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一大早就阴雨绵绵,光这样就足以让人意志消沉了。
而且我那天居然还严重迟到,心情真的是跌到谷底。
这一切当然全是那个叫儚的女人害的。
因情势所迫,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国中男生和那种姿色可比写真女星或赛车女郎的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了一晚。叫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就这样,好不容易在报纸和牛奶送来的时候才开始昏昏欲睡的我,在那之后仅仅睡了五小时。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二堂课已经开始了。这件事情本身当然也令我十分着急……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女人居然不见了。
她没有留下任何字条,连房门都没关,就这样怱然消失。
仔细一看,就连我昨晚没吃的咖哩面包都不见了。
(那女人到底是跑来干什么的……!)
亏我本来还打算今天跷课,向她问个水落石出的说……
结果,现在别说是父亲的情报了,就连那女人的真实身分都还是一无所知。
于是,计划完全泡汤的我,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来学校。
这么一来,我自然就得和同班同学——美树本由字碰面。这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为昨天的误会作澄清的我而言,老实说还真有点提不起劲来。
但是,就算在教室里和由宇碰个正着,她也完全无意开口跟我说话,我始终找不到机会解释,只能让时间白白流逝。
(呼……总算结束了。)
第四堂课下课的同时,整间教室随即化为午休气氛。我也离开教室,前往合作社。我打算先填饱肚子,再去找由宇把话说个清楚。
这是因为我从昨晚吃了一个可乐饼面包之后,直到现在都还滴食末进。正值发育期的胃囊早已到达极限,再加上睡眠不足的二连发攻击,让我在课堂上好几次都差点恍神。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这种状态下,好好地向由宇解释清楚。
没想到,就在我挤过有如大拍卖抢购的人潮,好不容易保住一块咖哩面包之际,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由宇就站在那里,脸超臭的。在她的压力之下,我不敢再抢下一块面包,就这么乖乖跟着她到屋顶上去了。
***
「——你今天上学还真从容耶。」
由宇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么带剌的话。
「啊,没有啦……」
「跟昨天在恭一房里的那个女人有关系吧?」
雨势固然不大,但由于下着迷蒙烟雨的缘故,除了楼梯间的屋檐外别无他处可以躲雨,因此四周除了我们两人以外,不见半个人影。
由宇就是看中这点,才带我到这个地方来谈这个话题的吧。
现在,我们两人就在狭窄的屋檐下,彼此互不相视,持续着对话。
「我跟你说,由宇——」
「怎样?她昨晚住下来了?」
「嗯……情势所迫。」
「咦、喔~~……原来如此。所以,今天你才会迟到啰?」
世间常见的猜疑心,表露无疑的揣测。
「喂,由宇,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不禁转头看向由宇,但是她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
「什么误会?昨天有个女人待在恭一的房里,而你、你……还脱下裤子……我说的都是事实吧?」
「唔……那是……是这样、没错啦。」
由宇难以启齿似的支支吾吾向我控诉着,我百般不愿地点点头。
「——唔!看、看吧,果然是这样!」
「可是那是误会啊!就跟你说当时的情况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不管恭一要与谁交往都和我无关。只不过,你现在毕竟还是个国中生,站在房东的立场,在那间公寓里做那种事对我们是一种困扰,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点而已!」
虽然早已有所觉悟,不过要让她听进我说的话,似乎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决定孤注一掷。
我整个人转向由宇,问她:
「你以为我和那女的上床了吗?」
说真的,要我开口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很丢脸。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虚掉,尽可能明确地告诉由宇。
「咦……上、床是……」
「怎样?你以为我和那个人做爱了吧?」
我毫不拐弯抹角,以这种就国中生而言,稍嫌露骨的词汇来问她。
「恭、一……」
由宇一脸惊愕,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气势已经明显受挫,现在正是大好机会。
「绝对没有这回事!」
「咦……?」
「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可是……」
「那时候我正在换衣服。是那个女的擅自闯进来的。」
由宇沉默着。大概是听了我的话之后,陷入思考中了吧。
不过那正是我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让她将我说的话听进去。
所以,我才会不惜使用那么丢脸的关键字让由宇产生过度反应。
「她是……谁?」
看样子,由宇似乎『有心听我说话』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好像跟我爸认识的样子,所以,我想应该是研究室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告诉我就好了呢?」
「还来不及听人解释就跑掉的是你吧?」
「唔……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你自己最后还不是没来吃汉堡肉?」
「汉、汉堡肉……伯母亲手做的汉堡肉……既鲜嫩又多汁……纯手工做的汉堡肉……」
那个单字唤醒了昨晚的懊悔记忆,随之转换为对那个叫儚的女人的愤怒。
「可恶,我超想吃的说!」
「哇!怎么了?」
我突然大声吼叫,让由宇吓了一大跳。
在气愤之余,我开始向由宇倾诉我有多期待昨晚的汉堡肉。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忍不住便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因为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汉堡肉了啊。
「好了,我知道了啦,改天我再帮你拜托我妈……不过恭一,你怎么会让那个人住下来呢?是有什么理由吗?」
现在反而是由宇变得比较冷静。像是姐姐在安慰弟弟似的,她反过来询问情绪失控的我。
不知不觉间,我们两人的立场便对调了,总觉得这比刚才脱口说出与年纪不合的话还要丢脸。
「……她说我爸还没有死。」
「啊?」
说起来,父亲的丧事可以说是在由宇双亲的帮忙下才得以顺利进行的,由于当然也有参加丧礼。所以,她那诧异的表情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反应。
「听起来很扯吧?不过……」
接下来,我从学生手册中拿出一张照片给由宇看。
那是我至今为止从未让任何人看过、一直珍藏着的全家福照片。
「这是恭一的……?」
我点点头。
那大概是看到照片上年轻时的父亲与一脸欠扁笑容的幼稚园孩童之后的反应吧。不过,我希望她注意的不是那种地方,而是……
「那,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就是恭一的妈妈……嗯?——咦?」
不知道由宇是不是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见她睁大了眼睛,惊叫出声。
「这个人是昨天的……?」
「注意到了吗?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的长得和照片中的妈妈一模一样。」
「可是,这张照片不是……」
由宇的视线在照片与我之问来回游移,一脸困惑的样子。
「嗯,相隔少说也有十年了。所以就算她还活着,也不可能那么年轻。而且听那家伙的口气,也不像是认识我的样子。」
其实应该说,我压根儿不想把那种既粗暴又没教养的女人当成是我妈。
「那她会是什么人?姐妹或是亲戚?」
「天知道。总之,我早上起来时她人就不见了,真是搞得我一头雾水。」
「恭一……」
我从由宇手上取回照片,和学生手册一起放回胸前口袋。
「对不起。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之间有些混乱……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多余的心力通知你或老爹他们。而且,我也很怕你们搞不好不肯相信我。」
「原来……是这样啊。」
由宇的脸上,此时已经不见半点怒色。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去找那个人吗?」
「叫我上哪去找啊?只知道长相跟名字根本无从找起吧?」
「可是,她可能是研究所的人不是吗?」
「啊……」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人。是个由宇也认识的人。
不,她应该是特地提醒我的吧。
「对喔……高杉叔叔。」
高杉叔叔从父亲还未得到企业赞助、仍在独力进行研究的时候,就开始担任父亲的助手。在父亲过世之后,他和美树本一家人对我颇为照顾。换作是他,就有可能会知道那个女的是谁。
因为目前的独居生活已经稳定下来,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就没有像之前那么频繁,不过要联络上他并非难事。
「高杉先生现在还在天贺产业吗?」
「应该是。他现在接替我爸,继续进行着研究工作,我想他八成也很忙吧。」
天贺产业——从事各项商品开发、不论日用杂货或大型工业机械,无所不包,为现今日本代表企业之一。那家公司在三年前不知从哪得知父亲的研究内容,表示愿意出资赞助研究费用。
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觉得这间公司真是奇特。
后来,父亲和高杉先生一起迁移到天贺产业提供的研究设施,在有着远超出昔日规模的工作人员与设备的环境里,专心致力于研究。至于我的生活,本来就跟和他分居没两样,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是吗……——对了,恭一你爸爸到底是在研究什么啊?」
这句话我从以前就被身旁的人问过很多次,由宇开口提及更不只是一、二次而已……再补充一点,这也是我最棘手的问题。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耶。」
「喂……是你爸的工作吧?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又~来~了~我之前不是就讲过了吗?我只知道他是在探索能取代瓦斯或是电的次世代能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就算我想问,他也几乎都不在家,我又有什么办法?」
「对、对不起。」
由宇觉得过意不去,我回了一句「没差啦」。随即一派轻松地继续说道:
「总之谢谢你啦。说真的,在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耶。」
「哪里。不过,下次再这样要好好跟我解释清楚喔!毕竟很多时候事情不说清楚,别人是无法了解的。」
「是、是。那到时候由宇也会好好听我说吧?」
「不、不用你提醒啦。」
既然由宇的误会也解开了,我们决定开始吃午餐。
天气好的话,我是很乐意留在屋顶上吃,无奈天公不作美,正下着微微细雨,身体虽没直接淋到雨,但是衬衫和裤子都带着格外沉重的湿气。而且——
(是因为阴天的关系吗?……居然这么快就现形了……)
我定睛一看,在由宇身后的水塔基座附近,昨晚在我房里看到的那只有着海胆外形的【那个】正在游荡着。
明知无害,这幅景象还足让我感到心神不宁。
「嗯?怎么了?」
「唔,没什么。」
由宇一脸不解地问,我则以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回答她。
就算解释了也没用,反正她又看不见,实在没必要勉强说明。
「啊……对了,我刚刚买面包买到一半。」
我将只装了一个面包的合作社纸袋举到眼前,想起还得再多买几个才行。目前里头装的,只有为了一雪昨日之耻而买的咖哩面包。要想填饱肚子,还得再多买二、三个才行。
「这下惨了,要是还有剩就好了……那我走罗?」
「啊,等一下,恭一,既然这样——」
由宇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说,但是现在的我比较担心的是面包的销售情况。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目标是合作社。
没想到,等我赶到合作社时,那片黑压压的人墙居然还没散开。
而且,我相中的面包更是早就已经被抢购一空。尽管如此,我还是买下不怎么想吃的点心类面包当作战利品才回教室。而宣告第五节上课的钟声,也仿佛像是算准了这一刻似的选在这时响起。
这种际遇不禁让我觉得这肯定是个诅咒。
(早知如此,先把咖哩面包吃掉就好了……)
不对,应该昨天晚上就先吃掉的。
不对不对,要是当初无视那个女的,去吃由宇妈妈做的汉堡肉就好了。
不对不对不对,早知道就——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出生的意义都要否定掉,倾注精力在无济于事的悔恨中了。
快要到达极限的空腹感让我的思考回路变得相当可笑。
***
其实我·羽佐间恭一相当排斥点心面包这一类的食物。
倒也不是吃不下去,只不过对我而言,那毕竟是『点心』,实在很难当成『正餐』,应该说绝不可能。
所以,平常我到便利商店或合作社买面包的时候,一定是以炒面面包或猪排三明治等『鹹面包』为主。
就算要吃点心面包,一个月顶多也只会买一、两个。而且,多半还会跟三明治或咖哩面包一起买。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点心面包味道实在很单调,吃到一半就会觉得腻。所以,为了让自己能够吃完且不至于感到甜腻,我一向都会搭配鹹面包一起买。
我自己并不觉得这种吃法很奇怪。
甚至觉得,这和常听到的,为了教育小孩将饭菜吃光所做的『交互着吃』的训练,有共通的优质均衡饮食观念。
所以,今后我大概也不会拿点心面包当主食。自始至终,都执于鹹面包吧。
因为我现在已经重新确认了这一点。
「呜噁……果然还是太冲动了。」
在依然连绵不断、不大不小的细雨中——
我走在平常回家的那条路上,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威觉,懊悔的话脱口而出。才刚踏上归途,脚步就已经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样,沉重而蹒珊。
……果酱面包。
……红豆甜甜圈。
……牛奶口味蒸糕。
以上,就是我在屋顶上的对话结束之后,从合作社买来,并在刚才全数进了胃里的甜滋滋点心面包清单。
我本来是打算尽快赶回公寓、连络高杉先生的。谁知最后还是捱不到回家,在半路上就忍不住吃起来了。
毕竟原本是那样饥肠挽号,因此我以为自己可以照单全收,不料……
(连吃三个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我的饮食顺序完全错误。
本来,我的计划是将排在最后面的东西先解决掉,等到最后再来慢慢品尝喜欢的食物……难道就是这种穷酸心态惹的祸吗?
现在,我的手中就握着伞柄,以及那块特地保留到最后才要享用,独一无二,最早得手的鹹面包——咖哩面包。
就连包装都还没拆开,还是购买时的原状。
说来惭愧,在解决掉第三块点心面包时,我竟然就已经达到极限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将它吃上一口。
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难道我就注定不能好好地吃顿饭吗?
「所以,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看要不要我的便当分你一点。」
走在身旁的由宇嘴里嘟哝着。
「你有说吗?」
「有。可是你听都不听就冲下楼去了。」
由宇对上我满怀怨恨的目光,淡然地这么回答。
「真是的,亏你还理直气壮训了人家一顿……结果到底是谁不肯好好听别人讲话的啊?」
之后还加上了这么一句。
「是~抱歉喔。」
「唉~好可惜喔~里面有昨天吃剩的汉堡肉说。」
「唔!你干嘛不早一点讲!」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你自己没听到。」
「这是诅咒……这绝对是那个女人干的好事。一定是她对我下了什么训咒!」
「你在作什么白日梦啊……」
「对,就是那个白日儚。印象中她就是叫这个名字……哈哈哈,很怪吧?」
「你现在的样子才奇怪咧。先别管这个了,恭一,我们还是快点——」
由宇一脸傻眼的表情逐渐转为怜悯,接着……
「——唔!?」
又忽然转变成惊愕的表情。
「嗯?怎么了,由宇?」
「后、俊面……」
「啊?后面?」
我背后应该是自然公园没错。
「后面怎么了吗?」
我想要回头看看足谁在那边——就在这时候,事情发生了。
『——嚎!』
「呜哇!?」
由于那玩意儿已经直逼眼前,一时间我根本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有只黑漆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猛然冲了过来,我当场被撞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潮湿的柏油地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的胃部一阵酸意翻腾,战栗油然而生。
不知是幸或不幸,我们之间总算拉开了距离,此时我才得以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狗……?」
那是一只全身覆满黑毛,看似牧羊犬的大型犬。
它露出一口利牙,粘稠的唾液自齿缝间流淌滴落,状况很明显地不太对劲。它一定就是传闻中的那只野狗。
那只狗彷佛在监定猎物似的,朝我的方向慢慢拉近距离。
「恭一!」
由宇正要冲过来,野狗旋即对她的行动做出反应。
它那散发着湿漉光泽的脖子一转,伏下身体,一鼓作气扑了上去。
「混帐!」
在那一瞬间,黑狗正好横越面前,倒地末起的我使出浑身解数,朝它毫无防备的躯干踹了下去。时机恰到好处,那一脚伴随着—记闷响,顺利地将野狗踢开。
『嗷!』
它发出了苦闷的叫声,移动到公园旁、随即起身,散发一股浓浓战意。看样子,它已经完全视我为『敌人』了。
「由宇,你现在马上回家打电话给卫生所或警察!」
「咦……可是!」
「别说了、快走!我会待在公园这里想办法争取时间——」
『嚎!』
野狗突然直扑而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随即抄起书包将它按住,所幸野狗就此咬住书包不放,因此,我并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但是——
『呜噜噜~呜噜~吼呜呜呜呜~~~!』
它的一口利牙深深嵌进书包内,开始发狂似的甩头。左摇右摆、上挥下甩,彷佛将身体机能全集中在脖子以上的部位般,异常激烈地甩动着。
由于抵不住这股凌厉的攻势,我再也抓不住书包,一不小心便松开了手。那只狗随即将书包跨在脚下,有如那是它的战利品一般。我一直宝贝使用到今天的书包,转眼间便沾满了它的口水。
「喂,还在做什么,叫你去就快去啊!」
「你、你应付得来吗?」
只见由宇还杵在原地,一脸的不安。我朝着她露出自信的微笑,接着踢开据着书包的狗。一个人冲进了自然公园里头。
正如我所盘算的,受到攻击的野狗似乎已经彻底地把我当成目标,目不斜视地紧追在后。
先为确保到由愈的安全而松了一口气后……
(妈啊~这只狗超恐怖的~~~~~)
至于首当其冲的我,其实完全没有考虑到之后的事情。
***
或许是因为下雨天的关系吧,所幸此时公园内没有半个人。
这真是个可以不受外人阻挠,一对一单挑的绝佳地点。只是很不巧的,本人丝毫没有这个意愿。
『呜噜噜噜噜……』
让我备感困扰的是,眼前那只黑色大型犬看来似乎战意高昂……
(没想到真的会落到『暗黑对决』的下场……)
奈奈昨天在地上写的涂鸦此刻掠过脑海。
她用那个叫什么古印体的阴森字体写下了这个不久后即将展开的战斗,就有如预言书的章节般,这件往事如今再鲜明不过了。
(等等,这算哪门子的战斗啊!)
现在危机当前,但因脑子过于混乱,以致我竟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没错,千万不能硬碰硬。
跟这种大型犬互拼,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光就身体构造上来说,就有着绝对差异的这头野兽,教我该如何与之抗衡。
还有它咬住书包时那股非比寻常的凌人气势,我该如何才能勇于面对。
被咬到肯定会很痛吧。
不,恐怕不只是皮肉之痛而已,肯定会是一场灾难。
(等等,不对。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思绪一下子又朝着愚蠢的方向前去,我摇摇头,想着在救兵来到之前,该如何逃过此劫。
目前,我位在离游乐设施有段距离的樱花林。
(要爬到那上头去避一避吗?)
看了看树干侧面,是有勉强能爬的踩脚点啦……只不过,那仅止于『花点时间或许爬得上去』的程度。要我边躲避野狗的追击,还能一口气爬上去,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这种事应该是成龙的专利才对。
(可恶!该怎么做……)
就在我犹豫不决当中,野狗也一步步地逼近了。
它之所以不敢一口气扑过来,或许是因为我的攻击好几次都侥幸命中,对它造成不错的牵制效果吧。总之,这是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要不要干脆拿石头丢它……)
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先发制人,顺利的话搞不好还可以击中要害。好,这主意不错。就在我赶紧蹲下身去准备捡石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其中一只手里还握着东西。我轻轻一捏,发出了塑胶外包装特有的啪哩声,而且,里头装着软绵绵的物体。
(……这好像是食物。)
(……是我爱吃的东西。)
(……在空腹时吃,似乎特别能提振精神。)
(……没有发票,大概无法在商店进行交易。)
(……这些条件全部都齐全的是——)
没错,这是刚才那个咖哩面包。
(没办法。只好用这个了……!)
心里忍不住怨叹着自己与咖哩面包竟如此无缘,我拾手将面包连着包装袋抛到别的地方。曾是我唯一寄托的鹹面包从野狗头上划过平缓的抛物线,落在有段距离外的草皮上。
(很好,趁现在!)
既然它先前咬住我用了很久的书包,那么,面对真正的食物,它一定会乐于转移注意力吧。接下来,我只要趁隙设法爬到树上去就行了。
我边这么想着,边快速地往面包掉落处的反方向冲剠。
『汪呜!咆呜!吼呜!』
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只野狗却继续朝着我追了过来。
它对面包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为为为、为什么?拜托你有点反应好不好,笨狗!」
难不成它就这么一心三思想要打败我?
据说之前的被害者被野狗咬伤了大腿及臀部一带。跟男生的臀部比起来,绝对是面包比较好吃吧……看来应该有什么让这只狗如此执着。
不不不,现在的重点是,再这样下去我绝对会被它追上,当场来个暗黑对决。
(有没有什么武器、有没有什么武器……像是金属球棒或铁锹之类的——)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嘛~
『嚎!』
在一阵慌乱之际,野狗已经追上我了,它咬住了我前脚的裤管。这一扯让我瞬间失去了平衡。眼前有一片树丛,结果我就这么一头栽了进去。
『呜噜噜噜噜!』
野狗随即扑上静止不动的猎物……不过,我可不会让它称心如意。
「看招!」
我捡起一支躺在山杜鹃丛里、与高音直笛相仿的木棍,抵在野狗面前。
(……抱歉了。)
(虽然悲哀,不过这就是……暗黑对决吧!)
脑中叨念着如此不负责任的独白。就在我觉悟到即将有一股让人寒毛直竖的戚触要流窜全身时——
『嗷喀!』
「咦?」
那只狗毫不犹豫,一口咬住了木棍末端。
啪哩啪哩、喀哩哩、喀哩。
那支木棍历经日晒雨淋,似乎早已腐朽,在野狗的利齿之下有如『美味棒』一样被咬碎。
(咿、咿——!)
……不断滴落的唾液,随风飘来了一股腥臭气味。
……鼻梁上因愤怒而泛起一条条的皱纹。
……像黑珍珠一样发出冥冥幽光的眼珠。
它们慢慢地向我靠近——就在这时候——
「唉呀呀——这真是大发现耶!」
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声调听来似乎异常兴奋。
我和野狗……同时向着那边望过去。
「啊……你……」
在那边,有个身材姣好的女子,正弯腰捡起我刚才扔出去的面包。
(儚……小姐?)
就是那个昨天掐我脖子,还抢走我的床和咖哩面包的女人。
她的穿着打扮跟昨天一样,也不管我们这边如何,马上拿起面包,专注于开封的作业上。这女人该不会毫不犹豫就准备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吧……真是勇气可佳的挑战者。不,现在更要紧的是——
「你在干嘛,别捡那种东西了,快点逃命要紧!」
「唔嗯?你不知道吗?这东西真的是非~常好吃喔!」
「我当然知道。等等,先声明那可是我的!」
呃……这个怪怪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呜噜噜噜……!』
枉费我好心警告。野狗一发现停的身影,马上转而对她表示兴趣。
「不妙,危险!」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野狗倏地离开我的身体,四肢发狂般地扒着铺设步道,猛然朝她的方向冲了过去。
野狗就要扑咬上去了——只见她举起脚来——
『嗷!』
脚跟狠狠地敲在野狗额头上,看起来像是一记反击。在止住野狗的力道之际,再顺势将它踩在脚下。在她摆出如此豪放的践踏姿势的同时,紧身裙也跟着高高撩起,大腿裸露到濒临警戒线的位置,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不仅如此——
「你这是干嘛?是我先找到的喔。」
她似乎以为狗是来跟她抢咖哩面包的。只见她进一步将整个重心部倾注到那只脚上,刚才看起来还凶暴无比的大型犬当场被压制得死死的。
『呜噜噜噜噜……!』
「吵死了,别动。敢乱动就赏你一记儚拳。」
野狗死命地摆动四肢和脖子,试图挣脱。然而她的压制似乎是真的做得很确实,姿势几乎不受动摇。那画面在旁人眼中看来,有如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与其爱犬。只不过,那只狗本来就是狗啦。
(这女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还有,那个儚拳又是……)
就在我一头雾水、目不转睛地看着此等光景之际,她忽然开口说道:
「唔嗯?……你在害怕吗?」
「才、才没有咧!」
这当然是谎话,总之我努力虚张声势。但她却接着说了一句相当奇妙的话:
「——我不是说你。」
「啊?」
「是这家伙。我是在问不小心混进这只狗里的【Another】。」
「A、Ano……?」
她的话比起眼前的光景更叫人一头雾水,让我犹豫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昨天我就有隐约地察觉到,这个女人搞不好是个危险(注:此「危险」非彼危险)人物。
「是【Another】。你不知道吗?就是你一直看到的东西。」
「为……为什么……?」
一阵战栗传来,我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甚至连对由宇都不曾说过的秘密,为什么这个女人直接就说出来了?我应该只有跟父亲提过而已。对了,这个女的似乎跟父亲认识,那么,她八成就是从父亲那里……
「先别管这个了,你快点让这家伙解脱吧。」
她很干脆地说道。一边指着脚下那只头被踩住、依然在作困兽之斗的黑狗。
(她是在跟我说话吗?)
(解脱?……她该不会是要我杀了这只狗吧?)
那种口气,就好像我很熟悉这一类手段似的。但很不巧的,我并没有那种血腥的嗜好。
看到我一个劲地摇头,她叹了口气,很失望似的说:
「……怎么,难道说你办不到吗?」
「那、那是当然的啊。最好是有这么恐怖的国中生啦!」
实际上,的确是有人能满不在乎的做出更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但那种病态的家伙毕竟只是极少数中的例外而已。刚才我纯粹是为了自卫,才会不得已抄起木棍。如今这种情况,实在让人犹豫。不管对象是狗还是猫,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有办法面不改色地痛下杀手啊?
听了我的话,那女人啧了一声。
「……羽佐间彻路这混帐,到底是何居心。」
「咦?我爸?我爸他怎么了?」
「那种事现在不重要啦。总之,你先摸摸这家伙。」
「才、才不要咧!况且,为什么我非得摸……咦……摸?为什么?」
「总不能就这样放着这家伙不管吧?我要你进行干涉(access)。别犹豫了。既然看得见【Another】,你就一定办得到。」
「就算你这样说……还有,那个干涉又是什么啊?」
「废话少说,你给我快点——」
她发起脾气,举步就要朝我走过来。
『汪!』
那只狗立刻趁隙从她脚边逃脱,一口气朝着公园外冲了出去。
「不妙,又被它逃了!」
「哇,所以就叫你赶快动手啊。这个废物!」
「什么嘛……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来嘛、那个叫什么干涉的!」
「……要是可以的话,我早就做了。」
「咦?」
「况且也已经太迟了。」
从野狗刚才逃逸的方向,传来一阵剌耳的煞车声。
「怎、怎么回事?」
只见一辆黑色休旅车像要堵住整个出入口般的停在那里,从车窗缝隙间射出的网子,在眨眼间就捕获了那只野狗。
『汪!汪汪!』
一群身穿橘色防护衣的男子从拉门内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那只兀自在网中不停挣扎的狗搬进车内。
「主任,收容完毕。」
「很好。接到通报的警察不久就会抵达这里。南云负责应付他们。平良和辻本负责调查附近的受害情况。全部的人都给我脱掉西装,以免引人注意。」
「了解。」
男子有条不紊地下达各项指示。应该是他部下的那几个男人应声后,便依各自收到的指示行动。
那人指挥现场的手腕堪称高明,让人看得目不转睛。接着,男子朝这里走了过来。
「嗨~恭一。」
「嗯……咦?高杉先生?」
对方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这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个公园里,我吓了一跳呢。」
「高杉先生……你为什么要抓那只狗?」
「嗯。那只狗疑似戚染了某种病毒。为了确认这一点,必须要进行各项调查才行。」
「病、病毒……?」
「哈哈哈,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就像前天被咬伤的那名少年,除了擦伤之外,并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对了,恭一你没事吧?还有那边那位小姐,有没有被咬伤呢?」
高杉先生以平常那副平和的口吻,很关心地问道。不过——
(咦……?高杉先生…不认识……她吗?)
我一直以为她既然知道父亲的事情,那么和高杉先生一定也认识。但是……这两个人是不是没见过面呢?
就在我脑中赫然浮现这样的疑问时,她突然开口问高杉先生: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只狗?」
「咦?」
「等、等一下,儚小姐?」
如果他们是第一次见面,那种说话语气就真的是非常失礼。即便如此,仍不见她有任何犹豫,继续追问着高杉先生:
「是要杀了它吗?」
「……恭一,这位是?」
高杉先生思索了一会之后,这么问我。看样子他们两个人是真的不认识。
现在就全盘托出真的好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我,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这么回答:
「呃,是住这附近……认识的人。」
连真伪都还不确定就告诉高杉先生,她说的「父亲还没有死」的情报,或许只会造成无谓的混乱而已吧。如果要说出一切,还是等向她打听清楚之后再说。
我做出判断,决定暂时先说个谎隐瞒过去。
「你们到底打算怎么样?要杀了它吗?」
「嗯……虽然于心不忍,不过,最终应该会如此处置吧。再说,与其让它在外面制造更多的受害者,我认为这样做要好得多……不是吗?」
看若始终以温和态度回应的高杉先生,她叹了一口气。
「唉……是没错。灾害总是要避免扩大才好。」
「你能体谅真是太好了。」
见她似乎是认同了这个说法。高杉先生露出一个和悦的笑容。
在他身后,终于赶到的警宫与另一名下了车的男子正在谈论些什么的样子。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刚才接到高杉先生指示的那位南云吧。
「不过……高杉先生的工作也包括做这种事吗?」
对父亲的研究内容毫无概念的我,当然不可能会知道高杉先生实际的工作情形。只不过,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在研究室工作的人,居然会进行这种跟卫生所没两样的作业,实在让我感到很意外。
「哈哈哈,不是的,恭一。这同时也是商品测试,算是研究的一环喔。比方说捕狗用的网子,还有橘色的特殊服装,这些全都是天贺产业制造的喔。」
「喔,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相信我吗?」
「咦?怎么会……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们啦。」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好了,快点回家吧,路上小心。」
这时部下的报告,以及跟警宫的交涉似乎也正好告一段落的样子,于是高杉先生做进休旅车,潇洒地扬长而去。
「……病毒是吧。」
看着车子逐渐远去,这个连真面目都还不清楚的女人忽然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那张看来有些寂寞的侧脸映在我的眼里,印象格外强烈。
即便在这一瞬间,我也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是——
——劈哩哩…………唔!
「嗯,果然好吃。太好吃了!」
「你吃什么吃啊。不是跟你说过那是我的吗!」
捡来的面包居然还吃得这么理直气壮。总之,我大力地给她吐槽下去。
「就算是你的,反正你也是打算像昨天那样留给我吃吧?」
「昨天?——啊、你这混帐。昨天不就是你干的好事吗!可恶……你居然吃了我的咖哩面包!」
「咖哩面包?喔,原来这叫咖哩面包啊?真的很好吃耶!」
只对自己想听的话有所反应,肆意贪享别人的面包,你是从哪来的胖虎啊。
「对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嗯……姆咕姆咕,去旅行了,是寻找这个咖哩面包的壮阔旅程。」
「你还真自由啊。」
「因为腻了所以回来,然后面包就掉在这里,我的旅程也在此结束了。」
「你的话就各方面来说都怪怪的喔。」
不但一点都不壮阔,面包也不是掉的,再者根本就说得七零八落、没头没尾。我思索着该从何吐槽起——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起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不妙。再过不久,由宇可能就会回来了!)
现在根本就不是在这边吐槽的时候。
***
不久之后由宇赶到公园,我朝她挥挥手表示一切平安。
「你、你没事吧,恭一?」
「放心。托高杉先生的福,总算是得救了。」
「高杉先生?」
听到这个意料外的名字,由宇瞬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过——
「——啊、你……」
她一看到我身后的女子,当场惊声尖叫。
「嗯?喔,是昨天那个女生啊。」
至于儚则是毫不在意的这么回答。
「你是谁啊?又想给恭一添麻烦了吗?」
「啊、不是啦,由宇,你误会了。这个人刚才救了我。」
「咦……是吗?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是托高杉先生的福?」
「结果是那样没错啦。不过最先救了我的人,是这位儚小姐喔。」
「是、是这样子啊。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么失礼的话……」
看到由宇道歉,她也只是回答「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副真的没当一回事的样子。接着说道:
「那,我们走吧。」
说完便非常自然地率先走在前头。
我呢,早就有预料到事情大概会变成这样,不过由宇可不一样。
「你,你等一下。呃……你叫儚小姐是吗?」
「唔?怎样?」
「儚小姐该不会今晚也打算在恭一的房间里过夜吧?」
「嗯?」
被由宇这么一问,她看着我,再看看由宇,接着又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
「那样有什么问题吗?」
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呢,早就有预感她大概是做此打算,不过由宇可不一样。
「什么叫那样有什么问题吗?你在想什么啊,真下流!恭一还是个国中生耶!那种事情,再等一百年吧!」
我不知道由宇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一百年似乎也太久了,我等不了。唉呀,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那、那是……当、当然啰?」
儚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回问。由宇则是支支吾吾的,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想再这样下去,事情大概也不会有所进展,这么一来最困扰的还是我。
所以,我决定打个岔。
「跟你说,由宇,我果然有些事情想要问问这个人。」
「有些事……是指你爸?」
「对。所以今天,我可以先让她住我房间吗?」
「等一下、恭一!你是认真的吗?」
「不可以吗?」
「毕、毕竟……」
由宇在一旁连瞥了儚好几眼,像在确认什么似的看着她。就连局外人也看得出来,由宇的视线全集中在套装也难掩其完美比例的胸部与腰际一带,然而儚本人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放心,相信我啦。再怎么说,对方长得跟我妈那么像,根本不可能会怎样吧?」
「那种事很难说啦。你不是连她的底细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吗?」
「呃,这个嘛……」
我含糊其词,由宇则是沉思半晌。最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向我提议:
「那,就这么办吧。由我们来帮你判断,看这位儚小姐是否值得信任。」
「咦咦?」
「既然决定了就回我家吧。我会先跟我妈讲好,今晚我们大家就一起吃饭。事情就等那时候再慢慢问个清楚……可以吧?」
「啊、好……」
「儚小姐也方便吗?」
「我无所谓。」
看来跟我预料的一样,事情的发展似乎变得很不妙。
我趁着走在前头的由宇不注意,用眼神向儚示意。
也不晓得她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呵呵呵……吃饭哪,真教人期待耶,恭一。」
她一副打心底感到高兴的样子,脚步也格外轻快起来。
在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
(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即便像这样满怀不安,由宇妈妈亲手做的料理还是让我期待得要命。
***
于是,最后演变成我和名叫儚的神秘女子,一起到美树本家接受晚餐款待,不过……
「喂,恭一!」
「呃、是!」
「你这小子,还是个国中生,居然带这么漂亮的小姐进房间,到底有何居心啊?啊?你这个小鬼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不、不是啦……关于这点……」
面对由宇的父亲·美树本岩这么近距离地要求解释,我拼了命地思考话语想要辩解。
客厅里,美树本一家加上我们两个,总共六个人同桌坐定。当着还没开动、只顾着观察情况的由宇和奈奈的面接受盘问,让我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颇有法庭上被告的感觉。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正确地说,是在由宇赶到公园之前,我就已经和停大致套好话了,不过……
(完了……一紧张就完全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啊。)
现在在老爹面前的我,根本是一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窘样。
由宇她老爸是美树本公寓的管理员,同时也是个木工工头,周末还在附近开设空手道教室,简直是个将『精力充沛』一词具体化的人物。再加卜外表也是与其内在相衬,体魄强健有如职业摔角选手,所以从小在我的心目中,他就像父亲一般值得仰赖,同时也是我畏惧的对象。
他那严格的教育方针让我从小就饱受『训练』,每当那粗壮可比原木的手臂映入眼帘时,我就会警惕自己千万不能偏离正道。
「……怎么了?是说不得的事吗?」
「没有啦……所以说……」
我边用手擦着裤子,拭去掌心满满的汗水,边动脑筋思考,却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词汇。就在这个时候——
「唔……这个好吃!嗯嗯!」
「哎呀、真让人欣慰!多吃一点喔~」
儚竟一个人大口大口吃着料理,还很不要脸地把碗伸到伯母面前,要求再添第二碗。
「你给我客气一点!」
「有什么关系,真的很好吃耶。你也快点吃吧?」
「你这浑球……你以为是谁害的!」
看到儚一脸无辜的表情,我不禁握紧拳头,但那只手当场被按了回去。
「现在在跟你说话的人可是我喔,恭一。」
老爹那只手有如手套一般将我的拳头整个握住,我知道自己这次绝对逃不了了。
「呃、是~」
「好了啦,你也真是的,有话就待会儿再说嘛。况且是阿恭救了由宇吧?这样对恩人不是很失礼吗?」
伯母在儚的碗里添进热腾腾的白饭,一副看不下去似的这么说道。
「唔……嗯,关于这点我的确心怀感激。谢谢你罗,恭一。」
「啊、哪里,不敢当……」
老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对着我低头道谢,害我一时不知所措。
「不过,这和那是两码子事。你懂吧?」
「就跟你说待会再讲嘛。阿恭肚子也饿了吧?」
「少啰唆,你闭嘴!」
「是、是。」
伯母嘴里这么说着,边朝老爹的背后吐了吐舌头。
或许跟她那圆嘟嘟的身材也有关系吧?总之,这个动作由宇妈妈做起来可谓喜感十足……老实说,即便是在这种紧迫盯人的状况之下——不如说,就因为是这种状况——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脑子里明明知道就算看到滑稽的东西也『绝对不能笑』,但却反而会让人强烈地意识到『好笑』。
「……噗。」
「怎么啦,恭一?」
「没、没事。」
我强忍住笑意,将视线转移到餐桌上。
今天的主菜是西式蛋卷。伯母这道质地松软香味浓稠的蛋卷也是我最爱吃的料理之一,在看到的那一瞬间,强烈的空腹感也随之袭来。
在眼角余光中,只见儚还是老样子,毫无顾忌地狂扫着蛋卷,边跟奈奈煞是开心地(姑且不论是不是真的这样)在聊天的样子。她们的对话内容到底是什么呢?我实在很好奇。
(可恶……那家伙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情……)
看到她嘴角上沾着的番茄酱,我涌起一股怒意。
(……嗯?奈奈在做什么?)
奈奈与儚恰好相反,还没开始用餐。看样子,她正在用番茄酱在蛋卷上面写字。
只见她在那上头再次以出神入化的运笔技巧……不对,是运番茄酱技巧,写下了:
——冲击性的事实!——
这几个字。
(笔划也未免太多了吧!)
(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但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为此感到惊讶。
当然也就更加管不着什么冲击性的事实了——就在我这么想时……
「喔,奈奈,写得真棒。」
「……概念是衍生自圆体的字型……目的是为省去调整字元间距的手续而创作的字体……纵横笔划粗细统一……构造复杂的字也可以放心。」
「喔,真有一套。不愧是我的女儿。」
老爹看着还是老样子,只要一提到字体话就变多的奈奈,大大地称赞了一番。
听了老爹的赞美,奈奈点了一下头,小声地说道:
「……努力的成果。」
何止这种程度。
简直可以上电视了。
「——那,冲击性的事实是指?」
「……就是……」
意外,太意外了。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掩护射击。
「这个人是……恭一哥哥的……阿姨。」
奈奈的发言让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儚身上。
「没错。我就是那个『阿姨』。虽然听起来有点剌耳,不过,我和他就是那样的关系。」
听了儚的一席话之后,老爹再度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我看出了他眼中的意图。
「啊……对,就是那样,儚是我妈的妹妹。因为工作的关系,似乎一直都呆在国外。
我赶紧趁胜追击,附和停的台词。
「工作?」
「她和我父亲一样同属天贺产业,据说是在海外分公司上班——印象中是在香港那边吧?」
「嗯、没错。」
看到儚点头,奈奈竞也主动发问。
「…………香港……是个怎样的地方?」
「儚,就跟日本差不多。」
「……都说哪种语言?……广东话?」
「用日文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这正是我和儚之间早就决定好的戏码。不过,我没想到锣竟然实际操演得这么有模有样。
但是,即便如此——
「……什么料理……最好吃?」
「咖哩面包吧。其他的因为太忙都忘光了。」
「……香港那边的……口味如何?」
「嗯,跟日本的差不多。」
「……有看到……洪金宝吗?」
「有、有。」
「……做了些什么?」
「这个……因为太忙都忘光了。」
「……真可惜……可是,好厉害。」
「很厉害吧!?」
「……嗯,很厉害。」
「哇哈哈。」
多么让人心惊胆颤的对话,要掰也掰好一点嘛。
(不过,奈奈倒是说了不少话呢。)
平常跟他人简直毫无对话可言的奈奈,居然和儚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这样的状况真是让我意外……应该说,有点不甘心吧。
「嗯……原来如此。我第一眼看到时还真是吓了一跳,难怪她会和那家伙的太太长得那么像。」
是我们的对话,还是她的外表说服了老爹呢……只见老爹一边抚摸着带点胡子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着儚。
和父亲也算是从学生时代就结下孽缘的老爹,是少数知道母亲生前如何的人之一。据说孤僻的父亲唯一熟到会邀来家里作客的,就只有老爹而已。只不过后来两人各自有了小孩,再加上彼此可能都很忙碌的关系,他们也就渐渐地不常碰面了。因为这个缘故,阿姨和由宇她们都不认识我妈。
「与其说像……不如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啊嗯?你为什么会知道啊,由宇?」
老爹挑起一边粗眉,看着随口打岔的由宇,露出诧异的表情。其压迫威之强,大多数人在那样的面孔前都会哑然失声,不过女儿就定不同。不愧是已经习以为常的由宇,只见她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因为恭一给我看过照片啦。」
「喂、喂。」
「咦?不能讲喔?对、对不起……」
「也没有那么严重啦……只是觉得有点丢脸而已,局然随身把家人的照片带在身上。」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内心却是焦急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次在屋顶上是为了要解开由宇的误会,一时情急才拿给她看的。老实说,就连在那时候心里都有些抗拒。
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拿着『这张照片』,仿佛是件罪孽深重的事情,我就是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
所以一直到今天以前,我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看那张照片。
「那一点都不丢脸喔。对吧,爸?」
「就是啊,这没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有照片哪。」
「嗯,是啊……现在是放在房里没带出来。」
总之,我表明了无意在此展示照片,以免这个话题再继续发展下去。
「恭一那时候啊,才这~么小,还流着鼻涕呢。」
「才、才没有!」
「…………」
奈奈似乎也颇戚兴趣,只见她一直凝视着我。
「千万不要当真喔。应该说,不可以对那么偏执的事情厌兴趣。」
「……唔!」
听到我如此直言,奈奈畏缩似的垂下了眼。
(啊,我并不是在生气啦……)
早知道就不要给由宇看照片了。
「……对了,恭一。」
「咦?」
突然被老爹这么一叫,我赫然回过神来。
并不是因为这一叫来得像突袭,问题是出在他的语调。
听起来有种兹事体大的戚觉,让我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什么事?」
「那个……有遥的那张照片,是全家福照吗?」
「嗯、对。上头有爸妈和我三个人……大概是我读幼稚园的时候吧。话虽如此,我一点都不记得拍这张照片时的事情就是了。」
「……这样啊。」
「嗯?你们在说什么啊,爸?」
「没什么。话说回来,恭一好不容易像这样和亲戚见面了。今天就来庆祝吧。来,大家趁热尽量吃喔!」
或许跟我刚才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有关系吧。总之,老爹在这之后就不再提到照片,他和平常一样,边大啖着伯母的料理边发出豪迈的笑声。
那是美树本家平常的用餐光景。从刚才起就没停过嘴的儚早已经融人其中,和大家打成一片了。
不仅如此,儚和奈奈与伯母也很自然地交谈着。在不知不觉问,就连由宇也加入了对话,笑成一团。
(……这家伙很行嘛。)
不,正确来说,并不是停顺利扮演了『阿姨的角色』,其实美树本家宽容的气氛才是最大的功臣。不抱持成见或偏执,而是从接纳对方开始。就是他们一家人这样的宽阔胸襟包容了我和儚吧。
就连由宇,虽然早就知道那个就某种意义上的「父亲还没有死」的对话内容,甚至之前还嚷着一定要对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也绝不会在这时作无谓的追究,不愧是美树本家的人。
「——抱歉啦,让你替我瞒着那件事。」
我趁大家不注意时,悄悄地向由宇道谢。
「也没什么啦……要是真的当场冒出一句『恭一的父亲还没有死』,老实说也很麻烦。」
「就是说啊。」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香港分公司啊?既然要说谎,拜托你也掰个好一点的嘛。」
「啊,果然被你拆穿了?」
「废话……不过,要是知道了什么,记得告诉我喔。」
虽然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由宇仍跟着我压低了音量。最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背。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反对「儚是我的阿姨,她要暂时住我房间。」这件事了。
***
「——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在美树本家吃过饭,回到房里之后,我马上开始向儚提出质问。
为了报答体谅我的美树本家以及愿意信任我的由宇,我决心要对这个叫儚的女人追根究底、问清楚所有的疑问。
「喔,好啊。你想问什么?」
至于儚,不知道足早巳做好心理准备,还是纯粹因为肚子填饱了心情正好,只见她爽快地一口应允。
「你有说过……我爸还没有死,对吧?」
「对啊,我是说过。」
「那我爸现在人在哪里?」
「就算你问我在哪,也很难解释清楚啊。好像无所不在,实际上却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就是那样的地方——懂了吗?」
「谁听得懂啊!」
岂能让你就这样蒙混过去。
本来就不得要领,彷佛猜谜似的话语早巳让我伤透脑筋。现在的儚更是捉弄人似的,将我推向了混乱的极致。
「唔嗯。我能确切告诉你的,大概就只有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啊?这算什么啊,原来你之前是在骗我的?」
「哎呀,你冷静点。他是真的『还没有死』。只不过,他现在只能算是以【Another】的形态在这世界的某处飘荡而已。
又来了。
之前在公园里听到的那个辞汇。
(爸爸是……【Another】?)
儚说出了这个具冲击性的事实,不过不知为何,却又边朝着浴室的方向移动。
「喂……」
「抱歉,我有点渴了,去厕所。」
这家伙,这种时候还想搞尿疗法吗?
我叫住这个专爱以古怪行径折腾人的儚,从冰箱里拿出2公升宝符瓶装的麦茶塞给她。
「要喝就喝这个。还有你昨天说的话是真的?」
「……?」
「哎,算了。啊、杯子在那边——唉、喂!」
不等我指示,她已经直接对着宝特瓶口,大口大口咕噜噜地喝了起来。
「嗯?怎么了?」
她将瓶口挪开,用袖子豪迈地抹了抹嘴。从下巴以下到脖子一带,全弄得湿答答的。
「喔,你也想喝啊?拿去。」
「并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算了。」
我一边叹气,一边把面前的容器推回去,于是儚又开始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事实的真相足这个没常识的家伙,在美树本家居然能够表现得那么人模人样。这一点,直到现在还是让我哑口无言。
「呃……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那个叫【Another】的玩意儿,你在公园里也提过了对吧?就是我每天都会看到的东西或什么的……」
「是啊。」
儚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摸索着房间的墙壁……
「我问你,那个该不会——啊。」
不等我说完,儚就摸到室内照明的开关,毫无预警地关掉了电灯。
过了晚上八点的室内转眼陷入一片黑暗。
果然……不久之后,我的眼睛就捕捉到了奇形怪状的物体。
「没错……就是【它们】。你看得见吧?在那边的桌子底下或天花板一带……哎呀,连床边也有呢。」
正如儚所言,房间里到处都有和昨晚一样的【某些东西】飘浮在空中。
「嗯、是啊……」
我一边用眼睛追着在昏暗中千真万确看得到的那些半透明物体,一边愣愣地回答着……这时,我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么说,你也看得到啰?」
「当然啰。我本来就是待在那边的。」
「那边……?」
她那奇妙的口吻让我胸中起了一阵骚动。
在黑暗中,身影比【它们】更加虚无的她,声音让人听了不觉毛骨悚然。我忍不住开了灯。房间再度为明亮所填满,彷佛和悉数为光所侵蚀而去的【它们】交替般,儚取回了实像。
这样的光景让我松了一口气。儚看在眼里,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看来,我刚才大概露出了相当没种的表情吧,儚自己还不是就连喝个麦茶也弄得脏兮兮的。
「根据羽佐间彻路的见解,我似乎是【Fantomas】的样子。」(译注:法国小说中神出鬼没的千面大盗)
「Fantomas……?」
又出现了新的生涩字汇,我几乎是反射性地紧咬不放。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命体对存在于异空间里的一种灵物质【Another】进行干涉后所诞生的新生命体。」
这哪里简单了?
(所谓的新生命体是什么啊?简直就像是这家伙——)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
为了避免陷入奇怪的思考,总之,我决定先对自己有印象的词汇表示兴趣。
「干涉——你在公园里有提过对吧!?还说什么我也能办得到。」
「能看得见【Another】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具有成为干涉者的资格喔。我就是你爸·羽佐间彻路以他的能力所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从【Another】变成现在这副落魄样。」
又来了。
看样子,我实在非问不可了。
「我爸……创造出了……你?」
「没错,信不信随便你。」
眼前这家伙的确是有些奇特,不过不论我再怎么看,她都是个人类女性。我实在不觉得她是由人所创造出来的那种难解的存在。更别说她的原形居然是像【它们】一样,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物体……
(这不是真的吧……)
(她居然不是人类……这种事情……)
然而儚却无视于我此刻的混乱,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刚才那只黑狗吧?那就是狗不慎干涉【Another】以后【Fantomas】化的模样。外表或许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差别,但其实内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你说干涉……那么,那只狗也是那个什么干涉者啰?」
「并不是……我想它之所以【Fantomas】化应该不是出于自愿。因为据我所见,混在同一个肉体内的两个自我根本就在互相排挤,精神大为混乱的样子。」
也就是说,所谓的【Fantomas】化很接近俗称的「狐狸附身」或「犬神附身」之类的现象啰?停是这样娓娓叙述给我听的。
「那么,你到底是要我对那只狗做什么呢?」
「当然是要你将【Another】从那只狗身上赶出来,收拾事态啰……」
「办得到才有鬼。」
「说得也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当时我一心以为,你既然是羽佐间彻路的儿子,应该就能够理解才对,所以稍微强人所难了一点。」
「真是的……不过,回收了那只狗的高杉先生应该也知道那个【Another】的存在吧。虽然他表面上说是感染了病毒……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处置?」
「天晓得。听他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不过……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那只狗的状况,的确也跟感染病毒差不多。既然如此,应该是只会单纯地将它处分掉而已吧。」
处分——听到这毫不留情的字眼,一股莫名的无力感袭来。
要是那时候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想到这点,内心果然还是有一点煎熬。
「我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不如说,正因为我是人为有意创造的产物,所以本质更为恶劣吧。」
我从儚带有自虐色彩的话语中感觉到事态的核心,于是二话不说直接问她:
「唔……结果我爸到底做了什么?他让你……那个……诞生,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唔。」
「嗯?怎么了?」
她突然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在我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时……
——噗。
从儚那边传来奇怪的声响。
(咦?刚才是……)
(这家伙该不会……)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应该不可能吧……
「哎呀、抱歉,我放屁了——你刚才说什么?」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直接公开承认自己放屁的女子吗?
现在的我肯定露出了像是目击到珍禽异兽时的表情。
「喔,对了对了,就是羽佐间彻路行动的理由吧?」
看样子,她好像根本就无视于我的困惑,很快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并且迳自回到了话题上。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过那家伙的行为极其愚昧。」
撇下这句话之后,儚就如我所预料的,开始平静地说起这整个事件大致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也不得不先将她刚才放屁的插曲摆一旁。
「用比较不严谨的方式来解释的话,【Another】是近似于你们的世界所说的『灵』的存在。」
「灵?……那果然是像幽灵一样的玩意儿啰?」
「是啊。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
之前就隐约觉得是这样,如今再重新确认一次,果然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这应该是因为我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多数人一样,对『灵』抱持着负面印象的关系吧。
「不具实体,在这个世界上具现化不完正,非常不安定的灵物质——这就是【Another】。羽佐间彻路尝试从这个【Another】抽出在现在这个世上还未能取得的未知能源。」
「未知的……能源……原来如此。那就是我爸所说的,用来取代电力或瓦斯的次世代能源吧。」
「唉……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还好。从没什么利用价值的【Another】抽出能源,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问题就出在那家伙进行的另一项与次世代能源并行的研究——不对,或许次世代能源不过是副产品,另一项研究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也说不一定。」
「另一项研究?」
「没错,就是对【Another】进行过度干涉。你知道吗?【Another】一旦感应到干涉者的意识,便会稍微听从干涉者的命令。」
这件事我在年幼时就已经听父亲说过了。在无聊或睡不着时,早已履试不爽的我点头同意。
「嗯,这我知道,我现在也还偶尔会操纵玩玩它们。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是因为【Another】内含的能源不具意向性(intentionality)的缘故。」
「意向性?」
「简单说就是没有目的。所以,它会贪婪地寻求他人的思考,当发现那个思考是冲着自己而来时,就会乐于听从对方的命令,尽它内含的能源所能。」
我回想起照自己的意识飞舞的半透明物体,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油然而生。
「也就是说,我一直在擅自使用它们的能量啰……」
「你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歉疚。要是没人发现的话,【它们】通常也只是半永久地在空中飘浮。像这样一无是处的【它们】能找到存在意义,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是吗……」
听到她这么说,我总算稍微释怀了一点。
再说我本来就不是出于恶意,因此倒也不至于特别内疚……不过,儚的声音却让人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恭一有摸过【它们】吗?」
「不,从来没有。」
「……真的吗?」
儚再次确认道。
「是我爸要我千万不能碰的。我记得他还说『一旦碰了,内心就会遭到窥视』。听到这种话谁还会想摸啊。」
「……但是羽佐间彻路动手了。」
「咦……」
「他碰了我,让我看见他的内心。」
「那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干涉?」
「没错。透过直接触碰【Another】来掌握其能量——这就是所谓的干涉。藉着这个行为,干涉者就能够将【Another】随心所欲转变成这个世界的物质。」
「居然连这种事都能……!?」
「没错。所以,干涉了【Another】的羽佐间彻路根据自己的记忆创造了我。动用了所有关于他的妻子·羽佐间遥的记忆。」
「…………唔!」
我终于有种稍微明白了什么的感觉。
也就是说直接触摸【Another】的行为,应该就是将自己的记忆更加详细地传达给其内含的能量吧。
因此,父亲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名叫儚的人物——
根据父亲的记忆所创造出来的这名女子——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以,她才会长得那么像。
那么像称得上是自己唯一宝贝的那张照片中,满面笑容、和蔼可亲的那个……
我胸口洋溢着一股温暖的感觉。
紧张和兴奋让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我戒慎恐惧地反刍着脑中浮现的话语。
那是这十五年来,从来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梦一般的话语。
我一直都在忍耐。
在黄昏的公园里期待有谁来迎接,玩到晚上的时候。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独自吃着咖哩调理包的时候。
由宇拿着她要当母亲节礼物的康乃馨给我看的时候。
那时候是。
其他时候也是。
我一直忍着那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将它深埋在无人能触及的内心深处,以锁链捆绑、上锁,再严密封印起来。
但是——
「你是……妈妈……吗?」
我还是说出口了。
说出口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
我才深深明白。
自己有多么想要喊出这句话。
(呼……说出来了。)
我甚至不敢看着她的脸。喜悦与达成感,以及远超出以上情感的羞赧让我满脸发烫,忍不住低下了头。
再怎么说,这是意外的重逢,会紧张也是自然的不是吗?
早就已经去世、不可能还在这个世上——这些事在这时候都无关紧要了。
在这一刻,一切都无所谓。
因为她现在站在我面前,就像这样——
***
一楼管理员室的美树本家或许是因为占有两户空间的缘故,格局要比客房的房间来得宽敞许多。
话虽如此,这里毕竟住着一家四口。厨房、客厅、再加上给小孩住的三坪大房间,合计三个房间,还是梢嫌狭窄了点。
所以,将一家四口所需的整套生活用具全都收纳在有限空间里的妻子,以及成长过程中从不埋怨共用房间的两个女儿,对美树本岩来说是莫大的骄傲。
望着用餐后在厨房收拾碗盘的妻子和女儿们的身影,岩再度为自己有个美满家庭而感到满心喜悦。
正因为如此——
「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忽然想起刚才一伙人聚在一起用餐时,由宇提及的那张『照片』的事。
——年幼的羽佐间恭一和年轻时候的父母一起拍的唯一一张照片。
据说由宇是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开始对恭一现在所处的奇妙状况产生了理解心,进而制造这次吃饭的机会,向身兼管理员的父母征求意见。
曾和恭一去世的母亲——也就是友人的妻子·羽佐间遥,有过数面之缘的岩看到儚时,真有种时间倒流的错愕感、
她自称是『遥的妹妹』。而两人的容貌又如此神似,的确也只能做此解释。不过正因为如此,总觉得她的发言听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失去双亲,又没有其他亲人的恭一既然坚称她是「因关心恭一而前来拜访的亲戚」,岩也决定要信任她。
当然,如果到时候让他发现,那个女的定利用恭一那种心理趁虚而入的卑鄙小人的话,他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只要事情不是那样,他希望能尽量如恭一所愿,成全恭一。
毕竟,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不要家人的人——不,是不该有那样的人。
所以,岩才会打从恭一还住在附近的时候,就待他如同自己儿子般。在三个月前得知羽佐间彻路过世的时候,甚至强迫他搬到自己的公寓来住。
实际上,他把羽佐间恭一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而恭一也很亲近这样的他。只不过岩偶尔还足会在对话中,不经意地感受到恭一在『外人』这道藩篱前有所顾忌。
岩本来就下定决心,不管之后要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要除去这道装模作样的藩篱。不过,如果恭一和这个自称是他『阿姨』的女子一起生活,多少能够缓和心境的话,岩认为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所以,纵使存在着那个决定性的疑问,他也没有问出口。
「怎么了,爸?你的表情怪怪的喔……」
不知何时已帮忙做完家事的由宇将茶倒进岩已经空了的茶杯里。
「我在想事情。还有,当着父母亲的面说什么表情怪怪的,像话吗?」
「抱歉、抱歉——那爸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平常总是未经思考就行动的父亲的话似乎勾起了由宇的兴趣,只见她在岩身旁坐了下来
「没什么啦……就恭一的事情啊。」
「喔。」
由宇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竟然还打算和那个人一起住?」
由宇大概认为岩是以管理员兼父亲的立场,担心今后的发展吧。只见她这么问道,想要探询岩个人的意见。
「算了,我想暂时就随恭二高兴吧。看他刚才的样子,两人似乎处得不错不是吗?」
「……嗯、是啊。」
看着由宇含糊其辞的样子,岩在内心苦笑着。
他隐约察觉到女儿对恭一抱持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所以,他也知道她并不乐见现在这样的情况。
只不过,由宇应该也和岩一样,在希望恭一幸福这点上抱持着相同的想法。在恭一坚称那女人是『阿姨』的期间,她大概决心要尊重他的意愿,在一旁默默守着他吧。
岩自然是有些心疼,不过对岩而言,女儿能够成长为一个为人着想、心地善良的人,还是令他满心自豪。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恭一时的情景吗?」
岩静静地问着让他自豪的女儿。
「咦?嗯,还记得啊……」
由宇露出有点讶异的神色,不过她随即点了点头。
「那家伙就像借来的猫一样不知道在怕什么,害我也跟着紧张起来,跟他说话还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啊。」
「啊哈哈,对啊。是托儿所还是念幼稚园的时候啊?恭一的皮肤比以前还要白,像个女生一样,文文静静的。」
两人回忆起往事,笑着聊了起来。
当时,岩猜想羽佐间彻路在妻子过世之后,应该有所不便,于是便邀白天时只能和保姆接触的恭一出来和由宇她们一起玩。
是因为现在恭一已经顺利长大,才能像这样笑着谈论。曾有一段时期,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岩就对羽佐间彻路有一肚子气,并为恭一感到心疼。
那时候,恭一整天大半的时间都窝在房间里,没和人见面,是个白净纤弱,丝毫没有霸气的孩子。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着实让人在意。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恭一和他们接触时的态度了。
总之,就是非常地听话。
若是以「这小孩很聪明」来解释一切,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但是,「要不要去玩?」「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一起吃饭?」「想不想来学空手道?」……面对这所有的要求,恭一总是回答「好。」「好。」,从不抱怨,只有盲目的遵从。
在不知道实情的人眼中看来,或许会认为他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但老实说,岩看到他那副模样却只想吐。
因为,岩在他身上只看到了『不安』与『恐惧』。
他完全没有任何一点自我的主张。
……伯被人讨厌。
……怕被人遗弃。
正因为孤独,所以比谁都希望与他人有所牵绊。每当机会好不容易来临,便紧抓着不放,甚至不惜扼杀自我——至少在岩的眼中,他只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
他最近有看过一出电视剧,里头有个与他有相同反应的孩子,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剧情的内容,是描述一个因埋首工作而疏于照顾家庭的丈夫,有天妻子突然丢下年幼的女儿离家出走,并要求离婚。这是一部描写从未做过家事的父亲,与坚强可爱的少女交织出的奇妙共同生活,故事感动了无数的观众——在这样的赞誉推荐之下,岩也只看了一次重播而已。因为剧中登场的那个少女听话的模样,只让他感到莫名焦躁且兴起一股思心感。
没有比放弃当个孩子的孩子还要不自然的事了。
对经常这么想的岩而言,恭一简直就像是个末期病患。所以尽管明知自己是多管闲事,他还是取得羽佐间彻路的同意,每天试着与恭一接触。
也许是岩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恭一在升上国中时,已经完全收起那种畏首畏尾的态度,成长为一个有自我主张的人了。
所以,当严听到他自己提出「想暂时和阿姨住在一起」时,实际上是非常欣慰的。
「嗯……是啊。好不容易终于找到恭一的亲戚了。」
或许是回忆往事让由宇重新体会到恭一绝非顺遂的境遇,她这么喃喃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岩摸了摸女儿的头……
「或许你会觉得不是滋味,不过就暂时忍耐一下吧。要是真有个万一,我就请安东尼奥搬出去,让给儚小姐住,好不好?」
「等、我又没有……而且,为什么是安东尼奥先生呢?」
岩的话正中由宇的痛处,让她产生了明显的动摇。不过,她还是针对岩若无其事说出口的耸动部分吐槽。
安东尼奥是住在恭一隔壁的意大利人,现为大七学生。
印象中,他好像是因为不想就业,所以死皮赖脸一直设法留级,仅靠打零工来维持每天的生活所需。闲暇时就整天打红白机。真要说起来,是个堪称人生不良范本的人物,不过……
真的要强制人家搬离,由宇多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吧。
但是岩却摇摇头,一副愤慨的样子说道:
「那混帐竟然瞒着我偷偷养起九官鸟来了,说是什么想要有个谈话的对象!」
「哇,明明就是个意大利人说。」
由宇所想像的意大利人,八成是那种个性开朗、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角色吧。不用说那当然是偏见,身为父母应该要纠正她那种有欠缜密的想法才对,不过,这个时候岩姑且先说说自己想说的话:
「重点是我们公寓禁止养宠物啊。这混球!」
「啊,对喔,说得也是。」
看到女儿同意的表情,岩哼了一声,同时满意地点点头。这当然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不过,现在只要能转移由宇的注意力就够了。
「先不管安东尼奥先生怎么样。总之,既然恭一如此希望,那就先这样好了。况且她还救了恭一,对我而言,她就像是恩人一样。」
仔细想想,「儚是由宇的恩人」这种说法实在很奇怪。算了,她本人能认同就好了,于是岩也姑且不戳破这个谬论。
看着起身再度回到厨房中的由宇,岩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呼。总算是瞒混过去了……)
这都是托那个在二楼像个寄生虫一样赖着不走的奇怪意大利人之福。总之,岩决定暂时对那只九宫鸟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那张全家福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度运作停滞不动的思考。
为什么恭一会有那种东西?他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
因为不管再怎么想,那种照片都不可能存在。
(恭一……难道你没有发觉吗?)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若是如此,目前察觉到这个矛盾点的就只有岩一个人了。
到底该不该提醒恭一这点呢……
岩一个人不发一语,双手环胸,朝斜上方的天花板——差不多是恭一房间的所在位置——投以严肃目光。
不过——
(搞错了……这边是安东尼奥的房间。)
就算赶紧转换方向,也已经扳不回形象了。
***
好不容易终于能说出这句宿愿得偿的话,然而……
「……等一下。」
传回我耳边的却足够这样的一句话。而且好死不死地,紧接着……
——噗。
她又放了一个屁。
「喂!」
感动全无。
还不只这样——
「不过是个屁而已,别吵啦——啊,还有,你弄错了。」
她简直就像是顺便似的补上了这句。
「……咦?」
「我是以关于羽佐间遥这个女人的记忆,所创造出来的人类没错——这点我承认,但很可惜的,我并不是你妈。」
「为、为什么?」
最后的最后竟然还冒出这种话来,我不禁哑然。
「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没有抚养你长大的记忆的关系吧?所以很抱歉,我既不想抱你也不想喂你喝奶。」
「奶……唔、我才不要咧!你当我现在几岁啊。」
「喔?你几岁?」
「……十五。」
我很不情愿地回答,她那纯粹是疑问的语气终于让我搞懂了。
这名女子是存在于父亲·羽佐间彻路记忆中,身为他『妻子』的佐久间遥。对我而言,就连,在我懂事时『就已经去世的母亲。』都不足。
(……这算什么啊。)
这么一来,在旁边一头热的自己不就像个白痴一样吗?
「老爸,你在搞什么鬼啊……我恨你。」
「我就说吧?那家伙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
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儚竟然大表赞同,让我吓了一跳。
「你好歹也曾经是我爸的太太耶,干嘛要恨我爸?」
我实在不明白,父亲根据自己关于母亲的记忆所创造的这个名为儚的人物,为什么会对父亲抱持着怨恨。
该不会母亲在生前其实很讨厌父亲吧?
「别误会了。这愤怒并非佐久间遥本人所有,而是被那家伙创造出来的我本身所抱持的情感。」
「那你是……在气自己被Fantomas化吗?」
「是啊……【Fantomas】化本来算是一种意外,并不是人为造成的。那家伙干出这种事来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更蠢的是,那家伙竟然还让我具现化成这样不完整的状态。」
「不完整?……哪里不完整了?」
我由上往下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儚。
那脸蛋之漂亮自然不在话下,艳丽的黑发、撑起衬衫的双峰、紧致的腰身、修长的四肢——在我看来根本是无懈可击,实在无法理解她到底是哪里不满意了……这全是因为女人欲望深重之故?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果然还是很在意这对奶吧?」
语毕,儚以双手捧起「沉甸甸」的双峰。由于她是由左右往中间使力,因此从领口微露的乳沟,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壮观。
「谁谁谁谁谁在意啊!」
实际上,凡是身心健全的国中男生不可能不在意,我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话虽如此,我居然会在意妈妈的胸部,真是不健全到极点。色即是空、淫欲退散!
「我所说的不完整并不是指外表上的。依据羽佐间彻路的记忆变成这个模样是无妨,但那家伙却偏偏在关键时刻做出那种荒唐的举动,结果害我以半吊子的状态【Fantomas】化了。」
「荒唐?」
「恭一,你知道你父亲是用什么创造出我的吗?」
「你问我?……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干涉【Another】后创造的啊。」
「但是【Another】充其量只是能源体,就像物品那样,本身是没有生命的,要创造像我这样拥有生命的生物……换句话说,要进行【Fantomas】化必须要有生命体当作触媒。」
「触媒?……该不会就是牺牲者吧?」
隐藏在话语中骇人听闻的词汇,让我有种快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父亲到底用了什么……
现在『不在』这里的羽佐间彻路,到底是拿什么当『牺牲者』……
「该不会……」
一想到这里,我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爸拿自己当……?」
「没错,羽佐间彻路用自己的生命创造了我。」
「那是怎么回事……我爸……他不是意外身亡的吗?」
父亲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死因,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儚却像是要追击般地继续说道:
「不过,那并不是问题所在。」
「咦!你怎么……」
我有种父亲的死被人看轻的感觉,忍不住当场发起脾气来。不过随即被儚的气势所压制,不由得又把话吞了回去。
「羽佐间彻路的干涉非常完美。我本来应该可以依照那家伙的记忆,完整重现肉体,顺利成为羽佐间遥的——没想到……没想到,就在我以羽佐间彻路的生命为触煤,即将结束【Fantomas】化的时候,你晓得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这……我不晓得。」
她是真的很懊恼吧。
儚挑起柳眉,将手摆在我的肩上,从近得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距离,吐出愤怒的话语。
那个惊人的真相——
「——他自杀了!拿着刀子一刀捅进自己的胸口!」
「为……为什么……?」
「我才想问这句话咧!」
儚将手上那瓶麦茶重重放在流理台上,麦茶从瓶口泼溅出去,洒在厨房的地板上。
「也就是说我尚未完成。」
「尚未完成……?」
「没错。幸好羽佐间遥的身体几乎已经生成完毕,我才勉强得以在这个世界实体化,但我却总觉得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会那么气啊。或许纯粹是一些知识性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身为羽佐间遥应有的记忆——偏偏那些无关紧要的知识又多到超乎所需,真是太古怪了。」
「那些无关紧要的知识,是指刚才说的那些【Another】或【Fantomas】的情报吗?」
「没错。或许是因为使用了羽佐间彻路的生命,以及那家伙突发性的死亡,造成了什么奇妙的影响吧。」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听到许多情报,反而帮了我大忙——只是……啊,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我再度仔细地盯着她看,连连同意。
「你知道什么了吗?」
「我想,没有知识或记忆这点是正确的没错,因为你不是连洗手间都不知道吗?」
「洗手间?」
「就是厕所。」
「喔喔,厕所啊。就是那个上下部可以冒出水来喝的东西嘛。」
「那不是拿来喝的。请问你方便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啊?」
「方便?」
「……算了。总之,这个话题先保留吧。」
早在这个女的放屁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期待她像某某偶像那样是「不●便」神圣存在。再继续吐槽下去也毫无意义,于是我决定改变话题。
「还有就是……羞耻心也几乎等于零。」
我一边回想昨晚床誧被夺的情况,一边撂下这句话。那模样实在是太过淫靡、刺激、最重要的是不雅到了极点。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恭一知道我所欠缺的东西啰?」
「大概感觉得出来啦。」
「嗯,果然来这里是来对了,那我就再继续多打扰一阵子啰。」
「……不会吧?」
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没想到果真如此,我心中微微感到一股失望。
我当然是在忧心今后的生活。与她一起生活,怎么想都觉得问题堆积如山。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收留这个麻烦人物,也算是对她的一点小小补偿吧。
(真是折腾人……)
看看话题也差不多告一个段落了,于是我伸手打开了床边的窗户。
刚才室温算是相当地高吧。在接近夏季的这个时节,格外宜人的夜风吹进了屋内,买饮料附赠的廉价风钤随之发出了让人觉得清凉的声音。
彷佛就连她排出肠内瓦斯而停滞(说不定)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我直接坐在窗缘上,朝着正在喝麦茶的停说着:
「不过,我终于懂了。」
「懂什么?」
「为什么你一见到我就掐我脖子。」
「喔……那时候真是抱歉啦。我一想到你是那家伙的儿子,就忍不住动手啦。」
「什么忍不住啊。」
那毫无悔意的语气让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她真的是个怪人耶。
「不过……我也要向你道歉。」
「嗯?为什么你要道歉?」
「没什么啦,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爸任性妄为嘛……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哼嗯……」
儚停顿一下,喝了一口麦茶。
「恭一真是个怪人。」
接着这么咕哝道。
「你才没有资格这么说我咧!还有那个给我。从刚才开始就自己一个人暍个不停。我也渴得得要命耶。」
我朝儚伸出手跟她要宝特瓶。
「拿去。」
没想到她连瓶盖也没盖,就直接把瓶子扔给我。
「呜哇,你这猪头!」
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总算是勉强接住了。不过——
「别担心,我已经全部都喝光了。」
「这种事早讲嘛!」
果然。我把空瓶子往地上一扔,颓丧地垂下肩膀。
「怎么啦?渴了去厕所喝不就好了?建议你喝上面的。」
「我求你闭嘴。」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我直接跪倒在地。
她的确不再说话,但却从她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类似衣物摩擦的声音……
「咦?……哇、喂!?」
那的确就是衣物的摩擦声没错。
抬头一看,她已经脱掉衬衫,露出穿着内衣的酥胸。不只如此,她的手继续伸向裙子——转眼间就已经拉下拉链,脱掉裙子了。啊啊,就连丝袜也……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要开始了……?)
难不成这是儚看到我那么失望的样子,而激起的母爱表现吗?
此时,只觉得皮耶·巴修雷(PierreBachelet)的『*艾曼妞(Emmanuelle)』在脑中萦绕播放着,停朝着蹲在床边的我慢慢走来……(编注:改编自同名小说的法国情色电影配乐)
(呜哇……呜哇哇……)
她经过我面前,一个人钻进了被窝里。
「……咦?」
「咦什么?快啊。」
话才说完,便朝我脸上扔来她不知何时已然脱下的内衣——和昨天一样,仍是那件粉红色的胸罩。
原本在脑中播放着的配乐立刻调高了音量,就连法国歌手甜美的歌声似乎都参杂着一丝恼人的吐息。
「快……快什么?」
该……
该不会是……
「快关灯啊,我困死了。」
「………」
……我想也是。
不对,这种时候——
「你自己关!」
我的怒吼对停犹如一阵耳边风,只见她已转过身,开始发出了阵阵的鼾声。
不会吧!?我根本一点也不困!
(……不会又要我睡地板吧?)
那是在哀怜我吗?
在夜风中摇荡的风铃再一次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中场焦躁之过
遇见羽佐间彻路,是高杉护人生的一大转折点。
最初受到他的才气吸引,是在自己还是研究生时,去听了被延揽为客座教授的他所发表的演说。当时在座的,恐怕没有半个人听得懂他的演说吧。
……遍存的未知生物。
……与异世界的接触。
……次世代能源的抽出。
对看不见【它们】的人来说,这一切不过是荒谬的无稽之谈而已。
于是,理所当然的,那换来耻笑与叹息的演说只办了一场。他提倡的理论正当时简直是异想天开,一时间,他成了众人的笑柄。随着时光流逝,更是像过气的三流艺人一样——被人遗忘。
但定,高杉护不一样。
因为他看得见【它们】。
高杉护从小就察觉到自己的特异性,却害怕告诉他人,一直隐瞒着。因此得知与自己相同——不,是远在自己之上的能力者·羽佐间彻路的存在,让他欣喜若狂。
于是高杉护直接登门拜访,再三请求,志愿待在他的身旁继续学习。
一开始,羽佐间彻路十分谨慎,在高杉护证明自己看得见【Another】之后,他才答应让高杉护担任助手。
毕竟,要从事全然未知的研究活动,协力者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个人研究活动毕竟有其极限,由于长期资金不足的缘故,研究在只差一步的阶段宣告中止。
就在这个时候,从事各种商品开发,目前已成长为世界级规模的企业集团——天贺产业对羽佐间彻路的研究内容表示了高度的兴趣。
据说天贺产业的会长·天贺源一郎耳闻了那场只办过一次的演说后,表示愿意出资赞助研究费用。
羽佐间彻路不清楚对方意图,于是坚决拒绝,最后因不敌高杉护的热诚游说才接受。天贺产业提供了一间很大的研究所,让他们与数十名研究人员一起展开抽取决世代能源的实验。
这次的实验宣告成功,从【Another】抽出的未知能源被命名为「灵子能」。
这种能源,只要少量即可发挥强大的力量。原料更是到处都有,完全无害的能源让身为出资者的天贺源一郎也大为满意。
然而——
研究才刚刚告一段落,就发生了那起事件。
不对,就连是否该称之为事件都很难说。
羽佐间彻路死了。
独自留在研究所的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带走了大量的研究资料。
死因是深及心脏的一刀。
至于原因,则一概不明。
为数众多的研究都和灵子能有关——一切进展顺利,终于来到利用它来开发驱动机或推进机等商品的阶段时,却发生了这起事件,研究所一时之间陷入混乱。
这也难怪。
毕竟他是关系到【Another】所有实验与研究的关键性人物。
由他所导出的灵子能理论——如今失去了那庞大的资料,究竟谁能够让它重现呢?
就连身为第一助手的高杉护也无能为力。
实际上,事件已过了三个月,但该研究到现在依旧是毫无进展。
***
从自然公园北上二十公里处,一座位于郊外的研究所——
「……可恶!」
高杉护站在被药迷昏的狗前面,茫然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这一切,都是那个抱着所有研究成果离开人世的羽佐间彻路的错。
他要是多少有替身为助手的自己设想的话……比如说,从庞大的研究资料中,留下一片磁碟片给自己……那么……
在他死后,研究也不至于像这样停滞不前。
而现在的自己,也不会被逼到这步田地了。
——如此焦虑、烦躁、无法自拔。
「羽佐间教授……」
一声求饶似的呼唤从他嘴里溢出。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从天贺产业会长那边直接来了连络。
指示他尽速进行失控之实验样本的解析以及其处分。还有,确认由高杉所负责的计划进度。
是大幅的延迟让会长感到不耐烦了吗?最近几乎每天一次的联络,让高杉开始感觉厌烦。但是——
『……千万别让我失望。』
天贺源一郎对着含糊其辞的高杉简短下达指示后,最后又补上这句话,才挂断了电话。
口吻固然客气,但高杉已敏锐察觉到了深藏其中、有如冰冷金属般的寒意。
那大概就是最后通牒了吧。
要是这几天再没有成果的话,自己就会被排除在计划之外。不对,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一旦有个闪失,搞不好甚至无法在研究所待下去了。
(……毕竟『替代品』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吧。)
之前就有所耳闻了。
灵子能的研究规模已经扩大到超乎想像的地步。分布在日本各地的七个研究设施,已经不走羽佐间彻路的理论体系,而是以独自的观点在进行研究了。
据说被任命为计划主持人的,各个都是透过天贺源一郎的私人情报管道召集而来的菁英,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拥有目视【Another】的能力。更令人难以置信的足,其中甚至有足以和羽佐间彻路匹敞的『干涉者』。
干涉者——藉由直接干涉【Another】,重组其灵结构,创造出所有物质。
干涉者的能力,正是让研究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必备能力。
(要是我也拥有这种能力的话……)
高杉茫然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一会之后,将视线转到台面上的狗。
那是前几天怀抱着能成为研究基础的希望,刻意施行【Fantomas】化的试验样本
他发现这只养在研究所内,充当警备用的狗具有察知【Another】的能力,是最近的事。想到这么一来,实验或许终将有所进展,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旦碰了,内心就会遭到窥视。』
有此特性的【Another】被能知觉【Another】的人碰触一定时间后,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变化,总算能够掌握到线索了。
于是,高杉以这只狗为样本进行实验……然后——失败了。
不,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也可说是往前迈进了一步。
这种被称为比利时牧羊犬(BelgianGreonendael)的狗,一向是以对主人忠心耿耿、聪明、个性温厚着称……然而,才接触到【Another】,它立即不住地全身颤抖,宛如体内野性觉醒似的露出狰狞的牙齿。接着它咬烂了固定带,让三名试图压制它的研究人员受伤,以惊人的速度逃离了研究所。这时候高杉才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似乎懂了【Another】千万碰不得这句话真正的涵意。
本来,世人口中所说的「幽灵」或「灵异」等现象,多半是和这个【Another】偶然的异常接近(nearmiss)所造成的。
举例来说:
——有奇怪的感觉。
——浑身寒毛直竖。
——好像听到了什么。
这一切,不过是与【Another】不经意接触时,所产生的现象罢了。
大多数的案例都无害,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不过,随着【Another】的大小、密度,以及当事人资质的不同,会有极少数的人产生头晕目眩或恶心呕吐等症状。
虽然难以证实,不过,在那些传闻突然发狂、或是着魔的人当中,会不会有人其实是因为与【Another】过度接触所造成的呢?
否则,在当时可说是完全失控的这只狗,除了『着魔』之外,实在也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来解释它的行为了……
高杉不发一语、静静地朝躺在台面上的狗伸出了手。
仿佛在对至今应该还残留在其体内的【Another】直接诉说。
虽然明知此行为万万不可。(
原因无它,这正是羽佐间彻路的忠告,那是当然的。
(……不过……)
幸好这只狗在得到灵子能之后,狂乱状态整整持续了三天。
因此高杉推测,既然如此,就算万一演变成最糟糕的结果,凭自己的能力应该也有办法控制住已早现消耗状态的能量。
——干涉。
那是他至今为止,从未涉足过的未知领域。
(……原理我知道。)
(……理论应该也没错。)
(……接下来就只剩实践了。)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没有时间了。
根本无暇再犹豫。
下定决心之后,高杉试着进行『干涉』。
他将手放在那只狗又黑又长的体毛上,在指腹知觉到偏高体温的那一瞬间,有如微弱电流般的触感立刻窜遍高杉护的全身。
「——唔!」
高杉克制住想要将手缩回的反射动作,集中意识。
「来、来了!」
仿佛有什么正从那里缓缓爬上来一样,一股恐怖至极的感觉袭向了他。
那八成就是【Another】内含灵子能的奔流吧。
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在进行的正是干涉。
既然如此,就只有运用想像力,防止自我被这股力量吞没了。
像要全力制服对方一般,那样强烈的意象。
(好……就先将力量集中在指尖,从构造比较单纯的材料开始……)
他打算运用这个有如炼金术般的力量,管它是铁还是石头,总之变出点什么东西来吧。
只要能掌握到控制的诀窍就够了。首要任务是让自己变成『千涉者』。
下一步,就定天贺源一郎的理想——百分之百回收再利用可能的、完全无害的次世代动力系统——「灵子力发电机」的开发。一旦他知道自己是干涉者的话,想必也不会让自己卸任了。
高杉护众精会神,好让一切按照自己写的剧本发展,就在这时——
『——汪!』
「什——!?」
原以为熟睡着的那只狗突然拾起脖子,一口利牙朝高杉的手腕咬去。
看样子,应该是残留在狗体内的灵子能在做最后挣扎,操纵着狗的身体吧。高衫虽然没被咬到,不过也因此乱了集中力,于是灵子能便这么一股脑地冲上了高杉的手臂。
「完、完了……」
高杉再度集中意识,试图将那股奔流阻挡在手臂内……
然而,已经太迟了。
【Anther】的力量眨眼间充斥全身,让高杉护无计可施,只得屈服。
(这是……什么力量……!)
他完全没料到这股力量竟然会是这么强大。
至于台上的狗则仿佛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似的,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它终于解除了【Fantomas】化。
因为已经有新的牺牲者继承了那股力量。
不明的冲动转眼间便支配了高杉全身。
左右犬齿开始发痒,随即转变为难忍的疼痛,他不禁张嘴咬住白衣的袖子,一口气将它撕咬成碎片。
布帛撕裂声以及牙齿传来的刺激所带来的快感充斥全身,叫他头晕目眩。
感觉好像得到了一股无敌的力量。
一心渴望啃咬鲜肉。
一心渴望撕裂鲜肉。
一心渴望吞食鲜肉。
(这就是……【Fantomas】化……!?)
与野兽无异,最根本的欲望。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然扬起嘴角。
『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杉放任自己沉浸在这股力量源源不绝涌出的感受中,大笑、叫嚣、咆哮着。
那种感觉就好像不这么做,这股能量就要让他爆炸似的。
——这个样子……简直就跟刚才那只狗没两样啊——
在高杉护有此自觉的那一瞬间,他的意识也跟着沉到了很深、很远的地方。
此时——剩下的只是一心想要满足欲望的一头野兽。
然而,那已经不再是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