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响起了铃声。
安搬到瞭望楼房间的当天晚上,乔纳斯就拉响了铃声。可能是安的出现,使他感到焦虑。很快响起有人进入乔纳斯房间的声音,没多久又出去了。
如果乔纳斯的作品先完成,并受到费拉库斯公爵的肯定,该怎么办呢?安忐忑不已。然而,那之后楼下没有其他动静,就这样迎接了早晨。
安也没有收到命令说乔纳斯的砂糖叶子已经获得肯定,要她离开城堡,不用再做砂糖叶子了。
所以安一大早就继续制作砂糖果子。现在,太阳已经高挂天空。
和米斯里露一起工作时,听到楼下的铃声,安惊讶地抬起头。
「那是乔纳斯的铃声吧?昨天他完成后,拉了一次铃,现在又拉铃?是不是把昨晚被批评的地方做了修改呢?被他抢先了一步吗?」
安也差不多要拉铃通报完成了,所以当然焦虑。
米斯里露看她那么紧张,站起来说:「好!我愿意为你两肋插刀。」
「做什么?」
「去帮你瞧瞧。」
米斯里露说得很勇猛,却从口袋拿出自用的手帕包住头和脸,偷偷摸摸地走出去。
安也想赶快知道结果,心浮气躁地等着米斯里露回来。这时出去散步的夏尔回来了,右手拎着拳打脚踢的米斯里露。
「放开我!快放开!夏尔·斐恩·夏尔!」
「夏尔,你干嘛抓着米斯里露?」
安张大了眼睛,夏尔把抓着米斯里露脖子的手放开。
米斯里露扑通掉到地上,发出惨叫声。
「我散步回来,看到他正要闯入乔纳斯的房间,我怕他做出什么坏事,所以抓住了他。」
「我没有要做什么坏事!只是想捉弄他,帮他拉完成作品的铃声!」
米斯里露合抱双臂坐在地上,冷哼一声,不理夏尔。安惊讶地说:「你说要去帮我瞧瞧,原来是要去恶作剧?」
乔纳斯的确很讨人厌,可是也不该因此报复他。
米斯里露慌忙站起来说:「不,慢着,安!不要误会!我真的只是去瞧瞧而已。是看到他很沮丧的样子,才见猎心喜想落井下石。」
「见猎心喜想落井下石……这样不是更糟……」
安低声嘟哝,夏尔说:「没错,既然要做,就该想个比恶作剧更毫不留情的手段。」
「什么叫毫不留情的手段?恶作剧已经不应该了,毫不留情的手段更不是人应该做的事吧!」
米斯里露与夏尔彼此互看一眼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人。」
听到他们异口同声这么说,安觉得很无力,按住了额头。
「啊,没错……唉,算了……」
安放弃训诫这两个妖精。
「不过,乔纳斯那么沮丧,是不是因为公爵不满意他做的砂糖果子呢?」
米斯里露合抱双臂,嗯嗯地点头应和安所说的话。
「我想一定是。那家伙的脸上还有瘀青呢,可能是跟凯希为了什么小事吵架了吧?真是令人开心的状况。」
听完米斯里露的话,夏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安也疑惑地偏着头。
「凯希会做那种事吗?」
凡事以乔纳斯为最优先的凯希,不可能打乔纳斯。很可能只是他自己不小心在楼梯或房间里跌倒撞伤。
「对了,你的砂糖果子完成了吗?」夏尔问。
安看着自己背后的作品说:「嗯,我想应该完成了。」
「我帮你通报吧?」
米斯里露开心地奔向绳子。
坦白说,安到现在都还不太清楚公爵说的「提升精确度」是什么意思。她猜想可能是要修饰得更精细,于是增加了妖精礼服的波状褶子,在裙摆刻出了透明的图案。
她怕再继续反复搓揉,会破坏整体的均衡。因此下定决心,点点头说:「拜托你了。」
米斯里露一拉绳子,铃声就从安的房间、走廊外,一直传到遥远的某个地方。没多久,他们就听见爬上楼梯的坚硬鞋声。
有人没敲门就打开了门。
「公爵大人?」
出现的是费拉库斯公爵亚路邦本尊,身后有侍童跟着。但安还是想不到本尊会突然驾临这么寒酸的房间。这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安慌忙跪下来,低下头。可是亚路邦根本没看到安,直接走向工作台,注视着砂糖果子。
为了看公爵的反应,低着头的安,稍微抬起了眼睛。
她看见公爵的手,好像强忍着愤怒般,用力握成拳头。
「没有改变。」
亚路邦喃喃说着。
「咦……」
安不了解话中意思,抬起了头。
亚路邦看着安,目光带着些微的怒色。
「你没听我说的话吗?我是命令你做出肖像画里的妖精的形体,昨天更指示你提升精确度,这个作品却还是昨天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你和楼下那个职人都搞不清楚状况。」
话一说完,亚路邦便转身离去,而安则呆呆杵在原地。
「什么意思?」
——他到底对哪里不满?
夏尔·斐恩·夏尔背靠着墙壁,盯着安做的砂糖叶子。
安不知道自己的砂糖叶子到底哪里有问题,烦恼不已,从大白天就坐在砂糖果子前面,文风不动。随便吃点晚餐后,又坐着不动。天色暗下来,米斯里露点燃煤油灯时,才惊动了她。她说声谢谢后,又继续看着砂糖叶子。
夏尔可以理解安的混乱。
以夏尔看,安最初完成的砂糖果子,就几乎到达完美境界了。那个作品的精确度已经是极限了。那就是最完美的模样,无论多一分或少一分都会破坏均衡。
夏尔不懂亚路邦对哪里不满。
米斯里露也脸色凝重地坐在窗边,乖乖等着安整理出头绪。但却战胜不了睡魔,昏昏沉沉打着瞌睡。
「从其他方向着手吧……」
过了大半夜,安才这么喃喃自语,猛然起身。
「这个再修改,就会破坏整体性,提升精确度也没用了。还是另外做一个……做更写实的……」
安嘀嘀咕咕说着,拿起桌上的灯,要从门走出去。
「你想迷路吗?」
被夏尔叫住,安才惊醒般地转向他。
「你要去哪?」
「我要再去看一次那个妖精的肖像画。应该是在大厅,我想再看一次,改成写实性的创作方向。」
「你走得到大厅吗?」夏尔问。
安露出惊愕的表情,沮丧地垂下头。
「对哦……差点忘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夏尔说:「都这么晚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应该不愿意吧?」
「我去。」
夏尔把背部从墙壁抽离,拿过安手中的灯,走到安前面,前往大厅。
大厅当然是一片漆黑。他们用灯光照亮了肖像画。
在冰冷的空气中,安用自己的双手抱住双肩,吐出来的气息都是白的。
夏尔看着肖像画中浮现温柔微笑的妖精,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难道费拉库斯公爵要的,并不是砂糖果子那种完美?」
说出口后,安想不透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如果想要完美的砂糖果子,你的作品就可以充分满足他了。」
「可是,公爵并不满意。我做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
安又把视线拉回到肖像画上,宛如挑衅般盯着肖像画。她这时候的脸庞,看起来比平时成熟。
从隔天起,安花了五天的时间做新的砂糖果子。
大小跟上次差不多,但表现手法完全不一样。
她去看过肖像画很多次,把大大小小的部位都牢记在头脑里,以写实的手法呈现,仿佛把那幅肖像画变成了立体雕像。
这次与上次不同,形而上的感觉变淡了。为了配合写实的表现手法,她使用更鲜艳的色彩,并加强了线条的力道。不这么做,以砂糖果子的作品来看,就会给人没有主题的模糊印象。
安认为已经很完美了。可是为了再次确认,她决定再看一次肖像画。
这五天,安在大厅与房间之间来回数十次,所以不用夏尔陪伴,她也可以自己来回走这条路。
「我去看一下画。」
安对整理桌子的米斯里露说,走出了房间。
夏尔一如往常外出散步了。
正是黄昏时刻。呈螺旋状在塔中回旋的楼梯,设有小窗户。海风、夕阳的阳光、潮水的味道,都会从窗户钻进来。
才走出房间,就有一股冷空气拂过颈子,安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冷颤,开始走下楼梯。
乔纳斯房间的门,就像算准了安经过的时间似的,猛然打开。
乔纳斯探出头来,表情憔悴。
这五天都没有听到楼下的铃声,安以为他也忙着重做砂糖果子。
「安。」
安被叫住,停了下来,很意外乔纳斯会叫住她。
「干嘛?」
「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去看那个妖精的肖像画啊。」
乔纳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做砂糖果子?」
「当然啦,你没在做吗?」
「我做不出来。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不想做了……」
安很惊讶他会说出这种丧气话。
「你在说什么?也好,你放弃,对我有利。」
「不久后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乔纳斯突然发怒大吼,关上了门。在他关门的瞬间,安看到他左脸上的瘀青。
「乔纳斯?」
安觉得他的态度好像是被逼到了绝境,有点担心。乔纳斯会特地叫住他敌视的安,说那些丧气话,绝对是有什么事。
难道乔纳斯是在向自己求助吗?安思考了一会儿,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该好好听他说,跟他讨论该怎么做呢?
可是想起乔纳斯在路伊斯顿对自己做的事,安就觉得自己是个烂好人,太傻了。她直接走向了大厅。
再次确认过肖像画,回到房间后,安就拉响了通报的铃声。
出现的依然是亚路邦本人。
他眯起眼睛,端详砂糖果子好一会儿后,用炯炯发亮的眼睛瞪着安。仿佛可以看到冷气般的怒气,从他全身冒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
「做画里画的妖精。」
「不对,完全不一样。」
安大吃一惊,没想到会被说成「完全不一样」。
这次比上次的作品写实很多,应该不会错。
——不可能。我做得一模一样,哪里不对了?
安的思绪一片混乱,不由得发问:「那么,请告诉我哪里不对?」
「全部。」
「什么意思?我确认过肖像画很多次,做得一模一样。也做了精细的雕琢,提升精确度,做出了有整体均衡感的砂糖果子。」
「没有任何意义!全都不对,就只是这样!这是光光外表相似的仿冒品!这种东西,我看都不想看!」
亚路邦大吼大叫,猛然打翻了台上的砂糖果子。
瞬间,安屏住了呼吸。砂糖果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安动弹不得。自己花五天时间完成的作品碎裂了,这样的打击以及对亚路邦突然发怒所产生的恐惧,让她的脚发软。
「我要你做出形体、做出形体!」
亚路邦狠狠丢下这句话,就走出了房间。
安觉得好疲惫,当场瘫坐下来。石头地板又冰又冷,安却毫无感觉。
米斯里露慌忙跑向安,在茫然若失的她的脸上啪啪拍打。
「安、安,你还好吗?你醒醒啊,安。」
「砂糖果子……」
安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房间的出入口响起声音。安缓缓转过头,看到夏尔。他刚散步回来,看到坐在地上的安,还有碎裂的砂糖果子,勃然色变。
「是费拉库斯公爵干的吗?」
夏尔问米斯里露,看到米斯里露点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没有打你吧?」
声音虽然缺乏抑扬顿挫,却充分传达了他的关心。
「没有……」
「费拉库斯公爵还是不满意吗?」
安点点头,夏尔轻轻叹口气,平静地切入重点说:「费拉库斯公爵要的东西,大概你或任何人都无法了解。你再怎么认真做砂糖果子,他也不会满意,还是放弃吧。」
「咦……?」
「没必要争取那一千克雷斯或名誉,你应该放弃,离开这里。」
「你要我半途而废?」
「对。」
「可是,我接下了这份工作,还说过我做得到。」
「也有你做不到的事。」
米斯里露也表示同意。
「就是啊,安,我也觉得最好放弃这份工作,虽然一千克雷斯有点可惜。」
——放弃工作?
说自己办不到,要抛下已经承接的工作。告诉对方,我不能完成作品,是因为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都是对方的错。
——我不要这样。
完全不同于理性的意气,在心中呐喊。
——我不想说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我的错。不知道公爵要的东西,是我的错。因为做出对方要的东西,是我该做的事。搞不清楚对方要什么,是我不够用心。」
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安声泪俱下。
「那家伙要的,说不定是脱离常轨的东西,也说不定是砂糖叶子做不出来的东西。」
——他真的是要求做不出来的东西吗?
安回想亚路邦说的话和表情。开始思考,激动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刹那间,安想起亚路邦呈现的表情。
「不可能是做不出来的东西。」
安赫然抬起头。
「一定是用砂糖叶子做得出来的东西。因为公爵刚看到我的砂糖果子时,瞬间显得很开心。仔细端详后,才说不对。如果超越砂糖果子可以呈现的范围,他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听到安这番话,米斯里露难以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要继续工作吗?」
「我不想放弃。我知道你们替我担心,可是……」
「做的人是你,你决定就行了。」
夏尔冷冷地说,站起身来。
「对不起,夏尔、米斯里露·力多·波得,要你们陪我留下来。」
「陪你比陪任何人都有趣,可以打发时间,所以我无所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夏尔,握住安的手,把她扶起来。
「我本来就知道安是个傻瓜,所以我也不惊讶。」
米斯里露尽管难以置信,还是点头同意了。
安不想抛下工作。
这是意气,她不愿举白旗逃走。
除了做砂糖叶子外,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或长才。这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觉得,只要放弃一次,自己的武器就会从手中滑落。
然而,意气用事,决定继续工作,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砂糖果子,状况并没有改变。
今晚,她决定先好好休息。
安没有再碰砂糖果子,让心情沉淀下来,为重新掌握某种未知做准备。
吃完晚餐,她坐在桌旁喝热茶,想在睡前先热热身子。
安也给了夏尔一杯茶。夏尔一只手抵在桌上,把掌心朝下对着蒸气腾腾的杯口,享受喝茶的乐趣,他那样子好像很喜欢飘荡在房内的熟成茶香。每每眯起眼睛时,翅膀就会闪烁淡淡的绿光。
米斯里露这几天工作得太累,吃过晚餐就爬上床了。安看着呼呼大睡的他,觉得对他很抱歉。自己只顾着埋首工作,完全没注意到他这么累。
搬进这间房间后,都是米斯里露和安睡在床上。夏尔把皮垫铺在地上,盖着一条毛毯睡觉。安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夏尔,今天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要我睡床可以,不过你要先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赶下床,他会磨牙,吵死人了。」
「那样太过分了,不可以。」
「那我睡地上就行了。」
安觉得好无力。说到底,夏尔只是不想睡床,却用那么奇怪的方式蒙混过去,一一认真回应只会把自己累死。
「夏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别扭?」
「如果有人活了一百多年,却一点都不别扭,那就太稀奇了。」夏尔隔着桌子看着安,促狭地笑着说:「你即使活过一百年,大概也不会变吧。」
「你是什么意思?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不过,一百多年前,你会不会也很可爱呢?」
「一百多年前是啊!」
「你可爱过?」
安难以想像。可就像自己有过婴儿时期那样,夏尔应该也有过那种时期吧?他刚诞生时,是怎么样的表情呢?是不是像少年般,笑得天真烂漫呢?安好想看,她想丽兹一定看过。
——丽兹。
嫉妒般的心情又涌现了。安啜着冷掉的茶,想把那种心情吞下去。茶滑过了喉咙,想吞下去的心情却还在。
安看着夏尔沉稳的脸,一股冲动涌上喉头,很想问他关于丽兹的事。
「还不去睡?」
夏尔看安突然沉默下来,以为她是想睡觉了。
可是安哪睡得着,她的心情荡到谷底,头脑却非常清醒。
双手抱着杯子的她,看着空空的茶杯。
「丽兹……」
安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自己也暗自喊了一声糟糕。
可是安没有停止,又接着说:「她是怎么样的女孩?漂亮吗?」
「漂亮?」
安为什么会这么问?夏尔并没有产生这样的疑惑,大概以为安只是延续聊天的话题而已。
夏尔宛如丽兹就在眼前般,视线固定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我想是很漂亮吧。」
「眼睛是什么颜色?头发长吗?温柔吗?」
「眼睛是蓝色。头发很长,从五岁起就没有剪过。温柔嘛……应该说是成熟吧。娴静、深思熟虑。」
——漂亮、成熟、娴静、深思熟虑。
自己不漂亮、幼稚、聒噪,做事也经常欠思虑。这些卑屈的想法,一一浮现心头。
——好羡慕……
好羡慕、好羡慕,羡慕到不行。夏尔的黑眼睛,经常都看着丽兹吧?每每看着夏尔漂亮的侧面,安就会这么想。
忽然,夏尔面向安,微微张大了眼睛。
「你怎么了?」
安不知道夏尔为什么那么惊讶。
滴答。
看见落在手上的水珠,她才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哭了。
「啊……这是什么……我……」
安想停止哭泣,溢出来的泪水却停也停不住。
夏尔难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看着安。
这几天一直为砂糖果子的事烦恼,今天又被亚路邦摔破了砂糖叶子。
应该是因为这些缘故吧?虽然决定继续工作,但打击太大又疲惫,所以心情不稳定。平常,安不会为这种事哭泣,更不可能傻到去问丽兹的事。看到自己的眼泪,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安不想让夏尔看见自己的脸,背向了他,动也不动。
满脑子只想着,万一夏尔问她为什么哭,该怎么办?
「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没有……」
安摇摇头,没抬起脸。被夏尔一问,她的泪水更是如雨下。
没多久,她发现夏尔站起来了。可能是顾虑她的感觉,直接走出去了。
自己为什么这么傻呢?安好后悔。
夏尔一定很困惑,安心想必须告诉他,自己的眼泪不是因为他,赶快把他带回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安自己也必须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明天再开始工作。
这样一来,很快就会遗忘这种不愉快的心情。
安提着灯出去,走向楼梯。
「夏尔?夏尔,你在吗?」
她照亮楼上、楼下,呼叫夏尔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夏尔一个人出去晃时,经常会去塔顶,所以安往顶楼走。可是那里只有吹过黑暗的强风,没有他的身影。为了确认,她还去大厅找过,也不在那里。
其他地方,安怕去了会迷路。没办法,只好回自己房间。
到房间时,她发现出入口的门稍微开着。她记得出去时把门关上了。想到可能是夏尔回来了,她急忙推开门。
「夏尔?」
站在那里的是别人。
「乔纳斯?」
「哟,安。」
乔纳斯难得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我有事找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乔纳斯说着举起右手,把握在手上的东西给安看,那是手掌大小的妖精翅膀。
「这翅膀……」
安惊讶地转向床铺,看到米斯里露垂头丧气地坐着。
察觉安的视线,米斯里露拾起头,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安,对不起,我睡得太熟……翅膀被他抢走了。」
米斯里露的背上有一枚自己的翅膀。被人类摘掉的另一枚翅膀,是安帮他抢回来的。那枚已经不可能再装回背上,所以米斯里露把自己的翅膀当成围巾围在脖子上,随身携带。现在围在脖子上的翅膀不见了。
「乔纳斯,你为什么这么做?把翅膀还给我。你对我不满,大可直接冲着我来。」
安气得声音颤抖。
「我不想对你怎么样,只是要你帮我做件事。」
说这种话的乔纳斯,并没有占尽优势的得意。他似乎也被逼到了绝境,眼神看起来很无助。
「帮你做件事?」
「对,我要你去拜托夏尔。告诉他『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请你离开城堡』、『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你不会说你做不到吧?」
乔纳斯用双手捏紧米斯里露的翅膀。
米斯里露发出惨叫声,跌落床下。
「住手!」
安扑向乔纳斯,却被他闪躲开。乔纳斯高高举起了翅膀说:「我要带米斯里露回我自己的房间,把凯希留在这里。等你照我的话去做,把夏尔赶出城堡,我就把翅膀还给你。你要是把我做的事告诉夏尔,凯希就会听见,马上来通知我,那么我就会把这枚翅膀捏碎。」
「乔纳斯,你……」
「走吧,米斯里露。」
乔纳斯不理会瞪他的安,匆匆走出了房间。
米斯里露出去前,与安错身而过,说了声对不起。
安不知道乔纳斯为什么这么做,气得头昏眼花。把米斯里露当成人质,实在太卑鄙了。
「我盯着你哟,安。」
窗边响起凯希的声音,她跷着脚坐在窗边,鄙笑地看着安。
「你敢多说什么,我马上去通报乔纳斯大人。」
凯希一说完,就从脚底开始脱色,逐渐变成透明,消失了身影。她的特殊能力就是隐藏身影。
「为什么这么做?」
生气的安,情绪激动。但是她知道,现在只能照乔纳斯的话去做。
为什么安会哭呢?夏尔想不透。
他只是因为被问起丽兹的事,就淡淡回答了被询问范围内的事。
然而,安却哭了。
夏尔想起跟丽兹度过的十五年。在丽兹从十五岁之后到她过世的前五年间,他也经常搞不懂丽兹在想什么。丽兹也曾像安那样,突然哭泣、突然愤怒。当时,丽兹一定会说「我爱你」。
夏尔也一样。他疼爱逐渐成长的女孩,打从心底疼爱。
所以他经常思考,为了她的幸福,最好该走哪条路。假设结论是让她离开自己最好,那也没办法。与其让她跟自己在一起不幸福,还不如把她交给能让她幸福的人。这样自己也能放心,也能满足。
可是丽兹哭了。她不断地哭着说「我爱你」,自己也回答了同样的话。
丽兹却说:「你说的爱,跟我说的爱不一样。」
他听不懂丽兹在说什么,就在他大脑一片混乱中,丽兹被杀了。
丽兹被杀后的二十年来,他活在仇恨与愤怒里,一心要帮丽兹复仇。
然而,复仇之后,夏尔整个人却虚脱了。
对人类的愤怒与憎恨,在夏尔心底闷烧着。但是,他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八十多年。
回想起来,自己与人类或妖精相互敞开心灵的经验,只有跟丽兹一起生活的那十五年。经验太浅了,恐怕只跟十五岁的安差不多,甚至更不如。
他很清楚什么是憎恨、愤怒、断念。
但完全不了解这之外的情绪,所以没办法猜测安的心情。
夏尔站在城墙的回廊,直到三更半夜。漆黑的空间,不停吹着蕴含海潮味的强风,正好用来让头脑清醒。
星星高挂天空,闪烁着严冬的光芒。他以星星的位置计算时间,猜想安差不多应该睡了,于是走向房间。
不管发生什么事,安只要睡一觉就忘光。即使发生刚才那样的事,安也是睡一觉,天亮后就跟没事一样。
走进房间,夏尔意外发现安还没睡。灯摆在桌上,安静静坐着。发现他走进来,安猛然抬起头,表情僵硬。
他一靠近,安就心神不宁地低下头说:「夏尔……求求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睡其他房间?」
夏尔反问,安摇摇头说:「不,我是要你离开城堡。然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句话没有马上传入夏尔的大脑,后来才慢慢渗入。
「你是说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安没有抬起脸,用力点头。
——这家伙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近似愤怒的情绪,涌现心头。但跟愤怒不一样,没有燃烧起来,只是重重压在胸口,让人心烦气躁。
「什么理由?」
夏尔觉得不问清楚,没办法消解他心头的烦躁。
但安只是摇头。
「告诉我理由。」
夏尔又问一次,安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你的错,夏尔……是我不好,对不起,请不要再问了。」
安勉强挤出这句话,就低着头动也不动了,肩膀微微颤抖。
跟刚才她哭出来时一样,完全不知道理由。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忽然一阵冷风飕地吹过夏尔心中,就像从缝隙吹进来的风。
——既然不被需要,还待下来做什么?
八十多年来已经习惯的虚脱感又苏醒了。这两个半月,几乎遗忘了。
——或许每件事都是这样,会突然结束吧?
夏尔觉得再问安也没有用,何况也找不到理由再眷恋地质问她。
誓言要跟安一起走时,他的确感觉到安需要他。因为这份需要,他才跟安在一起,仅仅只是这样。
既然安清楚表示不需要,就没有必要再问任何事了。
夏尔背向安,跨出了步伐。除了苏醒的虚脱感外,胸口还卡着吞下异物般的烦躁情绪。他第一次有这种不舒畅的感觉。
夏尔离开了城堡。
听到夏尔离开的足音,安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低着头,让泪水啪嗒啪嗒落在膝上。
「表现得不错嘛!」
凯希现身,从窗边飞下来,再飞到桌上。
「你在哭吗?」
安用袖口擦干眼泪,背向了凯希。凯希扫兴地冷哼一声,走出房间去叫乔纳斯了。
拒绝夏尔后,对乔纳斯的愤怒等种种情绪瞬间从体内爆发出来。安觉得好疲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夏尔会怎么想我呢?一定认为我很任性。离开我后,他说不定觉得神清气爽,心想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安原本就不明白夏尔为什么要陪着她?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把翅膀还给他,所以他心怀感恩吧?既然现在自己拒绝他了,他当然乐得赶快离开,想必是开开心心地走了。
想到这里,泪水又掉下来。
「做得不错,安。」
乔纳斯走进房间,安立刻忍住泪水。
她不想让乔纳斯看见她哭的样子。她站起来,逼向乔纳斯说:「把米斯里露的翅膀还给我。」
「还不行。明天你要跟我去见费拉库斯公爵,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可以反驳我,只要说我说得没错就行了。」
「你要做什么?」
「总之,照我的话做就对了。我会先把米斯里露放回来,那家伙吵死人了,我只要留着他的翅膀就好。」
乔纳斯说完就走了。
安不知道乔纳斯要做什么,猜想一定是跟两个月前抢走她的砂糖果子时一样,做什么有利于自己的事。
但是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安看不到乔纳斯的喜悦。不管耍多么恶毒的手段,只要做对自己有利的事,乔纳斯都难以掩饰他的愉悦。这次安却感觉不到他的愉悦。
过没多久,米斯里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安,对不起,我……」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安看见他,开心地跑过去把他抱住,紧紧抱住。
「你还好吗?有没有被虐待?」
「安,你照乔纳斯的话去做了吗?夏尔·斐恩·夏尔离开了吗?对不起,都怪我不好,让你做这种事。」
「不是你的错,一切都要怪乔纳斯。」
「可是,安,你喜欢夏尔·斐恩·夏尔,叫他离开,你一定很难过。」
突然被戳破,安面红耳赤。尽管面红耳赤,看着夏尔离去时的痛楚,还是再次充塞胸口,泪水差点掉下来,但安忍住了。
「你说什么?我哪有喜欢夏尔……」
「不用隐瞒啦,我看得出来,安。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大人呢!不要把我跟夏尔·斐恩·夏尔那个木头混为一谈。」
米斯里露把夏尔说成木头,害得泪眼汪汪的安破涕为笑。
「你说他是木头,被他听见他会生气哦!」
「本来就是啊!你都表现得那么清楚了,他为什么还不懂你的心呢?」
回想起来,的确是这样。她会因为夏尔的态度,时而脸红、时而逃走、时而哭泣。若是一般男人,起码会有「会不会是……」的猜测。
换作是乔纳斯,早就确定安喜欢自己了。
「你喜欢他吧?」
明显的态度已经被戳破,所以安不想再隐瞒,老实地点点头。
「嗯,大概是。」
米斯里露抹抹鼻子下方,有点遗憾地嘿嘿笑着说:「这样啊?嗯,我想也是,我看得出来。」
「可是,没办法,我叫夏尔离开了……」
安抱着米斯里露,在床上坐下来。
「乔纳斯拆散我们跟夏尔,到底想做什么?」
不安感逐渐扩大。失去了夏尔,使他们更加不安。就像大冷天,光着身子被丢到外面,感觉很无助。
这时候安才察觉,听到丽兹的事就流眼泪的自己,太不知足了。
——我好傻。
不管夏尔经常看着的身影,是不是过去的记忆,都没有关系。现在有他陪在身边才是最重要、最开心的事。
自己却忘了这件事,想要求更多、更多。
飞不是说过吗?
「人类很难适应太过严苛的环境,却很容易适应舒适的环境。」
自己也一样,不知不觉习惯了有夏尔在的日子。
——只要你陪在身旁,我就该满足了。不管你注视着什么,只要你陪在身旁,我就该满足了,夏尔、夏尔。
夏尔不可能听得见,安却忍不住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呼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