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啊……」
我感受到胃部附近传来剧烈的疼痛,是胃还是心脏附近?居然无法分辨胃和心脏的位置,我这是怎么了——在睁开眼之前我意识模糊地思考着这些,突然脑中浮现那个让我吃尽苦头的男人脸孔。
前野,这股痛楚来自他突如其来的拳头,后颈的疼痛也是因为他的手刀攻击。
我在化学准备室被他殴打而失去意识。那之后呢?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又是哪里?无数个疑问瞬间排山倒海而来,让我完全清醒,我张开双眼想起身。但是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还发现想撑着地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发现得也太晚了——我被迫面临这种束手无策的状况。
这里到底是哪里?不是化学准备室,虽然眼睛尚未习惯黑暗,但这里看起来似乎是一间仓库。
「呜……」
当我扭动身体想尽办法要起来的时候,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谁、是谁在那里?」
我对着黑暗发出疑问。
「呜呜……」
这次传来很清晰的虚弱呻吟声,莫非?我对着那个听起来不像男人的声音来源,试着发出呼唤。
「请问是园池丽子小姐吗?」
「呜。」
比方才高亢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看来是口里被塞了布团,所以说不出话。
「你还好吗?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的生命安全到底有没有受到保护?虽然在嘴里咬着布被带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的时候,就已经算不上是「有被保护」了,但希望她没有被暴力相向、没有受伤。如此恳切祈祷着的我耳边再次传来「呜……」一声的虚弱呻吟。听起来像是哽咽的声音,我内心也跟着纠结起来。她一定很害怕吧,一定很痛苦吧。
「已经没事了,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想为她打气、我想帮她消除不安。我把心中的祈求说出口,但在此同时,我也很清楚,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话。
现在我该做的不是这种只是嘴上说说的安慰话语。我集中视线在黑暗中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
眼睛终于习惯黑暗后,依稀看见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有一位疑似女性的身影倒卧在地。
女性的背后不就是水塔吗?印象中似乎曾经看过这里,我试着起身却只能跪着慢慢靠近她。
幸亏双脚没有遭到捆绑,我才能不费力气地到她身旁。
「你还好吗?我是关口,曾经和榎木津学长一起与你碰过面……」
换作是平常的我,不可能如此积极地对女性搭话,但是当我一靠近,因为双眼已经习惯黑暗,看到眼前的丽子后,实在无法不开口。
她的双手也被捆绑在背后,嘴里咬着布团倒在地上。全身上下散发出无比害怕的情绪,想到她被绑至今超过两天,精神和心理状态应该已经支离破碎了。
这时却看到我突然闯进来,恐惧感铁定直在线升。理解状况的我拚命地不断向她述说,自己不但想救她,而且有相同的想法不只我一人。
「我们在道玄坂的『白十字』见过面对吧?榎木津学长很担心你,因为学长本人遭受停学处分无法行动,所以才请我们帮忙寻找你的下落。经过我们四下调查,发现你的恋人是教化学的前野老师,应该没错吧?你在伊东屋送了一枝钢笔给前野老师对吧?所以我直接去找前野老师谈判,质问他是否和你的失踪有关。结果被他打了一顿,然后……」
我正想说我也是被绑到这里来的,但又觉得这样说说不定会让她更绝望,最后决定就此打住。
「呜呜……」
丽子似乎想说些什么。
「等我一下,也许我能帮你把绳子解开。」
如果能绕到她身后,应该就能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应该在一高当中。只要我们互相解开彼此的束缚重获自由、逃离这里大声呼救引人注意,就能保障她的安全。
现在首要之务就是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当我双膝跪地准备靠近时,门突然被喀嚓一声打开,细微的光线同时映入眼帘。
「怎么,已经醒了啊?」
前野点着打火机走了进来。
「啊……」
因为微弱的光线,让我依稀可以看清房间的全貌。
「钟楼的水塔室……?」
刚入学的时候,所有一年级生曾经来这里集合举行试胆大会。每个人必须爬到屋顶摸到窗户再下来。因为是强制参加,所以我也被迫参加挑战。我不怎么怕幽灵、妖怪,一直认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所以试胆大会时也不特别觉得有多恐怖,只是在黑暗中经过长长的阶梯走到屋顶,耗费体力非常辛苦。
当时,我曾经走进这个水塔室,钟楼内的所有水源都来自这座水塔。
后来,试胆大会不知为何被老师们发现,全体新生都被狠狠骂了一顿。钟楼从此禁止学生出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难怪……」
听说钟楼的钥匙是由某位老师保管,「某位」不就是前野吗?
前野知道不会有人来这里,所以才把丽子关在钟楼的水塔室。
前野似乎发现了我的心思,用打火机的火光对着我走近。
「真是,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听到他丢下这一句,我不自觉地低声说道:
「老师,果然是你……」
「……你刚刚说是榎木津请你帮忙的对吧?」
「……」
我方才跟丽子解释的内容好像都被门外的前野听到。我倒抽一口气想着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前野恶狠狠地盯着我继续说道:
「你告诉榎木津了吧?所以那家伙才把我叫过去,说什么话只愿意对我说。为什么那家伙当时什么也没问?是因为没有证据吗?还是因为当时猪俣老师也在场?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打算暗中算计我,是吗?」
「那是……」
我自己也觉得老师与榎木津的「面谈」很不可思议,所以即使问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听中禅寺说,因为榎木津表示「没有心情说了」,保持一贯沉默,导致生活指导的猪俣老师对他的印象变得很差。
「只有榎木津和你吗?还是说中禅寺也知情?」
听到中禅寺的名字,我又抽了口气。
要是说他也知情,一定会危及他的人身安全。害怕的我决定沉默以对,前野却自己找到解答。
「他也知道吧,就是知道才会来问我钢笔的事。」
「你想对我们怎么样?」
火光摇曳中的前野,脸上泛着油光和汗水,说是丑恶也不为过。他的眼神中透出邪恶的光芒,虽然我已经隐约可以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希望自己猜错的祈求也立刻随之幻灭。
「当然是把你们解决掉。走到这个地步也别无他法了。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反正杀一个、杀两个还是杀三个都一样。」
不一样,杀一个也许不会被判死刑,但是杀三个一定会被判死刑。然而这话我说不出口,我很害怕会因此刺激前野。
「呜——」
听到前野说的话,丽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布团阻碍而发不出声音。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啊?都是你自作主张惹的祸。」
也许是感受到丽子的怒气,前野忿恨地说完往地上吐了口水。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结婚了?那是你自作多情吧?你不过是想实践被你逼着看的无聊爱情电影里面的剧情罢了。还把榎木津也扯进来,真是天大的麻烦。就因为牵扯到榎木津,所以才在学校里面闹这么大。现在传到校长耳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你知道我有多烦吗?」
「呜呜……」
前野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就连我也听不下去,更何况是丽子。忍耐不住的哭声也因为布团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呻吟。
「不用说成这样吧!」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怒斥,前野则是夸张地哼了一声用嘲笑的口吻说:
「愚蠢至极!」
「不是曾经相爱吗?话不用说得这么过分吧?校长介绍的相亲就这么重要吗?你有站在丽子小姐的立场想过吗?亏她这么相信你!」
「是她自己要相信我的吧?根本没有考虑到我的幸福!如果希望我幸福的话当然应该要选择退出啊?」
「自作主张的到底是谁!」
听到这么自私的说法让我忍不住大喊。
「跟你无关吧!」
我正想反驳不认为自己应该被骂的前野,他却先发制人回嘴了:
「你知道我忍耐了多少年吗!我因为穷遭受了多少痛苦,像你这种没吃过苦的人怎么会懂。丽子也是,丽子时常自恃自己的家境优渥,通过送我贵重礼物来得到优越感。不过如此罢了,其中哪里有所谓的爱情!」
「呜——」
丽子发出悲痛的声音。
「太过分了!你这个恶鬼!」
不正是恶鬼吗?我代替无法发声的丽子大喊,却没有想到这成为前野情绪更加激昂的导火线。
「你从刚刚开始就有够烦人的!」
前野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你以为你是正义的化身吗?很烦人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为金钱烦恼过的你到底懂什么!你从出生到现在有过空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感受吗?你有体会过明天没有米吃的绝望感吗?为求生存只能讨好别人过活,你也没有过这种经验吧?你根本不知道那有多悲惨、又有多不甘心。我终于要脱离这种生活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来妨碍我?你们没有资格妨碍我!」
前野发出了足以用悲怆来形容的叫声。虽然他的话我没有一句认同,但面对仿佛吐出血般喊叫的他,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要变得幸福!光明正大的幸福!我不会让你们防碍我。」
前野大喊着,接着抛下打火机,直冲我而来。
「住手……」
他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会被杀掉——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自己。
不要,住手。我还不想死。如果问我人生快不快乐,现在的确称不上很快乐。辛苦的事情反而比较多,但是我不想在这里死去。
「救命……」
即使被掐着脖子,我依旧大叫不想死。
「没用的……」
前野冷冷地说道,双手又加足力道。
「放开他!」
门突然被打开的同时,好几位男子陆陆续续冲进来,我瞬间搞不清楚状况愣在原地。
好几个人冲向想趁隙逃走的前野,将尖声大喊的他压在地上。
「你没事吧,关口。」
直直奔向目瞪口呆的我的人,居然是中禅寺。此时室内不知何时点亮了灯,这里果然如我所料是钟楼的水塔室。
「喂!振作点!」
我的肩膀被抓住用力摇晃。
「那个……」
我从来没有见过中禅寺如此拚命的样子,他的细长手指仿佛要插进皮肤般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这股痛楚终于让我回过神来,慌忙观看四周。
「丽子小姐呢?」
离我稍远的地板上,我看到好几个人正在帮她解开布团和绳索,看来没事了,我安心地松了口气。
虽然看来狼狈不堪——当时在涩谷见到的动人美貌虽然因为泥巴和泪水脏污,但似乎没有受伤的痕迹,当我看着她的时候,中禅寺解开了我的绳索。
「谢……谢谢。」
中禅寺没有回应我的道谢,而是看着被大家搀扶离开水塔室的丽子身影。
丽子虽然非常虚弱,但还是在离开前回头向我们深深一鞠躬。
能够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也向她点点头。
「关口,你能站的话就赶快站起来。」
旁边传来中禅寺讶异的声音,我才想起还没好好谢谢他来救我们,我赶忙将视线转向他。
「谢谢你,得救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有想到前野会把你们逼到这个地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中禅寺用正经的语气说完后拉起我的手让我起身,深深地对我行礼。
「等、等等,你怎么了?」
这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吗?倍感惊讶的我抓着中禅寺的上臂看着他。
「的确很令人害怕,但这不是你的错吧?」
「因为我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我正在反省自己的思虑不周,才会全都丢给你一个人面对。」
中禅寺表情十分严肃,再次低头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被抓的话,不就没有人可以来救我们了。」
「关口,你……」
中禅寺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
难得看到中禅寺露出这样呆愣的神情,我也不禁一直看着他。
可能因此回过神来的中禅寺咳了一声后低头,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而脸红,更觉得难得一见的我,愈发无法将眼神从他脸上移开。
「……没想到你胆量挺大的。」
中禅寺不经意地低声说。
「没有吧。」
我刚刚真的是非常害怕。看到歪着头的我,中禅寺显现出促狭的表情。
「是吗?你差点要被杀的时候,不但没有像丽子一样哭哭啼啼,也没有全身发抖。胆量真的很大啊。」
「什么……」
才没有呢,正想摇头否认的刹那,我的双脚居然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我不禁看着自己的下半身。
发抖的不只有双脚,就连想制止抖动的双手也在打哆嗦。
中禅寺刚刚说我「没有全身发抖」,恐怕是我现在开始颤抖的原因。因为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只要稍有闪失我这条小命早就不保。
我全身依然不停颤抖,中禅寺抓住我的手,怕我就这样瘫软在地。
「是我不好,我们走吧。老师们应该都在外面等着听你的解释。」
「咦?我的?」
这反而更加令我害怕,看到抖得更厉害的我,中禅寺露出苦笑。
「关口,你果然……很有趣。」
「有趣?哪里有趣?」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中禅寺又苦笑了一下回答,但答案却很没礼貌。
「看似细腻却迟钝。啊,应该是相反。看似迟钝却细腻,而且正义感很强。真的是个好男人,我很庆幸能跟你当朋友。」
结尾却是最棒的赞美,我感到胸口一热,不禁热泪盈眶。
「谢……谢谢。」
道谢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可不是为了弄哭你才说的喔。」
中禅寺又回到一如往常的戏谑语气。说不定真如他所说是故意说给我哭的,虽然内心有这样扭曲的想法,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中蕴含真挚的光芒。
很庆幸能跟你当朋友——这应该是我想对你说的台词。
我在心中默念这句说不出口的话。
中禅寺把我视为「朋友」这件事,让我感到无法言喻的喜悦。我虽然把他当朋友,但却从来没有确认过他的想法。
仰慕他的人多不胜数,而且他待人处世一视同仁。本以为我的存在和他周围的其他人并无不同,所以从他口中听到「朋友」这两个字,让我开心得仿佛飞上了天。
当中禅寺拉着我往水塔室的门走去时,我发现身体的颤抖也不知不觉停止。
我就像平时一样正常走着。难道中禅寺就是为了让我平静下来才说出「朋友」这句话的吗?因为难以置信的好事发生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我似乎被中禅寺看穿,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放开我的手拍拍我的背:
「你果然很有趣,对自己多点自信。」
「咦?」
对什么的自信?难道是对我们的友情吗?
虽然很想问,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可能要花好一段时间才能平复,所以我决定忍住。我深切体悟到这正是自己「没有自信」的部分,与中禅寺步出水塔室,跟随他的脚步将钟楼抛向脑后往北舍方向走去。
「小关!你没事吧!」
中禅寺带我前往的是北舍榎木津的房间。
我又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光景。脸色骤变的榎木津居然直直奔向我。
「嗯,多亏中禅寺……」
回答到一半的我发现中禅寺背后有一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惊讶地大声说。
「你是……哥哥?」
「不是你哥,是我哥。」
榎木津刚刚的悲怆表情消失无踪,回头看了一眼后有些不开心地回应。
「这我也知道……」
看着不自觉这样回答的我和榎木津,笑了出来的那个人物,就是昨天见过面的榎木津的哥哥,总一郎。
「你、你好。」
我因为跟他对到眼而打了声招呼,总一郎瞬间愣了愣,然后很快地就微笑回礼。
「你是叫关吗?我以为是关口呢。」
「我是关口。」
「小关也好猴子也好,只要没事就好了。」
榎木津插入话题。
「那个……」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房里除了总一郎,生活指导的猪俣老师也在场。还有一位好像是从附近派出所赶过来的警察,如今我才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身体不禁有些僵硬。
「怎么了,小关?」
与紧张感无缘的榎木津注视着我的脸。
「没有,那个……有点无法进入状况……」
接下来回应我这句话的居然是猪俣老师。
「无法进入状况的人是我。」
他带着怒气的神情说完后,先是瞪着我、中禅寺,最后是榎木津,接着开口:
「校长很快就到了,中禅寺,还有关口,我要好好听你们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校、校长……?」
校长也会来吗?可是因此慌张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好的,我们会解释。」
中禅寺大大方方地说。
「也得向校长道歉呢。」
总一郎露出抱歉的神情。
「校长啊,需要提醒他督导不周!」
榎木津这句意料之外的发言,让猪俣老师在内的现场所有人脸色为之一变,总一郎也十分震惊地告诫他。
「不要乱说话,礼二郎。」
「什么乱说话,这是事实!这次的事件就算说是校长识人不清所造成的也不为过!」
榎木津威风凛凛地说完,一一看着气到涨红着脸的猪俣老师、慌张的总一郎、惊讶不已的中禅寺、还有一头雾水的我,接着觉得自己所言甚是地用力点点头后,俏皮地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