图。”

莉苑悄悄看向笔记本的内页。朱音在空白处画了毒芹的花。她并非特别喜爱这种花,只是以前在新闻看过。“小心别跟芹菜混淆!这种野草有毒。”画面上大大的跑马灯,呈现毒艳的色泽。

“是毒芹啊,不知道这种花有没有花语?”

以疑问结尾,表示她正等着朱音回答。被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眼凝视,朱音不甘不愿地回答:

“‘不惜性命’、‘你使我丧命’。”

听见回答,莉苑惊奇地睁大眼睛。

“哇,居然还有这种花语,你好清楚啊。”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着迷,所以记起来了。当时纯佳突然迷上花语,我们把所有的花语都查过了。”

“还有其他有趣的花语吗?”

“我也不知道你会觉得哪个有趣。不过花语会因国而异,而同一种花有时候也有好几种意思……啊,这个应该满有意思的吧?”

朱音在毒芹旁边迅速画下水仙花。画得真好,对于莉苑的恭维,朱音不怎么排斥。

“不是有个纳西瑟斯的神话吗?传说中美少年纳西瑟斯爱上倒映在水面的自己。纳西瑟斯死后成了水仙。因为这个神话,水仙的花语就成了‘自恋’或‘自爱’。”

“喔喔,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吗?你有没有什么想到什么花?”

“花啊……”莉苑双手环抱,歪头思考。

“龙胆呢?”

“龙胆有很多。像是‘诚实”’,还有‘我喜欢忧伤的你’,大概是这样。”

“勿忘我呢?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勿忘我吧?”

“你居然记得。”

“印象有点深刻。”

勿忘我是有着密集浅蓝色花瓣的小花。原生地似乎是欧洲,但现在在日本已经野化,遍布各地。

“勿忘我的花语一如其名是‘别忘了我’,据说由来是一则凄美爱情传说。”

“好浪漫啊。”

“此外还有‘真实之爱’……跟‘真正的友情’。”

“哦,‘真实之爱’啊?所以你才会喜欢勿忘我吗?”

这句“所以”前面接了什么原因?目不转睛回望莉苑的双眼,仍无法读出她的真意。朱音缩回头,给了不清不楚的回应。

“你说呢?说不定我只是喜欢外型。”

哼,莉苑不满地噘嘴。顶着明显厚茧的中指,在朱音画的毒芹上温柔地多次反复触摸。

每个人心中都怀有美妙的回忆。就像偷偷收藏在瓶中的顶级蜜糖,摊在光芒之下就会闪闪发亮。从瓶子里拿出一点点内容物,把小指指尖浸在里头。光是舔上一口,甜美幸福的气氛就会在脑内飘散开来,让人得以在片刻之间沉浸于幸福的余韵中。而朱音在逐渐褪色的记忆下,也悄悄收藏着这种无比尊贵的回忆。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幼时的纯佳正欢笑着。圆嘟嘟的脸颊就跟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柔软。现在散发出沉稳气质的她,小时候也很顽皮。不想惹父母生气的她谎称要去附近的公园玩耍,跟朱音去了很多地方。车站前的商店街、学校附近的博物馆。免费的展览,还有郊外的河堤,以及谣传有鬼出没的树林。小学时代的她们腿不长,去得了的地方有限。即使如此,仍有许许多多的风景在儿时的朱音眼前拓展,远比升上高中的现在多。两人曾在许多地方一起冒险。

当时的世界美丽动人,因为有纯佳牵着她的手。

“这种花叫什么?”

纯佳说完看向朱音。她食指指的地方,有着粉红色的花朵聚在花坛中盛开。车站前的儿童公园有各式各样的花围着水池种植,正好足够两人寻找没见过的花。等我一下,朱音边说边认真地翻阅手中的花语辞典。找到刊登着相同花朵照片的页面,朱音得意洋洋地回答:

“这是百合,花语会因颜色而不同。百合本身的花语是‘纯真’或‘纯洁’。”

“纯洁?这样啊,真有意思。”

尽管纯佳不见得理解这词汇的意思,依然满意地拍响了手。说起这时候朱音与纯佳最热衷的事,就是像这样一个个调查身边绽开的花有什么花语。顺带一提,辞典是纯佳从家里带来的,据说是她央求母亲买来的书。

“啊,那个呢那个紫色的!在浴室常常会看到。”

纯佳接着指向外型奇特的花。紫色颗粒环绕着绿色花梗丛生,就像烟火。一如纯佳所言,朱音也的确曾在药妆店的入浴剂专区见过这个形状。

“这是熏衣草。花语有很多,像是‘怀疑’、‘不信任’、‘我等着你’。”

“怎么好像意思都不太好?”

“好奇怪啊,明明就这么香。”

随着风传入两人鼻内的香气,甜滋滋的却又有些清爽。将满满的氧气吸入肺中,仿佛略带浅紫色的空气也跟着在体内渐渐堆积。

“我们再去找其他的花吧。不要这种的,要很少见的!”

听见纯佳的提案,朱音犹豫地低吟一声,少见的花真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找到吗?两人思考了一阵子,纯佳突然灵机一动地拍手说道:

“我们去闹鬼树林吧,那边一定可以找到漂亮的花。”

“也对,那边有很多植物啊。”

“得在天黑前过去。快走吧。”

仿佛要朱音心动不如行动,纯佳拉起朱音的手拔腿就跑。朱音虽然心想树林又不会逃掉,却没说出口。因为朱音也跟她一样,兴奋无比随时都想飞奔。

她们马上就到了闹鬼树林。所在处远离公园的这片树林,是有人管理的私有地。树与树之间维持固定距离,阳光自头顶撒下。实际上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但这里已成为附近孩子最好的游乐场。而闹鬼树林这个名称,是来自学校某个人见到鬼站在里面的传闻。

“哇,有好多少见的花啊。”

“这花叫什么啊?”

生长在树林里的花草呈现自由自在的形状。先前在公园见到的花,每朵都像是经过加工似地有着相似的形状,这边生长在地面上的植物有些长了漫长的藤蔓,有些叶子已腐烂,每一种都充满个性。一朵朵调查起来的同时,两人越走越深入。顺着树木之间像是捷径的小道前进,两人最后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少了遮盖日光的树叶,视线被刺眼的光线所笼罩。强烈的日照让朱音冷不防遮住眼睛。

“哇,好壮观!”

身边的纯佳欢呼起来。她的声音推了朱音一把,朱音畏畏缩缩地将手移开双眼。

“……哇。”

她不经意地出声,全是因为眼前有个如梦似幻的广阔世界。天蓝色的花朵就像柔软蓬松的地毯在整片土地上盛开。小巧花瓣的缝隙隐约可见深绿色叶片,两者的对比令朱音联想起宇宙。在浓郁绿色中散落、宛如星尘的小碎花。随风摇曳的花瓣就像委身银河的群星悄悄闪烁。

“好厉害,地面变成天蓝色了。”

不管往哪里落脚看来都会踩到花,因此两人站在原地。此后不晓得过了多久,朱音略带迟疑对仍拜倒在眼前景色的纯佳说道:

“这种花叫做勿忘我。”

翻阅辞典,立刻就找到花的名字。“真实的友情”,这种花的花语正好可以形容两人的关系。

“我说啊,要不要把这里当成我们的秘密基地?”

听见朱音的提议,纯佳吃惊得双眼圆睁。乌黑的眸子倒映着勿忘我的蓝。

“这提议超棒的!”

说完她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见到纯佳大喜也让朱音感到开心,忍不住也露出笑容。这么美妙的地方,老师跟妈妈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里是只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全世界只有她俩知道这珍贵宛如宝石的风景。

“啊!那我们也把时空胶囊埋在这里吧。”

朱音拍了拍手,就像自己想到了一个妙计。这阵子朱音班上的人受到班级藏书的影响,流行起好友一起埋藏时空胶囊。当然这时空胶囊也不是多正式的东西,而是靠上网查到的知识做出来的简易版。

“真的能顺利埋下去吗?没有标记可能不太方便。”

“啊,那我们在这本词典里写下地图吧?”

给你,纯佳从书包拿出铅笔。在这种时候负责画图的人总是朱音。

“没关系吗?这是你的书耶?”

“没关系啦。啊,对了。在时空胶囊挖出来之前,这本书就给你保管吧。放在我这边可能会弄不见。”

“咦?可是……”

“你就不会忘记约定,比较可靠吧?我们要哪天来埋呢?啊,还得决定挖出来的日子。选哪天比较好啊?”

抛下不知所措的朱音,纯佳自己规画起来。朱音姑且在书的第一页画上这个地方的简易地图。进入树林顺着兽径直直前进,接着拐进大杉树的里侧。勿忘我群聚的区域有道和缓的斜坡,最终面向小溪。能当成地标的东西,大概就只有两人所在处一旁的大石头。朱音画了一个大略的长方形,在里头画上地图。

“我记得那本书的主角,是在十六岁时把时空胶囊挖出来的吧。”

原来她现在还在思考挖出来的日子。纯佳用难以断定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顺便一提,她说的那本书是指班级藏书。

“我们也这么办。到了十六岁,我们两个在今天这天再来这里吧?要记下来,别忘了。”

纯佳在朱音画的地图旁边刻意用油性麦克笔写下今天的日期与八年后的公历年分。与粗粗的麦克笔线条相比,朱音用铅笔画下的线看起来脆弱极了

“到了十六岁,我还能跟纯佳继续在一起吗?”

听见朱音的低声嗫嚅,纯佳不服气地噘起嘴。

“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可是一辈子的朋友啊。”

纯佳紧紧握住朱音的手,她那双可靠的手总是牵引着朱音。谢谢你愿意跟我这种人做朋友,朱音回握纯佳的手以传达自己的心情。呵呵,纯佳笑了,她的双颊就跟夕阳一样红润。

从那天起勿忘我就在朱音心中占有特殊地位。两人一起埋的时空胶囊,如今仍躺在地下。为防止受潮,她们把信装进塑胶袋又收进饼干罐里,在上面用封箱胶卷了好几圈密封。那是小学时代做的东西,说不定有那里步骤出错;但封得那么牢固,内容物应该还很完好。

从纯佳手中接收的花语辞典,如今仍摆放在朱音书架的角落。挂在房间里的月历上,在那天决定的日子画上了红圈。不知道纯佳是否还记着那天的约定?朱音把棉被盖在头上,安抚躁动不安的心。别期待了,现在的纯佳与以前的纯佳不同了。自己的右手腕闯入视线,逼迫朱音认清状况的变化,与往日不同的人也包含自己。朱音将脸埋进枕头,斩断往日的回忆。记忆中自己牵起纯佳小手的手腕上,没有任何丑陋的伤疤。

中学三年级冬天,纯佳兴高采烈向她展示的简章上,印着知名私立高中的校名。金光闪闪的简章显然使用了上等的纸材,宛如对报考学生夸耀校方多么阔绰。

“所以我觉得这间高中也不错。”

纯佳说完露出笑容。对纯佳来说,那大概只是一时兴起吧。受够了漫无止尽的备考生活,因而受到包准能考上的高中所吸引。朱音也很清楚不过就是这样,但如果纯佳是认真的呢?她们明明多次约定要上同一间高中,纯佳却轻易地要丢下朱音前往别的世界。她真能容许这种事吗?

当晚,朱音就用美工刀割腕了。

下一次清醒过来时,朱音人在床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救护车送走,回神一看左手手腕仔仔细细缠上了绷带。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说什么我都听,别再做这种傻事了。母亲哭皱了脸。在此之后来到病房的纯佳,也依照朱音的愿望答应她不换志愿。这一刻朱音发现自己的生命也能成为武器。只要割腕,母亲就会变得温柔。只要把死挂在嘴上,纯佳随时会赶到自己的身边。只要付出自己这个代价,一切都能顺心如意。世界以朱音为中心运作。

割腕开始会被母亲无视,是在高中一年级的夏天。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母亲赏了她一巴掌。当时伤疤已不限于手腕,密布在整条手臂上。朱音历来都拿自己当筹码,要母亲让步,然而如今母亲却在讨价还价时翻盘。

“妈妈已经累了。”

母亲对流血的朱音置之不顾,躲进卧室里。手腕目前仍鲜血淌流,母亲却丝毫没有要带朱音上医院的动静。为什么?不是伤害自己,妈就会听我的话吗?这不是世界的规则吗?单方面放弃以往的累积,不就是违反规则吗?朱音明明没变,世界却擅自改变了。

“……纯佳,我想死。”

朱音隔着电话向纯佳哭诉。这么一来,不管时间再怎么晚纯佳都会赶到朱音的身边。如果将世界比喻为将棋盘,纯佳就是王。

只要有她在,朱音就不会输。

“你知道吗?听说细江爱为桐谷美月退社耶。”

“是喔,她也有体贴的一面啊。”

“她们两个之间有种特殊的气氛呢。”

这样的闲言闲语传入伸在走廊的朱音耳中。聊八卦的人是别班的女生。从她们身上T恤的标志来看,应该是网球社的人。入学过了几个月,朱音终于也渐渐习惯起这间学校的生活。夏日来临,连日热气蒸腾,朱音却为了掩盖伤疤无法穿着短袖上衣。幸亏冷气很强的教学大楼内,夏天也能见到零星穿着长袖上衣的学生。

“啊,是高野同学。”

网球社的双人组忽然指向窗外。目光沿着她们的手指看过去,朱音见到穿着学校规定运动服的纯佳正在向社员分发饮料。被男生环绕,更是突显出她的清瘦。

网球社双人组继续对话。

“什么,你认识高野同学吗?”

“我们在班长会议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高野同学是二班?”

“对。身兼社团经理与班长,似乎很忙。亏她扛得住。”

“不过她就是工作狂那型的吧,这种人不是挺多的吗?”

“你说我吗?”

“哇,你真会说笑。”

“你语气怎么这么平板啦!”

哈哈哈,两人边发出吵闹的笑声边朝转角离去。朱音将手撑在窗框上,茫然望着操场。融入足球社员内的纯佳看起来神采奕奕,远比跟朱音在一起时还有活力。

升上高中没多久,纯佳就进入足球社担任经理。朱音当然也想马上跟着进足球社,然而阻止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纯佳。

“朱音你啊,比起在背后支持他人,更该先把自己手腕的伤治好。我觉得你最好别参加社团活动。”

“那我就先不参加社团吧,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吧?我在教室等你到社团结束,可以回去的时候来教室找我吧。”

“你说每天吗?”

当然是每天,纯佳必须常伴朱音左右。大概是因为朱音把不满都挂在脸上,纯佳略感困扰地眯起双眼。

“对不起啦,每天一起回家吧。”

“这还用说。”

见到朱音噘嘴,纯佳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为什么她要露出这种表情?纯佳理当也想跟朱音待在一块吧?

“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所以你先回去吧。”纯佳说。

定时炸弹化为语言,落在朱音每日固定固定享有的权利上。她的手臂惴惴不安搓揉起来,是否是出于内疚?升上高中的纯佳,出落得比孩提时代更加动人。

“明天呢?”

“咦?”

“明天没办法一起回去吗?”

“可、可以啊,不过你得像平常那样等到社团结束。”

“那就好。”

朱音其实很生气。纯佳居然把细江爱摆在自己前头,天下可没有这种道理。即使如此她也没责备纯佳,是因为朱音希望纯佳能自己发现。最适合她的对象,就只有朱音。

放学后的教室只剩下朱音一个人。平常总是陪着自己的莉苑,也跟纯佳一起去了咖啡店。

“我今天不方便一起回去。”

同一句话在耳边反复响起。纯佳的确一脸铁青吐出了这句话。她明明就找了莉苑,却打从一开始就没找朱音。

莉苑第一次找朱音搭话,是在毕业旅行过后。当时她说的话,朱音至今仍记得。

“我没打算从你身边抢走纯佳,那你愿意跟我好好相处吗?”

莉苑一派熟络地直呼着纯佳的名字。在这之前只有朱音一个人会直呼纯佳的名字。朱音其实很想拒绝,但她特地请示朱音自己是否能跟纯佳交好,也就是说她在暗示朱音的地位比莉苑自己高。莉苑深知自己不是纯佳最好的朋友,她很尊重朱音,所以朱音准许她当纯佳的朋友。

“你也叫我朱音就行了。”

她说这句话绝非表示她承认莉苑是朋友。如果她们三个人待在一起,莉苑独独直呼纯佳的名字,周遭的人一定会误以为莉苑跟纯佳特别亲密,所以朱音才准许莉苑直呼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有你才在纯佳心中有特殊地位,朱音的许可隐含了这种牵制的意义。

朱音撑着脸颊,用空下的手滑着手机。细江爱是朱音最感冒的类型。首先她是个大嗓门。她就算在跟其他人说话,全天下都听得到她说了什么。笑声也是又吵又粗鄙,又穿着讨好男人的暴露服装。态度也咄咄逼人。她浑身上下没有半个优点,公认的美貌到头来也是靠化妆撑出来的。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睫毛哪里好,朱音实在无法理解。

打开社群网站页面,立刻冒出拍贴的影像。细江爱。朱音追踪的发文页面,充斥着大量修过的自拍照。

“今天跟班上同学来吃蛋糕,我是巧克力塔!”

刚发布的贴文配了一张调成复古色调的照片。完美对着镜头的细江爱与桐谷美月,衔着叉子做鬼脸的莉苑,她的身旁则是笑得露出白齿的纯佳。照片散发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朱音狠很啐了一声。才上传照片,立刻就有许多看起来像爱朋友的回应。

“全都是正妹!外貌水准太高了吧。”、“那家蛋糕好吃吗?我一直很有兴趣。”、“你剪刘海啦?好可爱。”、“只有爱一个人特别突兀,变成混进好学生里的太妹啦!”

半开玩笑的留言大概是来自其他学校的朋友。爱对留言的回复也透出熟稔的气氛。朱音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特意在外人能浏览的网络上进行私生活互动,想来她们大概有她们的考量吧。朱音又看了一次上传的照片。莉苑身旁的纯佳正露出纯真的笑容。朱音这一阵子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快乐的表情。

“约好下次同一批人再出去玩!去哪里好呢?”

随后又有照片与贴文一起发布。与刚才的照片不同,这次是双人照。纯佳与爱凑近到肩碰肩的程度,对着镜头露出笑容。与一派大方的爱相比,纯佳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脱口而出的呢喃近似于惨叫,为什么纯佳开始不会在朱音身边展现笑容了?为什么现在纯佳不在朱音身边。明明说好一辈子是朋友。为什么纯佳会在那个女生身旁露出笑容?

朱音闭上双眼深呼吸。获得新鲜氧气的血液让迟钝的脑袋活跃起来,骤然加速的思路构筑起对现实的新解释。

“是因为纯佳变了吗?”

这样一想就合情合理多了。没错。仔细回想看看,她从懂事起一直是个好孩子。这种状况下突然有个像细江爱的太妹出现在面前,纯佳当然会深受吸引。人就是喜新厌旧,而朱音就是纯佳心中的旧。那么如果朱音想像以前那样让纯佳摆在第一位,她又该怎么做?答案很简单。

——只要她证明自己是超越细江爱的人就行了。

这一瞬间她的视野大开。心头的郁结难以置信地一扫而空,自己该采取的行动逐一浮现脑海。朱音启动程序打开自己社群网站的帐号页面。页面上写着“AKANE”五字,显示了与自己似是而非的虚构高中女生名字。她的发文全都是从极为平凡的学校生活撷取的片段。开开心心的学校活动,最喜欢的朋友,深爱自己的家人。宛如幸福的典型,平凡却又美好的生活。见到贴文的人全都羡慕她的生活。然而实际上每天都过得开心快乐的“AKANE”,只存在于网络上。

“跟朋友一起来咖啡店吃蛋糕。巧克力塔好好吃。”

朱音在教室的角落面无表情地输入文字。她储存了刚才细江爱上传的照片,剪裁照片方便自己挪用。确定照片上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脸后,朱音发表了一篇附图的发文。

“好棒喔,看起来好好吃!”

某个人留下了简短的留言。对方是不曾谋面、仅靠网络联络的朋友。住在虚构世界里的“AKANE”,受到大家的羡慕。

“AKANE的指甲好可爱!是自己弄的吗?”

网友留言让朱音又回头看了一次自己上传的图片。仔细一看,细江爱的指甲上的确有别致的装饰。以粉红色渐层打底,上头点缀了零星的水钻。手腕上挂着水蓝色的大肠圈。细江爱这个人是由各种公认品味不俗的配件所构筑。

“是啊。虽然不太会做,但我尽力了!”

朱音边回信边观察起剪裁前的照片。短裙配上敞开的领口。略浅的褐色发丝与波浪卷。具备这些要素的细江爱看起来的确比周围的学生更时髦有形,但朱音有把这些元素发挥得比她更好的自信。就算拥有相同的东西,打扮成一样的穿着,人的优劣依然会显露于外。

朱音首先买了与细江爱一样的铅笔盒。她不动声色却脚踏实地将自己的私人物品逐步染上他人的色彩。新锐创作者设计的手机壳、杂志特辑报导的猫型发饰。用白线绣上商标的袜子、水蓝色的大肠圈。查出细江爱的私人物品很简单。关注她的社群网站,她就会自己散播关于自己的信息。

朱音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从化妆包拿出自己化妆品陈列在桌上。

新唇膏的颜色是让气色看起来比较红润的珊瑚粉。粉底采用母亲从百货公司买来的高级品牌。选择裸色指甲油的次数增加,是因为这样比较不容易被训导老师看穿。

一整排堆得满满的用品,全在细江爱的照片中登场过。从头顶到脚底,朱音将沁入体内的个性一点一滴削除。凭良心讲,朱音也不想做这种事,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若她不这么做,纯佳就不会理睬朱音。她必须做得更绝,不然就会被纯佳讨厌。

“你染头发了啊?”

去找设计师的隔天,首先对朱音的变化有所反应的是莉苑。朱音一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莉苑就兴奋地跑来坐在隔壁的位置。

“哦哦,颜色变比较浅啦,这个颜色感觉很稳重。”

“太招摇会被老师念啊。”

放在手边的随身镜是细江爱喜欢的牌子赠品。旁分的刘海、敞开到锁骨的衬衫。指甲也细心修整过,睫毛则用睫毛膏刷长。眼线画得比细江轻一些,没上腮红。朱音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望,眨巴着眼。很好,自己肯定比较可爱。就算是用同样的材料打造,在所有项目上自己都比那女孩更胜一筹。

“感觉朱音变得好像爱。”

莉苑笑吟吟地说。被她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珠凝视,朱音不知为何感到坐立难安。大概是因为她的气质太过童稚。对莉苑说谎,让朱音感觉心里有疙瘩,对其他人说谎倒是无所谓。

“会吗?只是碰巧打扮得像吧?”

朱音将视线移向窗外。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让人联想起夏天的阳光,刺眼地映照着无人的操场。风一吹,砂土烤热的气味就会随着干燥的空气飘来。朱音感到嘴唇干涸,轻轻舔起嘴唇。唇膏吞进嘴里,人工的柳橙香气在口中扩散。

“那最近纯佳很烦躁也是巧合?”

“当然是。”

似乎是受够朱音赌气不肯直视自己,莉苑刻意堵在朱音面前,闯入她的视线。

“真的?”

逆光让朱音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嗯,真的。”

朱音摇摇头,俯视自己的手腕。跟细江同款的大肠圈压在长袖衬衫上头,在手腕上围成一圈。

“那就好。”

莉苑将手靠在桌上,在原地蹲下。她伸出头双眼冒出桌面,鬼鬼祟祟窥伺着朱音。“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她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我个人比较喜欢之前的朱音。”

你住口,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朱音千钧一发之际又吞下肚。朱音如果维持自己的风格,会有什么下场?她至今一直维持着自己的风格,但纯佳就是不肯回到她身边。

朱音感觉喉咙隐隐作痛。她吞下嘴里涌出的口水,低下头。莉苑率直的眼神现在成了伤害朱音的利刃。

“抱歉,你别挂在心上。我只是开个玩笑。”

莉苑说完起身。这句话很明显只是她在打圆场。朱音回不了任何话语,宣告早上导师时间的钟声就响起了。啊。莉苑装模作样地用手遮住嘴。

“打钟了,我回座位喽。”

朱音默默目送莉苑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顺势移动,赫然见到纯佳正与细江有说有笑。前一阵子换座位,两人坐到一前一后的位置。呀哈哈,发出低俗笑声的细江,正用手指卷着自己烫卷的头发。真蠢,朱音含着这声嘟嚷,用食指卷起自己的发尖。事到如今她已无法罢手。

“我一直暗恋中泽同学。”

接到临时的召唤前来赴约的博,一口答应了朱音的告白。老实说朱音还以为得多费几番工夫大感意外,博不接受告白是人尽皆知。

“喜欢的人居然也喜欢自己,真是个奇迹。”

自己的乐福鞋踏在博的影子上。朱音把这张构图比较潮的照片发表在“AKANE”的帐号里。“男朋友感觉挺帅的耶,好想看脸喔。”陌生人称赞起只拍到了剪影的照片。“长相是秘密。”朱音立刻回复。在完全不认识现实生活中的朱音的人眼里看来,“AKANE”大概正值幸福的顶点吧。

“……奇迹吗?”

扫视自己的打下的文字,朱音重重地叹了口气。交往过后才知道,中泽博是个烂男人。有时候朱音感觉他看不起自己,聊天时也没有要炒热话题的意思。细江爱到底为什么会选这样的男人?尽管朱音满脑子疑问,却也不打算结束关系——因为他是让竞赛顺利进行下去所不可或缺的棋子。

就像下将棋必须吃掉对方最重要的棋子,在现实世界若想胜过对手,就必须抢走那个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而细江爱心目中相当于将棋的“王”,就是中泽博。他是细江爱求之不得的男人。她那么思慕的博,眼下可是对自己百般着迷。

“我果然比细江那种人优秀多了。”

只要继续努力下去,纯佳想必也会领悟她们两个人谁才最适合自己。朱音吹吹指尖,好让涂上的指甲油干快一点。自己宛如樱贝的指甲,与今天在早上才看过的细江爱的手,呈现一模一样的颜色。

自从与中泽博开始交往,细江爱对朱音就越来越凶狠;然而相较之下班上文静型的女同学反而对朱音的行动颇有好评。对于她们这些打从入学就看不惯细江爱的人来说,其他女生抢了细江的前男友是值得拍手叫好的事。

“朱音你啊……”

听见呼唤转过头去,纯佳一脸尴尬地站在身边。每周星期三的全球英语课程在预定结束时间的整整前五分钟下课。满脑子只想着打扮的年轻男性教师,今天卷起的袖子之下也戴了一只造型讲究的手表。学生在他迅速离开教室后,纷纷开始准备回家。今天纯佳也有社团。准备按照惯例自习的朱音翻找起书包,此时纯佳突然找上她。

“你怎么不跟男朋友一起回去?你跟我们回去不太对吧?”

“为什么?”

此时朱音所说的“为什么?”,具有多重含意。为什么纯佳你要问我这个?为什么我跟你一起回去不太对?为什么纯佳说的“我们”没包含朱音?

“这还用问……”纯佳似乎没想过会被回问,一脸不解皱着眉,“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想和男朋友腻在一块吗?你们才刚开始交往,而且告白的人是你吧?”

“或许是吧。”

“朱音,你真的喜欢中泽同学吗?”

纯佳的手紧握着朱音的手腕。尽管她没使力,力道还是足以弄疼仍有伤痕的皮肤。朱音反射性皱起脸孔,纯佳进一步向前。

“我可以相信你吧?你是真的喜欢中泽同学吧?”

要信我什么?这种说法听起来不就像是朱音伤害了纯佳吗?她明明就为了纯佳这么努力。

“我不懂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都跟他交往了当然是喜欢啊。所以我跟中泽同学一起回去,你就会满意了吗?”

语气自然带刺起来。抓住手腕的力量减缓,两人的手臂顺势垂落。纯佳咬着嘴唇稍加思索,接着把话说开。

“没错,就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

此时纯佳乌黑的眼珠不经意转了起来。正要步出教室的细江爱与桐谷美月对两人投射惊愕的眼光。细江对着她们似乎想说些什么,被桐谷强行推到前方。细江回望的脸全写着不满,却仍不发一语离开教室。

纯佳开口:

“因为这样我每天都能确认朱音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能依靠。”

“这样能让你开心吗?”

“对。”

“我跟中泽一起回去,你就满意了吗?”

“……对。”

“那我从今天开始就这么办。”

听见朱音的回答,纯佳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今后没办法跟朱音一起回家,她居然像是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那我要去社团了。”

纯佳像是在表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随即离开朱音身边。朱音目送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自言自语——大骗子。

不需要等待纯佳的放学时间,就跟掺水的汤一样乏味。朱音把东西塞进书包从座位起身。中泽是个爱念书的人,但也因此无法天天跟朱音一起回家。补习班、自发性温书、特别课程。他身处的环境变化速度极快,朱音只能遥遥旁观。两人行程可以配合的时候才会待在一起,唯有在这个时候朱音才会扮演中泽理想的女朋友。朱音对中泽丝毫没有爱意,但他是拥有细江爱前男友这个地位的人,朱音喜欢他就像是喜欢造型可爱的名牌包。

莉苑目前似乎照旧会跟纯佳一起回家,但在放学后见到她身影的机会一下子变少了。她现在大概在图书室与桐谷美月口沫横飞聊著书。莉苑就是这种人。她没跟朱音断绝关系,却同时跟细江爱与桐谷美月也创建起良好的关系,说穿了就是老油条。

“在搞什么啊。”

“也太蠢了吧。”

留在教室的女生指着窗外笑闹。其中一个人曾经跟朱音一起行动,她是美术社的石原惠。跟她待在一起的人是广播社的学生。那两个人属于气质相近的女学生团体。尽管是人口最多的小圈圈,却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不起眼团体。朱音曾在毕业旅行被迫与石原惠共同行动,但说真的跟那种女生待在一块让她很痛苦。对方看重她这点是很好,可是被人看到她们混在一起让朱音很没面子。该放在身边的人,果然还是长相有纯佳或莉苑那种等级的女生。尽管她不愿承认,细江爱与桐谷美月的外貌倒也符合朱音订的美女标准。

“为什么男生就爱玩这些有的没的?”

“不就因为他们幼稚?”

“啊,又开始玩鬼抓人了。”

“足球社每次都搞这套。”

嘻嘻嘻,少女唇齿间泄出的笑声,透出傻眼与好感。朱音装作没有兴趣,却还是看了一眼窗外。操场上的足球社员正打打闹闹互相追逐。顾问曾经苦口婆心告诉他们,就是不练习才无法提升实力,但朱音觉得没有必要提升实力。反正社团活动到头来也是打发时间。

“啊,田岛同学绊倒了。”

“是说田岛同学跟细江同学关系很好呢,有时候还会聊天。”

“他们好像中学时就认识了,总不能无视她吧?”

“田岛同学人太善良,每次烫手山芋都会丢给他。”

“好可怜啊。”

在操场的中央,田岛俊平正爱装疯傻。某个社员笑了出来,接着与他嘻嘻哈哈玩了起来。他们仿佛在向周遭夸耀感情的行动,到底有多少真实可信?田岛俊平跑出圈外,有人追赶上来。看来鬼抓人还没结束。朱音没兴趣继续看下去,视线回归手边,接着从座位起身开始收十。这段期间少女又热络地聊起其他话题。

踏出教室,校内没什么人影。朱音再次背好书包,快步穿越走廊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此时朱音的视线冒出脱离日常的景象。隔着中庭的另一头,特殊教室聚集的北栋教学大楼走廊,有一名少女正全速宾士。她是近藤理央。她跟刚才在教室的石原惠很亲近,是个低调文静的女学生。看起来与运动无缘的她正气喘吁吁地狂奔。看来上天给了时间多得发慌的朱音最棒的解闷之道。

朱音走过穿堂来到北栋教学大楼。近藤的身影从窗上消失,正好是在这附近。朱音眼前有座楼梯,通往楼顶的位置放着两个交通锥,阻止行人继续前进。只不过这种东西有等于没有。穿过并排交通锥中间的空隙,朱音蹑手蹑脚朝楼顶前进。老师曾说过通往楼顶的门上了锁,但从楼梯间往上看,可以看到楼顶入口有些微缝隙。难道是近藤理央开的门?朱音一口气爬上楼梯靠近门板。门上挂的锁头没被撬开,而是用钥匙打开。透过门的缝隙窥视楼顶的状况,她看到近藤直接坐在水泥地上,缩得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凄惨无比。

为避免近藤察觉,朱音的手离开门把。她正要直接倒退走,室内鞋跟就碰到了某个东西。她好不容易闪开,看来她是擦到了消防用水桶。不锈钢制的水桶两个叠在一起,从锈斑看来已历经风霜,光是触碰似乎就会弄脏手。

忽然之间,朱音的目光注意到了水桶的握把。硬铁条正中央一带装上的白色塑胶握把,不知为何格外光洁。水桶本身这么肮脏,怎么可能唯独握把一尘不染?朱音从口袋掏出手帕,抓住上面的水桶握把使力拔起。啵,随着空气喷开的声音响起,水桶出乎意料轻易分开了。

“……原来是这样。”

朝里头一看,底部放着小小的钥匙。从尺寸看来准没错,这就是封闭楼顶锁头的钥匙。虽然不知道近藤弄来这把钥匙的来龙去脉,看来她用了这把钥匙霸占楼顶。朱音本想捡起钥匙,却在中途罢手。得到这把钥匙又有什么用?朱音根本没有去楼顶的理由,拿着钥匙只是占空间,最后朱音还是将水桶归回原位。

朱音走下楼梯,朝出口前进。足球社的男生还在操场上开开心心地跑来跑去。田岛俊平在中央蠢兮兮地捧腹大笑。他受女生欢迎这点很有名。虽然长相不算端正,外型倒也干干净净。天真开朗又大胆的个性,显示他在成长过程中饱受喜爱。疯疯癫癫的还能受到容许,不外是因为他这个人受到全世界的接纳。没有存在权利的孩子为了获得这种权利,必须付出许多努力。缺乏力量的孩子不能保持傻乎乎的样子。他们必须适应环境并改变型态,最终才能获得存在于人们眼前的权利。

朱音想起刚才近藤的身影。带着哀愁的渺小背影。近藤很可怜。她委屈自己,窥看别人的脸色。做到这种程度,她才能在那个不起眼团体里获得发言权。如果朱音与她立场相同,绝对无法忍受。居然得对不怎么体面、土气又低等的人低声下气。被桐谷美月指责还能容许,就连细江爱,朱音也能忍耐。这是因为她们位于阶级的高处,所以近藤理央很可怜,就连低下阶级的人也这样对待她。

她割开手腕。单薄的皮肤轻易受到伤害,鲜血从中溢出。朱音拿出滴管,吸取如一粒粒珠子冒出的血滴。透明玻璃的吸口附着了暗红色的液体。自己的身体里居然流着这样的液体,实在是令她惊奇无比。她左右摇晃玻璃制的滴管,管内的血液微微震动。沉在低处的部分色泽黯淡,但黏在玻璃上的血却呈现深红色,近似血橙的果肉。朱音用了滴管,对着放在桌上的月历挤出液体。红色油性麦克笔画下的简单圆圈,陷入血海中逐渐消失。中央的数字显示着今天的日期。朱音把滴管丢到地上,直接躺上床。伤口已经结痂,朱音的手上又增加一道丑陋的收藏。她双手遮住眼睛,发出宛如野兽的咆哮。覆盖身体的不安,就在今天这天摇身一变成为期待。

“……终于到这天了。”

儿时的自己画下了那张像涂鸦的藏宝图。从立下约定的那天开始,已过了八年的岁月。当时的约定,纯佳是否还记得?

“她当然会记得。”

朱音紧紧抱住棉被,像苦苦祈求似地将布贴上前额。

“今天社团放假,我打算跟佑介去游乐场~还有人要跟吗?”

田岛俊平在社群网站的发文,陆续有几个友人回应。他是足球社社员,也就是说同为足球社社员的纯佳今天势必也没有社团活动。

期盼已久的放学钟声响起。朱音抓起书包,立刻跑到纯佳身边。

“纯佳,今天可以一起回去吗?”

正在把课本塞进书包里的纯佳抬起眉尾,她的视线落在正与细江两人谈笑风生的莉苑身上。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以后不会一起回家吗?”

“是、是没错啦,但今天我想去一个地方。”

“想去一个地方?那你就跟男朋友去啊。”

纯佳冷冷地把球丢回来,让朱音非常困惑。难不成她忘了这么重要的约定?

“我不能找中泽同学,非纯佳不可。”

“我才不管,已经有人先约了。”

“有人先约?”

这怎么可能?朱音冷不防抓住正准备离去的纯佳手臂,纯佳的嘴角不悦地抽动。

“真的拜托你别再缠着我,我等一下就要跟细江同学她们出去了。”

“又是细江同学?为什么?”

“这很正常啊,我跟她们是朋友。”

纯佳说完拍开朱音的手。为什么?为什么纯佳会对朱音这么凶?自己明明就为纯佳这么拼命努力。朱音到底欠缺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纯佳——”

朱音勐然呼唤那个奔向细江等人的背影。纯佳一定不是有恶意,她只是不记得了。要是给她看那个东西,她一定也会恢复记忆。这么一来,这次纯佳想必真的会回到朱音身边。没错,就像以前一样!

纯佳没回头。即使如此,朱音还是对她丢下单方面的约定。

“今天晚上七点来车站前,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右手的伤作痛起来。桐谷偷偷回望朱音,对她投射同情的眼神。

朱音捧着花语辞典踏进闹鬼树林。从那天之后过了多年岁月,森林的面貌也截然不同。小时候的觉得又大又恐怖的倾倒树木,如今在朱音眼里看来不过就是植物的尸骸。上头覆盖着绿色的苔癣,走近一看附近长了形似人魂的白色菇类。朱音靠着拙劣的地图与记忆继续前进。太阳渐渐下山,没有街灯的空间变得幽暗。目前没有照明还能勉强行走,要是挖掘太花时间,可能会看不到脚边造成危险。每当悉悉簌簌的恐怖声响传来,朱音就会当场停下脚步。一凝神谛听,耳边净是风吹过树木缝隙的声音,令她感到浑身发冷。她把衬衫袖子拉到手肘,擦掉前额冒出的汗水。入学时与纯佳一起买的成对乐福鞋,被泥巴弄得脏兮兮。

走了一段时间,视野突然变得开阔。她穿过树林来到了广场。朱音用手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当场蹲下。她对附近地上的巨大岩石有印象。没错。这里就是约好的地方。朱音反复深呼吸,抬起原本低着的脸。

欣欣向荣的绿草随风摇曳。草叶尖锐如铁丝,短短的茎十分纤细,暴露地面的根彼此交缠。聚集的草闪射生辉,锐利叶片一同晃动的景象,就像地狱的刀山。那只是随处可见的草,连熟悉花卉的朱音都没听过名字。左看右看都很平凡的杂草,霸占了从前的美丽广场。当年满地的勿忘我已不存在于此地。

朱音不发一语地照着地图挖掘地面。大概是因为前几天下雨,地面非常柔软。翻开泥巴,她意外地很快就找到了时空胶囊。缠了好几层封箱胶带的胶囊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精致。朱音拿出美工刀,使力在发硬的胶带上切出开口,接着从开口花了十几分钟拆开胶带。经过一番奋斗,她终于打开饼干罐。

塞在里头的塑胶袋装着两封信。由于密封状态良好,信看起来没有受潮。虽然变了色,纸质也变差,拿出里头的信纸阅读倒是没有大碍。朱音用手帕擦拭弄脏的手,从袋子里拿出信封。“给十六岁的我”。见到署名处写的文字,朱音吞了一口口水。她首先从自己儿时写的信看起,“时空胶囊成功了吗?这是我在网络上查到的方法,我很担心自己做很容易失败。明天我要跟纯佳一起去埋信。去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基地。那里长了很多的花叫做勿忘我。我告诉妈妈我发现很多没看过的花,妈妈说有些花草有毒要我小心,不过勿忘我没有毒所以不用怕。十六岁的我已经变成熟了吗?现在也还跟纯佳很要好吗?功课好不好?未来想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喜欢的人了?有好多话想问你,但要是你告诉我就不好玩了,我不要问了。如果十六岁的我也跟现在的我一样幸福就好了。再见。”

信的最后加上写信当天的日期与自己的名字。朱音下笔时大概很烦恼,整封信到处都有涂黑的痕迹。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写了这样的内容。

把自己的信放回塑胶袋,这次她打开纯佳的信。她的信封里放着两张信纸,但纸大部分是空白。

“既然我现在正在读这封信,那么我跟朱音应该是没有忘记,成功迎接了这一天。我很高兴未来的我还跟朱音很要好。朱音很文静,跟其他小朋友相比不太爱说话,但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我希望可以一直当她的朋友。如果朱音受到打击,请未来的我一定要帮帮她。”

第一张信纸写到这里。翻到第二张信纸,纸上画着大大的勿忘我,以小学生来说算画得很好。用麦克笔上色的蓝花底下,以强劲的字迹写了一行字。

“朱音跟纯佳一辈子都是朋友!”

见到这行字的瞬间,朱音跪倒在地。儿时的纯佳就连在时空胶囊里也会展现对朱音的需求。朱音的手指数次抚摸干巴巴的信纸表面。她的视线摇晃起来。太阳已完全西下,世界被黑夜垅罩。这里没有光害,因此天空浮现了明显的月影。无限撒落的轻柔月光将空气染成一片苍蓝。

“我好想变得幸福。”

——像当时那样。这种心愿难道是不得体的愿望?勿忘我消失无踪,儿时的纯佳也不复存在。世界没有绕着朱音转,再怎么割腕父母也不会担心朱音。她都知道,她都很清楚。即使如此,朱音还是想跟世界扳回一城。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她都想找回幸福。

朱音粗暴地擦擦双眼,默不作声将时空胶囊放进自备的塑胶袋。打开手机,长方形液晶荧幕显示了目前时刻。快七点了。朱音单方面跟纯佳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纯佳或许不会来,但万一她来了呢?若真如此,就把这个时空胶囊给她看吧。请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吧。这样纯佳想必就会理解,理解自己有继续爱着朱音的义务。

通勤总是会进出的车站邻近住宅区,因此有许多乘客。穿过票口的大人脸上都挂着疲惫的表情。朱音提着塑胶袋环视站内。票口前有人滑着手机动也不动待在原地,大概是在等人。朱音见到有人穿着与自己相同的制服。正在玩手机的她裙子很长。在黑色长发遮盖下看不清楚长相,但从身形判断只可能是纯佳。朱音小心翼翼迈开步伐向她出声。

“纯佳?”

少女对声音有了反应,缓缓抬起脸。你来啦?正要说下去的话,在四目相交的瞬间灰飞烟灭。

“……桐谷美月。”

你怎么会在这?为什么不是纯佳而是你?朱音有一堆问题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全是因为这个当下她太过失望。

见到呆愣的朱音,桐谷美月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双手抱胸的她指向朱音手中的塑胶袋。

“你那个脏脏的是什么,垃圾?”

隐含轻蔑的声音让朱音气得直瞪眼。

“才不是。”

“是吗。但看起来就像垃圾啊,该不会你想让高野同学看的就是这玩意吧。”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这样奚落?说起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纯佳呢?你该不会把纯佳赶走了吧?”

“怎么可能啊。是因为你在放学时跟高野同学找碴,害我很担心跑过来看。不过高野同学似乎也没来,我真是白跑一趟。”

相较于拉高声音的朱音,桐谷十分冷静。她将亮丽的黑发拨到耳后,以冷冰冰的眼神望着朱音,“你现在还真是悲惨。”

“你态度很差耶!”

朱音不禁出手要揪住她,然而桐谷却一派悠闲抓住了她的右腕。她顺势使力握着手腕,痛得朱音哀嚎起来。桐谷的指头正好按住昨天才割的伤痕。尽管已经结痂,太过用力还是会刺痛。

“你放手啦。”

桐谷丝毫不在意躁动的朱音,雪白的喉头发出轻笑。

“扮成这副德行,你就成了爱吗?”

“轮不到你说。”

“跟不怎么喜欢的男人交往,像个蠢蛋似地模仿他人,却跟重要的朋友渐行渐远。很不错啊,这可是你努力的成果。”

“你闭嘴!”

听见桐谷明目张胆的挑衅,朱音怒目相视。路过的乘客仿佛没看过争吵的高中女生,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朱音动来动去,想挣脱那只手的束缚,桐谷却没放轻力道。

“桐谷同学你还不是老黏在细江同学的屁股后面跑。”

“啊?”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模仿细江同学的理由。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她。中泽同学现在也是跟我在一起。细江同学嫉妒我还有道理,但我哪有嫉妒她的理由?”

朱音的反驳让桐谷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哪里戳到她的笑点,她抱着肚子继续狂笑。朱音赶紧趁桐谷松手时拉开距离。

“吼唷。”

桐谷语带感叹,擦掉眼角挤出的泪水。那副诡异的模样让朱音抱住了原本提在手上的时空胶囊。一使力,塑胶袋就悉悉簌簌发出噪音。

“你在笑什么?”

朱音的疑问不禁让她扬起嘴角。

“你说的话蠢到让我发笑。”

“你什么意思?”

“爱怎么可能因为你跟中泽交往,就羡慕起你这种人?说起来爱现在根本看不上中泽。”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

她弯起的眼角透出笑意。那是一张宛如猫抓到猎物的表情。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缓缓顺着朱音的轮廓划过。中指最后来到嘴唇,轻轻触动表面戏弄她。

“因为我是爱现在的对象啊。”

见到目瞪口呆的朱音,桐谷的表情得意起来。桐谷在跟细江交往?那朱音至今的努力有什么用?她又是为了什么跟中泽交往?

“那你也跟我交往吧。”

回过神来,这句话脱口而出。要是无法赢过细江爱,纯佳就不会理睬自己。如果桐谷的话是真的,朱音就必须得到桐谷。否则朱音就无法像纯佳证明自己比细江爱更优秀。

“什么鬼?这怎么可能啊。”

桐谷嗤笑朱音的提议,立刻拒绝。

“我为什么有必要跟你这种毫无价值的人在一起?”

她以轻蔑与怜悯交杂的口吻大骂。毫无价值,这句话让朱音心如刀割,超乎预期。

“……够了。”

她受够这些事了。朱音把抱在怀里的时空胶囊朝地上一砸,接着冲出车站,直接逃离现场。一切都令人不耐。环绕在她身边的一切皆是如此。谁来救救她?谁能从这个地狱救出自己?迫切渴望援手时,朱音的脑内浮现了唯一的人选。

朱音回到家,直接跑进自己的房间。她扯出椅子朝墙壁一砸。朱音顺着怒气大吼,用指甲抓着自己的手腕。疮痂剥落,血块掉落到地毯上。这样大吵大闹,母亲也不会来房间查看,她已经放弃女儿了。

朱音从抽屉拿出美工刀,将刀锋对着皮肤一抹。好痛,但这样还不会死,朱音也知道。即使如此,朱音仍追求疼痛。经历这么凄惨的遭遇,自己多么可怜。大家都对自己好冷淡。但是某个人例外,只有她会无条件站在朱音这边。

我现在还可以相信你吗?

血从手腕涌出。从通话纪录拨打的电话立刻串连了自己与她。朱音拨打过无数次。从小开始打了几千几百次。

“纯佳,我不想活了。”

你快来救我。我只要有纯佳就别无所求。朱音直到这刻之前,都天真地以为对方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

“那你为什么要打给我?怎么不去跟男朋友谈谈?”

与叹息一同说出的话语,是明确的拒绝。在此之前无论是什么状况,纯佳从来没对朱音晚上打来的电话发飚过。过去的她总是随传随到,明明过去就是这样。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眼角擅自温热起来,仿佛被人从脑门敲了一记。朱音震撼到无法呼吸,嘴巴开开合合。

唉,纯佳再次叹气。

“朱音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老是把想死挂在嘴上,装腔作势地割腕,明明就没有半点死意。你只是在利用我,因为只要你这样说我就会随着你的意思行动。”

呼吸狠狠地哽着,纯佳接下来说的话语几乎都没听进耳里。心脏跳得好用力。她明明努力忍耐,却从刚才开始就哽咽不止。

纯佳大叫。

“你既然不想活,那就快点去死啊!”

电话直接被单方面挂断,朱音只能呆愣愣地望着结束通话的手机荧幕。

纯佳已不再需要朱音。说好要一辈子当朋友,她却翻脸不认帐。桐谷说得没错。纯佳不再需要的自己,已经失去活着的价值了。

“别活了。”

在朱音下定决心的那刻,她的脑中闪过一个东西。那就是近藤藏在水桶里的北栋教学大楼楼顶钥匙。只要有那个玩意,朱音就能上楼顶,然后她就能从那里跳楼!

在学校跳楼自杀,要伤害纯佳的心,这是最棒的情境。

打开书桌第二层抽屉,里头装着大量的信件组合,这些全是住院时母亲给的。“待在病房很无聊,用这些写信给同学吧?”尽管母亲这么说,到头来朱音还是没碰这些东西。

朱音拿出信纸,高举至日光灯下。再怎么赶着寻死,计划依然重要。朱音丝毫没有怀着屈辱死去的意思。该怎么做才能用自己的死亡对轻视朱音的人造成最大伤害?苦思许久后,朱音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计划。

明天第七节课是共同授课的体育课,会在体育馆上课,这段时间教室没有任何人。朱音要在这段时间潜入教室,在班上女生的桌子里塞入把她们找出来的信。一定会有一些女生无视她的邀请。二班个性自私的女生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很善良,内心却很怕麻烦。她要让这些人背负对同班同学见死不救的污名。无视朱音请求的女生,想必将会因为没理会信而受到周遭的非难。朱音一个个回想起班上女生的脸孔,接连制作简短的邀请函。石原惠与近藤理央等人所属的生疏小圈圈。细江爱与桐谷美月那种直接结下梁子的对象。信的内容接二连三浮现脑海,工程顺利进行。要给纯佳的内容最简单,只要写下会刺激她良心的内容就好。

“……莉苑啊。”

朱音停下手,是在写给莉苑的信正要开工时。论莉苑本人,朱音其实印象还不差。她跟细江与桐谷不同,跟纯佳深入来往时曾明确征询过朱音。但要是自己明天就要死了,莉苑想必会一脸理所当然地补上纯佳身边的位子吧。“你失去朱音真可怜,我来安慰你。”她说不定会这样大言不惭,利用朱音拉近两人的距离。这在道德上难道没有问题?怎么可能,当然有问题。

朱音唯独在莉苑的信上写了要她远离楼顶的内容。明天她要从水桶拿走屋顶钥匙,放进给莉苑的信里。这么一来大家一定会认为是莉苑偷了钥匙,纯佳也会对莉苑心生怀疑。拥有楼顶钥匙的人是莉苑,而鼓吹朱音自杀的也是莉苑。只要让大家这么认为,本性耿直的纯佳就会排拒莉苑。朱音觉得自己的复仇计划还真是完美到令人陶醉。

写完全班的邀请函,朱音接着着手撰写遗书。她是自杀,当然要准备遗书。她必须让看这封信的人了解自己痛苦到寻短。细江爱与桐谷美月是最差劲的敌人。不让她们尝尝苦头,朱音咽不下这口气。楼顶的钥匙就谎称成是莉苑给她的吧,这么一来,信上说莉苑劝她自杀也更有说服力。莉苑、细江爱、桐谷美月,朱音要用一纸遗书除掉所有亲近纯佳的人。

其实上网散播这些内容也是行得通,但朱音不想污蔑存在于网络上的“AKANE”。

抬起头,变得破旧的花语辞典进入视线范围。这刻朱音突然想到了一个美妙无比的主意。模仿纯佳小时候写给她的信,在每名收件者的信上画上花卉图案应该不错。朱音从第三层抽屉拿出彩色铅笔。首先是纯佳。她适合什么花?思考这件事,朱音首先想到的是蓝色的勿忘我,但纯佳已经不再有接受它花语的资格,因为她不记得那天的约定。

“龙胆吧?”

辞典上刊载的这种花,有着宛如夜晚的深沉色泽。黄色的底部托着浓郁的靛蓝花瓣,花型呈杯状。朱音把插图与第一张信纸叠好对折。龙胆的花语,正是朱音对纯佳最后一句爱的呢喃。

用胶水黏起洁白的信封,朱音反复想像自己死亡的那刻,可以的话她想死在纯佳面前。她希望每当纯佳入睡,总是会想起自己,最好一辈子都忘不了朱音。朱音要她一辈子活在自己的阴影下。纯佳会因为自己要朱音去死感到后悔,然后同情起朱音。朱音因为自己的绝顶妙计雀跃不已。

对川崎朱音而言,川崎朱音只是她战胜世界的一个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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