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有客人来访,我赶不走他。」
突发事件。
我的第三位妻子——不,其实没有夫妇关系,与其说妻子,称「同居人」更好,不知为何我总想代入妻子或恋人的概念——织作碧走进蜘蛛网城堡中位于「大脑之室」的书房对我说。
我不清楚她的实际年龄。她似乎没在上学,但外表看起来仍像个女高中生。
我绝不是禁欲主义者或性无能者,我和她没性关系完全是因为她看起来只是个女高中生。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碰她。
但是,我也没单纯到像过去织作碧自以为能一手掌控的那个叫杉浦隆夫的男人那样,崇拜着既非男人也非女人、仍保有处子之身的少女。
如果我是那样的男人,便不会杀害美由纪或夕子。
也不至于明明没有「外在世界」所谓的「杀意」,仍切断赖子的手脚,将她装进箱子里。
如果随便碰她,说不定我又会下意识「一如过往」地杀死她——这样的恐惧束缚着我。
关于降临在美由纪和夕子身上的女巫诅咒……至少对美由纪和夕子而言,织作碧是诅咒的根源。她就是在圣伯纳德女学院率领「蜘蛛仆人」、让少女们实行「冒渎」仪式的「蜘蛛」。
在《神社姬之森》的创作过程中,我一个又一个杀死被女巫诅咒的少女,终于抵达了诅咒的根源。
当织作碧现身时,我如此相信:只要能「不杀死并拯救」她,我就能完成《神社姬之森》。最终的解决时刻总算来临。
然而……
事实却非如此。
织作碧既非「最初的蜘蛛」,也不是「第一位女巫」。
她只是遭到身为真正「女巫」的姐姐织作茜欺骗,被玩弄于股掌间,自以为是女巫,最后失去一切而破灭的可怜女孩。
但在和碧同居及对话的过程中,我也明白一件事:织作茜虽是「真正的女巫」,却不是「第一位女巫」——织作家本身拥有蜘蛛的陷阱般不断产生诅咒的系统。
而且,织作茜自己也在莲台寺温泉死了。
被一个叫内藤赳夫的男人给绞杀。
女巫的诅咒仿佛无穷无尽地持续着。
碧带着确信说:
「茜姐姐不会再现身了。」
因为她已不再是少女。
「我想,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才能转生。唯有这样的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死而复生,不断受到女巫诅咒。不过老师是例外,因为您是……」
是的,我是帮助赖子羽化登仙的「魔法师」——虽然实际上是夺走了她的手脚……
我和她一起背负了诅咒。
我明明能拯救她,却没成功。
必须在某处斩断诅咒的连锁。
为此,我必须操控言灵。
若说以象征性手法描写女巫的诅咒和我反复杀害少女的《神社姬之森》,是我言灵魔法的种子,恢复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并以此记忆为基础描写「外在世界」的《魍魉之匣》,就是从种子萌生的嫩芽。美由纪和夕子的死,肯定是由忠实描写「内在世界」的《神社姬之森》和连接「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魍魉之匣》这两本小说所引起。我被藏在「集体潜意识」的言灵之力驱策,反复写下杀害少女的主题。第三本作品将会是魔法的最终步骤。这部尚未问世的新作——《姑获鸟之夏》,预定使「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完成魔法般的融合。只要能完成这部作品,我就能反向操作「集体潜意识」。当然,就算获得控制「集体潜意识」的力量,也无法使美由纪、夕子及赖子复活。但是,至少能拯救织作碧。为此,我必须完成《姑获鸟之夏》,尽可能详尽地在作品内重现「外在世界」,并在故事舞台上与「内在世界」——「杀害少女」此一主题——融合。问题是……我目前只决定要用怀有身孕、从校舍顶楼坠落而死的夕子为女主角的蓝本,并借用妖怪「姑获鸟」当作主题,具体而言「该怎么写」却迟迟没有概念。在《魍魉之匣》中,我如实照着我自己——久保竣皇……不,久保竣公的记忆写成。那么,《姑获鸟之夏》又该以谁的记忆为基础?基于碧的记忆来写吗?但是,一想到得详实描写碧被剜掉左眼而断气的那个可怕回忆,又令我感到犹豫。据说碧原本打算杀死想脱离「蜘蛛仆人」的夕子……虽然她最后下不了手。
但是,「偶然相符」戏剧性地一口气解决了这个问题。
「偶然相符」果然存在。
勒死织作茜的犯人内藤赳夫……
和曾在八卦杂志上喧腾一时的杂司谷久远寺医院的猎奇事件有关。
听说内藤赳夫原本是在那家久远寺医院工作的医生。
「姑获鸟」——会掳走婴孩的母性妖怪——占据久远寺医院的怪奇故事,一瞬间给了我构想。内藤是杀死对织作碧下诅咒的真正「蜘蛛」织作茜的凶手,也与久远寺医院的怪事件有深刻关联。而久远寺医院事件的主角、身为院长女儿的久远寺凉子,则是织作茜的同学。
姑获鸟之夏……
一切果然都链接在一起。
既然如此……
就来写久远寺医院的故事吧。我要以下流而杂乱的八卦杂志为基础,潜入「集体潜意识」之海,打捞出相关人士的记忆,将之撰写成小说。
这次一定能终结女巫的诅咒。
在一切诅咒的根源处,存在着这种名为「姑获鸟」的妖怪。
我必须写出《姑获鸟之夏》。
「老师,该怎么办?」
啊,对了。
碧是来告知我有客人来访,无法赶走。
我的思考不小心跨越了时间轴。
「不能请他回去吗?是谁来了?代理人吗?」
「不,和出版社没有关系。」
「那么,是警察吗?难道美由纪或夕子的死因有什么可疑之处,警察直接上门讯问?」
「也不是,她们两人的问题已经完美处理好了,老师大可放心。登门造访的客人……自称是这栋洋馆的前住户。」
「前住户?」
「他说他大正时期有一段期间租过这栋房子。」
「什么?那他跟现在的蜘蛛网城堡已毫不相干了吧?总之找个借口把他撵走吧。你平常总是很冷静,为何现在如此慌张?」
「因为访客是……现在文坛最有权势的大师……」碧难得对「外在世界」显露畏惧。
「文坛的权势与我们无关。我就是不想和文坛有任何瓜葛才躲进这栋洋馆。」
「可是对方相当固执……硬要撵走他,可能会害老师再也无法继续当小说家。」
「好吧……那我就在三柱鸟居下和他会面。帮我准备红茶和点心。」
在庭院里等候我的访客,是一位年近七旬、和服打扮的老人。
是一名男性。
的确,相貌十分顽固。
视线如鹰眼,锐利慑人。
确实如碧所言。
一见到这位老翁的瞬间,我立刻有种直觉:不能让他进洋馆。
这是观测者的视线。
同时是……
操控言灵的魔法师视线。
「对我而言,这里是必须封印的过去。横滨曾在关东大地震时毁灭过一次,幸好这栋洋馆幸免于难。我有极为重度的地震恐惧症,所以房子做过补强施工。地震当时,我的妻子在这个家中,可以说捡回了一条命。而我自己则如当时的文人风尚,地震当天人在箱根。记得芥川当时嚷着『地震要发生了』,烦都烦死了,他那阵子的直觉特别灵。」
老人表情苦涩地喃喃说道。
老人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却不自我介绍。但用不着自介,我已明白这名访客是谁。他是……宛如妖怪般栖息在日本文坛的文学巨擘,难怪连一直守护我不受外部观测者侵扰的碧也无法赶他离去。我被他慑人的气魄压倒,主动自我介绍。结界已瓦解了一半。
「我是……久保竣皇。」
「我拜读过你的《神社姬之森》和《魍魉之匣》。乱步对你的小说大为赞赏,赠予一套给我,要我务必一读。乱步特别中意《魍魉之匣》,小说里插入的作中作《匣中少女》和乱步写的《带着贴画旅行的男人》意外相似。但是久保,听说你在现实世界也……接连杀死妻子是吧?我从某个管道听到这个传闻,对你产生了点兴趣,所以久违地回横滨一趟。结果没想到回来一看,我住过的洋馆却变成莫名其妙的模样。这栋仿佛邪教设施的古怪洋馆是怎么回事?这座三柱鸟居又是什么?你该不会想在这个崖上的森林里创建帕诺拉马岛吧?」
「帕诺拉马岛……不,我没打算邀请别人来。这里对我而言是结界、是箱子。」
「为了不被妨碍、不被观测,能埋首于作品世界而创建的牢笼吗?」
「说穿了就是如此。由于笔名引人非议,我受到过多不必要的注目。至少在推理小说界是如此。为防别人打扰,只好把箱子改建得如此复杂。」
「久保竣公和久保竣皇吗……被怀疑是同一人物也不奇怪。你反向利用这点,在作品中插入被认为是久保竣公遗作的《匣中少女》,完美地扰乱虚与实的界线。」
「您认为我这么做悖离道德吗?」
「我从不在乎道德。若是为了小说,就算得牺牲现实也无妨。世人愈责难我的小说违背伦常,就表示有愈多人阅读我的小说,我反而愉快。看到国会殿堂对我的新作是否涉及猥亵而议论纷纷,我感谢都来不及。这群国会议员们等于是在免费宣传我的作品。但是你彻底隐瞒自己的存在,扰乱了虚实的界线,成功地在彻底混乱而暧昧不明、连是否存在都很可疑的『久保竣皇』这个实体上,叠加已逝作家『久保竣公』的影子。坦白讲,这招实在很高明。因此在实际碰面前,我还以为你是个狡猾的男子。但是像这样面对面交谈,总觉得你的气质和佐藤春夫有那么点相似。」老人说。
「是吗?」
「佐藤春夫最近到处胡扯说我已经死了,那家伙老糊涂了吗……也许那个佐藤春夫是别人假冒的,再不然就是分身(Doppelgnger)吧。或者我真的死了,现在在横滨旧宅和你对话的这个我才是冒牌货。说不定我是鬼。」
「若是鬼与鬼之间的对话,彼此恐怕都不知道对方已经死了吧。不通过『第三者』观测便不得而知。」我回答。
「当年我和佐藤春夫都太年轻。过去的我自称恶魔,混在俄国人之中住在横滨山手町这栋洋馆里,与年幼的恋人耽溺于淫秽爱欲,还用手杖对妻子施暴,使她伤心哭泣。佐藤春夫同情我的妻子,提出让渡妻子给他的请求,我为了这个问题和他大吵一番。由于我原本打算把妻子让给他,最后却像个恶魔般翻脸不认帐,使得佐藤也勃然大怒,就此与我绝交……然而,这位自命为高洁骑士的佐藤春夫,后来却也和淫荡女子发生奇妙的恋爱关系。像我这种奉行恶魔主义的作家也就罢了,像他那种以高洁自居的人物一旦发生丑闻,反而会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呵呵……呵呵呵呵,佐藤说那名对象是个『魔女』。后来那家伙向我道歉,最后我的前妻就和佐藤春夫再婚了。」
佐藤春夫的……魔女事件……
啊啊,这里竟然也有女巫存在。
「我已将我的横滨时代封印了!」老人喝了一口碧端来的红茶,嚷嚷起来。「我不想和江户川乱步见面,是因为我当推理小说家的事已成为过往。我绝不是看不起推理小说,当年我也很沉迷爱伦坡,只是,我写的推理小说或幻想小说都不怎么出色,因为我净想着如何在作品中杀妻。」
「在作品中……杀妻……」
共时性……
杀妻作家住过的房子……
我仿佛感觉到脑中原本有所缺欠的拼图,发出「喀叽」一声拼上了。
「集体潜意识」是超越个体、由人类全体共有的潜意识,若将这个概念延伸,便能得到所有人类都保有并共同拥有人类史的「记忆」此一假说。说不定不只人类,所有生命……甚至连非生物或土地都拥有「记忆」。
倘若这位老人的话语属实。
我在不知不觉间住进了「杀妻之馆」吗……
但是,老人在「现实」中并没有杀害妻子。
而是让给佐藤春夫。
老人在自己写的「小说」中杀害妻子。
假想世界。
那是只在老人的「内在世界」发生的事。
然而……
「杀妻」的言灵却仿佛不散冤魂般渗透进整栋洋馆。
背负过去杀害少女的记忆的我,被附着在这栋洋馆的「杀妻记忆」所触发,在他人劝说下写出《神社姬之森》后,真的动手杀害了少女。
这无法以内在动机或现实理论来解释,我确实和附着在「洋馆」的「记忆」共鸣了。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这位老人乃是……
近代日本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言灵师」。
偶然相符。
在作品中杀妻的作家,和在现实中杀妻的作家,超越时空住在同一栋洋馆里。
「久保,乱步那家伙认为,我当时开发了划时代的杀人圈套——『或然率犯罪』,这是我构思出来的圈套。」
「记得『或然率犯罪』不必动手杀人,而是用一些手段提高对象的死亡『几率』,有如蜘蛛布下天罗地网,引诱对方步向死亡一般。因为彻底只控制几率,不直接犯下罪行,所以也不用担心被逮捕。是一种执着地维持陷阱、等待对方死亡的消极杀人手法。」
「没错,像是劝人喝酒或抽烟,使之健康受损进而得病,或是劝对象搭乘当年出车祸几率很高的巴士。我在作品中的确使用这种手法来杀害『妻子』,那是因为我虽然讨厌妻子,却不想在现实社会中成为罪犯。我绞尽脑汁思考是否有不会犯下杀人罪便能杀死妻子的方法,经过反复思索而构想出这种圈套。当然,我没打算在『现实』中实行。但是乱步看过我写的那篇小说——《中途》后却深受冲击,自行『发现』了『或然率犯罪』这种圈套,并用这种圈套写下《红色房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简直像蜘蛛网,或然率犯罪——不犯下杀人行为,只靠操作「几率」。失败的话也无须在意,继续耐着性子等候成功到来即可。这种「圈套」起初只是「偶然地」诞生在这位老人脑中的「内在世界」,被江户川乱步「观测」才「发现」了这个点子。
「但我已和当时的妻子断得一干二净,现在也不打算和佐藤春夫再生嫌隙,所以我不打算和乱步见面。因为若是碰面,一定会提起《中途》的话题,如果顺便提起当年的旧帐我可受不了。但这时,我听说竟然有新进的推理小说家住进这栋成为《痴人之爱》舞台的横滨洋馆,而且这人还自称久保竣公。虽然严格说来有一字之差。总之,我不管你是久保竣公还是久保竣皇,你住进我住过的房子令我很不愉快。如果写过『杀妻』内容的新进作家,住进我旧宅的消息被媒体发现,一定又会闹得沸沸扬扬。假如又把我『杀妻』小说的旧事挖出来,会让我难以忍受。更何况,假如你真的如同传闻所说,在现实中杀死妻子,或者——你『真的』是久保竣公,一旦我们之间的关联性被发现,并被加油添醋地妄加臆测而引来轩然大波,那就麻烦了。我搞不好会气到血压升高,这次说不定就死了。」
「不,我完全不知道这栋洋馆有何来历。纯粹只是偶然……」
不……
并非偶然。
一切都连接在一起……
「蜘蛛网城堡这名字也很诡异,教人不舒服。四、五年前不是有个织作家发生意外吗?他们一家子住在千叶县的诅咒洋馆,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这里让人联想到织作家的蜘蛛网公馆。记得芥川龙之介也写了一篇叫《蜘蛛之丝》的小说。不过说起芥川,率先联想到的应该是河童。那家伙虽然戴着近代理性的面具,其实最喜欢怪异现象、鬼怪与妖怪,是个奇妙的家伙。一开始他用近代理性去重新构筑《今昔物语》的时候还能控制自己,但晚年创作风格转向私小说后,就完全失去控制了,开始写什么分身啦、充满恶意的偶然相符啦之类的内容。」
芥川龙之介……
《今昔物语》……
怪异现象……妖怪……
「芥川会死,有一半算是被我的言灵咒死的,至少我自认如此。我那时太年轻,和他在杂志上展开论战。当时争论的重点在于故事性是否为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众所周知,我是『故事』至上主义者,相对地,芥川当时的风格正好转向放弃『故事』性的私小说,便主张小说不需要『故事』,我们就这样争论了起来。虽然说是论战,但哪一方正确并非重点,端看哪一方的言语能驳倒对手,所以是咒术对决。」
「咒术对决……」
「总之,在我狠狠挖苦那家伙以后,有一天他突然死了。如果不是杂志上的论战,而是直接面对面地争辩,就算他想服毒自杀,我好歹能阻止……一旦印成白纸黑字,同样的一句话就算写者无心,看在他人眼里也可能充满恶意,特别是像他那种心思细腻的人。论战当时,我已经因为地震离开横滨、搬到关西。我有重度的地震恐惧症,一直不敢离开关西,直到去年才敢回到东日本,但也还是不敢回去土生土长的故乡东京,顶多只能去到热海。就算是现在,我依旧觉得待在关东很可怕。不过我的来日恐怕也不多了,死前总是想落叶归根……我和芥川都是东京下町人啊。」
老人接着说:
「总之,横滨在那场大地震中几近毁灭,我也无心继续创作,便逃到关西避难。另一方面,地震发生时,位在田端的芥川家倒是无事。不过,这或许也是使我们在杂志上展开论战,结果害死他的远因吧。即使我只是在满脑子自杀念头的芥川背后推了一把,就算没和我论战,他终究还是会自杀。不管如何,自从芥川死后,我的创作风格也变了。」
「创作风格……」
「过去,我拿自己恶魔般的生活做为创作题材。不,应该说我为了写小说,不得不过着恶魔般的生活。不同于可说是近代日本文学拿手绝活的私小说,我下了一番苦功使之升华为创作,但方法论上仍算是一种私小说。完成一本作品后,我又在现实世界里实践下一次恶魔般的生活与行为。我为了小说献出私生活。被我施暴与欺凌、徘徊在佐藤春夫与我之间的妻子亦是牺牲者。当我发现这只是无边泥淖的时候,这个系统已开始轮回,无法阻止了……」
所以说,这名老人自己布下蜘蛛网,却被自己的蜘蛛网缠住,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吗?
「芥川死后……我开始写起芥川生前擅长的历史小说。但我用不着改变主题,也改变不了。我只是发现我需要的是历史小说这种体裁——这种『箱子』。」
「箱子……」
「也许是看到芥川晚年放弃历史小说、一头栽入私小说风格的模样令我忧虑吧。他晚年过度探求『内在世界』,完全迷失了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实际上,他的自我本来就很混乱。他沉醉于探究怪异、妖怪、河童、创作、艺术等这些『内在世界』的事物,对社会——『外在世界』不抱多大兴趣。我对妖怪没有兴趣,但我的习气与他十分相近。」
「说起芥川龙之介,总会想起他的《河童》。他虽然被视为近代理性主义的化身,但像他如此受妖怪吸引的作家恐怕也很少见。只可惜,他没办法成为像永井荷风或泉镜花那样能自由自在地谈论怪异的作家。」
「确实如此。芥川仍把自己的作品封入名为『历史小说』的箱子里时,还靠着『历史』这个时间轴勉强维持连向『外在世界』的丝线。然而,在他舍弃名为『历史小说』的箱子的瞬间,这条丝线便断了。在他放弃妖怪这种自古以来受到日本社会群体所认知的怪异的瞬间,他变得对分身或充满恶意的偶然相符无比害怕,无法为接踵而来的怪异赋予意义。对于失去箱子的芥川而言,『外在世界』只剩一团充满恶意的混沌;连象征他内在的《河童》世界,也变成遭破灭与颓废侵蚀的人类世界的讽刺画罢了。」
箱子……箱子是让人躲入「内在世界」的结界,但也构成「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明确界线。张开结界就是制定界线。单字、文法、故事、世界观设置、主题,全是用来明确划分界线的工具。倘若写小说的目的在「内在世界」就能达成,那本小说就不需要读者的观测了。诸如神社姬、件或魍魉,我作品中的「妖怪」概念——都是为了让只靠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在世界」能被「外在世界」观测,并使之确定而采用的「箱子」。
对芥川龙之介而言,用来让自己被他人观测的面具就是「河童」。
「总之,不想落得自杀下场的我采取和芥川相反的途径。我不以近代理性解构古典,而是在古典之中寻找无法用近代理性还原、确切稳固的内核——文化的记忆,或者说文化的遗产。成果就是我在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中发现了自己该描写的主题。」
「您的主题就是所谓的阿尼玛吧?存在于男性内侧的女性性格,永恒的女性。的确,那里并没有妖怪介入的空间。」
「不,久保,你错了。那里不存在思想,却不见得没有鬼怪。《源氏物语》中不也有鬼怪现身?例如六条御息所在故事中就化为生灵与死灵作祟。女性性格虽能成为守护神,但也容易化为怨灵。《源氏物语》的世界里充满了怪异。被放逐到须磨的源氏曾找来阴阳师为他祈祷,后来也因为住吉明神的托梦,使他由须磨移动到明石。」
「……您的意思是,阿尼玛也会转化为妖怪?」
「假如芥川当初选择《源氏物语》为题材,应该会关注蕴含于故事中的怪异而写出妖怪小说,但我在乎的只有活生生的女人。总之,由于我沉浸在《源氏物语》的世界里,才能重新发现我差点丧失的『内在世界』。我所生活的『外在世界』——大正时代的横滨、明治时代的东京、大日本帝国,都如梦似幻地消失了。『外在世界』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但是,久保啊,《源氏物语》历经上千年仍被保存下来。只不过,我的《细雪》被说是《源氏物语》的现代版改写之作还是令我十分不悦。并非如此单纯……我只是借用了《源氏物语》这个『箱子』罢了。」
老人说。
「坦白讲,久保,我原本想来命令你拆掉这栋可憎的洋馆,因为这栋过去附在我身上的洋馆,现在也附在你身上。但想想还是算了,那不是我的本分,我是个小说家。」
附身……
这栋洋馆……
对我……
「杀妻之馆」宛如蜘蛛网缠绕着我。
但如果拆毁这栋洋馆,我就失去箱子。
离开箱子的我——久保竣皇——会变得如何?
「久保,你真的杀害了少女吗?」
老人说:
「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那里听来的。」
榎木津子爵……
通知这位老人——如妖怪般活过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的传说级大文豪谷崎润一郎——「久保竣皇住在你过去住过的横滨洋馆」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他吗?
我听过这个名字……不,岂只听过。
「假如我回答是『是』,您会去报案吗?」
我该杀了谷崎润一郎,埋在庭院里吗?
办不到,这项罪行绝对会曝光。
对方是栖息在日本文坛最深处的大妖怪。
榎木津干麿当然知道谷崎前来蜘蛛网城堡。就算不知道,也能轻易联想到。我和谷崎先后住过同一栋洋馆的消息很快会被发现,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箱子将被拆毁,我无法守住它。
尽管如此……
「谷崎先生,我不写《姑获鸟之夏》的话,碧就会死。如果您打算公开我杀人的事实,我不能让您回去。」
「听说《姑获鸟之夏》是《魍魉之匣》的续篇。」
「以时序来说算是前传。」
「又是杀害少女的故事吗?」
「是的。但我这次打算不在『故事』的结局杀死少女,而是拯救她。我会在作品——『内在世界』中试图拯救少女。到时候,我一定能改写『集体潜意识』——终结我杀害少女与妻子的连锁。我将结束这一切。」
「只要你继续躲在这栋洋馆里,我看很难吧。而且你也办不到,因为你本来就有杀害少女的意图。」
「我……?」
「很简单。会杀是因为想杀,不想杀就不会杀。或然率犯罪就是为了解决这种矛盾而构想出来的。但是,你的作品里生与死的界线十分模糊。活着的人死去,死去的人复活。你将『时间』设置为无限轮回,暗喻着你一再反复『相同的故事』。因为你不想让『故事』结束。正因不想结束,所以才不让它结束。」
谷崎说。
「你想一直写永不完结的『故事』,不想划下休止符。一旦你解开杀害少女的诅咒——支配你人生的『故事』就会在此告一段落、在此完结,『久保竣皇的故事』将不再被需要。这就是你恐惧的事。」
「为什么我要恐惧……?」
「那种事不是今天和你初次见面的我能知道的,但无法使小说完结的小说家心理大多类似。到头来,久保竣皇就是只为了杀害少女而存在的人啊。」
「不是的!绝不是如此!我这次一定……为了让碧活着,我会写下《姑获鸟之夏》!即使得让我的作家生命就此结束,也绝对会斩断这个无穷尽的连锁!」
「那么,你的《姑获鸟之夏》开始动笔了吗?」
没有。
我连一行都写不出来。
《魍魉之匣》是我采用私小说的方法论,基于久保竣公,也就是现在以久保竣皇为名的我自己的记忆为基础所写,内容几乎全是真实故事。
但《姑获鸟之夏》……
预定采用发生于杂司谷的某个事件为主题。
我转生为「久保竣皇」后,我的第三位妻子织作碧的……姐姐。
织作茜。
这名女性就是以「言灵」使年幼时期的碧绝望,并给予她「钥匙」让她阅读魔法书,使之堕为女巫崇拜者,成立「蜘蛛仆人」,最后害她自取灭亡的元凶。
她就是建构出,害美由纪、夕子、碧一一受到诅咒变成女巫的「蜘蛛网」连锁的「真正蜘蛛」。
这位织作茜有个同窗好友。
杂司谷事件中,相当于妖怪「姑获鸟」的久远寺凉子。
久远寺凉子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死了。
被「黑衣杀手」剥夺容身之处而死。
「名为『久远寺凉子』的故事」已经被「黑衣杀手」解构了。那名黑衣杀手也是把我——久保竣公的「故事」解构的人物。我这些年来失去久保竣公的「记忆」、漫无目的地流浪,也是因为中了他的驱魔术所致。
当然,织作茜的出发点是织作家代代相传的「诅咒」,但因为「黑衣杀手」介入,造成久远寺凉子之死亦是使织作茜成为蜘蛛、成为女巫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因此,我必须在「内在世界」改写这个形成女巫轮回起点的久远寺凉子之死。
必须改写做为一切开端的「久远寺凉子的故事」。
如此一来,才能改写「织作茜的故事」。
碧才能获得救赎。
但是,将现实中的久远寺——杂司谷的事件带进「内在世界」极为困难。
不只是碧,我自己也和杂司谷的事件并无关联。
我与久远寺凉子未曾谋面。
因此,我必须先广泛收集当时夹带偏见与臆测地报导杂司谷事件的八卦杂志,接着细心捡拾起散落于其中的故事碎片,加以重新构筑。不足的部分就用我的想像力来补足。
为了补足不足的部分,我必须抽出关于那个为了使一切故事落幕而现身的黑衣杀手的不愉快记忆,尽可能拼凑出「杂司谷的故事」。
我——久保竣皇乃是为了斩断这个无限轮回而出现在这里。
假如我这次到最后依然杀死碧……
我打算毫不犹豫地当场自杀。
我手上握有能即刻致死的毒物——「水滴」。
不管如何,这次将是最后了。
我想让「久保竣皇的故事」结束。
然而,谷崎却……
我感到混乱地呻吟起来。
谷崎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握着碧的手说:
「碧小妹……不,或许该称呼你为久保夫人吧。你能送我到千代崎町吗?我一把年纪了,怕一个人走坡道会出意外。送我一程,到街上招出租车吧。」
「好的。」碧只能点头。
我激动地向谷崎告白「我杀人了」,却被谷崎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只是不希望『故事』结束,才无法收尾」而感到天旋地转。
也许我并不希望附在自己脑中的妖怪被净化。
不希望它被驱走。
或许这是事实。
我深感困惑。
日本文坛最强大的「妖怪」谷崎润一郎贸然来访,带给我超乎想像的强烈冲击。共时性——「杀妻之馆」——我一直相信自己建构了稳固的箱子,但终究只是一只被名为「蜘蛛网城堡」的牢笼捕住的老鼠。这个想法深深震撼了我。
因此……结界被突破了。
箱盖被撬开。
碧陪谷崎出门后的短短几分钟内。
箱盖被那个会把任何事搞得一团乱的侦探撬开了……
「你就是久保竣皇吗!这间走廊歪七扭八的恶心房子对我没用啦!哇哈哈哈哈哈!」
原来谷崎润一郎只是调虎离山计的诱饵。
为了让碧暂时离开洋馆,好让这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非法入侵」民宅。
这名擅闯我的书房,占据我的和室椅,仰头看着天花板睡午觉的小偷——
是个皮肤皙白,仿佛陶瓷娃娃般的男子。
年龄约三十岁前后,但因为脸孔宛如人工物般俊美,所以正确年龄并不清楚。
我——认识这名男子。
曾与他打过照面。
在「新世界」咖啡厅。
没错……这名男子……
在「新世界」拿柚木加菜子的照片让我看。
问我是否认识这名少女。
岂只认识?
照片中那名略显中性的少女。
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匣中少女」。
偶然相符……
共时性……
附身于我的「魍魉之匣」……柚木加菜子……把我导向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少女……相信加菜子是自己来世的赖子……我和赖子约好在「新世界」碰面的前一刻,这个男人拿加菜子的照片问我。
这个男人是——
「……榎木津礼二郎!」
「没错!」榎木津在和室椅上动也不动,慢慢地用他色素很浅的瞳孔望向我。「我就是世上唯一真正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我受到猴和泉的委托,来确认你是否为杀人犯!哈哈,原来如此,真令人吃惊啊!唉,没想到你就是被怀疑是久保竣公再世的文坛宠儿!你躲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
猴和泉?
「你这么问我,我也只能回答你:我是个作家,当然是在创作。」
「喔喔,作家吗?嗯,说得也是!的确如此!你是作家!没有错!」
他想说什么?
「要说服守门的小妹让我进门太麻烦了,我本想半夜扮成怪盗招猫偷偷闯入,但这间鬼屋左弯右拐、仿佛迷宫般复杂,实在很难走!我虽然没有夜盲症,但这个迷宫太乱七八糟,太暗的话会迷路!假如这栋蜘蛛网城堡也有『房子的记忆』,我就能靠房子帮我引路了!只可惜似乎没有那么方便的东西!就算有,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吧!」
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儿子。
他成立的侦探社取了个「蔷薇十字侦探社」的蠢名字,是经常登上八卦杂志的「名侦探」。
为了突破文化艺术社、代理人与碧——我设置来守护「箱子」的三重防卫线——他破天荒地拜托榎木津干麿说服文坛大老帮忙。
派谷崎润一郎当诱饵。
太离谱了。
有这么不公平又胡闹的「侦探行动」吗?
无比不诚实。
作弊。
「慢着,你误解了!」
能看穿他人记忆但不善于察言观色的榎木津竟然看穿我的思考……?
「我先说,怂恿河原崎修太郎的人不是我!我跟那个笨蛋老爸提起横滨蜘蛛网城堡的事之后,他自顾自地兴奋起来,说他有个『痴人朋友』住过这里,这里是《痴人之爱》的舞台!我没印象看过《痴人之爱》这本小说,或许学生时代曾看过吧,总之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和那个叫河原崎修太郎的家伙也不怎么熟!」
「……自顾自地兴奋起来?」
「没错!河原崎修太郎是我老哥在箱根或伊豆经营的饭店或旅馆的常客!他去年以前住在关西,所以经常去住!因此河原崎和我的笨蛋老爸交情很好!」
所以说,河原崎修太郎到底是谁?
「不管如何,从笨蛋老爸口中听到你的事后,『做为杀妻小说舞台的房子,又有杀妻作家入住?如果我的尘封往事因此被挖出来可受不了!』河原崎修太郎因为这个古怪理由感到愤忾,二话不说就冲来你家!一边在横滨山下町的饭店里洽谈副业的生意一边监视你家的奴才笨蛋益田,便紧急向我通报河原崎修太郎前往蜘蛛网城堡的消息,于是我也急忙杀到横滨来,趁你家的看门小妹不在的机会入侵了!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偶然!」
慢着。
如此说来,这男人不就连侦查行动也没做?
「多个代理人之类的仲介者,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只要能和你直接面对面,一切就能解决!哼,你的真实身分在我眼里可说一清二楚!如果你蒙面或许还能欺骗我,但没想到你竟敢以真面目示人!你瞒不过我的法眼,哇哈哈哈哈!」
榎木津礼二郎……
静静凝视着我的后脑杓上方。
这个侦探——能「看见」他人的记忆。
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记忆原本说来保存在脑中。
但不知为何,似乎会从脑中泄漏而出。
榎木津据说拥有能将泄漏出的记忆消息可视化,在脑中重新构筑成影像的能力。
他这种超常能力也是让我确信「集体潜意识」真实存在的主因之一。
我将他的能力解释为:人的记忆会泄漏到「箱子」——脑髓之外,具有特别视觉能力的人,能观测到这些漏出的记忆。
榎木津就是这种假说的活生生证明。
因此,「集体潜意识」的假说不是心灵科学,也不是灵异现象。
假如超越个体隔阂的「集体潜意识」真实存在,那里保存了现在、过去、未来所有人类或生命或物质的记忆,榎木津礼二郎就是拥有能感知这种「集体潜意识」的特殊能力。
只是,这男人总是少了根筋,无法正确理解自己所见影像的「意义」。
他在「新世界」窥视我的记忆时,明明看见了「匣中少女」,却不能理解其意义。若非如此,我早就在「新世界」被他逮住,也不会犯下「杀害」赖子的罪。在碰见他的时候,我已经将三名少女装入「箱子」里——分别是浅野晴子、小泽敏江、柿崎芳美,如今我对她们的脸只剩模糊印象——榎木津却没发现我就是「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犯人。假如他真能「看见他人亲眼所见的记忆」,见到我「将少女分尸」的记忆,应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并立刻逮住我才对。他总不可能以为我是为神献上活祭品的阿兹特克神官吧?
换句话说,榎木津礼二郎想必缺乏基于「外在世界」观点,正确解释「他人的记忆影像」的能力。
也许就是因为他是这种人,才能见到他人的记忆吧。
在这层意义下,世上没有比他更无意义的侦探。
即使「见到」犯罪现场,也无法察觉那就是犯罪现场。或者说,没办法正确将自己「所见的影像」转达给别人知道。不,他恐怕也无意传达。
所以说……
所以说,这名男子从刚才起究竟在做什么?
他凝视着我的后脑杓附近,目瞪口呆,身体一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睁眼睡着了吧?
这样反而令我焦急。
说不定他全都看透了。
我已经无路可逃。
他现在想必看见了与他在「新世界」时所见相同的影像。
而且如今还追加了新的记忆。
无法使赖子羽化登仙,反而害死她的记忆。
我自己被美马坂装入箱子的记忆。
莫名其妙地没有死成,从阴间归来,丧失记忆,到处流浪时的凄凉生活。
杀害第一位妻子美由纪。
杀害第二位妻子夕子。
以及,左眼戴着眼罩的第三位妻子织作碧的出现。
看到这么多记忆,可别告诉我,他无法从影像重新建构信息、无法创造故事、无法理解、不懂意义喔。
再怎么少根筋,这也是他「第二次」和我对峙了。
这次总不会看漏了吧?
「你看了我的『记忆』吗?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礼二郎皱起眉头陷入缄默,过一会儿才开口:
「……你……这不可能吧?我看见难以置信的事!影像出错了!完全不懂为什么!」
侦探满脸困惑地大喊。
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在搜查时说出这种泄气话的人。但……
「你、你……到底是谁?从你脑中泄漏出的记忆……呃,那是记忆吧?总之京极堂是这么说的……怎么会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你目前为止到底杀了几个少女!呃,应该没杀吧?不对,果然杀了吗?为什么你能一次又一次地杀死同一个少女……那是双胞胎吗?完全搞不懂。呃……这个女孩被杀了。那一个应该没杀。这个肯定杀了,明显死了,根本腐烂了……所以说,刚刚那女孩果然被杀了吗?所以说……虽然你长了这张脸,但该不会其实是阿兹特克的神官吧?」
我不是阿兹特克的神官。
「如果不是,那么是医生吗?」
也不是医生。
「我第一次碰见这种事!啊啊,很遗憾地,你下手的那些少女我并非完全不认识。有些不认识,但也有认识的,太遗憾了!啊,加菜子也在!而且被装进箱子里!啊啊,不过那是加贺美(美马坂)博士干的!当时看到那个影像时,我完全不明白那代表什么,原来那个是下雨之宫(雨宫)绑架装进箱子里的加菜子,搭乘火车离开时的影像!原来是这样啊!当初看到恰恰好收纳在箱子里的加菜子,我完全不懂那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怀疑自己看到的不是记忆而是幻觉呢!更何况我从头到尾都不信京极堂的狗屁道里!那只是一种假设!我的侦探能力本来就超越了人类的小聪明,是神之力量!」
榎木津叫喊。他开始鬼吼鬼叫的时候,我原以为他的狂躁症又发作了,但或许是我的记忆太过阴惨,他的叫喊转为惨叫,并露出一般人的表情。这男人平时总是奇言异行,但或许他的感性意外地比任何人都正常。
「……慢着!你……连赖子也杀了!太不可思议了!喔喔,如果我那时更细心一点,赖子就不至于被分尸!」
果然,这是第二次。
侦探不可能又漏看。
我本来对于榎木津礼二郎欠缺理解力这点抱着一缕希望,看来我太天真了。
因为现在的榎木津早已对「魍魉之匣」事件的真相了若指掌。
没错。
赖子……
我看过赖子凄惨的死亡面容。
羽化登仙只是可笑的梦话。
我不仅没解开赖子的女巫诅咒,还引导她走向更凄惨的死亡命运。
「……这太不可能了,我无法让故事落幕。只靠我见到的这些影像,就算倒立过来我也无法解发布个名堂。」
榎木津表情僵硬地说。
我对榎木津的印象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脑子仿佛少根筋的男人,现在这种印象彻底粉碎了。
他以仿佛在祈祷的眼神凝视着我。
似乎害怕着我……不,害怕着我的可怕记忆。
啊啊,对了。
他不是异常者,也不是少根筋。
他之所以对自己看见的「记忆」显得迟钝,是因为……假如他对自己眼见的他人记忆,全都「基于常识正确地」解释,恐怕将无法继续在「外在世界」生活。
他会看到所有人内心的异常与黑暗。
不管自己是否愿意……
碧还没回来。
谷崎是出了名地喜欢少女。
不可能轻易放碧这般美少女回来。
他一定会以公车还没来、等不到出租车为由邀碧去咖啡厅坐坐。他的身体也的确不太行了,说不定走到半途血压升高,在某处乘凉休息。
虽然他的来访不是为了替榎木津「争取时间」,却「偶然」帮助榎木津的「侦查行动」成功。
假如我不是偶然住进谷崎的旧宅……
不。
这一切都是偶然相符。
是必然的。
不管是我重返地上世界继续杀害少女,还是认识「蜘蛛仆人」的少女们,以及拚命为她们解除女巫的诅咒,都是因为……
「别闷不吭声……说话啊!」
榎木津开口了。
我从未看过如此狼狈的榎木津。
他不知为何情绪很激动。
也许他正在懊悔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因为错放过我,使得赖子死亡的事吧。
我回答他:
「没错……赖子是我害死的。虽然我没有『外在世界』所谓的杀意,但我的行为在社会上确实是杀人行为。我……杀死了赖子。」
我只能承认。
但是……
榎木津却嚷起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说什么……别说谎!」
他在说什么?
看来我得收回前言。
我果然无法理解这男人的脑子结构。
「我怎么可能说谎?你不是看了我的记忆吗?我哪里还能找借口开脱?你看到的都是现实发生的事。我杀害楠本赖子,砍下她的手脚,使她断气。那个长得很像小芥子木偶的青木刑警强行撬开我的盖子……观测了这件事,并使之确定成为事实。我并不想打开箱子。不想亲眼观测赖子无法羽化登仙,而是露出仿佛被推落地狱的饿鬼般苦闷的表情腐烂死去的情景。因为一旦观测就确定了。所以,我把赖子的死状塞入箱中藏起来。我把她深深地收藏起来了。只要把她收好……只要收到不会被任何眼睛观测到之处……说不定赖子有朝一日……就能变成不是腐烂尸体的其他事物……例如天女。这种冀望魔法的想法盘据我的脑袋,却被青木破坏了!他掀开我好不容易封印的盖子……观测了箱子的内容!」
那时……
我真心相信自己若能进入箱中、变成美马坂的话,或许就能使用魔法。
羽化登仙、转生、同一个人在同一时空中能分别做为不同个体存在、「集体潜意识」……和赖子的相遇,为我那种「想把少女塞进箱子里」的奇妙冲动赋予意义。我总有一天会转生成美马坂,到时候,一定能获得让加菜子变成天女的魔法——我脑中充满这种妄想,但那只是为了逃避不断失败的自己所编造出来的。不管切断多少少女的肢体装入箱中,她们也不可能变成天女,而我也不可能成为美马坂,只会变成箱子本身。只靠现代科学或医学是没办法解开加在赖子或美由纪、碧等人身上的女巫诅咒。想解开诅咒就必须倚靠言灵。
「……算了,赖子的事愈想愈搞不懂!但是就算天地颠倒过来,也不可能是你杀的!实在不懂。但是……你又为什么要杀死和你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同居的少女?她们不是为你尽心尽力、牺牲奉献吗!她们明明是那么好的孩子!我完全无法接受你的行为!而且,你杀死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人!」榎木津大喊。
「你看到我在蜘蛛网城堡里杀死美由纪和夕子的记忆吗?」
「美由纪和夕子……是之前就读圣伯纳德女学院的那两个女孩吗?」
「是的。美由纪是被『蜘蛛仆人』招募的少女,夕子是……想脱离『蜘蛛仆人』但意外身亡的少女。她们两个都是被我杀的。」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在你的记忆里,被你所杀的少女之中,究竟哪个才是美由纪?你在蜘蛛网城堡又杀了几个人?」
「我不是说过了?美由纪被我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杀死了。美由纪和夕子都一样,被我在这栋洋馆里杀死了。你明明看见,为何还不懂?就是因为你即使在『新世界』看到我杀人的记忆,却没发现与杀人案的关联性,赖子才会……如果你不阻止我,下一个牺牲者恐怕就是织作碧。」
「慢着!你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美由纪!你弄错人了!她应该是……」
「她不是美由纪又是谁?侦探先生,难道有两个美由纪吗?」
「我不知道你讲的哪个是哪个,就算你说的美由纪是真正的美由纪,但早已死去的夕子也不可能复活和你住在一起!织作碧也是!我认识织作碧!现在仍记得很清楚!假如我那时能下定决心好好保护她,她至少不会在那个时刻、那种地方被挖掉眼睛而死!就算一切都在蜘蛛的算计之中,我不管怎么行动碧都免不了一死!那依然是……我的失败……」
榎木津难得显得很沮丧。
「碧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啊……是那个吗!那个左眼戴着眼罩的女孩吗!她就是你在蜘蛛网城堡的第三位『妻子』吗!」
「正确而言,我们没有夫妇关系所以不算妻子,但在外人眼里也许像老少配的夫妇吧。」
「你们有名无实我一看就知道了!我这次是认真的!从看到你的脸的瞬间起!我未曾有过如此想身为一名侦探解决事件的时候!但我真不明白这栋洋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完全不懂榎木津为何如此动摇。他看过大量猎奇杀人犯的记忆,血腥的犯罪现场影像恐怕早就看腻了。而且,我的可怕杀人记忆他也早就「看过」一半,新的记忆里没有把少女装入「箱子」的影像。「久保竣皇」不会重蹈「久保竣公」的覆辙,我已学会那样做没有意义,这次是用「水滴」静静地杀死少女。
慢着,我果然有问题,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动机。我中了催眠术吗?连我自己都找不到杀害美由纪和夕子的动机,身为第三者的榎木津更不可能理解我杀害「妻子」时的混乱场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蜘蛛网城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连你所说的『碧』也要杀死吗?如果你的记忆正确,她已经只剩下右眼了。你连右眼也要挖掉吗?」
「……我没有视线恐惧症,榎木津先生。挖掉碧左眼的人不是我,是连续溃眼杀人魔平野佑吉。」
「但是你已经杀害好几个少女!那是什么瓶子?里头装的是『水滴』吗?」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这个侦探。
「没错。我不确定那是否就是你所谓的水滴,不过我也把这个叫做水滴,所以多半是同一种东西吧。」
「推理不是我该做的事,但这次不一样!这该不会是堂岛策划出来的事件吧?既然如此……这个乱七八糟且意义不明的状况也能说明了。我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出问题……看来你就是被堂岛操弄的被害者!」
「我不认识什么堂岛,也和他毫无关联。」我冷漠地回答。「榎木津先生,如你所见,我如假包换是久保竣公。我爬出美马坂的箱子后,似乎动过大型外科手术,并有一段时期度过凄惨的生活,所以模样和原本恐怕不同。我在那个事件后失去记忆,后来是美由纪发现了我,帮助我一点一滴地恢复记忆。我住进这栋洋馆后只接触过三个人,当中两个被我用『水滴』杀死了。不过,我现在并没有想挖人眼睛或切断手脚、塞进箱子的冲动。问我为什么杀死美由纪或夕子,我也无法合理地说明。我真的没有杀她们的动机,所以你感到混乱是很正常的。在我的记忆范围内,我从来没感觉过自己有任何杀死她们两人的必要性。我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是她们对我施加的无法解除的诅咒啊,榎木津先生。」
「两人?真的是两人吗?」
「我不是从刚才就么说吗?」
「不对。被你叫做美由纪的人不是美由纪,你说的『水滴』和我说的『水滴』恐怕是不同的东西!」
「……随你怎么说吧。榎木津先生,总之你现在看到的影像就是事实。用言语怎么辩解都可以,只有做为记忆刻印在脑中的影像无法窜改。就算我被某人洗脑、窜改记忆,保存在脑中的记忆影像也不会消失。除非脑子被破坏了。」
榎木津又喊叫起来:
「你的记忆乱七八糟,完全凑不起来!美由纪和你无关!夕子早就在圣伯纳德女学院死了,而碧也……碧也在我的眼前被杀了!那么,那个眼罩少女……又是谁!」
「我说过了,她就是碧。我这次不会让碧死去……假如碧还是死了,我打算喝下『水滴』自尽。虽然这么做无法让她们从女巫诅咒的轮回解放,但至少能阻止我不断杀害她们。虽然前提是我不会第三次在这世上复活……根据《神社姬之森》的设置,只要我一死,链接『女巫的诅咒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的丝线就会被切断,我自己的无限循环将会在此结束。」
「……那个……长了人脸的东西……就是诅咒的源头?简直像妖怪一样。」
榎木津指着我的头上喃喃地说,但我看不见。也许他见到人面牛身的件或人面鱼身的神社姬。
我的记忆仍旧断绝
被装进箱子以前的记忆。
以及与美由纪相遇的那一晚以后的记忆。
在这两段记忆之间,有一段关键时期的记忆……怎样都想不起来。照理说,我已经被美马坂切断四肢,为何还能像这样活着?而且,我明明被加菜子的「母亲」勒死了。此外,照理说在接受美马坂的手术后,手指明明恢复原状了,为何不知不觉间又缺损?这一切如坠五里雾中,模糊不清,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榎木津早我一步,「看见」我失去的重要记忆。
我……
真的遇见了件吗?
遇见了真正的神社姬吗?
并听过预言了吗。
我被告知灾难的预言……或者,被诅咒了吗?
「不,不是妖怪。那个虽然瘦小,但身体是人,脖子以下是人。嗯,没错,总之你被那个附身了,然后那个让你产生莫名其妙的幻想,把你变成这种莫名其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怪模样!所以说,你等于是自己被那家伙附身的!」
脖子以下是人。
是件的相反……牛女吗?
那是美由纪在镜中看过的妖怪,原来我也曾见过吗?
它……就是这个无法解除的诅咒源头吗?
「驱魔轮不到侦探登场!那是驱魔师的工作!」
◆
木场修太郎和中禅寺秋彦久违地碰面了。
不是在平常的京极堂,而是少见地在隔壁的荞麦面店用晚餐。
「千鹤子又和雪绘去看电影吗?京极堂,你该不会被千鹤子嫌弃了吧?」
「大爷自己还不是天天上电影院?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反而不该过度干涉彼此的私生活,这是夫妻圆满的秘诀。」
「又不是在养猫,小心千鹤子有一天会变成猫又喔。」
「哎,千鹤子也是有自己的打算。话说回来,大爷也该讨个老婆了吧?虽然榎木津暂时仍得当个单身贵族,但那家伙只要别开口说话,想结婚随时能结婚。相反地,你如果闷不吭声,女人反而会被吓得逃走。」
「啰唆,像我这种男子汉,四十岁以后反而更有魅力。别光说别人,要不是你幸好早早就结婚,凭你那张一年比一年阴沉的面容,我看跟我也是半斤八两。说到运气好,关口那家伙能恋爱结婚也是很不可思议。」
「雪绘是位拥有菩萨心肠的女性。不过,她倒不是因为怀有非照顾关口不可的使命感,而是自然而然地和他在一起。」
「但也太能容忍了吧?若我是雪绘,早就办离婚了。照她那样子看来,恐怕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照样不弃不离。」
「大爷,只有当事人才能决定怎样算是幸福。抱怨归抱怨,你自己在战场上不也努力保护关口吗?」
「因为放着他不管,他早就战死几十次了。假如他是经过激烈战斗而光荣战死,或许还能当成英勇事迹受到传颂,但那家伙在战场上什么也不会,根本是去白白送死的,教人看不下去。那样放他一个人去死,我会良心不安。」
「我和榎木津也跟大爷一样,学生时代不知道为了关口费多少心力……不过,现在雪绘等于是一个人背负了我们的所有辛酸,真不愧是菩萨。也因此,我今晚才不得不和你两个人吃荞麦面。」
「……呐,京极堂,忧郁算是人格特质吗?」
「就医学上而言,算是一种脑功能异常吧。或许再过五十年,人类就能找出忧郁的原因。精神和肉体不过是同一存在以不同角度观测的结果。精神因素可能会损害脑的功能,反之亦然。关口的情形显然是前者。虽然起因来自他的经验,但造成病发的因素或许是天生特质吧。关于这点,大爷也要注意一下比较好,男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四十好几仍单身的男人,哪天突然得忧郁症也不奇怪。」
「……说起软弱的男人,降旗后来怎么了?现在仍执著于那个叫啥佛洛伊德的医生或学者提出的精神分析学吗?听说他现在去当妓女的小白脸,反而放得很开,变得相当厚脸皮。如果关口也能学学他就好了。」
「降旗苦恼的根源是压抑与性有关的心灵创伤,可说是一种精神官能症。因此,当他做出性方面的放荡行为,某种意义下算是克服了精神官能症吧。虽然就像大爷所说的,在世人的观点看来,更像是变得厚颜无耻。不管如何,他的症状治好了。」
两人并肩吃着荞麦面。
中禅寺照例摆出一张臭脸,木场则是眼带血丝。
「……大爷,鸟口委托你调查了『久保竣皇』吧?咱们今晚碰面是为了交换消息吗?我先奉劝你一句,关于久保竣皇的问题别太深入比较好……向来是行动派的大爷,如果贸然闯进久保竣皇的居所,反而会出人命。」
「哼,看来你已经全盘掌握状况,别卖关子,快告诉我吧,久保竣皇究竟是谁?」
「我不可能看清事件全貌,这只是几率的问题。而且这件事在第三者——外部的人观测前,一切都处于模糊不清的不确定状态,继续让箱盖盖着或许更好。大爷,你听过浦岛太夫的故事吧?就和那个一样,浦岛太夫不该打开玉匣。」
「但是像久保竣公或楠本赖子,即使不打开盖子,被装进箱子的他们的『死亡』也已经『确定』了吧?」木场吃了一口荞麦面,瞪着中禅寺说道。
「身家调查才是大爷的本职吧?」
「寻人或身家调查是侦探的工作,搜查杀人案才是我的本业。奇妙的是,找不到的家伙就真的彻底找不到……等找到的时候,也许不想确定的现实就会确定了。正如『箱子』事件一样……所以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你的影响,不敢贸然行动。」
木场抬头看荞麦面店熏黑的天花板说。
「无法解决全部事件并不是你的责任。龙宫不是人们想去就能去的。」
「你怎么那么执着龙宫啊?先不提这个,文化艺术社那边倒是找到不少线索。久保竣皇似乎确实存在,他住在横滨名为山手町的山丘上社区里。说是社区,其实那一带被茂密树林覆盖,久保就住在其中一栋洋馆里。因为不停改建,洋馆变得愈来愈奇怪,当地居民觉得毛骨悚然,给它取了个外号叫蜘蛛网城堡。」
「……耸立于海岸边的山崖上,有座森林……」中禅寺嘟囔地说。
「不,经过一连串填海造陆的工程后,山手町所在的山丘现在离海岸很远了。」木场订正,接着说:「以前的话,的确很适合说是『耸立于海岸边的山崖上,有座森林』吧。横滨开港后,新山手町和本牧先后进行填海造陆与开发工程,海岸线变得愈来愈远。横滨原本是渔村,开港前岸边设有祭祀宗像三女神的辩天社,但在迁移并改名为严岛神社后,和海已经没啥关系了。」
「这样的话,特地祭祀宗像三女神也没意义。」中禅寺叹气,接着问:「……大爷,替久保竣皇和文化艺术社交涉的人是谁?」
「听说久保竣皇请了一位干练的代理人替他处理。另外,蜘蛛网城堡里也有个疑似『助手』的女性和他同居,只是……」
「……嗯,我看过前几天发售的八卦杂志报导。听说和他同居的『女性』已死了两位,号称『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
「京极堂,总之我查出蜘蛛网城堡的地址了,也明白洋馆的所有者是谁。死了两个女人的谣言,便是出自文化艺术社本身。洋馆内似乎真的出事了,据说久保竣皇写了一封亲笔信给文化艺术社的社长,说『妻子接连自杀,现在无心创作』,这则消息在文化艺术社内流传,成了『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传闻的来源。那封信似乎真的存在。」
「真是奇妙的一封信。那是久保竣皇的笔迹吗?」
「应该是,和他亲笔原稿的笔迹完全一致。虽然我没看过信,但确认过久保的原稿。照片在这里,虽然有点小,应该还是能看出笔迹的特色吧。」
木场取出久保竣皇原稿的近拍照,将之摊开摆在桌上。
中禅寺默默凝视照片,过了半晌说:
「……文体相当独特,仿佛每个字都用尺写出来似地非常工整,也和『久保竣公』的笔迹相当接近……」
「嗯。简直就像久保竣公本人的笔迹对吧?」
「这表示寄给社长的信、久保竣皇的原稿、久保竣公的原稿,均为相同笔迹吗……」
「很奇妙对吧?京极堂,我愈来愈糊涂了。」
「大爷,既然已经明白洋馆的所有者是谁,直接和对方接触,应该能轻松查出久保竣皇的身分,或蜘蛛网城堡里发生的『现象』是连续自杀或连续杀人吧?虽然我不怎么建议这么做……」
「不,京极堂,搜查到这里就中断了。因为上头有人施压,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似乎不妙。书店也主动回收刊登那篇报导的八卦杂志。」
「是这么严重的禁忌?」
「若非如此,已经死了两个人却完全没有风声也很奇怪。我去向神奈川县警打听,只得到模糊的回应,说那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但这样反而更可疑。老实说,要我随时辞掉警察也不怕,问题是那栋洋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场把照片收回信封。
中禅寺照样摆出一张臭脸,喝了一口茶。
「大爷,依你的直觉,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我的直觉不重要吧?只能直接去蜘蛛网城堡一趟了。」木场没好气地回答,接着说:「虽不确定是杀人案还是自杀,但现在多半已经出了两条人命。直接去蜘蛛网城堡的话,至少能见到那位第三任妻子和说不定真是久保竣公转世的久保竣皇。如果继续放任事件发展,又出现第三具尸体的话,我无法原谅自己。虽然我现在如果被踢出警界的话有点麻烦,但有榎木津在,至少能帮我解决我手上的未解决案件。」
「一旦观测,这个事件就会被确定了,最好还是放任不管……这次事件的本质,就和乙姬送给浦岛太夫的玉匣一样。」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第三个女人死去吗?」
「……人的幸福只能靠自己的主观来决定,这不是他人能够置喙的事。」
「京极堂,没有人被杀了还能幸福。或许有人通过自杀从生命的痛苦中解放而感到幸福,但那只是由不幸的负分走向死亡这个零分,刹那间得到救赎的心情。人死便一了百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不是要你明知会有人死却仍放任不管。我要说的是,轻易观测反而会无意义地提高蜘蛛网城堡有人死亡的几率。」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我听不懂啦,说明白点。」
「真伤脑筋,如果说明来龙去脉,也许你会激动而毫不考虑地冲向横滨……不管如何,我不打算去横滨,也劝你别去。接下来,只要别让榎木津知道这个事件就好。如果让他毫无顾忌地踏进名为蜘蛛网城堡的龙宫,那才真的会搅得一团乱。你去大闹一场造成的伤害反倒比较小。」
「这种事我好歹有分寸,可是,京极堂……」
中禅寺不再答腔,无视木场的追问。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虽然他早就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才选择在荞麦面店而不是在京极堂和木场碰面。
中禅寺想躲避的那名男子毫无预警地突然打开店门,冲进店内,在中禅寺开口前,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久违的驱魔时刻来了!这次是特大级的妖怪!既然这个世界只会变成它会变成的模样,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用感觉到责任!京极堂!拜托你了!去驱除那家伙身上的妖怪吧!」
◆
侦探就罢了。
他只窥视我的记忆,无法破坏我的记忆。他「看见的」记忆,不能证明我是杀人犯。
但是……
驱魔师不同。
黑衣男子——杀手。
他会观测我的「故事」,将之拆解、解构,打开我这个「箱子」的盖子,把内容物置换成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个宣称要替织作碧驱魔,最后却害死她的阴阳师绝不可信任。
我很清楚。
不久之后他就会来。
那名黑衣男子。
被侦探说服,喃喃说着「我根本不想插手管这件事」,脸上浮现宛如见到地球发生核子战争而毁灭、自由女神像埋在沙中的情景般绝望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会迈出沉重的步伐——
朝着蜘蛛网城堡而来。
来破坏我尚未完成的言灵魔法。
来卖弄「我是个观测者,对自己正在观测的事实加上括弧,所以对整个体系完全没有影响」的诡辩,破坏我的法术。
不能让他破坏蜘蛛网城堡。
不能让他打开箱子。
我一定要解除碧的诅咒。
附在美由纪身上的件,附在我身上的魍魉,附在夕子身上的姑获鸟,以及现在仍附在碧身上的女巫。必须驱除这些妖怪的人是我,不是中禅寺。
他是观测者。
我是当事人。
这不是「他的故事」,而是「我的故事」。
他无法拯救碧。
而我……已经准备好「水滴」。
绝不能让碧死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我非杀了中禅寺秋彦不可。
◆
那男人在夜里来访。
晴明桔梗出现了。
是那盏灯笼。
打扮特异的男子,在烟雾迷蒙的额坂上现身。
他身穿宛如墨染的纯黑简便和服。
薄布料的黑色和服外套上同样印有晴明桔梗。
手上戴着手甲。
脚上穿着黑布袜与黑木屐。
只有木屐带是红色的。
是中禅寺秋彦。
「晚安,我为了终结这个故事而来。」
我在书房里和黑衣杀手对峙。
「山坡下是热闹的商店街,通往山丘上洋馆的坡道两侧树木竟如此青葱繁茂。原来《神社姬之森》的『森林』是指你的洋馆。」
碧在我身旁发抖。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和他的恶友刑警木场修太郎为了这栋洋馆的事,几乎在同一时刻上门找我。用你的说法就是共时性发动了,但在我眼里,这只是偶然。关于这起『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据委托榎木津侦查的今泉所言……似乎有两名少女死在这栋仿佛二笑亭的横滨洋馆里,而且并非空穴来风。他说,洋馆之主久保竣皇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出版社社长,坦承两位妻子自杀的消息。风声走漏后,八卦杂志立刻揣测这实际上是久保竣皇犯下的连续杀人案。但真相如何,没人能够掌握。木场修太郎通过在神奈川县警的人脉,调查这栋建在横滨高地上俗称『蜘蛛网城堡』的洋馆中是否真有事件发生,然而,他得到的回答是……这里『什么事件也没有』。」中禅寺说。
他的眼圈发黑。
表情阴沉严肃。
「久保竣皇先生,因此我想先向你确认,你真的寄了两位『妻子』先后自杀的告白信给文化艺术社的社长吗?」
关于妻子自杀的——告白信?
我没有寄过那种东西。
「中禅寺先生,也许我只是欠缺这段记忆。我原本就是个记忆丧失者。为了恢复记忆,我『重新』开始写小说……也许我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失去这段记忆。」
「倘若如此,榎木津应该会看见。但他既没看到你写信,也没见到你寄信的场面。况且你身旁那位保护你不受任何来自外界观测的少女,不可能放任你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将这种会带来毁灭的信件投入邮筒吧?陷入外出恐惧症的你若有投递的机会,恐怕只有在杀死『吴美由纪』后,走下山坡进到本牧的公共电话亭里和『麻井夕子』联系的时候,或者在杀死『麻井夕子』后……同样地联系这位『织作碧』的时候。但在这种情况下,你也无心写信或寄信。对你而言,走下山坡来到公路旁的电话亭就已经耗尽全力。由此可知,你没有写下上述信件,也没有寄出。」
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这就是这名男子的手法。
他分析「我的故事」的一切,并予以否定,使之消灭。
然后强迫我接受符合「外在世界」的「故事」——否定这世上一切「不可思议」、「失去灵魂的故事」。
当然,即便只是「失去灵魂的故事」,肯给就算很有「良心」了……
「问题是,那封不可能是你所写的信件,却和你的小说——《神社姬之森》和《魍魉之匣》——原稿笔迹一模一样。虽然不管是原稿或信件,都没有沾到『久保竣公』的指纹。」
「既然如此,那封信更应该是我写的没错。那个侦探并非没看到我写信或寄信的记忆,而是漏看了。我随时都戴着手套,当然找不到指纹。」
「你若想宣称自己就是杀人犯久保竣公,反而不该戴手套……算了,这话先不提。那么,我们先假定榎木津因为某种理由恰好漏看这段记忆吧。然而,根据木场修太郎冒着被停职危险私下搜查而取得的神奈川县警纪录,从你住进这栋横滨山手町蜘蛛网城堡以来……这里未曾发生过自杀和杀人案,没有人在这栋洋馆里死亡。换句话说,『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自始至终都不曾发生,案子本身是虚构的,罪犯和被害人都不存在。」
他想说是我自导自演?
「吴美由纪目前仍就读东京的女子高中,过着和平的生活。你并没有杀死吴美由纪。」
麻井夕子……
「麻井夕子早已在圣伯纳德女学院去世了。死者无法复生。久保竣公早就死去,织作碧也已经离开人世。很遗憾地,你身边那位女孩不是碧小姐。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
可是,我是久保竣公。
这是我自己的记忆。
「榎木津礼二郎说我是杀人犯,任何人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没错,榎木津见到你正在杀害少女的场面和疑似正要下手的场面。他见到你杀人的记忆有两种:一种是『正要下手的场面』。这种场景光看影像难以判断是否杀人了。这种场景重复了两次,地点在这栋蜘蛛网城堡的某个房间。你一瞬间想勒住正在睡觉的少女脖子,几经犹豫仍下不了手,只好作罢。你的手指实际上并没有碰到少女的脖子,所以是杀人未遂。接着你取出小瓶子,将疑似『水滴』的液体滴了几滴在少女嘴里。」
讲到这里时……
在这短短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中禅寺的黑眼圈似乎又变得更黑。
「中禅寺先生,那就是『水滴』。那是只需喝下几滴,就足以使人丧命的剧毒。这种毒药能迅速在体内分解,不会留下证据。我不想再看到少女被杀害、断气前那种绝望的表情,所以用了『水滴』。赖子被装入箱子里的表情……仍令我心有余悸。」
「久保竣皇先生,我已经说过,你没杀死吴美由纪小姐和麻井夕子小姐。侦探见到的记忆不仅不是杀人现场的影像,甚至也非杀人未遂的场景。你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际产生绞杀少女的冲动,最后依然下不了手,从小瓶子里将某种液体滴进少女口中而已。榎木津被你提供的消息误导,以为自己见到的影像如你所声称的是杀人现场的影像。唉,榎木津也真是的,明明不多做臆测,如快刀斩乱麻般把『所见』的事实理解成『所见』的模样,正是那个人之所以能成为侦探的理由。但在实际和你见面后,我也总算明白像榎木津礼二郎这般桀骜不逊的男子,在见到你之后,为何会变得如此困惑、悲伤与混乱……」
「请别害老师陷入混乱。」
碧警告中禅寺。不,该说是恳求。
「……假如老师的精神再次崩坏,这次恐怕……再也回不来。丧失『箱子』界线的作家将再也无法写小说。而对老师来说,撰写小说是制定『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界线的必要作业。失去界线的话,他……老师恐怕会……」
「『织作碧』小姐,我明白的,勉强让他维系在这个世界的人……是你。」
碧轻轻点头,眼眶湿红。
「久保先生,榎木津礼二郎所见的第一种『杀人』情景是言灵产生的幻想,但第二种『杀人』却非如此。这种是没有解释余地、货真价实的杀人影像。他看见久保竣公……正在杀害赖子的情景。久保竣公在没有窗户的阴暗房间里,杀害几名脸部模糊的少女,并将她们装入箱子里。他砍下少女的手脚、挖出内脏,把她们制作成匣中少女,就像他偶然目睹的柚木加菜子那般。这些情景榎木津过去在『新世界』已看过一次,现在在这个蜘蛛网城堡又见到一次。」
「中禅寺先生,这不就表示真的有案子发生吗?榎木津礼二郎所见的影像乃是由我脑中泄漏出来的记忆,这个定义明明是你自己下的。」
听了半天仍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却又令人焦躁不堪——我已经逐渐中了中禅寺的圈套……
「久保先生,那种解释并非基于科学,仅是我当下试着解释而提出的假说,仅是为了让榎木津能接受而编造、比怪力乱神更有说服力一点的诡辩。若是想用物理学来解释这个关于『记忆泄漏』的说法,反而才真的是一种伪科学。这也表示若不押上这种赌注,就没办法让『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的故事』安定下来。虽然说得极端一点,科学也只是一种诡辩。比方说,目前世上仍没有科学家能说明重力的真相。自从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后,迄今无人能解释这件事。又比方说,没人明白宇宙是怎么诞生的。大霹雳理论虽然很有说服力,却尚未被证实。就算大霹雳理论正确,也没人能说明在那之前——在大霹雳以前的世界又是什么情况。所谓的理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把『箱子』拓得多宽,也无法收容整个体系。」
「我不想参加这种概念游戏,也不打算遵从你的驱魔术规则。」我打断中禅寺的话,接着说:「中禅寺先生,不管是以武藏野事件为题材的《魍魉之匣》,或是尚未完成的《姑获鸟之夏》,都是基于现实事件创作的小说。这两本的最后都是由黑衣男子——戴手甲的黑衣杀手现身解构『故事』,使之落幕。因为现实中的案子就是如此发展。我在《魍魉之匣》中,依照现实的发展使故事完结,通过这种方式驱除附在整个『故事』的魍魉。但是,我并不打算依照这种方法书写《姑获鸟之夏》,不打算写出……久远寺凉子、梗子姐妹在身为『观测者』的你冷眼旁观中死去的悲惨结局。」
「那么,你打算如何改变?」
「这句话由写下《魍魉之匣》的我说出口虽然可笑,但我其实不太能接受推理小说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推理小说有很多规则都很奇妙,当中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没有犯人想杀试图解决事件的侦探』,例外顶多只有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双双坠入瀑布的莫里亚提教授吧。只不过,事实上是《福尔摩斯》的作者柯南•道尔厌烦该故事,所以安排让福尔摩斯在作品中死亡而已。而且,柯南•道尔后来仍应读者要求让福尔摩斯生还了。柯南•道尔本来就是个相信妖精或鬼魂、死后世界存在的唯灵主义信徒,因此,他似乎不怎么能接受自己笔下试图以理论解释世上一切不可思议现象、将之解构为推理小说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推理小说的催生者竟然是唯灵主义论者,不觉得很可笑吗?先不论久远寺医院发生的事件,中禅寺秋彦先生,你在圣伯纳德女学院和在韭山……碧的姐姐织作茜被杀的事件中都没有被杀,不,犯人甚至不想杀你,怎么想都非常奇怪。」
中禅寺一语不发。
我继续说:
「你若想提出『观测者绝不会对犯人施予社会性制裁,所以犯人会将他们从下手的名单中剔除』之类的诡辩也没用。关于织作茜,如果你说你相信她会『放你一马』,而她也真的没杀害你就算了。但在韭山的事件——那个百鬼夜行般的宴会——中,这种狡辩就说不通。那场宴会彻彻底底是一场由你和堂岛进行的游戏。若杀死游戏玩家,游戏便无法成立,所以你被堂岛从杀害名单中踢除。再往前回想,美马坂教授从未考虑过为了封住你的口而杀你也很奇怪。因为你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研究,让你活命的话,总有一天箱盖会被人掀开,导致他的毁灭,这种事根本能轻易料想得到才对。先不提你首度身为驱魔师登场并分析杀人案的久远寺医院事件——任何推理小说光是前提就大有问题。」
「久保先生,你的意思是……?」
「中禅寺先生,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件事啊。」
中禅寺回答:
「是的,我是黑衣杀手。所谓终结一切『故事』,同时意味着终结某人的人生。在这层意义下,你很正确。即使嘴上挂着『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的言灵……但我内心向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他们不杀我?仿佛期待着我来替他们驱走妖怪。他们为何会摩拳擦掌地等待破灭到来?为何会毫不抵抗地等候杀手到来?只要在我从中野的眩晕坡走下来前先杀死我,他们就能避免身败名裂。我不像榎木津或木场他们,拥有电影主角般的运动神经与强大臂力,要杀我可说易如反掌。」
「也许他们……期待着您。」
碧低声说。
「否则我早就毫不犹豫地在您来找老师之前就先杀死您了,中禅寺先生。」
碧似乎开始动摇。
我接着说:
「中禅寺先生,我不遵从你的驱魔术规则,不遵循推理小说的规则,也不打算如堂岛一般进行以言灵为武器的游戏。我只要在这间密室里杀死你,就不用担心被驱魔。我早就做好这种打算,所以在蜘蛛网城堡的最深处见你。」
中禅寺的喉咙发出地狱恶鬼般的闷响。
「与其被驱魔,你宁可杀了我?」
「是的。」我回答,「这和亚历山大的逸闻一样。不被驱魔的唯一法门,就是直接杀死驱魔师。只要你还活着,我终究会被驱魔。从过去发生的数起案件中,我已学习到这点。我跟你没有私人恩怨,但还不能让附在我身上的妖怪被驱走。我唯一能死的时刻,只有在解除碧的诅咒失败时。是的,我已经决定了,这就是我的规则。倘若有人想破坏这条规则,我只能解决他。」
「但碧小姐不希望你犯下杀人罪。」
「或许吧……尽管如此,我仍会动手。」
「看来今天是我的忌日。」中禅寺面带微笑,接着说:「那也不错,至少比被堂岛那种不值得赌上性命与之对谈的人半开玩笑地杀死要好多了。但是,你为何要为了完成《姑获鸟之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因为久远寺医院正是我和碧的诅咒根源。」我回答。
「你曾经写过唯一一篇的短篇评论。当初《神社姬之森》未完腰斩,《魍魉之匣》也尚未开始连载时,为了弥补空窗期,你写了一篇评论刊登在下一期的《银星文学》上。你在那篇文章中讨论了荣格的『原型论』……似乎相信荣格提倡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你认为在个人意识或团体意识背后,存在着可说是一切生命、一切人类潜意识根源的思想内核,而言灵就是操控『集体潜意识』的工具。你的说法和堂岛反复进行的洗脑实验……」
「是的,我想完成的工作和只能改写个人意识的洗脑或催眠术从根本上就不同。我要做的是从根本上颠覆社会——『外在世界』本身。为此,我必须使用潜藏于做为『外在世界』基础的『集体潜意识』中的神话原型之力。」
「荣格认为纳粹德国被日耳曼人的神沃坦的原型附身了。久保先生,你对他的看法有何高见?」
「事实上,戈培尔让希特勒登上大众媒体、使德国民众为之疯狂的那场演讲,的确有如魔法一般。『亚利安人的神话』向来是纳粹政策思想的基底,而图勒协会提倡的神秘主义、始于孟德尔的进化论、豪斯霍福尔的地缘政治学等伪科学或神秘主义思想,也不幸地和名为纳粹的『故事』结合并开花结果。这是事实,但就算是事实,也不见得正确。荣格的言论被认为在为纳粹开脱可说理所当然,在道德上是不为人所接受的。人类社会无法接受宣称神话原型才是引发战争的元凶这种说词。假如这样的理由能被接受,我们不也能声称日本全体国民因为被日本神话的素戋鸣尊的原型附身,或者我们只是想重现神功皇后的征外神话而发动那场战争吗?纵使那种说词有部分属实,但这样的道理在『外在世界』里无法说服别人。就像你,中禅寺先生,虽然你总是用鸟山石燕笔下的妖怪,例如姑获鸟、魍魉、络新妇来比拟错综复杂的案件结构,这样才方便解构『故事』,但那不也只是一种『比拟』而已?你并不相信『集体潜意识』中存在着妖怪原型。你用来解构故事的妖怪原型,其实是一种……诡辩。毕竟你不制裁也不审判犯人,更不会从道德上否定他们。『外在世界』的系统中,已另外准备了逮捕和审判的功能。」
「久保先生,但你似乎认为『集体潜意识』中真的有妖怪存在。」
「中禅寺先生,你心里明明很清楚,事实上你就是用了妖怪原型来直接操作『集体潜意识』。你之所以坚守观测者的立场,并非为了让自己对事件造成的影响减到最低。恰好相反,你是为了用言灵来操作事件。倘若你在操作的时候被卷入更巨大的原型之力,会害你沉入『集体潜意识』的海底,再也浮不上水面来,就如同纳粹德国或大日本帝国的下场一般。而堂岛上校恐怕也是被原型之力附身,才会变成无法逃离的局外人吧。因此,仍然必须且想要留在『外在世界』的你,在操作『集体潜意识』时,在叙述妖怪这种神话原型时,在背负解构、重组事件并使之落幕的杀手功能时,你必须一直站在境界在线。你之所以不会被杀——虽不是全部——最大的理由就是这点。」
「久保先生,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近代主义者,也不是反近代主义者,而是两者都无法选择、只能一直站在境界在线的人。我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反人道主义者。虽是女权扩张的赞同者,却不是女性崇拜者。我不是局外人,也不是局内人。然而……」
「然而,因为你获得了言灵之力,只好成为坚称『神不会掷骰子』的相对主义者。但是,神却掷出骰子了。爱因斯坦不经意地揭开量子力学序幕,核子武器与核能发电也随之衍生。明明你若拿出真本事,必定能发挥连堂岛也难以相提并论的影响力和破坏力。一定有某种因素阻碍了你。」
「你则是认为谁都无法阻碍你,就算是我,对吧?久保竣皇先生。」
「是的,我已下定决心。我不会像织作茜那样,因为我已经知道结局。现场有两名能操作强大力量的言灵师。虽然我只是在言灵世界初出茅庐的初学者,术法也尚未完成……总之,我们两个只有一方能活下来。如果你坚持要对我驱魔,我只好解决你。」
「用神社姬和件当作『处女作』的标题,是对我的挑战吗?」中禅寺问。
「不,中禅寺先生,我虽然是杀人犯,但并不想杀人。我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标题使用『神社姬』和『件』并非为了对谁挑衅,乃是出自必然。」
「你的作品以女巫诅咒和杀害少女的轮回为主题,却不称为《神社姬之回》而是『森』,那也是一种必然?」
「因为我如果把『回』当作标题,这个名称本身就成了诅咒,我再也无法结束轮回,如此一来,不得不接受你的驱魔之术。同时,这也是对久保竣公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的致敬。虽然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偶然』受到谷崎润一郎的杀妻洋馆的『场域』影响……总之,主体不是搜集者,必须是神社姬。」
「为了操作妖怪这种原型?」
「是的。某种意义下,我或许想拷贝你的手法吧。因为我想实行驱魔之术,解放被女巫诅咒的美由纪。」
「那么,为何不叫《女巫之森》?『蜘蛛仆人』的诅咒是一种反基督教的诅咒。她们是为了冒渎基督教的神而举办魔宴的女巫。况且,若顺着『蜘蛛仆人』事件回溯上去,将会发现源头有络新妇存在。络新妇和件并不相同,络新妇是古代社会的圣妓被父系社会剥夺了圣性而产生的妖怪,但件又是什么?」
「中禅寺先生,我把关键藏在和美由纪、夕子与碧反复讨论后,在这栋蜘蛛网城堡新设立的三柱鸟居中。虽然这栋为了解放『蜘蛛仆人』的少女们而不断改建的洋馆,被本地居民戏称为蜘蛛网城堡或许是因为偶然相符——共时性发动的缘故,但是,三柱鸟居和所谓的日犹同祖论并没有关联性。」
中禅寺能洞悉到什么地步?
我突然想看看名为「中禅寺」的箱子内容。
不禁涌起了这种欲望。
他的言灵开始困住我。
「那么,这个结界又是为了封印什么?织作伊兵卫设置三柱鸟居是为了篡夺织作家,想借此封印织作家的女神。但是,你并不打算从女性身上剥夺神性吧?应该说,你的立场和织作伊兵卫正好相反。存在于世界各地的七夕传说——所谓的『牛郎织女』神话中,织女的『夫婿』牛郎是『天庭的牧牛人』,织女因为和牛郎结为夫妻,荒废了织布的工作,夫妇因此被拆散。你……为了保护受到诅咒的三名少女,并替她们安魂,所以设立了三柱鸟居。」
中禅寺开始切入内核。
「换句话说,久保先生,络新妇和件是一体两面。人面牛身的件是和织女结为连理但被拆散的牛郎最终变成的模样。织作家女神们的神性与加诸祂们身上的诅咒根源处,有『牛神』存在。在古代文明……世界各地的神话中,牛通常代表神。」中禅寺喃喃地说。
「你说得没错,中禅寺先生。由于美由纪自称是件,使我对件产生兴趣,进而追寻件的源头。件的起源是人与牛的混种——半人半神,这是神话中频繁出现的原型。但是不承认『原型』或『集体潜意识』的你,恐怕无法将牛神的原型和件结合在一起吧,这两者不管是时间上或空间上的距离都太遥远。」
「不,久保先生,即使用我主张的『直接传播论』,这两者一样能链接在一起。单就能够做出预言、预防灾难的这层意义,件或神社姬与其说是一般妖怪,更近乎神圣的存在。人类都市文明最早能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文明。苏美文明中,牛是神赠予人的神圣动物。苏美人崇拜『大地女神』伊南娜,这尊后来在阿卡德神话中被称为伊丝塔的『最初的女神』手里,正是握着牛角……」
「确实没错。伊丝塔亦是金星女神。金星在西洋占星术中属金牛座,这是因为伊丝塔乃是金星女神。」
「随着文明更迭与民族迁徙,神的概念也被继承下来。你把那个称为原型,但其实没必要假定有超越时空、包含一切原型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也能解释这种现象。手持牛角的女神『伊丝塔』的意象,能随着口述文学与文本传播到世界各地,和各地的女神融合为一体。文化就是这样传播的。」
中禅寺以此为开场白,细数承续伊丝塔脉络的众女神。
「在《旧约圣经》中被提及的古代以色列王国所罗门王崇拜的异教女神亚斯她录,便是源自伊丝塔。祂在古埃及则变成军神阿斯提尔提特。这尊女神手握牛角,几乎保持苏美时代的原貌。在希腊神话中是阿斯塔尔塔,在凯尔特神话中是唆使牡牛攻击库夫林的摩莉甘,在印度教中则是萨拉斯瓦蒂,即辩才天女。要争论是共时性发动而使众多文明中均有大地女神伊丝塔的原型出现,还是因为文化传播使伊丝塔的意象散布各地,恐怕怎么讨论也不见得有结果,所以我们先别急着下定论吧。但是,有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一致:从犹太教到基督教,以男性原理为基础的一神教征服欧洲后,以伊丝塔为起源的大地女神失去了原始功能。不,在遵奉男性原理的基督教世界里,女神是不应存在的。因此,所罗门王崇拜的女神亚斯她录……」
「就这样堕落为恶魔亚斯她录了。」
碧接着中禅寺的话说下去:
「中禅寺先生,如果说,我们这些女学生联合起来实行冒渎行为,是为了对抗蔓延于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扭曲男性原理、借此翻转那个世界的原理,说真的,我们这些『蜘蛛仆人』应当召唤的不是其他魔王,而是大地女神伊丝塔堕落后变成的恶魔——亚斯她录才对。倘若想摆脱男性原理单方面的支配,平衡世界的男女势力……」
「你在『蜘蛛仆人』时代就有这个想法吗?」
「不,我是在『蜘蛛仆人』因你的驱魔术而分崩离析的时候,从你的话中获得灵感。我怀疑圣伯纳德女学院那尊黑圣母的起源,说不定就是土着信仰的大地女神。大地女神和欧洲——特别是中世纪法国的狂热圣母信仰,以及散播到法国各地的黑圣母像崇拜有深厚关系。圣母马利亚和被基督教教会粘贴恶魔标签的大地女神——以伊丝塔为起源的女神们——融合后,黑圣母于焉诞生。我凭着这个直觉去调查文献后发现,在中世纪欧洲魔法书中登场的恶魔亚斯她录,往上可追溯到古代中东文明崇拜的女神,她们同时是具有『牛』属性的神祇。之后,我和老师两人在世界各地的文明里发现了一尊尊源自伊丝塔的女神们。从伊丝塔到亚斯她录之间的女神,几乎都冠上相近的名字,所以或许能用直接传播论来说明。但是,从凯尔特神话的摩莉甘到亚瑟王传说的摩根勒菲,这些古代欧洲女神虽然同是派遣牛的女神,名字却大为不同,恐怕无法完全以直接传播论来解释……」
「不。伊丝塔虽与摩莉甘发音不同,但人类和神牛战斗的神话并非凯尔特神话所独有。回想一下苏美神话吧,苏美的女神伊丝塔不也曾派遣魔牛『古安那』和半人半神的英雄吉尔伽美什与其朋友恩奇杜战斗?这则神话的结构和凯尔特神话中摩莉甘与库夫林的神话完全相同。另外,阿卡德神话中亦有女神派出十一头牡牛和英雄马尔杜克战斗的故事。」
「……所以,您的意思是伊丝塔的原型也直接传播到凯尔特世界?」
「我先不妄下定论。但是,不管用直接传播论或集体潜意识理论来解释,都能自圆其说。牛在农耕社会被视为神圣是很自然的事,即使各地同时产生相似的神话,用不着采用共时性的概念也能说明这种现象。我刚刚虽然先提起女神伊丝塔,但说到半人半神的『牛』神,如同东洋的织女牛郎传说,反而是由成对男女神祇中的男神担负牛的形象或功能的情况较多。虽然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理论排除了女性性质,但古代的母系社会却未排除男性性质。男性性质和女性性质均具有神性,彼此互补。有女神,也有男神,有时亦有两性兼具的神。虽说牡牛的话,大半情况下是女神为了惩罚不顺从祂旨意者所放出的怪物或祟神。」
「像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洛斯就是个好例子。」我不禁开口回应。
糟了。
我开始被他的言灵之网缠住……
中禅寺点头。
「是的。米诺陶洛斯是由女人和牡牛所生下、被诅咒的异种婚姻之子。牛面人身的它可说是『牛女』的男性版,最后被雅典的英雄打倒。这个米诺陶洛斯据说原本是克里特岛当地的神明。克里特岛视牛为神圣的动物,举行『牛之祭典』。换句话说,在克里特岛被雅典征服后,当地的牛神米诺陶洛斯也不可避免地堕落为魔物。这和欧洲被基督教文明席卷后,当地的神明变成妖精或恶魔的情况相同。在日本,也有圣妓变成络新妇的例子。只是……」
「只是?」
「米诺陶洛斯这名字的原意是『米诺斯王的牛』,而克里特岛的牛神原本的名字是……」
「亚斯特里厄斯。」我脱口说出答案,接着说:「这个名字和亚斯她录同样起源于来自伊丝塔系统的牛之女神。只不过,米诺陶洛斯是雄性。也许是因为愤怒的女神为了给人类带来灾难而派遣的牡牛怪物意象,从做为主格的女神之中独立出来,转化为牛面人身怪——米诺陶洛斯,并在希腊神话中保留下来也说不定。总之,克里特岛的神被剥夺神性,并被贬低为怪物。例如说在魔法书中,亚斯她录也被剥夺了女性性质,被赋予魔界公爵的属性。在欧洲的恶魔学中,拥有强大魔力的恶魔通常是男性,女巫则堕落为恶魔仆役的立场。剥夺女神的女性性质,恐怕是剥夺异教女神的神性、使其堕落的最快方法。」
「确实如此,久保先生。这个问题不见得必须通过共时性或原型概念才能讨论。你不是真心相信『集体潜意识』的概念,而是有相信的必要才装作相信,不是吗?」
「关于这个问题,在你回答古代的异教女神和米诺陶洛斯的故事与神社姬和件有何关联之前,我无可奉告。」
「那么,我们继续讨论吧。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苏美文明中已有人面牛身的滚筒印章存在。有人认为这个人面牛身图案,代表吉尔伽美什的朋友恩奇杜。虽然不是伊丝塔,其实恩奇杜也是由某一名女神所创造的为了打倒吉尔伽美什的『怪物』,亦即『灾难』。这就是在各国神话中反复出现的『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的最初结构。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原型』。刚降临地上的恩奇杜身上长满兽毛、不具知性,这也是他被推测为人面牛身的理由之一。但是,吉尔伽美什出乎女神意料地——并没有杀死恩奇杜。」
碧回应:
「吉尔伽美什让恩奇杜和圣妓交合七日,使他获得知性,成为人类社会的一员。他和吉尔伽美什交战后,成了吉尔伽美什的挚友。」
中禅寺点头说:
「没错。在古代母系社会中,妓女并非用肉体换取金钱的卖春妇,而是具有神性。因此和圣妓——女性交合的过程中,不具知性的牛怪恩奇杜觉醒,变成人类男性。总之,吉尔伽美什和恩奇杜创建友情,成为好搭档,合作打倒巨大牛怪胡姆巴巴。不仅如此,如同前述,由于向吉尔伽美什求爱遭拒,恼羞成怒的女神伊丝塔为了杀死可恨的吉尔伽美什,便派出『天之牡牛』古安那。原为女神创造出来的牛怪恩奇杜在此转换立场,成为『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中『人类』的一方。然而,恩奇杜做得太过火,他打倒古安那,并撕裂它的身体抛向女神伊丝塔,做出『我也会这样解决祢』的诅咒。这个诅咒最后返回恩奇杜身上,已经变成人类的恩奇杜终究胜不过神之力,就这样死去了。失去挚友的吉尔伽美什悲伤失意,为了寻求永恒的生命展开旅行。恩奇杜和伊丝塔的这段神话,和素戋呜尊把剥皮马尸抛向天照大神、引发天岩户事件的神话具有相似的结构……」
中禅寺继续说着。
不知何时——似乎已经不远了——才会将话题转回我写的《神社姬之森》。中禅寺的高谈阔论向来天南地北、毫无主题,但终究会回归到出发点。
「这个『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在各国神话中也频繁出现。如同伊丝塔派出古安那与吉尔伽美什战斗一般,世界各地有许多女神派出牛面人身怪或牡牛袭击人类的神话。或许古人认为牛是被女神所管理的吧。刚才提到的所罗门王,虽然身为以色列国王,但他不只崇拜源自伊丝塔的异教女神亚斯她录,同时也崇拜被称为摩洛的牛面人身男神。这是所罗门王的父亲大卫王征服约旦地方的亚扪人时,将亚扪人的摩洛信仰也传进以色列王国的结果。摩洛虽是丰收神,却也是一旦农作物歉收,人类就必须献上幼儿或新生儿为活祭品才能安抚其愤怒的荒神。也许祂的源头就是伊丝塔派遣至地上世界的牡牛吧。因为牛面人身神摩洛可追溯到叙利亚乌加里特神话中登场的丰收神巴力……而这个巴力,其实是女神亚斯她录之子。巴力自己虽然不是牛面人身,但曾和牝牛交合,生下『半牛半人』的孩子。另外,巴力也注定最后要和牛面人身的怪物战斗,并被杀死。由此看来,巴力神话和恩奇杜神话有不少部分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基督教将巴力称为别西卜——苍蝇王——而难以看出原貌,但祂原本也是被定位为『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中女神亚斯她录所生出的牡牛之神。」
「我知道苏美人或闪族的神话中有『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存在。如同源自伊丝塔系谱的女神在经过一连串的凋零后,最后成了在近代诞生的牛型妖怪——件一般,我总觉得被织作家的『蜘蛛』诅咒的我,仿佛也变成了件。这样的『故事』束缚我。但是,若不采用『集体潜意识』理论,而是以直接传播论来解释,日本的妖怪神社姬与件和这些神话又是如何链接在一起的呢?」
连碧也忍不住把手指贴在箱盖上,想将之掀开了吗?
「牛在东洋也被视为神圣的动物。中国古代建国神话中登场的三皇——伏羲、神农、女娲——中,相对于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神农被描述为牛面人身或头部长有牛角的模样。如名所示,神农是农耕神,同时是医学之神,这或许是因为药学起源自和农耕有关的本草学。只不过,神农信仰在日本并没有带来太多影响,说起从大陆传播到古日本并受到热烈信仰的牛面人身神,优先想起的恐怕是被日本独特的御灵系统转化,从带来瘟疫的祟神转换为镇压瘟疫的御灵的那尊神……」
「牛头天王吗……?」
「是的,就是苏民将来传说中有名的牛头天王。日本这个远东之国是各种文化、文明与传承的最终抵达地。虽然牛头天王和素戋呜尊、八坂神社祭祀的祇园神、药师如来、阴阳道中的天道神,以及真实身分不明的摩多罗神等各种神祇融合在一起,要找出原本面貌恐怕不容易,但基本上祂是从大陆传过来的异形之神。祂会和素戋呜尊融合,或许来自『牛头马面』的联想吧,素戋呜尊是把马尸抛到天照大神面前的祟神。然后……说起三柱鸟居,就想到太秦的木嶋坐天照御魂神社。秦氏在太秦之地创建广隆寺和大酒神社,在广隆寺举行的『牛祭』是祭拜骑牛的神秘神祇——摩多罗神的祭典。关于这个摩多罗神,有人认为源自于古印度和伊朗崇拜的密特拉神经过希腊化时代的演变后,于古罗马时期变成某一时期比基督教更受到崇拜的太阳神——密特拉斯。在罗马世界中,密特拉斯信仰后来被基督教的体系吸收。据说『东方三博士祝福耶稣诞生』的故事,就是源自密特拉斯的诞生神话;而基督教的圣诞节或复活节,原本也是密特拉斯教的假日。连基督教或琐罗亚斯德教的根本教义——『最终审判』的概念,据说也是传承自密特拉斯教。虽然基督教最后在主流宗教的霸权争夺战中获胜,密特拉斯教消灭了,其教义却传进东方世界,在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佛教等宗教中保存下来。例如,琐罗亚斯德教就明确地把密特拉斯神纳入其宗教体系里,琐罗亚斯德教中的密特拉斯神是足以和最高神阿胡拉•马兹达匹敌的强大神祇。有人认为摩多罗神就是这个密特拉斯神在传进文化终点站的日本后变成的模样。虽然这种说法只凭摩多罗(Matara)和密特拉斯(Mithras)名字发音的相似性为根据,似乎显得缺乏说服力,与弥勒菩萨的前身是密特拉斯神的说法,或皇(Sumera),即日本天皇(Sumera no Mikoto),其实是由苏美(Sumer)转音而来之类异想天开的理论似乎没有多大差别——虽说弥勒菩萨的前身为密特拉斯神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但是,还是有个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密特拉斯神和摩多罗神具有相似特性,密特拉斯神是个『杀害天之牡牛的神』……」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
「而摩多罗神则是『率领牡牛的神』,可说是继承 『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系统的神,源头来自苏美神话中的吉尔伽美什和恩奇杜。」
「正是如此,久保先生。」
「中禅寺先生,你说就算不采用原型的概念,神话与神明本来就会随着宗教文化的传播而移动。但是,就算摩多罗神源自密特拉斯神,再往前又可溯及苏美神话……」
这和件与神社姬……
又有何关联?
「中禅寺先生,差不多该公开你建构的『故事』结局——解谜的结论部分吧?」
「久保先生,这等于是要掀开箱盖喔。我目前尚未决定是否要完成驱魔术。就算我只说到这里、迳行回家也没关系。如同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所谓的『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并没有发生,这种案件并不存在。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解决案子或驱走你身上的妖怪,而是来确认我的推测。」
「愿闻其详。」
「久保先生,假如我掀开盖子的话……你打算杀死我吗?」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碧。倘若因为观测者介入,可能造成碧死亡——我只好杀死观测者。」
于是……
中禅寺拿出一本古书,放在桌子上。
我有印象看过那本古书。
是鸟山石燕的妖怪画集《今昔画图续百鬼》。
没错。
魍魉是……收录在这本书中的妖怪。
阴摩罗鬼。
邪魅。
鵺。
这些妖怪的图画,我都曾看过……
「久保先生,我相信鸟山石燕的妖怪画集你应该全部看完了。既然你比较过古今中外的神话,试图找出隐藏在神话中的共通原型,想必也调查过各国神话传播终点站的日本神明与妖怪。只要距离历史上与地理上被认为是最初登场的神话愈远,共时性理论或集体潜意识理论就会显得愈有说服力。因此,相信你已经阅览过《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百器徒然袋》。不,事实上,在你埋首于比较神话学以前,你就对鸟山石燕很熟悉才对。」
「……以前……?不对,在我的记忆中……」
「请看这个,这是收录于《今昔画图续百鬼》的〈雨之章〉里的妖怪,会带来旱灾的神——『魃』。」
其名曰旱母,居于唐土刚山。
人面兽身,以单手单足而行,疾如风。
此神一出,必大旱不雨。
书上画了一只兽型妖怪。
全身长满兽毛,独脚。
手也只有一只。
「久保先生、织作碧小姐,在鸟山石燕的时代,魃被画成独臂独脚、宛如猴子般的野兽模样。但是,它原本是于中国神话中登场的女神。」
「……女神。」
「根据《山海经》中〈大荒北经〉的描述,魃的本名是妭,是三皇的继承者——五帝之一的黄帝之女。妭具有身为神的异能,体内能发出高温使雨停止,但祂后来因耗尽神力,无法回到天上。黄帝不得已,只好把祂幽禁在山上。就这样,留在人世的妭为地上带来旱灾,成为带来灾难的祟神。身为女神的神性也随着『妭』这个名字一起被剥夺,成了与『鬼』同族的『魃』。祂的名字被下了诅咒,从女神堕落为妖怪。当祂还是女神时也许很美,但堕落为带来干旱的妖怪后却变成人面兽身、手脚各只剩一只的异形怪物。祂在《三才图会》中就被绘成这副模样了。和源自苏美神话的『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结构相同,女神堕落为人面兽身的怪物。喏,看起来完全不像女性吧?」
怎么看都不像女性,更不像美女。
是丑陋的猴子。
看起来更像公猴。
而且,单手单脚上的手指和脚趾……各缺一根。
这个……
简直就和我一样。
是我自己的讽刺画。
「被剥夺神性的女神变化成怪物,不管在中国或日本都是很常见的事。这是与『女神=牡牛=灾难』神话群的文脉被基督教系统改写、女神伊丝塔被转化成恶魔亚斯她录相同的手法。要剥夺女神的神性,直接剥夺其女性性质是最快的方法。当然,也可以把女性性质转换成诅咒来剥夺神性,但是面对派遣牡牛——可怕的野兽袭击人类的女神,直接剥夺她的生殖能力是最确实的方法。附带一提,黄帝曾遇见人面兽身、头长牛角、能说人语的白泽。江户时代,白泽的画像被百姓视为能消灾解厄的护符。神社姬的画像被当成能免于霍乱的护符,或许也是从这个系统的民间信仰衍生而出。不管如何,久保先生……」
「你在很久以前就看过魃。
只是你忘记这件事罢了。」
中禅寺说。
「看过?或许吧,我应该看过。但是……我不记得了。」
「你以前看过魃,但你忘记这件事,因为魃的模样让你深感不安,如同现在你陷入难以言喻的不安一样。白泽的画像可做为护符,但对你而言,魃的画像反而是诅咒。这种东西当然要尽快忘记才能维持精神稳定,没必要特别记住,所以你忘记了。然而……」
「仍留在潜意识里……」
「姑且不论用『潜意识』这个词是否恰当,至少可以说做为记忆存留在你的脑细胞中。后来,你偶然见到了……能让你联想起魃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是件的标本吗?还是人鱼的标本?如果你指的是这些,我倒是记得……」
「不,你看见的照片是——仿佛魃一般欠缺手脚的……少女照片。」
啊啊。
箱盖快被掀开了。
碧仿佛放弃一切似地闭上眼睛。
仿佛表示这场梦快醒了。
接着,我……
「该名少女被摘除子宫和阴道,被剥夺了女性性质——不,这种情况下应该说被剥夺了生下牡牛怪物的力量,也就是生殖能力比较妥当。榎木津在你背后见到的『匣中少女』影像就是这个,是你偶然看过的『照片』。明明只看过照片,你的脑子却把那当成自己亲眼所见的『记忆』记录下来。你……拥有这样的能力。不,应该是『照片』对你造成强烈冲击,使你产生这样的能力。你的脑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不管如何,对榎木津而言,这种因为脑子出错使得『主观记忆』和『客观记忆』交杂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现象也是未曾有过的初次体验。你看到的照片应该不只有一张,其中至少有一张是……刚断气、身体细胞仍然活着的少女模样。此外,你应该也看过另一张死后有一段时日、宛如猴子木乃伊般完全干枯的少女模样。结果,这些显示死后各种阶段的照片,使你遭受仿佛见到描绘美女尸体腐烂模样的『九相图』,斩断对妻子的依恋与执着。谷崎的作品充满对女体的执着,可说是恋物癖的代言人,这样的描写可说是非常稀有。在描写此一场面的瞬间,谷崎仿佛被芥川附身了,他的描写如下——」
离桥约一百多公尺处下方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平地,堆着三、四座土坟,每一座都刚堆不久,泥土仍很松软,插在坟上的木牌也洁白如新,在月光照耀下文本清晰可辨。有的坟上没插木牌,而是种植小松杉代替。也有坟墓用栅栏围起,堆石头代替泥土,排成五轮之塔等。简陋的甚至只用一张草席掩盖尸体,供奉一束花而已。有些土坟被之前的强烈秋台吹倒木牌,泥土被冲走,露出尸体的一部分……定睛一瞧,发现那是开始腐烂的年轻女人尸体,由仍微微留有原本样貌的四肢及肌肤色泽可窥知一二。长发连同整块皮肤像假发一样从头盖骨上脱落,脸部溃扁肿胀,变成一团肉块,内脏由腹部流出,到处是蛆虫在蠕动。
铿……
「你原本是想逃避女性性质,不,想逃避现世——『外在世界』,但勉强压抑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因为你见过了『九相图』,使得你的结界瓦解。观『九相图』虽是一种舍弃执着、使灵魂解脱的修行,但如果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见到,反而会成为难以抹灭的心灵创伤。你的体验……便是后者,而且恐怕是偶然发生的意外。打从你看到那些照片的瞬间起——就迷失了现世与彼岸的界线。这是你丧失记忆的原因。」
铿……
我的耳朵仿佛听见似曾听闻的声响。
这是……
「中禅寺先生,你想说我变得无法区分自己见过的『照片』和亲眼见到的『现实情景』吗?」
「是的。不,更甚于此。原本说来,榎木津能看见的只有『记忆』。然而,由于你混乱的脑子已无法区分『主观记忆』和『客观记忆』,使得一切都变成一团混沌缠绕在一起,原本说来,再怎么洗脑也无法使脑子出现这种功能性纰漏。你连自己『想像的影像』也当作『记忆』保存在脑中了。」
「……想像的影像……?」
「你砍下赖子的手脚装进箱子里的情景,只是想像出来的影像,是『没有经过视网膜的虚假影像消息』。你没有杀过赖子,但榎木津看到你肢解赖子的影像,这个矛盾的影像让他深感冲击。他不想相信、难以置信,理论上而言不可能,各式各样的混乱冲击侦探。因为这是他过去用来解释自己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假说完全无法说明的体验。榎木津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你的『记忆』,绝对混入了错误的消息,他认为我的假说错了,但又无法说明原因,所以才会如此慌张。因此他来委托我驱魔,我不得已只好出马。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因你而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朋友榎木津。如同榎木津的能力是无法以现代科学解释清楚的特殊能力,你的大脑能将不同于真实记忆的想像画面当作记忆保存起来的能力,也同样是现代科学无法说明的特殊能力……虽然说更近乎于缺陷。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凭洗脑或催眠术无法改写脑中的记忆输入路径,至少靠现代心理学或大脑生理学的技术说来绝不可能,因为个中道理尚未被解析出来。尚未解析的事物就无法操作,这就是科学的法则。科学不是魔法。」
不。
就算科学的法则是如此。
若用我自己反复操作「集体潜意识」的过程中——超乎因果律地——操作了自己的记忆来解释的话就说得通。
但那只是诡辩。
我……
我是杀人者。
就算我的记忆不可信,唯有这件事我百分之百确定。
「中禅寺先生,即便杀害赖子的记忆是我想像的产物……但我确实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杀害了美由纪和夕子。在场的碧便是证人。这是绝对无可推诿的事实,榎木津也看见了!」
「不。由于榎木津和碧没直接碰面,反而让通往真相的路途变得有些崎岖。总之,没有任何人死于这栋蜘蛛网城堡!换句话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任何案件!一切都只是在你脑中发生的事!」
「不,中禅寺先生,这不可能!你打算隐瞒案情吗!为了什么!」
「我没有隐瞒,隐瞒的人是你。我只是打开盖子,观测并分析『故事』罢了。」中禅寺说:「久保先生,离神社姬和件只剩最后一哩路。但只听我说的话,你肯定不会接受。因此,接下来也请织作碧小姐加入吧。」
不行。
不能让碧被卷入这个事件。
等中禅寺的驱魔术完成。
我的人生恐怕将会结束……
而碧也会再次死亡。
然后……
再也无法复活。
他不会拯救少女。
就算他不会杀害,但也从不出手拯救。
因为他……只是个观测者。
无法成为,也不想成为「故事」的主角。
「我不能让碧被卷入事件之中。中禅寺先生,我还是无法乖乖接受你的驱魔术。假如一开始就没发生任何案件,你要来驱走什么魔物?又为何要驱魔?你拿榎木津礼二郎做为理由,我无法接受,因为这个……关乎碧的生死。」
「所以你要杀死我吗?」
「杀人是最后的手段。就算现在杀死你……我的心也已受到诅咒。在杀死你以前,必须先解除诅咒。」
「嗯?我何时对你下了诅咒?」
「你说我脑中的记忆和想像、主观和客观混在一起,无法区别,连榎木津那双眼也无法区分,这不就是明确的诅咒?」
「久保先生,你误会了。那不是诅咒,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何谓事实?你借着什么来认定事实?你是个绝对的相对主义者。你明知言灵的无效性,明知一切都只是相对的,却操弄言灵,强行终结他人的『故事』。我同意『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皆不是客观的实体,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连『集体潜意识』也不是客观的实体。若说有这样的事物存在——恐怕只存在于远超乎人类认知能力限度的领域里吧。连柏拉图称为『理型』的事物,也不过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的原型罢了。」
「久保先生,但『集体潜意识』也只是一种『故事』。你一方面认为真实世界存在于超乎人类认知范围之处,另一方面却又相信与那个真实世界无关、以人类意识为内核的『集体潜意识』存在。你说人类普遍共有的神话原型不是一种『理型』,但这是一种矛盾。恐怕你连自己是否是相对主义者也不明白吧。你陷入了无限反复的自我矛盾。听好,严格说来,虽然佛洛伊德也试图构筑出绝对的世界体系,所以称不上是相对主义者,但是若由和他同年代的人们对他的评价看来,他相对而言仍是个相对主义者。荣格为了摆脱佛洛伊德提出的相对主义的诅咒,才会『发现』了『集体潜意识』。他认定所有神话具有共通原型,所以『发现』了原型,『发现』了不假定有超越因果律的集体潜意识和原型存在便无法解释的『偶然相符』现象——共时性。但实际上,这些都只是荣格个人脑中所产生的『故事』。」
「中禅寺先生,既然如此,你对于存在世界各地神话传承中的大洪水神话又如何说明?大洪水故事的原型,早在约五千年前,苏美文明的女神伊丝塔和吉尔伽美什神话中就已明确存在。天空神恩利尔引发毁灭人类的大洪水,人类乘上方舟才免于灭绝。《旧约圣经》的挪亚故事显然来自这则苏美神话。的确,若说这是因为犹太人在巴比伦囚虏时期吸收了巴比伦的传说,或许用不着提起共时性也能解释。但世界各地均有大洪水神话,范围之广,恐怕无法单纯以直接传播论来说明,像是希腊的杜卡利翁洪水传说、美国、非洲、印度、中国、日本的奄美大岛、石垣岛、台湾、澳洲……数也数不清,只靠直接传播论根本无法解释得通。当然,若说洪水是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可能发生的灾害,这些神话指涉的分别是不同的洪水或许勉强能说明,但似乎太牵强了点……」
「但你知道大洪水神话也分成不同类型的神话群吗?一种是神赋予使命的天选之人建造方舟,以此躲过洪水浩劫,引导人类新生,即所谓的『挪亚方舟』神话群。这是由苏美到阿卡德、《旧约圣经》一脉相承的神话,希腊神话的洪水传说也是来自于此。另一种是『洪水过后,兄妹成为人类始祖』类型的神话群。这种神话叙述大洪水使人类灭绝,幸存者只剩一对兄妹,两人犯下近亲交媾的禁忌使人类重生。部分神话说是母与子,但大半是兄妹。有的是兄妹占卜神意获得允许而近亲交媾,有的则说因犯下禁忌而生出『不成人形的婴儿』——类似蛭子神的畸形儿。虽然衍生类型繁多,但原则上都是叙述因为发生大洪水,不得不近亲交媾来繁衍人类的故事。这种神话群在东亚地区如冲绳、石垣岛、台湾等地很常见。日本神话的蛭子神虽与洪水无关,但也有可能是从这个神话群衍生而来的。对了,说起冲绳,就想起人鱼预言洪水、信者得救的故事……这里也流传一种『能说人话的牛』的传说。」
「能说人话的牛……件吗?」
「不,冲绳传说里的牛,外表只是一般的牛,尚未变化成妖怪,但会预言瘟疫。也许这是预言瘟疫的妖怪——件的源头之一。它告诉人类,只要杀了它并食用其肉,就能免于瘟疫。牛在古代冲绳一向被当作驱魔避邪的护符,虽然后来被猪取代了,但原本是牛。日本本土并没有这种『会说人话的牛』存在。但在江户时代,这种会预言的牛在西日本登陆,一路从九州往冈山传播开来。这时,预言灾难的妖怪已经变成人面牛身的件。」
「这是……」
「不,久保先生,没必要提起共时性,件是只分布于西日本的妖怪。换句话说,是先由南方岛屿传来这种妖怪的原型,然后和偶然在牛舍诞生的畸形牛之形象结合,才会变成『件』。件是非常新的妖怪。件的传说在江户时代至明治时代流传于西日本,但在正式传入东日本以前,日本已迎向明治维新。明治时期,急于近代化的日本政府彻底破除迷信,民俗学者井上圆了也积极破除妖怪陋习,因此身为新妖怪的件最终没有抵达东日本。假如共时性或原型真的存在,预言灾难的件除了在西日本诞生,也应该也会在东日本,特别是在东京或横滨现身才对,因为霍乱流行的地区并不只有西日本。文政时期至安政时期肆虐的霍乱是从长崎传入,所以预言灾难的妖怪,或说保护人类免于灾难的守护神——件和神社姬,一口气从九州散播开来也很合理。这时期,霍乱并没有在江户流行,也许是被箱根的关隘挡住了吧。因此,用件的画像当作护符的习俗在东日本并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眷属信仰——运用动物的『驱魔术』。」
「驱魔术……这是……偶然相符……」
「你错了,这才是原本的『驱魔术』,我的『驱魔术』只是向原始版借用名称罢了,和什么偶然相符或共时性没有关联。被视为神之眷属的大多是狼,人们以狼的遗骸作法来保护自己免于霍乱侵害。虽说对狼而言只是飞来横祸。只不过,随着明治政府废止箱根关隘,霍乱也跨越箱根,一口气传进关东——东京。原本而言,用不着提起共时性,件的传承也应该会随着这次的霍乱流行进入东京,但事实上并没有,因为当时的帝都东京,迷信已逐渐被扑灭了。言灵无法发挥效力的真实世界里,霍乱菌跨越了箱根,但我们用来降伏『霍乱』此一祟神的言灵产物——件却无法跨越箱根,简单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的理论恐怕无法说明件为何没有传播到东日本吧?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集体潜意识也不存在。」中禅寺明确地声明。
靠「集体潜意识」理论,无法说明件的传说为何无法在东日本普及。
当然,全部的理论都只是诡辩。
只要用诡辩就能反驳回去。
中禅寺的理论同样只是诡辩。
但是……我无法反驳他。
中禅寺又乘胜追击:
「荣格只是相信了自己想相信的事物。佛洛伊德创始的精神分析学,是一门分析者本身必须彻底分析自己的学问。诊断患者是很危险的行为,只有熟知自我分析的医生才能进行。所以,佛洛伊德的学生们都被抛进自我分析的迷宫里。佛洛伊德通过自我分析发现了『性冲动』。在佛洛伊德的信仰体系中,『性能量』取代了神。但是,那不是人类普遍的法则。对人类而言,性能量的确是很重要的能量,但佛洛伊德把一神教的结构带进人类自我的『故事』里。他发现的超我,其实就是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唯一神——耶和华。」
「荣格发现人类共通的潜意识领域……『集体潜意识』,最初的起因的确是为了反抗佛洛伊德具有一神教性质的性冲动至上主义,但是,中禅寺先生……」
「不,荣格只是经过自我分析后,发现自己『故事』的内核存在着『集体潜意识』罢了。佛洛伊德的学生中,反对佛洛伊德者几乎都是发现自己的教条与自我分析的结果和佛洛伊德揭橥的教义——性冲动大不相同,所以才『不得不反对』他的学说。精神分析学本来就有这种性质,不同人的分析带来不同的结果。每个人认知到的世界都是独一无二,没有一个相同。虽然能视其倾向区分为几种类型,但完全一致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有个叫做荣格的人,相信世界有一种普遍的潜意识存在,相信里头有神话的原型存在,相信所有神话背后都存在着某种固定类型……也就是所谓的普遍神话。简单说只是如此罢了。再举一个例子,同样反对佛洛伊德的学生当中,对自己肉体抱持强烈自卑的阿德勒执著于『自卑只是幻想』的教条;害怕核武和放射线威胁的赖希,则将精神分析学和物理学融合,发现了能中和放射能的『奥根生命能』。就连佛洛伊德自己,在目睹世界大战惨状的晚年,也想将以性冲动为绝对教义的一神教式精神分析学的『故事』,改写为琐罗亚斯德教式的善恶双神交战二元论的『故事』。他『发现』了人的精神中有求生本能『爱欲』与求死本能『死欲』持续交战。性冲动是爱欲的能量,而死欲的能量则被称为死亡冲动。久保先生,听到这里你有何感想?包括佛洛伊德在内,不管哪种理论——从佛洛伊德衍生而出的所有理论——都不过是把分析者自己的教义或『故事』『普遍化』。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些相近的部分,因此这些个人的『故事』绝不是无效的。我没说从精神分析衍生而出的心理学没有价值,也不认为它们毫无价值。不管是佛洛伊德、荣格、阿德勒甚至赖希,都是『对适合的人来说很适合』的理论。如果你发现赖希所发明的奥根之箱也呈现『箱状』,也许又要主张这是共时性或偶然相符吧。你没接触赖希提倡的放射线相关论点,毋宁是种幸运——毕竟放射线和霍乱菌相同,存在于言灵没有效果的领域。不管如何,对你而言,荣格的教义——荣格的『故事』——和身为小说家的你所追求的东西很相近。只是你没把那个视为单纯的创作技巧,而是操作世界的魔法。」
中禅寺接着说:
「所以说,佛洛伊德与师承自他的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也只是一种言灵啊。久保先生,你因为某种理由,害怕直接面对『外在世界』。所以你原本就淡淡抱着某种期待:若能抵达存在于『外在世界』背后、具有普遍性的『集体潜意识』,直接操作『原型』的话,或许就能改写『外在世界』。这时,你遇见了荣格的著作——他在书中提起的『共时性』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使你受到强烈冲击,不禁怀疑自己的灵机一动是否也瞬间传达给住在瑞士的荣格。你相信这就是『共时性』存在的证据,接受了荣格的『集体潜意识』理论。以上就是事实经过,你倒因为果了。」
并非如此。
……是言语、书、思想改写了「故事」。
《圣经》是言灵,是「故事」。《圣经》束缚了社会……
《资本论》也是。
「久保先生,这种现象用不着提出做为所有『故事』根源的『集体潜意识』也能说明。言语让各自存在的『故事』变得能够共享是事实。但是,倘若所有『故事』背后真的有一种普遍的潜意识世界让彼此相连的话——假如真有这种东西存在——人类社会恐怕早就被一个巨大的『故事』所统一。但现实又是如何?连统一不可或缺的工具——『语言』都没办法统一了。这在巴别塔神话出现以前就是如此。我的话语在不懂日语的外国人耳里,只像某种奇妙的咒语吧。只要打倒资本主义就能统一世界吗?不可能。就算基督教或共产主义或托尔斯泰或你的小说能得到无数民众认同,形成巨大的『故事』,也绝不可能让这个世界产生普遍的『集体潜意识』。因为就连那个『集体潜意识』,也不过是——由人脑产生的『故事』罢了。」
只是……『故事』吗……
「是的,只是『故事』。实际上,你只是害怕面对事实——你害怕就算完成《神社姬之森》、在作品中解除少女们身上的女巫诅咒,现实中的你仍无法习得操控『集体潜意识』的魔法,所以你不愿意完成《神社姬之森》。明明非得解开女巫诅咒不可,却因为无法完成《神社姬之森》,使得『故事』悬在半途,害登场人物和读者的意识被神社姬附身……你等于是下了诅咒。用你的话语来说,小说是操作『普遍潜意识』的咒语,所以你这么做等于对自己作品的登场人物与读者们下了诅咒。而发出诅咒的你自己也被神社姬附身,这可说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接着,因为『共时性』发动,你开始做出无关乎自我意志的行动,先后两次模仿《神社姬之森》主角的行为。若问你自己为何会深深中了这般诅咒,这是因为与杀妻事件同时期,你开始撰写《魍魉之匣》。经历《神社姬之森》和接下来《魍魉之匣》的写作后……你逐渐恢复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你被久保竣公附身了。这就是这次『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发生的原因。」
他刚才不是说并没有事件发生吗?
「没错,由我的观点看来,事件压根儿没有发生,但在你的世界里确实发生了。」
这就表示……
「久保先生,你没有写信。向出版社社长寄出告白信的是碧小姐。碧小姐就是在你和出版社之间居中协调的『代理人』。代理人、美由纪小姐、夕子小姐、碧小姐在你的世界里是独立的个别人物,但在『外在世界』却是同一人物。替你将原稿转交给出版社的代理人……一直是同一名少女。只不过,由于榎木津趁着『守门人』不在的时候侵入馆内,反而使事态变得更混乱。虽说出版社社长和今泉也有问题,竟然没发现『代理人』与『在蜘蛛网城堡被杀的少女们』是同一人物。当然,碧小姐并不是为了伪造不存在的案件、陷害你成为杀人嫌疑犯才寄出这封信。对她而言,严禁泄漏的消息传到出版社外,被八卦杂志加油添醋地将久保竣皇与久保竣公混为一谈,塑造成怪奇连续杀人案的『故事』,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当然,碧小姐并没有告诉你发生了这种事,而是迅速对各界施压,逼出版社回收杂志。因为若是让你不小心看见那种报导,恐怕会害你原本就已濒临崩坏边缘的精神陷入更不安定的状态……不管如何,她寄出那封信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成功引起榎木津的注意,并把我引来这栋洋馆。」
啊啊……
「至于那封信的笔迹和你或久保竣公的原稿酷似的理由,是因为你在这间书房写好的原稿在交给责任编辑前,碧小姐会为你重新誊写一遍。你没发现这件事,是因为碧小姐在誊写的时候,对你的文章一字一句不敢稍加改变。誊写原稿不是为了窃取你的小说内容,而是因为不希望你的笔迹被第三者『观测』到。唯一明白你真实身分的她,只要将真相深藏于心,『久保竣皇』就不会因为受到『观测』而被『确定』。至于和久保竣公的笔迹很相似的理由,也完全是出于偶然。碧小姐为了去除自己笔迹的『特色』,故意用尺一笔一划地写出毫无个性、充满人工感的文本,结果变得和因为手指缺损而采用完全相同写法的久保竣公的笔迹很相似。木场向社长取得那封信,进行严格的鉴定后,得到的结果是久保竣皇和久保竣公的笔迹虽然相似,却非同一人所写。总之,碧小姐原本的计划落空,继续在只有你们两人的封闭世界里让你的记忆恢复的作法已经走到死胡同。因为你已经杀了两个人,碧小姐只好掩盖对你而言的『杀人』事实,把两人的死改写为『自杀』,并将这个『故事』泄漏给『外在世界』,好让我能『观测』到。因此,她才会寄出那封告白信给文化艺术社社长。因为出版社不可能『破坏』久保竣皇的名声,收到信件后势必不敢公诸于世,伤透脑筋的文化艺术社最后只能委托榎木津礼二郎,进而引导我登上这个『故事』的舞台。碧小姐,我的推测应该没错吧?」
「是的。」碧点头说:「我避免和榎木津先生直接碰面。因为假如失败的话,老师的精神将会完全崩坏,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我认为只有中禅寺先生才有办法替老师驱魔。」
这是……什么意思?
「碧小姐,榎木津在久保先生身上看见的『匣中少女』记忆,是久保先生看了你拥有的久保竣公的犯罪现场照片后,在自己脑中建构的假想记忆,是吧?」
「……是的。那是赖子小姐的尸体装在箱中的照片,以及被雨宫绑架的……」
「手脚被切除的加菜子……不,那是过去曾是加菜子,现在已成了一团干枯乌黑木乃伊的照片。」
魃……
「是的。加菜子小姐的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得干干瘪瘪,宛如猴子木乃伊的模样。此外,还有其他照片。柿崎芳美小姐和小泽敏江小姐等人的尸体……这几位没有受过美马坂的手术,所以没有变成木乃伊,而是各自随着死后日数在箱中呈现不同的腐烂状态。」
「她们都是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被害者。小泽敏江的左手被发现是在昭和二十七年的九月十日前后。柿崎芳美的右手被发现则是同年的九月十六日。楠本赖子的遗体在久保家中被发现是在九月二十八日。彼此的死亡时间……的确有一段差距。刚被杀害不久的赖子遗体尚未腐烂,仍保留了生前的美少女容貌。但另外两人的遗体就有不同程度的腐烂,再加上早已干枯、变得仿佛魃的柚木加菜子。你等于是在不经意间,让他接受了不净观的修行。」
九相图……
——定睛一瞧,
发现那是开始腐烂的年轻女人尸体,
由仍微微留有原本样貌的四肢
及肌肤色泽可窥知一二。
——长发连同整块皮肤像假发一样从头盖骨上脱落,
脸部溃扁肿胀,变成一团肉块,
内脏由腹部流出,
——到处是蛆虫在蠕动。
「中禅寺先生,我绝不是为了惩罚老师或使他精神崩溃而怀着恶意让他看照片。我……一点也不想变成为了预言老师的灾难而出生的件!」
「我明白的,碧小姐。这起案件……虽然不算案件,毕竟没有罪犯也没有被害人。你只是凑巧拥有照片。虽然在他的世界里,这或许又是『共时性』发动的必然结果。总之,他得知你手上握有那些照片,并向你表示有意观看。他就是那种人。就算再三叮咛别过去,依旧会不作多想地摇摇晃晃跨越界线。这算是他自作自受。」
「我没想到竟会变成那样。」
「这与伊弉诺与伊弉冉下冥府的神话十分相近。伊弉诺的妻子伊弉冉在产子的过程中不幸丧生,落入黄泉国全身腐烂。伊弉诺想见她一面,伊弉冉不愿被丈夫见到自己丑陋的模样而表示拒绝,但伊弉诺不顾妻子的阻止,活着进入黄泉国,见到过去的妻子变成一团腐烂的肉块……结果,伊弉诺受到诅咒,被迫『封印』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巩固『箱子』的结界。但是,诅咒伊弉诺的并非死去的伊弉冉。伊弉冉没有诅咒丈夫,因为她已经死了,是伊弉诺诅咒了自己。见到深爱的妻子变成丑陋、腐败、溃烂的肉块,相当于接受不净观的修行,所以诅咒了自己。最初掀开黄泉比良坂箱盖的人,是愚蠢的伊弉诺自己。」
我……?
照片……?
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
「中禅寺先生,不是这样的。他……老师是因为同情受到宛如不静观的修行,陷入难以承受的苦恼和绝望中的我才这么做。他就是如此多愁善感且体贴的人。在世界各地下冥府的神话中,为了妻子进入冥府的奥菲斯故事也很有名。这则神话和伊弉诺与伊弉冉的故事一样,丈夫为了见死去的妻子而犯下禁忌。这种冥府之行的神话类型,同样是源自于苏美神话。只不过在苏美神话中,明知有死亡的危险仍愚蠢地打开盖子前往另一个世界——冥界的人,不是丈夫。」
「……而是女神伊南娜。换句话说,就是女神伊丝塔——亚斯她录,派遣牡牛危害人类世界的女神。」
……女神吗?
件是受到古代母系社会崇拜的大地女神被剥夺神性、变成妖怪——还堕落到与畸形牛同化的地步——的最终型态吗?
碧在起源于织作家的诅咒「蜘蛛仆人」中被剥夺神性。
接着,因为不经意地让我看过「照片」、使得我精神「崩溃」的事件,推了她最后一把。
使得她被件附身了吗……
碧静静地凝视我半晌,再度开口:
「是的,中禅寺先生。苏美神话的女神伊南娜某天突发奇想,贸然打开箱盖。她野心勃勃地想同时统治现世与冥界,因此走进现世之人不该进入的冥界。果不其然,祂被冥界女王『发现』而杀死了。因为冥界女王拥有邪眼。冥界不是生者应该前往的地方。冥界女王脱掉伊南娜的华美服饰和装饰,残酷地将祂一丝不挂的尸体吊起示众。伊南娜就这样愚蠢而可怜地惨死在冥界。后来,炼金术之神恩基好心拯救祂,给予祂『生命之草』和『生命之水』使祂复活。然而……」
「一度跨越生死界线者若想回到现世,必须有人代替祂留在冥界。」
「是的。代替伊南娜待在冥界的人,就是祂的丈夫杜木兹。这是日后传承为伊弉诺、伊弉冉下冥府神话的最初原型。留在冥界接受诅咒的丈夫并不愚蠢,他是为了妻子才牺牲自我。老师一肩扛起我的痛苦,将之塞进自己的精神里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明知结果会使自己崩溃,但仍这么做。明明不该让他看那些照片,我却……如同女神伊南娜牺牲丈夫、从冥界回归地上,我、我也牺牲了老师,把他推进彼岸的世界里,自私地回到现世。因此,就算没有夫妇关系、肉体关系甚至恋爱关系,我……只要待在这栋蜘蛛网城堡内侧的世界里,我就是老师的妻子,老师就是被抛在冥界里的我的丈夫。」
碧在……说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
碧……明明是后来才来到蜘蛛网城堡。
我漫无目的地流浪,捡到我的少女是——美由纪。
接着,美由纪、夕子、碧三个人依序……
「碧小姐,你看了那些照片后,脑中原本也一团乱,不断仿徨于现世与彼岸。但是,那种混乱在你的丈夫——这名男子完全坠入彼岸无法回来的瞬间,就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是的。中禅寺先生,您或许会说老师为我牺牲只是种错觉,他是自己想跨越界线才会落入这种境地,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或许这只是扭曲的共生关系吧,但是,至少我……」
「我明白。为了将这名迷失自我的男子从冥界呼唤回来,你一直孤独奋战。」
「……是的……我不想带老师去医院,我很清楚那样治不好他。而且万一闹上警局,老师的精神将会永远崩坏。我知道老师在警局里受过多么过分的对待。老师的精神如此不安定的原因,有一半是他在那里受到了非人道的侦讯。原本说来,我应该立刻把老师带去您那里……写信是个危险的赌注,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因为只要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反而会造成老师毁灭……」
「但是,不经意地接受不净观修行的他,不只失去记忆,还仿佛害怕冥界女王的邪眼,罹患重度的外出恐惧症,再也无法离开洋馆一步。正确而言,是无法离开你之前租的公寓。然而,位于都心的集合式住宅不可能彻底盖上箱盖和『外在世界』划清界线,以令他放心。所以,这栋蜘蛛网城堡……」
「这栋房子是我家名下的不动产,先前恰好空出来。洋馆建在横滨的山丘上,四周有森林环绕,往来行人稀少,不必担心别人的视线。因此我想,如果是这里应该能让老师的精神稳定下来。此外还有其他候补名单,如伊豆或箱根等,但老师对那些地方似乎异常惧怕……对老师而言,横滨这块土地没有可怕的过往。因此,最后决定住进这栋洋馆……但是,在移动来这里的过程中……」
「为了让惧怕周遭视线的他能顺利外出,不得已只好把他装进箱子里……类似棺材,不会被外侧观测的箱子。」
「嗯,我将老师关进箱子里……但那个决定,却犯下关键性的过错……」
「他开始自称久保竣公。」
「是的。一抵达洋馆、离开箱子的瞬间,老师突然说他恢复失去的记忆——虽然只有名字。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宣称自己是……久保竣公。」
慢着,这与我的记忆微妙地有些不同。
我从和美由纪相遇时起,便一直自称是久保竣公。
难道这是……为了配合后来的「故事」所创造出来……不,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记忆吗?
「没错,久保先生,美由纪小姐和夕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应该说,一直陪伴着你、照顾着你,努力把你从冥界呼唤回来的人,就是这位小姐。你没杀死美由纪或夕子,那只是你的幻想。榎木津感到混乱的理由之一,是在你想杀死美由纪的影像中,你宣称是美由纪的少女脸孔模糊得惊人,难以判别。夕子亦然。你的三位『妻子』其实都是同一名少女,就是碧小姐。你最初就与碧相遇,在她那里见到『照片』而精神崩坏,接着被碧小姐藏匿在蜘蛛网城堡里创作小说。假如短期间内有两个『未成年』少女在这栋洋馆里先后死亡,就算是用不会留下证据的『水滴』,警方也一定会来查案。至少,住在这里的你绝对会受到盘问。日本的警察并没有那么愚蠢,也没有那么随便,不管你的『妻子』——尽管她拥有你难以望其项背的聪明、知性与社交性——怎么斡旋也无法避免。因此,事实上既没有人自杀,也没有人被杀。自认是少女杀手久保竣公的你,被自己写的作品世界影响,反复对自己灌输『杀害少女』的记忆——仅是如此而已。你开始分不清笔下的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界线了。」
那么……
共时性是……
无限轮回的诅咒又是……
「可是,碧有戴眼罩……」
「碧小姐一直都没有戴眼罩,只是在你眼中看起来像是如此。」
「榎木津也说见到戴眼罩的她。」
「我说过了,那是你的大脑窜改过的影像。你以为杀死夕子,走到电话亭里打电话。电话根本没有打通,但你的耳朵却听见碧小姐的声音,你以为她又复活了,由此瞬间起,她的左眼就戴上眼罩。你的视网膜和脑修改了关于她的影像消息,你见到的便是这种修改后的影像。」
「……这是真的吗……」
「是的,老师。」碧点头说:「美由纪小姐拥有『水滴』也是您创造出来的记忆。美由纪小姐从来没拥有过『水滴』。那是……神崎宏美用来犯罪的物品。她没有交给美由纪,而您遇见的人也不是美由纪。」 「那么,我的妻子……碧究竟是谁?不,更重要的是,我又是谁?我……不是久保竣公吗……?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我杀死赖子了!榎木津侦探不也这么说吗!」
「榎木津见到你杀害赖子的影像,是你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假想记忆。碧小姐为了让见到照片受到冲击、失去记忆的你恢复正常……为了把代替她堕入冥界的你唤回来,做为『恢复记忆』的复健治疗,她建议你以自己经历过的某件事做为主题写下私小说。由于那些照片,以及被关进箱子里长时间在黑暗中被运载的经验,使你对自己就是久保竣公一事深信不疑。之后,你的记忆愈来愈偏向久保竣公,因此碧小姐想尽办法要让你写私小说,以恢复你真正的记忆。」
那就是……《神社姬之森》吗……
当时我的记忆仍是一片混乱……为了恢复原本记忆,我开始撰写私小说,没想到完成的作品却成了幻想小说。
「尽管如此,你仍执著于久保竣公这个笔名。对你而言,『久保竣公』之名已成了让你留在现世的唯一『箱子』。但是,出版社自然无法接受这个要求,他们不可能用已逝杀人犯的笔名出版新书。于是,碧小姐说服你和出版社双方各退一步,将笔名改一个字。我相信碧小姐带着原本没必要出版的小说到出版社去争取出版机会有其理由……」
「……一方面是因为若不实际在杂志上连载,老师会失去写作动力。另一方面,老实说我希望老师的小说能让更多人欣赏。我……是老师的书迷。当初在酒馆偶遇时,我只是想和老师接触……仅此而已。提起那些照片的事也不是故意的……我无意当个狐狸精,从夫人手中夺走老师。我的身体早就在『冒渎』之中被玷污了。我没有那种资格,单纯只是身为一名读者景仰着他。」
「碧小姐,他在丧失记忆后,刚开始通过写小说恢复记忆的阶段,在他说出自己是久保竣公之前……是否曾认为自己是内藤赳夫?」
「……有。老师那时不断嚷着:『我杀了织作茜。我杀了她,把她的遗体吊在树上。我就是犯人。我是内藤赳夫,是杀人犯。』他会变成这样,其实也是出于偶然……我当时住的公寓就在杂司谷。老师开始变得害怕外出,是因为公寓离那家医院很近。」
「这也是你急着搬到横滨洋馆的原因吧?如果他开始认为自己是内藤赳夫……恐怕就无可挽回了。」
「在我把那些照片给老师看,害得他丧失记忆以前,老师偶尔会来我工作的酒馆喝酒,我们交谈过几次。老师深信织作茜小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说内藤赳夫只是凑巧被『观测者』观测到才变成实行犯,织作茜十足有可能是被他所杀,他就算动手杀死织作茜也完全不意外,说不定相邻的平行世界里他就是犯人。换句话说,他有一半是内藤赳夫。因为……」
「他说『因为杀死久远寺凉子的人是我』,对吧?」
「是的。老师认为内藤赳夫之所以会杀死织作茜,是因为老师害死了久远寺凉子。织作茜和久远寺凉子是同学。久远寺医院会分崩离析,内藤赳夫会成为蓝童子的傀儡,老师可说是一切的起因。这么想来,老师似乎从记忆丧失以前,就有到处发现『共时性』——偶然相符的倾向。」
「他失去自我和外在世界的界线,开始觉得自己和内藤赳夫是同类。因为是同类,被当成同一个人也不奇怪。就像这样,他心急如焚地寻回自我的过程中,反而迷失了自我和他人的界线,对自己进行错误的洗脑。但是,在搬到横滨的过程中,被装进箱子的他的自我意识却讽刺地往久保竣公的方向发展。久保竣公的话尚有可能性,因为久保竣公是小说家。你为了恢复他真正的记忆,便极力劝他写《神社姬之森》。在杂司谷迟迟无法动笔的小说在得到久保竣公这个『箱子』后,他终于能够动笔了。你相信这是让他恢复的第一步。这本《神社姬之森》的女主角,正是以你为蓝本。」
「织作茜、久远寺凉子、久远寺梗子、楠本赖子……和老师接触过的女性大多去世了。我希望老师能撰写拯救仍活着的女性、为她们解除诅咒的『故事』。老师不是杀人者,他能救人。就算在现实世界失败了,至少能在老师的内心世界里为那些女性带来救赎。老师期望自己能拯救她们。我希望老师明白,他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久保竣公,所以……」
「……所以,你和他两人构思出这种剧情的『故事』:曾经加入『蜘蛛仆人』、身为一名女巫做出冒渎行为的你,由他来拯救。」
「是的。女主角是以参加过『蜘蛛仆人』、被件附身的我为蓝本,但『故事』主题其实是采自久远寺医院事件。老师若能在作品中改写黑衣杀手现身,造成久远寺梗子和凉子姐妹两人双亡的悲剧结局,一定能使老师的记忆恢复。但是,老师在移居到横滨之后完全变成久保竣公,也忘记了关于久远寺医院以及久远寺凉子这名女性的事。所以……《神社姬之森》才会变成缺乏现实感的幻想小说。《姑获鸟之夏》等于是对失败作《神社姬之森》的再挑战。」
「但『久保竣皇』这个笔名使得『外在世界』开始把他和『久保竣公』联想在一起。于是他暂停《神社姬之森》的连载,没有拯救作品中的少女,反而以『久保竣公』的身分写起『私小说』。不,或许该说他被『观测』并确定为久保竣公后,变得只能写那种题材。因为少年替少女解除诅咒的《神社姬之森》的『故事』,在他心中已经变成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深信自己就是久保竣公,世人也不少人如此怀疑,所以他……开始动笔写《魍魉之匣》,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在《魍魉之匣》的执笔过程中逐渐成型。过去他曾读过编辑寄给他的《匣中少女》原稿,他便以为那篇原稿是自己写下的,所以当成作中作运用在新作里。这时,和你一起研究比较神话学的他也掌握了『集体潜意识』和『原型』、『共时性』等理论。你为了让他能恢复原本的记忆,以及让他写出『救赎的故事』,努力帮助他将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运用在小说的创作中。但是,你的努力只让他原本就很混乱的脑子朝着更混乱的方向迈进。他的脑……将《魍魉之匣》中描写的世界和这个蜘蛛网城堡的世界混为一谈了。在作品中首次写下久保竣公肢解少女场景的隔天,他以为自己杀死你。你不想破坏他虽然人格错误但仍勉强靠着写小说才维持住的自我,便让『第二位妻子』接着登场。」
「是的。老师这时把第一个被杀的我称呼为『吴美由纪』,恐怕是因为我曾对老师忏悔身为『蜘蛛仆人』冒渎的过往吧。我好几次在老师面前提起自己很羡慕美由纪同学,想如同她那般高洁地生活,所以老师才会把我『误认』为拒绝冒渎的吴美由纪同学……至于第二位妻子变成『麻井夕子』的理由,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夕子同学死时已经怀孕。对老师而言,夕子同学是背负着与久远寺凉子相同命运的女性——姑获鸟。我变成『第三位妻子』,是在老师写下杀害赖子场景的隔天早上。从那个瞬间起,我成了织作碧。」
「虽然美由纪拒绝加入,但这三人都是和『蜘蛛仆人』有关的少女。虽然有夕子和碧早已死亡的巨大矛盾存在,但对他而言,这些都是发生在冥界和现世的狭缝中的事,所以不是问题。总之,就这三人的关联性说来,算是颇为合理的设置。至于不是织作茜而是织作碧出现的理由,单纯是年龄问题吧。就算织作茜还活着,也已超过三十岁了,而你还是十多岁的少女。尽管他能在你脸上看见不应存在的眼罩,要把十几岁的少女看成三十出头的女性似乎太勉强了点。就算他能忽视生死的矛盾,也无法修正肉体年龄的差距。『九相图』的体验限制了他的大脑窜改认知与记忆的能力。久远寺凉子没出现的理由应该也一样。他最后见到久远寺凉子时,她已经二十八岁,那个模样把当初成为他精神崩坏起因的十来岁久远寺凉子的模样覆盖掉。但反过来说,就是因为久远寺凉子没有在他面前……在蜘蛛网城堡现身,才使得他无法解开诅咒,不断轮回。」
「我会劝撰写久远寺医院的故事失败的老师继续写《姑获鸟之夏》,是因为老师几乎快完全变成久保竣公了。他现在也仍以为自己不断在杀妻、杀少女,教人很不忍心。就算很痛苦,恐怕还是只能让他恢复关于久远寺医院的记忆才行。」
「因为你认为,既然他写小说的过程中会被内容自我催眠的话,只好让他进行『正确的自我催眠』,是吧?」
「是的,而且……」
「你相信这次一定能吸引我的注意。《姑获鸟之夏》此一标题,可说是期待驱魔术的求救信号。」
「嗯。老师以为如果继续写小说,下一次就会害死我,所以不肯写《姑获鸟之夏》。我无计可施,所以才寄出那封信……」
中禅寺——黑衣杀手——用言语解构了碧和我。
「碧小姐,你的担忧某种意义下只是杞人忧天。这男人绝对不会『杀妻』。他那个创作与妄想与现实与自己与他人全部融合在一起、彻底混沌不明的『内在世界』,是由他所体验过的几起案件的碎片拼凑而成。这栋洋馆是做为圣伯纳德女学院事件舞台的那个充满犹太教结界的校舍和美马坂研究所——『箱子』的综合体,『反复杀妻』来自某伯爵的事件,杀害少女的作家来自久保竣公,无法辨识对方脸孔而连续犯下杀人罪来自宗像民江的事件,最后……他以为死于这栋洋馆的那两位少女,则是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姑获鸟姐妹。他用自己的方式从潜意识中收集记忆碎片,努力想拼凑自己的记忆与现实。庭院里的三柱鸟居,象征以过去镇守横滨严岛神社的『宗像』三女神为首、频繁出现在神话中的『三女神』原型……显示出他想守护美由纪、夕子与碧并为她们安魂的决心。」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即使跨越界线……老师也绝不会杀我!但是,万一老师以为自己杀了我三次,他恐怕会了结自己的生命。所以我……」
「宗像三女神只有三尊,你是最后一个。若杀了三次,他的『故事』也许会就此结束吧。」中禅寺点头,接着说:「他会跨过界线,是因为曾是『蜘蛛仆人』成员之一的你所持有的那些『匣中少女』的照片。他在那些照片中……发现了充满恶意的『共时性』命运。」
「……这不是偶然。我父亲是神奈川县警高层,是少数明白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真相的人之一。他和柴田财团也有深厚交情……父亲是个罔顾家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人。案发当时,他为了掩盖案情而东奔西走,仿佛被什么附身似地……我进入圣伯纳德女学院也是出自于父亲的意思。因此,当父亲发现我在圣伯纳德女学院『冒渎』的时候,他……」
「令尊为了让你停止名为『冒渎』的无偿卖淫行为,不,为了让你今后再也不敢做出这类行为,便逼你看在武藏野案件中被害者少女的凄惨现场照片。」
「是的。父亲对我说:『我太专注于工作,对你不闻不问。把你送进千叶的女学院宿舍里,坦白讲虽是因为我和柴田家的关系匪浅,但更重要的是我无暇管教你,满脑子都是那个箱子事件。这一切都是爸爸的错。因此,尽管我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立场指责你的行为,但还是要提醒你,接近那种场所遇到这种凶恶犯罪的几率非常高……』父亲流泪告诫我,并让我看那些照片……结果,我仿佛着了魔似地偷走那些照片。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偷走照片。」
是为了……让我看。
一切都不是偶然。
这世界充满因果律无法说明、蕴含深刻恶意的偶然。
「中禅寺先生,我的本名是……」
「碧小姐,你用不着说出口,木场修太郎已经把你的身分查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真相后极度愤怒,策划起冲进蜘蛛网城堡把这个胡来的浦岛太夫痛揍几拳后带回家的乱七八糟计划,但最后还是被榎木津阻止。碧小姐,你为了不让自己走冒渎的回头路,所以诅咒自己。但是某种意义下,你随身携带那些骇人的照片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些照片除了是诅咒,也是护符。你期待那些照片具有和件或神社姬的护符相同的效果。令尊之所以对你偷走照片一事没做任何表示也是因为如此,实际上现在也产生效果了。缺少四肢的少女遗体照片——特别是细胞仍未死透的赖子遗照——看起来简直与件没两样。你不是为了让这名男子的精神崩坏才随身携带这些照片,也从未想过把使你痛苦的『蜘蛛仆人』诅咒传播给这名男子。将那些照片当成护符随身携带的你,凑巧是这名男子的书迷。这只是不幸的偶然。赖子和加菜子在『新世界』阅读这名男子写的小说,以及赖子从这名男子的小说中编造出『黑衣杀手』这个不存在的犯人也是偶然。无形的恶意并不存在,恶意是观测者发现的。」
盖子……逐渐被打开了。
受到观测……我——久保竣公以及久保竣皇将会被解构。
织作碧也一样。
也许中禅寺忘了「水滴」的存在。
我曾声明过,假如碧会被解构——我将不惜杀人。
不是只在想像之中杀人。
我会在现实世界里实行……
「顺道一提,榎木津见到在人身上长了奇怪头部的影像不是件,而是久远寺医院的无头儿。他明明以前就看过相同影像,或许忘了吧。不过看他混乱成那副德性,一时想不起来也很正常。总之,这名男子的混乱脑袋里,单手单脚的妖怪——魃和无头儿的记忆链接在一起,又和『匣中少女』的照片做链接,所以他同时被神社姬和件附身了。失去手脚、只剩身躯的加菜子连接大量管线,法医将与机械连接的那端拆下,管线松垮垮地由加菜子的身体延伸而出……他把这种情景和人面鱼身的神社姬结合在一起。」
碧——不,她已逐渐变得不像是碧——瞪着驱魔师说:
「中禅寺先生,说实话,我并不想借助你的力量。」
「为什么?就算你能帮他恢复人格与记忆,在那一瞬间,如同打开玉匣的浦岛太夫一般,他终究还是得回到自己的世界。浦岛太夫和海神之女龟姬相遇,被邀请到海中的世外桃源——蓬莱山,在那里和龟姬结为夫妻生活了三年。但浦岛太夫怀念起故乡的亲友,想回家了。之后,他忍不住好奇心,打开龟姬再三叮咛『绝对别开』的玉匣,『观测』了玉匣的内容。在观测的瞬间——龟姬和蓬莱山都被确定为『不存在』,就这样消失。所以说,不管是谁来使这个『故事』落幕,此一结局早已确定。不管我是否观测,他终究会打开箱盖回归现世。我已说过,他在想像世界中的杀妻对象,本来就预定是两个。因此在撰写下一部作品《姑获鸟之夏》时,他便会恢复原本的记忆回归现世,虽说不知道得花上几年。浦岛太夫回归现世时,人间已过三百年。我来这里顶多让时间加快一点,结果不会有变。」
「你曾经说……老师和内藤赳夫是同类,这句话我绝对不会接受。他和内藤赳夫不同,他在现实中根本没有杀我。他只是背负着杀了我的罪恶感而痛苦,并没有杀我。因为他以为让我喝下的『水滴』其实是……」
「是你在酒馆送他的蒸馏酒。」
「是的。老师绝对不会杀我,也不曾凌辱过我,只是有各种混乱的记忆与冲动在心中旋绕而已,他绝不会将那些冲动『付诸实行』。我一直很相信老师,而我这份信赖也获得证实了。老师不是内藤赳夫亦不是久保竣公。老师也有写小说的才华,他的作品很畅销。虽然我不否认有一部分是因为用了耸动的笔名,但畅销的理由绝不只如此,世人认同老师的才华。我很抱歉作品内容对案件相关人士造成困扰,即使如此,老师他……」
中禅寺秋彦说:
「先不管堂岛的诡辩,我和榎木津都明白这名男子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久保竣公。就是因为明白,榎木津才会如此困惑,而我则是感到可笑。这男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度发现他时居然能精神崩坏到这种地步,究竟在搞什么嘛?而且,他居然还活着呢。」
接着,中禅寺转头看我说:
「……明明在昭和三十年代后,妖怪已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你却还傻愣愣地被妖怪附身,该适可而止了吧?真是的,忧郁症发作就去蒙头大睡比较适合你。让这场闹剧结束吧……走,该回归现世了。」
啊啊,「我的故事」要结束了。
黑衣杀手来使之落幕。
一向如此。
但是,能让我的故事落幕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
拿出「水滴」,在装了红茶的茶杯里滴了几滴。
这样的量已足以致死。
我……
「中禅寺先生,这杯『水滴』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把掺入「水滴」的茶杯,举到中禅寺面前。
「你认为这是蒸馏酒?还是加入『水滴』——氰化钾类剧毒——的『玉匣』?内容物尚未被确定,几率是……二分之一。你的观测将会使这杯『水滴』的结果往其中一方收束。这究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还是真实,就看你的观测了……」
中禅寺说:
「唉,还没驱走吗?你无论如何都要我身为当事人参与这个『蜘蛛网城堡故事』吗?」
「不,我要你负起观测者的责任好好观测。你为了掀开蜘蛛网城堡的盖子而来。在你做为观测者打开玉匣、窥视内容的瞬间起,一切『故事』就已经结束。包括我会端出这杯『水滴』,也早在你的计算之中才对。」
中禅寺秋彦说:
「我已经从不会对系统产生影响的距离观测过了。你手中的『水滴』不是碧小姐送你的蒸馏酒,也不是你趁碧小姐睡着时滴在她嘴唇上的液体。若用榎木津看过的影像来分类……你宣称是『水滴』的东西,是一次也没使用过的毒药。你向来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区别幻想和现实的能力而导致毁灭,不希望自己因『共时性』发动而做出久保竣公或伯爵的行为,结果杀死碧小姐。所以,你准备了两种『水滴』。和碧小姐有关的『水滴』是蒸馏酒。那是碧小姐赠送的玉匣,与她有强烈的链接,所以就算『共时性』发动、害你陷入想杀死她的妄想中,你也一定会选择这瓶。至于另一瓶,则是你另外准备、和碧小姐无关的『水滴』,多半是用了会留下确切证据的一般氰化钾类毒药。这和碧小姐没有关系,是你为了自己所准备、专属于你的『水滴』,只要服用立刻会死。没想到有外出恐惧症的你竟能弄到这种东西。你取得这种毒药的时间是……」
「我想,在我和她相遇以前原本就带在身上了。我恐怕没打算使用,只是求心安的,反正只要带在身上,随时能打开玉匣的盖子而死。但是,我过去的记忆被『久保竣公的记忆』代替,所以榎木津侦探没有看见。」
「恐怕是如此吧。包括这点……也在我这次驱魔术的计算之中。」
「连我会逼你观测这点也是?」
「嗯。然后……嘴里说要逼我观测,但你终究下不了手。你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观测,喝下这杯『水滴』。恐怕从一开始你就打算这么做吧,因为你……无法夺走别人的性命。你这次的『故事』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杀了来终结『故事』的黑衣杀手,也就是我,完成《姑获鸟之夏》,解开碧小姐的诅咒;另一种则是你代替我观测,在『故事』中途结束自己生命。但你即使死了,既然我已出现在这里,碧小姐的诅咒将会获得解除,碧小姐身上的妖怪会由我驱除。不,几乎都驱除了吧?还留在她心中的诅咒——妖怪,只剩下你这个人。」
「中禅寺先生,假如为了替她驱魔、让她离开蜘蛛网城堡回到『外在世界』,你和我之中有人必须死的话,你认为我会选择自己去死?」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精神才会崩坏……你把她的妖怪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替她承担痛苦,好让她能回到现世。你已经尽力了。」
「不,就算能让她回到现世,也唤不回赖子、碧、茜和久远寺姐妹。虽然我堕入冥界前的记忆变得很模糊……但只有一件事我敢肯定。那个人……久远寺凉子是我杀的,因为我……凌辱了她。」
「能肯定的是,你一直相信自己凌辱了久远寺凉子,这个记忆是导致你产生忧郁症的直接原因。但是,能让世界收束的终究是观测者。说不定那个记忆是习惯把他人痛苦和悲伤都当成自己体验的你,特有的假想记忆呢?连榎木津都无法检验。」
「……我获得捏造与真实记忆几乎毫无分别的假想记忆之能力,明明是最近的事,所以榎木津才会一时难以理解而搞混。换句话说,你的理论……并不合理。」
「的确,但我们换个想法吧。同样的事实,你认为是凌辱,但久远寺凉子又如何解释?观测者会使现实收束,但换个观测者,收束的现实又会不同。我们存在于同一世界,但活在不同的『内在世界』。你和久远寺凉子重逢时,她诅咒了你吗?仔细想想吧。还是你想不起来?打从开始构思《姑获鸟之夏》,你应该已恢复了关于久远寺医院的部分记忆。难道你连她的话语,都想坚持是自己捏造的假想记忆?」
——解开我的诅咒吧。
——请您……救我。
「我当初……没能拯救久远寺凉子,什么力量也没有。我让黑衣杀手解决了她,把她送进冥界……所以我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解开女巫的诅咒。」
——我在那天晚上……一直等着你。
「但是名为姑获鸟的妖怪不是被驱走了吗?」
——谢谢。
「可是她已经……死了……」
总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名男子有过相同的对话。
「死亡和救赎是个别现象,死亡不代表获得救赎。但她在死前确实被你拯救了,诅咒已经不存在。」
「现在是在讲『水滴』的事,中禅寺先生。」
我生硬地结束对话。渗透在脑中的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虽然只有片段——令我不安。只剩凌辱她、害死她的罪恶感与后悔,存在于我心中。
「中禅寺先生,你没想过我强迫你喝下『水滴』的可能性吗?」
「不,你终究还是会喝的,所以我一直很犹豫是否要来这里。奇迹……一次也没发生过,注定要死的人全都死了。纵使我驱走了妖怪,世界——『故事』——终究会收束到注定发生的结局。」
「那是因为你一步也不肯走出观测者的立场。既然你建构出自己的观测不会影响系统的理论,为什么还期望奇迹发生?既然重复说着『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为何还要祈祷奇迹?」
中禅寺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
手指伸向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正在把原本不可能发生杀人案的『故事』塑造成杀人案。但是,除此以外,我找不到驱走你身上妖怪的方法。不,这恐怕也是……注定要如此发展的结果吧。」
他的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之物。
「『晚安,我……』」
啊啊……
他现在……
端起茶杯,准备移到自己嘴边。
「『我是来终结故事的杀手。』」
我……下不了手。
不行。
因为……
他是……
我的……
挚友……
虽然我尚未……
恢复自己真正的记忆。
但是……
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
所以……
我……
「别开盖子!那不是你的玉匣,京极堂!」
我从他手中夺走茶杯。
一切动作看起来是如此缓慢。
仿佛世界静止了一般。
「老师!」
碧发出尖叫。
「我……没办法杀死朋友!宁可一死!这杯『水滴』是我的玉匣!」
就这样。
我……如同他的预言。
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我……
打开玉匣。
进行观测。
然后……
回到现世了。
讽刺的是——
在我恢复自己人生的瞬间,生命却即将告终。
是的,我将要死……
「开什么玩笑!你才不是我的朋友!」
陶瓷碎裂声响起。
原本端在我手上的茶杯……
消失了。
这名黑衣男子……
带着手甲的手……
他的手臂……
跨越界线而来。
他闯入我的「内在世界」。
在我面前的……
已不再是观测者或驱魔师或阴阳师或黑衣杀手。
「你只是有着一颗混乱脑袋,愚蠢而迟钝、个性恶劣又爱添麻烦的家伙!只是我的熟人!就算我一次又一次地替你驱魔,你照样会被妖怪附身!然后,总是把工作推给我!你老是这样把我卷进麻烦中!完全没有学习能力!我明明不厌其烦地……忠告过你那么多次,别去窥视箱子的内容!你……真是个麻烦透顶的熟人!」
我……
「京极堂,既然你定义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我一定是……」
我真正的名字是……
「啊啊,没错,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久保竣公,不是内藤赳夫,也不是姑获鸟或魍魉或神社姬或件。就跟榎木津给你取的外号一样,你的名字是『猴子』!好,我已经对你诅咒了!区区猴子别妄想自己能赢过人类!甚至还奢望和我比赛驱魔?太嚣张了!今后别再忘记自己的身分!」
京极堂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还是暴怒的表情。我无从判断浮现在我混乱的视网膜上的这张脸是现实?还是诞生在我脑子里的妄想产物?
所以我开口:
「京极堂,你跨越观测者的界线了。你伸出手,所以算你输了。」
京极堂露出仿佛父母双亡般的极度臭脸,忿忿地回答:
「这么快就忘记我说的话吗?我说过了,人类没道理输给猴子。我只是把你这个猴面人身的恩奇杜变成个半个人类罢了。」
碧摀住嘴巴,强忍呜咽。
但是我——听了京极堂的讥讽,不禁苦笑。
「原来我连牛都不是。」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露出仿佛痉挛般的僵硬笑容。那是与「笑容」两字极不搭调的邪恶笑容。
「没错,你就是猴子。」
织作碧——不,她左眼的眼罩已不存在——只在这个名为蜘蛛网城堡的龙宫中身为我「妻子」的那名少女,握着我的手,让我从椅子上站起。
「老师,外在世界已经是昭和三十二年的夏天,时间已过了两年半,但尚未经过三百年,您的归宿还在。」
结果说来……
结果说来,我是否为你解除诅咒了?
「『蜘蛛仆人』的诅咒……女巫的诅咒解除了吗?」
「是的……谢谢……谢谢您带给我这段梦想般的日子。」
就这样——
我回归日常世界。
【夏】
我走在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眩晕坡上。
路面蒸气飘渺。
坡道上没有半点树木之类的屏蔽物,只见整排连绵不绝的浅褐色油土墙。
来到坡道的十分之七处,被盛夏暑气热昏头的我稍作歇息。
「借问一下,『京极堂』是否就在这条坡道上头?」
回头一看,开口者是个约莫三十五岁的陌生男子,看似比我年轻一些,也可能同年龄。
他只有一只手。
魃……
不对不对。
「我听说这附近有家名叫『京极堂』的旧书店,收藏许多珍奇古书,我想拿来当作漫画题材。抱歉,忘了自介,我最近刚转行为出租漫画家,之前在画连环画剧。但坦白讲,连环画剧业界的未来一片黑暗,继续死守这行真的会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搬来东京,改行当出租漫画家。只是,东京的出租漫画界似乎也没我听说的那么好糊口,日子真是又穷又苦……」
他看起来气色极佳,是个仿佛拥有我百倍生命力的的强韧男子。
岂只是魃,其健壮的肉体根本犹如妖怪界的老大。
面对他滔滔不绝的发言,我只能「啊啊」、「嗯嗯」地胡乱应和,不知如何是好地呆立于路上,但独臂男对我极度可疑的举动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您想去京极堂吗?我正好也要去那里。这条坡道看似无穷无尽,其实距离目的地京极堂已经不远了,不然咱们一块走吧?」
「我就知道,看您在这条奇妙的坡道上健步如飞、毫不迷惘,想必是常客吧?」
「呃……我算是京极堂店主的朋友……不,是熟人。说朋友会挨他骂。今天我想来向他借本旧书看看,就算他不肯出借,好歹也瞧个一眼。」
「所以说,您是珍本书的收藏家啰?再不然就是同行吧?您看起来不像上班族,虽然我也一样,哈哈哈。」
「呃,是的。我、我是个小说家。」
「喔喔!小说家的话,应该不会碰上拿不到稿费的鸟事吧?敢问阁下都写些什么作品?」
「我的脑子曾出了点问题,写稿时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所以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写的似乎是所谓的……『妖怪小说』。我今天来京极堂,就是想跟他借本妖怪图鉴看看。不,不是当作小说题材,只是想……既然附身的妖怪被驱走了,想看一下熟悉的书籍,好回归日常生活……」
「真巧!我在画连环画剧的时代,也常画些幽灵、鬼怪或妖怪类的故事。虽然出版社说现在很流行战记类的漫画,老是不厌其烦地叫我画那种题材,但等我在这个业界闯出点名堂之后,想再次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题材创作……所以,我才会为了寻找灵感,专程从调布跑来中野一趟。」
「怪奇类题材跟妖怪漫画吗……」
在现在这个全日本喊着「复兴」与「进步」、着迷于战后复兴的时代,妖怪漫画真的能受欢迎吗?
「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在去年年底发行单行本,内容是将他关于河童等妖怪的随笔集结成册。我以前也画过关于河童的连环画剧,觉得很怀念。此外,小豆洗的故事也很有趣。他说在河川、桥梁或峡谷有时会传来洗红豆的声音,那种声音就是妖怪发出的。只是,真不知这种东西该怎么在漫画里表现呢,哈哈哈。」
「柳田国男先生吗……我主修的是南方熊楠。不,这些都已是往事……关于黏菌的知识早已忘光了。」
「话说,您说您失去写小说时的记忆,该不会是被妖怪附身了吧?」
「似乎是如此……听说我失踪了好一阵子,大概就像神隐那样子……」
在我失踪后,虽然朋友们积极寻找,但我不仅丧失记忆,彻底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又有警方高层巧妙地妨碍搜查,无怪乎朋友们遍寻不着。最近这一年,朋友们虽然还是会找我,但心中似乎当成我早就死了,只是没人敢把「死」字说出口,仍装作我还活着,仿佛有人说出「死」字,我的死就会被确定。可笑的是,由于我用其他名义出版的小说成了线索,反而因此轻易被找到了。
「神隐吗?愈听愈像被妖怪附身呢。」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像个浦岛太夫回到家中时,妻子正在打扫庭院,态度无异于平时。我问她那阵子都怎么过活,她只回一句:『我早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若无其事地回家。』这样看来,说不定我失踪的记忆……反而才是假的。」
实际上,妻子即使辛勤工作也不够支付生活费,只能靠京极堂等人的援助才能勉强度日。因此,虽然我手上原本有一笔自己完全不知何时撰写的妖怪小说的稿费与版税,但京极堂等人一听到风声立刻前来讨债,一个子儿都不留地全部拿走了。至于妖怪小说的著作权,则基于我个人的意志,让渡给我被妖怪附身时辛勤照顾我的「那位女孩」,并和她约好用那笔钱补偿我在失去自我意识时,没征得同意就擅自采用做为角色蓝本的相关人士。所幸那位女孩会先替我那份潦草至极的原稿一字不漏地誊写过才交稿,所以放弃著作权意外地简单。总之,我现在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状态。现在的我恐怕写不出那种在我失去记忆时,意外地十分畅销的妖怪小说了。听说我那时能以平常的十倍速度写小说,也许类似降乩的状态吧?总觉得自己现在反而成了禁治产者。
听完我不得要领又啰哩啰嗦的陈述后,男子非但没怀疑我精神有毛病,不知为何还愉快地笑了。
「真羡慕啊,简直像去了龙宫一趟,而且能生还;做为归宿的家也在,家中还有等候着你的家人,多么幸运。」
「也许吧。」
我也露出苦笑。
「对了……前几天我去我工作的出版社时,有个古怪男子捧着奇特的历史漫画原稿上门毛遂自荐,战国武将在他笔下全都被画成女人。那男人和您在气质上有那么点神似,刚才走在坡道看到您的背影时,我还以为又遇见那个男人呢。」
「唔,他应该只是个像猴子的人吧?」
「与其说猴子,他的脸孔很平坦。然后,听说他呀……之前是个编辑,但迟迟拿不到负责的妖怪小说稿子,所以被出版社炒鱿鱼了。他没自信继续当编辑,只好到出租漫画出版社自我推销,看有没有机会身为漫画家出道。幸好那个交不出稿子的作家为了赔罪,通过代理人给了他一笔慰问金,所以暂时生活无虞。他说要等社会大众能跟上他的作品风格,哪怕得花上几十年也要撑下去。虽然他的画图实力拙劣得惊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道吧……不过看到他的热诚,我也想排除万难挑战怪奇漫画呢。」
就在我与独臂男聊开了的时候,已来到京极堂的门前。
京极堂的店主照样摆出一张仿佛父母双亡的臭脸在看书。
「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浦岛猴子太夫啊。我正想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还没办法回归日常吗?你有诚心诚意向被你添了天大麻烦的老婆大人道歉了吗?你真的犯下纵使下跪磕头一百万次也不能原谅的大罪,要不是雪绘的心胸宛如菩萨一般宽大,你早就被逐出家门,好好认清一下现实吧。」
「我家雪绘和千鹤子嫂子去看电影了。你们这群人才真的过分,就连我失踪了也当成啥事都没发生。」
「奇怪,真是可笑,我们为何要为了你的失踪悲伤?况且那样做反而会害相信你一定能平安无事归来的雪绘更难过吧?我们感念于雪绘的贞节,所以帮忙找你,这样就够了。对我们而言,你的存在只有这么一丁点价值。不管你在或不在,这个世界都会照常运行。」
「呜呜……」我没用地发出呻吟。
蝉声响彻堆满旧书的店内。
「嗯?这位是?」
京极堂瞥了一眼独臂男问道。
「啊、啊啊,这位是,呃呃……」
我现在才发现忘了替这位独臂男子介绍。
「他是个热心学习的出租漫画家,为了寻找怪奇类漫画的题材,专程来你这家京极堂挖宝。你店里的确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
「是的。虽然我没有半毛钱,但是真心想要看看日本以前的妖怪数据,做为我画怪奇漫画的参考。」
「喔?妖怪?自从这家京极堂开张以来,您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妖怪书的。虽然您身旁的那只猴子偶尔也会来看我心爱的妖怪书,但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客,所以不在讨论范围内。虽然我对出租漫画是个大外行……但说不定能提供您一点灵感,能谈谈您想要怎样的数据吗?」
面对独臂男子,京极堂一反刚才懒散盘腿面对我的态度,突然正经八百地正座,跟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这才是京极堂原本待人处事的态度,他本来就不是有来客时会邋遢地盘着腿的人物。恐怕是因为我在这次事件中丑态百出,所以被降到与猴子同等的地位,他自然也没必要拿出待人的礼仪对待我。
「老板,我读了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看到书中提起小豆洗这类的无形妖怪,觉得受到启发。只要多花点心思,似乎也能把那种无形妖怪运用在漫画里。」
「把无形妖怪运用在漫画里吗……真是有趣的着眼点。但如您所知,这年头已经见不到仿佛罩着一层薄暮的幽暗之处,河童原本栖息的河岸进行了护岸工程铺上水泥,同样地,海岸线也被填起变成工厂地带,人鱼无处现身。既然妖怪终究要踏上消失的命运,您为何要选择它们做为题材?」
「这个嘛……我先前是在画连环画剧,有时想画点流行题材,也会画像是怪兽哥吉拉、西洋的吸血鬼等现代风格的怪物,但画来画去还是最喜欢日本的妖怪与幽灵。只是柳田国男的妖怪,不管是小豆洗、涂壁还是子泣爷爷、撒沙婆婆都仅是一种现象,缺乏具体形象,没有形象就无法绘成漫画。不过柳田先生对小豆洗做了如下说明:『水边偶有淘洗红豆声,据说即为此怪所发。』关于撒沙婆婆则是说:『行经神社旁的寂寥森林时,此怪会突然向人撒沙。明明无人见过其貌……』」
「『……却说是婆婆。』柳田翁指出妖怪在概念上的奇妙矛盾。」
「是的。看了柳田先生的说明,我总算想通了,原来妖怪不单指怪异现象本身,现象背后视为有鬼怪作祟亦无妨。既然如此,不就很适合漫画吗?然而,一旦要下笔时,我又不知该从何画起。」
「我明白。要将概念化为具体形象,需要卓越的想像力与丰富的经验,以及扎实的数据做为后盾。换句话说,需要输出与输入两边的强大能量。」
「说起经验,我被派往南方战线的时候,在当地也碰到不少妖怪和精灵……明明觉得它们就在附近,却看不见模样。我不懂为何如此,也许不会映在视网膜上吧,但我肯定它们确实存在。我想破头也想不到怎么把这种看不见的妖怪画成漫画,总觉得好像快要从脑中蹦出来了,却怎样也跑不出来;整颗脑袋瓜仿佛填满大便,教人心急如焚。明明想画得不得了,该怎么画却没半点头绪。」
京极堂已经把我这个人当成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整个上半身往前倾,热切地和那位出租漫画家讨论起来。
「所以您才想找数据——想找关于日本妖怪的古书来参考?」
「嗯。听说有些江户时代的古书,把妖怪之类的『鬼怪』画成具体模样,我很想参考看看,但找了好几家旧书店都没找着。有人告诉我,如果是贵宝号应该会有。可是,呃……我阮囊羞涩,恐怕买不起,所以只求能看个一眼。」
「不,钱就不必了。书籍是为了和需要的人相遇而存在。您需要的书籍,我这里有。」
京极堂——仿佛那是命中注定的事般——将手边的古书拿给独臂男子。
「这是狩野派画家鸟山石燕于安永五年创作的《画图百鬼夜行》,然后又陆续推出《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百器徒然袋》等续集。书中全部的鬼怪——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所称的妖怪——都绘成了『画像』。请看。」
京极堂翻开《画图百鬼夜行》,独臂男子一见到内容……
「哼哈!」
立刻兴奋得呼吸急促起来。
虽然我这种凡夫俗子无法得知他从鸟山石燕的图画中获得怎样的启发,但至少能看出他受到宛如电击般的冲击。唯独这点我敢肯定。
「啊啊,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种数据!不必想什么复杂的道理,只要直接把脑中直觉认定的怪异现象——妖怪的模样画出来就够了。如此一来,便能把眼睛看不见的妖怪画成图画。不是画过去的怪奇漫画,而是全新的『妖怪漫画』。」
「但还是要苦口婆心劝您一句,这年头人们对妖怪已经没兴趣了,如果真心想投入妖怪漫画这种没人听过的全新内容,您恐怕会变得愈来愈穷喔……」
京极堂苦笑地说,但独臂男子完全不在意。
「老板,我现在还付不起,但过几年我一定会偿还。就当作是助我出人头地的投资,求求您把这本古书先借给我吧。」
「不,真的不用钱,这些书……注定要和您相遇。我收藏的鸟山石燕妖怪画,全都送给您吧。」
「哼哈!可、可是这样的话……」
「没关系,您就拿去吧。」
独臂男子将古书用包袱巾包好,离开京极堂。
「喂,京极堂,那些古书不是你的宝贝吗?」我忍不住开口。
「没关系,《画图百鬼夜行》对那人而言是宝物,那个人注定要和那些书相遇。说不定我以为逐渐凋零的妖怪,今后真的会在他笔下发展起来。一切都是缘分啊。坦白讲,我现在心情非常好,所以麻烦你别讲那些芝麻小事扰乱我的心情。」
「京极堂,难道你不驱魔了吗?过去那么多事件,你都靠着将之比喻成妖怪,才能……」
「我没说要放弃驱魔师的工作。鸟山石燕的古书再找就有,那些书又不是日本现存的最后几本。一直到今早,我还以为鸟山石燕的妖怪画,注定随着日本的妖怪与鬼怪们一起被埋入历史的地层之中了,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它们只是在找新的主人……」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在经过我的事件后,就不想驱魔了。」
「不是我爱说,其实我宁可待在这家京极堂静心看书,但只要有你这个麻烦家伙在,我就得继续干这行。因为你啊,不管驱了多少次,又马上会被怪东西附身,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结果害我得一次又一次帮你善后才行,可见你是多么超乎常规的超级废物,可说是世上唯一存在的不可思议事物。当然,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因你而受苦的雪绘。」
「既然如此,如果再也找不到鸟山石燕的古书,该怎么办!」
「不必用上鸟山石燕,也能轻易驱走附在你身上的妖怪。」
「不是说怎么驱也驱不完吗?」
「你跟猴子一样容易被附身,要驱走当然也跟猴子一样简单。」
唉……
我原本想造访京极堂,看看鸟山石燕「魃」的图画,重新回归日常生活……
但如今京极堂里已失去《今昔画图续百鬼》。
我……
这样的话,我……
不就像个打开玉匣的浦岛太夫吗?
果然,我应当回归的日常生活——
已经随着岁月成为过往。
「对了,这个夏天被你害得忙昏头,有句话一直没空告诉你。榎木津和木场大爷还有鸟口他们今晚要来聚会,你最好有被大爷揍个一拳的心理准备。本来想说届时你那混乱的自我又会崩坏所以懒得开口,不过,看你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德性,你比猴子更脆弱的自我恐怕撑不到夜里,只好现在先说了。」
把鸟山石燕赠给「注定相遇」之人、心情难得无比愉悦的京极堂,露出仿佛战争结束般的笑容说:
「……欢迎回来,关口。」
参 考 文 献
•《日本庶民生活史料集 第十五卷 都市风俗》 谷川健一等编/三一书房
•《鸟山石燕 画图百鬼夜行全画集》 鸟山石燕着/角川Sophia文库
•《妖怪谈义》 柳田国男着/讲谈社学术文库
•《妖怪之理 妖怪之槛》 京极夏彦着/角川书店
•《阅读九相图 败朽尸体的美术史》 山本聪美着/角川选书
•《黒圣母崇拜的博物志》 Ean Begg着 林睦子译/三交社
•《图说世界女神大全》 Anne Baring、Jules Cashford着 森雅子、藤原达也译/原书房
•《苏美神话的世界 刻于黏土板上最古老的罗曼史》 冈田明子、小林登志子着/中公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