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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栈敷童子之诞 / 作者:佐佐木祯子 第五章

我曾坠落在世界的底部。

这座城市有许多流浪儿童,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为何沦落至此并不重要,当我发现时,人已经在那里了。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存在的,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过往,人数已经减少许多。

听说教我擦鞋秘诀的大叔,以前也是其中一员。

「你这样的孩子以前有一大群,我也是。成长的过程就是四处打人与被打。如果头脑不够好、力量不够强,可是会出人命的。学校?去了又如何?」

大叔的指甲总是因为沾到鞋油而黑黑的,双眼和双手也都发黄。

「他们才不知道呢!那些去上学的家伙,一辈子都不会了解你的。义务教育?谁管它啊!就算去上学,脑袋里能装得了什么?」

大叔家的窗前放着几瓶甲醇,他偶尔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嗓音,手、脸和皮肤都泛黄。

经理有一次跟我说,大叔的年纪其实没有那么老。

「他还很年轻。」

经理当时的语气非常冷淡,让我有些害怕。

难道年轻是不可以的吗?

不过,不管怎么看大叔都像个老人,粗糙的皮肤、很深的黑眼圈,加上泛黄的白眼球,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老虎的眼睛。

老虎大叔。

大叔日复一日在乌漆抹黑的房间里负责煮饭。

啊~那位大叔去哪里了呢?

最近都没看到他。

记得他曾是经理的朋友。

失踪的朋友好像附身在经理身上,经理这阵子也愈来愈像老虎,每天怒气冲冲。

大家都是老虎,我是老虎的伙伴。

如果不成为老虎会被吃掉。不成为伙伴的话,像我这种人一定会是老虎的猎物。

我最近也没有和经理或是客人以外的大人见过面。

有时会与跟自己年龄相仿的流浪儿童见面。他们生活在街头,或是在熟识的人家里辗转来去。

偶尔会有女孩代替人偶穿着和服被派到别间电影院去。女孩们都长得很相似,经理会付钱给这些女孩。

流浪儿童常常来找经理,让我有些害怕。如果有谁取代我住进这间电影院,导致我被抛弃的话怎么办?可以取代我的人很多。我虽然笨得恰到好处,但笨蛋终究是笨蛋。

所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情,我都很努力。我对打扫这件事绝不懈怠,不仅拿拖把用力拖地,还用清洁剂、抹布、水桶和拖把将馆内地毯上的脏污清除得很干净。此外,我用布铺在天鹅绒座椅上咚咚敲打,好去除上面的黑色污渍。

为什么观众席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脏掉?

经理会生气,他会把我赶走,他会说沾到这么多污渍要怎么处理?我必须要快速清理得一干二净,让他无法察觉。我怎么样也睡不着,要在大家没有发现之前清干净。没有清……干净……的话……

就是世界末日。

「化成鬼也好、附身妖怪也好,我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

从以前到现在,我害怕的一直都是人。

天城妙子用指尖轻轻搔搔耳朵旁。

「我们家的电影院没有附身妖怪,就算有也不是使坏的那一种。不过,如果你是写这类报导的人,应该很了解求神拜佛或是驱魔这档事吧?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我想请人帮忙看看我家的人偶。虽然我觉得人偶没被附身,但最近感觉不太顺啊。一直很健康的天城社长,不是突然因为心脏病发就走了吗?之后因为继承遗产的问题吵成一团。如果驱魔可以让自己比较安心,我想是不错的方法。」

明明心里半点也不这么想,却问记者:「到底要不要驱魔呢?记者先生你怎么想?」

天城妙子是个胖女人,体型和神经都很粗壮。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精明,但个性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说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所以才能让舞者们团结在一起。身处动荡的时代流落到「天城座」的女人们,非常依赖这个不与她们为敌,反而在重要时刻处变不惊地支持着她们的母性光辉。正因为同样身为女性,可以通过拥抱彼此身上丰厚的脂肪来疗愈内心的伤痛,尽情哭泣。这样的情况也曾经发生过。

这是妙子从经验当中学到的。

即使是丈夫的情妇也没关系,对自己有利的对象就必须拉拢,不需要的则用笑容谨慎除掉。

妙子和鸟口这位记者认识的契机,并非出于什么好事。

一开始是鸟口主动联系,希望能针对电影院里出现的女演员鬼魂和她们的小孩、八个小孩与八间电影院、天城社长死后的财产分配和遗嘱为题,进行采访。平常妙子会直接把记者赶走,鸟口却用讨喜的态度,巧妙地避开问题,而且紧抓着妙子不放。

这样说来,妙子会对鸟口敞开心胸谈论自己的事,部分原因便是与对方的性格有关。但不只是因为如此。

人活着总有这样的时期:独自承受太多让身心俱疲,想找个与自己关系很远的人,向他倾诉也许称不上是抱怨的话。

与那群利害相关的人往来让人心力交瘁,找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他说「我没做错任何事」,说完再永远藏在心里——就是这么一回事。

刚好是这样的时期,容易开口的瞬间。

鸟口说他曾经帮过妙子的儿子悠纪夫的忙。说实话,悠纪夫对妙子而言是个「谜」。即使他是自己的小孩,但谜就是谜。在妙子需要人支持的时期,悠纪夫却从妙子身边逃离,对于这样徬徨失措的儿子,妙子虽然认为他是个「谜」,却不讨厌。或许因为妙子是女性、悠纪夫是男性,因此母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两个陌生人。若是追根究柢,不禁有了这样的感受。

不过,正因为有感情才会有怨言。

为什么——积压在妙子内心的是感到可耻的心情。

包括这些愤恨在内,如果只能对记者倾诉,就算是抱怨也要说些对自己没有坏处的内容——这点盘算妙子当然是有的。她的头脑里可是住了一个只想赚钱的「商人」。

鸟口回答:「您说驱魔师吗?我有认识的阴阳师,但要介绍可能有些……」语尾刻意含糊带过。

「有些……?」

「嗯……怎么说呢?那人有些难搞。」

「那你就介绍给我啊。像这种不太好介绍给别人、有什么隐情或是难搞的人,我反倒更加感谢呢。」

对着瞬间露出困扰表情的鸟口,妙子很快地笑着继续说。

「拜托你了,承蒙你的恩惠。」

对妙子而言,恩惠是要强行推销的。先从对方身上夺走,再把感谢之言强加在对方身上,以此请对方帮忙自己。

「欸嘿。」

鸟口以说不上是回答的声音回应。

「啊……你是来采访的吧?采访……虽说大家喜欢听八卦,但我长得不好看也不华丽,写成报导的话,应该是幽灵故事比较受欢迎?或是写凶狠的老婆大闹一场,把财产占为己有之类的,读者说不定会很有兴趣呢。」

妙子笑着说完,鸟口又回了句「欸嘿」。

「如果可以让你写出,这里能看到幽灵而招徕客人这种精采的报导,我一定都告诉你,但是幽灵根本没出现啊。我丈夫偷偷跟女演员见面也是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的女演员还活得好好的。再说,婴灵作祟什么的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风流种,但是很爱小孩。如果情妇怀孕,肯定会很高兴地让女人生下来呢。」

丧服包覆着壮硕身躯的妙子脸上浮现笑容。她深深奉行其貌不扬的女人,起码要讨人喜欢的准则。

「大家常误会的一点是,我丈夫不是只爱女人的风流男人,而是喜欢与人亲近,正好与讨厌人群的个性相反。他同样喜欢男人。」

妙子的夫妇生活中,因为情爱纠葛产生的嫉妒、争吵,都像夏天的冰块般融化消失。新婚时虽然也曾焦躁、愤怒,但经过三年的时间,她对嫉妒这件事已感到厌烦。妙子很擅长将麻烦事遗忘。

不只是嫉妒,很多事情如果不忘记会活不下去,只保留美好的回忆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容易。和生性乐观的人不同,她甚至可以将过去不好的心情,改变成自己想要的记忆,并且对其深信不疑。

说妙子神经很粗,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自己能解决的话,我是不在意。我们不是都说,男人只要可靠上进就好吗?而且,我们的工作是娱乐业,是不能对商品出手的,所以外遇对象都不能进门。或许其中也有动真感情的对象……但是,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的还是只有我。」

为这样的男人奉献一生,觉得幸福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吧。

没有学识、没有外貌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妙子,嫁给天城后支撑着丈夫,两人一起打拼,也因此过着开心的生活,无论内外都奉献给丈夫,并没有遭受折磨。而且,天城育夫清楚知道女人是推动他们的齿轮,这对妙子来说是件愉快的事。

让公司运转的齿轮、让家庭牢固的齿轮,不是推崇女人的母性,也不认为女人地位比男人低就可以随意践踏,而是将女人视为推动所有事情的齿轮——妙子认为这是天城育夫的才能。所以,天城能整顿脱衣舞剧场、发展电影院并成立演艺事务所。但不知为何,他遇不到优秀的男性部属,以前,其中一间剧场倒闭了。那间剧场如果还在,加上现在景气慢慢复苏,营收一定很好。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无论男女对天城育夫来说都是齿轮,连天城育夫自己也是齿轮。在此前提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他丝毫不感情用事,生锈的齿轮就直接换掉。

天城育夫虽然是像小孩一样没有耐心的男人,妙子偶尔却觉得他这种地方莫名可爱,也很有趣。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那个人的周围总有许多漂亮的女人。虽然现在年纪大又有点秃头,年轻时可是个不错的男人呢。不是有那种很有味道而令女人难以抗拒的男人吗?他的风度和气质都很好,黑道大哥们也对他疼爱有加。可能是年长男性喜欢的类型吧?虽然对年轻男性没什么吸引力。像这样什么也不缺的男人,为什么会看上我这样不起眼的女人呢?他说『因为美女不都长得一样吗』。呵呵,我的确是在炫耀我们的感情好。」

点燃的烟管内塞满烟草,虽然育夫生前曾要妙子不要抽烟,那样看起来像娼妓、老鸨,但随着妙子的工作量增加,烟草的分量也随之增加,结果一直没能戒掉。

妙子心想,就原谅她这一点点的任性吧。

最初会接触烟草,是因为那有育夫的味道。等待丈夫回家的时间,想着育夫就拿起手边的烟草点燃,看着袅袅白烟,一边思念育夫一边抽着。很苦、很呛,明明很不喜欢,不知不觉却开始享受烟进入肺部的感觉。

等待育夫的每个夜晚,几乎都在烟草化成灰的时间里度过。

鸟口「啊~」地回应一声。

「栈敷童子的人偶是丈夫为了蒙骗我,用心想出来的无稽之谈。他会和爱人及私生子约在电影院,交付每个月的生活费。结果被我儿子看到,当下便编了一个谎,后来为了圆谎才刻意做出人偶说是吉祥物,在电影院和小剧场的座位各放了一个。让不买票的人偶占位,真是愚蠢呢。听说最近好像又开始流行,真是……」

妙子在火盆边缘敲了敲烟管,让烟灰掉落。

「这个题材对八卦杂志来说也许一点都不有趣,大概是针对我而来的吧?现在为了谁继承多少遗产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个大声嚷嚷金额跟他想的不一样,要求应该得到更多,真是厚脸皮。我说这人既然自认是天城育夫的儿子,就不该抢人家的成果,应该自己打拼、把事业做大。他还气冲冲地说,电影院应该全部交给他、女人哪懂得怎么经营,结果被律师制止了。」

这些事情,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知道。

「安川大吵说,我们的继承人不适合做生意,应该乖乖把事业交给他,根本是不满意财产分配故意找碴。咦?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很讨厌那个人偶。那个人偶长得跟之前我丈夫找来的舞者很像。虽然制作的时候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成品却一模一样。虽然我很幼稚,但现在还把那个人偶和做为吉祥物的栈敷童子这个老话题搬出来,真是卑鄙。」

美女都长得很像啊。

虽说美女看三天就腻了,但其实不然。真正美丽的人、事、物,永远都看不腻。只是,活在世上就有衰老的一天。

「美女只要梳妆打扮后都很像人偶。我丈夫既然说那是吉祥物,我也不能说什么,但当时很多人在背后嘲笑我。我觉得很无奈,只能任由他们笑。从以前就待在我们家而知情的员工,看到人偶开始流行,回想起过去应该又在笑吧。」

但妙子有件事相当自傲。

自己与育夫之间的牵绊,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人。

「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笑我,我和那个人之间都有着紧密的牵绊。家里有两人共同养育的重要宝贝。只要有那个,那个人不管去哪里都会回来。」

「您有一个儿子吧?」

鸟口接话。

妙子又搔了搔耳朵边。搭配和服绑起来的头发扎得太紧,发根有些发痒。

「是,我丈夫虽然有八个小孩,但别的女人跟我不一样。」

鸟口露出暧昧的表情听着。

「不知道我这些话会被写成什么样的报导?如果是『浅草摇滚座』那样的电影院,报导的版面应该会比较大吧。但像我们这种小间的呢?」

「您的事业不是做得很大吗?」

这个男人会把自己的话写成什么样子呢?这样无关紧要又非高潮迭起的无聊话题。

「我不知道附身妖怪是什么,但如果有东西被附身,安川才是被附身了。」

「您说被附身是指……?」

「这些话只在这里说——我丈夫在世时,让安川担任『星光剧场』的经理。但安川是个毫无能耐的男人,尤其是最近很乱来,导致员工受不了纷纷离职,甚至来请我帮他们的忙。我们可不是为了要让电影院倒闭才交给他的,如果他可以扩展经营规模,我还能忍受;但如果就这样结束,天城育夫也死不瞑目。」

铿,妙子好像打拍子般敲敲烟管,声音很悦耳。

「您是说,他本来就是容易发怒的人吗?」

「他以前比较明辨是非,但这几年好像会突然生气、突然大吼大叫。还有一点可能没什么关系……他似乎喜欢年纪小的女孩,会用钱买流浪女童……虽然这一点都不重要啦。不管他喜欢哪一种女性,只要不造成我的困扰就好。」

这应该不会被写上去吧?请别写喔。

毕竟,这根本是怎样都无所谓的琐碎小事。

「栈敷童子的人偶或许不只是针对我而来的恶作剧,也可能是那个男人对幼女怀有特殊情感。这样一想,若是那个执着的安川心怀类似诅咒的东西,那个东西便直接附在人偶身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么说,记者先生也比较好写报导吧?这是很符合八卦杂志调性的邪恶题材。更重要的是,偶尔有员工说看到栈敷童子的人偶会动;或是看电影的时候感觉人偶在动、衣摆掀开,总觉得很不舒服,所以请我拿走人偶。我心想,你跟我说也很奇怪啊,但直接跟安川抱怨的话,或许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反应吧。这种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就会觉得不舒服,也会开始对其他事情心生厌恶。部下如果对安川这个经理不信任,他的所有行动都无法受人信赖。人偶其实没有错,但是连人偶也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啊。」

如果实际请人来驱魔,员工会比较安心吧。

至少目前是如此。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如果不能先让员工们闭嘴,这种事很快会一传十、十传百,变成奇怪的谣言,电影院的营收因此下降的话就不好了。

人偶还是请人驱魔比较好——所以,可以请你介绍吗?

那位难搞的阴阳师。

「只是表面形式也好,我想表现出我有些担心的样子,向下面那些人——尤其是对这种事特别迷信的女人们——表示,我跟我儿子和你们站在同一边。」

「嗯。」

「请阴阳师看看。假如安川的生灵真的附在人偶上,因此形成诅咒的话——写成报导也没关系,但记得补充说诅咒已经驱除了。如果没有讲明诅咒已经驱除了、大家可以安心,我们会很困扰的。」

鸟口说这有些困难。

「明明是记者,却说要报导有困难吗?」

「不是的,是那位阴阳师并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对了,他是使用话语的人。」

「所有人都会使用话语啊,只有人偶不会讲话。我好像听过那位阴阳师的传言,说他板着一张脸,思绪非常清晰又聪明,连警察、侦探和财团都很买他的帐是吧?真想见他一面呢,请安排我跟他见见面吧。」

铿,妙子敲落烟管中的烟灰,悠悠吐出一口烟。

放下三味线的天城跟在榎木津身后。

木场与关口也无可奈何地追随其后。

京极堂则像是事情已经办完,说句「我回店里了」就转身离开。

京极堂恐怕真的只是想找榎木津,叫他「等等」才出门的吧。因为榎木津丝毫没有乖乖听命的特质,京极堂知道自己以外的人就算说跟他说「给我等等」,榎木津也绝不可能听进去。

「猴子加笋子加上木盒一起打倒恶鬼,笋子是狗、木盒是雉鸡。狗有点像,但雉鸡不太像。」

面对榎木津没神经的发言,木场沉着脸回:

「什么桃太郎啊。」

「是正义的伙伴。」

侦探擡头挺胸地说。

——榎木津无论何时都是正义的伙伴。

「别一直叫我『猴子、猴子』的好吗?」

含在嘴里的抗议声直接被忽视,虽然关口也没想过能被听见。

「猴子不叫猴子,那要叫什么?」

正义的伙伴充满朝气地回答后,像小孩子一样跑走了。

从天城家走路就能到「天城座」。

一般来说,闲杂人等要进入案件调查现场并不容易,但榎木津总是光明正大地突破封锁线闯进去。

榎木津曾解决过不少困难案件,警方对他并不陌生;而且,因为他拥有算是一眼就能吸引人的美貌,看过榎木津的人都确实记得他。榎木津会利用「看」到对方记忆的能力,在现场说些「我记得你,啊啊,嗯。那个粗眉的人……」,用这种方式回应。如果是比较好骗的警官,就会被榎木津的态度唬得一愣一愣。

而且,榎木津很擅长分辨哪位警官比较好骗。

「嗯,辛苦了,他是这次案件的重要关系人。」

「我是天城。」

天城低头行礼。

榎木津让天城跟在后面进入电影院,木场露出厌烦的表情。

但木场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跟在榎木津身后。

正播放古典乐的大厅空无一人。

榎木津环视四周,打开大厅通往馆内的大门。

亮晃晃的灯光映入眼帘,看起来像是连平常看电影时看不到的地方也被灯光照亮,一切显得很扁平,感觉很奇妙。

有几位男性严肃地看着地板,不知道是不是警方的人。榎木津完全无视两旁,直接穿越观众席。

地板上铺着暗色地毯,连跑带走的榎木津脚步轻盈,没有发出脚步声。

「榎木津老师!」

关口急忙跟在追上前的天城背后。

木场在途中转向一旁正在调查的男性。也许两人曾打过照面,直接便进入话题。

「尸体是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被发现。穿着洋装的女孩……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木场看向刚刚走过的地方,天城正像解说员般为关口说明。

「妹妹她……」

天城颤抖着。

「你……」

关口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木场则确认脚步后,往天城所指的座位移动,与另外一名男性弯腰看着椅子下方。

穿越观众席的榎木津打开反方向的大门。

外面是一条走廊,墙边放着长椅,一位女子抱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痛哭的女子。痛哭的那一位身材苗条而美丽,抱着她的则是身材壮硕、穿着丧服的年长妇人。身旁站着一位关注着两人的男子,表情沉痛。

年长妇人看见关口一行人后站起身来。

「你回来了,名侦探先生。」

她对榎木津说。

「我不知道悠纪夫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目前没有雇用侦探的想法。如果是来看电影的客人当然非常欢迎,但今明两天会休馆,而且休馆时间说不定会延长。」

「母亲。」

听到天城这样称呼,关口看了女性两眼。

天城说过自己和父母不像,但如此不像的母子也很少见。

天城妙子像是在保护哭泣的女性,站到她前方和榎木津对峙。

「如果你有话一定要说,我们到另一边去。经理,帮我送玲子小姐回去。她一个人独处会很难过的。」

天城妙子似乎是考虑到哽咽着的女性心情,如此吩咐,被称为经理的男人点头说「是」。妙子带关口一行人走在前头,但榎木津可不是会听别人指示的男人。

「我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看起来犯人不在这里,我很快就会离开。倒是妳该换音乐,古典乐太沉重,换成爵士乐或三味线都行,换开朗一点的音乐更好……啊啊,那个在哭的……那个女人是,嗯~尸体的母亲。」

榎木津半瞇着眼,可能是在看别人的记忆。

「榎兄,你的说法稍微……」

就算说的是事实,说法也很重要,可以说哭泣的女子是被害者的母亲吧?应该稍微考虑别人的心情比较好。关口听了榎木津的说法,有些不知所措。

「妳们是旧识吗?是旧识吧。半鬼半牛的妳,快把看到的事实一五一十说出来。那原本不是在这里的,隐瞒事实不是好事。」

对妙子说完这番话,榎木津低头看着哭泣的女性说:

「我会找出犯人严惩他,坏人会遭受天谴。」

接着,他对旁边惊慌的男性说:

「哎呀,又是小孩。那个孩子吗?」

他说完马上转身,毫无停顿。

「下一个。」

听到侦探的声音,关口只有反问的份。

「下一个?」

问的当下,榎木津已经快跑穿越过走廊,来到电影院外头。他只负责射出命令和声明的箭,对周围冒出的疑问一律不回应,迳自往前冲。榎木津就是这样的男人。

「关口,我要在这里先脱队。」

木场对着关口背后说。

「欸?大爷为什么?」

「我要查案,有些事情我想在这里问清楚。垃圾侦探一如往常,他说的话我不听懂,这样只是浪费我的时间。而且,我又不是雉鸡。」

「我也……」

不——关口是猴子。话说到一半,他便开始否定自己。

他不但经常被这样叫,也有长得像猴子的自觉,只要被叫猴子便会反射性地擡起头来,所以关口就是猴子。

「应该……不是……猴子……」

本来就很小的声音又更小,根本听不见。

木场丢下关口往前走,天城和榎木津则往不同方向前进。别无他法的关口只好默默跟在榎木津他们后面。

榎木津所说的「下一个」在新宿,那是关口不曾去过的电影院。

光是跟着脚步匆忙的榎木津就已疲累不堪的关口,吁吁喘着大气。

榎木津照例威风凛凛地走进馆内。面对制止的声音,一律以「我是侦探」回应。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这句话便能解释一切。

呆呆愣住的剪票妇人,在榎木津通过剪票口后才回过神来。

「这样我们很困扰,小老板你带这么多人,请买票。」

妇人跟上天城,抓住他的手。

「是,那就买三张。」

乖乖从钱包掏钱的天城也真是的。

「嗯。又出现新的小孩,把那个小孩交出来。」

榎木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在意对方。

「哪一个小孩?」

好像抢钱一样把钱收过来的妇人反问。

「那后面有房间吧?啊,原来如此,就是那里。我们走。」

榎木津看着呆愣的妇人斜上方,像是理解些什么似地迈开脚步。仔细一看,剪票口后面有一扇门,门后应该有一个房间。

「请等等!小老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妇人大声叫嚷,非常激动地上前想要阻止榎木津。

这时,榎木津要进入的门后走出一名男子。

「在吵什么?」

男子既然能和高挑的榎木津对视,表示他也很高。

一看到男子,天城的表情变得畏惧。

「天城先生,你来此有什么事吗?现在应该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吧?」

「是的,安川先生,这是……」

天城的话听起来不像辩解,挤出来的字也像在找借口。关口看着天城,心情像是看着自己。

这名叫做安川的男子,眼神凶恶但容貌端整,有着直挺的鼻梁和冷酷的薄唇。高亢的嗓音和充满怒气的神情虽然可怕,但对于看惯京极堂的关口而言,安川根本「远远不及」。至于是怎么样的「远远不及」,关口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我们也接到联系说一号馆出事了,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还是说,你终于看清自己的极限,想请我去一号馆帮忙处理?我跟你去当然无所谓,但到时候,我要叫那个魔鬼老太婆给我离开。」

安川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容,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天城从安川身上移开视线,像丧家之犬垂着头。

不过榎木津不管面对何人依旧是榎木津。

「啊!」

榎木津大叫一声后,直直盯着安川说:

「你喜欢小孩啊?我也是,小孩很好。」

一如往常,他只要开始「看」,口中便迸出话来,旁观者只觉得莫名其妙。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榎木津就是个怪人。

「原来你喜欢给小孩钱,也喜欢收集流浪儿童啊?还喜欢人偶,真下流。」

「下、下流?」

安川两眼发直,全身僵硬。

「下流的不是人偶,是你。不,与其说下流,应该是令人发指。我讨厌你。」

「什……」

「不过那都不是重点。应该在房间衣橱里吧?我也搞不清楚。虽然我喜欢小孩,但这么多小孩的话很难分辨。那是男生,那是女生。啊,这个小孩吗?嗯~」

榎木津推着安川试图进入房间。

「你要干什么!」

这时安川总算回过神来。

「看了不知道吗?我是侦探。」

在一问一答的两人身后,关口与天城只觉得惊慌。关口没出息地心想,如果木场在场,至少还能斥喝一句。

「是的,那个……榎木津老师是一位名侦探。」

关口躲在天城背后,被关口推上前的天城补了一句,似乎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安川。

「名侦探?」

声音并非来自安川,而是从他后方传来。

小孩的脸突然出现在安川身后。

「男孩!」

榎木津的嗓音提高八度,气势也提升不少。他巧妙闪过安川抓来的手,走进房间。

「是你!就是你!虽然脸有点脏。」

清晰明亮的嗓音回荡在室内,关口不知所措地站着不动。安川恰巧站在门边,不知是不是因为怒气冲天,双手和嘴唇都微微颤抖。背对大家的榎木津已经走过半个房间。

「喂!谁说可以进去!」

安川朝榎木津的背后冲过去,但是榎木津就像背上长了眼睛,躲开安川阻挠的手往旁边移动。

「你、你这个……」

分不清是骂人还是一时语塞所发出的怪声,安川再次想扑向榎木津,但榎木津又头也不回地成功躲开安川的手。榎木津仿佛是个默剧演员,配合安川的动作弯腰、移动、往前。安川的手每每扑空,徒然在空中挥舞。

表面上像是机关算尽的动作,但一定都是巧合吧。榎木津如果认真起来可不只会闪躲,而会还手击倒对方。榎木津不知为何打起架来也异常厉害。

榎木津如此神情自若的模样和绝妙的节奏感,让两人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

剪票口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妇人的笑,本来愣在原地的少年也绽放笑容。

天城的脸颊由于抽动而扭曲,可能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正经。

安川的脸庞泛红,不只是嘴唇和双手,甚至浑身发抖。

「榎兄……」

关口低语。

只有关口——笑不出来,反而感到难过。

在感受到安川的怒气的同时,他的模样看来也十分滑稽——关口想笑却笑不出来,反而感到一股莫名的沉痛。认真做事却做不好的人,以及不需还手的泰然自若、面对任何困境都能脱身的神——两者间的落差。明明不是在取悦别人却换来笑声,令关口感到心痛。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促使关口走到房里伸出手。

他伸手不是为了榎木津,而是为了安川。

「榎兄,太过分了。」

「猴子,我什么也没做啊!」

「嗯。」

所以才过分。

渗透到关口心中的悲伤痛苦,侦探一定都知道。不知道还好,侦探却知道一切。知道、看到,再将其践踏在脚下。

「……你在笑什么,啊?」

安川不是对榎木津也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着关口大吼。

因为关口在这当中看起来最好欺负吧。

「我、我没有笑。」

「吵死了!」

「吵的是你!猴子和我都没有笑。又没有开心的事,谁笑得出来?」

榎木津回答,转身凝视着少年的头部附近,眼睛半睁半闭,脸庞有些无力。

「你,人偶和人类不一样。人是人,人偶是人偶。是你搬的吧?」

听榎木津这么一说,少年惊讶地睁大双眼。

「手伸出来。」

榎木津把少年的手抓过来卷起袖子。

「嗯~别再做了。你非常黑,再这样下去会死。」

榎木津说完便从少年身旁离开,快步走向衣橱,打开对开式的衣橱门板。

「啊!」

衣橱里被公开——关口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

两扇门板都被打开的衣橱深处,并排坐着两个小孩。

双脚往前伸,头和背靠着后方无力地坐着,无神的眼眸经光线反射闪耀着,仿佛暗夜中的猛兽直盯着关口。

雪白的赤脚,圆圆的脚踝。和服衣角卷起,红色衬衣非常鲜艳。

——小孩子的尸体。

——被封锁在黑暗中,狠狠瞪着大人的女童。

紧闭的红唇什么都不能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把衣橱门板打开的人,上扬的嘴角微微笑着。

像是在邀请。

双脚粗鲁地张开。

关口说不出话来。

接着——

「这是人偶。」

榎木津像是打破诅咒一般断言。

「这是叫做栈敷童子的人偶吧。」

——人偶?

听他这么一说,关口终于明白事情的全貌。因为被固定而毫无动作的双眸,根本没有生命力;完全敞开的坐姿,也是因为没有生命。这是装扮过、美丽的小孩人偶。

「不是妖怪是人偶,而且也不是尸体,太好了。」

太好了——这么有人情味的说法让人感觉不对劲。如果说这不是榎木津的风格虽有些奇怪,但依榎木津的个性,并不会对他人的情感或他人生死这么执着。因为他是自称独一无二真神的男人。

「人偶的头发乱了、手脚断了都不需要在意。即使换成是人,你没有折断对方的手脚就不是你的错,所以不需要放在心上。」

榎木津是在对谁说话?

关口慢慢把脸往旁边转动,发现榎木津说话的对象是少年。

「为什么要搬?」

「那是……」

少年不时瞥向安川。

关口对于这番对话感到一头雾水,少年与榎木津之间却沟通无碍,而且,可能连安川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小老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我继承电影院,你这么不高兴吗?这样是在干扰我做生意。在同一家公司还因为家务事吵成这样真是莫名奇妙,我要叫警察来了!」

怒气再度爆发。

人会突然愤怒激动有几种理由,好比说被碰触到不想被碰触的地方时。关口眼里的安川就属于这一种人。他从学生时代认识榎木津到现在,偶尔会遇到这种状况。因为榎木津能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会戳到人心里柔软的地方。

一旁的天城,则因为安川的怒吼而显得狼狈不堪。

「吵死了!同样的问题你要问几遍?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侦探。你再这么过分,我就不客气啰。你把这些人偶的和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还常常抚摸它们!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这是你的自由!随你便!」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人偶。

「如果你这么爱护它们,不如一起生活就好,却把照顾人偶的责任推给这孩子,不合你心意就打人。这也太奇怪了吧!下次你再出手打人,我就打你!听到没?小心点!」

他边说边把人偶压在安川胸前。

「抱着它回家去吧,你要怎么沉沦是你家的事。别啰唆,给我拿着!听到没?不拿的话我直接摔下去!」

气势就是不一样。

咄咄逼人的声调,眼神也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榎木津是真的会把人偶摔坏。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光说不练,另一种人则说到做到。至于榎木津这种人,甚至可能没说完就先做,身上充满不顾一切的自由气息,散发出凡人无法理解的独特能量。

被惊人气势压倒的安川接过人偶,榎木津目中无人地转过身说:

「下一个。」

「下一个……榎兄下一个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下一个去书店。就是因为书店不把一开始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才搞得这么麻烦,而且还叫我『等等』。虽然每个人都说我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把事情搞砸,但身为侦探的我只会解决事情。让事情有所进展的永远是我!然后事态停摆时,都是因为书店每次都要等一切到齐才行动!真是的!」

榎木津心情很差。

「一群笨蛋!」

见榎木津离去,关口和天城也追在他身后离开。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

榎木津板着一张冰块般的面孔。

京极堂则是平常的阎王脸。

天城与关口畏畏缩缩地交互看着榎木津与京极堂。

「我从一开始就说,这是适合警察的工作。」

在榎木津大步闯进来的瞬间,京极堂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这么说。

「榻榻米男好像都不知道啊!」

盘腿坐下的榎木津大声说。

「我没有说适合木场大爷,而是通过另一个管道告知。是厚生省的毒品取缔员,应该是他去联系警察的。而且,我一开始也说让榎兄处理的话会很麻烦,叫你别管。」

「干嘛拐这么多弯?黑道也好、艺人也好、流浪儿童也好,坏人当场抓住就好了。每次我不处理的话,事情就停摆。书店你什么时候要驱魔?你要驱魔吧?我是不知道你要趋的是什么魔啦!」

「我不会驱魔,根本没有被附身不是吗?榎兄你到底还想搅和什么?小关,想办法阻止他啊。」

京极堂露出厌烦的神情。

「我……不擅长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关口显得困惑,讶异得往后退。

「话说回来,榎兄是在哪里看到尸体?榎兄的话每次都很唐突,所以我也还无法掌握事情的全貌。你见过天城妙子了吗?」

「见到了。」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那我知道的只有事件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只有天城妙子知道。而且,那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不需要侦探和驱魔师。」

「别啰唆,不要让我一直重复说一样的事。你既然拜托我『等等』,应该有合理的理由吧?」

「我可曾用不合理的理由拜托过榎兄?」

「没有!」

榎木津莫名回答得趾高气昂。

「所以我才等了,现在只等你说的时机到来。快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无论如何我就是正义!我不给他们天谴,事情是不会结束的。时机一到,我会好好让他们尝尝苦头,那时书店也要来。」

「……我不想去啊。」

低声回了一句之后,京极堂的视线看向关口。

那是希望关口说点什么的眼神。他到底是期待关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榎兄只有在自己想做的时候才会动手……天谴什么的……」

关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榎木津瞪向他。

被震慑住的关口倒抽一口气。

反正榎木津是神。所谓的神,恐怕是只有在自己心血来潮时,看到刚好进入视线范围内的坏人,才展现正义给予惩戒吧。

「那笋子你委托书店,需要引荐信的话我可以写一堆,名侦探、正义的化身榎木津礼二郎的介绍。书店,给我纸笔。」

「不要,你要浪费几张纸?我才不会给你,而且榎兄的引荐信根本只是在画猫。」

「你别吵,京极堂。如果你不驱魔就让魔附着吧。让什么童子不童子的恶心东西附在笋子身上,这样就结束了!我来把它抓住!」

榎木津擡起下巴,态度傲慢地命令京极堂。

「咦?附在我身上?请等一下,我……」

看到困窘的天城,关口也一样不知所措,不发一语地交互看着京极堂与榎木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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