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结果就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弄清楚?」
对事情的始末做完说明之后,她沉默了足足好几分钟,如此说道。
她叉着手,用的是诘问的语气,手指不耐烦地敲击自己的手臂。少女敏锐的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她总是怒气冲冲的,但从少女的经验上来说,这次的愤怒来势汹汹。而且是最高等级,换言之就是『大发雷霆』。
是这么让人生气的事情么?少女一边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一边拼命寻找借口。
「诶、诶嘿嘿……怎、怎么说呢,之后羞得要死就……」
「所以,做了之后直接脚底抹油了?」
她转过头。以非常自然,但又十分不出所料的动作。
「……令人吃惊」
「那~个,对哪方面?」
「所有啊!」
她重重地拍向桌子,继而表情颦蹙,揉搓着发红的手掌接着讲到
「……你啊。有好好认清自己的立场么?」
「嗯,姑且」
「就是姑且才伤脑经啊!来到日本之后,为什么接连不断的引发问题啊!?」
「事出意外啊。被赫尔曼发现,也未必能一口咬定全是我的错啊」
「也对。这得怪我将你独自留下。你擅自溜出宾馆也好,稀里糊涂地到处乱逛结果被保守派的家伙发现也好,因此无法在宾馆里容身,被迫在公园里露宿一宿也好,全都是我的错。虽然拜其所赐,于是你就在简陋的爱情旅馆里潜伏了,这也是我的错对吧?是,我明白」
舌锋毫不间断。少女不擅长把话说的很快,所以稍稍有些羡慕她。
「结果最后,就和陌生男人突然接吻了?你又不是新上路的过路魔!脑袋里真的在想什么啊!?那个叫做『玩过走人的关系』啊!?」
感、感觉这个发音好帅气——应该是这样的心声表现在脸上了吧。少女被恶狠狠地瞪着,连忙收起表情。真是可怕的不得了。
「……总而言之,必须找到你『确信』的对象呢。快的家伙一星期左右就会开始进阶了,得赶快呢。他的特征呢?」
「嗯~就是」
少女手指戳着下巴,回忆起白天遇到的少年的脸,立刻笑了出来。
〇
世上没有后悔药。或者说,事后诸葛亮。
玖堂卓巳脑海中浮现这些谚语,是在第五节课的数学课上。
粉笔黑板上如滑行般跃动,教室里发出富有规则的声音。数学老师的板书,今天也工整得令人惊讶,虽然书写很流畅,但散发出说不出的神经质。
不过卓巳幸好坐在靠窗户最后的位置,遑论笔记本,就连教科书都没有打开,所以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其他的同学们基本上也是半径八两的上课态度,对老师散发着困倦气息的公式讲解充耳不闻。虽说私立叶乃宫学园姑且是升学型学校,但成为高中生才一个月,似乎没多人会从这个时期开始刻苦学习。学生生活还很长,所以重要的是拿捏好张弛的分寸。
卓巳撑着脸,呆呆地眺望天空。
黄金周刚过,五月六日星期三。天气晴。
不知是不是受到气候变暖的影响,这些天热得脱离常识。
准得不得了的天气预报,今天也主张全天放晴。可是,正因为准得不得了,所以卓巳又在心底祈求预报错误。
因为,雨是恩泽之兆。
「………………」
蠢毙了。
卓巳觉得,这一点也不像自己。可是,不管像不像自己,从五天前开始一直盘踞在内心深处的阴郁之情,无法像现在的天气一样豁然开朗。或许事情就是如此,只是无法接受。
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后诸葛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和这些有点不一样吧?
总之,真的蠢毙了。
「……玖堂同学。给」
邻桌的女生拍了下肩膀,将笔记本上撕下来揉成团的纸向卓巳递了过来。在那个方向的第三个座位上,损友伊泽启太挥挥手。卓巳打开笔记纸,
『最近,车站有奇怪的老爷爷出没哦。知道么?』
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信息。字写得很烂。
『老爷爷基本上都很怪的』
随手写上之后再次将纸揉成团,直接扔向了启太。纸团画出平缓的抛物线,命中损友的鼻子。这力道的控制,就连卓巳自己都觉得十分绝妙。众人向他投去兼有好奇与责备的目光,然而卓巳自然对此不屑一顾,视线再次放回窗外。
卓巳对奇怪的老爷也不感兴趣。
卓巳感兴趣的,只有那个五天前在车站邂逅的,奇妙的女孩。
「我说你啊,刚才究竟啥意思?」
刚一下课,启太便飞快地冲上去抱怨。大个子皮肤黝黑加上无忧无虑的表情,不由让人联想到亲切的熊。他和卓巳从小学起就结下了孽缘。
「你才是,刚才那怪模怪样的字条?」
「是羽羽根市的都市传说」
「瞎扯。我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不,是真的。就在最近不久」
最近不久的事情能否称作都市传说,这个疑问先且保留。
「哼哼,你似乎不知道呢。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我心肠好吧?」
说实话,卓巳对此当真毫无兴趣,不过也深知不听启太讲的话,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无力把持的倾诉欲,正是那惹人生厌的自我彰显欲的写照。
「……好吧。我知道了。我听。于是,那个奇怪的老爷爷是什么?有多怪?如果你自曝那其实是你家爷爷的话,我会非常开心的」
「我不开心!」
「那我就更开心了。好了,继续吧」
「咦?啊、啊啊……喔。嘛,我也是道听途书,具体的不太清楚哦。据说那个老爷爷玩COSPLAY到处乱逛」
「穿的是女仆装么?」
「咋可能啊。应该像这样,Gentlemen!的感觉吧」
men是复数形式,不过嫌麻烦就没吐槽。
「具体上呢?」
「穿着无袖长外套和圆顶礼帽,似乎还戴着单片眼镜。虽然是外国人,但国语说得特别溜,初中部还有女孩被他搭过腔。我听小优说的,也和你说过么?」
「没说过。那个呆脑瓜,就算了解到什么事情,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基本忘掉了」
叶乃宫学园的初中部在籍的妹妹,虽然很喜欢赶时髦但,但基本是三分钟热度,所以才让人伤脑筋。
「——不过,的确很异想天开呢。于是,其他显著的特征呢?」
「没了。就这么多」
「既然这样,那不过就是个服装奇葩的可怜老头吧。别管他算了」
COSPLAY一定是他晚年唯一的乐趣。虽然希望他能分分时间地点场合,但既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就不足以成为谈资。只是卓巳不禁心想,又是外国人啊。
「哇~,超冷淡。你这家伙真不来劲啊」
「陪你聊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我已经够尽本分了。好了,马上就要打铃了」
「噢。——啊,对了。放学后要不要随便逛逛?去游戏中心吧」
还是饶了我。——卓巳心想。只是和启太随便逛逛倒无所谓,但游戏中心可不是个好地方。要是去了那种满是机械的场所,卓巳搞不好会晕倒。
「……不去打台球么?要不去打壁球」
你还真喜欢不带电的游戏呢。——说罢,启太回到自己的座位。也就表示OK了。启太似乎没有察觉到卓巳只能玩模拟游戏的心情。这也难怪,毕竟卓巳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原因。如果说出来的话,自己一定会被怀疑脑袋有问题。
卓巳叹了口气,在桌肚里摸索。第六节课是古文。坦白说,这是他不擅长的科目,但也是今天最后一堂课。一想到这里,卓巳便觉得轻松起来。总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睡过去的了。卓巳不想再郁闷下去了。
他找到古文书,若无其事的抽出来。
「——!」
课本上有什么东西。
不,是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弄不明白。毕竟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不过,似乎看到有某种微小的生物从课本的封面上飞快转移,逃进了桌肚子。
是虫子么?不过感觉尺寸又太大了。大概有拇指那么大。而且,形状感觉也不像虫子。
对呀。刚才那,与其说像虫子,不如——
「……怎么会。不可能的吧」
卓巳打消愚蠢的思考,弯下腰在桌肚里子寻找。试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后,又把空空如也的桌子里面不留死角的检查了一遍,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奇怪的生物根本不存在。果然是眼花了。
卓巳放下心来,同时五味杂陈。最近,这类的幻觉很多。继持续不断的幻听之后又出现了幻视,最终连自己的感觉都变得不能相信了。
而且就在不久前,还目击到了女孩背上长出了『奇妙的东西』。虽然当时很惊讶,但最后还是把它当成了错觉。品尝到的那段超尘脱俗的时光,恍如离奇的幻想,无法联想到其他东西。
——我认定你了。
那样的一句话在脑海中重现,卓巳不知不觉地用手指轻触嘴唇,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他连忙看看周围,幸好没人察觉到自己刚才的举动。
受不了,这究竟怎么了。又不是思春期的女生。
尽管从年龄层面上无法否认,可卓巳果然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风格。总觉得在各种事情上都在空忙活。
放学后,卓巳按照预定和启太上了街。
在学校附近的拉面店轻轻松松地填饱肚子之后,又一路闲聊去往车站附近的闹市区。随着喧嚣的逼近,卓巳立刻开始厌倦。
这座从市中心乘电车出发不到一小时便能达到市内任何地方的羽羽根市,是面朝太平洋,较为广阔的沿海都市。拥有气派的港湾设施,填筑地上也正在进行新经济圈建设之称的某项大规模工程。企业来往同样目不暇接,一来到商业街,便会得到栉比鳞次的高楼群充满威慑的欢迎。大概半年以前,某会社放飞了宣传用的飞艇,甚至在学校中掀起了一些话题。总而言之,羽羽根市就是发展的如此蓬勃。
以前明明还是遍地农田,然而历经了这几年,感觉目睹闲适风景的机会已急遽减少。卓巳身为地道的羽羽根人,对此感到一抹寂寥。
卓巳一本正经地做着毫无意义的思考,走入了建在离大街不算近的杂居公寓。这里的二楼有台球店,但鲜少人知道。是个不错的好去处。所以狭窄的店内空荡荡的。
「呼呼……今天赢的一定是我!我要打败你,卓巳!」
不知来势汹汹的启太是不是进行过秘密特训,事实上相较以前的确善战不少。
然而,最终获胜的依旧是卓巳。不是卓巳自夸,他打台球确实很拿手。虽然不如妈妈直授的将棋那么厉害,但绝非随随便便的挑战就能击败的半吊子技术。
不过,从实力差距来考虑,卓巳应该赢得更无悬念才对。让对决出乎意料地陷入险境的,不是别的,正是对决中在视野中晃来晃去的『影子』。
卓巳明白那不是虫子,数量也只有一两个,算不上混乱。
虽然在启太面前故作平静,内心却依然接近恐慌。
不妙。症状在恶化。幻觉看起来竟然如此逼真,保不准已经病入膏肓了。不,自己眼中的,真的是幻觉么?话说回来,细节太过真实了。『那些家伙』究竟是什么?
「啊~,可恶。怎么都赢不了啊」
启太对汗毛倒竖的卓巳不加理会,一边收拾球杆一边轻浮地说道。
「好嘞,让我一雪前耻!下面去运动中心,打壁球吧」
「……算了。我有点不舒服……回去了」
「咦,真的么?——啊,这么一说,看你脸色确实很差啊,要不要紧?」
启太满不在乎地担心卓巳,卓巳回以生涩的笑容。仅是如此,卓巳已经竭尽全力了。在收银台付了两小时的费用后,二话不说离开了店。刚一走出杂居公寓回到大路上,街上的喧嚣便瞬间袭来。视野的一端依旧有无数的影子不时闪现,令身体状况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开始逐渐恶化。看到卓巳这个样子,就算启太表情也变得严肃,少有的献上关怀,想将卓巳送到家。不过,卓巳坚持拒绝了启太的提议。情况不能言明,只能拒绝他的好意。
「……真的没问题么?」
「没问题的,别担心。我想是感冒了」
留下仿佛支离破碎的语言,就这样道别了。卓巳态度冷淡,只因他已经没有余力去照顾启太的感受。回过头去,只见启太一边纳闷一边远去。
在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时,卓巳总算解除了身体的紧张。
突然间,天旋地转,脱力感仿佛带走了脚下的落足之地,膝盖以下几欲崩落,只得以手扶壁勉强站定。
好想吐。眼睛好晕。脚下也空荡荡的。
即便如此,卓巳依旧挤出力气向前迈进。他想尽快去往安静的地方。他觉得这样一来,在视野边缘匆忙乱窜的气息也会消失。
在路上来往穿行的行人携带的手机、游戏掌机、iPod的电子音让卓巳产生无法忍受的不悦。明明是极其细微的声音,在卓巳耳中却不明原因地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走过游戏中心前面时情况最为恶劣。群聚的箱体发出巨大的声响,让脑袋产生一阵阵钝痛。换做平时,这样也并不足以令他的身体支撑不住,然而今天却是个灾难日。
然后,来势汹汹的『螺丝的悲鸣』要开始了。
唧唧、唧唧,定式的幻听。螺丝们沟槽相互磨损的悲鸣齐唱。
五天前,本以为确实听到的,那个悦耳的声音——螺丝严丝合缝地拧上的清脆声音,果然是错觉。愁苦挥之不去,卓巳终于不顾众人目光,开始咒骂。
「…………可恶」
遑论车辆,卓巳甚至无力应付任何机械。
理由就是,卓巳觉得所有机械都很粗糙。
更准确的说,是觉得恶心。为什么要做成那种无益的形态?这样的结构真的有效率么?是不是有更加合适的设计呢?——就如同看到契合龃龉的拼图一样,总是令卓巳心烦意乱。『螺丝的悲鸣』也必定是对机械的怀疑愈演愈烈所致。
这是个麻烦的体质。在当今时代,无处不充斥着机械。
卓巳讨厌在耳边躁动的『螺丝的悲鸣』,所以很少使用手机,不看电视,不用电脑,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样的生活。
卓巳无法确定这个体质是从何时开始发作的。等注意到时,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可是,促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自己大致上能够预想到。
那无疑与小时候的一段经历密不可分。
那是一段想起来就觉得心烦的讨厌记忆。
卓巳如梦游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意识逐渐朦胧,纵然途中撞到了某人的肩膀也无力做出任何表示。可是,麻烦来了。
「好痛啊——喂,等我慢着!」
叫骂将卓巳的意识拖回现实。卓巳转过头去,注视着发出声音的人。对方看上去似乎是个性情暴躁的家伙。染过头发,全身上下满是饰品,穿便服的三个男人,狠狠地瞪向卓巳。想必是撞上他们其中的某人了。
「……不好意思。我在发呆,是我不好」
自己也知道道歉的声音毫无起伏,缺乏诚意。可是,不曾想会遭到对方痛骂,俄然间拳脚相加。
本来走起路就摇摇晃晃,又挨上了这么一下,卓巳难看地坐倒在地。
这货真叫人火大,拿了钱走人好了——放出短路般的台词,男人们逼近过来。
卓巳打算起身逃跑,然而对方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抓住了他制服的衣领。就这样,卓巳被一路拖进了胡同里。大白天里,明明有学生即将被人施暴,却无人来救。所有人都埋头着,害怕招惹麻烦。
随着城镇的发展,不安要素也相应膨胀。人们对渐渐滋润的生活食髓知味,纵然近在咫尺,又何尝不是漠然处之。心灵贫瘠所造成的问题可大可小,然而凡事都过犹不及。
还是原来的羽羽根市好啊——卓巳事不关己一般,如此心想。
「喂,违逆长者就要受罚」
卓巳挨着拳打脚踢,被施以单纯的暴力。单方面的,而且是三人合伙。
卓巳非常讨厌打架,但矛盾的是,他擅长打架。因为他视线锐利,经常被人缠上。所以要换做平时,要揍回去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现在的时机太不凑巧了。就算没有暴力加身,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手脚无力。实在太逊了,明知不可为而欲为之。
所以,卓巳在挨揍的这段时间里,一门心思地想着快乐的事,等待暴风雨过去。
回想起来,满脑子全都是那个女孩的事情。
接着,就是愚不可及的谚语纷纷罗列。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后诸葛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闹够了没有。就那么喜欢数落自己的不是么?
事情正是如此,卓巳对此心知肚明。可是,这样的思维不是自己的作风。将区区的男女邂逅认作是『真正的奇迹』,想必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在作祟。内心明明对此懊恼不已,却又依依不舍。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问她手机号码呢?
不,至少,为什么没有问她名字呢?
卓巳越是思考,越是陷入失败的泥沼。要是她逃跑的时候,立刻追上去就好了。在这个地广人密的城市里,不知能否在茫茫人海中再见到她。
「搞什么啊。居然这么结实,你是沙包么」
一名男人粗暴地放出话,照着匍匐在地的卓巳脑袋一脚踢飞。
既然想排解忧郁,就去演习场啊——卓巳聊表反抗,想在无所谓的地方指摘对方。不过,还是放弃了。如果继续增加脸上淤青的话,也不好对家人和老师交代。
唧唧、唧唧,『螺丝的悲鸣』一如既往的持续着。
噶叩、噶叩、某种气息,不思悔改地在视野的一角蠢蠢欲动。
这些家伙,究竟要干嘛啊。
卓巳呆呆地,只移动眼睛。至今为止一直有意识地避开视线的小影子们,第一次和卓巳对上视线。
随后,不可思议的影子们一齐弯下腰。整齐划一的动作,宛如迎接国王陛下大驾光临一般。然后影子们,眼眶湿润地问道
——可以惩罚么?
此时,卓巳的确听到了声音。
——可以惩罚这些无礼之徒么?
幻听于此刻达到极致。
卓巳知道这是幻觉,所以没有深思的必要,二话不说颔首示意。
「可以哦」
下一瞬间,嘈杂的『螺丝的悲鸣』停止了,取而代之,迸发出人的悲鸣。
卓巳蘧然清醒,抬起垂下的脸。
日常生活中能听到悲鸣的机会并不多,遑论几欲撕裂喉咙的惨叫了。卓巳好奇地寻找这罕有之事的所在。
不过,他瞬间就找到了。发出惨叫的,是对卓巳暴力相加的那三个男人。
「!?」
卓巳自己也惨叫起来。展现在眼前的情景,正是如此程度的怪异。
施暴的男人们如今和卓巳一样倒在地上,一边抓挠身体一边翻滚。裸露的皮肤到处淌着血。他们的举动就好像被什么紧紧咬住一般,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男人们什么也看不到。
卓巳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寒窜上的背脊,不由转过头去。
看不到……?竟然、看不到?怎么可能存在如此荒唐的事情?
卓巳的肉眼,准确地捕捉到了。成百上千大拇指大小的一群影子结成一伙冲了上去,聚集、压在男人们身上。
感觉如同在钢筋水泥的密林中,突然遭遇军队蚁的大规模迁徙一般。亦或是,莫名其妙误闯小人国的可悲旅人,格列佛的心情。(注:格列佛出自《格列佛游记》,有兴趣请自查)
对,没错。
就是小人。
现在在卓巳眼前发威的,正是一群身高只有五公分的小小人偶。它们便是今天一整天令卓巳烦躁不堪的幻觉的真身。
它们是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生机的,二头身的拼装小人。大家都戴着安全帽。造型可用粗糙一言以敝,颜色只有点和线来表现,给人一种图省事的感觉。
不管怎么看,它们都是非现实的存在。如果在漫画中出现,说不定会笑出声来。
然而,在看到这些犹如开玩笑的生物激动地挥舞工具,将三名男人弄得浑身是血的光景之后,终归笑不出来了。
男人们如今化作了绚丽的肉团子,已经很难找到他们身上哪里没有被小人附着。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激烈的抽动身体,痛得嚎啕大哭。这样的结果,不知该夸奖男人们的生命力顽强,还是单纯要怪小人们的无力了。
「救、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们用被堵住而含混不清声音向卓巳求救。
感觉真不错——要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感想,当然是在说谎。可是,小人们随后采取的行动,已经超出了卓巳的容忍范畴。
或许是对于无法了结对方感到急躁,几只小人爬上求饶的男人的脸,用力拉扯睫毛和眼皮,强行打开眼睛。然后,手持鹤嘴锹的小人奋力挥下武器,锹尖直指男人充血的眼球——
「住手!」
卓巳忍不住出声制止。小人们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就好像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子一样耷拉着肩膀。险些失明的男人,依旧不明就里的,一直护着脸。
「开什么玩笑!什么惩罚!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事!」
这样的发言十分卑鄙。卓巳不知为何能够明白,小人们没有恶意,只是对卓巳所怀的敌意做出反应,忠实地遵从命令而已。即便如此,做得还是太过火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卓巳强烈的愤怒,小人们放开了三名男人,随即以敏捷的动作,肉眼无法反应的速度四散消失无踪。胡同里瞬间重拾宁静。
之后剩下的,只有深陷混乱漩涡的卓巳,以及下场悲惨的男人们。
他们三人看样子没有受到攸关性命的重伤。不过,身体各处都有出血,哽咽着蜷缩身体,无法动弹。由于完全无法推测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究竟是什么,会翻滚身体也无可厚非。
总之,不是能够置之不理的状态。说实话,卓巳自己也快撑不住了。无论肉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全都消磨殆尽,实不相瞒,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即便如此,他还是自我克制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壹壹九。
不对,是曾打算这么做,但没能实现。
「——停手吧,少年」
背后传来声音。那是一个略微沙哑,却十分洪亮的声音。
转过身去,只见黑暗之中,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初老的男性白人。他拥有不负魁梧一词的体格,与年龄不相称的容貌,一袭无袖长外套披在壮硕的肩膀上。头上戴着圆顶礼帽,戴着单片眼镜,嘴上含着烟斗。这是最近听说过的,弄错时代的打扮。
『COSPALY的怪爷爷』——启太讲过的传闻,而其中的主人公就在这里。
老人露出柔和的笑容,如同教育僵住的卓巳一般,开口讲到
「他们是自作自受。你不需要可怜他们,这种程度伤势本就不必叫救护车。比起这种事,你是不是更应该注意会被警察询问的情况呢?」
的确如此——卓巳由吃惊转为接受。流血事件已经酿成,若是叫救护车,首先警察也会赶到。而且卓巳没有能够将这幅惨状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的信心。
「运气不好的话,你会遭到怀疑哦?不,结果无疑会是如此」
「……你,看到了么」
卓巳从老人的话锋中听出玄机,灌入双重含义地提问。换而言之,就是问他对这一幕是否只是袖手旁观,也是在问是不是看到了小人。
「从头至尾」
结果老人文雅大方地颔首,愉快地抽了口烟吐出烟雾。
「让我见识了非常有趣的稀罕之物哦。你的<IT>是独一无二的呢」
「<IT>?」
「是指你使役的那群小人。如果觉得难懂,称之为『妖精』也无妨,不过会在很多方面产生混淆。为避免冒犯尊贵之人,还是应该称之为『难以名状的不可思议之物』——<IT>吧」
冷冽的呼啸之后,老人若无其事的上前一步。卓巳被他的气势压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这位老人突然出现。
而且这位神秘人物能够对方才发生的怪异现象,悉数进行说明。
「……你,都知道什么?」
「该提问的是我才对呢,少年。为何你什么都不知道?」
卓巳觉得莫名其妙,不由皱起眉头。老人对此不加理会,接着讲到
「观察你刚才一连串的言行,让人觉得你对诸多事项一无所知。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不知道,有什么不行么?」
「没什么不行。不过,我无法理解。假使是『妖精使』,而且还是被选为亚特雷亚家千金的<比翼骑士>的光荣人类,一无所知实在有些古怪」
「……你不是有意让我混乱的吧」
「当然不会。只是,想要确认一下罢了」
他似乎是刻意使用专用术语来试探卓巳的反应。<IT>、妖精使、亚特雷亚家、<比翼骑士>。但是,卓巳对这些单词毫无印象。
「嗯?看你这样子,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老人缕着胡须,缓缓缩短距离。而老人接近多少,卓巳便后退多远。理性在告诉卓巳,应该立刻逃走。虽然知道老人精通诸多事情,然而从容不迫的语言交流让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危险。
「我追逐『妖精之环』至此,不料惊喜连连。那个野丫头公主偏偏选定了<比翼骑士>这件事叫人吃惊,而选定的对象是东洋的孩童这件事,更让人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身为当事者的你竟然是懵懂的外行人。这样也算是故事中的骑士么?」
「…………」
「无法回答、么。——非常遗憾。我也为你心痛哦,少年」
此时,老人的语气突然改变。
「赫尔曼」
「诶?」
「赫尔曼·雷尼德。这是我的名字。也是你最后听到的名字」
老人——赫尔曼始终面带笑容,然而如今释放着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卓巳不明就里,思维无法跟上接踵而至的异常事态。
「不得不夺走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的生命,实在令人悲伤,实在教人心痛」
「什……等等!你怎么擅自决定……!」
「抱歉,恕我无法停手。虽然对你没有恨意,但你的身份是我等的眼中钉」
赫尔曼轻描淡写地举起一只手。接着,放出极为直白的台词。
「事情就是这样。对不住了,去死吧」
随后,强烈的冲击袭向卓巳。
〇
在少女到达现场的时候,两位当事人才离开不久。
「没赶上么……!」
少女咋舌,冲向伏倒在胡同中的三个人影。一眼便能分辨男人们是被害者,伤得非常厉害。浑身是血丧失意识,但性命无忧。
接着,少女从怀中取出用花楸的枝制成的短鞭,在血迹斑驳的地面和两侧污浊的建筑墙壁上抽打了几下。而后转眼间,周围浮现出无数的几何学图案。图案看上去是一个个微小的圆环状纹章,通体发着淡淡的光。这是称作妖精之环的,<IT>的足迹。
看到数量非比寻常,少女不由咬住下唇。看来拥有着十分特殊的<IT>。而且还存在着不同与这些的,独具匠心的大号妖精之环。
「麦卡尔平的家纹……糟糕了呢。难道是赫尔曼?」
明白这里发生过战斗,少女先且用手机进行了联系。对方立刻就接了。
「——找到了。嗯,对。你中意的人。你说应该还没有走远,这就去追……哈!?不行,绝对不行!你接下来别动!」
少女明知有失体面却依旧大声通话,再次走到大路上。虽然留下受害者离去有些于心不忍,但事态刻不容缓。叫来救护车就没问题了吧。
「我是路痴,真是对不住了!因为在追妖精之环,不管怎么说也不会迷……迷路!?这是哪儿啊!?只顾着和你说话结果……咦?啊,嗯……对啊。就是这样。已经发现<IT>了。明明只过了五天就上手了,进阶速度超乎想象啊」
少女钻过人潮,快步前进,不知不觉冲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妖精之环如同在邀请少女冲出道路,直指闹市区之外。一方在追逐,另一方在逃跑。
「你的眼光的确很准。不过,不可以因此得意忘形哦?」
那我挂了——说完,少女挂断了手机。与此同时,仿佛这个时机已经瞄准好了一般,向上喷出夸张的水柱。位置在距此一百米前方的大街上。
街上喷出水柱——这是不多见的情景。不知是哪里的供水管道破裂了,但就算是任何一方的<IT>的杰作,也不会有人会察觉到异样。
情况正是如此。少女叹了口气,开始货真价实的疾跑。终点似乎近在眼前。
〇
搞不懂。一切都搞不懂。
为什么自己要遭这种罪?
「咕——」
被吹飞,掉在地上打滚,被随意玩弄。可是卓巳这一次,硬是将涌上的疑念和剧痛按捺下来,一门心思地拼命奔跑。
背后是追捕者的身影。自称赫尔曼的老绅士悠然地在半空中滑行、逼近。
赫尔曼正以离地十米的浮空状态进行移动。
更正确的说,是骑在潇洒地驰骋在半空中的奇妙生物——不,骑在『怪物』背上。那只怪物无疑是赫尔曼提到过的<IT>。怪物就和如今依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卓巳周围包围,一起奔跑的小人们相同,是超常的存在。
「怎么了,少年!你已经无路可逃了,稍稍反击一下吧!」
赫尔曼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卓巳根本不可能进行反击。事实上,卓巳和小人们前面对后方飞来的水炮弹束手无策,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击出水炮弹的自不待言,正是赫尔曼坐下的<IT>。
它鬃毛乱舞,高亢的蹄声踏破虚空,是一匹由水构成的马。
亮丽的海蓝色骏马,拖着狂涛。
下半身如两栖动物被鳞片所覆盖,尾部还长着鳍。优美的身躯不断地摇曳着,与周围同样悬浮着的大量的水半融合。
与其说水构成了马的形态,偶然在激流中奔驰的马或许形容得更为贴切。至少卓巳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啊!?」
当前仍在闹市区。当然,人并不多。可是,如此怪异的东西在自己头上激烈地四处奔跑,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纵然青白色的马发出嘶鸣,肆无忌惮地向路面砸下水块,人们的驻足也仅维持在转瞬之间,马上又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继续行走。<IT>不只是无法目视,就连次生现象都无法被人理解,或者说无法被正确意识到。
「期待旁人的帮助是白费力气哦,少年」
骑着水马的赫尔曼从身后向卓巳用洪亮的语音呼喊
「<IT>是以不同于这个世界的法则驱动的。常人慢说目视,甚至无法认知<IT>的『恶作剧』。既便与思考、记忆、认知存在龃龉,常人依旧会按照自己所依赖的常识进行复写,擅自使逻辑契合。很方便吧?」
恶作剧——又出现了新的词汇。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卓巳的疑问,赫尔曼进行补充
「妖精的捣蛋,过火的恶劣玩笑之意。所指<IT>具备的特殊能力。比方说我的<IT>——<泛滥的狂驹>的恶作剧,就是稍有些华丽的水艺」
就像这样——伴随这句话,卓巳背后的地面突然爆炸。不,是从下方喷发出无法抵抗的大量水柱,将柏油路面粉碎了。
高耸的水流之壁立刻下绕,直指逃跑的卓巳扑倒。
「什——!?」
无路可逃,也没有逃跑的余力。卓巳和小人们被头上倾泻而下的大瀑布所吞没,束手无策地被冲走。如同局部发生的海啸一般,无辜行人被卷了进去,不分彼此地被激流带走。
不可理喻。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如果这是一场梦,真希望能快点醒来。卓巳在内心哀求,但这是现实,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被水势掀飞的卓巳被直接拍向了车道。全身骨头咯吱作响,眼睛里面洒满金星。承受这样的冲击,就算昏过去也不足为奇。
「你、这……见鬼!」
即便如此,看到遭受刚才攻击的余波而倒在四周的无辜群众后,卓巳依旧向身体灌注力量,立刻站了起来。
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水流让卓巳拉开了一些距离。总而言之,依旧必须与穷追不舍的赫尔曼拉开距离。如此一来,从结果上应该就能避免波及其他人了。当然,不论怀着怎样的想法,自己的生命都是最重要的。
「……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遭……这种罪,不可……?」
卓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抱怨。自己实在被逼的太紧,思考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事实上,卓巳对现在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和自己一样,像落汤鸡一样在脚下飞奔的小人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个名叫赫尔曼的,似乎知晓一切的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至于要至自己于死地的理由,感觉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自己没有对老人进行过不当对待的记忆。
就算脑袋做着没有结果的思考。脚还是不能停。
不久冲出闹市区后,卓巳逃进了附近的公园。这是个已经决定要拆除的冷清公园。其规模和人气同港湾附近的海滨公园无法比较,今天也不见任何人使用这里。
卓巳藏进人工树林中,调整呼吸。太阳早已偏斜,天空被染成暗红色。忽然向下一看,只见裸露的地面上,小人们正匍匐在周围探查情况,就好像斥候一样。话说回来,感觉他们的数量在极端的减少,其他的个体都去哪儿了?果然是难解的存在。
没过多久,赫尔曼在公园的门口现身了。
「追逐剧终于要落幕了,少年!出来!」
巨大的声音响彻四周。卓巳能够预见,就算死不出去,自己也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发现。既然没有救兵,再如何争取时间都是枉然。
结果,生路只有一条。
自己来保护自己。卓巳除了靠自己击退赫尔曼之外,没有退路。
可是对于新手来说,这个难度实在难比登天。赫尔曼操纵的<泛滥的狂驹>——那个名为<IT>的存在,不是擅长打架就能对付得了的。要说<IT>,卓巳也有,但小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在水炮弹面前,它们不堪一击,只能束手无策地被冲走。
能够相信的,果然只有自己。希望手里有什么武器。
——武器,对么?
幻听又来了。尽管觉得烦人,卓巳还是与小人们对上了视线。
——武器,需要么?
啊,没错。我需要。最好是飞行道具。可是,这里没有吧?
——制造。
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咦?
——制造。我们很擅长制造。只要拧上螺丝就可以了。
小人们用湿润的眼睛央求地仰视着卓巳,就和减少时一样,数量突然增加。
虽然数量不及在胡同里袭击男人们的时候,但搞不好也达到了五位数,五彩缤纷小人群如同在脚下铺开了一张前卫艺术的地毯。
——螺丝。拧上。很多很多的螺丝,拧上。
——制造。我们很擅长制造。我们不是派不上用场。
小人们宣告道,立刻戏剧性地开展活动。
这幅情景,感觉就像在看建筑的建设过程的百倍速录像。
好快。总之就是好快。小人们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晃过神来,在下一刻纷纷带回了为数庞大的树枝、碎石、轮胎、曾用作某种机械的零件,这些只能认定是垃圾,不作他想的东西。它们利用数量优势,时而排成队接力搬运物件。然后小人们以非常厉害的势头,将不知从哪儿找到的那些东西组装起来。
它们虽说要拧螺丝,实际却并非如此。没有钉子,没有胶水,没有用绳子来捆绑,也没有用胶带来固定,只是组装起来。选择出奇迹般凹凸刚好契合的形状,就像制造原始的塑料模型一样组装起来。
实际上,整个过程不足十秒钟。
在完成的同时,咔铃——传来螺丝拧上的清脆声音。
现在,卓巳手中的这个道具明明没有使用一颗螺丝,但的的确确地发出了数不尽的大量螺丝,分毫不差地一齐拧紧的声音。
从形状上说,这是一支弩。
但投射的不是弩矢,而是碎石。所以,或许该称之为小型投石器。
不过,大致的形状果然是一支弩。T字形的骨架,绷得紧紧的弦。而且不是射一次就要重新装弹的类型,装配在本体上盒状物似乎能将弹药一并装填完毕。而且没有扳机,取而代之,包着布的手柄的正前方设置这一个操纵杆。这个设计,似乎旋转这个杆,石头就会依次发射。
在蹲坐的卓巳身旁,摆放着精心加工过的碎石子弹。子弹一个个有橡皮擦大小,全都磨成了椭圆形。
「这是……什么?」
卓巳有些失常。材料基本都是木头和石头,究竟靠着怎样的技术才能做出工艺如此精湛的道具?明明过程从头到尾看得滴水不漏,但完全产生不出现实的感觉。技艺太过精湛,这不是神技,已经到达了魔技的领域。这已经是出色的欧帕兹了。(注:欧帕兹指的是由古老底层中所掘出的,如动植物化石般的人造物品。做工甚为精湛)
——请用吧。
小人们说道,自豪地挺起胸膛,脸上开心地泛起红潮。
——请用吧。Hee Haw。
它们样子太过滑稽,令卓巳忘却了畏惧。卓巳迅速伸手,为弩装填弹药。在装满十一发弹药之后,从树丛背后瞄准赫尔曼。
虽然对出其不意的袭击有些抵触,但现在由不得他顾及这些。
「打中吧……!」
卓巳祈祷着,回转操纵杆。
随后,出乎意料的冲击让卓巳踩了个空,险些翻倒。
哈?——卓巳发出脱线的声音,连第二发弹药都忘记射出。强烈的手感,完全不像弩的后坐力。不,卓巳没有思考的余裕——
「呶!?」
赫尔曼即刻扭动身体,弹药紧贴着穿过他身旁,命中了公园门口的石墙。
轰!的一声,如同被铁球砸中一般迸发轰鸣。碎石弹化作粉末,不知为何,石墙的一部分也跟着轰然倒塌。
「…………」
卓巳无言地看着石墙。赫尔曼也哑然地凝视着破坏的痕迹。水泥制的石墙上,被开出了一个足足能穿过一个人的大洞。
这是在浑然不觉之间,被车撞过的吧。——卓巳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这怎么可能。不对,这不可能。他知道,这只是在逃避现实。
「……那件凶恶的武器是怎么回事?」
「我、我哪儿知道!」
听到赫尔曼的提问,卓巳连自己的立场都抛在脑后,吼了回去。事实上,最吃惊的是卓巳本人。
「要预先携带,是不可能的吧?要藏起来,体积也太过庞大。既然如此——是制造出来的么?就在刚才,由你的<IT>么」
赫尔曼颇有兴趣的望着卓巳手中的弩,不久开怀一笑
「哈哈,真是太独特了呢!那就是你的<IT>的恶作剧么!」
「这是,恶作剧……?」
「嗯,正是。妖精的捣蛋,就是这么荒唐无稽吧?」
这倒像个噱头。生死攸关的噱头。实在笑不出来。
「方才在目睹那些小人袭击三位年轻人的时候,感觉竟然如此费事,让我有些失望,不过——原来如此。是方向性弄错了呢」
「方向性?」
「<IT>是操纵它们的妖精使自我印象的写照。你并不愿意伤人。所以,<IT>也不擅长直接伤人。不是对人而是对物,破坏物件。不对,是分解,继而重新制造。这无疑就是你的<IT>的恶作剧」
赫尔曼涛涛不绝的说着,摊开双手,指向被粉碎的石墙。
「而且竟有如此威力。看上去,这件武器并没有使用什么了不起的材料。但是,你的<IT>似乎能将材料的潜能完全的引发出来,让单纯的理想值转换为现实。啊,实在太独特了。名字已经定下来了么?」
「……哈?名字?」
出乎意料的问题,令卓巳目瞪口呆。赫尔曼天经地义一般点点头。
「没错,名字。名字很重要哦。至少我对名字很讲究。<IT>本来就是对暧昧之物的通称。至少想给它起一个固有的名字,使它得以明确」
是么——卓巳随口应付,想了想手中的弩,又留意到赫尔曼坐下的<泛滥的狂驹>。
这件武器威力太强,不是拿来攻击人的东西。就算对方要至自己于死地,卓巳也不希望杀死对方。不过,瞄准那匹水马又如何呢?
「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没有决定呢。那么,我就僭越为它们命名好了。嗯,对了——好,就这么定了。叫<矮人鬼工职人团(ScrowMan Factory)>如何?」
螺丝男(ScrowMan)?确实是与卓巳相称的名字。不,单从发音上是这个含义,但正确的译释并不清楚。这些姑且不论,卓巳下定决心,再次架起弩。
「白费力气」
赫尔曼平静地给出忠告。卓巳似乎要将这个声音压过去一般,仅仅射出一发。
不过,忠告是正确的。<泛滥的狂驹>猛然嘶鸣,在闹市区展现过的那个水柱再次从地面喷发而出。如间歇泉一般从下方击出的水流阻止了碎石弹,使它轨迹偏移,继而消失在未知的方向。随后,滑滑梯的护栏深深地凹陷下去。
动摇开始侵袭卓巳,卓巳依旧连续射击。只要摇动操纵杆,弹药就会自动上弦,轻松放出连射。卓巳已经放弃只瞄准<泛滥的狂驹>。强烈的反作用力让他无法顺利瞄准,而且他非常清楚,对手本就容不得手下留情。
可是不论怎么做,都和赫尔曼所说的一样,是『白费力气』。
「——你犯下了两个失误。知道是什么么?」
卓巳没有回答,也没办法回答。他只是无力地提着弹药用尽的弩。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所有攻击的赫尔曼,有些扫兴似的竖起食指。
「其一,最初的奇袭没能成功。那件武器的确很强大,但终归是只能直线飞行的单纯之物。只要将威力推算出来,防御的难度不值一提」
接着竖起中指。
「其二,就是你逃进了公园。考虑到你的<IT>——『矮人鬼工职人团』的恶作剧,恐怕在街上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吧。毕竟那边的金属制品取之不尽呢」
赫尔曼说的很对。不用木头和石头,而用更加坚固的材料,应该能创造出更为强大的武器。不愿连累他人而做出的选择却适得其反。
「……可恶」
用将棋的话来说就是『将死』了。大概连猴子都明白,此后再要挽回的可能性不及万分之一。
「无需消沉。你很擅长战斗。明明一无所知,却展现出了强大的应变能力」
「……讽刺我?」
「岂敢岂敢,我是说真的。以我个人的看法,可以判断你『有考虑一下的价值』」
有考虑一下的价值?考虑什么?不等卓巳反问,从<泛滥的狂驹>身体伸出一根水条,像鞭子一样弯曲,侧击卓巳。
脸部被狠狠地抽打,卓巳禁不住摔倒在地。赫尔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我曾说过,你的身份是我等的眼中钉。但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感觉为了这种理由而掐掉嫩芽,未免有些不解风情。最关键的原因,是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你嘴上说的……和你的行为不一样吧……!」
「哈哈,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将你逼至无法战斗的状态,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若是贪心不足而搬石砸脚的话,可就太愚昧了。这个国家有一句话叫做『穷鼠啮猫』对吧?」
老人的话十分正确。正因为句句在理,才招人讨厌。
「好了——你如何决定呢?如果能配合我的话,此时果然还是放过身为<比翼骑士>的你为上。这样一来,她也会为稍微消停一点吧」
赫尔曼吸了口气。与此同时,再次挥舞水鞭,将卓巳打飞,灌输自己的想法
「可教人头疼的是,这样在我看来并不愉快。我很苦恼呢,少年」
「——你哪里用得着苦恼?」
第三者的声音,出其不意的插了进来。
赫尔曼蘧然转身。遭受两次强烈攻击,意识开始模糊的卓巳也不由抬起脸。视线的前方,似乎有人踩住了似乎被偏开的碎石弹砸歪的攀爬架子的影子。
一个细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伫立在公园里。
什么人……?卓巳感到惊讶,用朦胧的视线凝视着闯入者。
赫尔曼立刻收起困惑的表情,对新登场的人物会话
「……这吹的是哪儿阵风,燎·真崎。好久不见了呢。嗯,Hee Haw」
「还真是。前些天,那丫头似乎受你照顾了呢」
「我被整得好惨呢。话说回来,那时没能和你见上一面呢」
从语气的音色可以听出对方是女性。而且似乎和赫尔曼认识。乍看之下,谈话很平和,但彼此的话锋中都不自觉地带着敌意。
「不过,赫尔曼。希望你注意下喊名字的方式。这可不像你」
「嗯?」
「『入乡随俗』哦。我的名字是真崎燎。别搞错了」
她——真崎燎从游乐设施的背后缓缓走出来。因为举止十分成熟,让人误以为相当年长,但外表实际看上去,是一名与卓巳年龄相仿的少女。
长长的黑发,清冽细长的双眸,还有凛然的立姿,纵然远远看去也能知道是位美人。
可是,用『可爱』评价她会让人感觉稍微有些迟疑。眼神太过锐利了。如同将同龄的少男少女所拥有的娇气和软弱有意识地舍弃掉一般,给人很难相处的印象。
由于在女生中算高挑的,身材也出类拔萃。不同于日本人的修长手脚,让人怀疑是不是混血儿。然后用通俗的话来说,胸前的隆起也有些不寻常。毛衣搭配牛仔裤的打扮十分合身。
「哈哈。那可失礼了,真崎燎。习惯这个东西,挺难改的呢」
面对赫尔曼毫不畏惧的言行,燎吃惊似的锁紧眉头。
「……用得着一句句的都用全名么?」
「嗯,用不着。这是我个人出于敬意的表现」
「这策略真烦人」
燎留下粗暴的话,若无其事向卓巳缩短距离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卓巳不由瞪大眼睛。因为这一幕看上去就如同突然消失。可是赫尔曼将燎的身影准确地纳入视线中。察觉到他视线的方向,卓巳也连忙仰望上空。
影子在空中起舞。没过多久,某个气息轻轻地落在了卓巳身旁。
是燎。卓巳吃了片刻才意识,她没有助跑便越过了赫尔曼的头顶,一跃跨过了将近十五米的距离。自不待言,这并非常人的跳跃力。
「!?」
「用不着那么惊慌。我是你的同伴哦」
燎粗鲁地如此说道,样子和几秒钟前判若两人。
仿佛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一袭大衣不知何时穿上了身。下摆长得快要碰到地面的大衣,是一件到处挂满铆钉和金具的漆黑斗篷。再加上形状前卫的尖帽子,现在的她俨然就是一位经受现代风格洗礼的童话中的魔女。她的右手中,握着某种金属块。
「……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呢」
俯视着被神速变装惊呆的卓巳,燎有些诧异的低语道
「那丫头『确信』的对象,竟然是如此冷淡的家伙……究竟哪里可爱了?」
燎仿佛在表达「完全搞不懂」一般摇摇头。要论冷淡,咱们彼此彼此吧。
「你,究竟是……?」
「有话以后再说。应该说给我闭嘴,会让我分心的」
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却厉声终止对话。燎再次转向赫尔曼。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吧,赫尔曼」
「当然。是想回收那边的少年吧?」
赫尔曼动了动下巴,示意还无法起身的卓巳。
「换句话说,你打算要妨碍我等。好过分啊,竟然妨碍我的个人乐趣」
「碍事的你们保守派才对吧?」
「我们意见不同呢。不,是立场不同么。可是——话虽如此,这么做还是太过分了呢,真崎燎。能否高抬贵手,成全垂垂老矣的我的好奇心呢?」
「呼……看你似乎没搞清楚,那我告诉你好了」
燎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就好像要念「看不见看不见,嘿!」然后打开双手一般。然后,在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双手嗖地左右横挥。
「——你取乐的时候,基本都在给周围添麻烦」
手拿开之后,脸不复存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燎在用手掌遮住脸的转瞬之间,戴上了面具。
那是个南瓜面具。和万圣节的象征,将南瓜镂空做成脸型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细节润饰得非常凶恶,营造出某种骇人的感觉。
燎右手提着的金属块,真身也已明了。
一眼便能看出它的年代久远,是一盏古旧的提灯。蜡烛灯芯点燃的火光,不是红色,而是毛骨悚然而又飘忽不定的青色。提灯中封入的是青白色的鬼火,看上去十分诡异。
「趴下。不然会被拖入死者的沼泽哦」
假面下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用不着燎来说,不详的预感已让卓巳抱紧脑袋缩成一团。而卓巳的这个动作,仅赶在燎伸出提灯的片刻之前。
瞬间,染上夕色的天空,被涂成深深的蓝色。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灼烧皮肤的热浪。在怒涛席卷的冲击中,卓巳惨叫起来。
从提灯中飞出的鬼火,一口气膨胀起来,化作翻卷的火柱,遑论赫尔曼,就连整个公园的每一寸土地都舔舐殆尽。持续不断的爆风瞬间让攀爬架、秋千、单杠,统统化作焦炭,连根拔起。
蹂躏实际上仅仅持续了数秒,然而破坏十分彻底。
一时肆虐的鬼火,在燎再次伸出提灯后,一口气被吸进去,火势变弱,再次变回渺小的烛火。卓巳此时,感觉听到了鬼火嘎嘎嘎嘎嘎的笑声。这些暂且不管,他总算站了起来。
面对四周化作灰烬的惨景,卓巳终归闭上了张开的嘴。沙场以及几乎消失掉的石墙,作为仅存的点点残骸,主张着这里本来是一所公园。
「哎呀哎呀,威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惊人呢」
从腾起的濛濛浓烟,传来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
赫尔曼如同天经地义一般依旧健在。只见<泛滥的狂驹>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它化作四处张开的好几重水幕,似乎以此作为障壁保护主人。
「……能够得到你的夸奖不胜荣幸」
毫发无损还真敢说——燎的嘴唇微微动起来。面具已经消失了。
「不必自谦。不过,你那<喜爱糖果的诱火>果然有些欠缺品位呢。虽然单纯即强大,但缺乏相应程度的趣味」
「天性使然啊。我就是个无聊的女人,真是对不起呢」
「关于这一点,那位少年的<IT>很有意思哦。非常独特」
燎的视线稍稍落在卓巳身上,接着表现出若有所思的举动,
「那就退下吧。如果此时放过他,往后或许能成长得更加独特哦」
「嚯?有何根据?」
「因为他被那丫头授吻不过是在五天之前——其中含义,用不着明说吧?」
赫尔曼脸色大变。卓巳也惊得肩膀一颤。
吻。五天前。令人在意的关键词。不如说,能够猜测道的场景只有一个。
「五天前?已经进阶第二阶位了?……匪夷所思的速度」
赫尔曼向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卓巳投去充满热度的视线。
「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呢,少年。太有延期的价值了」
「……你果然在玩呢」
稍稍想象便能明白。赫尔曼如果真心要杀自己的话,机会有的是。
「我说过吧?我很痛心。果然天下间没有事事如意的情况呢」
这可不是名言呢——赫尔曼叹了口气,骑上再次变成马形的<泛滥的狂驹>背上,一口气冲上天,中途一时停下高声喊道
「好吧,少年!你的处置暂且保留!权当是先期投资!」
先期投资。他究竟对自己怀着怎样的期待呢。
「不过,我们马上还会再会的!待到那时之前,勤加练习<IT>的使用方法吧!自主学习所得到的东西,将会成为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财富!」
最后脱下圆顶礼帽简单的道了声别,赫尔曼头也不回的在空中驰骋而去。
公园重回寂静。不,周边分外喧闹。是因为刚才的爆炸声吧。感觉人正在聚集过来。或许刚才的动静被当做了燃气爆炸。
「总之,还是先离开这里比较好呢」
燎也想到了相同的事情,淡然地说道。卓巳也赞成她的意见。
「……能把所有事情给我解释一下么?」
卓巳回眸今天发生的一切,再瞟一眼脚下的小人们,向站在身旁的少女提问。
「哎呀,置身此等状况还不拔腿就跑,令人佩服。你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回答。不过,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哦。还得去接那丫头呢」
「……我说,你刚才一直在说的『那丫头』,莫非——」
卓巳放出直捣核心的问题,而就在此时。
「找到了!」
第三者插嘴的声音,依旧来的那么突然。
刚以为减少了一个人,结果又多了一个。真是个讨厌的怪圈。卓巳内心盼望着不要再出现麻烦的家伙了,一边粗暴地将视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
随后,他不禁屏气慑息。今天公园的第四位来访者,让他目不转睛。
「洛洛!?你怎么在这里!?」
在赫尔曼面前毫不退让的燎,突然间乱了方寸。如此一来,成熟的印象消失,看上去与年龄完全相应。可是,卓巳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燎的身影。
「等太久了,我都腻了」
「这算哪门子的理由!直到刚才为止,赫尔曼一直都在这里啊!」
「真是毫厘之差呢。本想打声招呼的,可赫尔曼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性急呢」
燎无言以对。轻快对答的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卓巳面前。长裙犹如鲜嫩的花朵绽开。
她蹲下来,与卓巳视线相接,露出耀眼的笑容,说
「Hee Haw♪ 又见面了呢,我的骑士」
然后,极为自然的将唇贴了上去。就如同五天前,在雨幕下的车站里一样。
但稍稍有所不同,此时感受不到她的惧色。
卓巳已经不想理会任何东西。卓巳怀着或许一辈子再无相见之日觉悟,但在这出乎意料的地方,而且超乎想象的,轻而易举的再会了。就连感动都被带到九霄云外。
「——所有的相遇都是奇迹。只不过,奇迹有好坏之分」
因为是奇迹,两人的再会是天经地义。因为是奇迹,亲吻也是天经地义。女孩悄悄地移开唇,仿佛看透一般说道,透露出微妙的神韵。
「与你的邂逅,对我来说是最棒的奇迹呢」
诶嘿嘿。少女害羞地笑起来。燎不忍看到这一幕,垂下通红的脸。
卓巳觉得,烦恼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知是不是心中的牵挂终于落地,与此同时,绷紧的弦也断掉了。一度松开的螺丝,很难再次拧上。力量从身体里去急遽散去。
「啊咧?困了么?」
「啊……有点累……」
「让我给你唱首摇篮曲么?」
「睡着了就听不见了啊」
「边睡边听咯」
「你真怪」
「你也一样」
此时,能感到女孩微倾着小小的脑袋。沙沙的声音从蜂蜜色的发丝间零落。
「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我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数到三就一起说,好么?」
「…………嗯」
「一、二——」
「玖、堂……卓巳…………」
「洛洛特·妮恩蒂·亚特雷亚」
卓巳用即将消失的意识之末感觉到
——螺丝,一定再也不会发出悲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