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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九年秋。
我离开涩谷东宝电影院,沿着道玄坂而下,朝向国铁车站走去。其实原本想来看近期大受好评的特摄电影《哥吉拉》的是内人雪绘与千鹤子,但两名女性单独来看怪兽电影似乎不怎么恰当,而且最近发生疑似有日本人在比基尼环礁的氢弹试爆中受到辐射落尘所害的「第五福龙丸事件」,举国哗然、社会动荡,也有人实际牺牲了。据说此一不幸事件发生的原因,是氢弹试爆的威力与放射性物质的扩散范围远超乎预估。身为加害者的美国政府,当然主张牺牲者和氢弹试爆无直接相关,但日本依旧人心惶惶,诸如捕捞到放射性鲔鱼、天空下起辐射雨等谣言满天飞。面对这种局面,虽然像我这种三流作家只能愣愣地旁观,但脑筋动得快的电影公司自然没放过大好机会,立刻将「受到氢弹试爆影响,怪兽哥吉拉从太古沉眠之中苏醒」此一题材搬上大银幕。
不可思议的是,为了看这部名为《哥吉拉》的电影,大批观众涌向电影院,在涩谷道玄坂上排起漫长的等候队列,我和京极堂也难得陪着雪绘和千鹤子一起来涩谷观赏电影。
拗不过千鹤子的恳求,被迫暂时关起书店的京极堂,摆出宛如世界因核子大战而毁灭般的臭脸,喃喃抱怨:「不过是看个电影,居然得暂时歇业……」至于我,由于稀谭社出版的处女作短篇集《目眩》销路惨澹,以及去年六月被警方错当成杀人犯逮捕,在接受侦讯的过程中精神状况失常,在那之后身心状况也一直欠佳,时常陷入忧郁状态,以致小说迟迟无法动笔;用其他笔名在八卦杂志上发表的专栏报导,也因为八卦杂志的销量严重下滑甚至停刊而毫无着落……换句话说,我现在是个彻底无事可做的无业游民。
不,岂只无事可做,我的小说家生涯可谓完全陷入瓶颈。
虽然对我自己来说,我的小说在体裁上近乎私小说,但由于我的脑子一团混乱,世人通常将我的作品归类为「幻想小说」。我的小说做为纯文学嫌文学性不足,做为大众小说却又嫌娱乐性不够。
去年夏天,我在神保町巧遇推理小说界的大师横沟正史先生,郁闷的心情稍稍得以纾解,然而在那之后,「生活」的困境又成了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坦白说,正因有八卦杂志的工作,我才能勉强挣点生活费,专心创作卖不了几个铜板的小说。但现在八卦杂志的工作已无着落,身为一个小说家,我被迫做出抉择。
我该忠于自己的心境,继续撰写既不可能畅销也不可能博得「文坛」赞赏的小说?还是该守护自己与雪绘的生活,不惜扭曲自我意志(虽然我很怀疑自己是否真有此般坚定的意志),凭着在八卦杂志报导中培养出来的诡谲浮夸文笔,并用我亲身经历过、异常无比的事件做为题材,挑战所谓的娱乐小说?
说是娱乐小说,其实也不容小觑,例如横沟正史先生的推理小说,已臻我花几十年也绝对到达不了的境界,但在分类上依然属于娱乐小说。以类型而言,推理小说可说位于离「文学」十分遥远的位置。
很遗憾地,我没有才华,终究达不到横沟正史先生的高度,但至少我握有不少「材料」,拥有一些适合写成推理小说的点子。
这些题材并非由我构想而出,而是来自我遭遇过的「现实」。我过去也曾以久远寺医院事件为题材创作,最后写出的却是像《目眩》那样混乱不堪的结局。我不知该如何替《目眩》收尾,只好唐突且贸然地让以京极堂为蓝本、穿黑衣戴黑手套的角色「杀了」女主角。但是,假如我能依循推理小说的「体裁」来撰写,说不定能写出更不一样、更有娱乐小说味道的作品。
当然,想写出像样的推理小说,我得先完成过去不曾完成的工作。
当中最重要的,恐怕是……让故事有个结局吧。
在推理小说的结尾,若是谜团仍未解决、犯人不明、犯罪动机不详,那恐怕不能称之为推理小说。「解决事件」之于推理小说,或许等同「哏」之于落语,是绝对不可打破的规范。
同样是以大众为对象的娱乐作品,《哥吉拉》这部电影的卖点之一虽然是巨大怪兽哥吉拉大肆破坏东京的场景,然而,这个故事依然有个明确的「结局」。剧中的破坏神哥吉拉在电影的结局死了。倘若哥吉拉到最后都没死,却突然在银幕上浮现「剧终」两字声明视频结束,受到宛如东京大轰炸般,被破坏神大肆破坏东京市街的影像和音响效果震撼、脑子搅得一团乱的我们,就这样直接被送出电影院的话,恐怕一时半刻会闷闷不乐、辗转难眠吧。
「原先看到受氢弹试爆影响,怪兽复活袭击都市的故事梗概,还以为是美国电影《原子怪兽》的模仿品,没抱什么期待,没想到竟是一部挺扎实的妖怪电影呢,关口。」
走在道玄坂上,京极堂又开始想用他的独特理论来唬弄我。这男人依旧是一副阴沉的表情,宛如芥川龙之介的游魂。
「京极堂,《哥吉拉》不是妖怪电影,是怪兽电影。片中不是有科学说明吗?哥吉拉其实是被氢弹试爆所唤醒,沉眠于海底的古代恐龙啊。虽然十之八九是不可能发生的虚构设置,但仍有一分的可能性。」
「不,它无疑是一只妖怪。你听过大户岛的传说中,有只名为『吴尔罗』的妖怪吗?它不只吃海里的鱼,还会上岸吃人或牛,被岛民视为祟神,所以大户岛至今仍有把活祭品抛进海中的习俗。这不叫祟神又该叫什么?所以当然是妖怪。只不过这些过去被称为妖怪的事物,到了现代被改称为恐龙或怪兽,如此而已。」
京极堂不管碰上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件,都会将该事件视为某种「妖怪」作祟,借此创建「架构」。他这种论点相当厉害,像我这种人总会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只是,在看完怪兽电影的归途,突然说起「哥吉拉是妖怪」也太扯了点,所以我明知没用仍试着和他辩论。
「你的论点太一厢情愿了吧?」
「我不是在抱怨圆谷英二让妖怪改头换面成了怪兽。不将哥吉拉当作妖怪而称为怪兽,正是这部电影的成功秘诀,关口。毕竟现今已是科学万能的时代,战争结束迄今也快十年了。正因为是创作,所以更需要真实性。当然,我所谓的真实性并非『真实存在』,而是具有『仿佛现实中也可能存在』的说服力。只不过,人类仅能通过自己的脑来认识『现实』,所以这两者可说是一样的。我们生活的这个昭和时代与江户时代有着天壤之别,西洋科学所规定的『现实』告诉我们妖怪或鬼魂『并不存在』。因此,就算现在拍摄一部『妖怪吴尔罗现身东京』的电影,观众恐怕也感觉不到真实性吧。当然,我们不是打从心底完全认同西洋科学所规定的『现实』,不管西化程度有多高,妖怪或鬼魂也不会从日本文化中灭绝,所以妖怪电影或幽灵电影等类型应该也不会消失吧。但是,假如『哥吉拉』描写的是人们自古以来熟悉的妖怪,恐怕无法成为如此震撼人心的恐怖电影。现代人不相信妖怪存在,但这部电影完美地将『假如是实际称霸太古的恐龙,说不定可能复活』这种真实性,与人们对于氢弹试爆的恐惧结合在一起。老实说,恐龙不过是考古学者或生物学者见到埋藏在古老地层的太古生物的骨骼化石后,做了种种想像而诞生的物种,是否真实存在恐怕尚无定论呢。明明没人活过恐龙存在的年代,也没人见过活着的恐龙,又怎么能肯定复原图必定正确?」
「恐龙不存在?开什么玩笑。若是真的不存在,很令人失望啊。」
我喃喃回了句蠢话,京极堂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我总是说,所谓的『现实』只有在观测者认知到的瞬间才被确定,未观测前什么都无法确定。除非人类发明时光机回到过去,否则没人知道恐龙的实际模样。」
「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直接接触到真正的『现实』,只能以脑所能认知的形式去认知现实,而这个形式也是基于观测对象与观测者之间的相对性『关系』产生。换句话说,我们称为『现实』的世界乍看之下绝对正确,其实是基于我们的意识与脑子间的共犯结构所构筑出的相对性『故事』……对吧?」
「没错。在人的脑子里,不管是『世界』或『电影』或『小说』,都只是一种『故事』。电视频头有电影公司的标志登场,片尾有『剧终』两字出现,这是为了让观众明白电影从何处开始、到何处结束,在这之前与之后则是所谓的现实世界,好在心中划清界线。假如无法区分哪里是现实、哪里是电影,观众的精神会永远陷入混乱。虽然说,你在看完《哥吉拉》后似乎仍感到兴奋而略显混乱,这倒是你身为一名小说家的特质。」
「我才没混乱,京极堂,虽然我的确因为电影水准超乎想像而感到兴奋。姑且先不论哥吉拉是妖怪还是怪兽,我想,用文章恐怕难以表现那种怪物不由分说的存在感和暴力性吧。因为文本总免不了『阅读』行为。虽然适合让人在脑中浮现意象,但要用来诠释哥吉拉则完全不合格。而且,今后这种电影特效一定会愈来愈好。现在一看就知道哥吉拉的登场画面是由两个影像合成的,未来哥吉拉一定会变得更具真实性。然而,文本本身却无法继续进化,毕竟我们不能随便创造新的文本。所以说,将来恐怕没人想阅读书本了。当然,做为文本的实验去挑战这种描写也不是不行……但是,小说败给电影的日子恐怕不远,一想到此我就闷闷不乐啊。」
「你在胡说什么?关口。这种事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吧。不管要叙述什么『故事』,文本和图画向来是互为表里,不可偏废。用极度简单扼要的说法来说:文本传达的是『意义』,图画传达的则是『意象』,欠缺任何一方都会使人与人的交流陷入困难。譬如说我爱读的妖怪书,插图也是不可或缺的。不,甚至应该说图画才是主体,说明文只是陪衬。原本说来,妖怪是一种无形的概念,妖怪书正是为了赋予它们『模样』而诞生。只是没有形体的事物光是被赋予形状也无法成为『故事』,还得赋予它一个名字。除了名字以外,还要说明其由来与性质才行。由来和性质用图画就能表现……但名字无论如何都非得要有文本不可。没有名字的话,连你与我都无法区别。相反地,假如你的名字也叫『中禅寺秋彦』,即使这只是单纯的偶然,也会造成许多麻烦。而且你我都住在中野,没办法用『中野的中禅寺秋彦』这样以地名来区别。」
「那样的话,只好用『死气沉沉的中禅寺秋彦』和『抑郁寡欢的中禅寺秋彦』来区分了。」
「更何况汉字本来就是一种表意文本。泷泽马琴是个很擅长运用插画的作家,《南总里见八犬传》是一本若没有插画就无法成立的读物。而《源氏物语》虽然一开始只有文本,后来也进化成绚丽豪华的『绘卷』。反倒是舍弃图画,尝试只靠文本来表现人类一切的近代西洋文学才是一种奇特的挑战。关于这部分,相信大作家关口大师比我熟悉才是。」
「……至少要到近代,『私小说』才被发现其文学价值。近代以前的『故事』主角并不是普遍存在、能置换为读者的『我』,而是某个特别的『英雄』。小说中有『我』登场应该是从《唐吉诃德》才开始吧?《唐吉诃德》的主角是沉迷中世纪骑士小说的『我』,换句话说,主角便是读者自己,所以被称为最早获得自我意识的近代小说。说到底,自我意识若没被他者观测到,就无法划清自我与他人的界线,然而不主张自己的独立性又无法成立,可说是种构造极度扭曲、不稳定而脆弱的事物。正因为有自我意识,我才会得到忧郁症,每天过着郁郁不得志的生活。最近总觉得人类根本没必要拥有自我意识……像是猫,就比被自我意识纠缠的人类幸福多了。」
「所以,我们才会打从心底期望有某种事物能跨越界线,或是有来自异界的使者啊,关口。某种能扰乱、破坏『现实』与『我』的界线的事物。但另一方面,对于这些越界而来的事物,我们也深深恐惧着。这些来自异界的事物基于不同的法则行动,不受我们约束。假如他们真的将『现实』彻底破坏,迟迟不肯回归的话就伤脑筋了。所谓的『祟神』便是指这种事物。」
「你想说妖怪或哥吉拉就是这个对吧?」
一旦京极堂开始展露妖怪知识,雪绘和千鹤子总会抛下我一个人应付他,也许是因为我总会和他争得脸红脖子粗吧。
「没错。妖怪因应人类的需求而生,因人类的观测才得以存在。在这层意义下,哥吉拉正是昭和时代诞生的新妖怪。虽然这个仿佛『猩猩(gorilla)』加『鲸鱼(kujira)』除以二的名字很单纯,但很有『生物』的感觉且新颖。它被美军的氢弹试爆所唤醒,在现代东京上岸,带来比东京大轰炸更巨大的灾难。哥吉拉自己也被高浓度的放射性物质所污染,所以光是移动便会污染土地。生物若是受到哥吉拉放射的锶-90污染,有很高的几率会将辐射当成钙质被骨骼吸收,在体内放射出β射线,而且半衰期很长,体内将会长期受到辐射影响。」
「……说起锶,在第五福龙丸事件后,鲔鱼的评价一落千丈。听说在太平洋捕获的鲔鱼似乎也被检验出锶呢。」
「冷静想来,在电影中,虽然哥吉拉在自卫队与科学家开发的武器的猛烈攻击,以及科学家的自我牺牲下最后死了——换句话说,身为祟神的哥吉拉的愤怒被平息了——但电影中的东京想必也受到放射性物质严重污染了吧。只不过这件事算是一种禁忌,不应该被提起。」
「那是因为《哥吉拉》是电影吧?如果在剧中提起这个,故事不就没完没了?」
不对。
并非如此。
电影和现实都是「故事」。原本说来,人的脑中并没有「从这里开始是电影,从这里开始是现实」的区别,因为电影公司制定了电影的「开始」与「结束」,人们才能做出分别。
因此,在电影里讨论「即使杀死哥吉拉,东京仍旧被锶所污染」此一「科学上的真实」……果然是种禁忌吧。
「所以说,口吐放射性物质污染土地的哥吉拉,无疑是现代的妖怪,是祟神啊。人眼看不见放射性物质射出的放射线,而古代平安王朝的贵族们则是异常害怕与忌讳人眼见不到的『秽气』。原本说来,我所奉行的阴阳道,就是为了保护贵族不受『秽气』侵袭而开发的技术体系。在鲔鱼疑似含有放射能的问题中,除了实际的污染问题,还要加上人们害怕看不见的放射线这种『秽气』的心理问题。说穿了,放射性物质这种在现代复苏的新型态『秽气』,乃是恐惧的根源,科学上的见解其实并非重点。不,正确而言是科学的见解虽然重要,但不是一般民众关心的问题。实际上,我们对于人类与环境受到放射性物质污染会产生什么影响尚未有定论。美国政府否认第五福龙丸事件的牺牲者和氢弹试爆有关,也是因为这当中的科学因果关系尚未被确定。因此,站在不肯承认过失立场的美方说什么也不肯承认,相反地,身为受害者的我们则是愈来愈忧虑——因为在这个问题里,并没有一条规则能明确订出『到这边为止需要恐惧,从这边开始不用恐惧』的界线。」
「也就是说,京极堂,你的意思是放射性物质不只无法用肉眼观测,我们对它的性质也仍不清楚,所以才令人害怕。无法划出明确的界线,反而带来无限恐惧,是吗?」
「没错。但是,倘若放任恐惧无穷尽地增长,我们脆弱的精神终究无法承受。因此,必须创造新的『故事』来因应。哥吉拉可说是用名为『现代物理学』的最新咒术体系,说明其由来的新型妖怪。哥吉拉由众多『祟神』构成:美军轰炸东京的记忆、对核弹或氢弹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压倒性破坏力的恐惧、对放射性物质所带来的污染的恐惧……这些蛮不讲理的恐惧融合成一种『妖怪』,人们赋予其『名字』与『模样』,哥吉拉就此诞生。」
妖怪被赋予名字后,才能限定其功能与范围。人们才能划分由此开始是妖怪世界,由此开始是日常现实。
借着赋予妖怪名字,人们才总算能够放心……
「关口,日本过去不是发展出把怨灵转换为御灵的系统吗?贞观五年,朝廷举行御灵会祭祀早良亲王,据说这就是御灵信仰之始,但也有人认为御灵信仰成立于更早以前。今天仍被尊称为『天神』并受人祭祀的菅原道真,也是怨灵转化为御灵的好例子。人们通过祭祀,使祟神转换为善神。让祟神压倒性强大且不受控制的力量,转化为守护都市及人民的力量,这就是御灵信仰的原理。反之,若不祭祀,御灵便会再次恢复成怨灵,转化为祟神。举例来说,东京的平将门首冢便是这种御灵信仰的产物。」
「我也曾在八卦杂志中写过关于GHQ想捣毁将门公的首冢,却因作祟而作罢的报导。」
「让平安贵族如此畏惧,甚至令他们创建起御灵信仰系统的『秽气』,其实是打雷之类的自然灾害或其他已被现代医学分析出来的各种疾病。当中最主要的是『瘟疫』,或说是传染瘟疫的病毒或细菌。虽然今日拥有『科学』知识的我们明白如此,但人眼看不见病毒,当时的人们甚至不知道有病毒这种事物存在,只好将之称为『秽气』。至于来自于放射性物质的污染,虽然科学家知道『放射性物质』的存在,但我们一般人既看不见也嗅不到,而讨论微观世界的量子力学也像是魔法一样神秘难懂,连科学家自己都尚未搞清楚量子力学的奥秘……因此,放射性物质可说是现代版的『秽气』。换句话说,我相信诞生于现代的妖怪且是新一代祟神的哥吉拉,总有一天也会被转化成『御灵』吧。」
「什么意思?京极堂,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愈听愈糊涂了。」我不禁反问。
「我的意思是,哥吉拉总有一天得转换为保护日本的守护神。既然这部电影如此受欢迎,必然会拍摄续集。延续几部作品后,哥吉拉的形象恐怕将不再是可怕的祟神,而会转换成拯救日本人的御灵吧。」
「哥吉拉系列会变成爱国电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又不是战时,现在的政府不可能干涉特摄电影的内容吧?电影公司也只会考虑是否能够回本的问题,毕竟政府不可能提供制作费。与其说是政府或电影公司期望这样,其实真正期望如此的是我们这些观众。我猜哥吉拉的续集,将会愈来愈偏离我们今天观赏的第一集的恐怖电影风格,并且会如同在战争中被视为『残暴美英』的『祟神』美国大兵变成防卫日本的『御灵』而受日本人信仰般,成为一种善神吧。」
「……关于美军或许没错,因为他们正为了对抗苏联的威胁而协防日本……虽说背后其实是资本主义阵营和共产主义阵营在暗中较劲。但核子武器很难吧?我们的长崎和广岛被丢了原子弹,现在又有日本人在第五福龙丸事件中牺牲了。核子武器或许是可怕的祟神,但我们日本人可能信仰它吗?」
「是的,核子武器既是祟神也是怨灵,但只要将之『转换』成『御灵』即可。日本自古以来不就有这样的系统吗?」
「怎么转换?理论说得再多,放射性物质都会对人体产生有害影响吧。虽然科学尚未完全厘清其性质,也有人主张若是照射极微量,反而对人体有益,但理论上受到大量辐射影响的话,不管是长期或短期都会造成伤害吧?如果受到致死量的照射,人类将会毫无抵抗力地死去。京极堂,就算驱使你擅长的『驱魔之术』,也没办法改写物理法则吧?」
不对……并非如此。京极堂的「驱魔之术」所改写的,是人们自己相信的「故事」本身。
「关口, 核子武器是杀伤性武器,也是令人畏惧的祟神,但我们能构筑出将『放射性物质』转化为对人类有益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御灵』系统。不,应该说,我们能构筑出让人们相信办得到这件事的『故事』才对。深深畏惧着现实战争与核子武器的破坏力,以及象征这些灾难的『哥吉拉』的日本人,将会接纳这样的故事吧。」
原来如此,他是这个意思。说极端点,就连物理法则也只是人类发明的「故事」。
「但是,该怎么做?」
「祭祀『御灵』当然要在神社。国内不是建了大量的『御灵神社』吗?只有一间是不够的,神社的数量愈多愈好,所以过去的人们才会创建了如此多的神社。」
「但是,不会有人建设『核武神社』吧?那样只会招致反感。」
「神社可是古代最尖端的科技呢,是能把怨灵转化为御灵、梦想般的科学技术。所以今后日本要大量建造御灵神社的话,当然得使用现代最尖端的科技才行。换句话说,就是『核能电厂』。」
我明白了。
核能电厂——和核武一样使用「核分裂」原理,但通过人类科技加以「控制」,使之转换成电力的系统。
简单说,只是运用核能代替石油或瓦斯「把水煮沸」的系统。但是,实际将核武运用在战争中的美国政府已经宣布要投入「核能发电」的研发,也就是说,要将核能改用在「和平用途」上。而在今年六月,美国的竞争对手苏联也已启动世界首座的核能电厂。
「但是,战胜国的美国或苏联也就罢了,对我们这些受过核武攻击的日本人来说……民众真的能够接受吗?日本是世界少见的地震频繁国家,万一发生事故该怎么办?假如核反应炉失控的话……不仅如此,用完的核废料又要运往哪里?总不能抛进海里吧?」
「关口,今年春天改进党已在国会提出核能研究开发预算案,政府和金融界也会推动核能发电厂。虽然部分民众或许会以『一旦发生事故,周边地区会受到污染』、『用毕的核废料该何去何从?』为由反对,但最终还是会接受的。因为若非如此,日本人将只能半永久地继续害怕这尊名为『核武』的祟神。但是,只要在各地创建名为『核能电厂』的御灵神社——就能使祟神转化为御灵。这就是日本的御灵信仰。『故事』一旦根植于人心,就不会被轻易改写。『故事』是会『重复』的,病毒带来瘟疫的因果关系被科学『解明』后,再也不是『秽气』了,但是,这次换成『放射性物质』变成新的『秽气』袭击这个国家。如同妖怪借着怪兽哥吉拉的形象复苏一般,御灵信仰也会以核能发电厂的形式复苏。」
「……你这番话简直像在替核能发电宣传。」
「不,完全不是。我只是基于道理思考,客观地预测未来发展的走向而已。我只是不想对今后可能发生的『现实』装作视而不见。最近不是很流行一本叫做《原子小金刚》的儿童漫画吗?」
「没听过,我们家又没小孩……你真的什么都看耶,京极堂。」
「今后漫画会大为流行喔,关口。战争结束了,人口未来会爆发性成长,小孩会愈来愈多。」原本绷着一张臭脸的京极堂难得笑了。「有趣的是,这部漫画的主角小金刚是以核反应炉为动力的机器人。而且,小金刚虽然是机器人,却拥有近似人类的情感,是人类的好伙伴,也可说是人类的守护神。我相信继描写现代祟神的电影《哥吉拉》之后,描写现代御灵的《原子小金刚》将会获得大众欢迎,同时,日本核能电厂的建造与营运也会步上轨道。当然,这些只是我的预测,我无意评论这样的发展是好是坏。」
「我明白。因为你认为不管创作或现实,都同样只是人类编织出来的『故事』。」
「是的。人类无法直接接触到赤裸裸的世界。单就不是『稳固而普遍的真实』这层意义来说,人类相信的『现实』也只是『名为「社会」的故事』罢了。『现实』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普遍而真实的世界』,是因为人类具有『语言』。」
「……人类社会基于语言做为媒介而成立,所谓的语言是……」
「没错。语言是在各群体中用来沟通的人造工具。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普遍的『纯粹语言』。即使同时存在多种语言,世界仍能不受影响地运作的理由,是因为语言终究只是人脑编造出来的假想工具。巴别塔神话可说是一种对于语言为何没有统一的生硬说明。」
「但我觉得数学应该算是纯粹的语言。」
「数学也只是一种语言啊。总之……创作或现实都只是『故事』,所以创作是否畅销、是否能受大众欢迎,并非单纯只受水准好坏影响,也与时代精神有关。是否能符合社会的需求,将决定作品能否获得大众欢迎。所以,就算你的《目眩》销路惨澹也别太过悲观,亦有像梵谷那样生前完全乏人问津,死后才获得评价的例子。」
「呃,我宁可生前就受到好评,遗憾的是我没有才华。况且,梵谷是例外吧?他是因为大众媒体发达的时代才被重新发掘,原本说来,如不能像《源氏物语》一样在作者生前就广获好评,大部分的作品都无法流传至后世。」
「不,倒不见得。生前受欢迎但作者一死就被遗忘的作品更是压倒性居多,因为已失去了时代性。妖怪书就是很好的例子。随着妖怪被视为迷信遭到否定,妖怪书也失去了时代性而销声匿迹,但这不代表妖怪书就变得毫无价值啊。」
「……我写的小说具有普遍性吗?」
「对自己创作的『故事』别太追求普遍性比较好吧,关口。一旦钻起牛角尖,你就回不来了。你只要把你感受到的内在真实描写出来即可。可别学伊底帕斯,踏上寻找普遍性之旅喔,否则雪绘恐怕会被抛下,苦苦等候不知何时才回得来的你。带着一颗混乱脑子诞生的你,并没有那么方便的指南针……更何况说极端点,普遍性的概念也只是一种『故事』而已,关口。」
或许京极堂在用他的方式关心我吧。事实上,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恐怕早就因为厌世而上吊自杀,或是在某处被车子撞死,再不然就是被装进箱子里——像那个久保竣公一样。
「但是,就算人们无法认识『世界本身』,总觉得至少有机会抵达巴别塔以前的『普遍故事』呢。」
「这世上不存在超越人类个体意识或群体的『普遍故事』。和佛洛伊德决裂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假定有这种『故事』存在,将之称为『集体潜意识』,但他其实把顺序搞反了。对人类而言,世界的一切都存在于脑子里。我们姑且先把做为内核的『故事』称作『个人故事』吧。虽然『个人故事』的内核并非如佛洛伊德所言充满性欲,但基本上不可能和其他人共有。假如人脑百分之百的空间塞满『个人故事』的话,将无法与他人沟通,人类也无法创建社会。只有将『故事』与其他人共有,让『个人故事』包含进『名为「社会」的巨大故事』中,人类才总算能成为『社会大众』。当然,要与其他人共有『故事』需要规则,所以语言有其必要性。」
「但做为内核的『个人故事』和做为外壳的『社会』又是怎么连接的?你或许会说是靠语言,但我们又是怎么学会语言的?呱呱坠地的婴孩一句话也不会讲啊。」
「当然是由人类传承给人类啊,母亲与其他家人会把以语言为首的『个人故事』题材和撰写规则传承给婴儿。所以被猿猴养大的婴儿不会说人类语言。虽然继承自母亲或父亲的『故事』或可称为『家庭故事』……若将之简略化,人脑中至少有『个人故事』和『名为「社会」的故事』两种类的『故事』层。当然,你要分成三层或四层甚至十一层也成,人类的精神结构想分得多细都没问题,重点是观测者如何去定义。」
「……假如不是婴儿,而是已拥有语言和自我的人类脑中只剩下『个人故事』呢?」
就像偷出「箱子」后失踪的雨宫典匡那样。
在他眼中,箱子里仿佛猴子般干巴巴的黝黑木乃伊,是宛如人偶般的美少女。据说雨宫还会和木乃伊对话。他耳里肯定听见了少女的声音吧。
——呵。
是的。
当我听闻雨宫的境遇时……莫名羡慕起那名男子。
为何在看完怪兽电影、走在道玄坂的回家路上,我会突然忆起久保竣公或雨宫典匡呢?
「关口,你好歹也娶了老婆、找了工作,表示你不是能轻易舍弃『社会』的人。放心吧,虽然你强烈向往彼岸,但现世同样强烈地吸引着你。要说你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又不负责任倒也没错,但你之所以写小说,其实就是因为如此。」
「慢着,你愈说我愈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再怎样都不至于一头栽进彼岸世界,总是会回到这边来。这是因为你努力创作小说,好让自己能够回归。把自己的内在世界化为言语,编成故事,分享给他人——通过这样的努力,你才能勉强和现世,也就是所谓的『社会』联系着。」
「……是这样吗?」
「你过去写的那本仿佛没完没了的幻想小说——用杂司谷事件为主题的《目眩》——你在结局让擅自用我的形象塑造的『黑衣男子』登场,杀死女主角,强行了结『故事』。这是你靠『黑衣男子』这名角色驱走了附身于身上的妖怪的暗喻,代表你为了从杂司谷事件的非日常回归日常世界而写下那本《目眩》。」
是这样吗?我不过是左思右想也无法决定《目眩》的结局,不得已只好让「黑衣男子」——京极堂登场,让他杀死主宰故事世界的女性罢了。
《目眩》的故事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
其中一对灵魂彼此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对方。
不消说,这部作品的主题是发生于杂司谷久远寺医院的那起悲伤事件,然而我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没有截稿压力恐怕早就不写了。时间太短,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所以就算篇幅快用完了,故事仍完全无法收尾。
结果,我只好让以京极堂为原型、自称杀手的「黑衣男子」登场,让他杀死女主角。若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我想,这是一部拙劣的作品。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犹豫是否应门,女子用力把门打开。门外站了一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他说:「晚安,我是来终结故事的杀手。」天色阴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衣色漆黑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之物。「那么,来干活吧。」黑衣杀手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把抓住女子后颈,将她压在绘有湖水的油画上,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无声无息地沉入遥远的湖底。杀手说:「解决一条魂魄。」接着,转身追捕穿越我胸口大洞逃离而去的女子另一条魂魄。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心想:唉,希望她能成功逃离。我窥探深渊,凝视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我在现实世界中拯救不了死在我面前的久远寺凉子,在小说世界中也让她死了。
等于杀了她两遍。
不,不仅如此,她甚至被我——
想到这里,我混乱的意识突然被拉回现实。
脸颊一阵冰凉。
这才发现原来下雨了。
说不定是近来喧腾的辐射雨呢。
「京极堂,我先说,这不是在批评你的驱魔之术对现代科学的最尖端领域无效或怎样,我想说的是……只要你有心,应该也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吧?如果是你,应该能将『「秽气」和核能并不相同』的故事灌输到全国人民的意识中……」
「假如我办得到这种事,早就阻止那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了。」
「办不到吗?」
「嗯,只靠直接对话的形式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作家啊。通过书籍形式,就能同时介入几万、几十万人的『故事』。《圣经》便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关口,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做吧。」
「我办不到啦。况且做为一种『改变世界的工具』,文学早已失效了。」我不禁呻吟,接着说:「日本文学在战争期间没获得半点成果。没人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尝试这么做的文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迫放弃信念。到头来,只能委身在『个人故事』中寻求纯粹之美……换句话说,就是私小说。」
「『委身』这个指责或许太重了点。譬如说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在战争初期于市售杂志上连载,结果遭政府禁止,但谷崎仍自费出版同人志;后来连同人志也不准发刊,无处可发表《细雪》,但谷崎依然锲而不舍地写作。他二度违逆当局,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信念,某种意义下可说是赌上性命在创作。」
「我无意批判大谷崎,他没有弃笔也没有扭曲意志地撑下来,真的很了不起。不管如何,我们需要新的『故事』才能改写『名为「社会」的故事』。如果那个『故事』是马克思主义,文学就会沦为马克思主义此一政治思想的宣传工具及媒体。这和写一篇《圣经》又有何差别?不只日本,文学在欧洲也败给了纳粹主义,在苏联则是败给马克思主义。近代文学以个人的自我意识为基础,怀着创建人类社会新『故事』的理想,却在世界各国都尝到败北的滋味,被政治思想所掌控了。」
虽然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让不安的心灵稳定下来,从一开始就对马克思主义毫无半点兴趣,也未曾抱持「改善世界是文学的使命」之类想法,这番话只是自我辩护的借口。
「关口,皇国史观曾是我们『世界』的一切,后来一夕瓦解,空虚失落的『社会』一口气被马克思主义或民主主义等外来的『故事』所侵蚀。这种不踏实的感觉,正是我们这些从战争中幸存的日本人所背负的『新故事』吧。核能与生于核能的怪兽,也必然会被采纳为这个国家的『故事』。」
「……我光是在自己的世界苟延残喘就已耗尽力气,你所说的『个人故事』占去我脑子的九成空间……我啊,连一名女性也拯救不了,恐怕挤不出一丝余力去关心国家、民族、世界或人类的问题吧。」
「只要能获得和『故事』合而为一的安心感,不管客观上变得如何,在主观上感到放心的瞬间,那个人就算是得救了。只可惜你无法选择那样的人生观。你是个作家,是将『故事』解体并重新构筑的人,不是接受别人提供的『故事』就能感到满足的人。你只能自我救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之所以如此忧郁,并非因为你是人道主义者或热心于政治,问题不在那里。而是因为你怀疑这些『故事』都只是相对性的,无法打从心底相信『故事』的真实性与普遍性,这就是你不幸的根源。」
「……京极堂,不论是我或你,果然都离幸福很遥远。」
「但我还是不希望你一头栽进彼岸。你如果不在,就轮到鸟口和青木变成我和榎木津捉弄的对象,很可怜的。如果他们是像益田或本岛那种主动想成为榎木津奴才的家伙也就罢了,但是……」 京极堂绷着一张苦瓜脸,喃喃说道。
同时,被说不定真是辐射雨的雨滴淋湿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