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内心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呢?
我偶尔会思考这种事情。学校的课程曾经教过,从双亲身上继承而来的基因就是我们身体的设计图。就算不是如此,光是以双胞胎的样貌出生这件事本身,也让人感到十分特别。
拥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细胞,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另一个自己。不是两个,而是成对诞生于世的我们,世因为母亲的教育,而一直为能成为相似之物而努力。尽可能地吃相同的东西、作相同的运动、睡相同的时间、穿相同的衣服、读相同的书本。对此感到绑手绑脚的次数其实绝不在少数,而且我们的自我认同可能也因此出现了巨大的扭曲。不过硬要说的话,这些还算是愉快的行为,至少比自己独自一人长大成人要好。虽然讨厌的事情多出了两倍,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仍然觉得过去那段日子同样也有两倍的快乐。
我不知道其他的双胞胎,一般来说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我一直到了十九岁,都没有遇过我们以外的双胞胎。不过我不知道这是日益严重的少子化结果,还是纯粹的偶然。
我觉得,用尽一切努力、让我们尽可能地相同的我们,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内心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医院走廊吹进来的风,蕴含着一丝夏天的气息。
这里是相当洁净的空间。为了换掉花瓶里的水,我来到院内的洗手台前,因为单人房里的洗的洗脸台太小,而且有点故障。
就算是走廊的角落,也仍然是一尘不染的洁净空间。白色的花瓶,扭曲地映照出自己的脸孔。今天不必去剧场,所以我没有化妆。完全没有覆盖着任何层次的五官,果然每一处都和双胞胎姐姐有着些微差异。
我装了大约半瓶左右的水,然后抱着花瓶回到病房。单人房的房门只要稍微碰触,感应器就会启动,自动开敢。隔帘使我无法看见病床上的状况,但是我却听到那里出现了小小的动静。「痛!」
「泪海……!」
我把花瓶放在附近的桌上,慌慌张张地冲了过去。想要下床的泪海,正因为失去平衡而坐倒在地板上。
白天由我代替外出工作的母亲,留在病房内负责看护。才刚入学不久的大学,我也已经决定提出休学申请。虽然大学让我有点在意,但是对我来说,照顾自己的双胞胎姐姐,还有她托付给我的角色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不是跟你说过不行吗!」
我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的时候,赫然觉得轻得很不自然。
她稍微瘦了一点,这个念头让我冒出一身冷汗。她的肌肉可能开始衰退了也说不定。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不止撑过了困难的手术,而且在这种光是呼吸就会伴随痛楚与苦温的日子里,她依然毫不示弱,持续忍耐。
我的双胞胎姐姐泪海在练习中发生意外,至今已过了一星期。她的右脚仍然残留着麻痹感,还是无法自由活动。「只要复健就一定会康复!」母亲虽然这么说,但是复健课程却始终无法开始。等不及的泪海于是背着医生和护士活动身体,每次都让我和母亲吓得胆战心惊。
「医生也说过现在还不能乱动吧——」
「要是不乱动,就没有办法把身体重新锻练起来。」
泪海像是打了我一耳光似地回答。她的脸上依然因疼痛而扭曲着。
她想把自己早已失去儿时柔软度的身体重新锻练起来,这样的决心让我哑口无言,只能不知所措地让她缓缓坐回病床上。
床上散落着好几本已翻烂的文库本。有《小王子》,《风沙星辰》,以及《夜间飞行》。
音乐播放器的耳机里,也隐约传出交响乐团演奏的马戏团背景音乐。
我觉得她的灵魂并不在这里。虽然身体近在眼前,但是内心已经飘荡到远方。
飘荡到那座遥远的舞台之上,聚光灯照亮的那个地方。
仿佛空壳一般的泪海,她的侧脸流露着绝望。同时,她的眼中仿佛也摇荡着坚毅不屈的火焰,黑色的瞳孔反射出黯淡的光芒。那道光芒,令我这个凡人感到恐惧,可是同时也像是黑暗当中的火光一样让人安心。她并没有放弃,而且还拥有比任何人都更坚定的决心。让我能够打从心底相信,泪海一定能成功。
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泪海比任何一个成年人、甚至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来得坚强。
所以,虽然我们是双胞胎,我还是可以非常明确地认知到她是「姐姐」,而我,是不成材的「妹妹」。尽管我们年龄相同、身高也只差了几公厘。
泪海是我的姐姐。
同时也是我的骄傲。至今依然。
「舞台怎么样了?」
像是为了摆脱掉痛楚、愤怒以及不安,泪海迅速地开口问道。没有办法立刻回答的我,一边用手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用舌头添着牙齿内侧,寻找可用的字句。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好——」
我没有自信,我用沙哑的声音这么回答。节目表是早已决定的东西,所以我也已经站上马戏团的舞台许多次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是。就算能够毫无失误地完成表演,传进耳中的掌声也十分空虚。因为我是虚假的。因为我根本配不上这些掌声。
「别担心,你一定可以做好的。」
泪海安慰似地对我这么说。
「爱泪比你自己想像的还要更有实力。」
因为你至今一直陪着我练习呀。泪海露出浅浅的微笑。
可是!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可是!观众想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泪海啊。
我永远也赶不到,而旦也永远不可能追上。
只要在泪海回来之前就好。至少在这一季,我要守住泪海的位置。我心里如是想。
(至少,在这一季。)
思忖及此,一句相当危险的话突然闪过自己的脑海。那是自己每次和泪海见面时,每次都想说出口、但是却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呐,泪海。」
关于那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名叫安东尼的发牌员,我只有把自己向他挑战之前的对话告诉泪海。听完那些话,泪海只嗤之以鼻地回了一句:「真看不起人!」我有预感,若是歌姬安徒生听完我的话,应该也会出现同样的反应。
我说出来的部分,仅止于自己向他挑战为止。在那之后的对话,就像他交给我的两张扑克牌一样,依然藏在我的胸中。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才好。
『……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连命都会被人盯上喔。』
邪魅美丽的男性发牌员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不吉利的预言。我至今仍不懂他话中之意。虽然不懂,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的,是那张眼睛被人涂黑的圣修伯里宣传单。
假设,如果有人想要加害圣修伯里的话?
我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声音,开口说道:
「……泪海在马戏团里,是不是……碰过什么讨厌的——」
讨厌的事情?在我还没问完之前——
「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
泪海立刻回答。拉住我的手的动作也非常迅速,黑色的瞳孔微微向上,笔直地注视着我。
她反问的并不是「做了什么吗?」而是「做了什么?」这个反应,已经等于是对我的问题的某种确实回答,所以我皱起了眉头。
我回想起环绕在马戏团以及学校周围的跪异传言,还有偶尔回家时,动作粗暴、脸上充满不快神情的泪海。因为我无从置喙,所以一直假装没看见的那个神情。
「我只是假设而已。」
我低着头回答。泪海的眼神太坚定了,实在很难逃开。
「假设,我因为某件事,而被某个人做了讨厌的事情的话……」
该怎么做才好?我如此询问。我该怎么做?而泪海一直以来又是怎么做的?
此时,泪海第一次垂下了眼睛,望着下方。泪海浑圆的眼窝上,浮着几条青色的血管。嘴唇也同样微微泛青。
「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要忍耐。」
泪海用刻意压抑住情感的声音,仿佛呼吸一般轻声说道。然后,把她拉住我手腕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抬起头来说道:
「如果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你就这么想。受到恶意攻击的人是我,不是爱泪。」
受到恶意攻击。泪海所采用的文字表现,让我觉得那是接受了这件事、并且以理性加以诠释之后才挑选出来的字眼。所以我随起眼睛,再次发问:
「泪海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吗?」
即使被那种看不见的恶意彻底重击,也还是觉得没关系吗?
听到我的问题,泪海突然笑了。那是非常动人的笑容。美丽的笑容。
「因为我觉得,遭到别人毫无道理可言的厌恶,是胜利者才有的特权。」
这句话并不是在逞强。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女神一般。虽然容貌相同,但是却神圣而不可侵犯。那是绝对在我之上的人才有的表情,是拥有着让我感到骄傲、也让我感受不到任何懊恼的实力差距的「姐姐」。
「嗯。」
我点顕回应。尽管脸是的表情变得有如惨笑。
既然泪海说了那是胜利者才有的特权,那么就没有必要刻意排除这个状况,也不需要为此感到烦恼。我果然还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努力地守住一切。我心里这么想。
当你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期间,我要守住站在这个位置的你,让你远离这蛮横的暴力。为了让想要尽快回到舞台上的你,能够尽快地回到你应当所在的地方。代你承受那些朝你张牙舞爪的恶意,可能就是我唯一办得到的事情也说不定。
只要抱着这个想法,不管任何事我应该都可以忍耐。就在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爱泪。」
坐在病床上的泪海,探过头来张望似地说道:
「舞台还是一样,只让你觉得痛苦吗?」
听到这句话,我左右游移着视线搜寻答案,但最后还是只能沉默不语。因为代替泪海站上的舞台,对于身为赝品的我,负担实在太过沉重、艰辛。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我虽然无法回答,但是我的心思似乎已经完整传达到泪海那里了。双胞胎虽然不见得能够知道彼此所有事情,但是比起他人,我们还是更能轻易地互通心意。
泪海把手从我身上移开,仿佛垂下肩膀似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可以稍微乐在其中一点就好了。」
没错,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我没有准备任何词汇来回答这句话。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到底何谓乐在其中,而且我也不觉得那是一件我可以乐在其中的事。
于是我悄悄地将视线偏了过去,偷偷瞟了泪海无法动弹的脚一眼。心里想着要是能让我代替她受伤就好了之类毫无意义的事情。
如果受伤的人是我,那会是多么轻松的事啊!思及此,我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灰暗。我心里当然清楚,这种事情不可能实现。尽管如此,或许是因为我看到躺在病床上、让身上好不容易锻练出来的肌肉逐渐退化的她,心中第一个出现的念头仍然是「要是自己可以代替她就好」,所以我才有办法继续撒着这个谎。
「泪海果然好厉害。」
像是为了挥去心中灰暗的情绪,我硬是济出笑容说道:
「因为你有办法说那个舞台有趣呀。」
我就没办法了。刚说完,泪海就用手抵着膝盖,撑住自己的脸,露出了眺望远方的神情。
「在我眼中——」
白色的病房里,只有泪海的声音再三回荡。
「从舞台上看见的观众席,看起来就像是金黄色的丘陵。」
虽然不了解她的话中之意。
但是望着她的侧脸,我心中再次觉得她真是美丽。这份美丽,肯定不是有形的。因为那是我所没有的东西。
明明是从同一个母亲腹中,带着同样的细胞、同样的基因诞生于世;明明是吃着相同的食物、用相同的动作相视,微笑。
为什么内心却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如此遥不可及、如此大相径庭了呢?
星期六的日问公演,虽然不到全场爆满的程度,但是大部分的席次还是被填满了。结束了空中飞人节目的我,仿佛被掌声赶跑似地进入舞台边,躇坐在墙角调整呼吸。不知道今天的表演技巧如何?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太显眼的失误才对。
由于公演日程的关系,今天是我阔别数日的舞台。和泪海商量过之后,表演流程已经更改成比较适合我的内容,也从制作人口中听到还不错的评价,而旦练习时没有问题。所以我应该做得不错,应该做得还不错。
重新开始呼吸时,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大量喷发出来。紧张感始终没有消失,身体十分 僵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这不是因为过度使用半规管的关系,而是更偏近于精神方面的理由。
「没事吧?」
听到有人搭话,我的肩膀猛地一霞。心里立刻想着在这个名字、在这个模样时,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么丢脸的样子。我打算站起来,一股恶心感也随之而起。
「等等。」
对方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再次于昏暗的舞台边坐了下来。轻声说着「这种脸色是没办法再回舞台去的吧!」的人,是训兽师卡夫卡。她的脸上依旧化着舞台妆,用她那仍然残留着野兽与油脂气息的冰冷双手,覆盖住我的眼睛。
那双手,感觉十分熟悉该如何应付失去自我的野兽。
「我觉得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喔。」
传进耳中的女低音仿佛镇静剂。就算无法传达给对方,自己也会付出所有心意,她所拥有的诚意就是如此真擎。我在恍惚不清的意识当中,想着真不愧是驯兽师。急促的呼吸不断反复,吸气、然后吐气。
「和泪海很像。」
镇静剂和麻药大概只有一线之隔吧。心情稍微平复后,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谢谢你」。如果真是如此就好。我心里这么想。就算只是单纯的安慰也好,就算我无法照单全收也罢。只要有人开口安慰自己,感觉就会舒服许多。
我努力想要站起身来,最后抓着卡夫卡的手腕才重新站好,就在这个时候——
「档到路了。」
与至今一直回粮在耳边的低音完全不同,出现一阵仿佛鞭子一般柔软的高音。苍白模糊地浮现在灯光刻意调暗的昏黄舞台边的,是拥有海洋生物般的美貌歌姬——安徒生。
「走开。」
过去曾说泪海像是女王的安徒生,如今用着公主般地严厉声音这么说道。她那仿佛看着某种下等生物般的视线,并不是望着我,而是紧紧盯着我身旁的卡夫卡。
卡夫卡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地,像是消失在黑暗当中的夜行生物一般悄然离开,我也跟在她的身后,采着仿佛置身云端的摇晃步伐,准备远离。
「圣修伯里。」
没错,她指名叫住了我。当我回头,原本如同剃刀一般的鋭利感已经云消雾散,眼前只有纤细而艳丽、自由又奔放的,公主般的微笑。
涂着亮彩唇蜜的嘴唇,露出了宛若弦月的笑容。
「那个男人怎么样?」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开口询问。高雅的花朵芬芳扑鼻而来。我心想原来她登台时和私底下的时候,身上的香气是不一样的啊。
然而我也立刻反应过来,她间题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谁。因为,我就像是在她的带领之下,才有办法见到「那个男人」的。
「……那个——」
我的视线飘忽不定。脑海中浮现的,是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发与太阳眼镜,以及那个璀璨生辉的世界。还有他那虽然甜美,但是说出的内容却令人无比屈辱的声音。
我不愿意想起,也不想把它说出口。但是,我现在非得向她说明不可。为了从安徒生她那水润的眼珠中逃开,我转开了视线,抱着自己的双手手肘回答:
「……他说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我,他大概也会中途离席。这样……」
我的说话声嘶哑得显得难堪。没办法,因为喉嚷实在太干渴了。剧场里的空气无时无刻都非常干燥。
我看着安徒生,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晒干的水母。
安徒生相当愉快似地「呵呵」笑了一声,作为回答。表情看似相当愉快,但是眼神却是彻头彻尾的冰冷。
然后她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对我这么说:
「……要是他可以再来一次就好了。」
这次要等到那孩子回来的时候。
听到她这句低语,我一语不发。安徒生虽然问了我,但是我怀疑她说不定早就知道答案,而旦也知道我和他的那场赌局,甚至知道结果是由红心4舆梅花5分出胜负。因为歌姬安徒生的情报网络有如千里眼一般。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最后,交响乐团的乐声开始唤她登台。节目已结束的我,只能肃穆地目送她。可是——
「那个……」
我尉着她的背影丢出一句话,而她也回头了。既然回头,就表示我还有发问的时间吧。因为她总是在最适合自己登场的时机,仿佛在某人的牵引之下,跃上舞台。所以,我紧紧掌握住这段我获准拥有的时间,开口问出我的问题:
「那个人对我这么说:所谓胜负,就是要在获胜的时候放手。」
我自己世觉得这句话来得十分突兀。可是这是那个名叫安东尼的发牌员原原本本的发言。然后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消失在交响乐团的乐声中,开口问道:
「我们现在赢了吗?」
这个疑问,是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一直让我在意的问题。尽管泪海说过胜利者拥有特权。
但是我们真的赢了吗?
不管如何勉强,如何重新锻练身体、如何扭曲自己的心,甚至不惜说谎,也要拼死努力。可是永恒明明是不存在的啊。
明明不管在何处都不存在。
那么,现在我们能够站在这个地方,真的算是胜利吗?
听见我愚蠢的问题,安徒生宛若慈母般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不得不开口责骂实在不听话的女儿一般,虽然十分厌倦不耐,但是仍然无比温柔。
「那个孩子的胜败,应该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吧。」
安徒生果然说出了有如母亲会说的答案,稍微偏离了我想听见的答案的真正论点。这个答案虽然像是某种狡辩,但是她自己应该也只能这么说吧。接着,安徒生反问了回来:
「我觉得你也可以自己决定胜败喔。怎么样?你觉得自己赢了吗?」
才刚觉得她说出了像母亲般的回答,现在却立刻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发问,我游移着视线,低声说出「我觉得」之后,接着说出「……像我这种人」
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感受到胜利之情。
我的回答,让安徒生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似乎没有发现呢。」
随后,她配合着交响乐团的演奏,如歌般地说道:
「没有去过学校,没有受过训练,没有投入庞大的进去,也没有获得有力人士的协助,但是却能站上舞台,接受众人的掌声。你啊,看来是真的没有发现,这到底是多么价值连城的事情呢!」
她的笑容就像人鱼公主,同时也像是魔女。随后,安徒生说出了我难以理解的话。
「我想你应该拥有特技表演的天分吧。对,可能是天才也说不定。」
面对不知所措地伫立不动的我,安徒生丢下了这句话:
「不过,比较适合马戏团的应该还是那个孩子。」
圣修伯里并不是你。
温柔却又严厉的话语,让我忍不住想哭。我好想回说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为什么现在非得被她这么说呢?就算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扭曲的表情肯定丑陋无比。
另一方面,歌姬却是光辉耀眼,美丽动人。
如果真有魔镜,它应该会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你;世界上最丑陋的人,
则是我。
虽然<魔镜>这个故事不是出自安徒生,而是出自格林。
「要是你能找到属于你的胜利就好了。」
丢下这一句话,歌姬走上舞台。
宣告公演结众的歌曲,旋律即开始。
从小,我就不觉得自己能够胜过泪海。不管有多少人称赞我的体操或舞蹈动作,我的眼睛与心思都只看着泪海。我幼小的心灵一直觉得,泪海做得比较漂亮。
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也是如此。我在战斗之前就已经败北。但是泪海正好相反,她在战斗之前就已经获胜了。
「我觉得我会考上。」
在考试之前,泪海就已经用她坚定不移的双眼这么说了。考上之后的事情更重要,她的眼睛早已注视着未来。
母亲并没有要求我一定要进才艺表演学校。
十五岁那一年,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我们的家境应该没有足够的钱,让两个女儿都进入特殊的私立学校。
念小学时,几乎已是分居状态的双亲离婚了。虽然和父亲与母亲身处同一个家中,但我却无法像面对泪海一样明确地了解他们。可能是某一方的热情冷却了,也有可能是产生了某种误解,抑或是,父亲实在无法理解母亲要让我们成为艺子的执著。
可能是因为其他理由,也有可能是多种理由复合而成。总而言之,小学念到一半,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变了。我们每天到体操教室学习芭蕾、声乐所需的费用绝对不是小数目,于是母亲不只是白天,连晚上也开始外出打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泪海从才艺表演学校第一名毕业,并且登上出道舞台为止。
所以,我始终认为放弃成为艺子的选择是正确的。泪海没有阻止我,母亲也没有强迫我。
只有一个人,我们的体操老师,露出了相当遗憾的表情。
「真的好吗?」
太浪费了、太可惜了,她不断说着同样的话,但是只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那种感觉,与其说是受人称赞,不如说是遭人斥责。其中又以她背着母亲和姐姐把我叫过去,试图说服我的这件事,最让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糟糕。
「老师觉得,爱泪也有足够的能力进入马戏团呀。」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出包含这个意思的回答。心中感到前所未见的困惑,虽然同时也觉得老师是个好人,但是这样会不会有点粗线条呢?艺子并不是人人都能当上的职业。所以才更应该要把注意力放在比较有希望的泪海身上呀?
我喜欢跳舞,喜欢体操,也很喜欢模仿空中飞人的动作。不过最让人开心的,还是跟泪海一起尝试各种新的技巧。
我并不觉得只要这样就好。因为实际上并不只是如此。我认为泪海是连同我的份一起,攀上更闪亮的高峰,所以我长久以来一直持续的行动并非白费。
如今,事实不是就摆在眼前吗?我一直持续至今的行动,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天。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节目虽然进行得相当顺利,但是我实在没有意愿上台谢幕。我坐在化妆台前,准备卸掉舞台妆。就在此时——
(咦?)
仿佛被人从背后敲入了直达心臓的木桩般,冲击猛地袭来。虽然只是比喻,但是真正困扰我的,是我未能立刻了解这冲击的真正来源。我努力翻找着放有化妆用具的小化妆包。
(不见了。)
我又想了第二次。不见了。我按住嘴边,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手机应该放在化妆包里面。自从发生过特别席那件事之后,为了能够立刻连络上泪海,我把手机带进休息室,而非留在置物値里。那被我放进化妆包然后拉上拉练的,和泪海相同款式的老旧手机。
「有谁……!」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惊慌,所有待在休息室里的人同时转头看向我。艺子们都已经为了谢幕而离开房间。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无法成为艺子的马戏团少女团员们。
当她们一同对我投来强而有力的视线,反而让我退缩了。只要询问,应该就会有人回答?那是不可能的,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肯定是这样没错。
我的手机被人偷走了。
这不得不说我真的太不小心了。打从第一天起,泪海就告诉过我一定要把私人贵重物品锁在置物柜里。我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她为什么会这么要求,不过要是她早就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了呢?可能会被人找麻烦,会被人恶意诋毁,会被人盯上,所以绝对不能让人有机可趁。
而我如傻子般犯下大错。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还以为不过短短几十分钟,应该不会有事。
我虽然责备了自己好一阵子,但是心里还是担心着被偷走的手机的行纵,如果只是遭人破坏,那还算好;如果是为了故意找我麻烦而丢进海里,那我也能干脆地放弃。
可是,没错,那是我的电话啊。
虽然电话本身有密码锁,可是要是里面的资料被人读取出来呢?很有可能会被人发现,这支手机的持有者并不是片冈泪海,而是片冈爱泪。一想到对泪海心怀恶意的人可能会发现这件事,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快步离开休息室之后,我询问自己到底该去哪里才好,去找制作人吗?还是找警察?
(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我再三对自己说。总之现在要先连络泪海。我心里这么想,但随即发现能让我这么做的手机已经不见了。感到十分绝望的我立刻就想当场蹲下,但是最后还是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从置物柜里拿出钱包,跑到剧场的公用电话旁。
我平常都是从通讯录当中叫出泪海的手机号码直接拨号,所以没办法默背出来。现在的我只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
虽然犹豫,但是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打了过去。
如果电源仍然开着,那么应该就能透过电信公司,以GPS情报找出所在位置。虽然我真正的希望是与其被人拿走,还不如被人弄坏丢掉比较好就是了。
我整个人压在白色的公用电话上,仿佛祈祷似地把话筒贴在耳边,然后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恒的短暂静默。
拨号音开始响起。
(还开着!)
手机还开着,而且还在收得到信号的地方!确定这件事之后,我正准备挂断公用电话,这时突然传来嘟的一声,拨号音中断了。
『……喂?』
电话另一头传来说话声,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那一瞬间,我本来想立刻放回话筒,但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我用的是公用电话,所以应该不会显示号码才对。而且,就算手机锁没有解除,还是有办法接电话。
『喂?』
对方第二次出声。直到现在我才首次注意到,那是男性的声音。
『嗯——』
我把手中所有的零钱全部投进公用电话,对着话筒喊了起来。
『是。』
对方回答。
「嗯,我是,那支手机的……」
『您是这支手机的主人吗?』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相当平静。当我带着哭音回答「是的」之后——
『太好了。』
耳中听见了对方如释重负般的声音。
『我才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东西拿去派出所呢。这支手机被丢在自动贩卖机的垃圾桶附近。』
这句话,差点让我整个人跪了下去。总之现在可以稍微安心了。我用力挺直了双腿,把话筒紧紧压在耳边,说道:
「不好意思,请问您现在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出的地点,是距离这里相当近的一家饭店停车场,只要走十五分钟就到。想必应该是在公演途中被人偷走的吧。幸处如此,才没有办法丢到太远的地方。
『该怎么处理呢?』
听到这个问题,我立刻反射性地回答:
「我现在马上过去拿!」
因为是在立刻就能抵达的范围内。我并没有多想什么,而且对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那么,就请你到停车场来,找一台黑色的车子吧。车子满大台的。为了方便辨认,我会把后车厢打开,相信你应该可以立刻找到。』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我连道别的时间都觉得浪费,立刻挂上电话。身后传来了艺子们和乐团回到休息室的嗜杂声响。应该是因为谢幕结束了吧。
我只回过头一次。随后就在没有跟任何人说明的状况下跑了出去。
新川中央饭店(New River Hotel)位于博奕特区的正中央位置,没有兼设游乐设施,是长期住宿用的饭店。停车场位于饭店的半地下层,可以直接从入口进入。此外,现在虽然是丽阳高照的白天,但是地下停车场仍然十分昏暗。在水泥墙的包围之下,阴冷空气与汽车废气都沉淀于此。
现在似乎正好是结账退房和登记入住之间的空档,仅有几台汽车零星停放着,不过这里毕竟是代表整个博奕特区的巨大饭店,停车场的腹地十分广大。
我焦急地四处走动,随即看到了目标车辆。如同电话当中所描述的,敞开的后车厢盖成了最好的辨识标记。黑色的烤漆,看似是最高级不过的高级车,不过在这条街上并不稀奇。
我放心地走近过去,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会在驾験座吗?我绕到车子前方。在昏暗的灯光下实在看不清楚,不管我再怎么凝神细看,都没有看到人。
会不会是因为有事,所以暂时离开了呢?我考虑着该不该等他回来。心里有点后悔刚刚没有询问对方的联络方式,不过等拿回电话后,一定要问清楚才行,因为要向对方好好道谢啊。
我从皮包里拿出手表,戴在手上。今晚的夜间公演我也必须登场。拿到电话之后就到医院一趟,然后……就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
「咦……?」
后车厢的深处,有个东西闪出一道光芒。
「那是,我的……」
那是理当系在我的手机上的,黄铜制的星形手机吊饰,以前去毕业旅行的时候,为了当成送泪海的礼物,我买下了一对。
带着惊讶之情,我探头张望着空荡荡的后车厢。车厢深处的确有个看似我的手机的物体。
我立刻伸手想要把它拿回来。但是后车厢比想像中更深,所以我踮起脚尖,探身进去。
「……」
我的手碰到坚硬的手机了。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
「呀啊!」
身体突然浮了起来。等到我发现是有人硬生生地举起我的膝盖时,已经慢了一拍。黑色的人影、烟草的气息。我的脸颇直接撞在只铺着一层薄地后、遍布沙尘的后车厢里。
好痛!我无意识之间喊出这句话。就算想撑起身体,上方却有更强大的力量把我压回去。那股力量不是来自于人的手。
更加坚硬的车厢盖,盖了下来。
喀擦!这沉重的响声,仿佛世界末日的信号,在我耳中反复回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披着短袖罩衫的肩膀直接接触到车厢盖。
「讨厌、不要!这是怎么回事!」
我拼命地想把车厢盖顶起来,但是它却不动如山。这和我认知到自己被人关起来之间出现的时间落差,完全是因为我不想承认这项事实而产生。
「放我出去!」
当我一用沙哑的声音大喊,在狭窄空间里的声音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其距离之近,唤起了更惊人的恐惧,我顿时陷入恐慌。
救命啊!我放声尖叫。可是,在这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人迹罕至的饭店停车场里,到底还能传进谁的耳中呢?
这时我猛然发现一件事,立刻慌乱地摸索着后车厢角落。仿佛最后一线生机般抓在手里的,是我的手机,只要用这个对外呼救就行了。
我在中央饭店的停车场,被人关在后车厢里面,快救救我。
只要这么说就行了。我边想边打开了折叠式手机。可是荧幕却没有发亮。我焦急地反复压着按键,压到手指都痛了。可是荧幕就是不亮。在我心里感到奇怪的同时,手中也感觉到不太自然的轻盈。
当我察觉电池已经被人拔掉时,我嚷下差点进发出来的惨叫,握在手中的手机应声落地。
「怎么会?」
至此我终于、真的是终于,发现到一件事。
这从头到尾都是阴谋。
「怎么会这样……」
偷走我手机的人、电话里出现的男人,还有,把我推进后车厢里的人。如果他们全都是同伙的话?
(骗人。)
我不敢相信,同时也不愿相信,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碰上这种事情。同时我也不愿相信,人类竟然会做到这种程度。
成功者的周遭一定充满忌妒;胜利者肯定会招人怨恨。
可是,真的会做到这种程度吗?我忍不住想着。
站在那座光辉燥烂的舞台背后的泪海,还有——
(还有我。)
牙齿无法咬合,喀哒喀哒地响着。膝盖仿佛痉挛似地发抖。
(这一季,空中飞人说不定——)
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是说过了吗?如同预言,如同忠告。是的。我的动作像是趴在地上一样。地面开始晃动。排气管的声音。车子开始前进。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我思考着。
——我可能会被杀掉。
像是放在纸盒里的杏仁巧克力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滚来滚去。我完全无法得知车子开到什么地方,只能紧抱着头,努力振过这段时间。手、脚、肩膀,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痛。我想像着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是恐怖的淤青。不过,那也必须是我活着才能看到的状态。对,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
我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脸。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想要保护自己的脸?实在相当滑稽可笑。
然而这是出于无奈,因为我无法保护其他任何一样东西。
至于呼救,我也已经放弃了。刚开始还会发狂似地放声大叫,但是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了,让我害怕得闭上嘴巴。
(我到底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
黑暗之中,脑海中浮现的尽是恐怖的想像。是就这样连人带车一起被丢进海里?还是被人放火烧车?就算不是如此,若是被丢弃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呢?在某个地方遭人虐杀,也是不无可能的事。我从不觉得在这个和平的国家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这里是这个和平的国家当中,只有外观妆点得极其美丽的、欲望与享乐的城市。
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话语。甚至连「我到底做了什么?」之类的咒骂也没有出现。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迷失自我,我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
唯有手上的手表,才让我好不容易与外界有所联繁。
(泪海。)
都到了这步田地,我心里担忧的还是今晚的公演。我猜,做出这种恶劣行径的人,肯定是看圣修伯里不顺眼,所以试图不让她站上舞台。而且再这样下去,那个人的愿望应该会成真。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泪海就真的太可怜了。
她所拥有的明明就只有舞台而已。至于我——
我也只是僮怀泪海而已。
在这个不断左右摇晃的不安定箱子里,我摸索着羊毛衫的口袋。放有钱包的包包虽然就在手边,但是里面顶多只有手帕。我想要可以书写文字的东西。就算只能写下「救命」也行。
我把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抽了出来,把它贴近到几乎碰到睛毛的位置细看,发现那是红心4。另一张应该放在一起的梅花5,不知道掉落在什么地方。
脑中忽然想起了如夜色般的长发,还有黑色的太阳眼镜。
当初我说我在赌命的时候,那个人笑了。我的确没有在赌命。可是,我其实——
(我其实真的很拼命啊。)
真希望,真希望能让那个人了解这一点。手中的红心4被我揉成一团。因为我手边没有可以用来写字的笔。
「救救我。」
我哽咽似的说着。
拜托,救救我。把我、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
就在我祈祷似地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重心移动了,让我知道车子的速度减缓,最后停止。虽然觉得应该只是红绿灯,但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说不定是抵达了他们想去的目的地?我微微抬起头来。
当然这样也不能让我放心。虽然感受到车门开启又关上,以及人走动的声音,但是几乎快从嘴巴里翻出来的心臓跳动声,远比这些声响要大得多。
外面隐约传来男性说话的声音。我把耳朵贴在后车厢壁上偷听,但是这旧凸不平的内装,实在没办法传送太多声音。
最后,出现了另一台车子的车门开合声,以及逐渐远去的引擎声。然后,有一段时间都寂静无声。
喀擦。一声比当初关上时略微轻巧的声响,后车厢盖被打开了。我屏住呼吸,连忙隐藏住自己的脸。理由是恐惧。因为我太胆小,无法直接正眼看向试图加害自己的人。
风中蕴含着浓浓的海洋气息。光凭这一点,就让人强烈意识到这里是「外界」。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之后即将开始的事情定是恐怖无疑。
「你还活着吗?空中飞人。」
从上方落下的声音,乍听之下分辨不出来属于何人。但是,那个声音却像是紧紧贴在耳边不放似的,带着熟悉的深沉与甜美,以及苦涩。
我仿佛被它吸引过去一般,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由于对方背着光,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但就算看不见我也知道,那头过肩的长发,以及反射光线的太阳眼镜。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那低况的、几乎让人不舒服的甜腻嗓音。
「太好了。」
他笑了起来。那个来自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二十一点发牌员,名叫安东尼的人,他打开了后车痛盖,低头看着横躺在里面的我,悠然地开口:
「坐在CENTURY(注:丰田汽车最昂贵的车型之一,日本皇室御用车款。)最高级车款的后车厢兜风,感觉如何?」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中顿时爆发出熊熊怒火,但是一时之间却说不出半个字。我的脸扭曲到近乎丑陋的程度,举起手来,准备朝他的脸狠狠挥过去。要是不这么做,我就无法消气,可是他连这个动作都不容许。
随着一阵响声,我的手腕被他一把攫住,随后立刻被紧握到有点痛起来。他只需要用到姆指和食指,就能圏住我的手腕并紧紧固定。
「既然能够这样举手,就表示精神很不错吧。」
说完,安东尼又再次瞧不起人似的削了,在我开口追究他这番话之前,我的手腕突然被他提起来,整个人被硬生生地拖出车外。原本就已经撞伤的手时、肩膀、还有脚,全部都被狠狠拉扯。我连因为疼痛而发出哀叹的时间都没有——
就已经被安东尼江在肩膀上了。
「放开我!把我放下来!」
不稳定的平衡,以及刺鼻的古龙水香气,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是不论我多么用力挣扎,安东尼都毫不在意。
「如果你想要继续坐在后车厢里回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不过日本的道路交通法规应该不会承认少女是一种行李吧。」
他边说边打开了后座车门,仿佛扔东西似地把我丢进豪华礼车的宽大座椅上。等到他自己也坐进车子里,立刻像是目的达成了一般拿出烟灰缸,点起一根烟。
「你要好好感谢马戏团的歌姬啊。」
我好不容易撑起了全身疼痛的身体,顶着一头乱发,脾睨似地看向安东尼,为了猜测他话中的真正涵义。
他看似厌烦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之后静静地开口:
「光明正大地闯进剧院威胁我,实在是手段惊人的毒妇啊。就连拉斯维加斯也很难看到这么厉害的人。真想让那些憧憬大和抚子的人见识一下。」
他可能以为这样就算解释清楚了,但是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用沙粗嗓音发问:
「……是你、把我抓来的吗?」
「为什么?」
他用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安东尼露出了打从心底觉得麻烦的模样,扭曲着脸微笑着。
「面对我这个经过层层交涉才把你救出来的恩人,不止连句道谢也没有,这种请话态度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话说回来。他用细长的手指握住我的下巴,在我无法逃跑的极近距离之下,开口说道:
「我应该已经忠告过你了。」
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命,就放下胜负。
这一次,安东尼用更直接的方式说出这句话:
「如同字面所说,你的确是赌上性命了。」
怎么样,满意了吗?他如此询问我。我像是抱住自己一般轻抚着自己的手时,同时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人。虽然我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好人。
「为什么?」
无意识之间说出口的低语,明显地颤抖着。这并不是对安东尼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随着这句低语一同流荡出来的,是眼中的泪水。一旦开始滴落,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因为它们的束缚已经消失了。安东尼似乎相当厌悪不断降下的雨点,松开了我的下巴。随后他单手拿着资,完全不理会我的回应,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他和歌姬定了一个契约。
他会把圣修伯里平安无事地带回马戏团。但是条件是,不要去深究这台车的主人,以及事件主谋者是谁。
当我红着眼睛逼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时,他只回答了一句话,当成所有行动的理由:
「这表示对方是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的证词就受到动摇的对象。」
无法完全承受住这句话的我,像个小孩一样哭泣。可能是因为陷入混乱的关系。不管是多么条理分明的说明,我都不想听。我只希望有人安慰我。我只希望有人对我说一定很痛吧?一定很恐怖吧?不过之后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如此而已。
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会这么对我说,所以任何一个人都好。任何人都好,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对,我希望是泪海。
我希望能听到她的安慰。
念及至此,我抬起了头。
「我得回去才行!」
我望向天空,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没有时间了。
「求求你,带我回剧场!今天也有夜间公演啊。」
非去不可!当我像是发高烧似地不停叹语的时候——
「用这副模样?」
用这副模样站上秋千吗?安东尼边嘲笑边说。我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回答:「对。」
「我非去不可。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非去那座舞台不可!这种小事,跟人在医院的泪海比起来……」
根本不算什么!这番话不是议言也不是逗强,是自己最诚实的心情。不过,这可能有点太过诚实了。当我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之后,才发现到自己的失言。就算按住嘴巴,也已经太迟了。在这不自然的沉默之中,安东尼边说着「哎呀哎呀」边耸了耸肩膀。
「这话还真是奇怪啊,片冈泪海。圣修伯里难道不是你吗?」
秘密虽然拽漏出去了,但是我却对他正确记住圣修伯里的本名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
「……现在。」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变得一片冰冷。感觉慢慢恢复冷静。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我想起了泪海的灵魂。想起刚刚被恐惧盖过而差点忘记的,她的热情。不管碰上任何事情,我体内的泪海都无所畏惧,他的心永远不会屈服,永远都会笔直地望着前方。
「在我姐姐的伤势疫愈,在她回来之前,我就是圣修伯里。」
这一次,安东尼没有发笑。
「是姐妹吗?」
他以低沉的声音发问。
「是双胞胎。」
所以我如此回答。另外悄声补上一句:「不过我并不像姐姐那样了不起。」
安东尼缓缓地拿出另一根烟,用沉重的煤油打火机点燃,吸了一两口之后,又粗鲁地捻熄。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去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迅速地,仿佛脱口而出似地说道:
「连性命都赌上去,最后让你这样遍体麟伤,你姐姐肯定会伤心的。」
听起来就像是印章一样刻板的句型,这次差点换成我笑出来,不过最后只有脸颊稍微抽动,没有变成笑容。
「不。」
我垂下眼睛,缓缓说道:
「因为,舞台就是泪海的全部。」
而且也是现在的我的全部。
我在后座座椅上跪坐着,低下头去。
「拜托你。我知道自己接受你的帮忙却还说出这种话,实在非常厚脸皮。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请带我到剧场去。在姐姐回来之前,我非得守住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名字才行!」
只要他叫我做,就算是下跪还是其他任何事,我都会照办。即便是要我出卖身体,我也可能会答应。不过,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尽管他绝对不是好人,也绝对不是个温柔的人。
「原来如此。」
安东尼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讽刺微笑,将手伸入口袋。
「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的舞台为什么会让人无聊了。」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静大了眼睛。就在此刻,安东尼从胸前口袋拿出的,并不是香烟盒,而是红色的扑克牌盒子。他悄然无声地打开它,然后下一秒,扑克牌就在空中飞舞。
薄薄的卡片,仿佛成群的蝴蝶一般,在安东尼细长的手指间穿梭来回。合成一束,再次飞起,这段期间,安东尼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在进行赌场内的工作一样,平静冷漠地让扑克牌从重力当中获得解放,赐予它们宛若空中飞人般的翅膀。
生动鲜明足以让人睁大双眼,足以让人忘记这里是狭窄的车内。
扑克牌就像是他的手臂延长一般远远伸出去,然后又突然一个转弯高高弹起,轻巧地滑落。旋即又像眨眼一般翻面,其中一张牌正面朝上地飞了出来。
「还给你把。」
那是我以为被自己弄丢的梅花5。当初他所抽出来的牌,最后还是回到他的手中。
而现在,它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借由他的手。我仿佛变成了傀儡一般,顺从地接过那张牌。
「丢掉它也没关系,不过可别做出故意丢在犯罪现场给人看的事情喔。」
我也不希望自己刚到日本就被解雇啊。说出这番话的他,脸上刻意压抑住不怀好意的苦笑。尽管被太阳眼镜档住,但是我还是有点意外他有办法做出这种表情。
「刚刚那是……魔术?」
「不。」
回答来得相当迅速。他像是宣告表演结束一般,把扑克牌收回口袋。
「这只是非常初级的花式切牌。」
这是发牌员和魔术师为了学习扑克牌的操纵技巧而练习的才艺。说完,他又接着说:
「我能做的表演,就只有这个花式切牌,还有二十一点而已。看见美梦了吗?停止流泪了吗?忘记现实了吗?」
他接二连三地快速发问,但是我却一个也答不上来,也说不出话。这个模样,可能比任何滔滔不绝的回答都要更加明白吧。
「就算只是一瞬,也要让对方忘记现实生活的痛苦,令他着迷。」
随后安东尼不再看着我的脸,转头望向车外。这时,我才发现车门一直都是保持敞开的。于是我导出了这个人可能比我想像中还要更加绅士也说不定的可能性。
「表演能够做到的事,不就只是这样吗?」
他低沉的声音,比任何药物都更加渗入我的心。虽然泪水没有再流了,虽然身体的疼痛没有消失。但是,却有那么一瞬间,可以不去注意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痛楚。
这就是所谓的表演。他这么说。而这就是我的节目当中所没有的东西。
「你有美貌,也很拼命。可是观众的心情并没有传达到你心里,而你的心情,也同样没有传达出去。」
你知道为什么吗?安东尼询问我。那并非嘲弄,而是缓慢的、带着指导说服之意的语气。
「因为你的眼中只有你的姐姐。」
就算站在那个舞台上,沐浴在聚光灯之下,我的眼中还是只有泪海。安东尼如此宣言。
「尽管观众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你。」
他的话,可能是正确的。我可以理解。可是,然后再一个可是。
「骗人。」
我如是说。用颤抖地声音,紧咬着牙关。骗人,我重复说道。
「他们看得才不是我。他们看的是泪海啊。不管是观众,还是我,全都一样。」
站在那个地方的,是圣修伯里。是第八代的马戏团空中飞人。我只是个赝品。观众们真正想看的,应该是泪海的表演技巧才对。
可是这个回答,却让安东尼嗤之以鼻地笑了。这次是一如往常的、对我这个小孩表示轻蔑的笑容。
「至少,当时坐在特别座上的我,之所以会觉得不过如此而彻底失望的原因,的的确确就是因为你的表演技巧。」
随后,安东尼缓缓地脱下外套,丢给了我。
「把头盖住。我可不能让外面开始流传着,圣修伯里曾经坐在这个车牌的车子上到处兜风的传言啊。」
反正是顺便,就送你一程吧。因为这句狂妄的话,害我不小心错失了道谢的时机。
离开汽车后座,重新站直身子的安东尼静静发问: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以前是个魔术师的?」
看着那个身穿黑色背心的宽阔背影,我千辛万苦才回答出一个词语「安徒生」。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就算我只看得到背影,也能知道。
「就算是消息灵通的歌姬,有时也会得到假情报呢。」
嗅?我反问。安东尼并没有回头。只用他的背影微微低下头。
「以前是魔术师的人,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我像只鹦鹉般复诵了一次。
「啊啊。」
安东尼坐进了驾验座,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轻声补上一句:
「是我双胞胎的弟弟。」
我没有时间追问这句话。由于巨大的车辆开始移动,我连忙用西装外套盖住了头。像个遭人逮捕的罪犯一样。
手中紧紧握着扑克牌的我,尽管身体被男性的甘甜香气团团包围——
但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不安。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停在剧场旁边。他边说边让我在离剧场约一百公尺的小巷里下车。
我把外套还给安东尼的同时——
「谢谢你。」
道谢之语自然脱口而出。安东尼没有下车,直接在驾驶座上接过外套。
「帮我向歌姬问好。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下一次,还请继续关照。」
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并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夜间公演开始的时间了。不过如果是我的节目,应该还赶得上。确认这一点之后,我伸手压住车窗,在它关上之前开口:
「你不来看夜间公演吗?」
星期六的夜间公演,肯定是全场爆满吧。不过如果是站票席……不对,只要拜托制作人,说不定可以帮忙安排备用的座位。
可是安东尼弯起了嘴唇,露出他独特的,充满讽刺的微笑。
「我吗?」
他先是刻意这么说,然后再说出「今天必须工作」这种冷漠的回答。
不过我并没有退缩。
「那么,随时都可以。」
我微微弯下腰,深深望进驾验座内部。仿佛直接贯穿他深色太阳眼镜一般,开口说道:
「来看看我。」
在泪海回来之前。我希望他来看看我的、而不是泪海的舞台。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泪海可能马上就会回来,没用的我也有可能失去圣修伯里的宝座。可是,我觉得这跟剩余多少日子毫无关联。
我们并不拥有永恒。
所以才有办法一直咏唱着,请给我永恒。
我要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努力接近泪海,必须为了守住她的宝座而继续说読下去。我对此毫无疑问。
可是,如果你能来的话。
「作为今天的谢礼,我会为了你而飞。」
我可以做到这个。我想这么做。仿佛祈愿,仿佛希望。
安东尼听完我的话之后,像是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赌局应该是我赢才对?」
他如此低声说道。不过在我锲而不舍地继续要求之前,安东尼的话语先插了进来。
「记得你会把特别席退给我对吧?」
他轻声笑了起来。讽刺地、声起了嘴唇。不过,看似有那么一点点的愉快。
「那就请你直接以实物(门票)支付吧。」
安东尼挥着他的细长的手指,像是说着快走快走似的,把我赶开。
「到时候,用你尽全力做出的梦也好,让我着迷吧。」
我微微颜首,开始跑了起来。
朝着少女马戏团的剧场。不断活动着疼痛不堪的脚,使尽全力。
朝着我的舞台前进。
我一打开休息室的门,少女们便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其中甚至有人轻轻发出了惨叫似的声音。虽然从出入口开始就全力避开他人目光,全速奔跑过来,但是我的模样真的非常吓人。看着休息室里的镜墙,我心想原来如此,实在不能怪她们发出惨叫。我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汗渍,两个膝盖严重淤青。手臂上也有多数擦伤,头发更是像个幽灵般乱七八糟。
然而我默默地在人群中前进,在化妆台前坐下。说不定,偷走我手机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这群少女当中——不过我现在没有空闲时间理会这档事。
「哎呀哎呀。」
透过镜子,我的身后,站着与我完全相反、拥有完美无瑕美貌的歌姬。然后她轻轻地,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模样真是凄惨呢。」
虽然是句挖苦的话,但是声音当中透露的却是安抚,也是安心。让我觉得,这仿佛是她为了我费尽多少心思,对我有多么关心的证明。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涂着粉底液的同时,迅速回答。
「我马上准备好。」
嗯嗯,安徒生点头。她一边用梳子梳过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可以不必担心了。」
「经过这次事件,已经大致掌握内贼是谁了。相信马上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那个人不会被交给警察,而是由莎士比亚亲自制裁。她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亵渎马戏团的。」
安徒生口中的那个名号,是这个马戏团的团长,同时也是少女马戏团的创始人之一,至今仍是马戏团的最高象征,拥有绝对权力荣冠的女性。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拥有莎士比亚这个名字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不过我的视线并没有从镜子当中移开,手上继续化妆,就这么开口:
「这样就好。」
我发出的声音,比我自己想像中更加清晰有力。
「圣修伯里并没有输,所以这样就好。」
那句话,是泪海并没有输,同时也是片冈爱泪并没有输的意思。到底是谁想要陷害空中飞人?到底是谁想要把我拉下舞台?虽然有点与趣,但是现在,追究这种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我会登台的。」
我的话,让安徒生难丽地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
随后,她将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如歌般地说道:
「虫子(卡夫卡)的节目意外出现延迟了。想必一定会挨骂吧。」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坐在野兽身上的表演。她怜爱似地轻声呢喃。
「所有观众都在等待喔。等待着你。」
去吧。歌姬拉起我的手,领着我前往舞台。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只要站上舞台就是胜利,内心对此充满信心。就算有人想要阻挠这件事。只要将之击破,站上舞台,就是我的完全胜利。
交响乐团的演奏,以及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传进我的耳中。
黑暗的舞台边尽头。那里,就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掌声如雨点。
我刻意放慢速度,从十三公尺的高空缓缓扫视全员爆满的观众席。然后高高地举起手臂,行了一个深深的礼。光是如此,观众席内便引爆了騒动。庞大的鼓掌声浪打入了我的腹部深处,随处都可听见煽情的口哨声。
这所有的一切,终于传到我身边来了。我心想。
连指尖都微微发烫。这股热度不只是来自聚光灯和内心的兴奋,也因为自己全身上下都出现了物理性疼痛的关系。不过,多亏有这份疼痛,我的身体仿佛完全化为心臓,不断鼓动。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想要好好感谢他。
这份疼痛,仿佛让我觉得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属于我的。这个身体是我的东西,是受我的意志掌控的东西,是我可以自由操作的东西。
我没有必要飞得像泪海一样。对,我突然发现了。
我没有必要把泪海当成范本、追索她的动作。因为,我就是无庸置疑的圣修伯里。
我的飞翔轨迹,就会成为圣修伯里的表演技巧。这代表了不会有人把责任交付在自己身上,同时也是无比自由的一件事。与我和泪海人一起乘坐秋千时的快乐,非常相似。
从天而降的秋千,我把手放在握把之上。吸入一口气,然后吐出。防腐置身于空气稀薄之处。但是,唯有呼吸,才能让自己的大脑和肌肉逐渐活化,这个胸口就是帮浦,而卧锻链至今的肌肉反射和半规管,会变成我的羽翼
在这之后,我缓缓闭上眼睛,等待踏出的的我的耳里,突然注入了美妙的歌声。
观众席上也是一片喧哗,凝神注视。
从舞台深处悄悄走出来,然后唱出动人歌声的人,是歌姬安徒生。不喜欢在人后演唱;不在舞台中央绝不善罢甘休;打从出生以来就是闪亮之星的她,配合着交响乐团的背景音乐,开始演唱无意义的歌词。
就像是在催促我前进一般。又像是从脚下吹来的上升气流。
为了即将迎向夜间飞行的飞行者。那不是为了泪海,而是为了现在,必须以这个遍体麟伤的身体飞翔的我。
掌声是雨点;聚光灯是雷光。
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前进。
跳跃、反转。这是只属于我的表演技巧。不论如何失去方向,不论身体受到何种伤害,只要为了现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无所谓。仿佛是要回应我一般,观众们的热气与声援,都传到了正在跳跃的我的胸口。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在这一瞬间了。我心想。
不是我自己独自飞翔,也不只是代替我美丽的姐姐飞翔。现在,我必须把所有观众的心,全部带到那片天空之中才行。
这是我第一次,想让别人看看我的表演技巧,看看我没有安全绳的跳跃。就算只有一瞬之间也无妨。只为了忘却现实。
在我还活着的这段期间。只要一次就好,希望那个人能为我着迷。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表演结束的掌声,仿佛毛巾一样披落在我的肩膀上。一转眼就结束了。虽然感受到倦怠感和疲愈,但是我的脚步并不虚浮。此外,我也知道自己的心臓正强而有力地输送着血液。
「辛苦了。」
随着眼睛,站在舞台边守候的人,是卡夫卡。因为她的节目拖得太久,所以我的登场也跟着延后。由于不能让公演的结束时间拖雍太久,所以这一次谢幕,安徒生只会唱一首歌。
为了这场演出,为了我,这些担纲表演者们都费尽了苦心。
「对不起。谢谢你。」
「不会。只要……就好。」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卡夫卡露出了全部了然于心的表情,隐约透露出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的意念,微微点头。
她们在战斗。随时随地,无时无刻。
而且一直获胜至今,所以才能站在这里。
「啊~啊。嗓子都快轻了。表演途中时的观众席实在没品,真是讨厌。」
正在补妆的安徒生,一边把头发拨到耳后,一边厌烦地开口。那是刻意要让这里清楚听见的声音。
比起其他任何人,我最应该向她道谢,同时道歉。于是我转身面向她。但是,她却什么也不让我说。
她只是把她的食指,放在我的嘴唇上。戏谑似地笑了一下。
「舞台在等着我们喔。」
留下这句话,她便走上舞台谢幕。卡夫卡也点了点头。
站在化妆台前,我重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这么想实在是肤浅至极,但是那淡淡染上一层红量的脸类——实在很美。
我只补上口红,旋即回到舞台。回到掌声从不间断的,歌姬的谢幕。所有人都以自由自在的动作回到舞台,一边微笑,一边挥手。
当我站上舞台,欢呼声仿佛又变得更大了一点。
我站在舞台前方,高高地举起双手,行礼。
抬头一看,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上,所有观众都为我起立鼓掌。
宛如一望无涯的,金黄色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