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公爵大人。」
让米斯里露·力多·波得逃出城堡后,安向戴尔提出要求。
「目的呢?现在的公爵被不重要的事打搅,会发脾气哦!」
戴尔以严厉的态度,面对最后仅剩的一个职人——安。
在安还是很多职人中的一个时,戴尔的语气显然不是这样。听得出来,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逼安做出让亚路邦满意的砂糖叶子。
「是很重要的事,请安排我见他。可能的话,最好是让我跟公爵独处。」
戴尔似乎被安认真的态度说服,安排了会面的时间。
太阳完全落入山头,温度更低了。从窗户看,会发现狂风中夹杂着白雪。
安被带到亚路邦温暖的房间。
亚路邦坐在和早上同样的地方,姿势也一样。应该是一直坐在那里,而且每天都过着同样的日子。
看起来颓废、空虚的他,为什么会对砂糖叶子如此执著呢?
不对,他执著的是那幅肖像画里的妖精,而不是砂糖果子。
安想知道他执著的原因,再把他想要的东西做成形体。
这是安身为职人的工作。
「谢谢您愿意见我。」安跪下来。
亚路邦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来见我做什么?」
「为了做砂糖果子,我有事想请教您,可以吗?」
「既然是为了做砂糖果子,就问吧。」
「那么……」
安调整气息,开始询问。
「请问肖像画里的妖精,叫什么名字?」
或许是这个问题出乎亚路邦意料之外,他望向了安,仿佛安现在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为什么要知道她的名字?」
「为了做出她的形体,我认为我非知道不可,我必须知道肖像画里画不出来的她。」
「知道就做得出来吗?」
「很难说。」
突然,亚路邦抓起直立靠在旁边的剑,「嗖」地甩掉剑鞘,挥舞出鞘的剑。
安压抑不由自主想逃开的身体,强忍着恐惧,所以膝盖微微发抖。
亚路邦拎着剑,走到安的面前。
「你现在的问题,将会一脚踩进我的记忆。你有足够的觉悟吗?踩入我的记忆、搅乱我的记忆,最后还是做不出来,我会让你以死谢罪。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我没有死亡的觉悟,我不能死,因为我答应过朋友。而且,我还有话要告诉某人,所以不能死。基于这样的觉悟,我必须完成作品。所以请告诉我,那位妖精的名字。」
他们相对而视。亚路邦举起出鞘的剑,放在安的肩上。
沉甸甸、冰冷的铁的触感,使安打了个哆嗉。
「克莉丝汀娜……」
亚路邦轻声低吟。
「那是名字吗?」
「是的。」
「可是妖精应该有原来的名字,您知道吗?」
「雷亚莉丝·席尔·艾莉儿。」
从亚路邦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安就确定了一件事。
——果然是特别的人。
身为奴役者,通常不会关心妖精原来的名字。只有认为妖精与自己平等、对妖精有特别感情的人,才会关心这种事。
安非常了解,她自己也有过同样的心情。
「为什么不叫她原来的名字?」
「这是她的意愿。她希望我用人类的名字呼唤她,所以要我帮她取名字。」
这时,亚路邦收回放在安肩上的剑,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来。看他的样子,是疲倦得站不住了。
「您是在哪里遇见了克莉丝汀娜小姐呢?」
安刻意用人类的名字称呼妖精。她认为,既然妖精如此期望,就该这么做。
「在海边,就是这座城堡悬崖下的海滩。」
「克莉丝汀娜小姐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刚诞生,呆呆坐在那里,望着她诞生处的浪头。」
「把她丢在那里不管,就会被妖精猎人发现。」
「所以我把她带回了城堡。」
「为什么?」
「被人类抓住,受到伤害,太可怜了。」
「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三年。」
「克莉丝汀娜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一年半前……灰飞烟灭了,她自己说是生命到了尽头。」
亚路邦紧盯着地面,喃喃说着。
——他爱她。
亚路邦的身影与安的思绪交叠。安在心中呼唤着一个妖精的名字,直到现在。亚路邦也跟她一样,呼唤着妖精的名字吧?
「她常说,水妖精没办法预测自己的生命。有的可以活几百年,有的几年就消失了。」
——所以画了那么多幅肖像画?
安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厅和塔内有那么多幅肖像画。
画了一幅又一幅,是想留住随时可能消失的人吧?亚路邦害怕失去克莉丝汀娜。
在肖像画中面露微笑的妖精,散发着淡淡的忧愁。克莉丝汀娜可能是担心自己消失后,所爱的人会怎么样吧?
终于看见了他们心意的轮廓。
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问清楚他们的心意呢?
安发觉自己绕了一大圈,也知道了自己的不成熟。若是飞,肯定一开始就会向亚路邦确认,他想要这个作品的理由。
安从头到尾只想着做出漂亮的杰作。
亚路邦要的不是漂亮的杰作,而是把克莉丝汀娜的身影模仿得栩栩如生,可以唤起他的回忆,作为纪念的肖像。
即便是以写实手法制作的砂糖果子,在做成作品时,为了追求美观,也会将颜色、形状、线条调整到匀称。但是,不该这么做。
以作品来看,不这么做,或许很粗糙、不够精链。
然而,那才是亚路邦要的。
制作的欲望涌上心头。亚路邦对妖精的渴望,一如安对夏尔的渴望,所以为了他,安想把他心中的妖精肖像做成形体。
「我可以把银砂糖搬来这里吗?」安问。
亚路邦缓缓抬起头说:
「什么?」
「我要把银砂糖搬来这里,在公爵大人面前做砂糖果子。边听您叙述,边做成形体。您边描违克莉丝汀娜小姐的头发颜色、肌肤颜色、表情、动作等所有一切,我边做砂糖果子。」
「糟透了。」
飞从费拉库斯城堡回到旅馆房间,把外套往桌上一扔,就扑通坐下来了。夏尔站在墙边,靠着墙,脸转向窗户。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白雪混在强风中,漫天飞舞。
「我听说他变得怪里怪气,没想到这么严重……而且克莉丝汀娜也没跟他在一起,太奇怪了。」
「爱人吗?」夏尔问。
飞撩起浏海,吐口大气,望着天花板说:「是啊,不过这位女性是妖精。」
妖精这两个字令夏尔担忧,他皱起眉头说:「是蓝发妖精吗?」
「是啊,你在城堡看过她吗?」
「我看过她的肖像画。亚路邦那家伙命令职人们模拟她的肖像画,做成砂糖果子。」
「不是模拟她本人,而是模拟肖像画?为什么?」
说完,飞赫然想起什么般转向夏尔。
「夏尔,你知道从大海诞生的妖精,寿命多长吗?」
「从大海诞生的妖精,称为水妖精。寿命各自不同,有的可以活几百年,有的几年就消失了。」
水妖精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活在不安之中。
米斯里露也是水妖精,应该知道自己的生命缥缈虚无。很可能就是努力想驱逐这样的不安,他才老爱说大话、摆臭架子。关于自己生命的事,他从来没有和安说过,即使说了,八成也是说:「我绝对会比夏尔·斐恩·夏尔活得更长!」没凭没据地逞强。
「砂糖果子呢?持续吃的话,不是可以延长妖精的寿命吗?」
「有延长寿命功效的砂糖果子不多。你做的砂糖果子,或许可以延长寿命,但顶多延长几个礼拜或几个月,要持续吃才有效。」
「这样啊……那么,她应该是消失了,所以公爵才……」
夏尔冷笑一声,打断了飞的话。
「你是说妖精爱人消失了,所以那个男人才变成那样?区区一个玩赏妖精消失,人类会在意吗?再买一个就行了吧?」
「她不是玩赏妖精,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
飞在桌上握起拳头。
「亚路邦家从来没有背叛过米尔兹兰得家。不但没背叛过,还为爱德蒙二世陛下奋战过。结果呢?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是继承了桀多力克祖王血脉的高贵身分,并且为了建立现任国王陛下的太平盛世而奋战过的英雄之后吗?贸易相关税收都要缴交给王室,再向王室拿俸禄,还要尽到每个月嘘寒问暖的义务。在那场契恩巴内乱的战役后,他们家应该得到奖赏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公爵当时十二、三岁吧,正值青春期,对于他们所受到的待遇,想必相当愤怒。年纪越小,打击越大。然而,他和他的父亲都选择顺从,压抑自己的愤怒,以国家的安定为优先,欣然接纳那样的义务。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疗愈他的挫折感与愤怒。」
夏尔扬起嘴角冷笑,对抗飞犀利的视线。
「用她来排解郁闷与愤怒吗?这位妖精还真幸福呢!」
「是啊,是很幸福。」
犹如对夏尔的冷言冷语挑衅,飞瞪视着夏尔。
「我成为银砂糖子爵前,替公爵做了很多砂糖果子,听说全给了她。她也对我说过,她想为了公爵尽可能延长寿命。」
——为公爵延长寿命?
肖像画中的妖精,总是露出带着忧郁的笑容。那忧郁是为了什么呢?这样的疑问涌上心头。
「她应该是担心会变成这样吧?」
飞说完,沉默下来。窗户被强风吹得震动摇晃。
这时候,萨礼慕走进房间紧张地说:「子爵,我派去市内监视的人,回来通报说道宁格伯爵已经率领三百名士兵,进入了费拉库斯,很快就会到达费拉库斯城堡。」
飞咂咂舌,站起来。
「老先生就该像个老先生,动作慢一点嘛。」
飞说完,瞥了夏尔一眼。
「我们要再去费拉库斯城堡。那位老先生没什么耐性,不乖乖开城门,他就会杀进去。费拉库斯城堡里应该也有两、三百名常驻卫兵。如果打起来,在城堡里的安会有危险。」
夏尔不知道该不该去救安,想到安把自己赶走,他就犹豫了。
可是又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只好与飞一道去费拉库斯城堡。
狂风掀起巨浪,波涛拍岸的声响震耳欲聋。打在脸上的雪花,如细沙般在肌肤上弹跳。
费拉库斯城堡的巨大身影,在狂风暴雨中被灯火照得幢幢摇曳。岬角上有三百名举着火把的士兵。火焰被风煽动,城堡的身影也左右摇晃。
「道宁格伯爵!」
从街道通往岬角的斜坡上,搭起了帐篷。虽然刮着强风,但帐篷没有被吹走,只是严重弯曲变形。
飞闯入帐篷里,道宁格伯爵看到他,大吃一惊。
「马克里?」
「费拉库斯城堡开城了吗?」飞边调整呼吸边问。
道宁格伯爵露出讽刺的笑容说:「他关闭城门,窝在里面。我要求开城,他派人来说再等一下,也没说等一下是等多久。马克里,看来你没什么说服力。」
「您都知道了?」
飞尴尬地苦笑。
「我是明知你跟亚路邦家的渊源,还让你当上了银砂糖子爵,所以想也知道你会去劝说他。」道宁格伯爵的眼神转为严厉,看着飞说:「但是,不准再妨碍我了,我要消灭王国最后的火种。」
「我不会妨碍您,可是安·哈鲁佛德还在城堡里。」
「哈鲁佛德?」
「在不久前的砂糖果子品评会,争夺王室勋章的那个女孩。」
「哦……那个啊。」道宁格伯爵瞬间张大了眼睛,但很快轻摇着头说:「算她运气不好,只能祈望在战乱中,她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道宁格伯爵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孩死去,但他有他的使命感。为了完成使命,牺牲一个女孩的生命也是不得已的事。他是经历过内乱,一心想维持国家和平的老臣,不可能把一个女孩的生命与自己的使命,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量。
「可是……」
飞还想说服道宁格伯爵,把身体探出伯爵座位的桌面上。
夏尔叹口气,背向飞,走出了帐篷。他知道飞再怎么劝说都没有用。无论对那个老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意志。
狂风大作。白雪的薄幕前,隐约可以看到城堡的身影。
夏尔抬头望着城堡,握紧了双拳。
「那家伙……」
必须赶快进城堡,把安带出来。
可是,安很可能会拒绝夏尔的援救。夏尔觉得自己不该去。
是不是该向萨礼慕低头,求他在战争爆发前让自己能进入城堡,把她带出来呢?
夏尔这么想时,萨礼慕刚好从道宁格伯爵的军队那边走过来。
萨礼慕手中拎着一个附有小把手的罐子。
他看到在帐篷外的夏尔,直直走了过来。
「有个士兵说,傍晚时抓到了他。」
萨礼慕连招呼都没打,开口就说了这句话,然后把手上的罐子递给夏尔。那是士兵们挂在腰间的罐子,用来装配给的炖豆子等食物。
夏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很面熟,你可能认识他,打开看看吧。」
还是一头雾水的夏尔听他的话,打开了罐子的盖子。
看到被塞在里面的小妖精,夏尔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夏尔·斐恩·夏尔?」
他们意外重逢,相对而视好一会儿。
「听说这家伙把里面的汤全喝光了。发现他的士兵为了泄愤,就把他关在里面,想把他卖了。我正好经过,那个士兵问我要不要买。」
萨礼慕淡淡作了说明。
「你在做什么?离开城堡,来吃士兵的食物吗?」
夏尔的语气中带着轻蔑,米斯里露爬呀爬地爬出罐子,替自己辩解。
「不,不是那样!是那样没错,可也不是那样!我是想完成我的任务!可是肚子饿了,所以我想先把肚子填饱嘛!不知道为什么冒出那么多士兵,我想吃一点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你一个人跑出城堡外,偷士兵的汤喝?那家伙呢?」
「对了,安!」米斯里露拍振一枚翅膀,跳到夏尔肩上说:「安还留在城堡里。公爵说要等安做出让他满意的砂糖果子,才要放安出来,所以安叫我在外面等。」
「她叫你出来,你就一个人出来了?」
「我必须出来找你啊!」米斯里露泪水盈眶。「因为安一直呼唤着你,希望你可以回去。」
夏尔觉得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白痴啊?胡说八道。那家伙把我赶出去,怎么可能呼唤我?」
「你才白痴呢!」
「居然被你骂白痴,气死我了。」
「要我骂几次都行!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米斯里露揪住夏尔的一撮头发,用力拉扯。
「你以为安是真的赶你走吗?她怎么可能!是乔纳斯抢走我的翅膀,威胁安,逼她那么说的。乔纳斯把你跟安拆散,再把安献给费拉库斯公爵,自己逃出城堡了!」
「什么……?」
太意外了,夏尔无法思考。
——被乔纳斯威胁?
「我就跟你说嘛!安是被乔纳斯威胁,才把你赶走的!」
——因为是在她哭完之后,所以我以为……
夏尔呆住了,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自己的心情被搅得天翻地覆,真相居然是受到威胁?
「那么,那家伙……在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她在做砂糖叶子啊!她自己也说,做不出让费拉库斯公爵满意的砂糖叶子,她就不离开城堡。她拼了命都要做砂糖果子。」
发呆只是一瞬间,夏尔很快就因为米斯里露这句话,大大焦虑起来。
——那个白痴!竟然不逃出来,还在做砂糖果子!
夏尔一把抓住在他肩上大呼小叫、扯他头发的米斯里露。
「你、你干嘛?喂,夏尔·斐恩·夏尔!放开我!」
他把嘶吼的米斯里露压进罐子里,硬是塞给萨礼慕。
「你拿着!我晚点再来拿!」夏尔说完就飞奔离去。
萨礼慕耸耸肩,百般无奈地看着装着米斯里露的罐子。
「为什么我要替他保管这种东西?」
「什么叫这种东西!我是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大人啊!算了,快放我出来!」
米斯里露在罐子里大叫。
安把一整桶的银砂糖都先揉过、擀好,再捏出大略的人体形状,高度比安的身高还要高。亚路邦看着那东西,嘟哝地说:「职人,你要做什么?」
安用很认真的表情回头问他:「克莉丝汀娜小姐大概多高?」
「多高?」亚路邦想了一下,站起来,走到大略呈现人类形状的银砂糖前面,指着自己的下巴说:「大约这个高度。」
「那就做那个高度。」
安挺直背脊,又开始整修银砂糖。以砂糖果子来说,这种尺寸大得异常。但安确定,就是要做这么大。
「职人,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要做得完全一样,不论高度、脸、表情,都要一模一样。当您想起克莉丝汀娜时,会最先想到她的什么模样?比如说,我在想起某人时……最先想到的是他板着脸俯视我的样子。」
亚路邦思考了一会,微微垂下眼睛说:「全身放松,靠墙站立,将脸转向我微笑的样子。」
「知道了。」
想做出外观漂亮的作品,就不能选择这种姿态。然而,亚路邦的要求是做出克莉丝汀娜的形体,与作品吸不吸引人无关。
决定妖精的姿势后,安着手制作细部。
共有五桶银砂糖被搬进亚路邦的房间。其他还有一桶装满冷水的桶子、一张工作台,以及从安的房间搬来的一百多瓶色粉排列在地上。
安把石板放在地上,在那上面揉砂糖叶子。这种事不该在尊贵的人的房间里做,但亚路邦允许她在这里做。
颜色与氛围她都明白了。
亚路邦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时说「氛围一模一样」。可见,安从肖像画感觉到的氛围并没有错。她边回想那种氛围边制作。把五官做得一模一样,也是她曾做过的事。
唯一要注意的是,不要为了突显作品,刻意展现自己的风格。
安拿着像梳子般有细微裂缝的木刮刀,踮起脚尖,开始做流泻的发丝。
力道与梳头发时差不多,一口气从头顶刮到腰部。来来回回几百次、几千次,不断刮出细细的线条。
她执拗地刮着,要让观者觉得有滑顺的触感。
亚路邦兴致勃勃地看着创作中的安,以及从安指尖捏出来的妖精。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夜已经深沉。
安仍然继续做,亚路邦也不睡觉。
直到被风声惊扰,她才停下手。
「公爵。」
这时候,戴尔开门进来,神色慌张。
「城堡被三百名士兵包围了,是道宁格伯爵的军队。」
安大惊失色。
——为什么道宁格伯爵要包围城堡?
亚路邦没有丝毫动摇,催他说下去。
「然后呢?」
「他要求开城,还有拘捕公爵。」
「我知道这天迟早会来,还比我想像中晚了一点。」
「该怎么做?」
「让他等一下,我要看这个。」
这么说的亚路邦,正看着做到一半的砂糖果子妖精,看得目不转睛,仿佛那个还模糊不清的轮廓里存在着什么人。
「我知道了。」
戴尔有所觉悟地回应,走出房间。
「为什么道宁格伯爵要拘捕公爵大人呢?」
安忍不住脱口而出。
亚路邦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什么趣事。
「我一年半没去路伊斯顿,被视为不顺从,这是讨伐我的最好借口。」
「您没去路伊斯顿?为什么呢?这么做,您会有危险啊!」
亚路邦厌烦地皱起眉头,在椅子上坐下来,把剑尖指向安,威胁她说:「你太罗唆了,职人,快做。」
「可是,为什么呢?」
「我说你太罗唆了!」
被怒斥的安,缩起了身子。
「你不会懂的!一个被剥夺所有尊严、还要被迫卑躬屈膝的人的心情,只有她了解……!
抓狂怒吼的亚路邦,赫然闭上了嘴巴。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全都爆发出来。
安恐惧地抬起头,看着亚路邦。他低着头,剑尖抵在地上,深深叹气。那模样似乎是对自己的执迷也感到疲惫。
室内整齐干净,但只有简素的石壁、毛织地毯,窗外也只有大海的悲鸣。怎么看都不像桀多力克祖王后裔所居住的城堡。飞住的银威斯托尔城堡,比这里豪华太多了。
骄傲的一族受到压抑,还是为了守护国家的秩序,咬牙忍下来了。
只有妖精可以抚慰他颓废自弃的心情。
然而,妖精消失了。
那之后的一年半,亚路邦没有去过路伊斯顿。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结果,却还是没去。
这是选择慢性自我毁灭的态度。
失去克莉丝汀娜,亚路邦是如此绝望。失去她,让他再也无法忍耐持续受到压迫这件事。
安也知道失去所爱的悲痛。失去母亲后,她心如刀割。想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就一步也跨不出去。
——这位大人也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
饱受颓废自弃的折磨,好不容易找到了心灵寄托。而这个寄托消失后,一个人的孤独让亚路邦产生了执迷。而自我创造出来的执迷,正侵蚀着他的自我。
既然他唯一的期待就是这个砂糖果子,那么,安就做给他。
把亚路邦心中的模样,如实翻制出来。
安又开始制作,片刻不停地搅入色粉、搓揉银砂糖。
耳边只有风声,以及木柴在壁炉里爆开的声响。
房间里保持适温,埋头工作的安却汗水淋漓。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跪下来,在石板上不停搓揉用来做妖精翅膀的银砂糖。要揉到更有光泽,再擀成如丝绢那么薄。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火热的脸颊。
没有敲门声,但她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以为是戴尔,没有抬起头。亚路邦也一样,还是注视着安的手。
突然有声音在安头顶上响起。
「我要带她走。」
好熟悉的声音,安惊愕地仰起视线。
「夏尔……?」
安不敢相信。她一直埋头工作,头脑多少有点迷糊,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影?夏尔·斐恩·夏尔拿着剑,站在安旁边,剑尖指向亚路邦,剑刃映着火光闪闪发亮。
亚路邦也抬起了头,蹙起眉。
「你是……跟这个职人一起来的妖精?听说你也是马克里的妖精,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她走。」
「这个职人不能走,她必须留在这里,直到完成我想要的东西。」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把你的首级交给道宁格伯爵,他一定很高兴。」
安张大嘴巴,呆呆地说:「夏尔……真的是夏尔吗?」
夏尔瞥了安一眼,毫不留情地说:「受不了你的白痴样。」
说话的确跟真的夏尔一样毒。然而,安听到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话,眼眶就热了起来。
「夏尔?你怎么来了?夏尔……」
安双手捂住嘴巴,喃喃说着,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米斯里露把乔纳斯的事都告诉我了。」
「米斯里露真的告诉你了……夏尔,对不起,我那时候……」
歉意和喜悦,在心中蔓延。
「不用道歉,快走,这里很危险。道宁格伯爵的士兵整顿完毕后,就会破门而入。我们要在那之前离开城堡。」
「咦……可是,我的砂糖果子……」
安猛然想起自己不能离开。
亚路邦缓缓站起来,手上握着出鞘的剑。
「那个职人不能走,要继续工作。」
「我要带她走,想打架的话,尽管过来。」
夏尔也握着剑,眼睛像磨得发亮的黑曜石,绽放犀利的光芒。
「等等!」
安扑向夏尔的背部。
「等等,夏尔!公爵大人也请稍等,我会继续工作,所以请你们把剑收起来。」
夏尔惊讶地回头看安。
「你疯了吗?」
「我没疯。」安仰望着夏尔说:「我想完成这份工作,我想做这个妖精的砂糖果子。」
「你在说什么?」
「我接下了工作。我说我做得到,接下了工作!我想做,我认为我做得到,所以请让我做,拜托你。」
听到这句话,连亚路邦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安想继续工作。手感告诉她,作品就快完成了。她不能抛下工作逃出去,这是她自己的工作。
「求求你,让我继续工作!」
「这座城堡已经被士兵包围,他们攻进来,就会爆发战争。」
「我知道。」
「很危险。」
「我也知道很危险,可是我不能中途抛下工作。求求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这是我的骄傲。」
「……受不了你……」
夏尔收回身上的杀气,卸下防备,手上的剑变成光粒子散去。
他长叹一声说:「做吧,不过我也要留在这里。」
安战战兢兢地询问亚路邦:「他可以待在这里吗?您答应他,他就会同意,我就可以继续工作。」
「好吧……」
亚路邦答应后,又握着剑坐回椅子上。
夏尔移到墙边,看着安工作。
安又开始工作,还是不敢相信夏尔就待在这里。
——他回来了。误会解开了。他来接我了。他原谅我了。
安的心中洋溢着喜悦。
每做一个重点,安都会向亚路邦确认克莉丝汀娜的模样。
手的表情、手指的粗细、微笑的方式、脖子的倾斜方式等等,安都非常用心询问。在颜色方面尤其费心。她不断微调色粉的深浅浓淡,希望能如实表现出妖精特有的淡蓝色。
随着妖精的外型越来越明确,亚路邦的表情也跟着改变。不带感情的绿色眼眸,泛起追求者的热情。
「很像。」五官清楚呈现后,亚路邦说:「很像,可是……眸子不对,不是这种混浊的白色。」
「应该是什么颜色?」
「银色,像反射光线般,透明的银色。」
「银色吗?」
安陷入深思。
——用一般方法是做不出银色。还要有透明感,该怎么做?
夏尔冷冷看着亚路邦充满热情的样子。
「有那样的眸子,她就是……克莉丝汀娜了。」
听到这样的低喃,夏尔噗嗤笑出来,是嘲笑。
亚路邦听出他嘲笑的意味,瞪着他说:「你笑什么?」
「那是砂糖果子。」
「是克莉丝汀娜。」
「明明就是她做出来的砂糖果子,你干嘛叫她做那种东西?」
亚路邦浮现自嘲般的笑容。
「妖精是能源在生物的注视下凝结而诞生的。」
「所以呢?」
「所以我想要这个形体。」
「咦……?」
「什么意思?」
「我要的是克莉丝汀娜的『形』,还有可以延长妖精寿命的银砂糖做成的砂糖果子。妖精是从物体诞生,那么,我一直盯着这个物体,不就会有什么从这里诞生吗?你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吗?职人。」
——会从用银砂糖做的克莉丝汀娜的形体,生出什么吗?
安不知道亚路邦在想什么,疑惑地歪头思索。没多久,惊愕地问:「您总不会认为……克莉丝汀娜小姐会从这里诞生出来吧?」
这是不可能的事。
克莉丝汀娜是从波浪的能源诞生的。纵使从砂糖果子生出了什么,会是克莉丝汀娜本身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几近于零。
「你看过妖精消失的瞬间吗?会变成光粒子,在空中烟消云散。形成她形体的东西,在空中融化消失了。既然这样,只要把在空中融化消失的东西再做成形体就行了。有美丽的『形』的砂糖果子,可以延长妖精的寿命。砂糖叶子的形状越臻完美,越能延长妖精的寿命。可见『形』里面有某种能源,妖精的生命跟那个『形』有关系。『形』很重要,我需要『形』。」
亚路邦说得热血沸腾的这番话,是执迷、没有根据的希望。
然而,安没办法否定他。纵然是没有根据的希望,把真相告诉攀住这个希望的人,还是很残酷的事。
夏尔却不这么想。
「不可能。」他毫不留情地说:「消失的东西,不可能再复原。不管怎么哭泣、怎么祈求,都不会再回来。你盯着那东西看,也只会诞生来历不明的畸形妖精。」
「不准再说下去!」
激动的亚路邦拿着剑站起来。夏尔还是倚着墙,动也不动,带着轻蔑对他放话说:「不管我说不说,那都是事实。」
「不要说了,夏尔!」
安拉住夏尔的手臂。
「不要说那种话!」
安不忍心看夏尔用冷酷的现实,把亚路邦逼入绝境。
这时候,城堡震动起来。
就在三人倒抽一口气时,戴尔打开门冲进来了。
「门被炸药炸开了,士兵要进来了。」
「来不及了吗?」亚路邦喃喃低语:「我曾想,这天什么时候到来都无所谓……没想到会在我一度放弃的东西就快完成的时候……」
——我想把他想要的妖精献给他。
亚路邦第一次说出了感性、脆弱的话。所以,想为他做砂糖果子的心情,在安体内更加澎湃汹涌。他想要的东西就快完成了。
就在焦虑涌现的瞬间,灵光乍现。
「啊……」
安猛然甩开夏尔的手,拿起装着银砂糖的石器。
闪过脑海的是银色的做法。
「公爵!是眸子吧?把眸子做出来,就完美了吧?我要做了,您看着。」
安边确认,边寻找最近的锅子。夏尔急忙拉住她的手说: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做?」
「快做完了,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做到士兵进来为止。」
「你没必要配合这个男人的妄想!」
「我不是配合!这是我的工作!既然接了,就要做完。我不漂亮,头脑也不好,又没有钱,只有这份工作,我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人。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不能半途而废。」
听完安的话,夏尔惊讶地看着安,沉默一阵后问安:「这是你的心愿?」
「嗯。」
「你好白痴。」
「我承认,可是我想做完。」
「既然是你的心愿,就这么做吧。」夏尔轻抚安的脸颊。「我会尽可能阻挡士兵,你就做到你满意为止。」
夏尔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