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正前方升起,初绽的阳光,柔和地照耀着安白皙的脸庞。
安坐在马车的驾驶座上,手里握着缰绳。一阵冷风从纯棉洋装的裙底吹进来,将朴素却干净的裙摆蕾丝吹得轻轻摇曳。
她做了个深呼吸,抬头看向天空。
昨晚的雨,把大气中的灰尘都洗净了。秋日的天空既高又澄清。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安双手握住缰绳,注视着前方。
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有好几条马车的辙印。
从现在起,她将独自踏上旅程。不安和紧张蔓延至她瘦弱的身躯。
就在这时——
「安!等一下,安!」
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安所乘坐的厢型马车后方,零星散布了几户简朴的石砌房子。那是位于海兰德王国西北部的诺克斯孛里村,她在这个村子待了半年。
从出生以来,安都是和母亲艾玛两人过着不断旅行的生活。住在诺克斯孛里村的半年多,是她们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从那个村子跑来了一位金发、高姚的年轻人。他是在诺克斯孛里村经营砂糖果子店的岸达家的独生子乔纳斯。
「哇!糟了!」安缩缩脖子,挥下马鞭。马车开始向前跑,她就朝背后挥着手说:「乔纳斯!谢谢你,保重了!」
「给我等等,安!等一下!你讨厌我吗?」
「不是这样的啦!你就别想太多了!」
听到安大声回应,乔纳斯又气喘吁吁地大叫:「那、那就等等我啊!」
「我已经决定这么做啦,再见!」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乔纳斯放慢脚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茫然注视着安。
安对着他用力挥手后,又继续前进。
「妈妈,你要保佑我喔!」
今年初春,向来充满活力、健康的艾玛病倒了。
当时她们正好来到诺克斯孛里村,便在那里居留。
村人们对外来客的她们都非常亲切。
大家都劝她们留下,直到艾玛好转。尤其乔纳斯一家,这半年多来免费把房子借给她们住。或许,是出于同行的情谊吧?
但艾玛的病并无起色,于半个月前撒手人寰。
「你要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好好走下去!你一定能做得到。安,你是个好孩子,不要哭。」
这是妈妈最后的遗言。
安忙着张罗丧礼、办理国立教会的丧葬手续。被这些杂事追着跑时,悲伤就像从心的表面哧溜地滑过去了。她虽然很伤心,却没办法大声哭出来。
她知道,艾玛在诺克斯孛里村的墓园一角长眠了,整颗心却只有茫然之戚。
艾玛去世半个月后,安总算把琐琐碎碎的杂事都处理完毕,同时她也决定踏上旅程。
三天前的晚上,安告诉岸达家的人,她打算要离开了。
「安,你不可能一个人继续旅行的,你可以留在这个村子啊!还有……你愿意嫁给我吗?」
乔纳斯握住决定离开的安的手,轻声地对她说。他撩起柔软的金色刘海,面带微笑,以多情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一直很在意你。」
安和乔纳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半年,可是两人几乎没有亲密地交谈过,她从来没想过乔纳斯竟会向她求婚。
容貌俊秀的乔纳斯,最漂亮的是那双蓝色眼睛,像极了从南方国家进口的昂贵玻璃珠。
即使从来没想过喜不喜欢他,被那双眼睛盯着看,还是会有些心动。
被他求婚,安怎么会不开心呢?可是,她已经决定离开了。
安知道跟乔纳斯道别会被他拉住,所以决定一大早就悄悄离开村子,却还是被他发现,追了上来。
「结婚……」
喃喃自语的安,觉得自己离这两个字很遥远。
在村子里,所有的女孩都喜欢乔纳斯。
他家是富裕的砂糖果子店,当然也是他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尽管是住在诺克斯孛里村这样的乡下,乔纳斯可是砂糖果子职人大派阀之一的拉多库里夫工房派创始人的亲属。
听说,他还有可能被选为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下任首长。
村民都议论纷纷,乔纳斯会不会为了成为派阀的首长,在近期内前往王都路伊斯顿研修。
运气好的话,砂糖果子派阀的首长还可能会成为子爵。
对村里的女孩来说,这样的乔纳斯简直就是王子般的存在。
与他相比,安的身高以十五岁来说太过娇小,身体瘦弱,手脚细长,蓬松的头发又是麦穗色,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被笑称为「稻草人」。
说到财产,也只有一辆老旧的厢型马车和一头羸弱的马。
富裕的金发王子向贫穷的稻草人求婚,根本像在做梦。
「算了,王子怎么可能会喜欢上稻草人呢?」
安带着苦笑喃喃自语,策马前进。
乔纳斯本是个花花公子,对女孩特别温柔。安觉得,乔纳斯向她求婚,不过是同情她的身世而已。
安不想因同情而结婚。而且她认为——和王子结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童话故事,不是有意义的人生。
安并不讨厌乔纳斯,但跟他一起度过的人生,对她来说毫无魅力。
靠自己的双脚,充分体验活着的戚觉,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安的父亲在她出生没多久,就因卷入内战身亡了。
是艾玛一个女人,独自将安抚养成人。
这都要感谢艾玛有银砂糖师这么好的工作。
在海兰德王国,到处都有砂糖果子职人。但获得王室认证的极致砂糖果子职人银砂糖师,在海兰德国内寥寥可数。
艾玛在二十岁时就当上了银砂糖师。
银砂糖师所制作的砂糖果子,价格远远超过一般砂糖果子职人制作的。然而,留在乡下或村镇,很难将昂贵的砂糖果子卖出去。
王都路伊斯顿对砂糖果子有很大的需求,但因为有名的银砂糖师都聚集在王都,很难与他们竞争。
所以,艾玛选择走遍全国,寻找需要砂糖果子的客人。
安很喜欢这么勇敢又十足乐天的母亲。
旅途虽艰辛且危险,但靠自己的能力赚钱、靠自己的双脚行走,感觉既踏实又快乐。
——要是能成为像妈妈那样的银砂糖师该多好。
安从以前就隐约有这样的念头。在艾玛过世后,她不得不决定今后的生活方式时,对母亲的思慕与尊敬转为决心,在她内心开始萌芽。
——我要成为银砂糖师!
但安非常明白,成为银砂糖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每年,王室会在路伊斯顿举办砂糖果子的品评会。要当上银砂糖师,就得参加品评会,赢得象征地位最为崇高的王室勋章。
艾玛是在二十岁时参加品评会,获颁王室勋章,而取得了银砂糖师的头衔。
砂糖果子必须使用砂糖林檎精制而成的银砂糖制作。除了银砂糖外,其他砂糖都不能用来制作砂糖粟子。因为,没有任何砂糖可以做出比银砂糖滋味更为美妙的果子。
结婚、丧礼、加冠、成人礼等各种仪式,都要用到砂糖果子。
可以说,没有砂糖果子,就无法举行所有仪式。
银砂糖能招来幸福,驱逐厄运,是神圣的食物,被称为「甜美幸福的约定」。
传说,在妖精统治海兰德的时代,妖精们是靠摄取银砂糖做成的砂糖果子来延长寿命。
以银砂糖做成的美丽砂糖果子,据说蕴含着被称为「形」的神秘能量。
这种延长妖精寿命的神秘能量,对人类好像也有效用。
在现实中就有人取得了美丽的砂糖果子,吃下去后意外招来好运。无庸置疑,确实会提升招来好运的机率。
这是人类历经几百年的岁月,才从经验得知的事实。
也因为如此,国家才会制定银砂糖师这么严谨的资格。
王公贵族们都想得到最神圣、最美丽的砂糖果子,为自己招来最大的幸福。甚至有人说,在祈求国家安泰的秋季大典时,若砂糖果子做得好不好,会决定国家未来的吉凶祸福。
今年也不例外,将于秋末在路伊斯顿举办品评会。
而这次,安打算参加。
每年只有一人能够得到银砂糖师的头衔。
自艾玛离世后,目前国内的银砂糖师听说为二十三人。
要当上银砂糖师并不容易,但安有信心,因为十五年来她都在协助艾玛做银砂糖师的工作,累积了相当的经验。
广大的小麦田占据马车行进的道路两旁。
当艳阳高照时,安已到达诺克斯孛里村周边最大的城市——州都「雷丁顿」。
统治雷丁顿州的州公将城堡建在高地上,因此可从高处俯瞰雷丁顿市街。雷丁顿是靠城堡发迹的城市,道路以圆形广场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
安驾着马车在市内缓缓行进,拥挤的人潮映入眼帘。
由于去路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她耸耸肩,从驾驶座下来,轻轻拍打背对着她的农夫的肩膀说:「请问你们在做什么?路都被挡住了,马车过不去啊!」
「呃……你要过去也行啊!女孩,可是你有勇气越过他们吗?」
「他们?」
安从农夫的腋下钻过去,看到大家正在围观的光景。
在泥泞中,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背上背着弓箭,腰间佩带长剑,脚穿长皮靴,身穿毛皮背心,看起来像是个猎人。
「这小子太恶劣了!」
猎人大声咆哮,对着沾满泥巴的物体,连踩好几脚,溅起泥末。沾满泥巴的物体,被踩一下就惨叫一声。
仔细一看,那个满是泥巴的物体大约人类的巴掌大,有着人类的形状。从蜷缩的背部,有一枚弹开泥巴的半透明轻薄翅膀。
「那是妖精?!太残忍了!」
安低声尖叫,农夫也点头赞同。
妖精栖宿在森林或草原,是与人类相似的生物。有各式各样的大小、外貌,种类繁多。背上两枚半透明的翅膀,是其特征。
妖精有特殊能力,好好驾驭他们的话,可以让他们从事种种工作。
安听说,王室、贵族、骑士们会依照需求奴役许多妖精。
在庶民之中,中等家庭也会有个帮忙做家事的妖精。
而诺克斯孛里村的乔纳斯家,也有一个巴掌大的妖精,名为凯希,负责照顾乔纳斯的生活起居,并协助准备砂糖果子的材料。
「他是那个妖精猎人奴役的劳动妖精,想偷走自己的那枚翅膀逃走。」
农夫指着妖精猎人,压低嗓门说道。
捏在妖精猎人手中的轻薄翅膀,应该就是跟满身泥巴的妖精背上的翅膀成双的另一枚。
为了奴役妖精,主人会折断妖精的一枚翅膀带在身上。
翅膀是妖精的生命来源。翅膀与身体分离,妖精还是可以活着,但是翅膀若受到伤害,妖精就会虚弱而死。
以人类比喻的话,翅膀就是心脏。任何人的心脏被抓住,都会恐惧害怕,不敢违逆抓住心脏的人。
所以,主人会折下一枚翅膀作为要胁,随心所欲地使唤妖精。
但妖精也不甘心当奴隶,很多妖精会想趁主人不注意时,偷回自己的翅膀逃走。
「对妖精也不该那么残忍嘛!」、「那个妖精会被打死的!」低声议论的人们却没有采取行动。
安抬头看向身旁的农夫和周围的男人,问道:「喂!你们不阻止他那么粗暴的行为吗?」
然而,周围的人都胆怯地别开眼。
农夫软弱地回答:「我也很同情他。可是妖精猎人性情残暴,我怕被报复……而且,他是个妖精……」
「是妖精又怎么样?再这样耗下去,那孩子就死啦!算了,我去!」
安推开农夫,往前踏出一步。
「喂,女孩,你只是个孩子,最好别去。」
「我十五岁了,早已不是小孩。在这个国家,十五岁就是成人,是个有风范的大人。而堂堂一个大人,眼睁睁看着妖精被打死,会是一辈子的耻辱。这可不是玩笑话!」
安抬头挺胸,迈步走向妖精猎人。
过于激动的妖精猎人并没注意到安,他把妖精踩在靴子底下,双手抓住妖精的翅膀。
「看我怎么对付你的翅膀!」
「住手!你这臭家伙,给我住手!」
妖精也奋勇抵抗,啪哒啪哒地挥动小小的手脚,甩掉身上的泥巴,发出尖细的高八度怒吼声。
但妖精猎人仍是毫不留情地拉扯他的翅膀。
妖精在泥泞中发出惨叫声。
「我要杀了你这个妖精小偷!」
就在妖精猎人正要用力扯断翅膀时,安站在他背后,摆出弯腰的架式。
「对不起,失礼啦!」
她大叫一声,同时拉起裙摆,单脚往妖精猎人的膝盖后面用力踢下去。这是安的拿手必杀技,从膝盖把人打趴。
妖精猎人一时大意,被踢到跪倒,身体失去平衡,嘴巴大张,脸部朝下地趴在泥路上。
就在看热闹的人们哄堂大笑时,从靴子底下逃脱的妖精弹跳起来。安跳过男人的头,以飞快的速度从他手中抢走妖精的翅膀。
「混帐!」
妖精猎人边吼边抬起满是泥泞的脸。
安稍微后退几步,将夺取来的翅膀递给呆呆伫立的妖精。
「来,拿去吧!这是你的吧?」
妖精惊讶地接过翅膀。沾满泥巴的脸上,只有那双蓝眼睛特别闪闪发亮。他扬首对安说:「哼!我绝对不会向人类道谢的!」
撂下这句话后,妖精就抱着翅膀,钻进看热闹的人群脚下。所有人都哇哇大叫,并让出一条路。妖精抛下那些人,如疾风般飞也似地冲向郊外,不见踪影。
安无奈地耸耸肩。
「没办法,我也是可恶人类的同伴。」
「小鬼,你要怎么赔偿我?你放走了珍贵的劳动妖精!」
妖精猎人边吼边站起来,泥水从他粗大的下巴滴下。
安面对妖精猎人说道:「大叔,你不是要杀了那个妖精吗?既然如此,有没有他都无所谓吧?」
「你说什么?!」
愤怒的妖精猎人高高举起了手。
这时,围着他看热闹的人都异口同声责备他。
「你一个大男人要动手打小孩吗?!」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啊!」
「你这个人太野蛮了!」
一被看热闹的人责备,男人就退缩了。而安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男人。
妖精猎人低吼几声,便放下了手。
「谢谢你,大叔,你是个好人呢!太好了!像大叔这么好的人,以后也会好好对待妖精吧?真是太好了!」
安的微笑明显带着嘲讽,妖精猎人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像是愤怒却又像在笑。
安轻轻向妖精猎人说了声「再见」,穿越热烈欢呼的人群,回到马车的驾驶座上,忿忿地嘟哝着:「真是气死人了!做得那么过分,是妖精又怎么样!」
妖精是长得和人类不同,但也有感情、意志,还会说人话。安觉得,他们跟人类没什么差别。把妖精当成奴隶使唤且一点都不心疼的人,是有问题的。
所以,不奴役妖精是艾玛的信条,可是——
安不禁黯然神伤。
「可是……我现在也要做很残酷的事了……」
安再度挥起马鞭,驾着马车前进。
到市中心时,她叫住几个玩耍的小孩,给他们一些零钱,拜托他们暂时帮她看顾马车。小孩们都欣然答应了。
下了马车后,安走向圆形广场。
广场上凌乱排列着一些帐篷。
抹有野兽脂肪的帐篷,飘着一股独特的腥味。帐篷里摆着食材、布料、铜制品等种种物品。这里是市场,到处人山人海。
酸酸甜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因为供有温葡萄酒给客人品尝,这是秋天到冬天之间的市场名产。
安穿过摩肩接踵的市场,来到行人稀疏的地方。
这个区域显得冷清,店家虽多,客人却寥寥无几。
安看看附近的帐篷。
有个藤编的笼子悬挂于帐篷的横木上。笼子里有只巴掌大的小妖精,背上有一枚半透明的翅膀。五、六个笼子排排悬挂着,坐在笼子里的小妖精们,双眼呆滞地望着她。
隔壁帐篷有三只全身毛茸茸的妖精,大小跟小狗差不多,脖子上绕着锁链,背上仅有的一枚透明翅膀沮丧地垂坠下来。这些毛茸茸的妖精,龇牙咧嘴地威吓着安。
这里就是妖精市场。
妖精猎人在森林里、原野上猎捕妖精,再卖给妖精商人。妖精商人会先折下成为商品的妖精的一枚翅膀,标上合理的价钱,拿到妖精市场贩售。
行经雷丁顿至王都路伊斯顿,必须绕点路。而安无论如何都要来这里一趟,因为她知道这个城市的市场里有妖精市场。
安靠近帐篷,询问妖精商人:「有没有贩售战士妖精?」
妖精商人摇摇头说:「我没卖,那种妖精太危险了。」
「那么,你知道有谁在卖战士妖精吗?」
「只有一家。墙边那个帐篷里的大叔有卖。不过,女孩,你最好别买喔,那是不良品。」
「是吗?我去看看再说,谢谢。」
安道谢后,往那个方向走去。
妖精商人会以妖精的能力、外貌来区分贩卖。
大部分的妖精会被归类成劳动妖精,主要从事劳力工作。
外貌姣好、罕见的妖精则可用来观赏,称为玩赏妖精。
特别凶暴的妖精,能当作侍卫或保镖,即是战士妖精。
安来到妖精市场的目的,就是为了买战士妖精。
要去路伊斯顿参加砂糖果子品评会的路途上,从诺克斯孛里村与雷丁顿所在的王国西部,有条前往路伊斯顿的大道,又名「血腥大道」,是条相当危险的道路。沿途皆为荒野,没有可以投宿的城镇或村庄。由于土地贫瘠,谋生困难,所以很多人沦为盗贼,更有野兽出没。
安和艾玛在旅行途中,都会避开此路。
虽然也能绕道至南边,选择安全的路走,但这样就会赶不上今年的品评会。
无论如何,安非得赶上不可。她清楚,这个理由太过戚伤。然而,不抓住这个戚伤的理由、不在眼前设立个目标,她就无法站稳脚步。
——我已经决定了,今年非成为银砂糖师不可!
安毅然扬起视线。
为了横越血腥大道,她需要保镖。
遗憾的是,很难找到值得信赖的保镖。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战士妖精。妖精不敢违抗握有自己翅膀的主人,用来当保镖最能信赖。
在今年当上银砂糖师,是安最大的愿望。而为了这个愿望,她不惜违背「绝不奴役妖精」的信条。
到了大叔指示的地方,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是哪个帐篷有贩卖战士妖精呢?
左边帐篷有个巴掌大的妖精被关在笼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看来像是劳动妖精;石边帐篷有个麦粒大小的可爱妖精,被装在瓶子里,放在桌上。那样大小的妖精不可能做苦力,应该是玩赏妖精,卖给小朋友当玩具。
前面尽头的帐篷,贩售商品只有一个妖精。
帐篷下铺着皮垫,单膝弓起的妖精坐在皮垫上。缠绕在他脚踝上的链子,被绑在敲入地下的铁柱上。
那妖精是年轻人的模样,看似比安高出两个头。
下半身是黑靴黑长裤,上半身则穿了件柔软的上衣。很可能是妖精商人为了提高商品价格,将他打扮成全身黑色。这个妖精的容貌非常亮眼。
黑眼睛、黑头发。散发着犀利的氛围。一身自得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的肌肤是这个妖精的特征。
背上一枚半透明的翅膀,如纱巾披落在皮垫上。
这个妖精不但长得漂亮,还有种无法言喻的风采。
肯定是玩赏妖精。贵妇人很可能会花大钱,将他买回家玩赏。
刘海柔顺地从妖精的额头垂下来,而刘海下的视线正低垂着。午后的阳光在他睫毛上跃动。
光是看着他的容貌,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
——简直美到让人无话可说……
安被他长长的眼睫毛吸引,靠近看时,妖精突然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交接,妖精直盯着安。
#插图
他似乎在想什么而皱起眉头,但似乎很快就想到了答案,喃喃说道:「难怪我觉得很面熟,原来是长得像稻草人。」
妖精话一说完就对安失去兴趣,别开了眼睛。
「对、对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说这种话,太失礼了吧?」
安听到妖精的自言自语,握起了拳头。
「还不够青春吧?」
妖精望向其他地方,很不客气地说。
贩卖这个无礼妖精的妖精商人,是位老人,他正坐在帐篷旁抽着烟。
妖精商人看到安横眉竖眼,以无奈的口吻说:「对不起啦,女孩,我的商品说话就是这么难听。他对所有路过的人,态度都一样恶劣。不要在意,快走吧!」
「当然在意啦!请不要怪我多管闲事,像他说话这么恶毒的玩赏妖精,一定卖不出去!干脆把他放了,不要卖了吧?」
「他可不是玩赏妖精喔,是战士妖精。」
安瞪大了眼睛。原来,这就是大叔说的贩售战士妖精的帐篷。
但她无法相信。
「战士妖精?!不可能吧?他怎么看都应该被当成玩赏妖精来卖啊!我看过的战士妖精都非常高大,像岩石一样壮硕。」
「这只也是战士妖精,为了抓他,死了三个妖精商人,他可是极品呢!」
安合抱双臂,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难怪刚才那位大叔说他是不良品。您说,他是战士妖精,其实是想把嘴巴很毒的玩赏妖精卖出去,才硬说他是战士妖精吗?」
「妖精商人信用第一,不会说谎。」
安把视线拉回妖精身上。
妖精看着安,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那种不屑的表情,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温驯的妖精,感觉很可能会闯下什么滔天大祸,可是看起来又不够强壮,也不像可以胜任战士妖精的工作。
「我想买战士妖精……除了他,还有没有别的?」安问。
妖精商人摇摇头说:「战士妖精很难处理,一次只能处理一个。我卖的只有他。顺便告诉你,这个妖精市场,只有我在卖战士妖精。你要去六十卡隆外北边的里彭普耳,才能找到另一个贩卖战士妖精的商人。」
「绕道去里彭普耳,就来不及参加品评会了。」
安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低声嘟哝。
「喂,稻草人。」妖精突然开口。
安狠狠瞪着妖精说:「你说的稻草人,是指我这位十五岁的花样少女吗?」
「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不要再犹豫了,快买下我!」
安不禁张大了嘴巴。
「买下你……你在命令我吗?」
妖精商人愣了一下,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好主意!我第一次听到这小子叫人买下他,大概是对你一见钟情吧?怎么样,女孩,你就买下他吧?我给你一个大特价,只要一百克雷斯。要不是他那么毒舌,我还真想把他当成玩赏妖精来卖呢。当成玩赏妖精,三百克雷斯都有人会买。」
「那也要他说话没这么难听才行吧?」
可是妖精商人开的价钱,真的很便宜。数量不多的战士妖精和玩赏妖精,价格都颇昂贵。一百克雷斯相当于一个金币,以这样的价格买到战士妖精,算是破盘价了。
「喂,你要我买下你。但你有当战士妖精的自信吗?」安问。
妖精目光炯炯地看着安说:「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当保镖啊!我只身去路伊斯顿,所以希望你能一路保护我。」
妖精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说:「太简单了!要不要我顺便来个免费服务,给你一个吻?」
「我才不要那种粗暴的免费服务!而且被免费服务夺走我的初吻,我会疯掉!」
「小孩子。」
「对不起,我就是小孩子!」
可以的话,安当然也想买个老实、温驯的战士妖精。可是她没时间绕道去里彭普耳,只好断然决定。
——没办法!他说话是有点毒,可是没得选择了。
安拿出塞在洋装口袋里的麻袋,打开袋口,握住混在铜币里的唯一一枚金币。
「爷爷,我要买这个妖精。」
「哟,很有魄力哦!女孩。」
商人对着安笑,露出一口黄牙。安把金币交给他,他再三检验后才收起来,再把挂在脖子上的小皮袋拿下来。
「那来确认翅膀吧。」
妖精商人打开小皮袋的袋口,拿出折叠成巴掌大的透明布料般的东西。他抓住一角抖一下,折叠的东西就展开来了。
眼前的翅膀,长度跟安的身高差不多。
依光线强弱反射出七彩颜色的半透明翅膀,美得让人不敢随便触碰。明明折叠过,却像光滑的布,没有任何折痕。安伸手触摸,触感如同丝绸,柔软到令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就是他的翅膀?」
「是啊,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妖精商人说完,就握住翅膀的前段和中段,用力拉扯,帐篷下的妖精立刻发出了呻吟。
「住手!我知道了,快住手!」
听到安的叫声,妖精商人才把手松开。
全身虚脱的妖精,一只手抵在地上。他抬起头,狠狠瞪着商人。
妖精商人将翅膀折好,放回原来的袋子里,递交给安。
「这个袋子要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总之,千万要小心。只要这个袋子不在你手上,妖精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有个男性友人,不但被奴役的妖精抢回翅膀,还被杀了。战士妖精非常残暴,而就是因为残暴,才能当成战士妖精来卖。如果他抢回翅膀,他们不是逃走就算了,还大有可能杀了主人。」
「可是睡觉时怎么办?脖子会不会被砍断?」
「睡觉时一定要把袋子藏在衣服下面,抱着睡觉。」
「这样就可以了?」
「你想想,如果是你的心脏被某人揪住,你杀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要是奋力抵抗,把心脏压垮了怎么办?妖精的翅膀尤其脆弱,所以他们不敢贸然行动。翅膀落入他人手中,妖精就会产生本能上的恐惧。刚才你也看见他有多痛苦了吧?」
看到他那么痛苦的样子,安也觉得他应该不会随便动手。
亲身体验靠恐惧与痛苦来操纵对方,更加深了安对奴役妖精这件事的反感。
「你要小心点,特别是对这家伙。在你之前,有客人要买他,他就对客人恶言相向,把客人气走,才会留到现在。从他的长相,很难想像他会那么凶。这次他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会叫你买他,简直是奇迹。」
「这么难缠?!」
「不买了吗?」
安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时间去里彭普耳,就买他吧!」
「你可千万要把翅膀收好,不能让这家伙抢走。」
安点点头,妖精商人就走过去解开妖精脚上的链子。
妖精带着利刃般的微笑,对妖精商人说:「等着吧,哪天我会杀了你。」
「好啊,我等你来。」
妖精商人轻松回应妖精的恐吓,解开了锁链。
妖精站起身来,个子很高。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彩虹颜色的翅膀,一直延伸到膝盖后面。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买下你,今后就拜托你了。」安说。
妖精漂亮的脸上浮现笑容。
「你居然有金币呢,混得不错哦!稻草人。」
听到安与妖精之间的对话,妖精商人显得有些担心。
「女孩,你真的能使唤这家伙?」
「当然能使唤吧?稻草人。」回答的竟是妖精。
安看到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大为光火,便喊道:「我叫安!安·哈鲁佛德!你再叫我稻草人,我就揍你!」
「到底行不行啊……」
妖精商人喃喃说着。安瞪向妖精,气势汹汹地回应:「行!老爷爷,我没问题,不用担心。走!跟我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安坐在驾驶座上,边挥着马鞭,边问坐在她旁边的妖精。
妖精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跷着长腿,双臂合抱,靠在驾驶座的靠背上。那样子可以用傲慢来形容。忙着驾驭马车的安,与妖精相比,要说哪个看起来比较伟大,当然是妖精伟大上一百倍。
妖精不耐烦地瞥了安一眼说:「干嘛问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啊!」
「要叫我汤姆或赛姆都无所谓。随便取个人类喜欢的名字就行了。」
奴役妖精时,通常是由主人替妖精取名字。可是安并不想那么做,她觉得别人不叫她真正的名字,是种屈辱。
「我希望大家都能叫我真正的名字,你应该也是吧?我不想随便取个名字来称呼你。所以,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要怎么叫我,与我无关,不要问我那么无聊的事。随便取个名字,就那样叫吧。」妖精把头撇开。
安瞄一眼他的侧面说:「那么,我就叫你乌鸦!」
「这是报复我叫你稻草人吗?」
「是啊,乌鸦先生。」
妖精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吐出一串名字。
「夏尔·斐恩·夏尔。」
「这是你的名字?」
安问,妖精点点头。安笑着说:「好漂亮的名字,比乌鸦好听太多了。夏尔·斐恩·夏尔,哪里是姓?哪里是名?」
「那全都是名,不像人类有姓氏和名字的分别。」
「是吗?可是,夏尔·斐恩·夏尔太长了……我就叫你夏尔吧,可以吗?」
「我说过,随便你爱怎么叫,你是使唤我的主人。」
「嗯……说的也是。」
听到妖精那么说,感觉很不舒服,更加深了安买奴隶来使唤的罪恶感。
安驾驶的厢型马车,穿出雷丁顿,迈向血腥大道。
感觉快接近血腥大道时,安开口道:「夏尔,我买了你,是希望你能保护我。但我跟你约定,只要平安走过血腥大道,安全到达路伊斯顿,我就把翅膀还你。」
听到这句话,夏尔怀疑地看着安。
「你是说,要放了我?」
「是的。」
刹那间,夏尔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地就窃笑起来。
「你要放走用金币买来的妖精?有这么呆的人吗?」
「你说我呆?太没礼貌了。我只是相信,人类可以跟妖精成为朋友。我并不想奴役可能成为朋友的人。因为我现在急需值得信赖的保镖,才迫不得已买下你。若没有必要,我不想使唤妖精,当然也不想把你转卖给其他人类。我会把翅膀还你。在你陪我走完这趟旅程的期间,我也希望能和你成为一般的朋友。」
「成为朋友?不可能。」
安面对冰冷的回应,叹口气说:「也许不可能吧……这只是我和妈妈的理想。但不管是理想或梦想,不实践的话,就永远只是空想,所以我要去实行。」
「假如你真是稻草人的草包头脑,到了路伊斯顿,就证明给我看你有多傻。」
「我说过不要叫我稻草人!」
安挥出一巴掌,但是被夏尔轻松闪过了。安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既然你觉得我那么笨,干嘛叫我买你?换作是我,才不想被我瞧不起的人使唤。」
「人类统统都一样。既然如此,被糊涂的人使唤还比较轻松。在我这几年来所过过的人类当中,你是最糊涂的一个。」
「总觉得……跟你说话……越说越沮丧……」
安终于知道夏尔卖不出去的理由了。
保镖态度这么差,被保护的人也会受不了。
吹过袖口蕾丝的风,突然变得寒冷。
在眼前延伸的,是满地碎石的荒凉大道——血腥大道。安驾着马车,缓缓驶进大道。
车轮压过碎石,高大的厢型货台被震得强烈左右摇晃。
天空虽清澄,但空气却冰冷。血腥大道的周边为高山环绕,从山脉吹下来的风,夹带着高地的冷气。
放眼望去,整片都是枯黄的野草窸窣作响的荒野。
稀稀疏疏的森林,光看就知道土地有多贫瘠。
血腥大道沿途没有村落或城镇坐落,但大道横贯之处,各州州公们仍会管理属于自己那一州的部分。
不过,所谓的管理并非取缔盗贼或想办法对付野兽。
州公们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整顿大道,以免大道被植物盘据;另一件是为旅人搭盖简单的堡砦,称为「宿砦」。
血腥大道充满危险,却还能维持道路的机能,这全都要归功于州公们所做的这两点。
因艾玛非常重视旅途中不可或缺的地图,一有新的资料就会记在地图上,随时更新资讯。所以安拥有整个王国的详细地图。
她拿出王国西部的详细地图,确认附近宿砦的位置。要在太阳开始西斜时,及时赶往那个宿砦。
正方形的宿砦,仅用石头砌起来的高墙围住四周,没有屋顶。门是上下拉的铁门,靠锁链操控。杂草丛生的内部十分宽敞,可以容纳五辆马车。它主要是让旅人躲在墙内,逃避盗贼或野兽的攻击。
安驾着马车,进入盖在林子里的宿砦,拉下了铁门。已经大半年没坐马车的安真的好累,因此决定早点休息。
她拿出塞在驾驶座下面的两张皮垫,一张给自己用,铺在马车旁边。另外一张则给了夏尔。
「选你要睡的地方,铺上垫子睡。还有,这是晚餐。抱歉,只有这么少,但旅行中不能太浪费。」
安给了夏尔一杯倒满葡萄酒的木杯,还有一颗苹果。
晚餐这么节约,是考虑到今后的旅程。
安裹上毛毯,很快就啃完苹果。将果籽远远抛出后,她一口喝干葡萄酒。冰冷的苦味流进胃里,瞬间热了起来。她觉得耳朵有点发烫,在垫子上蜷起了身体。
夏尔把垫子铺在离安不远的地方,把毛毯盖在膝盖上坐着,端起盛满葡萄酒的杯子,望向月亮。
今晚是满月,月光洒在夏尔脸上。
沐浴在月光下的妖精,被琢磨得更加秀丽,像沾上露水的宝石般光亮润泽。
背上的翅膀也闪烁着透明、温和的淡绿色。
夏尔背上的翅膀,跟被折下来的那枚不一样,色彩、光泽似乎会随着他的心情产生微妙变化。
不知道妖精背上的翅膀,是温的还是冷的呢?
安忽然好想摸摸看。
「翅膀好美,我可以摸吗?」
她边问就边伸出了手。夏尔的翅膀打起哆嗦,发出微弱的震动声,然后啪嚏啪嚏拍打了草地两三下。
安猛然把手缩回来,发现夏尔用犀利的眼神瞪着自己。
「不准碰,你手上之外的翅膀是我的。」
感觉到夏尔冷漠的愤怒,安才想起自己手上握有他的翅膀,也想起对妖精来说,翅膀同生命一样重要。
「对不起,我太轻率了。」
安坦然道歉,凝视着夏尔的侧脸,抓住挂于胸前的皮袋绳。
对妖精来说,翅膀是生命的根源,等同于人类的心脏。安现在做的事,就像握住他人的心脏,威胁对方如果不听话便把心脏捏碎。
看在妖精的眼里,那应该是恶魔的行为吧?
安轻叹了一口气。
——真不想做这种事。
能不能不要这么做,就可以请夏尔帮自己的忙呢?
比如说,可不可以跟他成为朋友呢?这样就不用奴役他了。能不能拜托他,征求他的同意,让他协助自己达成愿望呢?
「喂,夏尔,我有个提议。」安稍微抬起头说:「白天时我也说过,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呢?」
「你白痴啊?」
夏尔粗暴地回应,把脸背向了她。
安很失望,把毛毯拉到头上。
——或许短时间内做不到,可是只要我诚心对待夏尔,我想他总有一天会了解。对了,夏尔现在看着月亮是在想什么呢?他有双漂亮的眼睛呢……
安觉得眼皮好重,昏昏沉沉睡去了。
在舒适的黑暗中,安做了个梦。
梦见一如往常在野外过夜的景色。
安窝在毛毯里,艾玛在货台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看到母亲,她觉得很安心,一行热泪从脸颊滑下。
「哎呀,怎么了?安,哪里痛吗?」
「没有,我是做了恶梦,梦见妈妈死了,好讨厌的梦。」
「小傻瓜,会做那么可怕的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我看看有没有发烧。」
艾玛用冰冷的手指,轻轻触摸安的头。她纤细的手指,经常都是冰冷的。因为碰触相当容易融化的银砂糖时,必须随时用水冷却指尖。
安不由得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手指,她好喜欢妈妈的手。
「妈妈,求求你,哪里都不要去!」
安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她明知道在做梦,但握在手中的冰冷手指却非常真实。夏尔的脸离她好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黑色头发几乎快碰到安的脸庞。
「你、你要做什么?」
安放开自己握在手中的手指,跳了起来。
——这就是他之前说的免费服务?
夏尔抿嘴一笑,站起来。那抹微笑好冷漠。
看来并不是他提议的免费服务。
——他到底想做什么……?刚才他好像对我的脖子……
「对我的脖子……」
这时,安才发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露在衣领外。装着夏尔的翅膀的皮革袋子,就是用这条皮绳串起来的。
「夏尔,你……不会是想偷翅膀吧?」
「差点就偷到了。」
夏尔满不在乎地说。
「你真的想偷?好过分……」
「哪里过分?」
「我不是说过吗?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却……」
安想和夏尔做朋友,夏尔却做出这样的事。这番心意被背叛,安觉得很难过。夏尔看着她受伤的眼神,嗤笑着说:「想跟我做朋友?你握着我的生命,却说要跟我做朋友?」
这句话给了安当头棒喝。
「我是被你买来使唤的人,不可能跟你成为朋友。」
安想实践自己的理想,就要先将翅膀还给夏尔,请夏尔跟她做朋友,再请求夏尔的协助。她应该这么做才对。
但老实说,安不敢把翅膀还给夏尔。她说要和夏尔做朋友,却还是把他的生命握在手里。安知道,自己太自私了,而这种关系根本当不成朋友。
只要翅膀还在安的手中,她就是主人。
夏尔是妖精,当然会想从主人身上偷回翅膀,如此而已。
觉得被背叛、觉得受伤,是大错特错。
只能怪安自己太过大意,是个糊涂的主人。
「我好傻啊。」
安轻声叹息。她发现自己好自私、好愚蠢,想跟夏尔成为朋友,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我一定要去路伊斯顿。把翅膀还给你,再拜托你『保护我到路伊斯顿』的赌注太危险了。所以,我下定决心要使唤你,却还抱着某种期待,才会说出要跟你做朋友……这种愚蠢的话……」
安闭上眼睛深呼吸,再张开眼睛。
「我说过,只要你把我安全送到路伊斯顿,我就把翅膀还给你。即使我做了这样的承诺,你还是不相信,所以要偷走翅膀吗?还是你一分钟都无法忍受被人类使唤,所以要偷走翅膀?不管原因是什么,我要你记住,今后我不会那么大意了。」
安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妖精。他没有回话。
「再告诉你,我还是会遵守诺言。到了路伊斯顿,我就把翅膀还给你。然后,我会再问你可不可以跟我做朋友。在那之前,我是你的主人。」
夏尔从鼻子发出一声冷笑,背对着安。仅有一枚在他背上反射月光的翅膀,看起来很悲惨。
夏尔抬头看着夜空,若无其事地说:「月亮好美。」
——搞砸了。
夏尔·斐恩·夏尔边望着月亮,边注意躺在他背后的安的动静。可以感觉到她的紧张。看样子,即使安再度入睡,只要一接近她,她就会醒来。夏尔明白,今晚没有机会再偷翅膀了。
然而,他并不着急。
被妖精猎人抓到后,夏尔被人类一再转卖。
每次他都只想着,要杀死主人逃走。
但其实很难做到。因为人类都相当冷酷,做事也非常谨慎。
被卖到雷丁顿的妖精市场后,夏尔做了最大的努力,尽可能让糊涂的人买下自己。被糊涂的人买走,他就能杀死那个人,或趁那个人不注意时偷回翅膀逃走。
可是来买战士妖精的客人,个个都很精明、冷酷。所以客人开始与妖精商人交涉时,夏尔会极尽所能地恶言相向,把客人气走。
今天会来怎么样的客人呢?就在夏尔呆呆坐着,祈祷碰到糊涂的客人时,忽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很像银砂糖的味道。
一张开眼睛,就看到有着麦穗色头发的纤瘦女孩正盯着自己瞧。
女孩开口说她要买妖精战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安决定买下夏尔的瞬间,他暗自窃笑。
女孩说要把妖精当朋友看待、要和妖精做朋友,满口都是天真的蠢话。夏尔估计对付这种女孩,连剑都不需要染血,就可以轻易偷到翅膀了。
但没想到安竟然那么敏感,抓到了他。
夏尔以为他想偷翅膀,安至少会蹂躏他的翅膀以示惩罚。
然而,安不但没有惩罚他,还再次允诺,到了路伊斯顿就把翅膀还给他,然后跟他做朋友。
太不可思议了。夏尔不懂安在想什么。不过……
——不管她在想什么,都是个蠢蛋。
要对付这么天真的女孩,机会多的是,不用着急。
夏尔被人类奴役了将近七十年。早一天获得自由,或早三天获得自由,都已经无所谓。
甜甜的香味突然又飘进鼻息。夏尔往后瞄了一眼,确实是从安的头发和指尖飘出来的。那种银砂糖的香味,唤起了他的回忆,煽动了他的官能。
夏尔无意识地把手指摆在嘴唇上。很久以前,熟悉的香甜味道、被轻轻抚摸翅膀的畅快感觉、温柔的指尖……种种触感从背脊涌现,他不由得喘了一口气。
——丽兹……
安在夏尔背后翻了个身,警觉性高的他赶紧把手从嘴唇放下来。
夏尔扭头往后偷看安,她的双眼仍是闭着。
「妈妈,求求你,哪里都别去!」
刚才安是这么大叫着醒来的。夏尔对这句话产生了疑问。
——让这样的小女孩单独旅行,她的母亲在做什么?
她握住夏尔的手的手指,是那么无助。
不知道为何,当时的触感清晰地留在夏尔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