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我是一之濑……我想死。」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七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一天,手机的来电纪录变成了两通。
我们和上次一样约在老地方的那座桥碰面,我钻出被窝,走出家门。在挂掉电话之前不厌其烦地告诫她:「绝对不要自杀喔!」她赌气地回答:「我今天不会自杀啦!今天。」但我难以相信她。
去完公园后大约一个星期,这段期间她都没有自杀。
虽说她答应我会活到烟火大会那一天,但她未必会信守承诺,也有突然自杀的风险。所以我并未怠惰搜集情报,一样过著每天睡眠不足的日子。
我边打呵欠来到桥上后,已经先到的一之濑正悠闲地在吹泡泡。看她拿著眼熟的袋子,应该是公园那次吹剩的吧。
「你刚才该不会在睡觉吧?」
一之濑的视线比平常上移一点。我看著自己的影子,发现头发疑似睡得乱翘。我伸展著身体说道:「我早上容易赖床。」结果一之濑傻眼地回答:「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耶。」
我一边整理乱翘的头发,一边心想今天要去哪里,但发现自己忘记带钱包。就算后悔早知道应该检查后再出门,也于事无补了。
「我好像忘记带钱包了,必须先回家一趟才行。」
无奈之下,我只好带一之濑返回公寓。虽然觉得带未成年的她回家不妥,但要是她在外面等待的期间自杀的话就麻烦了。
「走吧!」
「咦?我也要一起去吗?」
「要是放你一个人的话……会发生许多麻烦事吧。」
「……你该不会认为我会在你回家的期间自杀吧?」
我没有回答,迈开脚步向前走,结果后方传来「你说啊!」的怒吼声。
返回公寓的途中,一之濑不断询问:「我真的也要一起去吗?」我回答:「要不然怎么办?」她只好一脸不服地跟在后头。
「怎么了?进来啊。」
我打开玄关门后,催促她先进去,但一之濑双手扭扭捏捏的,不打算进去。看起来像是在警戒,然而并非如此。
「我这种时间在这里,会不会引人怀疑啊?」
她表情忧虑,似乎是以为我有家人在。
我告诉她我是一个人住后,她便松了一口气,走进房间。
我带她进客厅,先请她坐在沙发上。双脚并拢坐在沙发角落的她,显得特别乖巧老实。
「感觉……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样呢。」
一之濑东张西望地巡视整个房间,如此低喃。
「那你原本想像的是什么模样?」
「各种物品到处乱丢。」
「你竟然以为我家是垃圾屋之类的喔?」
家中只摆放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也没有特地整理过,其实只是东西少到没办法乱丢而已,如果有不少物品的话,大概会变得跟她想像中的一样吧。
客厅只有摆放电视和游戏机的电视柜、廉价的矮桌和双人座沙发。
三房中的其中一间西式房间作为寝室使用,其他房间甚至没有安装照明器具。厨房和盥洗室的收纳空间也没有填满。
在租房子前我就觉得一个人住太大了,如此冷清,没有生活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不过,就算买东西来点缀房间,死前还不是得处理掉,倒不如别买多余的物品。
这种宛如没有造景装饰的鱼缸,看著都无聊的空间,一之濑却一脸好奇地环顾整个房间。
「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啊?」
「我这里还有其他空房间,你不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可以随便使用。」
「你这样说好吗?我会每天都来哟?」
「那就每天都来啊。」
一之濑目瞪口呆地再三询问:「我真的每天都会来哟?」我个人是非常乐意她每天过来,能确认她的安危当然大过继续现在的生活啊。
「无所谓啊。」
「是喔……要是你后悔,我可不管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她却态度冷淡,不肯回答。
在我去盥洗室整理乱翘的头发时,一之濑从窗户眺望外头的景色。「哇啊,好高啊!」我听见她天真无邪如此说道的声音,然而下一瞬间却冒出「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能死得比较轻松」这种危险的感想……千万别给我跳下去喔。
之后,我连忙阻止想走到阳台的一之濑,还被她看见堆积如山的超商空便当盒,她傻眼地吐槽:「你要是不吃得营养一点,身体会弄坏的。」我才不想被一个企图轻生的少女这么说呢。
结果,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乖乖坐在沙发上时,已经超过三点。我斥责坐在旁边的一之濑,要她乖乖坐好后,她有点在闹别扭。
「你吃过午饭了吗?」
看见她摇头回应,我在想带她出去外面吃好了。
我不经意地望向手机萤幕,发现今天是七夕。
我记得附近每年都会举办七夕祭典。
用手机查询后,立刻跑出显示资讯的页面,官方网站写著第七十一届七夕祭,看来今年也有举办的样子。应该会有小吃摊出来摆摊,边走边吃或许也不错。一之濑好像也很在意,探头窥视我的手机萤幕。脸靠得好近。
确认两次有带钱包才离开家门的我们,搭乘电车摇摇晃晃,前往举办七夕祭典的最近车站。乘客比平常多的电车内,还能看见穿著浴衣的人。
七夕祭典举办的地点,是从下车的车站一直线延伸而去的商店街。道路两旁的商店街并排著二手衣店等老字号店铺,这天基于交通管制,车辆禁止通行。
走出车站后,立刻被人潮推著走,在罗列著各种摊贩的商店街前进。有时人多到一之濑会抓住我的手臂,保持紧贴的状态,有点尴尬。
我们在穿著浴衣的男女和拿著水球的小朋友的包围下前进后,突然飘来一阵香喷喷的酱汁味,空腹感受到刺激,便前去写著斗大的「炒面」摊贩排队。
装进透明盒子的炒面,有点令人怀念。
回想过去,我小学时曾经和朋友去祭典吃过。明明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奖品,我和朋友却被气氛感染,到处抽奖,等到肚子开始饿的时候,钱包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嘴馋的我们就拿出自己仅有的零钱凑一凑,买了一盒炒面分著吃。
我也有过这种回忆呢,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怀念过去。
我们为了避免被人潮推著走而躲到摊贩后方吃炒面。只放了一点红姜,没有特别装饰的炒面,味道却十分美味。那天吃的炒面好像也很好吃。或许祭典的炒面就是这样吧。我思考著这种事,望向一之濑后,发现她泪眼汪汪地在吃炒面。谁教你怕烫,别勉强啦。
「人这么多,要回去也不容易。如果有想吃的摊贩,就马上说出来吧!」
「可是,我今天也没有钱喔。」
「现在还说这种话干嘛?难得来逛祭典,就别跟我客气了啦!」
我抱持著轻松的心态随口说道。想说刚才吃的炒面量也满多的,接下来吃个什么爱吃的食物,比如刨冰之类的,应该就满足了吧。
没想到,一之濑一看见摊贩就拉著我袖子,指著烤鸡串。
「相叶先生,我想吃烤鸡串。」
酱汁很好吃,一下子就吃光了。
「我这次想吃那个。」
她又指著热狗,沾太多黄芥末酱,害我呛到。
「相叶先生,这边这边!」
她指著烤花枝。好吃是好吃啦,但我已经吃不下了。
「吃完花枝,接下来当然要吃章鱼啦!」
她指著章鱼烧。但我实在是饱到喉咙了,所以只买给她一个人吃。
「差不多想吃甜食了。」
她指著巧克力香蕉。我想说甜食我应该吃得下,所以买了两人份,但是吃得很痛苦。
「盐跟奶油随便加耶!」
她指著奶油马铃薯。起初因为她怕烫的关系,经过了一番苦战,不过还是吃完了。
「你……真会吃耶……」
「我还没吃够呢。」
一之濑左手拿著棉花糖,右手拿著冰糖苹果,肚子似乎真的还装得下。
我没想到她这么会吃。
说到这里,一之濑在家庭餐厅用完餐后,大多会继续看著菜单。我以为她那纤细的身体不可能再装得下任何食物,而且也只是觉得她是因为不想听我劝告,才用菜单遮住脸的,看来并非如此。
真好奇她吃下去的食物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之濑填饱肚子后,我们两人一起挑战捞金鱼。一开始还干劲十足地提出:「要不要来比赛谁捞的金鱼多?」结果两人一只金鱼都没捞到。对我们投以怜悯视线的摊贩大叔说可以挑两只喜欢的金鱼带回去,但我拒绝了。摊贩的金鱼大多活不久,但也有些金鱼活了好几年。要是我先死的话,金鱼就太可怜了。
之后我们去玩钓水球、戳椪糖,结果都很失败,但是能多看好几次一之濑开心的侧脸。
「你们两个!可以过来一下吗?」
当我们正在享受祭典时,一名穿著短外褂的中年男子突然出声叫唤。
短外褂上写著「七夕祭典执行委员会」。
他不容分说地就抓住我们的手臂,拉著强行带走。
我们被带去的地方装饰著一棵大笹竹,竹子上吊著各种颜色的短签,华丽得会不小心看错成圣诞树的程度。附近的台子有一群人在短签上写下愿望。
「你们也在这张短签上写下愿望吧!」
男子如此说道,递给我们短签与麦克笔。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顺势接过,却没有什么愿望可以写在短签上。
一之濑也露出一副「不小心接下了」的表情,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写好,我们却在与短签大眼瞪小眼。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期的苦涩回忆。
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堂课要写七夕短签。
我不记得我用短签做了什么事,但大概是班导师想事先了解这些刚入学,许多事都不懂的学生,有什么梦想和愿望,才安排这样的课程吧。
我看周围的同学写的都是「希望能成为足球选手」或是「想要游戏片」这类符合小学生的愿望。
我毫不犹豫地写下「想见父母」这个愿望。
我想见我的亲生父母。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拋弃,以为他们是有什么苦衷才暂时不能来接我。所以我认为只要等待,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接我,内心始终怀抱著这样的期待。
然而,班导看见我写的短签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你没有其他愿望吗?」
直白得连当时的我都立刻明白──
老师想让我写其他愿望。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的短签必须重写。
因为我认为自己写的愿望跟周围的人一样都很普通啊。
同学之中也有人写想成为当时电视播放的特摄英雄。我的愿望又不是无法实现,我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写这个愿望。
而且擦掉愿望,感觉就见不到父母了。
我也认为写了其他愿望,会惹父母伤心,所以我始终拒绝重写愿望。不过最后还是以近似强迫的形式被逼著重写。我甚至不记得我在那张残留著用橡皮擦擦过痕迹的短签上写了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这件事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有差异。
「相叶先生,如果我写『想死』的话,会不会被骂啊?」
一之濑用周围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询问我。
「如果那是你真的想实现的愿望,就写吧。」
「……我开玩笑的啦。你不像平常那样阻止我呢。」
我的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只见她一脸觉得没意思地动笔写起愿望。再这样下去,会沦为只有我一个人与短签乾瞪眼的下场。因此我也连忙开始思考,然后将愿望写下。
「希望一之濑月美能得到幸福。」
思考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只有想到这个愿望。一个寿命只剩一年半的人,根本没什么想替自己许的愿。
一之濑板著一张脸看著我的短签。
「我说,相叶先生。」
「什么事?」
「很害羞耶!」
「那就好。」
反倒是我看了一之濑的短签后大吃一惊。
因为她的短签上写著「希望能考上高中」。
我不敢相信,拿在手上确认,结果并没有看错。
「你想上高中吗?」
「除了想死以外,我只想到这个愿望而已。」
一个将死之人还谈什么考高中啊?一之濑说得很卑微,但似乎也不像是写了个无可非议的愿望。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吧,她企图从我手中抢走短签,要我还给她。
我们把写好的短签交给穿著短外褂的男性,请他帮忙挂到笹竹上。
「要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呢?」
吊在笹竹上的短签晃晃荡荡。
「我想不管怎么做都不会实现喔。」
一之濑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从写短签这件事解脱时,已暮色苍茫。到处挂著的灯笼将商店街照得一片通红,小朋友拿著的玩具宝剑与萤光手环闪闪发光。
回程时我们两人吃了刨冰,我点的是哈密瓜口味,一之濑则是点了蓝色夏威夷。几年没吃的刨冰超级冰凉,跟小学时吃的印象一模一样。
「有变蓝吗?」一之濑吐出舌头问我,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在回程的电车上,一之濑「啊!」了一声。
似乎是把泡泡水忘在我家了。她说明天要来我家拿,我当场就设定了闹钟。
「回家路上粗心喔。」
「我会小心回家……别骗我啦!」
「谁教你傻傻被骗。」
在车站前分别时,她挥著手说:「明天见。」
隔天早上,一之濑造访我家。
门铃响得比闹钟还早,我迷迷糊糊地打开玄关的门。
她说还没吃早餐,我便把在便利商店买的甜面包和即食玉米汤递给她。我要她在客厅吃,自己则打算跑回床上睡回笼觉,但误以为要一起吃早餐的她跟到寝室来,我只好让她使用床铺前的折叠桌。
我躺在床上盯著朝玉米汤吹气的一之濑,却不知不觉睡著了,等我醒来后,发现她也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睡著了。
也许她是在家人起床前逃到这里的。我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棉被,注视著她安稳的睡脸好一阵子。
2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下雨。
自从一之濑开始来我家后,已经过了三个星期。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玩,除了台风或豪雨无法外出走动时。期间也没有再尝试自杀,就这样过著安稳的生活。
一之濑总是在早上过来,我没有问过她本人,但我猜她是趁家人还没起床时便离开家门。因为我总是被她按门铃的声音吵醒,就把备用钥匙拿给她。
我对没吃早餐就过来的她说,放在桌上的甜面包之类的食物可以随便吃,也有买零食和冰淇淋,电视和手机也可以自由使用。但个性内向的她大多不碰那些东西,而只是双手抱膝坐在房间角落。
不过好像还是败给了诱惑,最近毫不客气地吃起东西,手机也操作得很熟练。她大多用手机上网或看影片。我本来还担心她会不会用手机搜寻自杀方式,但查阅纪录后,跑出来的都是六角恐龙的影片。抱歉怀疑你。
另外,一之濑其实也有在念书。虽然她不太想提这件事,但她似乎把学校寄来的讲义全都做完,只要提交就能取得学分。
老实说,我很惊讶她会自动自发地念书。
我本来想说以她那种个性,一定会用「反正自己都要死了,念书也没意义」这种理由不读书。至少我是这样啦。
当我从后方看著她念书的模样时,她说她的字很丑,要我别看,一副难为情地用双手遮住讲义。虽然她觉得很丢脸,但我觉得她的字很整齐,圆圆的很可爱。
像这样看著她念书的画面,我默默期待她是否有在考虑未来要勇敢活下去,但她一样没有放弃自杀。昨天依然在大口吃著冰淇淋时说道:「等烟火大会结束,我这次一定要自杀。」
上午念完书后,下午我们大多是一起打电动或看电影度过。跟一之濑待在一起,大幅改善了我的生活习惯,也没有再因为一直查询自杀的新闻而睡眠不足。
摆放在电视前面的小沙发是设想不会有客人来而挑选的物品,因此两人坐在一起感觉有点挤。不习惯打电动的一之濑,身体会不自觉地配合角色的动作活动,导致她的头部会经常撞到我的肩膀。
不服输的她有时也会故意用头顶住我的肩膀,转动头部妨碍我。即使我有些动怒地骂她:「喂,别妨碍我。」她也只是对我急躁的反应感到有趣,更笑著回击:「这是对你过去妨碍我的报复。」
发出雀跃的声音妨碍我的一之濑,搞不好个性挺调皮的。每次看见她天真无邪嬉闹的模样,都会心想「她放弃自杀不就好了」,也会思索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这样好吗?她会不会其实想和同龄的朋友玩呢?
因为学校开始放暑假的缘故,街上经常可见成群的国高中生。我想像过无数次,要是一之濑没有遭到霸凌,正常去上学的话,应该会像那样和朋友玩耍吧。
虽然我们像这样理所当然地每天见面,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健全。
那才是她原本应该待的场所,而不是我身边。
我想要想办法将一之濑送回她原本的所在之处。
我每天都在思考,必须在烟火大会来临前想办法解决。
不过,与她度过的七月转瞬间便飞逝而去。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八月十八日,星期二,天气晴。
早晨被刺耳的蝉鸣声吵醒。我试著睡回笼觉,但天气太闷热,实在是睡不著。也不想起床,将脸埋进枕头片刻后,传来一阵水声。
大概是一之濑在淋浴吧。
时序进入八月后,酷热天接连不断。一之濑依旧每天过来,最近不是躺在沙发或床上消磨时间,就是玩房间里有的游戏度日。
从家里走来的一之濑,每天早上都会冲澡。她好像讨厌汗水黏在身上的感觉,讨厌到甚至从家里带了衣服过来更换。她使用的浴巾是两人出门时我买给她的,牙刷也买齐了。
我家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化为她的避风港。
我想尽量避免让这里的居民看见一之濑进出我家,要是引人疑窦报警的话,可就顾不上妨碍她自杀的事了。
不过,自从她来我家后,表情愈来愈开朗,也较少说出贬低自己的话。况且我总不能让她在这种大热天底下在外游荡,轻易地便能想像她即使中暑也不肯开口向人求助,因此倒在路边的景象。风险虽大,还是应该维持现状吧。
我钻出被窝,跑去厨房喝水时,听见浴室传来吹风机的声音。她头发那么长,肯定得花不少时间才能吹乾吧。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冷气等她出来。
十几分钟后,浴室的门「喀嚓」一声打开。
「好凉喔!」
一之濑举起双手走进客厅,露出稚气的笑容伸展身体。
我向心情愉悦的她道早安,她便「呀!」地发出轻声尖叫。从她刚才过度活泼的声音来判断,似乎是以为客厅没人在吧。
「啊,相叶先生,别吓我啦!」
「是你自己吓自己吧。」
「你平常这个时候不都还在睡吗?」
大概是被看见松懈的模样而感到难为情吧,只见一之濑一脸不悦地用力坐到我旁边。那一瞬间,她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洗发精的甜蜜香气,刺激我的鼻孔。
「不过是吓了一跳,别放在心上啦。」
「……我才没有放在心上。」
「啊,是吗?话说回来,真是凉快呢。」
「……就是说啊!」
她用头顶住我转来转去,整个人靠过来,但一点都不重。
简单吃过早餐后,我惬意地看著电视,随后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愈来愈闷热。关上窗帘、把冷气温度调低都没有用,反而还出汗。
当我用手搧著风时,电视上刚好播放休闲设施的泳池特辑。萤幕上显示出人声鼎沸的泳池画面,看起来非常凉爽。我平常绝对不会想去人多拥挤的地方,但现在觉得比起待在闷热的家中,去泳池似乎更能有意义地度过时光。
「去泳池吧!」
我彷佛在沙漠的正中央发现绿洲似地呢喃后,一之濑才慢了一拍地歪头反问:「你说什么?」
「去泳池,那泳装怎么办?」
「泳装什么的,到那边再买就好了吧。」
「可是我不会游泳……」
「好了,快点准备吧!」
「喂!等一下!」
接下来我便凭藉一股气势采取行动。一之濑一脸困惑,我拉著她的手坐进计程车,来到远离当地的某个知名休闲泳池前下车。
这是个室内和室外都有搭建戏水设施的知名休闲泳池,因为放暑假的关系,来玩水的人非常多,我们混在人群中进入建筑物。
买票通过安检后,五彩缤纷的泳装映入眼帘。整层楼都是泳装店,有好几家店铺相邻在一起的样子。除了泳装,还贩卖游泳圈、沙滩球、凉鞋、蛙镜等物品。
两人一起挑泳装,画面应该不太好看吧,恐怕一之濑也不愿意。所以在决定好等等会合的地方后,便把钱拿给她。
「我还想要买防晒乳液……」
她露出一副像打破盘子的小孩般可怜的表情说道,于是我笑著回答:「需要的话,也可以买游泳圈喔。」结果她气得要我别把她当成小孩看待。
我在第一家店买了五分平口泳裤,也买了毛巾。
一之濑则好像在烦恼要选什么泳装的样子。结果她竟然空手回到集合地点,没想到是要跟我借手机,说看起来好像会晚点回家,想先打电话通知家人,接著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花了特别久的时间回来的她,还我手机后又去挑选泳装了。我边滑手机边等她,但仔细一看并没有留下通话纪录,反倒跑出「可爱的泳装」、「泳装推荐」这类的搜寻纪录,看来得耐心等待才行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在一之濑还我手机的二十分钟后,她拿著一个大袋子回来。我问一脸抱歉的她:「找到喜欢的泳装了吗?」结果她没什么自信地点头回答:「嗯。」
我在更衣室前与一之濑分别,更换泳裤。我把随身携带的衔尾蛇银表寄放在置物柜,虽然对此感到不安,但它怎么看都不防水。我把钱放在刚买的防水袋中,挂在脖子上。
当我离开更衣室,踏进室内泳池的瞬间,一股热气迎面袭来。圆顶形状的建筑物内有一座如海滩般巨大的泳池,周围生长著像椰子树一样的树木,彷佛来到了南国的海岸。
巨大的泳池中有无数玩水的游客。我想马上进入泳池,但还是暂时忍耐等一之濑来好了。正当我心想等等必须称赞她的泳装时,侧腹部被人戳了两下。
「相叶先生。」
循声望去,发现是穿著泳装的一之濑站在那里。
白色绕颈比基尼很适合她。附有荷叶边的设计很可爱,但一之濑穿起来却很沉稳。白皙水嫩的肌肤与细长的双腿令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事先准备好的赞美词也已拋到九霄云外。
一之濑将紧握的双手挡在胸前,抬起视线问道:「那个,会很奇怪吗?」
「不会,非常好看。」
「……少在那里拍马屁了。」
一之濑扭扭捏捏,脸颊泛起红晕。女人心海底针啊!
从入口处就能看见的巨大泳池,似乎是以海滩为构想,愈往远处前进水愈深。
「好冰喔!」
一之濑「啪沙啪沙」地走在浅滩的部分,看起来比周围的小朋友们玩得还开心。我担心她会不会跌倒。
泳池的水冰凉得恰到好处,我慢慢地让身体适应水温,一边往深处前往。
走到水深及腰际处时,我朝一之濑的背部轻轻泼水。
「呀啊!」
一之濑大声惊叫,一脸不服气地面向我这边。
「我只是想稍微吓一吓你……」
下一瞬间「哗!」一声,水便灌进我的嘴巴,大口呛了下去,咳嗽不止的期间,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朝我泼水。
「我错了。喂,别泼了啦。」
泼来的水量增加,她似乎无意原谅我的样子。
我也不甘示弱地朝她泼水。沐浴在水花之中的一之濑兴高采烈,不服输地朝我泼水。刚才害羞的模样宛如虚假一般。
我们互相泼水直到彼此气喘吁吁后,便从泳池旁的梯子爬了上去,移动到其他泳池。
设有溜滑梯等游乐设施的浅水泳池有许多小朋友在玩。
各种机关到处都会喷出水来。还有设置在上方的巨大水桶,一积满水就会翻倒下来,落下大量的水。
「相叶先生,你去站在那边。」
一之濑拉扯控制的绳索后,便有大量的水朝我头上落下。
「谁教你刚才要泼我。」
一之濑吐舌调皮地笑道,比平常更加活泼。连附近的小朋友都指著我笑,我当然必须报复回去。
「呀!相叶先生,等一下!」
我将拚命抵抗的一之濑采取公主抱的方式抱起,直接抱到水桶下。大概是快要积满水了吧,只见附近聚集一大群人。
我将手脚乱动的她放下来后,她气得大骂:「不要在这种地方公主抱我啦!」与此同时,水桶翻倒过来。
不知道水落下来而背对水桶的一之濑被水冲击后倒向我。在一旁淋成落汤鸡的情侣相视而笑,小朋友们嬉戏笑闹的状况下,一之濑倒在我怀中,被我抱著,满脸通红。
一之濑因为闹别扭,好一阵子不肯跟我说话。不过,在室内的餐饮店享用拉面、炸热狗和洋芋片时,吃著吃著似乎就消气了,甚至还吃了冰淇淋,真是食欲旺盛啊。
吃完午餐后我们走到室外,盛夏的阳光十分毒辣,逼得我们光脚走在滚烫的地面时不得不瞬间更换左右脚移动。
我们钻过拱形水柱逃进漂漂河。
一之濑租借漂漂河专用的大游泳圈,坐在上面任由水流带著她漂流。水面反射著阳光波光粼粼,一之濑白皙的肌肤也闪闪发光。
我拉著她乘坐的游泳圈前进时,她兴奋地喊著「好快!」接著我故意转动游泳圈,吓得她边笑边尖叫。因为一之濑笑得太过天真无邪,令我忘却周围所有人,专心一意只在讨她欢心。
在漂漂河互相嬉闹后,我们两人试著挑战渡浮桥。
那是踩著漂浮在水面不稳定的浮桥,走向对岸的游乐设施,很难保持平衡。当我实在前进不了几步时,后方传来一之濑的哀号声。在我转过头的同时,已经被失去平衡的她抓住手臂,一起落水。
「吓死我了……」
抓住我手臂的犯人揉著眼睛,露出害羞的笑容。吓死的是我吧!
之后,我硬是拉著一之濑的手,前往她不怎么想玩的滑水道,双人座的橡皮艇随著滑水道弯曲摇晃,前座的一之濑不断发出响亮的尖叫,并以猛烈的速度滑入泳池。
「所以我不是说我不想玩吗!」
从橡皮艇下来后,一之濑轻轻撞了我一下。对不起嘛!
在人造浪池中,我们走到池水深及一之濑肩膀的深度,等待每隔一小时会产生的巨大海浪。我询问是否该返回浅一点的地方,但她表示没问题,所以我们就没有移动。
不过,看著正在游泳的她后,我突然感到不安。虽然本人坚持她游的是自由式,但怎么看都是狗爬式。
当我思考著还是应该返回浅水处时,巨浪迎面涌来。
浪比想像中的还要高,甚至超过我的身高。周围的人欢声四起,但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情。
由于之后的人造浪间隔很短的时间便涌来一次,导致换气也很费劲,更何况一之濑还紧抓著我。我感受到透过泳装的柔软触感……但我现在根本没心思考虑这种事。她如无尾熊般缠住我,令我没办法顺利在水中跳跃。
好不容易抱起一之濑,却因为周围人潮密集而无法返回岸边。
我开始焦急,心想这下不妙,所幸海浪慢慢减弱。
「我还以为会死掉……」
一之濑有气无力地低喃,随后立刻拚命辩解:「啊!我可不是不想死喔。只是不想溺死而已。」
「……我知道了啦,快点下来。」
我对依然紧抱著我不放的一之濑如此说道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赶紧从我身上下来。我就在无法看清她表情的情况下,两人一语不发地离开泳池。
我们边玩边休息直到天色渐渐变暗,开始感到一丝寒意。室外泳池亮起灯后,游客也陆续离开。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最后进入以洞窟为主题的温泉水池。
寒冷的身躯因为热水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一之濑也阖上眼皮,看起来很放松的样子。
「我想一直待在这里。」
坐在我身旁的她,白皙的肌肤泡得泛红。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皮肤会变得皱巴巴的喔。」
我仰望著天花板说道,橘色的灯光有点刺眼。
「真不想回家……」
「我会再带你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就这样远走高飞。」
一之濑发牢骚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高中时期的自己,低喃道:「就是说啊。」
我闭上双眼,身边传来「要是能这样死掉就好了」的声音。
我在心中嘟囔道: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离开泳池搭上计程车之前的事情我都还记得,不过我一上车好像就睡著了,等计程车司机叫醒我,才发现一之濑靠著我的肩膀也进入梦乡。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打著呵欠说道,一之濑揉著眼睛轻声回答:「好。」
回家路上,每当冷冽的夜风抚过肌肤,我都会打一个大喷嚏。
本来打算买晚餐回家,但我连绕去便利商店的精力都没有。
都二十岁了还狂欢玩到筋疲力尽,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无言。
我还有办法再陪那家伙玩一阵子吗?
运转著不灵光的头脑,得到的却只有喷嚏。
3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八月十九日,星期三,阴天。
跟一之濑去泳池的隔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身体状况不对劲。
好像发烧了,喉咙好痛。想坐起身子却觉得倦怠的身体十分沉重。
咳嗽得很严重。
似乎是感冒了。
我也懒得站起来,只好往后倒,再次仰躺在床上。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连咳嗽也一起出来了。
离烟火大会还有三天,我竟然偏偏在这种时候感冒。
早知道就先买感冒药备用了。「舍弃寿命的人还注重什么健康啊,蠢不蠢。」真想把当时乐观思考的自己揍一顿。
不过,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无法改变已经感冒的事实。
既然如此,乾脆倒流时光,趁昨天买好感冒药服用?
如果身体著凉是原因,不要去泳池就好了吧?
我望向搁在桌上的衔尾蛇银表。
……不行,昨天的事我不想当作没发生过。
假如要倒流时光,也只能回到与一之濑分别后。我从昨晚就有倦怠感了,只要在睡前服用感冒药的话,或许会好一点吧。
当我正要从床上伸手拿起银表的瞬间,房门被打开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连续两天早起……」
走进房间的一之濑,露出一副宛如发现传说生物土龙般的惊讶神情。
我慌慌张张地做出要她别靠近的手势。说是手势,其实就跟赶狗时做的动作一样。走开!走开!
不过,一之濑却一脸充满好奇心地靠了过来。
「我感冒了。」
挤出来的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咦……真的吗?」
大概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只见一之濑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来不及躲避,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根本不想挥开。
「好像真的发烧了呢,最好去看医生吧?」
「……我不想去。」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啦。」
一之濑像哄小孩般劝说我,但我还是摇头拒绝。要我在虚弱的时候去人多的地方,不如死掉算了。
「你就这么不想去吗……」
一之濑一筹莫展地走出房间。
过了短短几分钟回来后,她将打湿的手帕放到我的额头上。
「那条手帕我今天还没有使用,是乾净的,你就先用它忍耐一下吧。」
手帕吸收体热,感觉比刚才舒服了许多。
「如果不想去看医生,至少吃个药比较好吧。」
我打开手机的记事本,输入「没有药」,秀给她看。
「你把钱给我,我可以帮你去买……」
我本想在麻烦她之前让时光倒流,但就算返回过去,也未必能治好感冒。头脑钝钝的,懒得思考,决定把钱给她,请她帮我买感冒药和退热贴回来。
「我出门啰。」我对正要走出房间的她虚弱地挥了挥手。
一之濑一离开,房间安静得可怕。我数著衔尾蛇银表微微传来的秒针声,等待她归来。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位于以前就读的小学校园。
我马上就理解这是在梦中,而且我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梦。
学校在举办运动会,穿著运动服的我,视线跟当时一样高。挂著万国旗的校园里挤满了学童和家长。
我试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父母。
不是养父母,而是寻找我的亲生父母。
事实上我在小学低年级时,每次学校举办运动会,我都会在人群中寻找父母。暗自期待他们或许会混在其他家长中来看我。
我真是笨得无可救药。因为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表现逊色的模样,我每年都拚命地奔跑。明明没有任何人为我加油。
不过,在梦中总是会出现疑似我双亲的人物。父母亲的脸都蒙上一层白雾看不清楚。我想接近他们,老师却抓住我的手臂,企图带我离开。在我抵抗的期间,两人的身影便逐渐消失,梦到这里我就清醒了。
这次我也看见脸部蒙上一层白雾的两人,可是我已经不打算接近他们。
这是梦,我已经不再为别人奔跑。
我捡起脚边的石头扔向他们,两人便瞬间碎裂四散。看著粉碎的两人,我的内心并未因为受到罪恶感折磨,但心情也没有变得畅快。
当我正想离开现场的瞬间,后方传来一道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死神站在那里。
她露出同样阴森的笑容,对我如此说道:
──你一定会后悔舍弃寿命。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
我睁开眼后,与表情不安的一之濑四目相交。
「你刚刚一直在呻吟,还好吗?」
她一边担心我,一边用手帕帮我拭擦脸上的汗水。
我发出连自己也觉得忧心的沙哑声音回答:「我没事。」
「我买了粥回来,马上去弄给你吃。」
一之濑把退热贴贴在我的额头上,并从上方抚摸著我的额头,温柔地微笑。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在她的手离开我的额头之前都不敢与她对视。
没想到我竟然会让寻死少女照料……
我呆愣地看著天花板,想起小时候。
从小体弱多病,却讨厌受到养父母照顾,药也不吃,就知道逞强。教育旅行坐巴士晕车时,好像也因为不想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而硬撑。
所以,像这样生病受人照顾,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而且还是被年纪比自己小的女生照顾,实在太丢脸、太难堪了。
即使如此,我依旧没打算伸手拿银表,而是继续等待她回来。
这种时刻才应该逞强吧……真是逊毙了。
当我陷入自我厌恶时,一之濑从厨房回来。
「相叶先生,起来。粥做好了哟。」
一之濑为我做的是鸡蛋粥。「不过是料理包就是了。」她一脸抱歉地说道,但因为我什么都没吃的关系,看起来十分美味。
不过,她用的碗我没看过,也不记得自己有买过碗。因为我三餐都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或杯面凑合,也从来不认为家里需要碗。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碗看时,被一之濑发现。
「这个吗?我买来的。」
她露出一副想说「还不是需要用到」的表情。从以前就一直劝我最好买电锅和碗来自己做饭,结果我还是没买。
「我本来想煮像样一点的粥给你吃的,但你家只有烧水壶。」
「只要有烧水壶就能生活了。」
「你就是因为老是吃杯面才会感冒啦!」
我坐起来喝一之濑买给我的盒装苹果汁。
「来,嘴巴张开。」
一之濑用汤匙舀起鸡蛋粥,凑到我嘴边。
我正想说出「我自己吃」的瞬间,汤匙就进入我的口中。
「好烫!」
我反射性地大叫,连忙喝苹果汁降温。
「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再次舀起一匙鸡蛋粥吹凉。
「这次一定不会烫。」
然后又一次送往我的嘴边。
我不张嘴,一之濑歪著头问我:「怎么了?」
「我自己吃。」
不过,一之濑要我别客气,不肯把汤匙递给我。
「我不是在跟你客气,让中学生喂食太难为情了啦!」
一之濑闻言,目瞪口呆地询问:
「很难为情吗?」
「废话!」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眉开眼笑。
「那我来喂你吃。」
她将汤匙凑到我的嘴边;我闪避汤匙,继续抵抗。
「就说不用了嘛!」
「谁教你有时会公主抱我,令我难堪。你也应该尝尝这种滋味。」
一之濑的眼神是认真的,她摁住我的身体,并把汤匙塞过来。我拚命抵抗,但体力马上就耗尽,最后只好死了这条心,张嘴让她喂食。
「好像在喂小动物一样,真好玩。」
「别拿病人寻开心啦。」
吃完鸡蛋粥后,终于能服用感冒药。药粉超级苦,我想利用喝苹果汁将药粉吞下肚,结果反而强调了药粉的苦味,苦得我皱起眉头。吃完感冒药后,一之濑面带微笑地夸奖我:「真勇敢。」
「别把我当小孩啦!」
我背对她躺下后,后方传来嘻嘻的嗤笑声。
之后一之濑也时不时帮我替换退热贴或(强迫)喂我吃果冻,一直照顾我。
「我可能会把感冒传染给你,你去其他房间啦!」我再三劝告,她却没有离开床前的打算。我只好用棉被遮住咳嗽,但每次咳嗽不止时,她便会靠过来摩挲我的背。
「你靠这么近,真的会传染给你喔。」
「我一直想死,感冒根本不算什么。」
一之濑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地直言道。
「你还没放弃自杀吗?」
我边咳边问,一之濑抚摸著我的背回答:
「还没啊,所以一个将死之人哪里害怕得什么感冒?」
「一个将死之人也没必要照顾病人吧。」
「恰恰相反吧。既然快要死了,希望至少在最后能报答你的恩情啊。」
「我又没做什么值得你报答恩情的事。」
「我之前也说过了,我是很感谢你的。你愿意担心我这种人,每天来找你玩也不会生气,还帮我出钱……」
「用不著在意那种事啦!」
「如果……」我追加一句:
「如果你还是想要报恩的话,我希望你放弃自杀。」
怎样都行,只要你活著就好。
不过,一之濑回答:「这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想要阻止我自杀呢?」
「我不是经常挂在嘴边吗?因为我希望你活下去。」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活下去?」
我无言以对,并非找不到答案,而是经过这一个月与她共度的时光,我发现自己的表面话与真心话就快要调换过来。
想必,那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真心话就是真正的答案吧!
「我不知道。」
所以,我佯装不知继续敷衍下去。
因为我想维持现在的关系,即使多一秒也好。
「……你不知道理由,过去却一直妨碍我自杀吗?」
「可能有什么理由吧!」
我一副事不关己地回答后,一之濑便没有再说一句话。
隔天早上,多亏一之濑的照顾,我的身体轻盈了许多。这天她也鸡婆地逼我吃苹果,照这样下去,应该后天之前就能康复了。
「看来可以去烟火大会了呢!」
结果我还是无法让她在烟火大会前放弃自杀。烟火大会后她是否又会回到不断自杀的日子呢?至少在照顾我的这段期间她应该不会自杀吧。我对感冒快要治好的这件事感到有些遗憾。
「说到烟火大会,幸好没有遇到台风天。」
「台风?」
「不是有台风要来吗?听说明天会在这一带肆虐哟。」
「我因为感冒卧病在床,所以不知道。」我找藉口说道后,一之濑傻眼地回嘴:「去泳池之前,电视就在大幅报导了好吗。」
「这样的话,你明天应该就不能来了吧?」
「我应该会乖乖待在家,你也要好好休养喔。」
「不用你说,我明天也会在家睡一整天,要是感冒又复发就糟糕了。」
我如此回答后,她静静微笑。
「我说,相叶先生。」
一之濑以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的表情说道:
「我是否有稍微回报到一点你的恩情呢?」
真的不用在意那种事情好吗。
「嗯,有你在真好。」
我使劲抚摸她的头,尽管头发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一之濑还是难为情地笑了。
实际上,有她在我真的很安心。我一直以为感冒就是独自挺过的,没想到有个人在身边照顾,竟然差别如此之大。
因为我一直独自硬撑,才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你也要保重身体哟。」
回去时,一之濑看著我的脸微微一笑。
「相叶先生,再见。」
听见玄关大门阖上的声音,我慢慢闭上眼睑。
隔天,一之濑进行了第二十次自杀。
4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下雨。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了第二十次自杀。
我是在隔天的八月二十二日才得知她自杀的消息。
我只能说我疏忽大意了。
一之濑自杀的那天,我没有查询她的安危。
因为我坚信她不可能在烟火大会举办完之前自杀。
我没料想到她会选择在台风天自杀。为了隔天的烟火大会,我想好好休养感冒初愈的身体,再多窝囊的藉口我都找得出来。
叮咛我好好休养身体的,明明是自杀的她。
站在一之濑的角度来看,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自杀的日子了吧!而我却偏偏在这天放松警戒,真是令人恼怒、悔恨不已。
一之濑自杀的隔天,二十二日,我早晨就醒来了。因为整天躺在床上休息,我找回了生活步调,自从感冒后生理时钟便自动会在早上醒来。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即使到了一之濑平常会来的时间,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于是我开始起疑。
我离开床铺察看其他房间,果然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反倒看见客厅的矮桌上放著一些没见过的纸钞和零钱。
我心生疑惑地拿起纸钞后,一张收据从下方飘落在地板上。我看见收据,才终于意会过来是拜托一之濑买感冒药时找回的零钱。
当我正想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收据时,看见背面写著一段文字。
「谢谢你过往对我的照顾。」字迹圆圆的……
那一瞬间,我全身失去血色。
手中握著的零钱掉落在地,响起刺耳的声音。
我心慌意乱地在网路找寻新闻,结果显示出一堆烦人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全是关于台风的报导。我甚至太过焦急,不小心按到无关紧要的广告,变得愈来愈烦躁。
后来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找到写著「女中学生跳轨身亡」的报导。发生事故的车站是一之濑经常跳轨自杀的那个车站,年龄也一致。当我看见上头写著「发生事故是二十一日的早上八点左右」时,有一瞬间想说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差点放弃。
不过,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二十二日的早上七点前。
考虑到事先前往车站堵人的时间有点岌岌可危,但应该还来得及。
我将时光倒流后立刻叫了辆计程车,拿起钱包跟塑胶雨伞就奔出家门,但因为塞车的关系只能等待计程车来。明明还没进入暴风圈,却已下起滂沱大雨,天空一片灰色,引发我的不安。
下了计程车后,我爬上冗长的阶梯又顺阶而下,终于来到月台。
时刻是八点二分,月台上没有异常……看来是赶上了。
接下来只要找到一之濑,妨碍她自杀就好。
倒流时光前我在社群平台上搜集情报,确认数件「眼前发生伤亡事故」「可能是自杀」这类的发文,每则都是八点十分以后才发文的,因此可以推断事故是在八点十分前发生的。
由于时间紧迫,我只能调查到这些资料,但问题不大。
这个车站与市中心的大车站不同,只有一个月台,只要盯著上行和下行电车就行,双向都是十几分钟才来一班车,正好下行电车才刚驶离。
一之濑跳轨自杀的,肯定是八点七分发车的上行电车。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要问她。
从那张收据来判断,她显然事先计画好要自杀。依旧存有寻死念头的她,会选择最难以受人妨碍的日子是十分合乎逻辑的。
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以为她会信守承诺,直到烟火大会那天都不会轻生。我希望她在自杀前能找我谈心,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想包容她的不安,想站在她那边支持她。
我们的关系只靠一张收据就结束了吗?
我从鼻子发出冷笑,心想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呢,是我误以为我们的感情还不错吗?不过,就算是误会,我也──
「哇!好大的雨啊!」
一名年轻女性的说话声音传进耳里,我停下脚步。
我的视野前方正下著倾盆大雨。
在我思考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来到月台的尾端。
再往前走就没有屋顶,没有人在月台的末端等车。
也不见一之濑的身影。
回头往后看也是同样的情景。
因为一之濑出乎意料的自杀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没有考虑到月台末端是什么状况,我自然而然地断定她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那里。
已经过了八点五分。我忐忑不安,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她的身影。
──快点出来吧!
我加大步伐,然而再怎么寻找,却依旧寻不著她的踪迹。
列车到站的动态看板上跑过「电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月台边」的文字,同时响起广播。
若是不能在这里阻止她自杀的话,一切都将划下句点,她在哪里?还是她临时改变心意,不自杀了?要赌接下来不会发生事故吗?
不,不行。要是一之濑自杀的话,一切都完了。
如果我有时间搜集情报,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了。可恶!为什么我没有确认她的安危啊!
设置在柱子上的紧急停止按钮映入我的眼帘。
只要按下这个按钮,肯定能阻止自杀。
不过,让电车停止,我付得起赔偿金吗?
……蠢不蠢啊,事到如今我还想著怎么明哲保身吗?
怎样都无所谓。
我──想再次见到她。
当我将手伸向紧急停止按钮时──
有人从后方抓住我的肩膀。
我以为是她,回过头。
「不是一之濑月美,失望了吗?」
站在我身后的,是笑容阴森的死神。
我挥开她抓著我肩膀的手,再次将手伸向紧急停止按钮,却被阻止。
「她不在这里哟。」
说话语气带著嘲讽。
「不在?怎么可能……」
「未来改变了。」
电车轰隆作响,驶进月台。
不过却平安无事地停下,打开车门让旅客下车。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吧,一之濑月美在与家人发生争执时决定自杀。但因为是冲动性自杀,所以没有事先计画,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也会下意识决定用什么方式自杀。不过,有个法则连她本人也不知道。」
「一之濑也不知道的法则?」
「是的,她虽然没有特别坚持用某种方式自杀,但绝非是『偶然』跳桥或『偶然』跳轨自杀。我来揭晓谜底吧,她只有在被姊姊们尖酸刻薄地对待,自尊心受创时才会选择跳桥自杀,被父亲怒骂时,则会自暴自弃,选择跳轨自杀。」
「会根据原因而下意识地选择自杀方式吗?」
「正是如此。虽说是下意识选择,但如果并非偶然,未来便不会产生变化。所以你过去才能顺利妨碍她自杀。」
一阵强风吹来,地上的空罐发出「喀啦喀啦」的滚动声响。
「那么未来为什么改变了?」
我如此询问后,死神便发出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你还不明白吗?改变未来的是你啊,相叶先生。」
「我?」
「是的,在与你共同度过的这段时光,她开始害怕死亡。比如说,她之所以大多从月台的末端跳轨自杀,是因为她对寻死一事没有迷惘,死意坚决。不过,在与你度过的时光中,渐渐填补了引发她自杀主要原因之一的孤独感,让她对寻死一事产生了犹豫。结果会发生什么事……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我想起她的第十九次自杀。当时一之濑打算从月台的正中央附近跳轨自杀,而不是月台末端。那时我以为她是为了摆脱我尾随才刻意做出那种举动,原来是在犹豫是否要跳轨自杀吗?
即使是下意识,但如果只凭本能而让自杀的手段模式化,便说明了她拥有强烈的意志。不过,若是因为产生迷惘而打破了自杀模式,就好比是以掷骰子来决定自杀,这代表一之濑的状态比过去更不稳定。
「一之濑现在人在哪里?」
死神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回答:「不知道在哪里呢。」看见她的表情,我确信已发生最糟糕的事态。
「我之前说过你使用银表的方式很无趣,如今我收回这句话。你的使用方式很有趣。让那样天真无邪的女孩在生死交关之际痛苦不堪……莫非你和我有相同的兴趣?」
「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
我的声音引起周围人的注视,但死神依旧维持一贯的态度。
「我能读取人心,但不在附近的人,我可看不穿她在想什么。不过,她似乎在某些奇怪的地方责任感特别强,既然写下那种留言,应该企图在某处自杀吧。」
死神悠闲地说道;我怒瞪了一眼后,迈步奔驰。
背后传来死神的声音。
「既然她不在这里,我猜就只剩那里可去了吧!」
用不著你说,我也打算去老地方的那座桥。与其将可能性赌在平交道或其他车站,不如全赌在那个地方。
我离开车站,撑著伞奔跑。
风强得使我无法随心所欲地前进。
我考虑报警,但手机根本不在口袋。无论我再怎么整理记忆,将手机放到桌上后,就没有拿起来的印象。
这下子也没办法叫计程车了,就算叫了也可能只能乾等。
我乾脆豁出去一股脑儿地死命奔跑。伞被狂风吹断,我扔掉断了的伞,全身湿透继续奔驰。衣服黏在身上很重,每次踩中水洼鞋子里就进水,导致鞋子也愈来愈沉重,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有没有踩中水洼。
来到河岸时,我的双腿发抖,体力也到达了极限。不过,看见水位升高的河流,我还是不停歇地继续奔跑。
桥映入我的视野,眯起眼睛确认隐约能看见桥上有人影。
在这种暴雨中连伞都不撑的人,只有一之濑了。
不过,她似乎已经站到栏杆外。
「一之濑!不准跳!」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吶喊。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因为就算被狂风暴雨或滚滚浊流遮挡住我的声音也不足为奇,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断吶喊,直到声音能传到桥上为止。
我奔驰在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漫长的桥上。要是她跳下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跟著跳下去,到河里寻找她。
「一之濑!」
我抵达站在栏杆外的她身后呼唤她。
于是,背对著我的一之濑转过头。
「相叶先生……」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双眼通红得像是在哭泣,双手则是颤抖著抓住栏杆。
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臂,说服她回到栏杆内,她却摇了摇头。
「我两腿……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我望向她的双腿,果然瘫软无力颤抖个不停。
「我抓著你,你慢慢移动就好。」
一之濑微微颔首,动作僵硬地试图改变身体方向。
当她的右手与右脚离开桥的瞬间,一阵强风吹来。
一之濑失去平衡,左脚也跟著离开桥面。
「呀啊啊啊啊!」
我立刻用尽全力握住差点跌落桥下的她的手臂。
不过,因为被雨淋湿的关系,她的手快速从我手中滑落。
正当我已经做好要跟她一起坠落的心理准备时,正巧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利阻止她滑落。
「好痛!」一之濑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死命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之濑的手臂,将她向上拉。
她的双脚踩到桥面后,隔著栏杆紧抱住我。
我抚摸著她的背,叮咛她:「我会抱你上来,绝对不能放手喔。」于是一之濑一语不发地点了两次头,用力抓住我的肩膀。
我抱起她退向后方。虽然她的脚卡住但身体已越过栏杆,我的体力也同时消耗殆尽。
双腿使不上力就这么抱著一之濑倒向后方。
雨打在身上,能听见的只有雨声、浊流声和一之濑的啜泣声。桥上化为只属于我俩的世界。
「……你为什么想要自杀啊?」
一之濑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哭哭啼啼地说:「承诺……」
「我想说只要打破承诺……你就会……讨厌我……」
等我听懂一之濑所说的话时,觉得她可爱至极。
我仰躺在桥上,温柔地紧抱住压在我身上的她,摩挲她的背部。
「我怎么可能因为那种事情就讨厌你呢?」
她抽泣的声音,响亮得不输雨声。
我曾经看过几次一之濑哭泣的模样。
并非嚎啕大哭,而是强忍著泪水,脸颊滑落一滴泪,默默哭泣。
就连我拿一百万给她时,她也不肯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模样,看似柔弱,实则坚强。
与如今在我怀中抽抽噎噎的她截然不同。
她的泪水宛如决堤般不断涌出,颤抖著身体发出哽咽。我从现在的她身上已感觉不到以前的坚强,就只是个软弱哭泣的少女。
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
我怀抱著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同时也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各式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的内心泥泞不堪,却没有雨水为我冲刷乾净。
属于我俩的世界一直持续到她的啜泣声输给雨声为止。
5
我拉著啜泣的一之濑的手,在雨水的拍打下回家。
我劝淋成落汤鸡的她赶快去冲澡,她却伫立在玄关,边哭边客气地要我先去,于是我只好直接把她推进浴室,让她先使用。
我把她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放好自己用来当睡衣的运动服让她替换。
纤瘦的一之濑穿起来一定太过宽松,想必她也不想穿我的睡衣吧,但如今只能请她忍耐了。她冲完澡走出浴室时果然用手拉著松松垮垮的裤子避免它掉下来。
一之濑双手抱膝低著头坐在房间角落,似乎已停止哭泣,但双眼依然通红,身体也还在颤抖,自己紧抱著自己似地坐著。
处于这种状态,放她一个人独处没问题吗?我虽然担心,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只留下一句「乖乖待在那里」就去冲澡了。
我洗完战斗澡回到房间后,发现一之濑就这么坐著睡著了。大概是哭累了吧。我轻轻将她抱到床上避免吵醒她。
然而就在我帮她盖好棉被正要离开时,在床前摔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带似乎已进入暴风圈,斜脚雨拍打著窗户,风声阵阵呼啸。
我一直注视著与外头形成对比的一之濑安稳的睡脸。
她往后还会继续自杀吗?
我已经妨碍她自杀二十次了。不过,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当她下次自杀时,我已经没有信心能比她先到达自杀现场。
看见柔弱哭泣的一之濑,我很心痛。但即使如此,我依旧不打算改变心意,我希望她活下去,她本人也产生了迷惘。
就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临门一脚了。
还有什么事是我力所能及的吗?
我伸出手想要抚摸睡著的她的头,但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
在台风渐离的傍晚时分,一之濑醒了过来。
我对仍半梦半醒的她道早;她听见后有些害羞地轻声回应「早安」。
她似乎是想起在桥上所发生的事;我也因为紧抱住她的事而感到有些难为情。我训诫自己「干嘛对一个中学生战战兢兢的啊?」但没有效果,好一阵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我借一下洗手间喔。」
沉默数分钟后,我对从棉被蠕动出来的她回答:「好。」
随后听见一之濑发出尖叫,我反射性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看来是忘记借了我的睡衣穿,没有提著裤头就站了起来。
滑落的裤子掉到脚边,一之濑连忙蹲下,内裤我总没办法借给她吧。
一之濑察觉我的视线后,满脸通红咬著嘴唇,泪眼汪汪地望向我。我挪开视线面对墙壁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喔。」
一之濑逃也似地离开房间,连耳朵都红了。
不过,她从厕所回来后耳朵却更加通红。
「相叶先生!那个!」
她一改刚才温顺的态度,怒气冲冲地冲过来。
颤抖著身躯指著挂在隔壁房间的衣服和内衣裤。
「你干嘛晾起来啊?」
「不是啊,没有晾乾你怎么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己会晾,你干嘛擅自帮我晾啦!」
「因为你睡著了啊……」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胀红了脸彷佛就要爆发一样。她原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不语,忍住怒气将自己关在隔壁房间。
之后,房间偶尔会传来「好想死」的声音。
本来就烦恼该怎么找话题跟她聊天了,结果现在气氛更加尴尬。必须在她回家之前说服她别再自杀……
不过,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说什么都没用吧,而且我也没有勇气向她攀谈。
就这样过了下午六点,我为了引诱一之濑而点了外送披萨。
收到披萨后,我敲了敲她闭门不出的房门,对她说:「要不要一起吃披萨?」她没有回应,但数分钟后便鼓著脸颊走出房门。
虽然在同一个空间吃,但一之濑背对著我依旧沉默不语。气氛很是尴尬,必须找话题打破这个僵局不可。
「已经这么晚了啊!你今天就搭计程车回去吧,我出钱。」
不……我在说什么啊,怎么可以就这样让她回去?
于是,一之濑转头看向我,低喃般地说道:
「我不想回去。」
虽然声音小得难以听清,但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不想回家吗?」
「……就算回家……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这还是一之濑第一次说她不想回家。一时语塞的她一边观察我的反应,像个孩子一样做出双手食指互碰的扭捏动作。
就连迟钝的我也能轻易地猜出她想说什么。
「那你要留下来过夜吗?」
我如此说道,一之濑有些吃惊地询问:「可以吗?」
「我是无所谓啦,但如果你要留下来过夜,至少要打电话通知家里。」
一之濑松了一口气地回答:「那我就留下来好了。」
虽说跟家人感情不好,但彻夜不回一定会引发问题吧。我把手机借给一之濑,让她打电话跟家里说一声。我内心对让未成年女孩过夜一事感到有点拒抗,但总不能就这样放她回家。
她似乎骗家人说要在朋友家过夜,但随后嘴巴又叨念著「家人也知道我根本没有朋友,早就看穿我在说谎了」、「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这类的话,闹别扭闹了一会儿。
等到收拾完垃圾,一切都整理妥善后,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
一之濑跟我这个夜猫子不同,她说她总是十点前睡,所以我决定今天配合她的作息,看来要明天才能好好跟她谈谈了。
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个问题。
──我家只有一条棉被。
「我去睡客厅沙发,你去床上睡。」结果一之濑回答:「白天我占了你的床,晚上你就睡床上吧。」
两人僵持不下,即使我猜拳赢了,也不过是开启新一轮「由赢的人来决定要睡哪里。」「不,输的人要睡沙发吧。」「不对,我要睡沙发。」这种无聊的争夺战,无论经过多久都无法就寝。
争论到最后,形成我俩肩并肩仰躺在床上的局面。
提出「那要不要一起睡?」的是一之濑。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但结果我们就这样一起躺在了床上。我当然没有真的要和她同床共枕的意思,而是打算等她入睡后自己再跑去沙发睡。
我关掉房间的电灯后,月光从窗外洒落,明亮得甚至能让我窥见身旁一之濑的模样。
「晚安。」
「晚安。」
两个人并肩睡在单人床上有点挤,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撞到对方。我从仰躺的状态翻身侧躺后,她也刚好侧向这边,我们四目相交,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的脸是很难得的机会,一之濑一脸难为情地用棉被遮住脸庞。
我闭上眼假装睡觉,房间里很安静,不过偶尔能听见汽车奔驰的声音或风声。我试著不去在意身旁散发出来的洗发精甜蜜的香气。
偷偷睁开眼睛想要确认一之濑睡著了没,结果又与她对上眼,吓了我一跳。
「你还没睡吗?是睡不著吗?」
一之濑点点头。
「毕竟我一直睡到傍晚嘛。」
「你也睡不著吗?」
「因为我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嘛。」
之后我也与时不时看向这里的她四目相交,多次移开视线。
「我说,相叶先生。」
「嗯?」
「那个……对不起,总是给你添麻烦。」
看见一之濑露出忧虑的神情,我心想: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干嘛突然这么说?」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向你道歉了,但总是说不出口……」
「是我心甘情愿的,没必要道歉。」
「可是……」一之濑欲言又止。
「不过,我希望你别再因为想让我讨厌而跳桥自杀了。」
我苦笑道,一之濑便再次道歉:「对不起。」
「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你这样做会害我更难受。」
要是我没有发现她自杀的话……光是想像就令我痛心不已。
「……你还想再自杀吗?」
面对我的提问,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可以轻易跳下去。可是今天的高度看起来比平常高,害我不敢跳。所以我才会双腿发软没办法回到栏杆内……」
一之濑忧郁地说道,身上散发著哀愁。
「我姊常说我根本没有勇气自杀……我一直在心中否定『没有这回事』,结果被我姊说中了。亏我还常常把想死挂在嘴边……我真是个胆小鬼。」
她自嘲地笑道;我握住她的手,一之濑看著我的脸。
「哪有人不怕死啊?自杀的人只是碰巧自杀成功,并不是有勇气。所以,别说那种话。」
她回握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就算我不是胆小鬼,我也讨厌自己。不敢上学、变成家人的负累,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却死不了,我觉得自己真是窝囊……」
一之濑眼眶泛泪,手不停地颤抖。
我继续握著她的手。
「我说啊,一之濑,我从来不觉得麻烦。而且不敢上学,错不在你吧。」
「我被欺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家人会说我『一直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只是在逃避而已』,我也无法反驳……」
「不对,你从很久以前就在烦恼了吧?既然在你心中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就不算以前的事。你没有逃避,而是忍耐了两年。」
「可是……这样下去只会惹人嫌……」
泪水从一之濑的眼眸扑簌簌地滑落。
「我活著也会给妈妈带来困扰……她说她再婚是为了让我去上学,还埋怨我为什么不配合一点……」
从窗外洒落的月光将她的眼瞳照射得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用手指擦拭她滑落的泪珠,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虽然说这种话很难为情,也安慰不了你什么,但我觉得能认识你真好。不过,要是你正常地去上学,跟家人相处融洽的话,我们肯定就不会相遇了。」
起初我只是想要消除我的罪恶感。
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真心想要帮助她。讨厌与人来往的我之所以会萌生这种念头,是因为一之濑没有朋友,跟家人也处不来的关系。
正因为她孤单一人,我才能全力以赴。
「因为你忍耐著没有自杀,我们才会相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责备自己。保持原状就好,你没有必要改变自己。」
一之濑压低声音哭了出来,她的泪水已经多到我无法用手指擦乾的地步,我把手绕到她的背后安慰似地摩挲著,她便紧挨过来抓住我的衣服,把脸埋进我的胸口,温暖的泪水沾湿了衣服。
「就算你可以接受……周围的人却不允许。」
身体和声音都颤抖个不停的一之濑,如同在桥上看见她时一样柔弱,但此刻我的内心却没有涌现罪恶感。
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我希望她尽情地哭泣,哭到眼泪流乾为止。
「就算周围的人不允许,我也希望你活下去。我知道这比改变自己更加困难,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你自杀。我支持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并非是想补偿我将她逼到如此地步的罪过,只是不想再靠倒流时光阻止她自杀了,我想分担她的痛苦,多多少少抚平她的伤痛。
「我这个人,比你想像中的……还要脆弱。在家里总是在哭……也没有幽默感……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这种人……」
我将不断贬低自己的一之濑拥入怀中,持续抚摸她的背部。她的身体很温暖,每当她抽噎时身体都会颤抖一下。她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怀中。
「我根本不在意那种事。」
说来惭愧,如今我能为她做的,顶多只有这样了。
我认为「只要活著,总会遇上好事」根本是不负责任的安慰,我从以前就最讨厌这种话。然而如今我却只能用差不多的话语来安慰她。
即使如此,或许总有一天会出现理解她的人也不一定。
就像我们相遇一样,只要活著,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我希望她不要自杀,努力活到那天来临。
──如果是她,应该能恢复原本的生活。
那天晚上,一之濑在我怀中一一坦述过往发生的事。
她得知父亲来日无多时,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然后每天去探病。
放学后为了去医院而不断拒绝朋友的邀约。
朋友因此嘲讽她,说她很难约。
开始排挤她,将她视为空气。
学校的室内拖鞋被藏起来无数次。
笔记本和铅笔被扔进垃圾桶。
带去学校的雨伞被偷走,只好淋成落汤鸡回家。
因为不想让父亲担心,始终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
父亲葬礼结束后她也一直哭个不停。
同学拿父亲过世的事来揶揄她。
下楼梯时被人拿水桶泼水。
母亲再婚,家中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霸凌愈来愈严重,她开始不去上学。
继父抓著她的手被硬拖到学校。
父亲买给她的海豚玩偶被扔掉。
在家人面前嘀咕著想死时,希望获得关爱。
姊姊对她施暴。
母亲没有袒护自己。
在寒冷的天气中一直在外面流连。
圣诞节看见走在街上的一家人,决定自杀。
企图自杀,结果被妨碍。
每次被妨碍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其实对有人担心自己而感到欣喜。
每当她一时说不出话,我便抚摸她的背部。只能对她说一些隔靴搔痒的安慰话语或随口附和,连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
说完后一之濑大概是哭累了,只见她沉沉地睡去。
由于她抓著我的衣服入睡,我只好放弃移动到沙发的念头。
找完这种欺骗不了任何人的藉口,我也闭上双眼。
隔天早上我醒来后,一之濑仍睡在我的怀中。
我本想继续看著她的睡脸直到她醒来,但她马上就清醒了。
我挪开视线向她道早安,一之濑也一脸难为情地回了声「早安」,彼此若无其事地起床。
拉开窗帘后,昨天的天气宛如虚假似的,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扩展在眼前。
一之濑吃完早餐后,先回家一趟拿衣服。
老实说,让她一个人回去我有点不放心,但她看著我的双眼说一定会准时赴约,要我别担心,我也只能相信她了。
下午六点我们在老地方的那座桥上会合,前往烟火大会。
公园挤满了来观赏烟火的人群,我们随著人潮慢慢前进。
「要是走散就不好了……」
一之濑如此说道,我们紧握住彼此的手。
抵达之前吹泡泡的草原时,天色已变得昏暗。广大的草原充满了游客,我们也成为其中一部分。
移动到较容易观赏到烟火的位置后,接下来只需等待烟火施放了。
已经没必要牵手了,但是我们依然没有松开。
「相叶先生。」
「什么事?」
「……旁边的人是我可以吗?」
一之濑看著地面说道。
「什么意思?」
「我是在想……你不跟朋友或……女友来,这样好吗……」
「你觉得我会有女友吗?」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露出生硬的笑容。「这、这样啊。」
「我才抱歉,要你陪我。」
「不会,我很开心……能跟你一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紧握我的手,顿了一下后,又说:
「还有……昨天晚上,谢谢你。」
「我能做的也只有附和你说的事情罢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面带微笑回答:「不,没那回事。」
「我一直认为能向别人倾诉的烦恼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烦恼,擅自断定因为无法向人商量才叫作烦恼。可是,其实我只是嫉妒别人有人可以诉说心事罢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能聆听我心事的对象。所以,昨天你能听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我有些害羞地对莞尔一笑的一之濑说:「那就好。」
「我也觉得能认识你真好。」
「所以,那个,也就是说……」然后一之濑有些难为情地接著说道:
「我打算……不再自杀了……」
这时,烟火飞向天空。
地面晃动,周围的游客发出欢呼声。
可是,我们看都没有看烟火一眼,而是凝视著彼此的脸庞。
一之濑扭扭捏捏地等待我回答。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所说的话。
第二发烟花飞向天空,我同时开口:
「一之濑,谢谢你。」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先向她道谢,总之我非常开心她愿意放弃自杀而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一之濑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随后笑道:「不客气。」
「相叶先生,烟火真漂亮呢。」
她立刻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说道;我回答她:「是啊。」
可以的话,我想不顾虑周遭人的眼光,大声表达出自己的喜悦之情。
不过,或许没必要那么大张旗鼓地表示欢喜。
现在她只是不再寻死而已。
就真正的意义而言,该欣喜的事情还在后头。
飞向高空的烟火,随著震天作响的声音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我们手牵著手欣赏著烟火。
我从小就喜欢烟火。
只需仰望发射到天空的烟火就好。
映入眼帘的只有烟火,不会令人感到不悦。
而且就算没有父母或朋友陪伴也能自得其乐。
唯有在欣赏烟火的时刻,我才能像普通人一样融入大众,所以我喜欢烟火。
不过,看来是我误会了。
我观察四周后,发现也有许多人没有在欣赏烟火,而是盯著孩子或恋人的侧脸。
我第一次知道,不是只有仰望天空才是欣赏烟火的唯一方式。
当我在一之濑的眼眸中看见火光灿烂时,才发现这件事。
6
我在床上醒来后,觉得身体不太对劲。
并非发烧,身体也没有倦怠感。
而是感觉手臂很沉重,我掀开棉被查看。
原来是一之濑枕著我的手臂睡觉。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二次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四,下雪。
自从和她去了烟火大会后,已经过了四个多月。
一之濑从那天起就不曾再自杀。
现在也依旧每天来我家玩。多亏如此,我不再需要查询她的安危,过著安稳的生活。
除了不再自杀,其余的跟以前一样……倒也并非完全相同。
这四个月来,一之濑有些转变也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首先第一件事是,她开始念书准备考试。
记得是在烟火大会两个星期后吧。
她一本正经地来到我房间,拜托我教她念书。起初我以为应该是要帮她解题学校的讲义,结果她从包包里拿出的却是写著高中入学测验几个大字的参考书。
我问本人,她说她打算念书考高中。
我原本就打算在她放弃自杀后劝她继续升学上高中,因为这是最适合她返回普通生活的一个契机,她本人也曾在七夕的短签上写下这个心愿。
只是担心已经很久没上学的她可能会心生抗拒。我个人是就算她不升学,只要不再自杀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打算等情况稳定一点再与她商量,避免操之过急而造成反效果。
如果她没有意愿的话,再寻找别的方法。
没想到竟然会从一之濑的口中听见升学的事,我真的大吃一惊。
我对她突然改变的态度心生忧虑,说著用不著勉强自己上高中也没关系,但她却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事。
「虽然你说我可以维持现况就好,但我想改变自己。」
她当时展现的表情朝气蓬勃,开朗得不像两个星期前还企图自杀的少女,令我安心不已,心想这样就算等我消逝在这个世上后,她也能坚强地生存下去吧。
之后我每天都教一之濑念书。
说是这么说啦,但我这个从中学时期就在及格边缘低空飞过的人,能教她的东西实在太少,两人一起歪头不解的次数多过我教她的次数。
再说了,与其问不擅解说的我,不如上网查询解答效率更好,我只是在拖她的后腿罢了。然而,一之濑一有不懂的地方还是会问我。
我本来以为她要赶上没去上学而落后的进度会很辛苦,所幸她从以前就持续在做学校的讲义,有一定的基础知识,对学习助益很大。
她学习能力很强,要考上高中应该不成问题。
第二件事是,她开始亲手做菜给我吃。
她担心我老是吃超商便当或杯面身体会搞坏,每天亲自下厨。
事情的起因是她拉著我的手去买调理用具和餐具,说以后她来做饭。我推辞说这样太麻烦她了,没关系,一之濑却干劲十足地回答:「毕竟我之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多多少少为你尽一份心力!」
她夸下豪语说自己小学时曾加入烹饪社,干劲十足地展现她的厨艺,起初却接二连三地失败,经常垂头丧气。让我好几次在低头道歉的她面前安慰道:「这样也满好吃的啊,别灰心。」硬著头皮塞进嘴里吃完。老实说有几次真的难以下咽。
不过,自从她懂得上网查食谱后,厨艺慢慢进步,菜色也增加不少。尤其擅长做马铃薯炖肉、咖哩、汉堡排、猪肉味噌汤、蛋包饭等家常菜,每当我尝了一口,她一定会询问我的感想。在我回答「好吃」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地微笑道:「太好了。」
我去便利商店或外食的次数也大幅减少,现在反倒是和她一起去超市购买食材的次数比较多。
而第三件事则是目前她睡在我身旁的这个状况。
她把我的手臂当作枕头,睡得十分香甜,令人不忍心吵醒她。即使脸颊因压著手臂而扭曲,也依然无损她的美貌。
虽说她已放弃自杀,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如今依然跟家人相处不来的一之濑,每次与家人大吵一架后,便会离家出走个几天,来我家过夜。
不过,跟花样年华的少女同床共寝实在是太令人不好意思了。
我有准备被褥给她,但她短时间离家出走来过夜时,似乎希望我能聆听她的心事,结果还是并肩躺在床上关灯听她说话。我问她不能普通地聆听就好吗?她说必须灯光昏暗,否则她会害羞得难以说出口。
也就是说,那个一之濑懂得向我撒娇了。
短期离家出走时,几乎三次就会有一次抱著我哭;念书时会倚靠著我的肩膀说她累了;在外面时大多会说她好冷,牵起我的手紧贴著我走。
我既然说了「想助她一臂之力」,也不好拒绝,况且我个人非常开心她愿意依赖我,只是有一点困扰。
最近的她莫名地妩媚动人。
虽说是中学生,青涩中又带点成熟的气息,纤细的身体也渐渐发育成富有女人味的模样。笑起来比以前开朗,小巧的嘴唇饱满红润。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一之濑天真无邪、毫无防备地紧贴著我,让我每天都像个面对烦恼的苦行僧一样。
我曾经向她提议还是不要睡在同一张床比较好,结果却适得其反。
一之濑一副完全不懂男人心思地询问「为什么?」我回答:「你明年就要上高中了,跟异性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个,不好吧。」结果她思考了一下后,扭扭捏捏地反问:「你把我当作异性看待吗?」
「不,那怎么可能啊。」我反射性地说出违心之论后,她便鼓起脸颊气噗噗地说:「……那不就好了。」之后好一阵子不肯跟我说话。
从此以后我就放任她恣意妄为,结果导致现在这种情况。
我摇晃今天也睡在我身旁的一之濑的肩膀,叫她起床。
平安夜这天,从早雪就下个不停。
「相叶先生,你看,积雪了耶!」
一之濑把双手贴在窗户上,像孩子一样地兴奋吶喊。窗外是一片银白世界,阳台也积了不少雪,雪量应该足以堆出一个雪人。
原本杀风景的房间也慢慢增加物品,变成充满生活感的空间。
调理用具和餐具自然不用说,窗边还摆上观叶植物,桌上也摆放著一之濑挑选的莫名其妙的小东西。我和一之濑在玩具店挑选购买的桌游外盒也起到了室内装饰的作用。
吃完一之濑做的早餐后,我们开始装饰圣诞树。高度及腰的圣诞树是一之濑提议说想装饰而透过网路订购的。
我们将附有挂绳的圣诞老人、雪人、绑有缎带的礼物盒、红色袜子、装饰球等小吊饰一一挂上圣诞树。
将金银两色的金葱彩条和灯串缠绕在树上,最后在树梢装上一颗大星星后便大功告成。
打开电源后,灯泡闪闪烁烁地发著光。
「果然能感受到浓厚的圣诞气息呢。」
一之濑微笑道,我也点头认同。
说起来,我小时候看见朋友家里的圣诞树装饰,觉得很羡慕呢。但我不好意思叫养父母买给我,没想到长大成人后会实现这个愿望。
我们欣赏著灯光闪烁的圣诞树,边打电动直到傍晚。
雪停的黄昏时分,我带著一之濑出门买蛋糕。
我们通过已经除雪完毕的人行道,走向车站,位于途中的林荫大道挂上了圣诞节用的灯饰,闪闪发光。
「好美啊……」
一之濑双眼绽放出光彩,如此呢喃道。
因为是平安夜的缘故,有许多人步行在林荫大道上,绝大部分是手牵著手的情侣。
当我心想我们身在其中真是格格不入时,一之濑说道:「好冷喔,我们牵手吧!」接著牵起我的手。
一之濑的手很温暖,我们一语不发地牵著,在幻想的世界中前进。吐著白色气息露出天真笑容的她,看起来十分开心。
林荫大道要是能一直连绵不绝就好了。我沉浸在妄想中,但不小心直视一对情侣拥吻的一之濑却加快脚步,拉著我的手穿过林荫大道。
我们在站前的商店买了蛋糕、炸鸡和无酒精香槟回家,在房间举办迷你派对。桌上摆满蛋糕、炸鸡、义大利面、披萨等各种食物,并拉响彩炮。尽管觉得这份量两人吃太多了,但幸亏有食欲旺盛的一之濑在,完全不成问题。
「你也是把草莓留到最后才吃的人呢。」
一之濑看著我盘子里剩下的草莓,微笑地说道,她的盘子同样也留有草莓。我一把抓起放在她盘子上的草莓一口吃掉,她便哀号:「我的草莓!」
「谁教你一时大意。」
一之濑不悦地看著我。
我将我的草莓还给她后,她便张开嘴要求我喂她。我似乎不小心给了她撒娇的藉口。我将草莓送进她的嘴里喂她吃后,她露出笑容说:「比平常还要好吃。」
「果然留到最后再吃比较好吃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鼓起脸颊,靠在我的肩膀。
这天她也想留下来过夜,于是我叫她打电话通知家里一声。洗完澡后,我们两人一起打电动、看电视,悠闲地度过平安夜。
即使到了平常进入被窝的时间,我们依然留在客厅。过了午夜十二点,两人都有点饿了,便泡了杯面当宵夜。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这么晚吃东西呢。」
总是在晚上十点就寝的一之濑,因为违反生活规律而一副兴匆匆的样子。
我们看著莫名其妙的电影,一边吃著泡面,电影却突然开始播放床戏的镜头,害我尴尬地关掉电视。
吃完杯面后一之濑打了一个大呵欠。
「差不多该睡了吧?」
「我还不想睡……」
一之濑明明满脸睡意地搓揉著眼睛,似乎已经到极限。看来只要稍微闲聊一下,应该自然就会准备睡觉了吧。
难得装饰了圣诞树,我关掉电灯,点亮圣诞灯饰。
坐在沙发上望著灯光闪烁的圣诞树。
「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高中……」
坐在身旁的一之濑嘟囔般地说道。
「担心吗?」我问道后,她回答:「嗯。」
「就算我没考上,你也不要讨厌我喔。」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就讨厌你嘛。」
我笑道后,一之濑便握住我的手,再三确认般地问著:「真的吗?」
「别担心,你一定会考上的,也会交到新朋友。」
「……我可能已经不需要朋友了。」
我问靠在我肩上的一之濑:「你不想要朋友吗?」
「感觉又会被看不顺眼,而且就算没有朋友,还有你在啊……」
「你在说什么啊。以你的条件,也有可能交到男友呢!」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不断摇头,强烈地否定:「我、我才交不到男友呢!」听见这句话,我感到有些安心,真是没用。
「那可难说喔,搞不好明年的圣诞节你会跟男友一起过。」
「才不会咧!」
就算没有男友,只要交到新朋友的话,肯定会以那边为优先吧。我一时千头万绪,但这种心情我以前经历过无数次,已经习惯了。
「我……明年的圣诞节也想跟你一起过……」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根本听不清楚。
我心想: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
明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寿命将尽。圣诞节过完的瞬间便殒命的人,怎么可能跟她一起过圣诞节嘛。
为了不让一之濑难过,我打算等她融入高中生活后销声匿迹。
「相叶先生?」
「一年后的事情难以预料吧,搞不好是我交到了女友。」
「咦……相叶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倒是……没有。」
我开玩笑地说道后,结果她发怒说:「不要吓我啦!」
「明年也来办圣诞派对吧!」
摇晃著我的手恳求的她,宛如死皮赖脸要求圣诞礼物的小孩。
「好啦好啦,知道了。如果到时候我们都还单身的话。」
「真的吗?约好啰!我是不会交男友的!」
我就这样许下了无法兑现的承诺。
不过,应该没有问题吧。只要上了高中,自然会交到新朋友,男生们也不可能放过她这种可爱的女生。到时候别说圣诞节了,暑假前她就会离我而去吧。
所以,今天一天让我做个不会实现的未来美梦,也不会遭天谴吧。
隔天,我的余命只剩不满一年。
即使如此,时光依旧毫不留情地流逝。
考试当天,我用力推了一之濑的背一把,送她出门。
顺利考上的她,来到我家展示她穿上制服的模样。
当我看见穿著制服的她,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帮忙哟。」
她对我这么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我无数次回忆起她当时的表情。
然后──四月,一之濑开始去高中上学。
与她度过的日子也即将划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