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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幕 训兽师卡夫卡

仿佛热带雨林当中的骤雨一般,贴抚着鼓膜的乐声直达耳中。

那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缓缓地唤着正在笼中沉睡的搭档们。轻声呢喃这个动作有时是有意义的,有时却也毫无意义。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有意义的。拔去尖牙的狮子、没有毒液的大蛇、以及即将载着我跳过火圈的雌马,所有动物都带着彻底覆盖住眼睛的面具。这是装饰,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它们精神状态的防卫措施。

我虽然没有面具,但是却有其他古怪的图案纹饰覆盖着我的脸。我的指尖也散发出和野兽油脂相同的气味。

这所有的一切,大概都是为了让我从人类改变成野兽吧。

我是它们的另一半,同时也是支配者。

我会抽着响鞭,让它们开始今晚的表演。另一方面,我会朝着观众们低下头,将他们的喝采与掌声全数接收。

美丽的歌姬曾经这么说:你那根本不叫表演,只不过是骑在牲畜背上,受人轻蔑耻笑而已。

她的话实在太过正确,但同时前却也不构成任何指责。

面对这爆满的观众席,我相信若是以掌声大小来估算的话,不管是接受赞美还是任人蔑视,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吧。

我的体内响着某种近似于欢呼与悲鸣的声音。

在这充满着欲望以及不自然的美感,名为少女马戏团的展示小屋之中。我乘坐在野兽身上,让观众看见与他人不同的美感。

不自由、不完整、怪诞无比的美。或许有一天,我会被它们啃食殆尽。多年以前的前任驯兽师就是以类似的方式死去。

我也觉得,如果要死的话,最好是死在舞台上。如果可以实现的话,最棒的方式就是被它们啃噬而死。

第因为我至今见识过太多动物的死亡,所以现在根本不想死在医院或是榻榻米的病床上。

被啃食,然后死去。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真希望能把这个也转变成掌声与悲鸣。

如果能够永远维持美丽。要是真的能够在喧哗、喝采,以及尖叫声中死去,该有多好啊。黑色的丝绸帷幕缓缓升起,聚光灯一齐唤醒了我们全部的感官。

只有舞台灯光微微可及的观众席最前排,隐隐浮现出来。

最前排中央的特别席上,坐着一尊人偶。

黑色头发,白暂肌肤,维持着上扬的嘴角,手脚纤细,关节浑圆,眼睛眨也不眨。

让时间停止流逝的人偶,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一直希望能够拥有不必为他人而笑的人生。

从小,亲戚的阿姨伯母们就说我是个不讨喜的、不像小孩子的小孩。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小女孩特有的可爱笑容,以及讨人欢心。有人对我说不会微笑就会吃亏,也曾因此遭受指责,甚至受人同情。

这所有一切,我只觉得是多管闲事。我始终找不出让表情扭曲成微笑的形状所代表的意义和价值,直到十五岁之后,内心也彻底地弯扭起来,仿佛冰冷地僵化一般。

如果可以不笑,就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虫子,我也无所谓。

「我是希望成为卡夫卡的,庄户莱铃。」

刚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时,在敎室内自我介绍。当我这么一说,立刻可以感受到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瞬间集中过来,仿佛是归巢的老鼠一样。

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少女们,大家都有着一双爬虫类般的眼睛。水灵浑圆、不断转动的眼睛。我虽然不讨厌这样的眼睛,但是她们脸上仿佛面具一般的笑容,实在让我相当没撤。

马戏团出身的女性教师仔细比对了我的名字和长相,像是再三确认似地说道:

「卡夫卡就是……驯兽师卡夫卡,没错吧?」

「是的。」

我点头。二十四名同学中,教师主动进行这项确认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没有错。」

人生当中第三次穿上的水手服,比起以前都要更加缚手缚脚,更加令人呼吸困难。

进入才艺表演学校,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是在即将超过年龄限制的时候参加考试的。考虑到每一期当中约有半数左右的人是在义务教育结束后便直接入学,像我这种念完了普通高中才来考试的人,光凭这一点就是个异类了。周围同学的年纪几乎都比我小,横跨在十五与十八之间的代沟就像海底一般深沉、黑暗。

之所以选择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其实只是一种生涯规划。因为过完了三年高中生活、即将决定就职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做的工作除了进入才艺表演学校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说得难听一点,至今所受的学校教育其实是个保险。为了在我成为艺子、成为担纲演出者的道路中断时,能够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保险。我就是如此奸诈狡猾到会算计这种事情。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是依照父母亲铺好的轨道笔直前进。就连这个生涯规划,也算是「偶尔也必须要反抗父母」的自主性成长的轨道延伸而已。

当我说出我要接受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时,我为数不多的友人们无一不瞪大了双眼。父母,和老师也不例外。我对他们说自己想要成为训兽师,而他们沉吟了一阵子之后,回答想挑战就去挑战看看吧。

如果不行的话,应该还是有办法从头来过的。他们这么说。

他们也和我一样,是非常清楚自己还有退路的人。

才艺表演学校的入学考试,会从秋天一直进行到冬天。依序为资料审核、笔试、才艺实演,最后才是面试。高中三年一直是个认真的学生,所以笔试考试对我来说不成问题。若要说到最让人不安的科目,应该是才艺实演吧。歌唱和舞蹈。我个人比较擅于运动,虽然去速成班上了一年的课,但是还是做不出任何专业的表现,其中身体僵硬又是最大的缺点。可是,我还是来到了面试这关。

很难认为是由于笔试的配分较重。真正配分较重的,应该是个人资历方面吧。我的父母分别是大型动物和小型动物的专门兽医师。特别是父亲,同时兼任了海滨赛马场的专属兽医。父亲认识的朋友当中,也有人和经济特区中枢有着密切关联,相信当然也有和马戏团相关的人吧。

最后一关面试是在寒冷的冬天。我还记得当天教室的暖气有点太热了,所以在面试开始前曾要求稍微降低室温。

面试官有五人。男性两人,女性三人。其中唯有坐在正中央的女性,散发着和其他人明显不同的氛围。

「志愿是……卡夫卡?」

那是位美丽的女性。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是个烫着一头卷发、戴着眼镜,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就连她淡淡刻划在嘴角旁的皱纹,看起来都非常耀眼。仿佛接受了年华逐渐老去,并且乐在其中似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直到当时我才知道,原来某一部分的人身上,会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气场。这是实际感受,也是身体实感。围绕在她周遭的空气色彩以及氛围完全不一样。

我感受到一股比面对熊或狮子还要更加浓烈的紧张感。可能是因为对方同为人类,才会让我如此恐惧吧。

「是的。」

我边感受着口中的干渴边回答,而妇人微微领首。

「你有考虑过训兽师以外的节目吗?」

「没有考虑过。」

我回答。她再次领首。下一个问题。

「刚兽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负责演出,,我们可能无法提供非常完善的训练。这样也无妨吗?」

「没关系。」

我从不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驯兽师以外的表演者,而且我也不想。

听到这里,妇人闭口不再说话。察言观色后,左右两旁的大人提出了下一个要求。

「那么接下来,你就做一点自我才艺表演吧。这里的空间可以自由使用。」

闻言,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相当于两个香烟盒相叠大小的小木箱,打开。从里面现身的,是比手掌稍微小一点的细蛛。隐约透着一层琉璃色的脚,看起来非常美丽。离开家门时,它虽然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不过由于这间教室里暖过头的暖气,现在又醒过来了。

它马上从箱子里爬出来,企图逃跑。不过,由于我用一条细线绑住了它的身体,所以它始终无法逃离我的手边。

「这是新加坡的毒细蛛。」

唔!我立刻听见坐在座位上的女性倒抽一口气。当然,正中央的妇人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我继续说道:

「它并没有致人于死的毒性。」

相信顶多只会出现剧痛而已吧。有个小技巧可以避免被它蜜到。

我轻轻拉着绑住的细线,让它爬到我的手背上。而它随即爬上了手臂,而我像是追着它似地转了一圈。

这时,妇人突然笑了。

「真令人怀念。」

初代的卡夫卡世特别喜欢蜘蛛呢。

是的,就在她怀念似地这么说完后,我便有种淡淡的预感。我应该会考上这间学校。

不必询问任何人,就能知道如同贵妇人一般的她,就是少女马戏团的最高权力者,同时也是活生生的象征——团长莎士比亚。

才艺表演学校规定在学期间为两年。领口相当宽大、设计得相当高雅的水手服制服,是在确定入学的时候,为每一位入学者量身订做的。其受欢迎的程度,高到连网路拍卖上也有制作、贩售许多仿制品,一个爱说话的同学如是说。

当然,真品的价格更高。若是担纲演出者的所有物,价钱更是水涨船高。说着这些话的女孩们,眼中闪烁着梦想,仿佛深信自己总有一天一定能够获得文学作家的称号,站上舞台。

与剧场并设在一起的学校,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打扫是我们这群被称为「针子」的新生的工作,只要稍有任何一点疏忽大意,就会被大一届的学姐们狠狠斥责。据我所知,有同学因为窗户上面留下了一个指纹,就被罚跪到半夜。这应该是才艺表演学校特有的「照顾学妹」的方式吧。

充满着光辉灿烂的梦想的美丽学校,其内情当然像是天鹤在水面之下拼命划水的脚扑一样,,凄惨无比。

穿着同样制服的学姐,我从不记得她们曾经善待过我们。

除了她们对我们的照顾,霸凌也是日常生活当中的一环。不对,因为这已经是日常生活了,所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霸凌。

二十四个同学。其中能以担纲演出者的身分成为舞台主角的,只有一个或两个获选者,其他都会成为没有名字的艺子。例如舞群或是合唱团,以及统称为「妖精」负责帮客人带位的角色等。虽然大家都同样是马戏团的团员,但是若要说其中并没有上下关系,也实在太过虚假了。

我们必须明确地列出高低顺位,采在别人的头上,让自己往上爬。

在来自于同学的排挤中,我算是比较容易成为目标的人。理由我自己也想像得出来,大概是因为从头到尾都格格不入的关系吧。更正确来说,在所有同学当中,我从头到尾都显得非常消极沉静,随时都像是半个身体陷落在汗泥当中一般,沉重而晦暗。

她们纤细的双腿,以及不知晒黑为何物的白暂肌肤,还有紥成包包头的发丝,精心修成美丽形状的指甲,全都和我回异到好笑的程度。在我心中,其实也以践踏这些能够露出美丽笑容的少女们为乐。

我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被爱。同样的,我也从来不试图去爱那些能够露出笑容的她们。

梅雨季节,在一个乌云低垂的日子里,我停下了自己正要打开鞋柜、拿出鞋子的手。因为有股异味飘散出来。虽然臭味强烈到让人忍不住流泪,但是并不会让人体出现立即性的不良影响。我直觉地察觉这一点,所以只屏住了呼吸。

放在鞋子里的东西,是猫的粪便。光凭不是液体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庆幸。幸好这样比较容易处理。由于我已经多次协助过父母亲的工作,所以排泄物和动物尸体的味道早就已经闻惯了。至今从未面对过的,大概只有人的尸体吧。

与哺乳类动物的排泄物和尸体相比,昆虫和爬虫类的产物显得非常无臭无味,近似于土块或灰尽,甚至曾让我觉得颇有美感。虽然也有为了生存而散发出恶臭的种类,但是那就和毒液一样,是生存必备的武器,而非死后留下的丑陋痕迹。

我把东西扔进附近的银色垃圾桶里,盖上盖子。心想偶尔一整天不穿鞋子,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跳舞时也会穿上硬头舞鞋。而且地板也是由自己打扫的,确定非常干净。

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哪里不方便。可是——

「这给你。」

这个时候,身旁有人递来一双叠在一起的拖鞋。

「不介意的话,就拿去用吧。」

突然对自己搭话的人,是将包包头紧紧紥在头顶稍微偏移的位置的、在所有同学当中尤其,「散发出气场」的少女。

纤长的睫毛和白嫩的肌肤。比起五官特征,更显眼的是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伴随实力的自信。如果是国中毕业便入学的话,应该比自己小个三岁吧。名字是片冈……后面是什么呢?

虽然面对我这种不值得当朋友的女人,对方仍然笔直地望着我,开口说道:

「庄户小姐。」

我微微将头侧向一边。

「叫我莱铃就好。」

同学之间没有年龄高低之分。就算有,也只有成绩高低,以及能否得到名字。最后决定地位高低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不过片冈小姐却轻轻变了双肩,移开视线之后说道:

「嗯——那样也有点怪怪的。因为庄户小姐看起来非常成熟呀。」

然后她缓缓抬起了她长长的睫毛。

「叫你卡夫卡?」

我已经十八岁,她顶多只有十五或十六吧。然而这种说话方式也实在太傲慢了,但是我也神色如常地回答,同时接过她多半平常一直带在身边的拖鞋。

「那我就叫你圣修伯里吧?」

周遭的人全都知道,片冈小姐的目标是成为马戏团的闪亮之星,空中飞人。同时,她也是我们这一代最接近那个位置的少女。

不只是体能在同学当中有如鹤立鸡群,而且她也有让擦身而过的人忍不住回头的明星风范。再加上那双眼睛里,总有着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决心。

称呼我为卡夫卡的少女,听到我的称呼,果然还是傲慢地点了点头。

「真是光荣呢。」

不过这样太长了,叫我泪海就好。

这就是我跟片冈泪海第一次正式开口说话的经过。

第一年的课程训练几乎和军队一模一样。针对歌唱、舞蹈,以及舞台表演技巧进行彻底训练,坐在教室里上的课程顶多只有差强人意的英语会话。彻底磨练起来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意志,我们在此学习受到众人注视究竟代表什么,以及美丽到底为何物。

每个月,莎士比亚都会前来视察上课情形好几次。在那一天,教师的指导和学生的实习都会加倍用心。

因为在这个马戏团里,莎士比亚说黑的东西就是黑,说白的就是白。其实莎士比亚并不是可怕的人。她总是以温和的笑容,看着我们上课的模样。如果有学生因为严苟的练习而哭出来,她甚至还会出言鼓励。

「有件事情希望能先跟大家说清楚。」

练习场的亚麻地板一如往常地擦得非常干净,我们就坐在其上。莎士比亚站在前方,词藻之雨落在我们身上,仿佛点心上的糖霜一般,也像毒娥的鳞粉。

「我们马戏团,并不会要求你们一定要完美。」

柔和的声音,优雅的站姿。

「成为艺子的你们,应该都会在年纪尚轻的时候站上舞台吧。至于成为担纲演出者的人,更可能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间,演出相同的节目将近两百天。这么一来,每天的表演当然不可以完全一样。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

她一个接着一个凝视着我们的脸。随后,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这个马戏团的创世之初,曾在那些灯光、掌声以及欢呼之下的现世之神开口:

「保持不完整。」

反复、再反复。

「保持不成熟。」

仿佛咒语一般。

「保持不自由。」

这甚至不算是教育,而是定义。这个马戏团的美感,不是由客人也不是由演出者决定,而是由她决定的。

蛮横,是位于顶点的人才有的特权。

以微笑一刀斩开,以美声下达判断。简直就像是宣读罪状的法官一般。

「这正是你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世是你们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

我注视着她映照在镜子里的背影,还有全部聚集在一起的少女们的眼神。

为了表演,我们互相竞争着舍弃的事物多寡。像是时间、身体、感情,以及被称之为青春的岁月。

付出所有的一切,所换来的东西只有一项。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我垂下了眼皮,细细思考着「一瞬」这个词弃。

「因为只有这一瞬,才能让你们成为永恒。」

如此而获得永恒的人,眼中到底看到什么样的未来呢?变成像团长莎士比亚一样,就算是成功吗?透过镜子,我偷窥似地望向泪海。她白暂的肌肤和蔷薇色的脸颇依然一如往常,眼睛直视着莎士比亚。但是当中浮现的情感应该不是憧忆吧。

是觉悟,同时也决定吞下所有绝望。于是我也开始梦想。

仿佛是只知道这种生活方式的饥饿艺术家(注:《饥饿艺术家》为法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的短篇作品。内容叙述一个以饥饿来追行表演的艺术家,成名时被人误解,风潮衰退时被人遗忘。最后他只能无限期地延长他的饥饿表演时间,在艺术达到前所来有的巅峰时,亦迎来死亡。)一样。

要是可以死在舞台上,那就太好了。

除了严苛的日常生活,周末假期也必须排班到剧场帮忙。

我们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机会,享受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少女可能享受到的娱乐。

「不过,我觉得这也是训练之一喔。」

从剧场走到车站这段归途,泪海如此说道。她走路习惯将背脊挺直,所以即使远观,也能马上认出她。从海上窜流而来的风,抚过裸露在外的后颈。平常总是绑着一丝不苟的包包头的她,后颈上连一根松脱下来的头发都没有。

并设于剧场内的才艺表演学校位在湾岸地区的深处,因此回家时非得穿越过整条欢乐街不可。由于我们鲜少日落之后在外面走动,所以找们熟悉的经济特区一直都有种干枯疲怀之感。

在这条歌颂逸乐的街道上,年轻女孩们穿着夸耀自身存在的制服昂首阔步,刚开始会让人感受到一丝危机感,不过实际走过之后,我才再度确认了我们的立场。

只要走在街道上,任何人都会向我们行注目礼。这些视线虽然不雅又低俗,但同时也保护着我们。就像是遍布各个角落、毫无死角的监视器一般,我们被烧烙在这条街上,同时也受到它的庇护。

只要我们还背负着少女马戏团这个象征。

这沉重的象征应该旣可以成为枷锁,也能成为羽翼吧?看着身旁轻巧迈步的泪海,我不由得这么想。

泪海今天也以她坚毅不拔中依然残留着一丝稚嫩的侧脸,用着傲慢口气说道:

「如果没有鞋子,我们不就得光着脚登台了,不是吗?」

所以我们不仅必须忍耐这些中伤,而且也会遭人罗织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而这些全都是成为担纲演出者所必须的。泪海一边屈指计算一边说着。

「包含这些全部,我觉得这问学校真的做得非常好。」

她的目标是少女马戏团,同时也为其存在而心醉神迷。虽然不太认同,但是我从没想过这间学校到底该是什么样貌才好。学校的方针也好,同学们的恶意也好,全都像是蕴含着潮水气息的海风一样,根本不痛不痒。

这是一间每个星期都会有救护车来的学校。因为次数实在太过频繁,救护车早已不再鸣笛,直接停在校舍的后方。病人大多都是因贫血而昏倒的女孩。

可能是因为压力吧。住在宿舍里的少女们,体重都增加得非常明显。

我和泪海是少数的自家通勤生,所以多少还有宣泄情绪的管道。然而尽管如此,逐渐锻练起来的身体还是开始出现了问题。

「我的生理期已经有三个月没来了。」

在月台上等待电车时,泪海仿佛若无其事地闲聊般开口。

「你昵?」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我,在瞬间的犹豫之后回答:

「有人帮我停掉了。」

泪海睹大了眼睛,反问似地凝视着我。那是一双有着滔滔不绝说服力的眼睛。

「因为我的父母是兽医。」

跟医疗相关人士的交流较深,所以拿得到适合身体的处方药。就算没有说明到这个地步——「啊啊~」

只一个点头,泪海就了解了。

「真是方便呢。」

要登上舞台的身体,竟然还要受到月亮的盈亏左右,实在太荒露了。泪海说出了类似这个意思的话。

马戏团需要的是少女,而不是女人。

真的是非常干净例落的说法。

我看着她露在水手服领口外的纤细膀子和后颈,脑中突然闪过了自己常看的小说中的内容。

「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里——」

泪海微微移动了她的下巴,回过头来。

「有一篇描写空中飞人的故事。(注:出自卡夫卡的短篇作品《最初的忧伤》。)」

这篇故事的开头写着,在人类所能习得的所有技巧当中,空中秋千算是最难的才艺之一。

「说给我听。」

泪海只说了这一句话。我虽然不太擅长说明,但是还是试着告诉她:

「有个空中飞人表演者,因为致力于磨练技巧,最后再也没办法从秋千上下来了。」

「没办法下来?」

「……不对,应该是不想下来了。」

开始在秋千上生活的空中飞人,过着非常舒适安心的生活。与人相处的机会受到限制,只有他的搭档偶尔会攀着绳梯上来。这时候,他们两人总是坐在同一个秋千上说话。

两人同坐在一个秋千的左边和右边,这副画面实在非常美,让我一直无法忘怀这篇故事。不知道泪海是不是也感受到那片景象,她说:

「真好呢。」

她垂下视线笑了。

「如果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语调十分认真。泪海轻轻移动到车站月台的盲人步道上,跪起了脚尖。若是不小心摔倒跌落,立刻就会死亡。可是在这个地方做出这样的事,感觉异常地适合她。

「我想要永远待在秋千上。」

她的背后有着看不见的羽翼,单轨列车乘车处吹来的风,让她的裙子和羽翼同时飞扬。我忍不住随起了眼睛。这时面露微笑的泪海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会来看我的搭档肯定是爱泪。」

「爱泪?」

我开口反问。

是啊。一个转身,泪海的脚跟终于着地。决定放弃进行与死亡相邻的表演。

「我有个妹妹喔,双胞胎妹妹。」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老实说,除了容貌、愿望以及身体能力之外,我对她算是一无所知。可能是因为我也难得地说了自己家里的事情吧,泪海继续悄声说道:

「她的空中飞人技巧,比我还厉害。」

怎么可能。我低声回应,心里想着根本就不可能会有那种人存在。这句低语让泪海笑了。

「你一定以为我在骗人吧?那孩子其实只是单纯喜欢运动而已。而且她说她很喜欢跟我一起乘坐秋千。那孩子一直深信我的技巧比较高明,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受到任何注目却能默默地完成动作的她,才是真正拥有才能的人啊。」

「可是——」

月台广播响起,单轨列车飞驰而入。为了不让自己的语声掩没在这些杂音当中,我注视着泪海,说道:

「可是要成为空中飞人的人,是泪海吧。」

泪海再次将身体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仿佛乘着单轨列车的风势。

「没错。」

扬起裙摆折线根根分明的裙子,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要去那个地方的人,是我。」

这个时候,要是可以对她报以微笑的话,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然而我就是无法微笑。暑假结束时,有五个人离开了才艺表演学校。

教师们的处理方式,就是当作她们从来不曾入学过。

我们只能强忍着恶心呕吐感,努力度过每一天。甚至没有余力回头看望那些离开的人。

感受不到任何秋季的感伤或冬季的沉痛,光阴如同马匹不断绕圏奔跑一般迅速流逝。我们接受了大量的训练,身体与精神都逐渐地脱胎换骨。仿佛更上一层楼似地,从一年级升上了一一年级。而第一年课业的总结,就是亲眼目睹胜者与败者的出现。

毕业典礼。上一代,获得担纲演出者资格的人是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在往后的人生当中,我们肯定不会忘记她美丽的侧脸,以及低垂下视线的其他学姐们吧。穿着橘色礼服的安徒生,看起来就像是老鼠民族的女歌手约瑟芬(注:出自卡夫卡的短篇作品《女歌手约瑟芬或老鼠民族》。)一样。在她的带领之下所合唱出来的,是如同拷问一般、如同囚犯一般的歌曲。

欢迎来到马戏团。

才艺表演学校的毕业典礼选在马戏团的休演日,举行地点在剧场内。观众席上,坐满的是监护人以及受邀前来的客人。由于才艺表演学校的开学典礼并没有对外公开,所以我们是第一次暴露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之下,同时也是第一次知道置身舞台上能够看见何种光景。

聚光灯刺得眼睛静不开。献给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掌声,听起来似乎非常遥远。

位在讲台右边的,是我们这群学妹。而讲台左边,则是坐着历年来获选成为当代担纲演出者的人。每个少女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舞台服装,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自己才是唯一而且至高无上的女主角。那彻底压过他人的存在感,让我觉得这才是献给即将离巢的少女们的钱别之礼。

当中有一个人。我一直注视着坐在最旁边的少女。她和其他所有担纲演出者一样,都是美丽动人的少女。但是回异于他人的,是她在毕业典礼进行途中从来不曾起身、从来不曾开口、从来不曾眨眼。她的衣服相当单薄,贴合在身体上的紧身衣,上面印着仿佛刺青一般的球体关节花纹。手臂和双脚病态似地纤细,一刀剪齐的头发杂乱而干枯。

另外,她那精织的脸上,始终带着面具般浅浅的微笑。

领唱毕业歌结束的安徒生走了过去,轻轻吻了她的脸频。这时,她突然开始不自然地、僵硬地、仿佛被人操纵似地动了起来。

她是默剧演员恰佩克(注: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1890-1938),捷克作家。)。

擅于演出人偶的动作,是少女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在这光辉爆烂的舞台上,迎接历史性的毕业、以及继承名号的瞬间。可是当中最清楚地映照在我眼中的,却是她的异常。

升级,就像是把一直紧紧盖着的锅盖掀开似的感觉。当一群裹着全新制服、感觉十分小鸟依人的少女们以学妹的身分入学时,我们便继承了前人的身分,从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总算知道学姐们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以那种如同鞭打一般的恶言。那其实是某种温柔。死心放弃比较幸福,如果像是温水煮青娃一般,以吊车尾排名从才艺表演学校毕业,对当事人的身体和心灵都会造成无法负荷的严重伤害。

所以我们这些年长一届的人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充满着自信与期待的少女们眼中的希望之火,用轻柔的气息悄悄吹媳。为的是让她们获得足够坚强的心,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是不让她们因为东西得不到手而如同槁木死灰般绝望。

梦想与愿望。我们必须教导她们这些东西其实一点都不美好,也不温柔。也必须粉碎这些东西,让她们看看无尽深渊之下所残留的黑暗。

因为我们知道,只有从那片黑暗攀爬而上所看见的光明,才是毫无虚假的真实。

原本严奇非凡的上一届学姐们成为团员、成为艺子,各自肃穆地完成自己的公演,同时也在发现时机成熟时努力做到功成身退,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们一眼。

相反的,同学之间的竞争则是变得更加隐晦而惨烈。可能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一直以来的集体课程减少,转变成以少数人为主的训练制,教师的指导也开始露骨地指出高低排行。此外,再加上,我在初春时节被叫到团长室去这件事。

浅浅地坐在看似校长才会坐的椅子上的人,是莎士比亚。因此我也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

「你好啊。」

由于她面带微笑地这么说,所以我也特别注意着小细节,伸手轻轻抢起裙子一角。

「日安,莎士比亚。」

看到我的招呼方式,莎士比亚心满意足似地笑了。我依然屏着呼吸,等待她的下文。忙碌非凡的她,绝不会做出以寒喧来暖场之类的事。

「今天之所以把你叫来,是因为有事想要麻烦你的父亲。」

面对莎士比亚这单刀直入的话,我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好的」。这是预料中的事。不过她的动作比我想像中还要更迅速。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速度其实是出自对我的期待。

莎士比亚的要求,是希望透过父亲的管道来饲养马戏团表演用的动物。另外照顾这些动物的工作,也希望能够交给我。

「我会马上跟父亲讨论。」

我如此回答。不管这件事情到底会对他的人脉和金钱带来多大的负担,我相信父亲应该都不会拒绝。因为,这是为了让我在马戏团当中获得担纲演出的机会所必须的事。莎士比亚眯起眼睛望着我,开口说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

我非常高兴。我这么回答。虽然做不出开心的表情,但是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了。

对于我的厚脸皮,莎士比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责备之意。

「当然,这样并不表示一定会让你继承名号。」

这句话,相信绝对不是为了让我沮丧才说的。

「往后这一年,希望你继续精进你的才艺。」

这句话就足够了。我深深低下头,一边让确切无比的喜悦鼓动着胸口,一边离开团长室。

没有得到任何口头承诺。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眼角余光看到了走廊上阶梯的转角处,有几个同学正在交头接耳。当她们发现我看向那边的时候,立刻像是刚孵化的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

那种地方,并不在阶梯之上啊,我心想。然而另一道从更高处缓缓下降的黑影,则是让我谜起了眼睛。

「现在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你被莎士比亚叫过去喔。」

伸手扶着楼梯扶手,背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泪海笑着说道:

「是跟你讨论继承名号的事吗?」

「并不是。」

反正马上就会众人皆知。当我一告诉泪海,这次是为了演出节目而希望我协助安排动物的时候,泪海的眼睛立刻绽放出光采。

「这不是很棒吗!」

随后,泪海突然跨过楼梯扶手,跳了下来。裙子飞扬而起,仿佛被五月的光线推着前进似的,她在我的脚边着地。那是被磨练到极限的轻巧身驱。

「很棒吗?」

「很棒吧!」

几乎能够创造出微风的长睫毛眨了几下,泪海如此说道。我一边端详着她小小的脸蛋和小小的身体,脑中搜索着语汇。

如果这件事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好事的话。

那么我应该也不会被那些人暗地里扯后腿、说坏话了吧?然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泪海说明这个想法,所以我依然神色不变地简短发间:

「泪海不会觉得不安吗?」

当一个人走上阶梯的时候。

采在她脚下的,可能就是穿着同制服的少女。

可是泪海却像是相当好笑似地笑着回答:

「为什么会?」

随后她一个转身,让裙子扬了起来。接着又从肩膀上回头看向我,一边转动着眼睛一边低声说道:

「要成为担纲演出者的人,不就是你跟我吗?」

我哑口无言。心想泪海虽然在这间学校里生活了一年,可是内心依旧没有出现任何扭曲。

我缓缓闭起眼睛。这个人想必生来就是一朵娇丽的花吧。是为了在那座广大的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的照耀,才诞生于世的生命。

当我正踩着某个人的头顶往上爬的时候,她早已轻松地越过我的肩膀,朝更高处前进。

到底要用什么生活方式、用什么样的训练手段、拥有什么样的决心,才有办法笑得如此美丽动人呢?

看着洒落在她肩膀上的光芒,我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我肯定,敌不过这个人。

不过,这样并不令我感到厌恶。

「泪海一定是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梦想成为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吧?」

我抱着半确定的心态发问,只见泪海笑了起来。

「嗯嗯,不是喔。」

泪海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从小时候开始,我的梦想就是成为空中飞人。」

就只有这个而已。说出这番话的她,自始至终都是无比率直。接着她依然率直地反问我。

「茉铃也是吗?」

「我……」

被她这么一问,让我想起了自己早已遗忘的,过去的回忆。

从小,我就经常跟着父亲一起四处工作。我原本就是喜欢动物胜过人类的怪人,而且双亲大多数时候都会听从我这个独生女的任性要求。其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海滨赛马场的马厩。在这个国家的所有赛马场当中,海滨赛马场是最新、也是最大的赛马场。每个星期,身披欲望之鞍的马匹们,都会在天然草皮上卖力狂奔。

人们欢笑、怒吼。尽管背负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而且也不会骄矜自满的马匹们,我真的非常喜欢。

长大后的梦想是成为「乘坐在马上的人」。我想那指的应该是骑师,不过应该很困难吧。父亲对着年纪尚幼的我这么说道。

我的僵硬表情肯定是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父亲虽然也是绝对不会露出笑容的人,但是他用一脸茂盛的胡须遮住了嘴角,所以看不太出来。

身为女性的我没办法留出像父亲一样的胡子,这对我的人生十分不利。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就算是我这种小孩的梦想,他也一样认真地回答:

「以目前的现况来看,女性骑师只有在偏远地区才有办法活跃。将来应该也很难成为主流吧。你觉得训练师怎么样?」

听到这个提案,我静静地摇了摇头。我是在和它们一起接受众人欢呼这件事当中找到了价值所在,而不是与动物一对一地面对面。

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对于能够掌握到无法言语的动物心情的他来说,小孩子的思路可能早就被他模得一清二楚了——总之,他这么对我说:

「除了兽医之外,还能跟动物一起的工作……对,大概只有那个马戏团的卡夫卡吧。」

「卡夫卡?」

「就是训兽师。」

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看过。

那是一场由少女操控的,动物们的响宴。

我想要亲眼确认一次,所以去了马戏团。然而「训兽师」这个节目,早已因为演出者意外死亡而暂停演出了。

由于不管等待多久都没有重新复出的迹象,所以进入高中时,我就放弃了。

只有自己来担任卡夫卡的这条路可走。

在那之后,除了每天的训练课程之外,照料动物也成了我的工作。剧场内的某个房间里搭起许多牢笼,接着动物们被送了进去。虽然每天都有饲养人员进出,但是我也拿到了动物饲育室的输匙。

莎士比亚说过这并不表示一定会让我继承名号,但是正如同泪海对我说了恭喜一般,从旁人的眼中看来,这种待遇也可以解读成我获得了莎士比亚的宠爱。如果我真的没有希望成为卡夫卡的话,那么就不会花上庞大的购买费以及饲养费,买下这些昂贵的野獣们了。

泪海以外的同学们开始明显地避开我,同时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大声说着野兽的味道真是恶心,以及多半是靠父母亲的钱才进入马戏团之类的话。基本上并没有说错,要是她们是面对面地对我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们的确如此。

没错,我的父母很有钱。

不只是钱,我的父母还有实力和人脉,对我也有充分的爱。而这些东西,你们都没有。不就是如此而已吗?

诸如此类,我只有想过而没有开口。也没有必要开口。

情况变得更如不顺遂,我和无和法开口的搭档们相处的时间相对地逐渐增加,也为我带来了每天内心的宁静。因为有好一段时间,一直持续着回家后立刻仓促地吃饭、睡觉的生活,所以差点就忘了,我是真的觉得我喜欢动物。因为它们不会因为我不笑这个理由就拒绝我。

放进笼子里的毒虫,以及毒蛇、马匹、以及年轻的狮子全都准备好了。我准备用一年的时间,让它们习惯我,习惯人的眼光,同时学会表演才艺。

我决定在回家的时候再把门锁上。因为这么一来,每天进出的饲养人员就能以有无上锁,来判断我在或不在。

同学们完全不会停留在这个房间附近。就连泪海也是如此,如同我不会对她的空中飞人节目说三道四一般,她完全不打算靠近这个房间。

因此,在开始饲养这些动物的数日之后,当我发现有一对摆放在地的脚踝出现在漆黑的笼子角落时,实在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按下近在手边的开关,白色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房间。蛇类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

「嗯——」

我走近那对纤细的脚踝,有所顾忌地对着一个斜倚在笼子与墙壁之间的小小身驱开□。

「恰佩克。」

闭着眼睛坐在地上的人,是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

默剧演员恰佩克。

她穿着与舞台装相同的黑色洋装,以及描续着球体关节的单薄吊带袜。有着仿佛连倒立都做不出来的,充满骨感的纤细手脚。

「这样让我很困扰,恰佩克。」

我跪了下来,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把手放在恰佩克的肩膀上。这个马戏团里,拥有文学家的名号的人是绝对上位者。我们针子,连她们的影子都不可以采到。

恰佩克似乎并没有睡着。她点线着卷钟睫毛的眼睛缓缓阵开。因为连眼皮上都抹了无解可击的厚粉,所以不只看不见毛孔,连血管也不见纵影,真的就像是人工作出来的一样。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

「动物。」

恰佩克鲜红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如同振翅声一般的沙哑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也都几乎不说话的恰佩克的声音。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动物呢?」

缓缓将头侧向一边的恰佩克发问。由于这个动作也做得极度完美,让我咽下了一口唾沫。

之所以会忍不住瞥了天花板一眼,是因为我想找出从该处垂下来的,操纵人偶的丝线。

「是为了表演节目。」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如此回答。

「为了新的表演节目。这里是训兽师的搭档的房间。」

可能是为了表达了解之意吧。恰佩克的头咚的重重掉了下来。我不由得惊慌地伸出了双手,想要接住她的头。

我真的以为会掉下来。

默剧是她的拿手绝活。尽管我非常清楚,却依然如此反应。不是在舞台之上,而是在近距离目睹,真的非常吓人。

舞台上是一种非日常生活的表现。可是这里并不是舞台,仿佛直接从展示柜里掉出来的她,感觉相当异样,而且非常不稳定。

平常若是有我或饲养人员以外的人进入房间,动物们总是会騒动不已,然而现在却十分安静。可能是因为她身上真的只散发出无生物的气息吧。

我再次询问她在这里做什么。这次恰佩克似乎有意愿回答,只见她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虚弱地挪动嘴唇,说道:

「因为有人啊,叫我一定要吃饭。」

因为空调的声音以及附近的马匹呼吸声相对大多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耳朵贴近过去。

「医生告诉我啊,不吃饭是不行的。」

仿佛年幼的孩子说话般,非常生浓的说话方式。

「所以我就逃进来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眉间出现了激纹。随后,恰佩克依旧以无机质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了类似珠宝盒之类的东西。当她一打开那个看似非常适合收藏耳环、戒指的红色天鹤绒盒子,里面出现了满满的药锭和胶囊,还有小小的抛弃式针筒。

接着,恰佩克果然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对我这么说:

「站不起来了。可以给我水吗?」

若要说我没有感到一阵毛骨怀然,那就是骗人的了。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完美得过分。

仿佛人偶一般的少女,拒绝进食,依赖药物。骨头清楚浮现,而关节处则是以吊带机做出圆形的装饰。

这样实在过度完美。而这种过度完美的模样竟然在下了舞台之后仍然存在,又是另一项令人惊讶的事。对我们来说,舞台是一种非日常。但是对她来说,舞台可能就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本身吧。

不过再怎么样,我都没有可以抵抗她的权利。所以我抓起了手边的杯子,为了装水而离开房间。就在这个时候

「欸。」

走廊的另一端,突然飞来一个响亮而悦耳的声音。光是这么一个字,就拥有让人停下脚步的力量。

我回头。眼前这个身穿奋丝装饰的春季羊毛衫,摇荡着樱花色发饰缓缓靠近的人,果不其然是马戏团的担纲演出者——歌姬安徒生。她以尖鋭的眼神笔直地走到我身边,旋即用立场高低分明的口气说道:

「就是你。有看到恰佩克吗?」

明明只是简单回答有看到或是没看到而已,我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安徒生把这个反应解读成肯定之意。虽然比我桥小,但是却以彻底把我采在脚下的口气追问:

「快点说!」

尽管如此,我仍然哑口无言,只将视线转向自己刚刚走出来的房间。安徒生应该立刻注意到了吧。当她准备进入饲育室时,她可爱的红色脸蛋立刻扭曲起来。

不过她还是下定决心似地跨了进去。我感受到周围的动物们立刻开始騒动,笼里的狮子也缓缓地低吼起来。

安徒生只凝视着一直坐在地板上的,坏掉的人偶。

「站起来。」

她以强烈的支配者口吻这么说。我想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图阻止。

「她说她站不起来……」

要吃药、要喝水。

可是,安徒生仿佛制造出尖鋭声响似地猛地回头,瞪着我看。由于她的眼神当中包含着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的憎恶,所以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无法碰触她。

因为,动物的本能。

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可能被杀掉。

安徒生再次将头转了回去,啪啪两声,将她有着楼花色指甲的双手互击了两下。

配合这个声音,恰佩克做出了抗拒地心引力的动作。珠宝盒从她的膝盖上落下,药锭洒了一地。安徒生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伸出了手。

「就是这样。」

随后,安徒生仿佛魔女一般,把恰佩克拉到身旁。令人讶异的是,她的说话方式并不是愤怒,也没有强迫。她以一种近乎慈爱的温和动作,伸出了她戴有银色装饰性手鋳的手腕。

「来。」

接下来,安徒生便牵着恰佩克的手,从我身旁穿越而去。她已经不再为了和我说话而停下脚步了。

最后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

「拜托你,把畜生的房间确实上锁好吗!」

我依然像是全身冻结一般无法动弹。

人偶恰佩克也没有回头看我。

被留下的我,站在大放光明的房间之中,一边感受着生物的气息,一边看着一颗掉在脚边的药锭。我检了起来,放进口中咬碎。

一股仿佛坚硬的面粉裂开似的触感传来。

药物的苦涩味,让我脑中某个角落,出现椎心般的刺痛。

默剧又称为哑剧。是一种不用语言,只用身体动作演出的表演。严格来说可能不算特技,不过仍被视为一种演出,与歌唱和舞蹈一起被编入才艺表演学校的教学课程里。

所以我们对于该表演的基础知识,例如将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表现成它仿佛存在一般,或者是做出机器人般的动作等,如果只是基本知识的话,其实是了然于心的。不过,冠有恰佩克之名的人所进行的演出,当然必须异于基本知识。

我在剧场后方,注视着休息室外的小小子母画面当中的舞台影像。先出现一段喀哒喀哒、仿佛节拍器似的声响,薄薄的帷幕掀起,人们立刻鼓掌相迎。

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个头发漆黑、皮肤白暂、关节浑圆的线控人偶。双眼睁开,脸上带着微笑。仿佛骨折一般不自然的坐姿,看起来就像是被年幼的主人随便塞进了玩具箱一般。然而浮现在她脸上的,是绝对不会出现变化的人偶的笑容。最后,从天花板降下来的细线,终于随着轻快的钢琴演奏声,拉扯她的手臂,让她站了起来。

观众们都在心中估算鼓掌的时机。因为她的表演并不是对着观众演出的。嘴角虽然笑得如此美丽,但是眼睛却连一次也没有眨过。这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她为了成为她自己所做的理所当然之事。

人偶是没有自我意识的。

只有从天而降的无主丝线,从各个角度移动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头来回转动、举高、然后落下。是种完全不构成舞蹈动作的僵硬行动。可是这样反而异常地逼真,观众们也因此如痴如醉。甚至让人出现操纵着她的丝线,仿佛也拉着自己一般的错觉。

在黑暗当中,画面上出现的舞台影像让我看得入迷。可能是因为我停下了脚步,另外两个同学也像我一样,在画面前停了下来,开始交头接耳。

那并不是对我发出的话。在我们升上二年级的这几个月当中,除了泪海,我几乎再也没有和同学交谈过。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绝大部分的课程都是训练动物,以及指导它们学会才艺表演;不过主因还是因为同学们的排斥,开始以无视与沉默这两种形式表现。这样反而比较轻松。就像现在,我虽然可以听见她们的低语声,但是我本人似乎被当成不存在一般。

「真是无聊的节目。」

其中一个人这么说。我没有回头。

「恰佩克这个人,根本就只有脸蛋可取嘛。」

真是浅显易懂的中伤。因为身处黑暗之中,我实在没有意愿确认她们的脸。不过她们的言语和泪海的高傲完全不同,在后台这里听起来特别猥琐不堪。

「她甚至连脸蛋都没有呢。」

下一句低语,仿佛充满着愉悦。

「那张脸,好像有动过喔。特别是鼻子和嘴角附近。」

「有动过?」

一阵阴脸的笑声。

「刀子。」

我迟了一秒钟,才掌握到正确的意义。以隐语来说,这算是相当直接的发言。我回溯自己的记忆,想起自己在近距离之下看过的恰佩克的苍白面孔。以及药物、针筒。

她们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刀子,而是手术刀吧。

「真的吗?」

另一个人果然也以刻意压低的笑声反问。

「真的。我有在网路上看过,恰佩克入学之前的照片。」

那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啊。暴露他人秘密的声音,在黑暗当中来回还样。既然这样,那说不定真的是别人啊?我只在心中默默回应,因为我现在正努力地假装没听见,假装自己不在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真是充满勇气的发言啊。我心想。当我还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时,手里拿的也是大荧幕的智慧型手机。不过一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就立刻更换成学校指定的,极端地限制使用网路的机种。另外也有人对我说过,即使只成为团员,也要尽量避免使用一般手机。

那是一种非常婉转、而且出自善意的情报操控手法。

为了让我们能够逃离充满恶意的中伤。至少让我们不会被外界的杂音所迷惑。然而这当然也只是徒具形式。校方无法限制自家当中的网路环境,而且真的想鑚漏洞的话,方法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连来自内部的中伤都已经习惯的我们,对于外界那点程度的批判护骂,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不过这些像伙自己还是主动地跳进去,实在是糟糕透顶又爱管闲事啊。我心想。

而且现在还用那些透过不当管道获取的言论,取笑他人。这真是肤浅至极,而且愚*到家的行为。

「真的像是人工作出来的呢。」

两人嘻嘻笑了起来,笑法非常令人厌恶。到底有什么好笑的?真是蠢到不行。当我浮现出这个想法的瞬间

「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仿佛贯穿了整个背部的女高音响起,令我不禁回头。感觉得出来,一旁的同学不只停止说话,连呼吸也一起停止了。

站在眼前的,是以舞台装和完美妆容点缀着自身样貌的歌姬安徒生。她让自己的美貌清楚浮现在一片黑暗之中,同时带着令人彻骨冰凉的微笑,以不容他人分说的美声,开口询问。

「刚刚在笑的人,是谁呀?」

站在一旁的那两人,肩膀猛地一霞。安徒生当然不可能做出手下留情这种事。

「你们这些针子,竟然有资格取笑站上舞台的担纲表演者呀?真让我惊讶。才艺表演学校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这种教育了?」

她非常生气。

不对,不只是生气这种单纯的感情。是失望,是激昂,同时也是指责与论罪。在灯光昏暗的舞台边,这比被人用刀子威胁还要更加恐怖。

我在一片黑暗当中,凭着气息感觉到那两名同学互相对看,然后又偷偷猫了我一眼。接着,一个沙哑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她。」

我轻轻叹出一口气。就知道她们会这么说。

至今明明连我的存在都不认同的人,就只有这个时候会这样。

「你?」

安徒生依然面带微笑,缓缓逼近过来。披散的发丝,散发出海洋一般的气息,所以我忍不住微微后退。不是试图逃跑,而是因为她的气势太过强烈,因此被她压倒而已。

由于她所散发出来的大型野兽的魄力以及有毒生物的气息,正朝着我的方向而来,所以两名同学决定趁隙逃跑,这是弱者理所当然的反应。不过既然是理所当然的反应的话,强者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给我等一下。」

她说出的话语仿佛祖咒一般,仿佛操纵人偶的细线一般,轻而易举地牢牢抓紧同学。

然后她的水晶指甲轻巧地举起,朝着其中一名同学的脸频,用力地挥了下去。这毫不留情的耳光,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至于屈辱比疼痛还要更加巨大一事,当然不难想像。

像是继续追打一般,脸上依然带着动人微笑的安徒生开口唱道:

「我不会问名字的。」

因为就算记住了,色没有任何意义吧。

安徒生是个非常了解文字的用法,以及其中暴力涵义程度的人。她说出的话,大概比她纤弱的手更能将这两名同学打趴在地。当然,这完全不代表安徒生想要保护、或是信任我。她随起眼睛狠狠瞪我一眼,随后说出了充满明确的轻蔑之意的话。

「要是这个木头人真的可爱到能够嘲笑别人的话,倒还另当别论。」

其实安徒生在这句话里,加入了比那两个同学还要更加强烈的排斥之情。但是被打了一耳光的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安徒生这句话,应该只会让这两个同学的心情加倍恼怒而已旧。

她们的脸全皱成一团,匆匆忙忙地离去。

我默默地感到敬佩不已。因为她彻底看透了我这个人类的本质,让我有种近似感动的感觉。然而我却不知道任何可以表现出这些感情的方法,因此只能伫立不动。荧幕画面显示出恰佩克的默剧即将结束,现在正在一根一根地剪断操纵绳。

从线控人偶,变成普通的人偶。

仿佛剪断生命一般,手臂垂了下去,身体坐了下去,双脚倒了下去,然后头也掉了下去。

安徒生安正我,貌似相当不愉快似的皱起了眉头。对于貌美如花的她来说,算是相当难得的表情,不过对我来说,这只是相当熟悉的厌恶感。

她向我发问。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没有。」

我就像是已经预料到这句话一样迅速回答。

「我觉得,有话想说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这句话,让安徒生笑了出来。因为那是美丽却又豪迈的笑容,所以我立刻心想,糟糕了。大概,肯定,非常地糟糕。安徒生再一次地举起了手。这次是为了把我像只虫子似地拍落在地。不过舞台方向隐约传来的拍手声,以及因为操纵绳被切断而躺在地上的恰佩克的荧幕画面,停下了安徒生的手。

她应该也注意到了。注意到光是碰触我,都是一件肮脏的事。

随后安徒生快步走向舞台边的方向。相信她应该是为了过去照顾刚下舞台的恰佩克吧。恰佩克在灯光转暗的舞台上,任由一群针子抱着拍去灰尘。她连自己移动都办不到了。因为她是被切断了操纵绳的,人偶。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对了。我心想。难得那位歌姬,给了我发问的机会。说不定直接问出来就好了。

虽然心里很清楚她绝对不会回答。不过难得她这么问我,早知道就直接问了为什么,你会如此特别宠爱她(恰佩克)呢?

虽然她要我锁上饲育室,但是我却不想照做。毕竟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偷走的物品,而且这也已经成为自己和饲养人员交换轮班的信号了。此外,还有另一个理由。

午休时间,我一看到那双落在牢笼后方的脚踝,我便一边叹气一边迈步前进。

「你又来了吗?恰佩克。」

在狮子的牢笼与墙壁之间,仿佛嵌在狭窄缝隙里一般坐在地上的恰佩克,今天也穿着同样的紧身衣与吊带袜,以及宛如夜色的漆黑服装。

有时她会闭上眼睛,不过偶尔也会圆睁着眼。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有睡着。

因为她绝对不会对动物们做出任何不妥的动作,所以动物们似乎也把她当成某种静物看待。要是不小心刺激到它们,当然极有可能受伤。但是这一点并不需要担心。

人偶,是不会刺激到动物的。

就算头被咬下来,滚落在地面上,

相信她也不会发出任何惨叫吧。

因为她会来,所以不能锁门。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管我以多么困扰的态度对她说话,恰佩克依然紧闭着眼睛不回答。

「听我说。你这样会让我被安徒生骂的。」

自从上一次之后,安徒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过要是被她发现,想必绝对不是骂一骂就能了事。听到我搬出安徒生的名字,恰佩克的眼皮,以及黑色的睫毛,都缓缓地提了起来。

「哈尼她——」

尽管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轻声呢喃,不过下一句话来得相当缓慢,所以我才得以跟上她的发言。

哈尼,是安徒生的昵称。因为她的姓氏是花(Hag)庭(Niwa)。

「哈尼她,讨厌,动物。」

没错。我点头认同。安徒生肯定讨厌动物。然后我的下一句话意外简单地说了出来:

「而且她也讨厌我。」

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和人偶四目相交。感觉相当奇妙。有点像是和动物互望时的感觉。也有种像是偏见一般的,感伤。

有一根头发勾住了她的睫毛。我觉得这种不整齐的样子不太适合人偶,所以我伸出了手,而她微微地闪开。我从她的眼睛、鼻子一直观察到嘴角。心里想着同学说的「动过刀」。

就算她们用了特别的黏胶,将单眼皮粘成双眼皮。然后再植入睫毛,烫卷头发。这些事情,和前往医院,躺在手术台上,让手术刀划开自己的脸相比,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巨大呢?

我们会重新打造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借此重获新生。如果是精神方面就能容许,但是身体方面就会受人蔑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而且,她是个人偶。

如同人偶师动手把过尖的鼻子削掉,把原本ヘ字型的嘴角提高,重新做过。我实在无法认为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

而且要是马戏团真的排斥这件事的话,团长、还有歌姬,也都绝对不会默许的。

「安徒生很喜欢你。」

为了让恰佩克了解这件事,我再一次,缓慢地这么告诉她。虽然我不知道安徒生喜欢她的理由,也没有任何根据。

但是只要看到,就会知道,并且我相信这是不会错的。

「所以,你跑来这个地方,安徒生会生气的。」

请你理解。我如此低语。恰佩克的头,缓缓地倒向一边。

「为什么?」

恰佩克发问。我不懂她的「为什么」指的是什么。她缓缓地举起手臂,仿佛固定成勾针形状的手指,勾住了我的手。长期坐在地上而冷透的肢体末端,大概除了那个形状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形状了吧?我出现了这种错觉。恰佩克的手指依然勾着我的手,然后开口说道:

「你,跟我,明明这么像。」

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我声了一下肩膀,立刻做出回答:

「我们并不像。」

之后迅速补上的另一句话,说的不是相似之处,而是不同之处。我跟她,有决定性的不同。「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微笑。」

不管我重新塑造自己的脸多少次,我的面具都无法变成微笑的形状。所以,我没有办法变得像你一样美丽。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传达给她。不过恰佩克伸出了双手,所以我也伸手拉住,将她毫无肌肉装甲的轻盈身驱举了起来。

如此站起身来的恰佩克,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说出一句话。

「只有那样而已。」

随后她便回去了。回到她的舞台,回到歌姬的身边。,

(只有那样而已。)

我一边照料动物,一边沉思。为什么我不把门锁起来?恰佩克到底喜欢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安徒生到底爱着什么?

(只有笑容而已。)

只有那一点不同而已。恰佩克想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的确,可能真的只有那一点不同。但是那一点,正是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

迈入二十岁之前最后一个夏天,我是和动物们一起度过的。夏天进入尾声时,我的训练变得和其他同学几乎完全错开,而且也被引见给许多演出家和制作人认识。

我和教师一起站上舞台,演出才刚记住不久的表演,试图从他们口中获取建议。

「因为这是暌违多年的表演节目。」

看起来很有趣。每个相关人士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他们以及她们注意的并非我的个人特质,而是只专注于演出上,所以让我觉得轻松很多。另外登上舞台时才感受到的,如同毒品一般的聚光灯亦如是。

和这些事情相比,同学们的恶意中伤和冷漠视线,还有可悲的扯后腿行为,全都变成只要撑开雨伞即可档住一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和朋友一起进行平稳的对话,只要找泪海就行,所以我应该已经十分幸福了。

人偶偶尔还是会翩然造访我的饲育室。我的心里可能也有某一部分在期待她过来也说不定。只要她在自己身旁,就会给我一种所有物欲都获得满足似的奇妙充实感。因为就连我都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照顾自己的人偶,所以歌姬安徒生会出现自己仿佛是母亲、仿佛是主人、仿佛是饲主、仿佛是所有者一般的错觉,也是无可奈何。

事情就发生在那年初秋的某日。

那天下午,我正在进行创作舞蹈训练时,其他教师突然冲进了练习场,喊着我的名字。

「饲育室的摸样不太对劲。」

这句话,让我立刻冲出走廊,直奔到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前。的确,可以听到里面的动物们,尤其是马匹非常地兴奋。当我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眼睛立刻感觉到强烈的刺激。四周则是充满烟雾。

(这是……)

我用袖子盖住口鼻,立刻拜托别人帮忙联络其他饲养人员,以及我家。

强忍着眼泪走进去,我立刻发现蜘蛛笼旁边,放着一种除虫业者专用的巨大杀虫剂铁罐。那是只要加水之后放着,就能把家中的白蚁一次全部驱逐干净的强力药物。

我以为我的愤怒会让心跳停止。

总之,我先把罐子拿到外面丢掉。然后找来许多人,合力把大型动物连同笼子一起搬到走廊外。心里之所以会觉得没有碰上最糟糕的情况,应该是因为恰佩克不在房间里的缘故吧。

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把幸存的动物们全部带出来,整个人坐倒在地时——

「卡夫卡!」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的人,是泪海。

「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法立刻回答。我微微双肩,想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但是自己的嘴角依然只有稍微抽动而已。

泪海张望着走廊,确认了正在痉挛的马匹,以及蜷缩成一团、没有任何反应的狮子之后,向我询问其他不在眼前的动物们的情况。

「小型动物和虫子们呢?」

「都死了。」

我的声音非常淡漠。身体比较小的动物们都已经死了,不必确认也知道。

再怎么说,我都是兽医的女儿。

远方,有好几个同学以及一年级生,正在远眺着我和其他动物们。是相当不安、相当好奇的视线,此外也包含着讪笑。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觉得自己天真无比的认知,实在非常窝囊难看。

可能是日复一日的安稳生活,让自己松怀了。

不过与我同期的泪海,依然十分坚毅。

「马上买新的吧!」

她对着呆滞的我继续说道:

「你不是花了半年训练它们吗?」

泪海紧握着拳头,凝视着我,斩钉截铁地开口:

「现在还有半年。还可以挽回!」

马上买新的,然后重新训练。泪海如是说。

「这怎么行?」

我的声音在颤抖。就算请莎士比亚和父亲重新买,仍然可能再次成为目标啊?

可是泪海并没有退让。

「什么意思?那不是你的手脚吗?没有的话,不是会很困扰吗?旣然可以用钱重新买的话,那就应该立刻买回来。不是吗?」

我打了一个冷颤。泪海是认真的。她在哀悼死亡之前,先说出重新买这种话。仿佛坏掉的手脚可以随意更换一般。

用金钱来取代。

不是为了动物,而是为了我的表演节目。

那就像是光着脚登台一样。我吞下一口唾沫。的确,那些动物们并没有和我熟悉到足以交心,的程度。只要付钱,应该能成功取代它们。我心里也认为应该这么做。

可是,若要说和它们不存在任何感情,就是谎言了。

(它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就在我心里这么想,但是却无法开口的时候。

已经聚集成人墙的同学之间,传来一阵悲鸣似的尖叫。

「不要!」

我惊说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发。是恰佩克。被她紧紧抓住手腕的人,是同学中的其中一人。

这时我赫然想起,那是许久以前,被安徒生用了耳光的少女。

「请放开我!」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双眼却像是表现出兴奋一般通红。相比之下,恰佩克的脸色则是一如往常,笔直地朝着我走来。

「呐。」

随后,她把同学拉到我的面前。

「给你。」

站在旁人的角度,也能清楚看出这只被她抓住的手,已经被用力握到连皮肤都变色了。她只要开始使力,普通人的力气根本无法让她的手松开。

手腕仿佛是被锁在那个形状之下。

「恰佩克。」

我征征地喊着恰佩克的名字,她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

她只说了这句话,但是已经足够。至此终于完全失去血色的同学不断叫唤着「不是!」但这一切都只造成了反效果。

恰佩克说她看到了,她肯定不会说読的。这个同学,应该就是犯人吧。

只不过——

「……算了。」

我垂下了头,如此说道:「它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现在处罚这个人,就能让我轻松吗?让她支付赔偿金,就能让我消气吗?不论哪一种做法,在已经失去的事物之前,都没有任何意义。让她有机可趁的人是我,所以袍们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当我这么说完,同学仿佛失去声音一般陷入沉默。此时换成恰佩克开口:

「对不起。」

我回望着她漆黑的眼睛。

「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让她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没关系。」

这完全不是逞强,也不是安慰,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你只要存在就可以了。」

因为你是人偶。

当我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似乎笑了出来。到头来,我究竟有没有成功地笑出来呢?

我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我。不过从杀虫剂的剂量来看,这件事情变成了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有人类受害的案件。于是警察出面采取了指纹,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同学之间又消失了一个名字。不过在我忙碌不堪的生活里,根本没有时间注意这件事。

饲育室里加入了新的动物,我每天都致力于特技表演的训练。恰佩克再也没有造访上锁的饲育室。她每天都在舞台上,徘徊于人类与人偶两者的界线之间。而我,只要能透过小小的荧幕注视她即可。心里总是梦想着总有一天能够一起登上舞台。

如此度过冬天之后,就在我们这一代应该会由片冈泪海、还有我继承名号的感觉逐渐浓厚起来时,才艺表演学校里开始谣传着危险的谣言。

不知道是从何处发端。谣言的内容是「下一次有人继承名号时,就会有人被迫退团」。两人同时继承名号是很罕见的。当两人一起走上阶梯,就会有人被踢下来。

就在和入学考那天相同的寒冬之日,我再次被莎士比亚叫了过去。

她要说的是,我已内定继承卡夫卡的名字。以及——

「咦……?」

当我听闻这件事的瞬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听到我下意识的反问,莎士比亚又重复了一次。

「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这一代的担纲演出者有两名。第三代卡夫卡和第八代圣修伯里将会继承名号。同时第九代恰佩克将会退休。」

「莎士比亚,可是——」

我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莎士比亚依然深深坐在团长室的椅子上,只用眼镜后方的视线催促我继续说下去。她发出的魄力,让我感到喉喃有些干渴,但是还是努力开口说道:

「……恰佩克她,应该才刚登上舞台不久吧……」

不是应该有比她更需要退休的担纲演出者吗?我虽然没有明白说出这句话,但是似乎已经传达给莎士比亚了。

她斩钉截铁地、毫无转圆余地地说道:

「我们也已经得到她本人的同意。这件事情已经定案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眼前正在缓缓地变暗。就连当初动物们被杀死的时候,我都没有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冲击。

这时,安徒生的歌声突然闪过脑海。

(请给我永恒。)

请给我永恒。

——那是一首持续捜索着不存在之物的歌曲。

我茫然地走回饲育室,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宛如假人模特儿般的身影。

「……恰佩克。」

那是自从饲育室开始上锁后,就几乎再也不曾来过的恰佩克。尽管是在冬季寒冷的走廊,却依然带着不让人感觉到寒冷的无机质,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让我进去。」

我从口袋中拿出银色的钥匙,打开饲育室。

许久未踏入此处的恰佩克,并不像以前一样坐在地板上,而是左右张望着动物之后,悄声吐出一句话:

「因为哈尼她、很生气。」

所以逃过来了。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呼吸一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垂下眼光说道:「我觉得安徒生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相信她一定很懊恼吧,而且也憎恨着我。因为她至今仍然肆无忌伟地说我的节目只是骑在动物身上的下贱演出。

结果,对她来说,演出就是逐渐出卖自己的价值。我和恰佩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她是逐渐出卖自己的人生,我则是逐渐出卖掉名为动物的存在。所以安徒生不喜欢我,同时也把恰佩克当成自己的人偶一样宠爱。

「因为她总是孤单一人。」

想要一个可以换衣服的娃娃。恰佩克这么说。

「所以才会喜欢我。」

这对恰佩克自己来说,应该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吧。而我现在摘下她的位子进入马戏团一事,相信最愤怒的人就是安徒生了吧。如同公主一般的她,以尖鋭的喊叫彻底绝望的模样,光是想像就令我的内心騒动不已。

「……那个——」

虽然犹豫,虽然迷个,但是我还是把自己绝对不会对莎士比亚吐露的话,说给恰佩克听。

「我的家人是兽医。继承他们的工作,应该也是我可以选择的未来之一,所以……」

……只要我放弃成为担纲演出者,你就可以……

我还没有把所有想说的话全数说出口,恰佩克就已经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打断我。那个动作实在太像人类,简直就像是从人偶变成了人类的皮诺丘一样。

「不必做出这种无欲无求的事。你的心,就和野兽一样。」

恰佩克一边望着狮子的牢笼,一边这么说:

「应该可以和任何人作战,而且也会胜过任何人吧。」

「怎么可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我心想。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不过恰佩克直视着我,对我说道:

「让我相信吧。」

他的脸上隐含着哀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你从我身上夺走了那个舞台呀。」

这一句话,足够让我失去所有的话语。

向上爬,就代表这件事,我以为自己早就知道了。胜利者踩踏着落败者,只为了唯独前方才有的,照耀在聚光灯之下的舞台。

当我哑口无言时,恰佩克的眼睛转向别处,轻声说道:

「要是我现在离开舞台,就会大爆冷门。」

「咦?」

我反问。而回应我的只有一个温和的笑容。

「如果不知道的话,不必知道也没关系。」

她这么一说,让我完全无法回话。心里出现了仿佛被她狠狠拒绝在外,仿佛遭她遗弃似的感觉。我轻声说道:

「之后……你一怎么办?」

身为退休的担纲延迟这,她之后到底会如何呢?虽然觉得问了这种问题也于事无补, 还是忍不住想问。

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

我的心情可能传递过去了吧。恰佩克看似为了让我安心般微微一笑。

「有人买下我了。」

她灿烂地笑着。

「我的梦想,就是被主人用钱买下来。」

我会成为那个人的人偶。

听到这句话,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找到了。找到了一辈子都能像人偶一样笑着活下去的方法。

就像我想要永远不笑地活下去一样。

的确,如果是在这层意义之上,我们真的非常相似。相信这就是我和安徒生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地方吧。

仿佛有点遗憾似地,恰佩克轻声说道:

「……哈尼果然还是会生气吧。」

「她会理解的。」

我只能说出这种聊表安慰的话。

「安徒生也会理解的。」

恰佩克依然露出了平静的笑容,走到我身旁,用手指碰触脸类,静静地说道:

「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这是除了变成人偶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期盼的人偶,唯一一个愿望。

「请对她好一点。」

因为她非常怕寂寞。

能对万人喜爱的歌姬安徒生说出这种话的艺子,相信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从这一点来看,她的确是歌姬特别重视的人。

呐。恰佩克轻声呢喃。「人偶帮你施个魔法。」

说完,她在我的脸頼留下一个充满敬爱之情的吻。

「希望你能在舞台上,绽放笑容。」

我想要回应她的魔法。所以,我抱住了那个带着些许药水味,仿佛快要折断的纤瘦身驱,然后开口。

虽然我没有办法施加魔法。

「希望你能够受人所爱。」

如果可以的话。

「希望你能成为,全世界最受人珍惜的人偶。」

只有那双回抱着我的双手,仿佛真正的女孩一般,纤细而温柔。

开幕之前的马戏团,连舞台边都充斥着紧张感。一边听着身边来来回回的急促脚步声,我一边透过舞台边的小小荧幕看着观众席。最后跑到我身边来的人,是圣修伯里。

「那个,茉铃小姐。」

她不是片冈泪海。而是她的双胞胎妹妹,爱泪。正如同过去泪海曾经说过「失去的东西只要再买回来就好」,这是她为了弥补变得不完整的自己而找来的,非常单纯、温柔的影武者,她的双胞胎妹妹。

尽管长相相同,表演技巧也极度相似,但是内心却回然相异。然而她的确拥有连泪海都认同的才能。现在她已经能够无所畏惧地,在舞台上展现出她燥烂的特技演出。

——泪海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因为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如同泪海、如同歌姬,以及如同人偶所拥有的觉悟。为了泪海而一头閲进马戏团的她,对着已经画好舞台妆的我,战战竞竞地发问:

「今天,坐在特别席上的那个人——」

伸手指着小小的荧幕,圣修伯里说道:

「不是恰佩克吗?」

就是那个默剧演员……如此轻声低语的她,看来内心深处依然是少女马戏团的粉丝。我的视线没有从荧幕上移开,低声回答:

「不。」

她的身旁,坐着一个金发的白种人男性。虽然她还是一样像个人偶般坐着,可是气质已经不同了。服装品味、化妆,还有脸的形状,似乎都变成了男方的喜好。所以——

「她已经不是恰佩克了。」

语毕,我走上舞台。今天的表演节目,是由训兽师打头阵。我和结束开幕表演的安徒生在舞台边擦身而过,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相信她根本没有原谅我。可是歌姬的自尊不容许她继续紧咬着我不放。

……因为今晚,她是以我的名义,买下了特别席。

仿佛热带雨林当中的骤雨一般,贴抚着鼓膜的音乐声直达耳中。

那是表演开始的信号。

我和搭档一起跃上聚光灯之下。喝采与掌声。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献给我的搭档们。

把拔去毒牙的大蛇缠在膀子上,我走向前方的席次。

那伴随着我的人生,持续坚决抵抗的微笑,现在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展现出来。只有这个微笑,是我从恰佩克那里继承而来的东西,是她存在的轨迹、是她留在这个舞台的证据、是她……永远的遗憾。

只要我还沐浴在聚光灯之下,我就拥有继续微笑的意义和理由。

我一边把她留给我的微笑还给她,一边伸出了缠着蛇身的手臂。

这时,美丽微笑的人偶,缓缓地举起了手。

指尖互触。

从想要变成人偶的女孩——

传递给不想成为人类的女孩。

那是,象征着道别之意的交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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