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把门关起来的人,是个中年男子,长得瘦瘦高高,胡子蓬乱,头发花白。但脸上流露出一股知性的气质。
「等等、等一下!拜托你!」
看到安他们往这里冲过来的马车,男人半开着门等他们。
到了门前,安停下马车,从驾驶座下来。虽然心急,却也没忘记低头致意。
「对不起,这么晚来叨扰。请问您是住在这里的医生吗?」
男人点点头说:「是的。」
「我们是旅人,原本打算今晚要住在前方的宿砦,但被荒野乌鸦攻击,耗费了一些时间,没有办法赶到宿砦。拜托您,让我们住一晚。」
虽然称为医生宿,但毕竟还是医生自己的家。如果他不答应,旅人也就无法住下。
安尽可能地让医生了解他们的来历。
医生在昏暗中眯起眼睛观察安的马车。
「看来你们确实遭到荒野乌鸦的攻击,马车外面有很多被啄的痕迹。你们可以平安逃出来,实在太厉害了。」
「因为有他在,他是战士妖精。」
安回头望向驾驶座上的夏尔。
医生也跟着她往夏尔那边看,发出了「喔」的惊叹声。
「好漂亮的妖精,很难得看到这么漂亮的妖精。这是战士妖精?不是玩赏妖精?」
医生摇摇晃晃地走向驾驶座,抬头看着夏尔,好像看到出了神,呆呆伫立,动也不动。
周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还传来狼嚎。
安等得有点急,但还是勉强按捺住性子。
没想到,夏尔先不耐烦地开口说道:「妖精很稀奇吗?乱毛男。」
安脸色发白,差点惨叫起来。
——哇啊啊啊——!夏尔——!你在说什么啊——!
安全身冒冷汗。
没错,这个医生的头发、胡须都超级蓬乱,是如假包换的乱毛男。可是惹毛他,事情就严重了。
医生像从梦中惊醒般,眨了眨眼睛。然后腼腆地笑笑,转向安说:「哎呀,失礼、失礼。住在这种地方,很难得看到漂亮的东西。话说回来,你们好像经历过很大的灾难呢!请在这里住一晚吧,一个人六十帕银。你同意的话,就把两辆马车停进来。」
「谢、谢谢!」
安擦拭冷汗,松口气,深深低头致谢。
他们把马车停进围墙内时,已经有先来的客人把马车停在里面了。
先来的客人的马车,涂的是上等漆,一眼就看得出来。虽然有点老旧,但造型庄严稳重。
乔纳斯把自己的马车停在那辆马车旁,走到安旁边,小声说:「你看,安,这辆马车格调不差,先来的客人应该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吧?如果是,我会紧张。」
「我们要注意礼貌才行,尤其是夏尔,不要乱说话……」
安边走向门口,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走在她身旁的夏尔。
「夏尔,刚才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你怎么可以叫他乱毛男?」
蹦蹦跳着跟在安后面的米斯里露,也接着责备夏尔说:「就是嘛、就是嘛,你应该叫他『摇晃男』,而不是『乱毛男』。」
「就是啊,『摇晃男』还比『乱毛男』………不对啦!」
安对着两个妖精大吼。
「『摇晃男』、『乱毛男』都不行!惹火了他怎么办?我们会被轰出去!」
夏尔满不在乎地说:「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在妖精市场,我对很多人说过很过分的话,所以我有自信。」
「不必有那种奇怪的自信!总之,拜托你,改掉那种恶劣的态度。」
「那是我长年来的毛病,我没自信改掉。」
听夏尔说得那么坚决,安也拿他没辙,沮丧地垂下肩膀。
如果夏尔说了什么话,惹恼了什么人,她只能拼命鞠躬、道歉。
大伙儿打开门,走进屋内。
一进门,就是没有任何区隔的房间。
一面墙的墙边,摆着药架、治疗用的木床。对面墙边摆着材料、设计都不同的三组桌椅。看起来像是诊疗室兼餐噫。
没看到先来的客人,可能在他们自己的房间休息。
医生带领着安他们走向里面的一扇门。
门后是一条与门垂直的走廊。走廊一边的尽头,是看似厨房的房间。另一边的尽头,是看似浴室的房间。
走廊左右分别排列着三扇门,这些应该就是用来当客房的房间。
安和乔纳斯各自被安排到不同的房间。
安的房间里有两张床,小小的窗户挂着干净的窗帘。虽然简单朴素,但是看来相当舒爽。
「收拾好行李,休息一下,就来餐厅吧!我还可以提供简单的汤。」
医生说完,就回餐厅去了。
安没带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倒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乔纳斯也一样,跑到她房间吵说肚子饿。
两人没隔多久,就大摇大摆跑去餐厅。
餐厅的其中一张桌子,摆着大锅子,医生正把汤舀到陶盘里。
另一张桌子坐着两个年轻人。
乔纳斯对安小声说:「他们就是先来的客人吧,好像也不是穿得很高级。」
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正在玩纸牌。
一个长得很高、体格健壮,把看起来不太好整理的茶褐色头发,硬是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衬衫、长裤、上衣,虽不华丽,但手工精良。可惜从他茶褐色的眸子里,隐约可以看出手工精良的衣服也遮掩不住的粗犷。
另一个相貌奇特,有着紧实的肌肉,肌肤为褐色、头发全白,眼眸还带了点灰色,让人想起柔美的猫科猛兽,很可能是来自大陆的王国。穿着皮制长裤,系着皮制腰带,身边摆着微弧形状的剑。
根据安的推测,应该是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他的保镖也随行二芳。
「哟!来了啊!来这边,我准备好汤了。」
医生看到安他们,招呼他们过来。
两个年轻人听到声音,也将视线移向安他们采出头来的那扇门。
「请到这边坐,我不知道味道如何,不过量一定够,你们尽量吃。」
「谢谢。」
安客气地回应,带着大家走进餐厅。
安与乔纳斯在医生放大锅子的桌子坐下来。但安这时才发现,夏尔、米斯里露还有凯希,都打算离开桌子。
「怎么了?你们三个赶快坐下来啊。」
安叫住他们。医生和先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惊讶地看着安。
「咦,怎么了?」
他们的视线把安吓得有点退缩,乔纳斯低声对她说:「安,通常我们不会跟妖精一起吃饭吧?!」
「我会啊!」
「通常不会啊!这里虽是医生宿,但也是旅馆吧?在公共场合说那种话,人家会说你没常识。」
听完这番话,安才知道自己做的事,脱离了所谓的「常识」。但她也很生气,不懂这样贬低妖精,究竟有什么乐趣?
「如果那是常识,不知道也罢。我没有那种常识,所以我想跟夏尔他们一起吃饭。」
安看着医生。
「我们在旅途中都一起吃饭。我想跟他们一起吃饭。如果不可以,我也不吃。」
「这个嘛,我个人是不介意啦!可是,现在有其他客人……」
医生支支吾吾说着时,突然响起大笑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没关系,我也不介意!」
是先来的客人中,那个茶褐色头发的年轻人。他边笑边把大大的手掌朝向安挥动。
「哟,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安,安·哈鲁佛德。」
「我叫飞。不用顾虑我们,安,叫妖精过来坐吧!」
「谢谢。」
随和的态度与阳光的笑容,缓和了现场的气氛。
安把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妖精们,叫来自己这一桌。
名叫飞的年轻人,在安他们开始用餐时,把正在玩的纸牌整理好拿在手上,往旁边那桌探出身子,开始向安搭话。
「你们从哪来的?走这条路是要去哪里做什么?」
「他叫乔纳斯,是从诺克斯孛里村来的。我出生以来,就没有固定住处,所以没办法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要去路伊斯顿。」
乔纳斯炫耀似地挺起胸膛说:「我们要去参加在路伊斯顿举办的砂糖果子品评会,我跟她都是砂糖果子职人。」
「哦!你们是砂糖果子职人啊?可是,跟一般砂糖果子职人比起来,你们奢侈多了呢!还有两个劳动妖精、一个玩赏妖精。」
飞笑嘻嘻地站起来,走到夏尔旁边,仔细观看他的脸。
「呼~这个很贵吧?他是谁使唤的玩赏妖精?」
刹那间,端着汤盘默默进食的夏尔,目光犀利地瞪了飞一眼,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夏尔是我买的,但不是玩赏妖精,而是战士妖精,我的保镖。」
「战士妖精?别骗我啦,你不必害羞,适婚年龄的女孩,随身带着这样的妖精理所当然啊!你是喜欢这个妖精,才买了他吧?」
安明知飞是在开玩笑,但仍是忍不住恼羞成怒。
「才不是呢!」
「不用害羞、不用害羞,干嘛撒那种谎呢?我都明白。」
「我没撒谎!」
安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飞露出捉弄的表情,盯着她说:「那么,要不要证明一下?」
飞对同桌的年轻人使个眼神,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像不存在般,一直保持沉默的年轻人,对飞的眼神做出了反应。
他突然抓起身旁的剑,俐落地把剑从剑鞘拔出来,踢倒了椅子。那模样很像猎犬摆低姿势,准备往前冲。剑直直指向了夏尔。
「夏尔!」
在安尖叫前,夏尔已经站起来,跳到了后面。
第二剑又砍向夏尔,在那之前,银白色的剑就在夏尔手中出现了。
全力挥砍过来的剑,被夏尔的剑挡住。
剑与剑相撞击,力道形成波动划破空气。
「不错嘛!」
褐色肌肤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低喃。
夏尔牵动嘴角笑笑,对那个年轻人说:「你想被我宰了吗?」
「很遗憾,我没那么脆弱。」
两把剑发出吱吱的尖锐摩擦声,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原来真的是战士妖精。」
飞大感惊讶,抿嘴一笑。
「够了,萨礼慕,放下剑吧。」
一声令下,被称为萨礼慕的年轻人,爽快地放下剑。
夏尔耸耸肩,解除防备,剑就消失了。
「你这个大混蛋,干什么啦!要是伤到我的同伴,我绝对饶不了你!」
回过神来的安,猛然站起来,揪住飞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这么生气嘛。我实在不相信有这么漂亮的战士妖精,所以忍不住想试试。」
从飞的话中,听不出半点歉意。
「那也不该这么做吧?!」
「我都说对不起了嘛,为了表示歉意,我帮你们出住宿费。」
「休想这样蒙混……咦,住宿费……?真的吗?」
安揪住对方衣襟的手,不由得放松了。
这半年,艾玛的治疗费花了不少钱,安赚的钱也有限。几乎所有积蓄都在这半年花掉了,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也用来买了夏尔。
再付掉这里的住宿费,安就身无分文。
因此,飞的提议,对安来说再好不过。
「一、二、三……五个人,六十帕银乘以五,总共三克雷斯,还不少呢!以道歉的费用来说,有点高。」
「什么嘛,是你自己说的啊!」
「是我说的没错,可是有点吃亏的感觉。对了,你不是说你们是砂糖果子职人吗?那么,各做一个砂糖果子给我吧,这样我就付五人份的住宿费。」
「啊?」
「巴掌大就可以了。那样的砂糖果子,两个顶多十帕银吧?十帕银抵三克雷斯,不错吧?」
安总觉得飞是在玩弄他们。
但不用花住宿费这一点,有很大的吸引力。
安转向乔纳斯征求同意,乔纳斯点点头说:「我没有意见,安。」
不知道为什么,乔纳斯好像很乐意。
安又转向飞,没好气地说:「好吧,我们做砂糖果子。不过,你一定要付住宿费哦!」
「要不要我跪下来发誓?」
「不用,我不需要那种庸俗的发誓。你等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做。」
吃完饭后,安跟乔纳斯一起去各自的马车拿银砂糖。
马车的货台里,有装着银砂糖的木桶,紧靠着一面墙排列着,共五个木桶。一个是空的,一个装着三分之二的银砂糖,其他的三个装着已经满到边缘的银砂糖。
参加路伊斯顿的砂糖果子品评会的人,要提出一个祭祀用的砂糖果子作品。除此之外,还要提供三桶银砂糖。参加者不但手艺要好,还要有精制出上等银砂糖的稳定技术。
把砂糖林檎精制成银砂糖,是安十岁以来的工作。
「满的那三桶不能用,三分之二那桶要用来做品评会的作品,不过分量非常充足,即使做十个巴掌大的砂糖果子,剩下的量应该也还够用来做品评会的作品。」
安边自言自语,边打开木桶的盖子。她把石碗插入银砂糖里,舀了一碗给乔纳斯。再用其他碗,舀了一碗给自己,就走出了马车。
「有点兴奋呢!」
乔纳斯边走回屋子,边开心地说。安觉得很讶异。
「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是在耍我们。」
「即使这样,可以公开展现自己的技术,还是值得骄傲的事吧?」
「是吗?」
「是啊!我对自己的技术有自信。其实,偷偷告诉你,我很可能被推荐为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现任首领……是我的远亲,他看过我的作品后,对我非常满意。当然,要成为首领,必须先成为银砂糖师。」
砂糖果子职人有三大派系——分别是,马克里工房派、佩基工房派以及拉多库里夫工房派。
砂糖果子职人若不加入某个派阀,就不能确保作为原料的砂糖林檎来源,贩售制作的砂糖果子时,也会有重重阻碍。所以,砂糖果子职人大部分都附属于某个派阀。
各派之间有种种竞赛,难免会产生纷争。
然而,安的母亲艾玛并没有加入派阀。她说,她不喜欢派阀的做法,自己辛苦地保住了砂糖林檎的来源,也自行贩售砂糖果子。
听乔纳斯说得这么骄傲,安发觉他的价值观和世界与自己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成为银砂糖师的愿望。
「那,乔纳斯也想成为银砂糖师吧?为什么不参加今年的砂糖果子品评会呢?」
「不,我去年……还有前年,参加了两次,都没当上银砂糖师,所以今年就不参加了。我想多磨练一下手艺,等明年再参加。将来,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银砂糖师,不然就不能成为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首领,也不能成为银砂糖子爵。」
听到银砂糖子爵,安瞪大了眼睛。
「乔纳斯,你想得到那头衔?」
银砂糖子爵——国王从银砂糖师中选出来的王室专属银砂糖师,名额只有一位。被选出来的银砂糖师,只限一代,但可获颁子爵的称号。各砂糖果子派阀,都要听从银砂糖子爵的命令。不服从命令,等同于不服从国王的命令。
银砂糖子爵是砂糖果子职人的最高职位。
「当然想啊!应该说,我一定会成为银砂糖子爵。庶民也能成为贵族呢,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梦吧?」
乔纳斯忽然停下脚步,安也跟着停下来。
「所以,安,要不要跟我结婚?我会成为银砂糖师、成为银砂糖子爵,保证给你幸福的生活。」
月亮从云间探出了头,将乔纳斯的脸映照得一清二楚。
安应该高兴,但怎样都无法想像与眼前的乔纳斯过着幸福生活的模样。看着乔纳斯俊俏的脸庞、听着他说的话,安丝毫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
——乔纳斯还不如……
脑中忽然闪过夏尔的身影。想起夏尔,反而让安心慌意乱。
「对不起,乔纳斯,今晚先不要谈这件事吧。」
赶回屋内时,飞坐在桌边等他们,他的对面有两张椅子并排着。而妖精们、萨礼慕、医生如同观众般围绕在四周。
「来,你们两人都坐下来,在我前面做给我看。」
摆在桌上的装水容器,有深的跟浅的各两个,还有两张石板。
看到准备好的道具,安皱着眉头坐下。
「不用上色,形状也由你们自行决定。」
「做之前,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安直视着飞的脸。
「什么事?」
「你是什么人?要熟悉砂糖果子制作过程的人,才会准备这些道具吧?你总不会也是砂糖果子职人吧?要参加砂糖果子品评会吗?」
飞歪嘴一笑说:「安,想要我帮你付住宿费,就闭上嘴巴吧!」
「呃,好吧……只要你肯付住宿费就行了。」
安把放在桌上的水、银砂糖,倒入石碗里。
乔纳斯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银砂糖加上冷水搓揉,就会变得像黏土一样柔软。
通常会掺入色粉,捏出种种颜色的银砂糖。再把这些银砂糖组合起来,做成色彩缤纷华丽的砂糖果子。但这次不上色。
安把变成黏土般的东西,移到石板上搓揉。
没有做形状的模具,只能用手指捏出来。
银砂糖过热即融,处理时手要不时泡水冷却,而且速度要快。桌上准备的冷水,就是冷却手指用的。
有人说,砂糖果子职人的手势,好比魔术师的手法,动作轻柔、滑顺。
——要做什么呢?
安边揉银砂糖,边思索着。
——如果是妈妈,会做什么呢?
要是艾玛的话,应该会充分发挥白色的特色,做出纯白的东西。
艾玛喜欢植物,所以就做白色的花吧!
安决定后,在脑海中回顾艾玛经常做的花形。她先用手指捏出好几片花瓣的形状,再把花瓣重叠做成花朵。
乔纳斯做的是,可以放在掌上的猫咪。他捏出了优雅的长尾巴、美丽的曲线,想要炫耀自己的技术。
飞认真端详着他们两人的手指。
凯希看着乔纳斯做出来的东西,陶醉地说:「乔纳斯大人做的东西,真是太棒了……」
两人没花多久时间就完成了作品。他们同时停手,并抬起了头。
「两人都做好了?」飞问。
乔纳斯充满自信地点点头,把手指向石板说:「做好了。」
「我也做好了。」
安也将成品放在石板上。
飞将摆有两人作品的石板,拉到自己面前。交互看了一会后,他呵呵轻笑说:「两人的手艺都很好,不是初出茅庐的职人。」
安与乔纳斯相视而笑。
但下一秒钟,飞就同时用左右手掌把两个作品打坏。
「啊!」
「你做什么!」
安和乔纳斯同时叫出声来。
飞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们。
「太难看了,所以我就毁了它们。乔纳斯,你的手很巧,但不过如此而已。你只想用你的巧手,炫耀技术,一点都不用心。安比乔纳斯好一点,可你做的是什么?好像在模仿谁的作品,根本就是依样画葫芦。只是好看,却没有任何魅力。吃到这种东西,不但不会带来幸运,连妖精都没办法延长寿命。以这样的作品来看,你们想成为银砂糖师,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
很想反驳的两人哑口无言。
安觉得飞好像说对了什么。在潜意识中,她对自己做的砂糖果子,也有种莫名的心虚感,这点被飞说中了。
表情僵硬的乔纳斯大概也有一样的感觉。
「这些砂糖果子的碎片,我收下了,当作明天的点心。」
飞把碎裂的砂糖果子放进手边的盘子,站起来说:「我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走吧,萨礼慕。安、乔纳斯,你们帮我打发了时间,我看得很开心呢!」
萨礼慕陪着飞离开了房间。
医生默不作声。
凯希奔向动也不动的乔纳斯,尖叫着说:「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又跳上桌子,抚摸乔纳斯的手道:「乔纳斯大人,您不必在意。那种奇怪、来历不明的男人说的话,您不必当真。」
「是吗?」乔纳斯苦笑起来,看安一眼说:「对不起,安,我……回房间了。」
安猛然抬起头。
「我……我也要回房间了!」
这么大叫后,安就冲回自己的房间。她觉得懊恼,更觉得羞耻。
「喂,夏尔·斐恩·夏尔,你也要回房间吗?」
看着安跑走,夏尔叹了一口气,也打算回房,慢慢迈出步伐。米斯里露在夏尔身后惊讶地叫住他。
夏尔转身回他说:「我是要回去啊!」
「别回去。」
「回去有什么不对?」
「被说成那样,安可能很难过,正在哭呢。搞不好还会大吵大闹,这时你大摇大摆地进去,她会讨厌你喔!」
「我无所谓。」
「我、我不要,我今晚要睡在餐厅。」
「随便你。」
回房间途中,夏尔想到飞的评价,觉得非常正确。因为,当他看到安的作品时,也有相同的感觉。
安自己可能也明白,所以才会受伤。
打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安躺在床上,用毛毯从头盖住全身,缩成一团。
夏尔在她旁边那张床坐下来,看着缠成一团的毛毯。
好像结草虫。
——丽兹。
看安这副模样,夏尔想起以前。
——丽兹小的时候……闹别扭哭泣,也常常用毛毯把自己包起来。那是几岁的时候呢?九岁还是十岁吧?过了那个年纪,就不再那么做了。
夏尔又看看眼前的结草虫。
——这家伙十五岁了?
安十五岁了,却仍有孩子气的地方。会有这样的孩子气,可能是因为这十五年来,都有母亲守护着,过得相当幸福。
这么一想,夏尔仿佛看到了温暖的余光。
老说自己是大人的安,做出十岁左右的小孩动作,看起来很好笑,夏尔不禁呵呵笑出声来。
安突然爬起来说:「你笑什么?看到我这么沮丧,你很开心吗?!」
安的双眼泛红,泪水就快夺眶而出,凝结在眼眸的表面,被从窗户洒进来的月光照得闪闪发亮。她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强忍眼泪、咬着嘴唇、泛着泪光的脸,让安看起来更显孩子气。
夏尔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什么嘛!你看着我的脸居然想笑?算了,反正像我这样的稻草人,就是见不得人嘛!再怎么悲伤、再怎么哭泣,脸都很好笑,一辈子都会被像你这种长得很漂亮的人嘲笑!」
安大吼大叫后,把脸埋进枕头。
夏尔明知这样做会对不起受挫而思绪混乱的安,但他的心情就是莫名的平静。
似乎可以想起某些几乎遗忘的事情。
夏尔站起身,在安趴着的那张床坐下。他不自觉地握起了安披散在床单上的一撮头发。
「你不会一辈子都被人嘲笑的。人类和我们不一样。人类会不停地改变……再三年后,你会变得很漂亮,令人惊艳。你的头发也会变成浅色的漂亮金发。到时候,就不会再有人叫你稻草人了。飞说的是事实,但你不必介意。」
安好像不太相信他所说的话,从枕头稍稍抬起半边脸。
「我会更加磨练我的手艺,绝对会有进步。凡是可以靠努力改变的事,我都会想办法去做。可是,我不需要『我会变漂亮』这种显然是谎言的安慰。」
「我没骗你,我就是知道。」
夏尔低头看着手中那撮头发。
「我诞生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人类的小孩,一个五岁的女孩。她的头发就是这种颜色。我的生命,应该是来自那个女孩的目光。」
不知为何,夏尔就是想将那遥远的记忆说出口。或许,说出来后,可以挽回失去的事物。他暗自怀抱着一丝的希望。
夏尔开始游说的事,令安惊讶不已。
「女孩名叫伊莉莎白……丽兹,是贵族的女儿。由于特殊的原因,过着远离俗世的生活。她年纪尚小,又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有妖精的存在,所以误以为我是她哥哥,就把我带回她家,藏起来了。」
安把头从枕头抬起,起身在床上坐好。
那撮头发从夏尔手中滑落。
夏尔轻轻握起空荡荡的手,看着握起的拳头。
「那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十五年后,丽兹的头发变成金色,连雀斑都不见了,变成非常美丽的女孩。因此,我知道,以后你也会像丽兹那样会改变。」
「然后呢?」安问。
夏尔抬起头。
「然后丽兹一直跟你在一起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夏尔垂下视线。
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提到这件事,他还是会心痛。
「死了……被杀死了,是人类杀死了她。」
听到这种事,安低垂下脑袋。
过了一会,安轻轻抚摸夏尔的拳头说:「对不起……」
夏尔不知道安是为何而道歉。
是因为她让自己说出了悲伤的回忆吗?或者,是因为同样身为人类,为了丽兹被人类杀死而道歉呢?
不过夏尔知道,安的心是温暖的。
夏尔摇了摇头站起来,安的手也从他的拳头滑下。他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该睡了,稻草人。」
他稍微扭头往后,平静地对安说。
回忆就是回忆,不可能再挽回了。
翌日早上,安醒来时,飞已经出发了。听说天亮前就走了,而住宿费也都一并付清。
飞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安有这样的疑问,却没有深入探讨。飞说的话带给她的打击,也几乎烟消云散。倒是夏尔提起的片段过往,深深震撼了她。
离开医生宿后,三天都没遇到野兽或盗贼,平安地度过了。
这段期间,安不时会偷瞄身旁的夏尔。
夏尔说他不会和人类做朋友。但他诞生时,曾经跟人类的女孩心灵相通。他告诉安,他们在一起十五年,跟安与母亲共度的时间同样长。
对夏尔而言,那个名为丽兹的女孩,或许就像他的家人。但人类却把她夺走了。看到夏尔垂下视线的悲哀表情,安的心就好痛。
是人类冻结了夏尔与人类相通的心。
——真希望有魔法可以融化夏尔的心。
安驾着马车,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还不时偷瞄夏尔。
走在血腥大道上的第七天,他们在太阳下山前,顺利抵达宿砦。
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安拉下铁门,想到已经走完三分之二的路,就松了一口气。
再赶三天的路,就可以离开血腥大道了。
进入宿砦,他们先享用晚餐。
安的晚餐是粗糙的汤和苹果,乔纳斯的晚餐还是相当奢华。
一路上,乔纳斯都想把食物分给安,却全都被安拒绝了。在旅途中习惯奢华,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你不会知道在旅途上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最重要的是囤积食物,并习惯简单粗糙的饮食。
乔纳斯很快就带着凯希躲进货台内。
米斯里露不再高喊「让我报恩」了,但白天会理所当然地坐在驾驶座上,晚上就在货台的屋顶上堆草做床,钻进里面睡觉。今晚也很迅速地做好床,躺下去没多久就鼾声大作了。
安还没想到,怎么样的报恩才能让米斯里露满意。在想到之前,米斯里露恐怕都会缠着她。她已经听惯了米斯里露尖锐的叫声。不可思议的是,当自己听习惯后,觉得米斯里露的自大狂妄也挺可爱的。
安和夏尔围着火堆,准备睡觉。
夏尔吃苹果时,是把苹果放在掌上。苹果的表面会渐渐产生皱纹、萎缩,最后瘫软松垮,在掌上散开融化。
这就是妖精的饮食。虽然安看过很多次,还是觉得很稀奇。
「今晚好像会变冷。虽是秋季,秋末还是很冷呢!夏尔,你冷不冷?」
「我们不会像人类那样觉得寒冷。」
「欸,真好。」
才一说完,安就打了个喷嚏。天气真的很冷。
夏尔瞥了一眼乔纳斯睡觉的货台说:「你不在货台睡吗?可以跟那个男人一样,睡在温暖的地方啊。」
安从驾驶座下面拖出毛毯,边搬边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乔纳斯的货台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我的货台是用来做砂糖果子的工作室,是非常神圣的地方。我不能睡在那里。我和妈妈都不曾在货台里睡过。冬天会特别找旅馆住。妈妈的口头禅是『砂糖果子是神圣的食物,制作的地方和人,都不能有丝毫脏污』。」
夏尔望着火焰说:「你母亲听起来是个优秀的职人。」
这句话让安想起了艾玛,觉得好孤独、好寂寞。
「嗯,非常优秀。」
这晚,安怎么样都无法入眠。
——好寂寞啊。
这种心情好几次都像气泡般缓缓冒出心头。
——夏尔的心情也是这样吗?
翻来覆去几次后,安望向躺着睡觉的夏尔。
夏尔躺在距离安五、六步远的地方。她希望可以缩短这个距离。
——你睡了吗?还是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好想和你说话。
安伸出手,有股冲动想触摸他在草地上展开的翅膀。
她爬起来,向前伸长了手,但却非常犹豫,便停了下来。
——在夏尔睡觉时摸他的翅膀,不知道会被他说什么呢?
人类触摸他剩下的一枚翅膀,应该会激怒他吧?
——融化夏尔的心的魔法……
这时,安想起了砂糖果子。
答应要做给他,却因为米斯里露的出现,而把这件事忘了。
既然睡不着,安干脆起床。
——去做答应过他的砂糖果子吧!
希望甜甜的砂糖果子,可以稍微温暖夏尔的心。
安打开货台后方的门,进去里面。
月亮没有满月时那么圆,光线从窗口照进来。安借由这样的亮光,把手轻轻滑过冰冷的石头工作台,摸摸秤子、摸摸排列整齐的木质刮刀。
艾玛曾经在这里待过。而被她抚摸过的道具,都沉默不语。
某种情绪随着静谧灌入耳里,搅乱了安的心。
她甩甩头,走向装着银砂糖的木桶。
「虽然做了砂糖果子给飞,但剩下的银砂糖应该还很够,可以做两、三个给夏尔吧。」
安自言自语地打开木桶盖。
「咦?」
打开的木桶,应该还剩下一半以上的银砂糖。
可是木桶是空的。难道是跟空的木桶搞错了?
安这么想,打开她认为是空的那一桶,结果那桶也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
安傻住了,心跳加速。
她一一打开其他木桶。剩下的三个木桶,都装着满满的银砂糖。
五个木桶里,有两个是空的。
要提供给砂糖果子品评会的作品,没有材料可以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