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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宛如肥皂泡泡

「尽量点,我请客。」

我看著家庭餐厅的菜单说道。

「不用,我要不吃东西,就这样饿死。」

一之濑赌气地拒绝,肚子还一边咕噜咕噜叫。

「你不点的话,我就点儿童套餐啰。」

「别这样。」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了她第十五次自杀。

原本一直选择从车站月台跳轨的她,第一次改成从平交道跳轨自杀。往坏的方面来讲,这算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希望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即便我回到过去,说服站在平交道前的一之濑,她也只会回答:「我不要,我要在这里自杀,再见。」根本不听劝。我只好抓住她的手,试图将她带离平交道,但她却像只不想去动物医院的宠物狗一样,不肯离开平交道。当然,如果我用蛮力,轻易地就能将她拉离平交道。但是我不想硬拉她那宛如糖人般脆弱的纤细手臂。

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出最终手段,一把公主抱将一之濑抱起来猛冲。

在抱著她离开的途中,她大概恳求我放她下来恳求了二十八次,但我觉得放她下来的瞬间,她又会跑回铁轨,所以不予理会。

她比我想像中还轻,手脚乱动挣扎得也比我想像中还剧烈。被她乱挥的手打到脸,还满痛的。

在我抱她远离平交道一段路程后,有放学的小学生指著她笑,她才满脸通红地投降,说她今天真的不会自杀,要我放她下来,我才照做。

然后走进眼前一间家庭餐厅,一坐到里面有桌子的座位区,她便开口:

「我说啊,相叶先生,你要妨碍我自杀是可以啦……不对,不可以!但是千万别再做出像今天这样的行为了。」

看她难得急著教训我的模样,我笑著回答:「超引人注目的。」

「笑什么笑啊?很丢脸耶!」

「得到这么珍贵的体验,不是很好吗?连小学生都吓到。」

「没错,连小学生都在看……我本来还想忘记的说!」

一之濑趴在桌上,隐藏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我也很难为情好吗?彼此彼此吧。」

「还敢说……你放我下来的时候在笑吧?」

在平日的白天抱著女中学生跑,实在太好笑了。

为什么事实会变成这样啊?

「总之,如果你不想再被我公主抱的话,就放弃自杀吧!」

趴在桌上的她声音虚弱地回答:「才不要。」

与一之濑认识约四个月后,虽然她愿意多跟我说话,但目前依然没有放弃自杀的迹象。我除了妨碍她自杀以外,无计可施。

不过,像这样对话变多也算有点进步了。刚认识她时,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只会回一句「我不需要钱」就结束对话。我试图取得她的信任,却老是搞错切入点,每次都自掘坟墓,想起来就苦涩。

就好比她自杀时大多穿著同样的衣服。今天也穿著白色小可爱外搭白色开襟衫,穿著淡粉红色的裙子。刚遇见她的寒冷时节,她一定穿著白色大衣。大概是喜欢以白色为基调的穿搭吧。事实上,这样的穿搭也衬托出她美丽的黑色长发,我觉得很适合她。

一之濑会穿喜欢的服装自杀,而我对服装并不是那么讲究,所以觉得她这样很有女人味,不过自己选择寿衣这种女性魅力,未免也太独特了。

我曾经因为没发现她的用意,说出「我买新衣服给你吧?你老是穿同一件衣服,应该已经穿腻了吧?偶尔穿别件衣服也很不错。」这种少根筋的话,惹她不开心。就算要花一百万圆这部分也必须十分慎重才行,我为此深刻地反省。

跟当时比起来,她愿意和我一起走进家庭餐厅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我看著眼前闹别扭的她,如此安慰自己。

走进店里过了十分钟,我催促一之濑:「我想点餐了,你快点决定要吃什么。」但她还是一样肚子咕噜咕噜响著拒绝道:「我不吃。」

不过,在我唤来店员打算先点自己要吃的东西时,她却连忙抬头,用菜单遮住脸,大概是不想让女服务生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吧。

所以,当我点了牛肉烩饭后问她:「你还没决定要吃什么吗?」她便有些尴尬地回答:「还没决定。」想必是不敢在女服务生面前说出「我不吃」这种像耍赖皮的小孩般的话吧。

年轻的女服务生面带微笑地告诉她:「慢慢看没关系。」于是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跟我同样的餐点。

等女服务生离开后,她才气呼呼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餐。」我一边收拾菜单,一边敷衍地回答:「是、是。」

自从我们一起行动的机会增加后,我发现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意别人的眼光有很多种,像她就是恐惧或防备心很重。如果有与她同年龄的人群从眼前走过,她大多会躲在我的身后。大概是害怕遇到同学或欺负她的人吧。另外好像还因为常在平日早上出门游荡,也对警察或店员的视线很敏感。

她边走边戒备的身影,宛如在严酷的自然界生存的动物一样,看起来活得很辛苦。她的长相本来就很吸引人的目光,因此能联想到的也都是那种很醒目的动物,反正都看起来活得很辛苦。

对别人的视线战战兢兢的一之濑,看得我心痛不已,令我最近对于延续她性命的这个状况产生新的罪恶感。

简直是本末倒置,无论哪个选择,或许都无法从罪恶感中逃脱。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她?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眺望窗外的一之濑思考。从窗户照进的阳光因她白皙的肌肤造成反射,有点刺眼。不久后便被她发现。

「我的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我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自杀。」

一之濑叹息,模板式地回答:「就说我不会放弃自杀了。」

「如果霸凌你的人不再欺负你,向你道歉的话,你会放弃自杀吗?」

一之濑想都不想就摇头否定。

「事到如今向我道歉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而已。」

一副自愿自杀的豁达口气。

「我不认为对方会向我道歉,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那我不希望她们道歉。就这样当受害者,心情还比较轻松,我不想再看见她们,也不想再想起她们的脸。」

我沉默不语。如果解决霸凌事件能让她放弃自杀的话,我会不惜给霸凌者钱,让她们道歉,或是使出各种手段逼她们道歉。

不过,一之濑本人并不希望解决霸凌事件。

这也难怪。

就算对方道歉也于事无补。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阶段早就过了,只能说为时已晚。既然已经没有圆满解决的方法,那么不想再见到对方的心情大过希望对方道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让两位久等了。」

两盘牛肉烩饭端上桌,她瞥了我一眼。我先开口催促「趁热吃」后,她便拿起汤匙享用。

大概是比想像中烫吧,只见她一口下去后赶紧泪眼汪汪地把水含在口中,吃第二口时吹了好几口气,把饭吹凉后才送进嘴里。看来她怕烫。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吃著牛肉烩饭问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就同意我自杀吗?」

「为什么会这么解读?我是在期待如果你能去完成未了的心愿,可能会考虑放弃自杀。所以到底有没有?」

「怎么可能有啊。」

她满不在乎地直接否定,好歹也思考一下吧。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她朝汤匙吹气,不屑地瞪视我。

「明知道有人要自杀,我怎么能置之不理。」

「是我自己想死的,有什么关系?」一之濑一脸不满地补上一句:「通常根本不会知道有谁会自杀吧。」

「怎么没关系,而且有没有自杀的念头,看脸就看得出来。」

我指著一群坐在附近谈天说笑的欧巴桑,随便猜测:「那些欧巴桑应该就不会自杀吧。」

「这我也看得出来好吗。」她傻眼地回答。

「没有人会观察四周吗?」

「没有,就连我家人都觉得我在开玩笑。」

「觉得你在开玩笑?」我开口询问后,一之濑便慌慌张张地轻轻挥手,试图掩饰地说道:「刚才的话请当作没听到。」

「你曾经向家人坦承想要自杀吗?」

我无视于她的请求,继续追究后,她便轻轻点头。

「说是坦承,其实也只是嘀咕著『想死』而已。」

「那你家人是什么反应?」

一之濑俯首摇头。

「他们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

一之濑欲言又止地告诉我她家人的事。

她说她上中学后不久,父亲就因癌症过世,一年后母亲再婚,现在和母亲、继父和两名继姊,一家五口过日子。

全家人都知道一之濑在学校遭受霸凌,但她继父非常严厉,秉持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上学的教育理念。

想当然耳,几乎每天都跟不想上学的一之濑起争执。对她又是辱骂,又是打头,又是丢东西的,硬逼她去上学。为了逃避继父,她每天一大早就离开家门,在外面打发时间到傍晚才回家。

两个姊姊则看不惯一之濑反抗父亲的态度,对她冷嘲热讽,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对她施暴。就连一开始还向著她的母亲,后来也渐渐转而支持继父,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被孤立在外。

对这样的状况感到疲惫的一之濑不自觉地在家人面前说自己想死,可是没有人同情她,继父怒吼她:「想死现在就去死!」姊姊大骂她:「少装作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而母亲则是视而不见。

一之濑说完与家人的关系后,低头不语。我问她:

「你之所以想自杀,是为了向家人证明『你敢自杀』吗?如果是的话,因为那些家伙而走上绝路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一之濑先拋出这句话,接著说:

「主要是我已经筋疲力尽。在学校没有朋友,在家里又被父亲辱骂、被姊姊看不起,母亲也不管我的死活。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得安宁,我想早点结束这种人生。」

然后她继续说:「所以,相叶先生。」

「没有人会因为我死而难过,反而有人会因此而感到开心。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既然没有人会感到困扰,那就此结束我的人生也无所谓吧。」

我无言以对,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是在安慰。

也对,我这个舍弃寿命的人,当然说不出什么能令她打消自杀念头的话。

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她自杀……

「不可以。」

短短三个字的开导,力道实在太过薄弱。想必对一之濑来说,有没有听到都一样吧。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普通人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话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对她这么执著?

我至今已自问自答了无数次。就算对她怀抱著罪恶感,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反正我两年后就要死了。事到如今还管别人那么多干嘛,没事找事做吗?

不过,我还是会不禁想像。

如果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

假如没有将她公主抱到这里,眼前的她会有什么下场?

搞不好她白皙的肌肤会因为电车撞上时的冲击而剥落,现在拿著汤匙的整只手会被车轮辗断,喜欢的衣服会染成鲜红色,她会看著那一瞬间的自己而在痛苦之中死去。

交通事故经常使用「立即死亡」这个字眼,但实际上并非在一瞬间就死亡,终究是指在短时间内死亡。

跳轨自杀也是如此,就算被撞飞,也未必会在一瞬间死亡或断气,也有可能会在见证自己的身体被车轮辗断的光景下死亡。

一想到这里,我就难以说服自己「别在意一之濑自杀这件事」,尤其在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跟她说上话后,更是如此。

若是向她表明跳轨自杀无法立即死亡的事实,她或许会重新考虑自杀一事。不过,用这种威胁的方式阻止她自杀也没有意义。

结果,只能继续思考其他阻止她自杀的方法。

在我思考的期间,一之濑摆出平常那种不满的表情沉默不语,每次与我四目相交就鼓起脸颊,直到用完餐之前都没有再说话。

我在收银机前拿出钱包打算结帐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这个给你。」

我递给一之濑一张画著小狗的电话卡。

以前我曾经给过她写著我电话的纸条,她一直不肯收下。第一次拒绝接受,第二次撕掉纸条,第三次才终于愿意收下。

我告诉她「想死或是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但她根本没有手机,身上的零钱也不多。

我前几天就准备好电话卡,放进钱包里要给她,以便她随时都能打公共电话给我。

「好可爱……不对,这是什么?」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电话卡上画的小狗问道。

「你该不会不知道电话卡吧?」

我对点头回应的一之濑感到了代沟。

「车站不是有公共电话吗?把电话卡插进去,就能打电话了。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打我以前告诉你的那支电话给我。」

「那张纸我已经丢掉了,因为我之前没有办法打电话。」

「我说你啊……」我目瞪口呆,在收据背面写下我的电话号码递给她。

「想死或是感到迷惘的时候随时打给我,不论是大清早或三更半夜都可以。」

「我会在打电话给你之前就去死。」

「少废话,给我收下。」

她不打算收下,我硬把收据塞给她后,当天原地解散。

「再见,再也不见。」

「下次见,回家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看著她渐渐变小的背影,感到不安。

解决霸凌也没有意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办法圆满解决吗?逃避人生的我再怎么想也毫无头绪。

不过,并非完全没有进展。一之濑竟然会轻而易举地告诉我她家人的事,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刚遇见她时,她可是铜墙铁壁呢。

她已慢慢卸下心防。

继续妨碍下去,或许还会有所进展。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五月五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天是一之濑进行的第十六次自杀。

这次是从「老地方的那座桥」上,跳桥自杀。

我所谓的老地方,是指我高中时期经常去的那座桥,也是遇见死神的场所,以及她最初自杀的地方。这座桥虽大,却没有名字,所以我只好称它为「老地方的那座桥」。

一之濑不是从老地方跳桥自杀,就是跳轨自杀。就次数而言,跳桥自杀比较多,我已经非常清楚她会从哪个方向来了。

我像是约好在桥前碰面般地朝一之濑挥挥手后,她便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问候了一声「你好」。

「我今天来告诉你活著有多美好。」

「是吗?再见。」

「等一下、等一下。」

一之濑打算逃跑;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制止她。

「你今天也不想回家吧?」

「……是没错啦。」

「那就当作打发时间跟我走,要是不跟我走……」

「你又要公主抱我了吧。」

一之濑死心般地说道。所谓的心心相印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应该不是。

我前往离桥步行最近的车站。一之濑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想说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但她似乎只是想躲在我身后罢了。

抵达最近的车站,搭上电车坐了几站后下车。在站前的公车站搭乘接驳车约三十分钟后,来到一间大型购物商场。

抵达购物商场的过程看似平顺,实际上则是一之濑趁我买车票时逃跑,在车站月台凶我说她不会跳轨自杀,要我别抓著她的手,状况百出,累死我了。

走进建筑物,确认商场平面图后,前往目的地。我来过这里几次,但广大的停车场总是停满车子,设施内也人山人海。

这一带比我居住的地区更乡下,没有其他商业设施。因此有各种商店入驻的这间购物商场就成了当地居民的生活重心。

「到了。今天来这里。」

「什么到了,这里不是电影院吗?」

今天决定来购物商场内附设的电影院打发时间。

「来看人命逝去的电影,或许能了解生命的美好。」

我叙说这么一段不知所云的话,其实只是一如往常地随口说说而已。

中学、高中都过著独行侠生活的我,用字遣词很单调。所以才会选择能轻易制造共同话题的电影院。

「原来如此,绝对不可能呢。」

她坚决否定,而我抓著她的手走进电影院。

「我没带钱喔。」

「放心好了,今天也是我请客。」

「请一个将死之人看电影,也只是浪费票钱而已。」

「既然是将死之人,就不需要客气吧。」

走进电影院后,昏暗的大厅并列著售票处、周边商品贩售处与餐饮贩卖部,设置在上方的大萤幕则播放著电影预告。

虽说是购物商场附设的,但依然保有电影院独特的昏暗空间。平常我会去住家附近的大型电影院看电影,而不会专程来这里。但今天带著一之濑,去当地的电影院很可能会遇见她的同班同学,她肯定不太乐意。所以我今天才选择稍微远一点的这间电影院。

不过,今天携家带眷的客人和年轻学生特别多。走在我身边的一之濑似乎也很在意四周的状况。

我不解问道:「明明是平日,为什么那么多学生?」随后便恍然大悟。

因为今天是儿童节。

自从得到银表后,我过日子只在乎今天星期几,没发现已经进入黄金周。

这间购物商场原本就是当地居民的好去处,黄金周假期一到,也难怪会人潮汹涌。对讨厌人挤人的我和在意同龄人眼光的一之濑来说,实在不乐见这种情况。

话说回来,竟然选在儿童节自杀。

我望著身旁乍看之下心思单纯的一之濑,如此思忖。

一之濑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像是在表达「有事吗?」似地歪了歪头,完全不把别人的忧虑放在心上。我对她叹了一口气后,她便有些生气地说:「有话就直说!」你也懂得察言观色一下吧……

「虽然我说要看人命逝去的电影,但如果你想看其他电影也行。」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电影在上映。」

「……你好歹也关心一下自杀以外的事吧。」

我苦笑说道后,一之濑的回答令人大失所望,她回应道:「不要强人所难好吗?」

写著上映时刻表的海报前挤满了人,我拿起海报缩小版的传单,钻出人群来到外面。

我请一之濑从传单中挑选想看的电影。

我最先提议看的电影是,电视上宣传到令人厌烦的恋爱电影。

主演是个帅哥,像一之濑这种女孩,应该会喜欢恋爱电影,我基于这种肤浅的想法提议。我并没有一定要看人命逝去的电影,但这部恋爱片的主角好像得了难治之症,从故事大纲预测主角的恋人将会死去,评价也不错,我本来想说就决定看这部片了,但一之濑的反应有点微妙。

「唔……我对恋爱这种感情不是很了解,要看这部吗?」

一之濑如果有去上学,就算有男友也不足为奇。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另一方面又很符合她的个性。

我接著提议看的是一部描绘真实战争的电影。

何止是人命逝去,根本是尸横遍野。我在脑海里想像一之濑看完后会改变想法并说出:「真的必须感谢我们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呢,我决定不再自杀了。」不行,我想像不出来。

她交抱著手臂,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不喜欢看血腥片……」

「你这个总是在自杀的人还敢说!」我差点吐槽她,好不容易才忍住。

第三个提议要看的片是一部有点奇怪的电影,在讲一只独角仙与它的饲主女孩共度圣诞节的故事。

独角仙这种夏天的生物是很难活到圣诞节的,看来是一部以生命无常为主题的电影。看完这部,她应该会稍微改变想法吧?

「我怕虫,没办法。看其他部吧!」

独角仙电影瞬间被否决,真是人生无常啊。

我接著提议看幽灵会出现的恐怖片。

与其说这是部人命将逝的电影,不如说已经死透了。不能告诉一之濑,其实我只是单纯想看她被吓到的模样。

「感觉很恐怖耶……」

「你怕鬼吗?」

「知道是虚构的就不怕,没关系。」

「既然没关系,那就看这部吧。」

「可是,如果真的拍到鬼,看得出来吗……」

「你这样哪叫没关系,根本怕得要命。」

之后我又提议看小朋友看的魔法少女动画片,她又骂我别把她当成小孩看待,总之每部我提议的电影,她都反应平平。

最后以「接受度最高」为理由,决定看我一开始提议的那部难治之症恋爱电影。

我买了两张票,在走回大厅中央等待的一之濑身边时,听见一群年纪大概是高中生的男生们指著一之濑说:「你不觉得那女生很可爱吗?」「你去跟她搭讪啦!」当事人正在看播放电影预告的萤幕,似乎没有发现的样子。

在等待电影开播的期间,餐饮贩卖处传来一阵甜甜的香气,应该是焦糖口味爆米花的味道吧。一之濑好像也被香味吸引,望向同一个方向。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询问后,一之濑便客气地拒绝:「不用了。」不过,看见她以羡慕的眼神望著小朋友拿著的吉拿棒,我还是决定去排队。

我买了吉拿棒和爆米花递给她。一开始她还逞强地说:「不需要。」但我骗她说:「这是会员卡送的,我不吃。」于是她便回答:「真是拿你没办法。」面带微笑地收下。

用双手拿著吉拿棒吃的一之濑,彷佛松鼠这类的可爱小动物。但要是告诉本人的话,我又要挨骂了,所以我没有说出口。

一之濑吃完吉拿棒后,时间差不多可以入场,我们便走向影厅,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其他座位也几乎填满,说话声此起彼落。

照明熄灭,开始播放预告,结果播放的是恐怖片的预告。我斜眼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一之濑,发现她死命地闭著眼睛。哪里不怕了啊……

而电影正片本身是典型的罕病故事。

女高中生主角与被宣判余命只剩半年的青梅竹马男友克服恋爱的种种难题。剧中女主角被其他男生告白,余命不多的男友为了不耽误女主角而提出分手,但最后女主角还是选择将死的男友,陪伴他到临终,故事在女主角坚决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的画面中结束。

老实说,故事从头到尾都跟我预料中的一样,完全哭不出来。比起电影,轮流吃盐味与焦糖味的爆米花时的加乘效果还让我感动多了。

不过,电影演到一半以后,就陆陆续续听见啜泣声,其他观众好像很入戏的样子。年轻女性也很多,看来我选错片了。

实际上,就连说过「不是很了解恋爱这种情感」的一之濑,最后也眼泪直流。顺带一提,播到吻戏时,她则是用手遮住画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你有觉得活著真好吗?」

我询问电影播完后仍然吸著鼻子的一之濑。

「……有一点。」

她用手帕擦拭著眼泪回答。

「那就好。那你不会再自杀……」

「我还会。」

立刻回答。

「看完电影也没有改变心意吗?」

「那是当然。」

「我不会要求你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希望你至少多一点求生欲。」

我语带遗憾地说道后,一之濑便闹别扭地回答:「现实跟电影是不一样的。刚才那部电影是因为停在那个画面才令人感动的。」

我还以为她铁定会简短地回应「不可能」,所以我无法马上看穿她说这句话的意图。

「况且,又没有人支持我,希望我活下去。」

「那个人不就在你眼前吗?我希望你活下去,你死了我也会为你难过。」

一之濑一脸困惑地说道:「别说这种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啦。」

我回答:「不用回答,直接喜极而泣就可以了。」

「因为谎言喜极而泣,我可没那么单纯。」

「刚才还哭得泪眼汪汪的单纯跑到哪里去了?」

之后,我们在回程的公车和电车上讨论电影的感想,我提议:「下次来看恐怖片吧。」结果她强烈反对:「我绝对不要。」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们一如往常斗嘴道别后,我才终于明白一之濑先前说的那句话有何意图。

想必是把父亲病逝的自己与失去男友的女主角重叠在一起了吧。

如同父亲过世,母亲再婚而失去容身之处的自己,失去重要恋人的女主角,她的未来也将一片黑暗。一之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的确,我也不认为那个女主角会有光明的未来在等待著她。

谈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恋爱,还能寻找新的恋情吗?

能找到比已逝的恋人更重要的人吗?

看见恋人健在,幸福美满的人,不会嫉妒吗?

我的脑海里只浮现女主角生活得很辛苦的模样。

想讨人喜欢却无法如愿的我,与见不到心爱恋人的女主角。

究竟谁比较不幸呢?

我之所以哭不出来,是因为认为他们的不幸只是场闹剧。

并非因为那是虚构的故事。

他们很幸福。女主角没有拋弃来日无多的男友,一直爱到他离世。即使有其他男人追求,依然选择将死的男友。她有幸遇见值得自己如此付出的伴侣。

而男友能在恋人的陪伴下离世,也很幸福。这世上有人来不及道别,也有人尚未遇见重要之人便撒手人寰。

至少我走向生命终点时会很悲惨吧。因为我将在不被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死去。相较之下,他临终之时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不认为他们是不幸的,反而对将肤浅的不幸编造成这种充满价值的美谈而感到不耐烦。

因为我没有称得上重要的人,所以无法完全理解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比谁更不幸是很蠢愚的行为,但是我实在不想称那样的结局为不幸。

若是比他们幸福,我连舍弃寿命的藉口都将不被人认同。

不过,一之濑的烦恼和他们有共通之处。

只要不解决她的问题,她或许就不会考虑放弃自杀。

我仰望著火红的晚霞,深深叹息。

「你今天想去哪里?」

「想去冥界。」

「这样啊,你想去游乐场啊。」

「没有一个字对的……」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五月十八日,星期一,天气晴。

这天是一之濑进行的第十七次自杀。

她今天也从老地方跳桥自杀。上次和这次她都没有打电话给我,之前送她的电话卡似乎变成了摆设。

我一如往常地在桥前逮到一之濑,在我依自己的想法解读她的意思后,结果决定去游乐场。

「我去游乐场也不知道怎么玩。」

微风吹拂,一之濑的黑色长发凉爽地随风摇曳。

「你平常不去游乐场玩吗?」

「小学时有去玩过几次,但已经好几年没去了。」

我本来想说游乐场是打发时间的最佳场所,但一之濑身上没钱,说了也无济于事。

我实在不认为她的父母会给她零用钱。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在车站月台阻止她自杀后,打算带她去稍微远一点的城镇观光,结果她说:「我钱不够,没办法下车,所以我要自杀。」我说服她:「哪有人因为车费不够就自杀的?」并帮她付了车钱。

没有钱,能行动的范围就有限。我以前也不想待在家,所以十分清楚凭学生的财力要打发时间也不容易。

现在是春天倒还好,夏天或冬天就必须费一番工夫。说到这里,一之濑是在圣诞节开始自杀,冬天她都在哪里打发时间呢?

「你不想待在家时,通常都会去哪里?」

一之濑沉思了数秒后回答:

「公园或是居家修缮中心。」

「居家修缮中心?是车站附近那一家吗?」

我没去过,但最近的车站附近有一家大型居家修缮中心。以她能够行动的范围来判断的话,应该只有那里。

「对。那里的居家修缮中心有卖热带鱼的商店进驻。」

「原来如此,你平常都去那里赏鱼打发时间啊。」

我问她喜欢鱼吗?她面带笑容回答:「嗯,很喜欢。」

「我喜欢鱼,但那里有超级可爱的六角恐龙喔。」

「六角恐龙?」

我询问后,她便兴高采烈地说起六角恐龙的优点。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脸蛋、乱蓬蓬的粉红外鳃,前脚有四根趾头、后脚有五根,面向这边时脑袋会撞到水槽墙壁的迟钝部分……

热情谈论六角恐龙的一之濑,脸颊泛红、情绪亢奋。很少看见她这个样子。

「其他还有鬃狮蜥这种蜥蜴喔。」

「原来你喜欢六角恐龙这类奇怪的生物啊。」

不明白两栖类和爬虫类优点的我,只能冒出这句感想。

一之濑鼓起嘴巴反驳:「才不是奇怪的生物。」

「你不也喜欢蛇吗?」

「蛇?为什么是蛇?」

「你随身携带的怀表,盖子上刻的不就是蛇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不过,那可不是普通的蛇。

「那不是蛇,是衔尾蛇。一种希腊神话中的生物。」

「衔尾蛇?」一之濑歪头表示疑惑。

从死神手上收下银表后,我曾经查询过衔尾蛇的资料。

衔尾蛇是吞食自己尾巴,形成圆环状的蛇或是龙。银表上只刻了一只,不过我搜寻资料时也有看见两只互相吞食的图案。

衔尾蛇似乎象徵著不老不死与永远。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衔尾蛇银表可就名过其实了,最多只能将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使用一次得等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流逝十二小时。这只银表要自称象徵永远的衔尾蛇还不够资格。

不过,若是能永远让时光倒流的话,大多数的人都会用寿命交换吧。这样就失去了交易的意义,这也无可奈何。

我只对一之濑提起衔尾蛇的事,但她好像没什么兴趣。

顺带一提,我在每次妨碍一之濑自杀后,都带著她去玩,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假设我在倒流时光后十小时的阶段妨碍她自杀好了,那么就得再等二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让时光倒流。

如果她在这两小时以内再次自杀的话会怎么样?

等银表的力量恢复时,已经距离她自杀超过二十四小时以上,再也没办法返回她自杀的时刻。

我必须看管她,直到这段无法返回的时段过去。

所以才要带她去玩。

我们搭乘电车来到稍远的车站,再从那里步行前往游乐场。

到达游乐场入口后,一之濑停下脚步。我问她怎么了,她回答:「平日早上就待在游乐场,不会……很奇怪吗?」看来是怕被警察盘问的样子。

「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没事,畏畏缩缩的反而遭人怀疑。」

「那么有自信,你曾经跷课跑来玩吗?」

我回以肯定的答案,走进游乐场后,一之濑便目瞪口呆地说:「原来你以前是不良少年啊。」跟在我后头。

我以前就经常去游乐场或电影院,并不是因为有我想玩的游戏或想看的电影,只要是能打发时间,短时间专注在某件事上,哪里都好。

简单来说,就是逃避现实。

我需要专注在某件事上,不去正视现实的时间。跷课不去上学,平日早上就去人少的游乐场或电影院打发时间。我也跟一之濑一样,与父母感情不和睦,没有什么零用钱。不过也因为他们看我不顺眼,放任我不管,倒是有给我餐费。我就将用剩的钱东凑西凑,筹出钱来逃避现实。

所以能够逃避现实的那天,对学生时期的我来说是特别的日子,也是我唯一的乐趣。多亏了衔尾蛇银表,我才能说去就去,虽说它不够资格拥有衔尾蛇的称号,但这只银表确实帮助我不少。

我们光顾的游乐场是三层建筑的老店。

一楼和二楼放置了夹娃娃机、格斗游戏、推币机等各种机台,光看这两楼是非常普通的游乐场,不过三楼却是打击练习场,很有独特的气息。平日白天客人不多,刚好符合我们的需求。

「你有想玩什么游戏吗?」

「没有。」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一之濑感觉就不怎么会玩游戏,跟我拍大头贴也不好玩吧。但是,我熟悉的地方顶多只有这里和电影院了,只好执行事先想好的计画来应对。

「玩夹娃娃机如何?有想要的奖品,可以夹……」

「没有。」

秒答。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吧。

「你又还没看,搞不好有你想要的东西啊。」

「就算有,也只会被丢掉而已,所以不需要。」

「被丢掉?为什么?」

一之濑撇过头,一副不怎么想说地回答:

「会被我继父丢掉。他说不去上学的人不需要这种玩意儿,把我的绒毛娃娃和玩具全都扔掉了。」

她的表情愈来愈阴沉。

看来我又搞砸了。虽然我早就知道她很讨厌她的继父,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直到几年前还是陌生人的人物,竟然随便处理掉自己的东西,站在一之濑的立场来看,她心里一定很不平衡吧。

「那不要玩夹娃娃机,玩其他游戏吧?」

一之濑低著头;我拉起她的手。其实我本来打算带她玩夹娃娃机撑过两个小时的,既然如此,也没办法。

我寻找一之濑也能同乐的两人游戏。

最先看中的是经典的射击游戏,用枪击退过来的僵尸。我选择的是两人合力通关的玩法。

「我在旁边看你玩。」一之濑拉开距离;我在她前方投入两人份的硬币,拿出两把用电线连接机台的枪,将其中一把塞给她并下令:「帮我杀。」

「你拿给我干嘛?我又没玩过……」

一之濑不知所措地用各种角度观察接过的枪。

而游戏自顾自地开始了。

「咦?咦?我要怎么办?」

她发现游戏开始后,连忙举起枪。

「我也是第一次玩,不知道该怎么办。边玩边学吧!」

我这个建议有提跟没提一样。老实说,我以为一开始会有说明操作方法的画面,结果没有,我也很慌张。

起初僵尸很弱,第一次玩的我们也能轻易打倒。后来我们渐渐掌握操作方法,玩到一半都进行得很顺利。我觉得啦。

直到我挂掉为止。

「抱歉,我死了。你加油!」

「喂、喂!我一个人没办法啦!」

一个人人手不足,僵尸愈靠愈近。

打倒左边的僵尸后,又立刻射击右边的僵尸。但是僵尸的距离愈缩愈短。

看见一之濑匆匆将枪口朝向僵尸的模样,我在旁边笑了出来。

「别笑了,快帮我!」

她拚命地向我求救,我想继续接著玩,却发现百圆硬币已经用完了。我告诉她我要去换零钱后,暂时离开了一下,却在将千圆纸钞放进兑币机时听见「不要过来!」的惨叫声,为时已晚。

「都是你太慢了,我才死的!」

等我换完钱回来后,她咚咚地垂打我的肩膀,看来十分不甘心的样子。

接著我决定玩射飞镖,这个游戏我玩过好几次,经验丰富。

一之濑似乎没有玩过,一开始我先让她练习射飞镖。

她以生硬的姿势「欸!」的一声用力射出的飞镖,当然没射中镖靶,而是撞到墙壁后,一个艺术般的反弹,直接打到我的头。我孩子气地叫了一声「好痛!」一之濑便慌慌张张担心地问我:「你、你还好吗?」

我也不禁忧虑地心想:还谈什么比赛,她的射飞镖技术才是问题吧。

最后选择了COUNT-UP这种对战规则,连新手玩家都一听就懂。规则非常简单,每一回合轮流各投三支飞镖,八个回合结束后,得分高的玩家获胜。只是单纯瞄准分数高的地方,竞争积分而已。

若是我拿出真本事应战,她肯定输得很惨,所以我故意瞄准低分的地方。虽说我经验丰富,却也不到百发百中的地步,刚好可以练习准度,自得其乐。

一之濑则是直接瞄准靶心的高分区域,但不论射多少次,命中的都是别的地方。

不过,她误打误撞射中几次三倍环,得分三倍的地方,所以分数直线上升。

转眼间就追上我,这样下去,我会以悬殊的分数落败。

我拿出真本事打算追上一之濑,却因为心急而射歪向右边,我射出的飞镖全像是被低分区吸引似地刺进镖靶;而一之濑那称得上是新手好运的射飞镖方式却没有中止的迹象。

结果游戏结束时,我的分数还是没有追上她,彻底惨败。正常地比赛、正常地认输、正常地感到不甘心。

而一之濑则是举起双手开心地吶喊:「太好了!」

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吧,她的情绪看起来比平常高涨。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个性。看见她欢欣鼓舞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胜败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

不过,当她开始得意忘形地说:「我搞不好有射飞镖的才能。」「你有好好瞄准再射吗?」我才忍不住回嘴:「你少得意忘形啰。」我没想到跟人比赛比输会如此懊悔。

「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趁现在多得意忘形一下。」

一之濑伸出两根手指比出胜利姿势,得意洋洋地笑著。怎么看都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有精力再比一盘还以颜色,便往设有打击区的三楼移动。

我对打击没有自信,但想藉此发泄我射飞镖输了的郁闷心情。

我也邀请一之濑一起玩,但她好像害怕球飞来的景象,说她在后面看就好。

我的背后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我可不想在年幼的女孩子面前出糗。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球棒握得比平常还用力。

我专心击打飞来的球。因为好久没玩而有点担心,好在挥棒落空的次数不多,球棒有击中球,令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只是击中而已,球飞得不远,无法表现出我帅气的一面。

「你真的不打吗?」

「球速那么快,我打不到……啊!那个我应该可以玩。」

一之濑指著一旁的棒球九宫格说道。

那是投球击穿写著一到九数字板的游戏,一之濑确实能玩。我给她百圆硬币,这次换我在旁边看她玩。

不过,从一之濑的小手扔出的球,还没打到板子就落地了。

不管扔几次,球在快要打到板子前就滚落在地,每次她都一脸难为情地望向我,收到她求救的眼神,我只好半途代替她扔球。并成功击穿一列数字板,得以洗刷些许玩打击游戏时的污名。

之后我们继续寻找一之濑能玩的游戏,玩桌上曲棍球或赛车游戏这种两人对战的游戏,令我觉得很新鲜。一之濑看起来单纯乐在其中的模样,让我在不知不觉间也热中了起来。虽然大部分的游戏我都玩输了。

玩了一会儿后,我像是逃离对战游戏般地移动到设有推币机的楼层。

我坐到随处都有设置的推币机前,将代币投入左右各一个的投币孔,推落机台内的代币。

掉落的代币堆积在中央的排出口,从那里捡代币再投入投币孔,我默默地重复推代币的行动。一之濑有几次想拿代币却抓到我的手,每次她都会缩回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手上的代币愈来愈少,时间在我们两人祈求代币掉落中流逝。

用剩下几枚代币撑的时间比想像中的久,等到代币用光时已经傍晚。再待下去有可能真的会被警察盘问,所以我们决定玩到这里就回家。

在前往车站的归途,我想说一之濑在看什么,原来是可丽饼店。普普风设计的看板上写著各种品项。

因为没吃东西一直玩到现在,处于空腹状态的关系,我像是被吸引似地走进可丽饼店,但我很少吃可丽饼,不知道要点哪一种口味。我本来想问一之濑有什么推荐的口味,结果她反过来问我同样的问题。

当我们正在烦恼要点什么时,一群打扮花俏的女高中生走来,一之濑便躲到我身后。

那群女高中生很快就决定好要点什么,分别点了草莓、蓝莓、焦糖、珍珠奶茶等各自喜欢的口味。

烦恼到最后,我们点了普通的巧克力鲜奶油。总觉得跟刚才的女高中生们相比,的确很符合不习惯光顾这种店的我们会点的口味。

女高中生或情侣在店门口谈笑风生,一之濑依然躲在我身后。我也觉得不自在,决定边走边吃。

「你觉得什么最好玩?」

我询问大口吃著可丽饼的一之濑。

「嗯……我都玩得很开心。」

「因为你几乎都赢啊。」

我如此说道后,她便得意洋洋地回答:「那是你太逊了。」

「我一定会赢回来的,你给我记住。」

「不可能的,因为我就要死了。」

嘴巴沾著鲜奶油的寻死少女,今天也正常发挥。

「除非我赢过你,否则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顺便告诉她嘴巴沾了鲜奶油后,她便一边擦嘴,一边闹别扭地回答:「我不想有人因为这种理由而妨碍我自杀。」

「那什么理由才好?」

「都不好。」

一之濑调皮地笑道,嘴巴依然沾著鲜奶油。

这种地方倒是很像普通女孩呢。我遗憾地这么想。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会粗心回家的。」

我将吃完的可丽饼包装纸扔到垃圾桶,这天就此解散。

感觉今天的她情绪比平常高昂,也经常露出笑容。如果有一天她能放弃自杀,单纯展露笑颜的话,该有多好。

和她分别后,我顺道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店后才回家。我购买的是休闲娱乐相关的指南书。下次要带她去哪里玩呢?去哪里她才会开心呢?

我思考著下次与她见面时的计画,熬夜阅读这本书。

「我今天明明选了其他车站……」

一之濑被我抓住手臂,闹别扭地说道。

「你也换点花招,别再跳轨自杀了吧。」

我抓住她的手臂,斥责她。

「那换什么方式自杀才好呢?」

寻死少女今天也不见反省态度。

「我想想喔,再经过八十年就能长眠了。」

「那根本不叫自杀。」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六月一日,星期一,天气晴。

这天,一之濑进行她第十八次自杀。

她企图在不同于以往的车站跳轨自杀,但依然被我逮个正著。

「跳轨自杀,不就可惜了你那张可爱的脸。」

一之濑连忙否定:「我才不可爱!」

看见她的反应,我建议她:「我看你放弃自杀,改当偶像如何?」结果她又气噗噗地回答:「别调侃我了。」

「今天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平日早晨、车站月台、逮个正著的一之濑,正是出远门的绝佳机会。好在有事先阅读指南书,目的地也已经决定好了。

「我没钱喔。」

「今天的费用我全包了。」

「为什么要对一个将死之人做到这种地步啊?」

「既然你都快死了,还在意什么?」

我们按惯例斗完嘴后,便搭乘前往东京车站的电车。

通勤时段的电车内非常拥挤,几乎没有空隙。吊环全被上班族占领,要站稳十分费力。当电车摇晃时,一之濑就会抓住我的手臂。在众多上班族中,她的手脚看起来无处安放。

每停一站,就会被人潮挤到里面,与被挤的一之濑紧贴在一起后,我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无庸置疑是从她的发丝散发出来的。如果是从隔壁粗犷的上班族身上散发出来的话,就有点恐怖了。

到达东京站时,我们两人都像爬完山一样筋疲力尽。

下车后便立刻坐到长椅上休息。我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拿给一之濑后,她爽快地接过并开来喝。若是平常她一定会拒绝:「反正我都要死了,不需要。」她会这么老实地喝我请的饮料,表示已经累到懒得拒绝了吧。

接下来搭的电车,我想悠闲地坐下。当我用手机调查怎么买对号座票时,一之濑问我:「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我坏心眼地回答:「不告诉你。」

我用售票机购买对号座票,转搭常磐线。

我们搭乘的车厢是像新干线那样座位朝前并排的,没有其他人搭乘。我让一之濑坐靠窗的座位,自己再坐靠走道的位子。

我打算把椅背往后调,稍微打个盹儿,却怎么也睡不著。坐在我旁边的一之濑一直在欣赏窗外的景色,映照在窗户上的她的脸庞,看起来比平常还年幼。

「你没在睡觉吗?」

一之濑发现我的视线后,似乎误以为我在看窗外的景色,问我:「要换位子吗?」

「我只是睡不著而已,而且我醒著会晕车。」

「相叶先生,你很容易晕车吗?」

「嗯,我从小就一直为这个毛病烦恼。」

打从我懂事起,搭交通工具就容易头晕不舒服,尤其不喜欢搭像新干线或观光巴士那种朝前排列的座椅。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压根没有烦恼呢。」

我不服气地对有些吃惊的一之濑抗议:「怎么可能没有啊。」

「搭巴士去教育旅行时超惨的,只记得我一直在晕车。」

「啊……我们班也有人搭巴士会晕车。」

「根本没办法好好观光,还要我写作文,无奈之下我只好仔细描写我晕车的感想交出去。」

我苦笑著说道后,回想起当时的心情,突然一阵反胃。「说不定我会满想看看那篇作文的。」一之濑笑著说出在我伤口上撒盐的话。我告诉她:「那种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早就丢掉了。」结果她叹息道:「咦……好可惜喔。」

我丢掉的不只有作文,在我离开老家时把大部分生活中不需要用到的东西都丢了,房间也只留下最少的必需品。等我死后,相叶纯这个人类存活过的痕迹,大概只会留在同年级学生的毕业纪念册里吧。

「要是不舒服别忍耐,直接跟我说,我会趁那段时间自杀的。」

「拜托你不要。」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后,窗外的景色骤然改变,蔚蓝的海洋映入眼帘。一之濑做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反应:「相叶先生,是大海耶!大海。」

十几分钟后,我们在目的地那站下车,我指著贴在墙壁上的海报:

「我们今天要去这里。」

「水族馆吗?」

刊载著海豚等照片的水族馆海报,是指南书上也有介绍的茨城县知名水族馆。

「你不是说你喜欢鱼吗?我想你应该会想去水族馆之类的地方。」

对一之濑而言,热带鱼店就像是小型的水族馆,那么带她去真正的水族馆,她应该会感到开心吧,我在阅读指南书时这么想。

我们从车站搭上前往水族馆的公车。在车上,一之濑晃动著双脚,眺望窗外一大片海洋。

水族馆建造在能将太平洋一览无遗的海岸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大。也有人在建筑物入口附近设置的海豚像前拍照。

「相叶先生,快点进去吧。」

一下公车,一之濑便目光炯炯地对我招手催促:「快点、快点!」总是躲在我身后的她,竟然会走在前面,真是稀奇。我立刻便感受到带她来水族馆是对的。

馆内也有带小朋友来的家庭和情侣,但多亏是平日,人潮并不多。我在买入场券时一起购买了集章册,我决定带著她边逛边集章。

第一个参观的区域是,聚集了栖息在水族馆附近大海中的鱼类区。

蓝海世界的视野在巨大玻璃水槽中扩展开来,一大群沙丁鱼、鲨鱼或魟鱼、海龟等各式各样的海底生物悠游其中。

一之濑将双手贴在水槽上,朝游泳的鱼儿投以热烈的视线。望著她的背影,大概没有人会怀疑她想要自杀吧。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你看那里,有鱼坐在龟壳上。」

正如她所言,在我视线前方游泳的海龟龟壳上紧贴著一只鱼。附近的亲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开口:「海龟上面有小鱼耶!」

一之濑抬头仰望,赞叹道:「好漂亮。」

这次好像在看徜徉于上方的一大群沙丁鱼。应该有好几百……不,好几千只吧。灯光从上方照映下来,闪耀著银色光辉的沙丁鱼群如此梦幻。

「看到鱼群,就想起小学的学艺会呢。」一之濑仰望著说道。我问她:「学艺会?」

「我在学艺会上表演过以鱼为主角的话剧。记得内容好像是……一群小鱼快被一只大鱼吃掉,但小鱼聚在一起,装成比大鱼体型还大的鱼,反过来把大鱼赶走。」

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类似的绘本。

「有那种故事的绘本呢。那你演什么角色?」

「一只小鱼,台词很少的群演。」

「就算是群演,也因为长得可爱而引人注目吧。」

「不用客套了。」

我看著沙丁鱼群,突然心想:

既然有那么多鱼,应该也有被排挤的沙丁鱼吧?

若是没有嫉妒、霸凌这种事,我跟一之濑生而为人,或许生而为沙丁鱼还比较幸福呢。

一名女饲育员正好在水槽前回答小朋友的疑问,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提出「是否有被排挤的沙丁鱼」这种问题。

我在巨大水槽附近找到印章盖好后,移动到下一个区域。

看著指引地图,接下来好像是以深海生物为主的区域。

昏暗的楼层展示著奇形怪状的深海鱼。也有许多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深海鱼,一之濑和其他顾客也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观赏。在展示皇带鱼的剥制标本前,可以听见「好长啊!」「原来有这种东西喔。」这类零零星星的对话。

灯光昏暗,一之濑将脸凑近水槽,突然「呀!」地发出轻声尖叫,并颤抖了一下,好像是因看见大王具足虫吓了一跳。看在讨厌虫子的她的眼里,只觉得像巨大的西瓜虫吧。一之濑一副难为情地逃之夭夭,我连忙追在她后头。

这个区域也有展示水母,水母飘呀飘地游来游去。闪烁著光线的水母,还以为是塞了灯炮的人造物呢,真是令人吃惊。

一之濑看著水母,呢喃道:「好想养养看喔。」

听说水母不好养,容易死掉。我正想说很难养时,她再次嘀咕:

「不过我马上就要死了,不能养。」

别比水母早死啊!

逛了一圈深海区后,我们前往展示大型鱼类的区域。一之濑走在前方,她的裙子摆动的幅度比平常还大。

有一只轮廓巨大的鱼类悠然自得地在水槽里游来游去,怎么看都像是鲨鱼。不知是原本种类就如此大型,还是人为饲养下造成的,看起来圆滚滚的。

「要是这个水槽破掉就糟了呢。」

当我说出这种每个人都可能担忧的问题后,一之濑笑道:「我可不想被鲨鱼吃掉。」既然不想被鲨鱼吃掉,那你也别再跳桥或跳轨自杀了好吗?

附近的水槽也有展示翻车鱼,一之濑兴致勃勃地望著它。记得翻车鱼的形象挺可爱的,仔细一看其实长得怪恶心的。不论是翻车鱼还是六角恐龙,一之濑或许喜欢这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生物。即使后到的游客已经移动到下一个水槽,一之濑依然紧盯著翻车鱼不放。

等我搜集到第三个印章时,已经下午了。我们决定先回到有美食街的入口附近吃午餐。

菜单上有很多海鲜盖饭或寿司这类的海鲜品项,我点了放有红肉和中腹肉的鲔鱼盖饭、螃蟹汤;一之濑则点了放有竹荚鱼和白子(鱼的精囊)的前滨盖饭,以及章鱼形状的章鱼烧。

室内的座位也很空,不过我们选择坐在人更少的露台座位。从露台座位可以将太平洋一览无遗,还能听见海浪声。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她因此拨了好几次头发。因为就在海边的关系,海产非常新鲜,跟平常吃到的海鲜盖饭截然不同,十分美味。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竹荚鱼。」

一之濑目瞪口呆地说道,于是我骗她:「那是当然,因为是把展示的鱼现捞现宰的啊。」没想到她竟然相信了,大受打击地回答:「竟然是展示的鱼啊……」怎么可能是嘛……大概吧!

饭后休息时,我发现一之濑的视线望向一组携家带眷的客人。

那是一对父母带著小女孩的一家三口正在露台座位用餐。一之濑好像是在看那名小女孩手上拿著的海豚玩偶。

我半开玩笑地对死盯著不放的她说道:「你想要玩偶的话,我买给你。」

「那跟我小时候很珍惜的玩偶一模一样,我才看的。」

她如此说道,露出似乎在表达她并不想要的笑容。

「原来你也会珍惜玩偶喔。」

「因为那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一之濑凝视著海豚玩偶说道。

「我上幼稚园的时候,我们一家去了水族馆。回家时爸爸买了像那个小女孩手上的海豚玩偶给我。我去哪里都带著它,长大后也摆在房间当装饰。」

说起玩偶的她,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事。

「那个玩偶该不会也被你继父扔掉了吧?」

我如此询问后,她便缓缓点头。

「继父以我不去上学这件事为理由,把它丢掉了。不只玩偶,还有我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我当然有抗议,但他坚持除非我去上学,否则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根本不听我的话。」

她低著头有些自嘲似地说道;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听见女孩的笑声后,一之濑再次望向那一家三口。

爸爸做出夸张的表情逗小女孩发笑,妈妈看著两人也跟著微笑起来。典型的幸福家庭,就是那种家庭吧。

一之濑望著眼前光景的姿态,好像在看著以前的自己。

而我小时候一直待在育幼院,我一出生就被拋弃了。

我这个弃婴不知道父母的长相,每次去同学家玩或是看见感情融洽的家族都很羡慕。

我求之不得的东西,本来是能无条件得到的。看见他们不用渴求就能得到,还视为理所当然的模样,令我妒火中烧。

我无法饶恕这样的现实生活。

这就像是诅咒,光是看见陌生的家庭就感到嫉妒,受自卑感折磨。

一之濑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眼前的一家人跟她的家庭是天差地别,即使放弃自杀,诅咒也不会消失。

是否该说些什么体贴的话来缓和诅咒?

我思考著要讲些什么样的话,却始终想不出来,反而是一之濑先开口:

「已经这么晚了,接下来要不要去看企鹅?」

一之濑拿起吃完的餐具,站了起来。结果我还是没想到什么体贴的话,只能跟在看著导览地图走路的她的身后。

玻璃窗前面聚集了人潮,看见企鹅摇摇晃晃走路的姿态,真是疗愈。一之濑也发出雀跃的声音,直夸「可爱」。

走下楼梯可以观察水槽内的状态,能看见在水中轻快游泳的企鹅身影,那模样彷佛在水中飞翔。

看完附近展示的海獭和海豹后,我们接著去接触区摸海星,在集满印章的同时也逛完水族馆一圈。

「你还有其他想逛的地方吗?」

「我想看海豚和海狮秀,一起去看吧!」

正好表演秀就快要开始了,于是我们急忙前往会场,现场已经大排长龙,最后总算找到后面的位子。

会场内音乐响起,表演秀开始了。主角海豚登场后,时而旋转跳跃,时而让训练员坐在背上游泳,展现出各种花招。

如果跳跃力道猛烈的话,还会溅起水花,可以听见前排的人传来「呀!呀!」的欢呼尖叫声。跳起的海豚会去顶位于高处的球,海狮则会灵巧地用脸接球,每当它们展现什么才艺时,现场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

「哇啊!好厉害喔!」

坐在我旁边的一之濑开心地拍著手。比起看秀,我更在意露出平常不曾展露的笑容的她,总是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表演秀在海豚与海狮亲吻下结束,会场充满掌声。

回去时,因为集满印章而得到一个画著海豚图案的大徽章纪念品,我把它送给一之濑,这个大小的话应该不会被她继父发现。

走出水族馆后,在等待公车来临的空档,我们决定沿著海岸散步。

「不知道那群沙丁鱼有几只呢?」「翻车鱼好可爱喔。」「会发光的水母真漂亮。」「海豚海狮秀真精采呢!」一之濑沿著海岸开心地边走边说,不知为何,连我也跟著开心起来。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一直想看海豚秀了。」

「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吗?」

「没有看到最后。本来为了近距离观看而坐在前排的位子,但当时年纪还小,被飞来的水花吓一跳……」

一之濑虽然感到难为情,提到这个回忆时还是很开心。

「结果嚎啕大哭,为了不打扰到周围的人,看到一半就离开会场了。后来爸爸才买海豚玩偶安慰无法看完秀的我。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著总有一天要再去看一次。」

若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所谓的「总有一天」将永远不会到来。我心想:既然有想去的地方,干嘛不一开始就说出来?

「这样啊,那不枉我们跑这么远呢。」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露出满面笑容。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笑得十分幸福的她,是这些日子以来最闪耀的模样。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天真无邪,看起来就只是个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这一瞬间令我忘记她是那个想要寻死的少女。结果她马上把头转回去,只能看见她那片刻的表情,著实令我觉得遗憾。

「你玩得开心就好。」

我勾起嘴角微笑,小心不让走在前头的她发现。

回程也买了对号座票,坐著回家。我首先放倒座椅躺下,而一之濑则是浏览变得绉巴巴的水族馆导览图和集章册,时而拿起海豚徽章欣赏。

我原本看著欣赏战利品半晌的她,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她似乎也累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她也在旁边睡著了。

闭眼的她,睫毛形成影子,她的睡脸美丽漂亮、毫无防备。每种生物睡著时都毫无防备,但与平常在意别人视线的她反差太大,感觉一直看下去也不会腻。

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她原本穿著的开襟衫,避免吵醒睡得正香甜的她。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今天会小心回家的。」

「不只今天,每天都要小心啦。」

我们在最近的车站解散,我目送一之濑的背影离去后才回家。

回到公寓搭乘电梯时,正好和住在其他楼层的一家子搭同一班。爸爸拿著大型的购物袋,妈妈则是握著笑咪咪的小女孩的手。

若是平常看见这种幸福家庭,我通常会涌起负面情感。

然而直到那一家子离开电梯后,负面情感并没有出现。

「相叶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看见小女孩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一之濑最后展露的那个笑容。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听见有人跟我道谢了。

原本认为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如今或许多多少少存在著一点价值了。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她第十九次自杀。

离上次自杀经过三个星期以上。

这还是一之濑第一次这么久没有自杀。如果是不久前,我还会积极地认为「自杀的频率减少了」。

不过,我无法坦率地感到欣喜。

老实说,我反而十分震惊,在水族馆归途展露天真笑容,那样开心的她,竟然再度自杀。

以往我也并非毫无感觉,可是这次心情特别失落。最近跟一之濑相处得不错,感觉关系有变熟,她却没有向我求助,让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慨。

而且累积了不少疲劳,这一星期以来我几乎没闭眼,因为我一直在查询新闻和网路。一方面期待一之濑没有自杀,又忍不住怀疑她怎么可能过了三个星期还没自杀。

平常我会隔三小时查询网路新闻或铁路讯息。之所以频繁地查询,是因为必须早一秒知道她自杀的消息,让时光倒流。

如果没有在她自杀后二十四小时以内回到过去,便覆水难收。还必须考虑我抢先到达自杀现场的时间与搜集自杀现场资料的时间,做好准备回到过去,也能缩短监视一之濑时银表暂停的时间。

因此,邂逅一之濑后,我的生活节奏产生巨大的变化。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很疲惫,即使仔细确认,也会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漏了新闻而一直调查下去。必须每隔三小时就起来一次,所以无法睡得安稳。

何况,无论我再怎么注意,要是报导太慢或根本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就没戏唱了。如果一之濑在家自杀的话,会被报导出来吗?恐怕不会吧。之前都只是奇迹般地正好都有搭上线。

否则一之濑人生结束的那天,我可能根本没有发现就这样过去了。

所以等待的时间令我十分惶恐。

去完水族馆两个星期后依旧没有新闻报导时,我的内心便涌起一阵不安,担心「是否漏看了报导」或是「其实只是没有上新闻,早就已经自杀了」。

于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每隔两小时查询新闻,应该说,就是我失眠睡不著。即便躺在床上也心心念念著:「会不会几分钟后就上新闻了?」「有没有忘记设闹钟?」无法放下手机。尽管之后便开始昏昏欲睡,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但在梦里也继续在搜寻新闻,根本无法消除疲劳。

持续这样的生活一个多星期后,终于看见有人自杀的报导。

一名女中学生从车站月台跳轨自杀,因为是一之濑经常跳轨自杀的那个车站,所以即使报导中没有提及名字,我也知道是她。

找到自杀报导时,我对倒流时光还来得及一事感到安心,同时也对她自杀一事感到失望。这已经是她第十九次自杀,我却仍然不习惯,反而害怕她死掉。

我之所以妨碍她自杀是为了替自己找藉口,消除罪恶感。尽己所能却仍然阻止不了的话,也无可奈何吧。反正阻止她自杀,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罪恶感什么的,不要在意就好。

我不断说服自己,以便随时接受她的死亡。这也是我死前的消遣,并非真心在妨碍她自杀。

所以,就算无法妨碍她自杀,我也不会大受打击。

──理应是如此才对。

我倒流时光,坐在月台的长椅上。

平常我会一边滑手机一边等她,但今天没有那个心情。

我在想自己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向一之濑攀谈,又要如何对待她。不能按照以往的方式,效果有限,必须事先想好对策。

我的大脑运作著,但是周围的人谈笑风生所形成的噪音,搅乱了我的思绪。谁都没想到接下来会有一名少女跳轨自杀,让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拚命思考的举动真逊。

在这段期间,疑似使她丧命的那班电车显示在发车资讯板上。

然而,却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通常我会装作情报提供者,确认她跳轨自杀的月台与位置后再让时光倒流。不过这次因为身心俱疲的关系,我没有好好调查她跳轨时的位置就回到过去了。她以往都选择在月台的最后方跳轨自杀,我猜这次应该也是一样吧。

前一班电车驶离月台后,一之濑依然没有现身。我从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平常这时间她早就该来了。

万一她跳轨的位置不是月台的最后方,就必须找到她才行。

焦虑得苍白无血色的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在月台上徘徊,一个人一个人确认,避免与她擦身而过。

尽管内心焦急,脚步还是不慌不忙地快步行走,不过看见列车资讯看板上显示「电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月台边」后,我的步伐开始加大。

即使沐浴在周围人的视线中,我仍然不断奔跑。无论如何必须在电车驶进月台前找到她才行。

就在我的焦虑达到颠峰的瞬间──

一之濑经过我的眼前。

我立刻回头望向后方,确认她的长相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你啊……让我担心死了。」

我叹了一大口气说道后,一之濑便回过头。

看见她的表情,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哭过。

双眼通红、脸颊湿润。她颤抖著双唇甩开我的手。

她一语不发打算离开;我再次抓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低下头遮掩住脸庞,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我没事。」

电车驶进月台产生风压,她一闭上眼,眼泪便潸然落下。她那头黑色长发随风飞舞飘向后方,露出泛红的耳朵。

「……放开我。」

我一点一点放松手的力道后,她的手臂便从我的手中溜走。

她紧咬双唇,默默无语地迈开脚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追在啜泣时抽动著身体的她的身后。

走出验票口后,她虽然时不时会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但仍然一语不发。所以我也稍微拉开距离守护她,继续走在她身后。

一之濑前往的地方是邻接住宅区的公园。

附近还有另一个公园,小朋友踢足球、玩游乐设施的欢乐声,甚至传到这边的公园。

不过,我们目前所在的公园空无一人。

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孤零零地摆放著油漆剥落的溜滑梯与生锈的秋千。男女共用的厕所外墙已变成鼠灰色,小便斗就设置在入口看得见的位置。

我想根本没有人会特地跑来这座公园。

所以一之濑才选择这座公园吧。

一之濑走进只有一间的厕所隔间,我在不远处等待她出来。然而过了三十分钟她依然待在里面。

我走到厕所前确认她的安危,结果却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我看著被杂草覆盖的长椅心想:看来她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我背对厕所,继续倾听她的啜泣声。对面的公园传来孩子们活泼的喧闹声,不和谐的声音扰乱我的思绪,我自顾自地将放在口袋的游乐园入场券捏烂。

在车站月台抓住一之濑的手臂时,我看见她手臂上有瘀青,大概是跟家人吵架,被打了吧。

我好想在公园的正中央呼喊:别多管闲事了。

最近一之濑的表情明显比以前更加开朗,自杀的频率也减少了。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自杀。

然而却因为照理说应该要支持自己的家人,害她决定再次寻死。

不可饶恕!你们将她逼上绝路干嘛?要是你们好好理解她、支持她,她搞不好会重新考虑不要自杀。

都是霸凌她的那些人和不理解她的家人害的。

我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我也是导致这个状况的原因之一。

要是我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她就不会挨揍,也不会关在这种骯脏的厕所哭泣了。

将她逼上绝路的,会不会其实是我?

我看著远处公园一隅的乌鸦,想起小时候的事。

刚上小学不久,我曾在放学后捡到一只乌鸦雏鸟。

看见蹲在地面的雏鸟,我以为它跟父母亲走散了。我判断与其放任它在汽车或自行车会通过的路边,不如把它带回家比较安全,便带著雏鸟回家,放进家里的笼子里。

隔天,我将装有雏鸟的笼子放到庭院后,便去上学了。我想说放在庭院,寻找小孩的父母应该会发现它吧。

放学回家后,我看见装著雏鸟的笼子翻倒在地,也找不到雏鸟的踪影。当时的我看著翻倒的笼子,将这个状况理解为:「搞不好是它父母亲发现它,带它一起回去鸟巢了。」

然而,现在的我已不认为它当时有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乌鸦有个习性,会拋弃没有成长希望的雏鸟。也就是说,那只雏鸟很有可能被父母亲拋弃了,跟我这个弃婴一样。

而且,我也不认为鸟妈妈鸟爸爸会把沾上人类气息的雏鸟带回鸟巢。从笼子翻倒这个状况来判断的话,那只雏鸟应该是被其他鸟类或野猫攻击,吃掉了吧。

然而当时的我却坚信它是回到父母身边而欣喜不已。明明救不救它结果都一样,我却因为做了无意义的事情而感到欢欣。

跟现在妨碍一之濑自杀是同一个道理。

自从她开始展露笑颜,我就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多少帮上了一点忙,结果关键时刻她却没有向我求救,我到底有多自以为是?

也许一直妨碍她自杀,结果也不会改变。既然如此,我不惜劳神费力地妨碍她,有意义吗?难道不是利用她来自我满足,不断折磨她吗?

我好害怕。害怕对一之濑见死不救;害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明明无论她的下场如何,我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说。

等待了将近两小时后,后方才响起「喀嚓」一声。

「……你还在啊?」

一之濑挪开视线,试图遮掩她红肿的双眼。

「你肚子饿了吧?要去吃东西吗?」

我佯装平静,以平常的口吻询问道。

不过,她大幅度地摇摇头,轻声回答:「我今天要回家了。」我也简短地回覆:「这样啊。」之后便再也挤不出一句话。

我在桥的不远处与她分别后,独自走进附近的家庭餐厅。

我连泡泡面的力气都没有。坐到角落的一张双人桌的沙发后,我点了牛肉烩饭。平常三两下就吃得一乾二净的牛肉烩饭,今天看起来量特别多。

当我拿起水杯喝水,打算饭后休息片刻再回家时──

「好久不见。」

看见如此向我寒暄的人物,我吓得呛到。

因为在我眼前的,是死神。

穿得一身黑、不健康的苍白肌肤、一头银发。除了手上拿著咖啡以外,外表和服装都跟我遇见她时一模一样。

在我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死神坐到我眼前的椅子上。

「没想到会再和你见面。」

自从收下银表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见过死神。我们没有交换联络方式,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所以我大吃一惊。当然,我只是吃惊,并非想见到她。

「今天我是来给你忠告的。」

死神如此说道,发出声音喝咖啡。

我心想:她所谓的忠告是指什么?今天是与死神交易后的第二次六月二十五日,也是余命三年的一半,她是特地来告诉我,我的寿命只剩一年半吗?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的时候,她否定道:「不是的。」我在心中抗议:别随便读取别人的心啦。

死神看著我的眼睛说:

「你这样下去会后悔喔。」

「后悔?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继续与那名少女,一之濑月美牵扯下去的话,一定会后悔放弃寿命。」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与当初看穿我想自杀时一样。

如果我继续妨碍一之濑自杀,会后悔舍弃寿命?

我不明白她所言何意。

不过,死神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光是读取人心就能预测未来吗?她都能读取人心,交换能让时光倒流的怀表了,就算能预知未来也不足为奇吧。

不对,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未可知。

因为我绝对不可能会后悔舍弃寿命。

「可以收拾您的餐盘吗?」

当女服务生回收吃完的餐盘时,我也一直盯著死神。等女服务生一离开,死神便矫揉造作地叹了一口气,一副嫌麻烦地说道:「你似乎还没有理解呢!」

「你算是已经自杀了喔。结果你又去妨碍别人自杀,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等于是在说好死不如赖活著。你烦恼到最后选择了自杀,你是打算重蹈覆辙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继续说服一之濑,我也会因此产生活下去的欲望,而感到后悔吗?」

死神点头,「是的。」我对此嗤之以鼻,「不可能。」

「你说妨碍别人自杀很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吧。你既然能读取人心,那么不用我说也知道,应该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想在最后帮助别人再死吧。」

在得到银表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既然要死,希望自己能死得有意义」。

好比说,有小朋友为了捡滚落的球,快要被车撞到,我因为保护那个小朋友而死;或是冲进火场救被遗留在原地的小朋友,结果只有小朋友得救,我有点憧憬像漫画或连续剧中会出现的那种死法。

美其名是自我牺牲,其实并非如此。

我觉得为谁牺牲,会让自己产生价值。逃避现实、不肯磨练自己的我也能轻易产生价值的方法──

那就是自我牺牲。

并非是想要助人,只不过是想在最后为自己的人生镀金再死。跟妨碍一之濑自杀一样,不过是自私的伪善罢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这种想法。不过,大概有一堆人想要「死得有助益」吧。毕竟有人登录成为捐赠器官者,所以这种想法应该可以成立。

「既然如此,相叶先生。」死神开口道,

「你为何对一之濑月美如此执著?」

死神得意洋洋地接著说:

「没必要特意拯救想死的人吧?别拯救一之濑月美了,改拯救其他因为意外事故身亡的人就好,那只表能拯救许多人喔。」

「我只是想说,考虑自杀的人想拯救别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妨碍一之濑自杀的理由不只如此,我想一扫我内心的阴霾,所以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你的意思是,你同情一之濑月美?」

死神放下喝光的咖啡杯,向我提问:

「那你为什么同情她?」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

「因为她跟你很像,是吗?」

死神自鸣得意地微笑道。

「即使自杀的原因不同,你们还是很像。」

我的确有无数次将一之濑与以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像是总是一个人、常去桥上看风景、在水族馆看著别人一家子这些部分。

但那又怎么样?

「就算我们很像那又怎样?难道她放弃自杀,我也会改变想法吗?」

我的人生轨道从一开始就毁坏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修复,根本不可能想要活下去。

「谁知道?那可难说喔。你也未必拯救得了一之濑月美。」

说话语气像是在挑衅人的死神,令我感到很烦躁。

「就算我真的感到后悔,也不干你的事吧?」

我如此回嘴后,死神便皱起脸孔,呢喃道:

「这样就太无趣了。」

「无趣?」

死神一脸忧郁地用手指敲打桌面。

「相叶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银表跟你交换寿命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像你有读心术。」

「那么,我先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把银表交给你吧。」

为什么死神要跟我用银表交换寿命,我虽然好奇,却不曾深入思考过。

「我从小……」

死神娓娓道来。

「最爱杀死虫子了。」

「啥?」

「少啰嗦,听我说完。」

我猜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很无聊吧,但我还是决定默默听下去。

「不是马上杀掉,而是先夺走那只虫子的长处。如果是蝴蝶或蜻蜓的话,就扯掉它们的翅膀;蚱蜢的话,就拧断它的脚。如此一来,它们的外表和动作就会变成别的生物。看见没有翅膀的蝴蝶,很少人会认出那是蝴蝶吧。我最喜欢观察变成那种姿态也想拚命逃跑的它们,直到不再动弹的模样。」

我心想:果然很无聊。

「重点在于,为了能观察得长一点,我会喂它们食物或救助它们。偶尔会因为帮太多忙而让它们逃走就是了。」之后死神也露出一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般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对她说:「你这兴趣还真是低俗。」反正她随时能看穿我的心,不需要客气。

「所以我才把银表交给你们这种人类啊!」

她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问我:

「相叶先生,你认为人类的长处是什么?」

「人类的长处?」

「我认为是沟通,因为这是在人类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能力。你既然想死,应该明白吧,大部分寻死的人都是被孤立的。你之所以看一之濑月美觉得她生活得很辛苦,也是因为她缺乏人类的长处。」

「也就是说,在你的眼中,我们看起来就像没有翅膀的蝴蝶吧。」

死神若无其事地颔首道:「没错。」

「我虽然能读取人心,却读不出虫子的心。于是有一天,当我正在观察一只临死之际的虫子时,突然心想:『现在这只虫究竟在想什么事情呢?如果它是人类的话,我就能明白它的心了。』所以我便开始观察起企图自杀的人。」

死神望著窗外继续说道:

「不过,观察快要死的人类一点儿都不有趣,因为他们对生存太不执著。我想观察的明明是像虫子一样垂死挣扎到最后的人类,他们却轻而易举地丧了命。」

「所以──」死神强调般地说道。

「我决定给他们饲料,让他们不会马上死掉。」

「原来如此啊。」我说出这句话后,死神便微笑回答:「没错,正是如此。」

「我想观察舍弃寿命的人类慢慢感到后悔的模样,才把银表交给他们。」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脱口而出:「这理由还真是胡闹。」

「过去有许多人临死前感到后悔。」

死神眉飞色舞地说道;我问她:「还有其他舍弃寿命的人吗?」她回答:「是的,因为我会先读取人心,只跟愿意与我交换的人交涉。」

「你似乎认为看到终点才会涌现活下去的欲望呢?正是如此,大家一开始都是一样的想法。打算在剩下的三年制造快乐的回忆、倒流时光以达成某种目标,短时间会变得积极。然后在变得积极的这段期间发现自己的本质。」

「本质?」

「是的,因为只要让时光倒流,就能抹去失败的痕迹。原本胆小怕事的人变得不怕失败,有时候凭藉著气势,甚至能无往不利。一旦有了自信,周围的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便和以往不同。接著便会后悔不已地发现:『原来只要一点点调整,就能重获生机啊!』」

我心想:有那种人存在也不足为奇。

「我不懂耶。既然你希望人类后悔,那根本没必要给予我忠告吧?」

「因为使用银表的方式太无聊了。」

死神露出一副由衷感到乏味的表情说道。

「使用方式哪有分什么有趣无聊的?」

「这可就因人而异了。」

「听好了!」死神开始谆谆教诲:

「大部分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类,一开始会先赚取金钱,挥金如土地大玩特玩,接著慢慢觉得玩腻了。你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吧!但是那些人通常不会妨碍一个想死的少女自杀,而是追求刺激。有人会将倒流时光的能力作为挡箭牌,沾染犯罪、暴露攻击性;也有人装作一副能预知未来的模样,获得注目,试图满足自我表现欲。使用方式因人而异,但都是为了满足欲望而使用银表的力量,恣意妄为。」

「然而……」死神接著以藐视人的眼神看著我。

「你的使用方式不只无聊,甚至打算自我后悔。」

「我不那么认为,我也是随心所欲在使用银表啊。」

「但你似乎累积了不少疲劳呢。」

我无言以对。不过,我自认为是为了自己才使用银表妨碍一之濑自杀的。无论死神怎么说,我都是为了自己。

「请你多多为了自己的欲望使用那只银表,因为愈是依赖那只银表,你临死的下场才会愈滑稽。」

死神说了一大堆后,补充一句:「多让我娱乐一下嘛!」

我又不是为了娱乐这家伙才舍弃寿命的。

也不是为了后悔而妨碍一之濑自杀。

「我没有义务配合你的自由研究。」

我拿起发票站起来,对死神十分肯定地说:

「我会继续妨碍她自杀,也没有要后悔的意思。」

我只剩一年半可活,我要为了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且,这家伙似乎无法预知未来。

从她刚才的发言就能知道,假如她能预知未来,才不会将银表交给用来做无聊事的人类,说我会后悔,也不过是猜想罢了。

要是以为能读取人心就无所不知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相叶先生。」

当我正要离开座位的瞬间,死神叫住我,我停下脚步。

「所有得到衔尾蛇银表的人,最后都感到后悔不已。」

死神坐在位子上,没有望向我,如此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只会把银表交给会后悔的人。」

死神转头看著我的脸,微笑道。

「毕竟我能读取人心嘛!」

听见这句话,我报以微笑。

那么恭喜你──遇见第一个不会后悔的人。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一日,星期三,天气晴。

这一天,我的手机响起声音。

来电铃声把正在睡觉的我吵醒,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闹钟。以往我用来上网、设闹钟、看日历的手机,第一次发挥它本来的功用。

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是一之濑打来的!

应该说,只有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用刚起床的沙哑声音询问:「怎么了?」

「我想死。」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

我问她在哪里,但我刚睡醒,头脑转不过来,决定约在老地方的那座桥和她碰面。通话结束后,我想要确认时间,视野却一片模糊、看不清萤幕。我在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状态下走向盥洗室,朝脸上使劲泼了一把冷水。

急忙准备后,前往老地方的那座桥。

时刻尚早,是上午十点,我强迫刚起床的身体活动奔跑。

到达那座桥时,一之濑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该不会是打算放弃自杀……」

「不是的,因为我今天想去一个地方。」

一之濑不仅打电话给我,还主动提出有地方想去。

这还是头一遭。我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而捏了捏脸颊,然而一之濑只是对我投以冷漠的视线。「你在做什么啊?」

一之濑对我招了招手;我问她要去哪里,但她说是秘密,不告诉我。与平时完全相反。我跟在她身后,满头问号。为了保险起见,我再次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结果只换来一之濑轻蔑的眼神。

「今天你……有点奇怪耶。」

我回嘴:「奇怪的是你吧!」

「你之前一直强调没有想去的地方,这次怎么这么突然?」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嘛。一之濑如此回答,但我只觉得她在敷衍我。我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天的她确实与平常不同。

还好这次她愿意跟我交流,不像上次几乎无法交谈。实在比上次哭泣时看起来开朗多了。

徒步二十分钟左右来到的地方,是当地的国营公园。

那座公园大到一天无法逛完,也有许多人特地远道而来,是当地唯一的观光景点,我小时候也来过几次。

在入口处必须付入园费,一之濑打算连我的份一起付,被我阻止了。

不过,她握著零钱不肯退让,坚持今天由她付钱。因为让中学生付钱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争执了几分钟。

最后决定猜拳,赢的人付,然后我赢了。

通过入园大门后,一条大得像河川的水路笔直地延伸到视野的前方。

水路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喷水,可以听见水花的声音。水路的两侧有两排林荫大道笔直地延伸而去,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带著小朋友的民众以及老夫妇走在那条林荫大道。

时序进入七月,天气变得有点热,因此水花声听起来特别凉爽。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脚下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宛如处于森林之中。

「我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

一之濑有别于平常边走边警戒的态度,表情十分沉稳。欣赏风景的她,眼神十分柔和。我开口:「我好像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于是,她面带微笑地回答:「那就好。」

穿过水路两旁的林荫大道,沿著道路走,便看见一个大池塘。池塘上漂浮著几台天鹅船和桨船,水面映照出清晰的蓝天。

我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瓶弹珠汽水,把其中一瓶递给一之濑。看到弹珠汽水,心中就涌起一股怀旧的感觉,虽然对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弹珠掉进瓶子里,冒出细小的气泡。一之濑似乎不知道怎么打开弹珠汽水,经历了一番苦战。我帮她打开后,她便轻轻鼓了鼓掌。

碳酸在口中炸开,一口气滋润乾渴的喉咙。一之濑大概是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吧,只见她盯著瓶子里的弹珠,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喝完后,她从池塘的栏杆朝水面挥了挥手。于是,水面聚集了无数条鲤鱼,大概是误以为能吃到饲料才聚集过来的吧。

说到这里,我买弹珠汽水时,店里好像也有卖鲤鱼饲料。我回到商店,买了鲤鱼饲料递给她后,她便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

附近有船屋,我们决定一边踩天鹅船,一边喂鲤鱼。

在观光地区经常看见两人乘坐的天鹅船,大概是使用了好几十年吧,坐上去的瞬间便嘎吱作响,油漆斑驳脱落,连方向盘也生锈了。我在乘坐之前很担心自己是否会晕船,现在则是忧虑是否会沉船。

我们两人一起踩踏板,不过前进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慢。不仅没前进多少,踏板还很沉重,我怕一之濑那双纤细的双腿会折断。

「相叶先生你看右边,我看左边。」

一之濑一本正经地寻找鲤鱼,不过鲤鱼马上就从对面靠了过来。

应该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被一大群鲤鱼包围了,数量多得不计其数,连一之濑也惊吓地说:「有点可怕呢……」

投喂饲料后,鲤鱼便啪唰啪唰地跳出水面,溅起水花。我焦虑地想著应该不会翻船吧。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下,一之濑依然忘我地喂饲料,从船上探出身子。我从后方抓住她的衣服,避免她落水,但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即使喂完饲料,鲤鱼仍旧不肯离开船边,于是一之濑开始与鲤鱼对话:「抱歉喔,已经没有饲料了。」我无法忘怀她哭泣时的表情,始终耿耿于怀,看见她一如既往,我才安心了一些。

坐完天鹅船后,我们在公园内四处走走逛逛,然后去美食街享用迟来的午餐。我们点的是装在免洗容器的普通乌龙面,但在这种场所用餐,吃起来特别美味,真是不可思议。一之濑吃完乌龙面后,还吃了霜淇淋。

商店里贩卖著球具、飞盘等各式各样的玩具,我不太想做剧烈的运动,所以买了泡泡水和野餐垫,前往位于园内中央的草地。

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在眼前扩展,上头铺著无数张野餐垫,有正在享用自带便当的老夫妇、与小孩玩球的父亲、跟宠物狗玩飞盘的情侣等,各自乐在其中的样子。

草地中央耸立著一棵大树,就像是这座公园的地标,不过从这里望去,距离很远,看起来很小。我们走在草地上,朝那棵大树前进。

抵达大树的树荫下,铺好五彩缤纷的野餐垫后,我们两人便坐在上头,虽然底下凹凸不平,一之濑却若无其事地采取跪坐的姿势。不痛吗?

起风时,斑驳的树影便随之摇曳,响起微弱的树叶摩擦声。

树荫外传来笑声,眼神不自觉朝声音来源望去。视线的前方有一对小情侣正在打羽毛球。因为风的关系,女友击打羽毛球后会越过男友飞得太远,男友击打羽毛球后则无法飞向前方。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打羽毛球了,而是其他游戏了,不过两人都笑得乐不可支。

像这样观察其他人,树荫里与树荫外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就像是个从树荫里的世界一脸羡慕地望著外面世界的旁观者。

实际上,如果一之濑不在我身边的话,我应该会显得格格不入。

放眼望去,很少有人独自来这座公园。就算有,也是在写生或躺在野餐垫上睡午觉,看起来十分融入。

我能肯定地说,如果我一个人来这里,绝对没办法融入。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我跟树荫外的人们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那份差异让我被孤立。

除非消弭这个差异,否则我不会打消想死的念头。死神说我跟一之濑待在一起会后悔,那怎么可能。假设一之濑放弃自杀,我们也不会一起来到这座公园了吧。结果只是回到原本的生活而已。

无论如何,我后悔舍弃寿命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情的时候,一之濑突然跳起来。

「虫!有虫!」

她拉著我的衣服,指向野餐垫的边缘。

有只小蚂蚁在走路。

「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抓起蚂蚁,放生到树干上,不过一之濑在那之后还是不断确认野餐垫上有没有虫。

我从袋子里拿出泡泡水,递给心神不宁的一之濑,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两根绿色吸管,四个加了泡泡水的粉红色容器,两个人分,一起吹泡泡。无数的泡泡从吸管轻飘飘地飞出,飞到树荫外,立刻失去了踪影。

「你好不适合吹泡泡喔。」

在树荫外吹泡泡的一之濑嘻嘻笑道。

「我有自知之明啦。」

相反地,吹著泡泡的一之濑则是美得如诗如画。她也彷佛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般,看起来十分梦幻,非常契合。

我从树荫处一直凝视这样的画面。

「我说,要不要来比赛?」

我问回到树荫下的一之濑。

「比赛?」她歪头回答。

「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败者要听从胜者的话。」

一之濑做出思考数秒的动作后,死盯著我不屑地说道:「要是你赢了,你肯定会要求我放弃自杀吧。」我回答:「那可不一定。」不过她似乎根本不相信我,反问:「是吗?」

「我知道了,我不会要求你放弃自杀,这样总行了吧?」

我如此提议后,她虽然露出猜忌的表情,最后还是答应了。

两人站在同样的位置吹一次泡泡,谁的泡泡飞得远,谁就获胜。定好详细的规则后,一之濑先吹。

她鼓起脸颊用力吹,结果吹出一个大泡泡,没飞出树荫就破掉了。

我见状,深信自己稳操胜券。

我吹的肥皂泡泡飞得很顺利,再加把劲就能飞出树荫,而且还剩下好几个没破。我盯著泡泡,心想自己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获胜吧。

就在这个时候。

两双小手弄破了我吹的泡泡。

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绕著树木周围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弄破了泡泡。

大概是读幼稚园的年纪,两人五官很像,一定是兄妹或姊弟吧。

我不知所措;一之濑在我旁边忍笑。

「刚才那次不算,我再吹一次。」

我再次吹出泡泡,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小朋友弄破了。而且两人觉得很有趣,开心得蹦蹦跳跳。

「他们好像希望你再多吹一点泡泡呢。」

一之濑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拜托两个小朋友离开那里,但他们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之后我也继续说服他们,不断吹出泡泡,但还是全军覆没。我完全变成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玩伴,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吹泡泡,这次换一之濑从旁边用手指戳破泡泡。她穿上鞋子,直接奔向那两个小朋友。

「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好吗?」

一之濑双手扶膝,温柔地对两个小朋友说道,看来是打算陪他们玩耍。异常开朗的她令我有些心动。「相叶先生,快点快点!」她拍了拍手,要求我吹泡泡。

我使劲吹出肥皂泡泡后,小朋友们便嬉闹地追著泡泡。一之濑似乎对他们手下留情的样子,虽然做出打算弄破泡泡的动作,其实还是让著他们。

一之濑玩泡泡的模样,十分开朗、天真无邪。

近似水族馆回程时露出满面笑容的她。笑得比谁都幸福的她有种魔力,令人不自觉地想疼爱她。

一之濑平常总是面无表情,要逗她笑并不容易。如果她不是想要自杀的少女,而是普通女孩的话,应该就能常常看见她的笑容了。真是可惜。

玩了一会儿后,寻找小朋友的父母发现了我们,向我们道谢后,便带那两个小朋友离开。临别之际,两人大幅度地挥著手说:「下次再一起玩哟。」一之濑面带笑容地挥手回答:「下次见。」我也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走掉了呢。」

一之濑转头时,我把肥皂泡泡吹向她。

「呀!不用再吹了啦!」

「什么叫『我们来比赛谁能弄破最多泡泡』啊?看我怎么对付你!」

「相叶先生!会沾到头发啦!」

我一边吹著肥皂泡泡,到处追逐笑著逃跑的一之濑。

无数熠熠生辉的肥皂泡泡在她四周漫天飞舞。

「看我反击!」一之濑也拿出泡泡水,我们两人兴奋得像小学生一样互吹泡泡。

我很想永远欣赏一之濑天真无邪吹著泡泡的模样,无奈我和她都耗尽了体力,马上便气喘吁吁地回到树荫下。

我一屁股瘫倒在野餐垫上;坐在旁边的一之濑也双手撑在身后,仰望树木调整呼吸。

当我仰躺望著随风摇曳,从枝叶缝隙中洒落的阳光时,心情有点奇妙。

对我目前在这里一事感到奇妙。我本以为会独自度过三年的余命,然而现在却像傻瓜一样嬉闹,仰躺在野餐垫上。

自己像「普通人」一样融入草地的这个状况令我难以置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一之濑非死不可呢?」

我看著旁边的一之濑,思索著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事。

我当然明白她自杀的理由,因为跟家人处不来,也没有朋友,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她非自杀不可?

她不就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吗?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她愿意,就能不用自寻死路也能活下去。她存活在这个社会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一之濑却选择自杀,而我则是妨碍她寻死。

导致她选择自杀的命运和社会,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净是些不合理的事,所以我才想快点关掉这场垃圾游戏的电源,选择舍弃寿命。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认同她选择自杀的这个行为。

「你真的无意放弃自杀吗?」

我仰躺著询问一之濑。

「只要你肯放弃自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你想报复霸凌你的那些人,我会帮忙;也能每天买娃娃送你,直到你继父不再扔掉你的娃娃。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肯放弃自杀。」

我将真心话直接化为语言。

我希望她放弃自杀,仅只如此。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想要消除罪恶感或替自己找藉口,只是单纯地想要阻止一之濑月美自杀。

不过,一之濑的回答却是「很抱歉」。

「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是想在最后向你道谢。」

我反射性地坐起上半身,问道:「最后是什么意思?」

一之濑没有望向我,而是望著远方的天空说道:

「我明天要跳桥自杀。」

那一瞬间,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满足,也像是豁达。平静、刚强、没有迷惘,坚决不接受我的真心话的表情。

「我想至少在死之前向你道谢。」

「不,等一下。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况且你也没理由向我道谢啊……」

我急忙想要说服她,结果她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才没那回事呢。」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没有人愿意支持我,就这么独自死去。实际上,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早就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依旧维持著沉稳的表情、平静的声音接著说:

「你阻止我自杀的时候,我其实松了一口气。一想到竟然也有人会担心我,就感觉得到了救赎。虽然我总是说一些卑微又反抗的话……但其实我很开心。」

一之濑再次微笑,好似在掩饰难为情似的。

我过去是为了自我满足才妨碍她自杀的,听到她向自己道谢,内心五味杂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所以希望她放弃自杀的心情越发强烈。

我抓住一之濑的肩膀。

「那你就不要自杀,继续活下去不就得了?」

然而,她却摇头回答:

「这半年来与你一同度过的时光,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但那不过只是暂时止痛而已。就算我再怎么告诉自己必须去上学,但只要看见制服,不安的浪潮便会将我淹没,让我想要逃跑。我没有勇气返回校园,也没有自信与家人一起生活下去……就算活著,也只是一直烦恼,我好累,我已经受够了。」

我轻轻抽离抓住她肩膀的手。

「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支持我,但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你带我到处去玩,又帮我出钱……真的很抱歉。」

然后,一之濑面向我,像当时那样,露出满面笑容。

「谢谢你为我担心。」

一阵风吹来。

一之濑的发丝随风飘扬。

树叶摩擦声和树荫外传来的声音,听在我耳里都只是噪音。

这或许是最美丽的结束方式吧。

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吗?在她不希望解决霸凌,家庭问题也束手无策的状况下,我只能妨碍她自杀。

以往只是奇迹般地凑巧都有顺利阻止她自杀,也许过没多久便会突然迎来离别。

坚决自杀的一之濑,临终时都在想些什么呢?我强调那么多次会一直妨碍她自杀,如果没去救她,她会觉得被背叛也不足为奇。

与其经历那样的离别,不如此时此地与一之濑互相告别,至少直到最后都站在她那边支持她比较好吧?

我已经尽力了。

然而一之濑还是选择自杀。

没有在自我满足的情况下结束就该偷笑了。

她想要终结她的生命。

那么如她所愿就好。

然而──

「开什么玩笑!」

我在说什么啊。

「咦……」

我毫不留情地对感到困惑的一之濑直话直说:

「听好了!我不是为了救你才阻止你自杀的,而是因为你死了会让我无法释怀!所以我才会妨碍你自杀,还花了不少钱!要是你只向我道个谢就死掉,我不是亏大了吗!要死,等你把我过去花的钱,还有撒到河里的一百万还给我再说!」

我自己也觉得我说话语无伦次的。

说我自私也好,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只是想阻止她自杀罢了。

「我、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啊?是你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要我别客气,让你请的耶!而且信封里的钱……呀!」

一之濑拚死地顶嘴;我粗鲁地抚摸她的脑袋。

「我一定会继续妨碍你自杀,直到你放弃为止。」

一之濑一边整理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露出平常不满的神情。

「……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而是我的敌人。」

「敌人就敌人。」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吹出肥皂泡泡。

飞翔的泡泡连树荫都没飞出,就「啪」地瞬间消失了。

「……通常也没有人会因为无法释怀就掏出一百万的。」

「跟性命比起来,算便宜了吧。」

「我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她鼓起脸颊吹出泡泡,结果她的泡泡也没有飞去树荫就破掉了。

「别这么贬低自己。况且,自杀也不会死得比较轻松。」

「……我知道。别看我是个小孩就威胁我,没用的。」

「我才不是在威胁你,只是不希望你痛苦才这么说的。」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轻声回答:「你真是个怪咖耶。」然后使劲吹出泡泡。

接著,直到响起通知关闭园区的广播前,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对了,吹泡泡比赛没有分出胜负呢。」

踏出公园的前一刻我才突然想起。于是始终沉默不语的一之濑才开口:「我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算我犯规输了吧。毕竟我从旁边戳破你的泡泡。」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爽快地认输。「除了自杀的事以外,我才听从你说的话喔。」仔细确认赌约的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她的本色就是了。

「那你陪我去那个好了。」

我指著贴在入场大门的海报,海报上画面烟火的插图。

「烟火大会?」

这个公园每年八月下旬会举办烟火大会,海报上写说今年是在八月二十二日举行。

「啊……你的意图是不让我在烟火大会前自杀吧。」

虽然我的目的马上就败露了,但我装傻带过。「原来还有这一招啊,我都没想到。」这是我从安乐死报导得到的灵感。如果设下「烟火大会前」这个期限的话,她可能会乖乖听从。虽然只能多争取一点时间,但或许会令这个无计可施的状况产生变化。

「总之,要信守承诺喔。不想待在家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

「要不要打电话给你……」

她含糊其辞地说;我将装有泡泡水的容器的袋子塞到她的手里。

「不必顾虑。所以别说明天要死这种话,再努力一下吧。」

「我就努力到烟火大会吧!」一之濑无奈地说道,接过袋子。

「回家路上小心。」

「真的只到……烟火大会那天喔。」

临别时她再次确认,看样子应该会遵守约定。

我还不能同意她自杀。

到烟火大会那天还有五十多天。

我要利用这五十天,想尽办法阻止她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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