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图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浑浊。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灿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宛如金黄色的丘陵。
平原上的夕阳。金色的光。
那是我的圣经。
深吸一口气,耳朵便灵敏起来。传入耳中的交响乐声,转化成引擎动力的声音。仿佛完全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让呼吸与脉动同步。
从空中垂吊下来的秋千。我紧握住秋千的手,就是我的安全绳。然而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我松手之后的前方。
我用力一瞪,向前跳跃。犹豫就代表了失速,而失速则与死亡相连。
那么死亡是什么?
我心中如此自问,而答案不问自明。
是坠落。
我停止呼吸,飞越天空。朝着雷云的彼端。每当我成功穿越危险,就觉得自己仿佛被观众席上密密麻麻的客人的惊叹声与尖叫声给吞噬殆尽。
我必须把脱离恐惧后的解放感,转变成快乐才行。
只有美丽,才能获得价值。
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美,比任何人都危险的特技表演。我并不害怕。因为数百万次的练习,以及一直牺牲至今的光阴与时间,应该都已经化为我的勇气。
为此而塑造的身体。
为此而诞生的生命。
将刹那转变成永恒。
只为了,获得掌声。
只为了,翱翔天际。
我扭转身体,在空中回旋,然后再次被秋千拖曳回去。我可以飞翔无数次,无论飞到何处。松手放开恐惧,伸手掌握喜悦。仿佛不断来回荡漾的波浪一般,数以万计的飞行,数以万计的起飞,几乎令人厌烦的反复运动。明明应该只有如此而已。从天上洒落的聚光灯,那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肌肉因而萎缩。
(不要!)
我连自己在抗拒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就差那么几公分,我的手指没有构着。交响乐声从耳边消失,聚光灯也从眼前消失。我变成了铁块,地心引力变成了漆黑的双手,将我的身体向下拉扯。
坠落。死亡。抬头,看见了理应失去主人的,狭小的秋千。
在那个比大地还要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艺子,正在笑着。
突然,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醒了过来。
我作了梦。是有关夜晚的梦,是特技表演的梦,是夜间飞行的梦。
先用力吐出堵住喉咙的气体团块,然后再趁势吸入氧气。
要是不呼吸的话,可是会死人的喔。
告诉我这件单纯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的人,是护士小姐。吸气,呼出。因为办不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曾经为此按下多次的紧急救护铃。连这种理所当然之事都办不到的我,果然是个真正的病人吧,我心想。
生病?受伤?都无所谓。
拉下了百叶窗的窗外一片漆黑,欢乐城的娇喘也传不进病房当中。
透过中央空调管理的房间,虽值初夏,但是仍有凉意,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背后早已因为汗水而湿透。
我转过头去,看向床边的时钟,时针只指到晚上八点。我似乎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当我准备直接翻身的时候,脚的重量让我皱起了脸。
这双理当于属于我的腿。其中一只逃离我的意识控制,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了。
我的,右脚。从大腿以下没有任何感觉,尽管血液依然流通,但却总是苍白而低温,所以一直盖着电毯。因为腿没有感觉,所以只开着最低的、淡淡的微温。相信就算低温灼伤,我也不会发现吧。至于偶尔会感受到的疼痛,别人吿诉我,那应该只是大脑将右脚的痊愈解读成「疼痛」而已。
如果脚是杂物的话,那么大脑应该就是坏掉的器材吧。
脚枷说不定还可爱一点。自股关节以下,仿佛像是长着铅块一般。
练习时,从秋千上坠落,那一天的事依然鲜明在目。只要闭上眼睛,随时都会像恶梦一般瞬间复听。
在真正的梦中,我也同样一次又一次地从秋千上坠落。
连同这些梦境,全部都是意外的后遗症喔。院长兼主治医生这么告诉我。而我一直觉得「意外」这个词用得相当奇怪。
对于自己在路边跌倒的小孩,父母会说出「这是意外所以没办法」这种话吗?
我犯了错,所以现在才会像这样躺在病床上。不过我觉得这是因果循环,是犯了错的我应得的惩罚。
(「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好。」)
刚醒来的时候,母亲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当时也只能点头同意。
命,只保住了这条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静大眼睛,全心全意望着天空。仿佛虚幻的疼痛一般,我在那里看见了前后摆还的虚幻秋千。
夜晚的医院里,躺在病床之上。
每晚每晚,我都在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死掉。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强烈憧憬着马戏团。
当初牵着母亲的手前往观赏的,是现在已成为传说的初代少女马戏团公演。当时,我看见了身穿金色衣裳、于空中飞舞的圣修伯里。没有安全绳,下方的安全网也单薄得令人害怕。
可是圣修伯里却以一副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表情,飞越天际,反转身体,倒挂着向观众挥手。我紧紧抓着二楼座位的栅栏,屏气凝神地看着她的下一个动作。那是仿佛看着自己不该看的东西一般,充满背德感的狂喜。
就像是偷看大人饮酒或性爱行为。
或者像是紧盯着尸体惨状而无法移开视线。
如今回想起来,我只留下了似乎是如此的印象。而当时的我也只是不明就里的半张着口,注视着圣修伯里的特技表演。
当时的秋千绳索比现在长,距离地面比较抵。这也同样模模糊糊地留在我的记亿里。
正好约二楼高度的特技表演,单脚勾住秋千、头朝下、倒挂着的圣修伯里,和我四目相交。(啊。)
她在看我。我心想。那是我幼小心灵的自作多情。就算被耻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认为,她在看我。
她画着浓重眼妆的眼睛,像狐狸一般微微谜起,对我微笑。
是我这么认为。在表演途中,和乘坐在秋千上的人四目相交,而且对方甚至还对自己微笑。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她,对我,微笑了。我不知为何对此深信不疑。而就在那一刻,我感觉仿佛遭到雷击一般。我决定自己也要坐上那个秋千。
不知道担纲演出者是名号继承制,也不知道那是多狭窄的窄门、是多激烈的战场,但是我就这么决定了。我下定了决心。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一说出自己想要乘上秋千,身为马戏团忠实粉丝的母亲欣喜若狂,立刻把我、还有双胞胎妹妹爱泪送去学习各种技艺。并且目标已经镇定当时刚开办不久的才艺表演学校。
我们总是手牵着手,在放学回家后,偶尔甚至从学校早退,然后一起前往各种才艺教室。自从体操教室的老师知道我的志愿是进入才艺表演学校后,她就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双胞胎的空中飞人,真是太棒了。」
两个人,成为一个人。
我要成为艺子,而且我深信双胞胎妹妹应该也是。在懂事前,我一直都如此深信不疑。
双胞胎妹妹爱泪,和我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体型,以及相似的声音。然而我们的内心却天差地远。仿佛看着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曾经有一次,在前往体操教室的路上,我忘了把当天必备的体操服带出来,因此不得不回家拿。不巧的是,那一天是选出下次发表会主角的重要日子。我说我要立刻回去,而爱泪也跟在我的身后,说道:
「我跟你一起去。」
会迟到喔。我这么回答。但是爱泪点了点头说:
「没关系。我要跟泪海一起迟到。」
爱泪平常并不是有着强烈自我主张的小孩,所以我不懂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既然这样。我忍不住开口这么说。
爱泪,那你的体操服借我。
然后让爱泪迟到就好了……这是多傲慢的提议啊!可是听到这句话的爱泪沉吟了一会。
随后就把装着体操服的布包包,推到我的面前。
上面大大缠着爱泪两字的包包。
「去吧。」
爱泪这么说。可以吗?我反问。虽然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开始我却难以理解她的行动,因为我抱定了主意,要在这次甄选中抢到主角位置。
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爱泪应该也是如此。
还是个孩子的我,压根没想到最后我们两人当中的某一个可能必须把另外一个给踢下去。
爱泪用力点头。
「泪海是不可以迟到的。」
我不可以迟到。旣然如此——
那爱泪怎么办?
我这么一问,爱泪便笑了。那是毫无虚假、深信自己是正确的灿烂微笑。
「要连我的份一起,跳得漂亮一点喔!」
她这么对我说。
泪海一定没问题的。如此说着。
挥着手的爱泪满脸笑容。她的笑容,让我至今依然无法忘怀。
————幕间 Ⅰ
片冈爱泪在自己的表演节目结束后,立刻从马戏团休息室冲了出来。今晚的表演虽然还持续着,但是她身上只披了一件长长的麻制罩衫,就跑向了剧场的计程车乘车处。一如她所预料的,有一位客人正好走出了剧场。
安东尼·毕夏普。买下了当日发售的侧边席,前来观赏爱泪的空中飞人表演的,赌场的二十一点发牌员。
见到爱泪的身影,他一点也不惊认,只低声说道:「又偷跑出来了吗?」
「因为你又打算提前离席,不是吗?」爱泪回答。
对方是有前科的。
今天我的节目内容怎么样?爱泪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虽然是自己十分满意的演出,但是当日发售的侧边席实在不值得问出这个问题。
她的愿望是,让他为了自己而坐在最前列,欣赏自己的演出。
少女马戏团的入场券非常抢手,而且也不便宜。因此几乎没有人中途离席。可是安东尼似乎还是打算回到自己的工作尚位去。
「今天会闹脾气的歌姬并不在,不是吗?」
「你认识安徒生吗?」
爱泪向前踏出一步。今天的公演,安徒生在开幕之前遭受了闭门思过的处分。已然成为现今的少女马戏团象征的她无法登台,多少也让其他担纲演出者受到打击。
「她没事吧?」
「我没说过吗?她可是在拉斯维加斯也能横行无阻的毒妇啊。」
怎么可能会有事。他回答。这句话,让一无所知的爱泪也安心不少。
「只不过……」
安东尼微微地费起嘴唇,轻声说着:
「问题应该是在她真的没事的时候。」
爱泪艰起了自己画有美丽舞台妆的眉毛。
「什么意思?」
安东尼轻轻一笑,营了变肩。他不是那种会明确回答所有问题的男人。
他对计程车招了招手,一边坐进去一边说:
「快点回去。现在应该还赶得上谢幕吧。」
观众在等你。为了对美丽的空中飞人的动人表演,献上掌声。
爱泪知道,以前他来看表演的时候,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表示他认同爱泪的表演技巧足以登台谢幕。光是这样,对爱泪来说就已经十二万分足够了。「安东尼——」
之所以会忍不住叫住他,是因为他没有回答关于歌姬的间题,而不是为了留住他。不过,他还是摇下了后座的车窗。
眼睛看着前方,短短地说出一句话:
「今晚还不错。」
计程车向前开动,前往夜晚的欢乐街市。留下爱泪独自一人。
爱泪从计程车乘车处回到剧场内,蹲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在昏暗的走廊角落,她抱住自己的身体。用尽全力,只为了压下自己体内这股无法确定、难以捉摸的高温。
————
下午的谈话性节目,谈的全部都是马戏团的相关话题。
大型制药公司的少东盗领公司的资金,然后全部砸进赌场。这种话题似乎比任何政治丑闻和经济消息更能抓住人心。
因为当中飘散着人性的浅薄、强者的损落,以及不幸的气息。
在这三天,同样的话题不断地反复讨论。尽管每一个情报我都已经听腻了,可是还是断绝不了和那座睹场紧紧相连的气氛。
「马戏团那边也一样不平静吗?」
我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对着身旁正在削频果的爱泪发问。
「嗯——还好耶。」
爱泪低头看着水果刀,直接回答。
药果不削皮也没有关系的。我像是试图打断自己发起的话题一般地说道。要是害爱泪的手受伤就不好了。这句话我刻意不说出口。
为了与白天外出工作的母亲轮班照顾我,爱泪提出了休学申请。不过多出来的时间与其说是用来照顾我,其实更多是用于练习马戏团节目。
代替无法下床的我,接下空中飞人工作的爱泪。只有刚开始,她还会哭着说自己办不到。如今她每天晚上都为了守护我的名号,站上马戏团的舞台。
我认为她不可能办不到。我早就知道了、也说不定。
「比起那个,替换制作人这件事似乎引发更大的騒动喔。」
身体失调了好一阵子的制作人,似乎开始了正式的疗养。这一季还是会依照目前的节目表继续进行下去,但是下一季的演出则是尚未决定。
这时,爱泪露出了有口难言的表情。
我马上猜出她想说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而是因为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在下一季的节目表完成之前,我想回到舞台。我希望能回到舞台。可是我不敢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就算听到她问,大概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吧。
无法动弹的右脚、迟迟没有进展的复健。
下一季若是依然如此,果然得把圣修伯里的位子交给爱泪。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自问。
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爱泪到底要在舞台上待到什么时候?
硬是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我。可是那并不是为了让我能够离开舞台而做的要求,那应该是为了在我能够回去的时候,保留住我在舞台上的容身之处才做的,不是吗?
为了摆脱忧郁的思绪,我询问了另外一件事:
「安徒生怎么样了?」
这条新闻播报出来的那一天,少女马戏团的歌姬安徒生曾以事件关系人的身分,和少东秘密见面。而她也因为这个理由而闭门思过……这个消息,我是从爱泪口中听来的。
谈话节目里,还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马上就回来了。」
她果然好厉害呀。爱泪感叹地说道。
仅止一次的闭门思过。团长莎士比亚下达这个指令给安徒生的那一天早上,她曾经来过这间病房。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爱泪。
现在的少女马戏团当中,毫无疑问地长期端坐王位上的歌姬,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关于我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自己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她。
听到我的话之后,她说她会等。
在那个舞台上——
等我。
「对了!」
听到安徒生的名字,爱泪连忙用湿布仔细擦了擦手指,然后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光碟盒。
「这是安徒生交代给我的。」
她把光碟放在我的床边桌上。之后似乎是为了表示体贴,指着电视问我:「要不要放?」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说这片光碟的内容,不过我是清楚的。因此我摇头拒绝,说:
「安徒生有说些什么吗?」
由于我比较在意她,因此提出疑问。然而爱泪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特别说什么。她只说了把这个拿去医院,然后交给我这片光碟……而且她的闭门思过只发生了一次,隔天开始又照常登台演唱了。」
虽然也有人说她的坏话,但是没有半个人敢直接对安徒生说。爱泪如此说道。的确,在现在的马戏团里,安徒生是仅次于莎士比亚的绝对权力者。
尽管的确是那样没错。
明明没有人拜托她,但是爱泪还是把药果皮削成了小兔子的形状。我一边望着爱泪灵巧的手,一边问道:
「你碰上了什么好事吗?」
「咦?」
停下手,抬起头来的爱泪反间。只化了一层淡妆,可能只涂了防晒乳的爱泪,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珊瑚红色。
她最近变美了。不过那究竟是因为受人关注、得到掌声与喝采的关系呢?还是因为其他毫无关联的事情?
「好事……」
爱泪的眼神摇摆不定。和我相似的脸孔,和我相似的身影,和我相似的声音。
可是却和我完全不同。
我有时候在想。当初年幼时,在少女马戏团里。
要是空中飞人露出微笑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我呢?
因为我们两个是如此的相似。就算神明搞错了对象,感觉也一点都不奇怪啊。
我想去念公立高中。
没错,我的双胞胎妹妹爱泪在国二时说出这句话。小学毕业时,我已经决定将来要念才艺表演学校。幼小的心灵深信,只要自己朝着目标拼命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成果。
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能成为空中飞人就好。
可是虽然前往同样的体操教室、进行同样的私人练习,爱泪的心思似乎跟我不一样。所以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连入学考也不参加吗?」
「不参加。」
这样陪考只会让我紧张而已。她笑着这么说。那个笑容当中没有半丝勉强,而且也不像是撒読。也因为如此,才更让我无法理解。
我面无表情地在心中进行计算。若是以才艺表演学校的录取率来看,当爱泪接受考试时,我的合格机率到底是会上升,还是下降呢?我计算着双胞胎空中飞人的未来性,以及风脸。
我一直都在脑中不断盘算着。应该要学会什么样的东西、成长成什么样的人、相信什么样的事物、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才有办法站上那个灿烂的舞台呢?
我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只懂得卯足全力。我大概相信,只要献上自己的心,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至少比什么都不付出来得好。
可是,说出她不想去才艺表演学校的爱泪,给了我一个相当意外的理由。
「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呀。」
我连续眨了眨眼睛,非常吃惊。钱,我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字。我知道在私立学校之中,才艺表演学校需要的学费特别多这件事。另外光是芭蕾、体操、舞蹈等学习课程,也让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花费非常庞大。
我一直觉得理所当然。能够获得这些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也不断地付出了足以回报这些事物的努力?
而且我早就已经下定决心,自己一定会成为担纲演出者。
可是爱泪她——那个甄选会当天,把体操服借给我的温柔妹妹这么说。因为没有钱,所以没办法去。
在这个状况下,我没有办法叫她不要这么做。
「欸,泪海。」
爱泪在练习室的单杠上转着圈子。她美丽地打直了脚尖,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下身体,说道:「你会连我的份一起加油对吧?」
她的旋转、还有她那笔直而纤细的腿,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就我所知,拥有与我匹敌、甚至超越我的美貌的人,就只有爱泪。她比任何人都美。这句话,我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可能是说不出来也不一定。为了让我自己站上那个舞台,我第一个要踢下去的对象就是爱泪,而且她也是我心中最棒的竞争对手。正因为如此,我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输给将来碰上的任何一个人。
我什么都不奢求,也不需要其他的幸福。所以,我要得到那个舞台,得到那个名字,得到灯光聚焦那一瞬间的,光辉。
尽管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肤浅而编造的借口而已。
我只希冀着自己的事。祈求着,拼命地想要实现梦想。
如果这就是罪,那么这个单人病房,大概就是给予我的惩罚吧
日光灯散发着惨白余阵的单人病房里,唯独液晶电视的荧幕,发出了鲜明的光芒。
时刻为深夜。不管是会客时间还是关灯时间,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实在睡不着的我,虽然内心十分犹豫,但是最后还是决定播放这片光碟。
我重新在轮椅上坐好,用遥控器打开了DVD播放器的电源。这间湾岸地区唯一的医院,将所有可能入院的患者设定为造访博弈特区的富裕阶级,所以病房里备妥了人类生活所需的全套设施,甚至有点过度奢侈。
这是之前安徒生来采病时,我拜托她制作的东西。音响开始以不会传到房间外的音量响了起来。首先听到的是人们的騒动声,光是听到这个如同波浪般的喧闹声,我立刻一阵鼻酸。
这是每次公演都会拍摄下来的纪录影片。
除了制作成光碟片贩售的特别公演以外,这份资料从来没有外流。我一说我想看看舞台上的圣修伯里的演出,歌姬安徒生立刻答应帮我准备这个。
我应该身在其中,但是却又不在的少女马戏团。
交响乐团终于开始奏起熟悉的伴奏。宣告即将开演的开幕曲,我已经听了不下数十次了。然而帷幕升起时,站在舞台上的人却不是我所熟悉的歌姬。
三个,艺子。平常应该是负责和声的她们,这次站到台前所唱的歌是「欢迎来到马戏团」。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前向观众广播通知。观众们的困惑仿佛阵阵来回的波浪,全都收录在影片音效当中。
歌姬安徒生没有出现,所以我立刻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公演。她这个人极少休演,所以这是她被迫闭门思过那一天的公演影像。
「因为这是自己没有登台的公演。」可能就是这样拜托摄影组才拿到影片的吧,因为她是特别了解该如何向别人讨东西的生物。
听着音响当中流漠出来的齐唱,我心想唱得真烂。
这是年轻而有张力的歌声。当然,她们都是才艺表演学校的毕业生,所以不会出现走音这种状况。但是和歌姬安徒生相比,果然还是远远不及。
擅长哀求的她,唯一一个要不到的东西。
「请给我永恒」的祈求之歌。
听到她们这样唱着那首歌,我心想她果然还是没办法退休啊。感觉有点安心、有点羡慕,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这是歌姬安徒生所唱的开幕曲,我的胸口应该会被更加强烈的乡愁紧紧揪住吧。
稀稀落落的掌声。被人赶鸭子上架的不完全艺子。
这样的日子同样无伤大雅。因为我们并不是完美的,必须保持不自由才行。
驯兽师卡夫卡、丢掷飞刀的克莉丝蒂。这一天,每个人都试图展现自己最美好的特技表演。尽管她们的身影勾起我强烈的乡愁,但是还是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个房间里的孤独。
可是当下一个节目的音乐一开始响起,我立即感受到自己的心臓发出了悲鸣。之所以用双手紧紧盖住嘴巴,是为了不让自己喊叫出来。
轻薄的帷幕。站在舞台上方的剪影隐约可见。
听得到拍手的声音吗?
交响乐团的声音——
是如何在那个身体、那个鼓膜、那个指尖之上响起的呢?
司仪应该会以流畅的声音介绍下一个节目吧。先用日语,然后再用英语。
《空中飞人?圣修伯里!》
受到呼唤,然后现身,全身以亮片细细点线的纤巧外型。我明明非常清楚那并不是我的身体,可是还是涌起一股冲击与厌恶感。
好想吐。快要吐出来了。为什么?我自己明明知道理由啊!
站上舞台的爱泪非常地美。我希望她会是这个样子,也深信她一定会是如此。可是那份美丽果然还是让我感到挪心裂肺的酸楚。
因为就算基因再怎么相同,站在那里的人毕竟不是我。
镜头对准了舞台上方的全景。这原本就是为了观看舞台表演进度而装设在休息室后方的摄影机。不过现在的电视画面比休息室后方的荧幕大上许多,所以勉强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氛围与表情。
化妆方式是我教她的。
不论是洒上亮粉的假睫毛,还是腮红的位置。
动作是她一直以来观察所得的。因为很喜欢。爱泪是这么解释的。因为很喜欢、因为一直都在看着。这份天真无邪是她独有的东西,而我没有。绝不可能有。
我用力握着遥控器,握到指节发白,同时咬紧牙关。好想痛哭一场,好想把电视的电源给关了,当作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
可是我的目光却被吸引住了。我的心,就在画面里头。
身体向后宝,用力一瞪,跳跃。画面当中的圣修伯里朝着空中飞跃的时候,我也不由得跟着仰起身子。
遥控器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在亚麻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只是持续弯着腰,让背部肌肉的神经全部紧线起来。
黑暗的病房。
交响乐团的、音乐。
相互重叠的鼓动与神经、仿佛中邪一般的夜间飞行、随心所欲地飞向远方。身体不断旋转,在空中交错移动,然后飞翔。
「!」
当画面中爱泪的手松开秋千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烈地痉挛。要掉下去了!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黑暗的病房。这里明明没有任何可能让我掉下去的地方。
我狠狠地噎住,眼泪涌了出来,我忘了呼吸的方法。眼前虽然不断闪燥着光芒,但是那并不是聚光灯,而且也不是观众在大地之上闪闪发光的视线。
病房当中的孤独却一点一滴地掐住我的脖子。明明就算停止呼吸,我也无法自己杀死自己。爱泪的表演非常完美。相信她应该比我更美、比我更稳定,做出了我所没有的演出,着地动作也非常鲜明例落。
脸頼上浮现了蔷薇色的兴奋之情。她对着如雷的掌声高高举手,然后深深地躬身行礼。随后立刻得来此起彼落的口哨,以及更大的欢呼。
她现在正是少女马戏团最闪亮的一颗星。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之后,又行了一次类似点头致意的礼。
我倏地皱起眉头,仿佛趴下去一般检起遥控器,稍微倒了一点回去,重看她的笑容。
——她笑了?
的确没错。那并不是充当成防御机制的微笑,而且也不是攻击用的微笑,更不是身为担纲演出者的亲切服务。她的的确确是对着某个人笑了。
在那个广阔的大厅当中,她凝视的位置不是特别席,而是毫无关联的其他座位。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相当幸福的微笑。
那个为了某个人而露出来的笑容,我自己也不曾在镜子里面看见过。我心想。
才艺表演学校一次就考上了。
我深信自己一定会考上,所以根本不可能会落榜。我的目标是空中飞人,没有其他选项。看到我穿上那件领口宽大、十分显眼的水手服,爱泪拍着手称赞道:「真适合你!」至于爱泪的高中西装制服,也同样非常适合她。
我们在玄关门前拍了照片。
来交换衣服穿吧!我们已经不会再这么说了。
穿着如此截然不同的衣服出门,在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当中,还是头一次发生。
才艺表演学校的指导绝对不是轻松的,但是越是辛苦,就越能感受到熬过这些事情的喜悦。那是能够重新打造身体的欢喜,能够逐渐变成某个和他人不一样的人。透过这些动作,让我得以确认现在自身的存在以及未来。
早一年入学的学姐们,指导非常严格。我曾经被罚跪坐在湿漉漉的走廊上五个小时。记得理由是因为我打招呼的方式太猖狂了。其实理由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因为这些不请理的虐待,以及忍耐这些虐待的时间,都是必须的。
她们的严格,其实是温柔的另一种面相。因为这些事情而放弃、离开的同学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用大孔径的筛子加以余选,让组织变得越来越精练。
我早有觉悟,不管筛子的孔径有多大,我都一定会留到最后。同时我也相信,只要眼中只看着前方,专注于表演技巧之上,最后一定能让严厉的学姐们哑口无言。
然而同辈之间的忌妒,比上级生的「照顾」还要更加恶劣。「片冈同学真的好厉害呢!」
曾经有人一边这样笑着接近我,把我的衣服全部剪烂,然后掉头就走也曾经有人把开口转开,但是却看不出来没盖好的指甲油罐子丢进我的书包里。我在这个时期养成的重要习惯,就是随时都要携带备用的衣服和鞋子。
其中最让我厌烦的一次,发生在我绕去学校附近的书店的时候。当我走出书店,防盗装置突然响了起来。赶来现场了解状况的保全人员一打开我的书包,就找到了并设于书店内的CD卖场中的未结帐CD。
我叹了一口气,思索一阵子之后,诚心诚意地恳求店员。
「您想要连络学校也无妨。不过若要这么做,希望能请警察过来。」
请不要叫警察。打从心底以为我会这么说的店员吓了一跳,仿佛相当意外。然后,我也对着随后出现的警察先生诚心诚意地低头,说出我的请求:
「想麻烦各位调查上面的指纹。」
警察看到我的制服,可能也意会到某些事情了吧。
我的指纹并没有出现在CD上。相对的,倒是找到了几个不属于我的指纹,而我也拜托他们将这件事情告知学校。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当天和我一起出现在CD卖场的同学们听。同学们团结一致地高高吊起了眼睛,大吼大叫着:「你以为是我们之中的人做的吗!」
我根本没有与趣找出犯人,所以不管是谁做的都无所谓。我只说了一句话:
「要扯后腿是无妨,但是拜托你们练到跟我差不多程度好吗?」
我的愿望其实仅只于此而已。
这群毫无紧张感的同学们实在令我厌烦。虽然有很会唱歌的人,也有比我擅长跳舞的人,还有身体柔软的人。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我的双胞胎妹妹身上发出的光辉。
爱泪进入和我不同的高中之后,也加入了体操社,只要一回到家,就会和我一起持续练习。我也像是进行复习一般,半玩耍似地把当天在学校学到的练习动作传授给她,而爱泪也与致勃勃地跟着照做。
其实有不少次,我都是透过她的动作而发现了自己的缺点。身体状态与自己最为相似的人,愿意陪我讨论、练习,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我甚至还觉得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事物我都不需要。我并不是为了交朋友才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
就算要踢落同学,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然而这样的我,也有唯一一个意气相投、能够轻松对谈的对象。和目中无人的我相比,名叫庄户茉铃的她是以完全不同的意义遭到同学们的排斥。
首先,她非常成熟。不过这种说法可能有点语病,因为她实际上的确比较年长。是个在高中毕业后,也就是快要超过报考年龄限制的时候才进入才艺表演学校的怪人。而且报名项目还是训兽师卡夫卡。
卡夫卡,是个长期无人担任、简单来说就是顺便加进来的担纲表演者。在运用身体,或是顶多利用小型道具的马戏团表演当中,使用「动物」这种大型道具的表演,说是异类也不为过。在马戏团历史当中虽然相当受到欢迎,但是却不适合以美丽与令人怜爱为卖点的少女马戏团。
当她和我同时入学的时候,我突然莫名地觉得,她可能可以突破这一点也说不定。
在这个孔径粗大的归子上,她说不定可以一直留到最后。
她的学业成绩似乎高过一般人,但是学业这种东西,是无法在马戏团里混到一口饭吃的。然而长相平凡,身体能力也完全不突出的她,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是兽医之女这个强大的后盾。
如果是我,一定会拔擢她成为担纲演出者。我如此冷静地判断。
将来,卡夫卡这个节目不见得会出现优秀的演出者。而至于动物,特别是顺从的动物,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准备完成的。
让她成为卡夫卡,对这个马戏团来说是有益的。
我心想着她应该能够突破的同时,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她踢下来。莱玲对于他人近乎病态的不关心与不执著,在这间充满激情的才艺表演学校里算是相当异类,可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却相当自在。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我觉得她可能变成了能够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虽然还不至于到对她有所执著的程度就是了。
即将成为圣修伯里的我。
即将成为卡夫卡的你。
就算只是说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件令人心安的事。不管同一时间让两个人继承名号是多么异常,我仍然认真地想要实现它。
不如说,我甚至可能觉得事情只会如此发展。
关于为什么要读完高中,茉铃的回答是用来当成自己无法成为艺子时的保险。那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
要是无法成为艺子的话?不对,要是我无法成为圣修伯里的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人生,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想。
你们就算只有一瞬问也无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团长莎士比亚。
「保持美丽吧。就算只有一瞬也无妨。」
在练习场现身的她,当时所说的话至今仍然贯穿我的心,从未消失。
「就像花朵,每天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会有所不同。保持不完整。保持不成熟。保持不自由。」
这正是我们站上舞台的理由,同时也是获得掌声、欢呼,以及聚光灯的理由。她这么说着这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获得宽恕。
不管错得多么离谱,不管多么扭曲、多么不自由。
我只有现在。我心想。结果也不过只是现在的延续而已,只要有那一瞬的美丽,就足够。光是活着就会日复一日地失去的,名为年轻的财产。将逐渐失去的东西尽可能地用高价卖出的我们,等到将来某一天全数售罄的时候,最后留下的,大概只是一具空壳吧。
等到身旁安排了专业训练师之后,我仿佛中邪似地被特技表演所吞没。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结束的。只要能在秋千之上,其他任何一切我都不想要,因为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身体,以及所有的心都奉献出去了。
我,完全不知道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一点也不想吃病房早餐。护士小姐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至少要补充水分,随即离开。她大概知道,若是话说得太重,只会让我觉得不高与而已。这件事情爱泪并不知道,不过我针对那群告诉我「在徒具形式的复健开始之前,还要再疗养一段时间」的医生和护士们,进行着「如果不让我复健,我就不吃东西」的绝食抗议。相信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相当麻烦的患者吧。
可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个人隐私。只要持续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就可以,还有,只要院长仍是少女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就可以。
看到了打开房门,肩上挂着巨大包包走入病房的母亲,我才终于发现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
生下我们之后,母亲便深深沉溺于少女马戏团。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契机为何,但是那段过程正好是她和父亲逐渐失和的时候。虽然我后来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
仿佛是为了寻找某种替代品般,被少女马戏团的魅力所掳获的母亲,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进入马戏团。于是我之后再也没有对母亲做出任何近似叛逆的行为。
因为我的眼中只有马戏团,而且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课程母亲都会让我去。我们家绝对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所以本来我和爱泪两人应该是无法同时做出这些要求的。可是会顾虑到这一点的人只有爱泪。至于我,我心里只想着等我长大成人、进入马戏团之后一定会还而已。
「感觉怎样?」
母亲问了一声,而我「嗯」了一声,感觉当然不可能好。被绑在这种单人房里,绑在这种病床上,感觉怎么可能会好呢。
让我跳舞!
给我秋千!
类似的话,我只哭喊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的心情虽然依旧没有改变,只是我发现了,就算发液在母亲身上,也只会让她走投无路而已。
发现母亲只是名为母亲的一个人类。
发现她不是为了让我进入马戏团的机器人这一件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但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爱泪和我是如此不同,我们以双胞胎的样貌诞生于世,真的是件好事吗?
我先问了母亲关于复健疗程的问题。希望能赶上下一季的公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在确定制作人人选的时候就前往会合。所以……
「泪海。」
仿佛试图打断我的滔滔不绝,坐在旁边的母亲开口说话。原本美丽的母亲,在这一个月当中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地骤然老去。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闻言,我的脸孔扭曲了起来。
「妈妈也说了跟爱泪一样的话昵。」
就让我勉强自己吧!我回答。我明明一直勉强着自己直到十九岁了,现在要我放弃,根本就是种拷问啊。
求求你们,让我勉强自己吧!
否则在我回去马戏团之后,我会没办法继续留在聚光灯与掌声之下的。
可是母亲只露出了疲惫不堪的表情,再次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泪海,妈妈最近在想——」
这慎重其事的口气,仿佛带来一种刀子架在膀子上的寒气,让我差点尖叫出声。如果我可以不要听见她接下来的发言的话。
要是母亲的话说得再慢一点,我大概已经直接尖叫出来了吧。
「你们,应该也可以考虑看看,马戏圏以外的出路吧?」
那把刀锋利得足以划开我的喉咙,让我断气。心臓如警钟般快速敲打,连眨眼也忘了。下一秒,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是如同痉挛似的笑容。不是眼泪也不是愤怒,一旦超过了所有感情的界线,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笑而已。
马戏团以外的出路这句话本身也非常好笑。
而且还用了「你们」这个词。随随便便就把我和爱泪练在一起这件事,也同样无法原谅。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解读我痉挛似的笑容,她向前采出身子,连珠炮似地快速说道:
「泪海已经是个很棒的艺子了,妈妈也认同这一点,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喔。但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啊。」
「这种程度?」
我的声音不只沙哑,而且还不断颤抖。
这种程度,是指哪种程度?
我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妈妈她到底有多么不了解啊?
「是你尽全力把我栽培成空中飞人的。」
这时,母亲露出了仿佛强忍痛楚般的表情。我觉得那是虚假的。看起来就像是察觉到敌人存在的野兽,开始拖着脚前进那般肤浅的表情。
真正想要拖着脚前进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母亲完全不管我的心已经冻结成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那是为了成为马戏团的艺子所必须的。可是——」
看,又是那种表情。把自己装成被害者,仿佛忍耐着痛苦似的。这个表情就是我觉得唯一无法原谅的、丑恶不堪的表情。
「……就算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爱泪不也是那样站上舞台了吗?」
哈哈哈!我忍不住疯狂似的大笑。脑中思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大概彻底错乱了吧。我抓住了枕边的手机,狠狠丢了出去。这样当然无法控制力道,于是小小的手机撞上了亚麻地板,陪擦一声,发出了塑胶壳碎裂的声音。
「泪海!」
母亲带着责备、威吓,以及试图安抚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昨天的水果刀还在,我应该也会把它丢出去吧。
不然也可能拿来自残。往这个早就已经变成了缺陷品的身体?就算切断区区几条血管,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是她害的!」
我发出了仿佛声顿力竭般沙哑不堪的声音。我遗忘了如何发出声音的方法。我用力缩紧小腹,放声大喊。
一说出口,眼前便开始摇晃。
「我的脚变成这样,明明全都是爱泪害的!」
滚出去!我大吼大叫着。快点滚出这个房间!让我一个人独处!
既然已经无法乘上秋千了,至少让我一个人独处吧。
那个梦见过无数次的,恶梦。掉落地面的我,以及在空中飞翔的爱泪。
那个孩子取代了我,直到永远。一切都是神明的误会。她才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真正的、无可取代的、空中飞人。
是的,没错。爱泪其比较有才能这件事——
我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成功获选为担纲演出者。继承的名号是第八代圣修伯里。和卡夫卡一同背负起马戏团的招牌,一举跃上舞台。
聚光灯与欢呼声。
那一天发生的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恭喜你,泪海!」
边哭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爱泪。
真是太棒了、你是我最骄傲的姐姐。她用尽了所有赞美辞桑,不断地夸奖我。虽然母亲也是如此,虽然观众的掌声也非常热烈。
但是只有爱泪的话,最能满足我的心。
因为我已经抵达终点。我终于可以原谅爱泪。原谅?没错。我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原谅她。
「……谢谢。」
成为空中飞人的我。
以及成为大学生的爱泪。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觉得我的终点应该就在少女马戏团、就是成为圣修伯里。如果是马拉松跑者或游泳选手,一旦抵达终点,就会停止跑步与游泳吧。
可是我必须一直继续停留在那个位置,这就是第一个歪斜之处。
第二个歪斜,就是观众们的盛赞。众多媒体开始报导我,我被他人争相讨论、被人所爱。
因为我只想成为空中飞人,所以我非常不习惯这种把我当成稀世珍宝般的对待方式;而且他们这么对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不管是络释不绝的签名与握手要求,还是被刊登在电子看板之上,甚至连特别席这种制度,都让我觉得难以招架。曾经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还有我从来不曾听过名字的人纷纷赞美着我,夸奖我非常了不起。而我一点也不想习惯这种廉价的东西。
这是一条我不断抗柜众人排斥而走到现在的道路,就像是亲手拓荒一般。然而我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点承认便安心下来。
获得接纳、获得承认。要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应该会逐渐枯朽而去吧。砸了大钱买下特别席的男人实在令人害怕,要对他们露出笑容也令人十分痛苦。
只要登上秋千,就无法不去考虑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回到地面。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爱情,肯定会让我颓废的。
受人肯定的意思,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幻想破减。
想获得承认的慈望在我心中不断滋长,感觉非常可怕。
我无法变成像安徒生一样的娼妇。
也没办法变得像卡夫卡一样面无表情。
然而另一方面,他人幼稚的恶劣行径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曾经因为不小心吃下肚的食物而呕吐。尽管还称不上是毒药,但后来我决定再也不吃别人送给我的慰劳品。
我感觉到有人正在排挤我,而且比学生时期更加露骨。
不过讽刺的是,这种排挤行为反而让差点灰心丧志的我再次振作起来。只要仍然有人对我存有敌意,我就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战斗。抵抗,就是我唯一可以仰赖的事。
「听我说,泪海。」
回到家,爱泪相当开心似地对我说。
「今天的选修课程的教授,据说也是马戏团的忠实粉丝喔。他还刻意在课堂上说,今年的圣修伯里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昵!」
听到这句话,我到底有没有顺利露出笑容呢?
「今天也要练习吗?」
我可不可以也一起配合音乐,乘上秋千呢?
然后她就让我看见了,比我更美的表演。不对。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到底谁比较美了。可是她是自由的,而我却是非常不自由。在练习途中,我被那孩子的完美表演技巧迷住,所以没有把手完全伸出去。
坠落。在云海之下——
——只有死亡的永劫轮回。
「如果要死,最好能死在舞台上。」
我想起了驯兽师曾经说过的话。我也想要死在这个秋千上,尽管这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自杀。而且——
我不想握住那孩子的手。
「欸,你会觉得你受伤是被某个人陷害的吗?」
来到我的病房的安徒生,问了我这个问题。而我回答: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要是必须归咎责任的话。
那是我的错。
同时也是爱泪的错吧。
所以我才会对爱泪做出如此残忍的要求。代替我站上舞台,反正你本来就有足够的能力。我觉得我应该有要求她答应这么做的理由。
真是傲慢。
而今,在那个马戏团当中,美丽的空中飞人今天也展露着笑容。
————幕间 Ⅱ
中央饭店最上层的酒吧,若是较为深处的坐位,就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点。歌姬安徒生——花庭蕾正坐在沙发上,撑着自己的脸频。就平常总是闪亮动人的她来说,今天的服装相对较为低调保守。原本蓬松的豊润卷发也罕见地编成了一条辫子。
「您的朋友来了。」
她没有对服务生带来的客人做出太大的反应。只默默地等待对方坐下、点好饮品。明明早就已经成年,但是对方似乎还是没有点酒精类饮料。
等到服务生不见纵影之后,蕾才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轻轻啜饮一下眼前的短饮型鸡尾酒,然后才开口说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不似平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冷漠、疲値,以她来说算是相当罕见的表情。
「……不会。」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在旁边沙发上浅浅坐下的庄户茉铃。训兽师卡夫卡的妆容早已卸除干净,脸上只拍打了一些化妆水。
双方都结束了今天的夜间公演,夜色也已趋深沉。
由于茉铃从不认为歌姬安徒生对自己有任何好感,所以当她透过经纪人口中得知这个邀约的时候,确实感到一丝惊讶。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无法拒绝。
这一阵子,歌姬安徒生周遭的气氛一直相当尖毅刺人,而这股气氛也已经散播到整个少女马戏团之中。没有注意到的担纲演出者,可能只有每天都为了表演节目而拼命的圣修伯里而已。
「我有件事想要间你。」蕾的话中流露出一如往常的傲慢。
「你应该还要赶末班电车对吧?我就直接问了。」
直到这时,她才总算看向茉铃的侧脸。
「你知不知道恰佩克的联络方式?」
茉铃无法立刻回答。她还是望着窗外的海湾,视线也没有移动分毫。默剧演员,恰佩克。过去也有许多人拥有过这个名字……但是会让蕾开口询问的人,就只有一个而已。
「为什么问我?」
垂下眼皮的茉铃反问。就某种意义来说,这间题也很残忍,但是蕾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我以为你可能会知道。」
蕾仿佛把自己埋进了沙发椅背一般,像是呼吸似地回答。这时服务生送来了一杯漂浮着薄荷的彬橘味饮料。她凝视着饮料说:
「假设,我将来变成了可以干涉马戏团营运的人。」
接着说出了相当奇妙的假设。
「然后我说我要强制卡夫卡退休,让恰佩克再次回到马戏团。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茉铃用眼角督了蕾一眼。她立刻从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这番话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也不是单纯惹人不快的话。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呢?茉铃心中默默想着。真想这么做的话,直接做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办到的话,就算自己出言阻止,她也不像是个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女性。
「……姑旦先不论我的进退。」
所以茉铃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恰佩克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个留着美丽黑发、宛如人偶一般的少女。然而茉铃非常清楚,这个少女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蕾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已经不是恰佩克了。请找新的恰佩克过来吧。」
才艺表演学校里一定还会诞生出新的恰佩克吧。念及此,茉铃有种极为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个回答,让蕾不快似地敲起了脸。
「意思是说,就算被开除,你也无所谓吗?」
「……反正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舞台的。」
自己的表演并不是永恒。茉铃早已了解到这一点。尽管她为了这些可能会留下的动物,心里默默期待着将来能有继承名号的驯默师出现,可是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茉铃望着蕾放在桌上的小手。没有半点皱纹的美丽双手,指甲仿佛海面晨曦般闪闪发光。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身为安徒生的她,似乎打算做出某项决定,某项重大的决定。不对,她可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茉铃心想。然而不管她的决定到底是如何——
「不过——」
茉铃把手叠放在那微微发抖的手上。把充满伤痕的手,放在那因为冷气而冰冷的手上。
「只要我还待在马戏团,我就站在你这边。」
她笔直地注视着蕾因为惊讶而瞎大双眼的脸。虽然无法露出笑容,但是为了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对方,茉铃真挚地说道:
「因为她要我对你好一点。」
恰佩克是这么拜托我的。
说完这句话,茉铃手下的蕾的小手,立刻颤抖得更加厉害。把对方的手挥开也好,抽走自己的手也好,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蕾就这么持续颤抖着,垂下了长长的睛毛,轻轻动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呢喃:
「我要推翻所有的一切,我要守住所有的技艺,守住马戏团。」
除了身为展示品的痛苦之外,我要把所有的暴力摒除在外。蕾这么说道。她的愿望,绝对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东西。相信一定会因此扭曲,备受痛苦,可是她还是决定要贯彻到底。
夺取,以及被夺取。对少女们来说,这样才是正确的。
蕾,也就是安徒生,她要以全新的方式守护马戏团。
那么,我就守护你。茉铃终于能够对蕾立下譬言了。
————
「扑克牌有四种花色,对吧?」
爱泪毫无任何招呼,直接丢来这么一个话题,让躺在床上的我从书本当中抬起头来。现在是平日的中午,像平常一样来访的爱泪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爱心、方块。」
因为她暂停在有点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接着正在更换花瓶水的爱泪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黑桃和梅花?」
「没错!」
爱泪一个转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双胞胎妹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她让阳光扩落在脸頼上,露出健康的笑容,然后开口:
「是梅花对吧。不过你知道吗?这其实是错的喔。」
我还没有真正加入对话,不过她自顾自地说了你也不知道吧?延续这个话题。
「这个梅花,好像是日本人特有的认知方式喔。(注:日文原文为クローバー,苜蓿草,为使读者易于理解,此处以台湾习称之「梅花」取代。)还被人家笑说是类似方言的说法呢。本来应该是Club——也就是棍棒的意思喔!」
根本没听过这种事情呢,对吧?爱泪如此征求我的同意,但是我也只能含糊地微笑以对。我当然不知道扑克牌花色这种无意义的事,但是话说回来,爱泪到底是从谁的口中听说这件事、到底是被谁取笑……而且还把这些事情,用这种诉说着淡淡的幸福回亿一般的口吻说出来。
「告诉爱泪这些话的人是谁呢?」
我这么一问,明明是自己提起话题的爱泪立刻吞吞吐吐起来。当然,只要听过她至今告诉过我的话,马上就能猜到到底是谁灌输她这样的知识。
是当爱泪代替我站上舞台时,第一个买下她的特别席的人。来自美国的二十一点发牌员。
他曾经出手救了陷入绝境的爱泪,而且现在也依然秘密地有所交流。只要听过爱泪说的话,就能轻松猜到这件事情。
由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是怎么样的人。而我也不知道爱泪现在到底是在犹豫些什么。
「……对不起。有件事,我一定要向泪海道歉才行。」
她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所以我继续保持沉默,无言地催促她说下去。
「我不是片冈泪海本人这件事情,被安东尼知道了。不过他一直都有帮忙保密,而且现在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从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可以看出来,爱泪是真的打从心底为此感到抱歉。她原本就是不擅长说谎的孩子,更不是做得出各种伪装演技的人。只要下了舞台便是如此,相信应该也有其他人发现她是另一个人吧。
不过,由于我至今一直没有和周遭的人交流,所以大家都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有可以证明的方法。因为就算想要证明,在现在的艺子以及针子当中,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表演得如此精堪。
「没关系的。」
我低下视线,仿佛呼吸般轻声说道:
「那种事情,没关系的。」
视线前方,是我握在手中的文库本。那是我的圣经,世是我的教科书,是我已经读过无数次的,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
我的视线追着这一段文字。
——卢鲁,你这一生当中,曾经把精力放在恋爱上吗?
——恋爱吗,老爷。到底该怎么说呢……
我并不讨厌出现在这本书里的,年老丑陋的职工长。虽然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配角,但是比起驾験员、比起雇主,却让我有着更多的共鸣。
卢鲁这个名字,不也是种强烈的暗示吗。(注:日文发音ルルゥ(RuRuU)近似泪海?ルゥ(RuU)。)
「欸,爱泪。」
我闺上书本,将互握的双手用力抵住眼睛,低下头,像是强忍住泪水一般询问。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心想。在那个舞台上线放光芒的爱泪、美丽动人的表演、站上该处的喜悦,另外再加上理解者和恋情……如果这些东西她都已经得到了的话——
那么就算我这个人不存在也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泪海,你怎么了?」
会痛吗?很难过吗?她一边问一边轻轻摩擦着我的背。那双柔软而又温柔的手,反而助长了我的眼泪。我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崩溃了。
如果现在必须感受到如此凄惨的感觉,我还不如不要存在就好了,还不如那个时候直接死掉就好了。我到底是觉得可以杀掉爱泪就好了?还是自己死掉就好了?
或者是,当初发现自己的脚瘫痪了的时候,如果能够直接放弃一切、离开舞台就好了。要是没有依赖别人就好了。若当时放弃了话,现在就不会这样哭泣了。
可是。我还是想着可是。可是,若说我想要回哪里去的话。我的归处,当然只有一个。
被她温柔得令我流泪的手臂环抱,我不断地祈求。拜托,带我回去那个马戏团吧。
喝采声与聚光灯。
不管我被人从那里踢落多少次。
我还是想要,回到那个秋千上。
这一天夜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然,飘来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和花朵的香味不同,而且也不是女用香水。
隐含一丝苦味,类似水果的腐臭气息,还有完全不适合医院的香烟毒素混合其中的味道,冲进了我的鼻子。
那是属于夜晚的,属于那条街的,快乐的气息。一想到这里,沉睡中的意识顿时清醒。
我用手手肘撑起身体,全身僵硬。
「是谁?」
我对着出现在单薄隔帘前端的黑影发问。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对方发出了我不认识的男人的气息。这一瞬间,我已觉悟到最坏的状况即将发生。
可是,那个剪影却连隔帘都没有动手掀起。
「初次见面,圣修伯里。」
低沉而甜美的声音这么说道。啪嚓一声,传来了塑胶包装的声响。香水味当中有着非常清淡的,绿意的气息,他可能拿着花束吧?我心想。「深夜叨扰真是非常抱歉。」
对方仿佛是异国的神士般说道。从剪影来看,他应该有着一头长发。以一个男人来说,似乎有点太长了。于是我直接把我从这项特征当中导出的答案说了出来。
「……安东尼?毕夏普。」
「哎呀。」
隔帘之后的男人似乎笑了起来。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真是光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麻烦你把隔帘拉开吧。他这么说。然后又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维持这个样子也无妨。看来他似乎知道自己做的是相当不恰当的深夜访问。
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把枕头旁边的手机拿了过来。这支外壳裂开的手机仍然可以正常使用。为了随时都能呼救,我把紧急救护铃的按纽和手机全放在手边,小心翼翼地缓缓揭开隔帘。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长相一如我所想像,却也大大超出我的想像的青年。可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他身上穿着燕尾服,鼻子上戴着太阳眼镜。
被病房里的蓝白色灯光照亮的侧脸,就像希腊雕像一般立体。虽然是亚洲人的面孔,但是那高挺的鼻梁,仿佛飘散出南欧的气息。
这是一张冷漠的脸,实在不像是个亲切温柔的人。一开始当着爱泪的面说出马戏团都是在出卖身体的人,应该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初次见面,片冈泪海。」
他的手中抱着花束。那充满绿意的花束,是以大型的绿叶包围住雪白的纤球花,相当独特。接过来之后,总觉得比起花本身的香气,上面似乎附着着更加浓厚的男性香水味。把花束交给我之后,安东尼簿起嘴唇笑了。
「……确实非常像呢。」
我不打算问到底像谁,而且也不打算说出「现在那个孩子比我美得多」这类孩子气的话。
「你来做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来到这种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搞错了幽会的对象。我依然保持着警戒,而安东尼似乎觉得这样也相当有趣,继续接着说道:
「只是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先打个招呼。」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正被他取笑着,但是话虽如此,我也没办法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
「我决定要立刻动身前往欧洲。」
说到这里,我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运作起来。
「……什么时候?」
「明天。」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听他说话的方式,感觉实在不像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就像他当初突然来到这个国家一样,现在也要突然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口气带给我这种感觉。
我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还有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尽管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但是实际上问出来的却是其他的问题。
「你要带她走吗?」
告诉她梅花和棍棒不同之处的那个男人。
既然他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表示他可能会把那个和我有着相同面孔的孩子,一起带走。
可是我这个问题,让安东尼笑着摇头:
「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一瞬间,他修长的手指正准备从内袋里拿出香烟,然而他多半发现了这个地点实在不恰当,于是又把东西放回胸前口袋里。
随后,那几根一时无事可做的修长手指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张扑克牌的鬼牌。他把那张鬼牌插进了我放在床上的花束里。
「她是属于你的啊,任性的圣修伯里。」
安东尼仿佛窥探着我一般,如此说道。我的喉咙干渴异常。感觉自己似乎被迫进行选择。此时此刻,能够把这个男人挽留在这里、挽留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里的,除了我以外,不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吗?
然而安东尼却对着全身僵硬的我,说出了好几件充满迷团的事。往后,马戏团的势力分配将会改变,那应该也会改变赌场的资金流向。至于当初把自己叫来日本的雇主,必须在他的处境变糟之前,依照前几天来访的知己的建议,前往欧洲——我虽然不懂这番话的意义所在,不过这可能和之前谈话性节目里吵得沸沸扬扬的盗领事件有关也说不定。
你最好小心一点。他仿佛诉说爱意一般甜腻地低语。
「那个马戏团的掌权者,很快就要换人了。」
到时候,不管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还是你的妹妹,都需要有比现在更坚定的觉悟。他的话就像咒文一般,虽然不懂其意,但是却深入我心。
可是在此之前,我心中的疑惑还是没有消失。
「你只是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吗?」
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在你即将离开日本的时候,为什么,会来找我?
不。男人轻轻变了发肩。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而已。他先说出这句话,然后在一次呼吸的沉默无声之后:
「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
我无法从他的侧脸读取到任何感情,但是他以截然不同的声音,冷淡而认真地这么说:
「迷失在金钱与赌博、欲望与快乐当中的东西,是再也拿不回来的。」
那个人以前好像也有个双胞胎弟弟。
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人,是爱泪。
从前。过去。而现在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是在这层意义之下,才会一时兴起地在意我的存在。
那才不是恋爱昵。
尽管爱泪是如此辩解的。我很清楚,爱泪并不像我一样薄情。她比我拥有更多的才能,比我更加情深意重,而且是个比我温柔百倍的人。
所以,我当然可以轻易地想像出来,温柔的爱泪会选择的对象,也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他叫我不要放手。可是——
「如果那个孩子……」
我的声音在颤抖。虽然这种事情,就算只是假设,我也不想说出口。
「想要跟你一起去呢?」
比起我,她决定选择你呢?
我这么一问,安东尼果然还是用低沉的声音掩饰似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再次先说了一句:「真是光荣。」然后又说:
「但是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他十分笃定地对我这么说。最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你仍然是最重要的。星之王女圣修伯里。」
说完,他无声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了刺鼻的甜香,还有花束,以及上面的鬼牌。
我闭起眼睛,咬紧牙关。这股在我心中渐渐扩散的感觉,可能是我从来不知道、而且将来也多半不可能知道的——恋爱的滋味也说不定。
隔天来到病房的爱泪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视线停留在桌子旁,看着那束还没有插进花瓶里的花。
「哎呀,有新的花呢。」
怎么了?她一派轻松地询问。
「……有人给的。」
是谁呀?我没有回答她接着问出的问题,转头望向窗外。现在的时问还早,而且天气也很好,想必今天的飞行旅程一定很舒适宜人吧。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国家,但是我记得爱泪在高中毕业旅行时,去了台湾。
除了那个狭窄的舞台,我对于其他事物真的一无所知呢。我心想。说不定我连舞台上是如何都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就只有那个狭小的秋千而已。
可能只有那个地方,才是我生存之处。
在我恍神思考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爱泪正呆立在病床旁边。相信白色的纤球花上,应该遗留着香水的残香吧。
图样一直延伸到卡片边缘的扑克牌,说不定就是他所发出来的讯息。
「你知道是谁给我的吗?」
我如此发间。我本打算如果爱泪没有发现,就不说出这件事。尽管坦白可能对她比较好。
回过头来的爱泪一脸苍白,眼睛瞪得斗大,嘴唇也在颤抖。模样相当美,而且也很可爱。
同时也非常非常地可怜。
「趁着最后,他过来打招呼了。」
爱泪已经不再询问对方是谁。
「最后……?」
她用颤抖的声音反问。表示那个问题是相当重要的事吧?然而那也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了?「他会搭今天的飞机,前往欧洲。」
所以最后来打声招呼,要我好好照顾你。
虽然是有点委婉的说法,但是应该没有太大的分别吧。除此之外,我也把他那个仿佛狡辩般的出国理由,毫不保留地全说了出来。
「骗人。」
可是这些话,似乎没有传进爱泪的耳中。她发出颤抖的声音,仿佛要让花朵发出悲鸣一般,用力紧握住花束。
「骗人。因为……」
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仿佛硬携出声音似地说道:
「因为、他还没有过来看我啊!坐在特别席上,看我的、我的表演……!」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花束里。和我相比,白色的繍球花更加适合爱泪。
「他明明说过会来看我的……!」
我没办法把抖动着肩膀哭泣的妹妹抱在怀里。没有办法像她曾经做过的一样,紧紧抱住她,轻抚她的背,陪她一起哭泣。
我曾经一度想要杀死她。同时也想过既然不能杀她,那么我就应该死掉。可是——
「爱泪。」
我向她发问。眼睛盯着自己那只无法动弹、已经变了色的脚。
「爱泪为什么会答应代替我呢?」
就算只有一次,她是否曾经出现过想要完全取代我的念头呢?因为温柔,所以把所有一切都让给了我的善良的妹妹。实际上会不会其实想要把我一把推开,自己乘上软缝,然后沐浴在那片聚光灯之下呢?
能够做出如此美丽跳跃的你。
会不会是我压抑了你,然后隐藏起来呢?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询问爱泪。
「为什么……?」
爱泪似乎连我问的问题本身都无法理解。两眼早已通红,但是她还是开口回答:
「因为——」
回答的声音当中不含一丝虚假。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仿佛孩子一般哭泣。
「因为我想保护你。」
没错,爱泪这么回答。我的手紧紧握住白色床单,感觉自己的眼前开摇荡。我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哭,因为就算哭了也毫无意义。
「我也不想拱手让给别人。圣修伯里是……」
世界上最美的空中飞人,只有泪海而已。
没错,爱泪是这么回答的。
我缓缓地闭起眼睛。
就算她说的是谎言也好。爱泪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对我有着何种印象……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
是非常非常相似的,两个个体。
就算彼此都觉得对方才是最棒的,也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是吗?」
就在我咀嚼着她的话、轻轻点头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
「你就去吧。」
我从快要坏掉的手机里,叫出了安徒生的电话号码。如果是她,说不定还有办法找到追上安东尼的方法。所以,你就去吧。我这么说道。
「我放你自由。」
你可以不必再代替我了。我说。爱泪的空中飞人表演,是属于爱泪的。而且——
「你不是有个想让他欣赏表演的对象吗?」
所以你就去吧。我再说了一次。「不要放开你的另一半。」尽管那个爱操心的二十一点发牌员这么告诉我,但是我想把这个孩子用力推出去。
就像乘坐在秋千上一样,曾经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必须为了飞上天空而松开。
为了能够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是——」
眼泪依然掉个不停的爱泪摇了摇头。如同他所说,她的温柔绝对不会舍弃我。
「可是这么一来,泪海会——」
那个舞台、那个名字、还有那个马戏团。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爱泪了。
「我会回到舞台的。」
没错,我明确地宣告,宣告我选择的道路。如果这样能够让你获得我无法得到的恋情。
拥有相似的设计图、相似的身体、相似的灵魂的我们,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至于我还希望她能为了我无法实现的恋情而殉身,会是我太任性了吗?
不过这样就好。直到最后,直到这一刻为止,也请务必让我任性。我是个傲慢、贪心的姐姐,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的双胞胎姐妹是爱泪真的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谢谢你给了我时间。」
我也终于做出了另一个,坚定不移的觉悟。
这不是为了站上那个舞台。而是为了继续站在那个舞台上,所必须有的觉悟。
————闭幕 Ⅲ
置身在一片雪白的机场国际线航厦里,安东尼拨出了最后一通电话。通话对象是前几天在同一个航厦里,被同行者用掉的不幸友人。
那个伤心的人,似乎打算在欧洲为安东尼接机。
「你一个人出国?」
透过电话,友人王小义这么说道。尽管透过电话,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安东尼把电话从耳朵上微微拿开说:
「那当然。」
那么十三个小时后见。简短说完后,安东尼就把手机的电源关掉。虽然不知道他是从谁的身上得到什么消息,但是个性还是一样糟糕到极点。他心想。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他的个性糟糕,所以当初才会对被人赶出拉斯维加斯的安东尼伸出援手,协肋他逃亡,然后停留在朋友这个稀奇的定位之上也说不定。
关掉手机,在通过登机口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停留在日本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相对的,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顶多只有十年、二十年之后再来看看也无妨的念头,并没有在安东尼的心中留下有如祸根般的祸根。如果单纯以地点来说的话。
就在他站在窗边的吸荡处,准备点燃香荡的时候。
「安东尼。」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犹豫了好一阵子到底该不该直接点火,但是最后还是把香烟收回盒子里。
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提着手提包的少女。身上明明穿着方便行动的轻装,但是右手上却不知为何抱着一束白色编球花。
那张脸,和昨天见到的人非常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我不记得拜托过你送行啊。」
太阳眼镜之下的眼睛瞥向别处,安东尼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需要相当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叹息。
航厦里的登机手续办理时问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先前个性恶劣的友人所说的「你一个人出国?」这句话,在心中不断回响。
虽然不抽烟,但是片冈爱泪还是站在安东尼的身旁。
「你姐姐怎么了?」
总之先询问一下。那花束应该不是交给她,而是送给她双胞胎姐姐的探病礼物吧?
「空中飞人已经回到秋千上了。」
爱泪如此回答。花束在她手上,就表示已经不需要探病礼物的意思了吧。
花束上面插着一张鬼牌。另外还有红心4,以及棍棒……梅花5。
这到底是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安东尼不得而知。
「那么,你想怎么做?」
安东尼发间。而爱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
她望着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像是抛开了某种阴灵般说道:
「之后騒动应该还会持续好一阵子。所以有着相同长相的我,最好不要待在那个城市比较好。」
「这个国家里还有其他无数个城市吧?」
由于安东尼的口吻就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所以爱泪回头看去。仿佛从他的太阳眼镜隙缝中望着他的眼睛一般开口回答:
「可是有你在的城市呢?」
这次轮到安东尼叹气了。像是想用香烟烟雾来取代呼出气息似地,他点起荡,然后开口:
「没有人告诉过你,别被坏男人逮住吗?」
爱泪微微一笑。没有否定。但是——
「他也告诉我,要让我看看美好的梦境。」
说完,她看似充满自信般笑了:
「相反的,我也会让你看到美梦的。」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她,看起来跟她双胞胎的姐姐,非常非常相像。
————
爱泪离开了这个城市。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她还是追逐着自己的恋情而去。
而我留在这个城市里。我先打电话到母亲的工作地点,留下留言,希望她能过来。于是母亲便在傍晚将工作告一段落,直奔医院病房。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医院医生们的包围之下了。
「妈妈。」
我对着依然呆若木鸡的母亲开口:
「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高举双手,打从心底为了我的愿望而开心的人,是安徒生。我问她能不能帮忙安排,而她回答了当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很好。这样就行了。
你就回来吧。安徒生这么说。
这里才是你的归处啊。
不管是谁、就算是莎士比亚,我都不会让她们有半句怨言的。
我的这项决定,可能会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让我非常后悔。可是,就算那样也无妨。
我们的生命就像花朵。
就像是每天每天持续变化的花朵。只要现在这一刻能够冶艳绽放即可。
所以——
「拜托你,妈妈。把这只脚切掉吧。」
夜是圆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混漏。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燥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另一方面,这份期待与好奇,还有掌声与欢呼,应该都会变成朝着我们袭来的锋利刀刃。然而疼痛与苦楚告诉了我,眼前这片光景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风就尽管吹吧!我心想。
最好变成更加强烈的暴风雨。
迎面击退它,才能获得喜悦。
因为我们并不完美。因为我们不是永恒。
有些花朵,只会在剑山上才能给放光芒。
帷幕掀开。经过数日休演后,今天是本季的最终公演日。就在这一天,圣修伯里即将归来。为了进行我的夜间飞行。
聚光灯照耀在我的身上。今天同时也是全新的我迈出第一步的日子。未来等待着我的,或许只有数不尽的痛苦、排斥以及否定。但那样也无妨,因为那才是我前进的道路。
只有疼痛,才能告诉我自己仍然活着。
当这个身体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瞬,即使距离遥远,我也可以感受到观众们倒抽一口气。没有应有的部位,残缺的轮廊。
只有单脚的,圣修伯里。
那只已经不会动的脚,我把它留在那间病房里。人们开始騒动,相信他们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这异常的姿态。
这样就好。我心想。我要用这样的姿态,乘上秋千。
朝着金黄色的丘陵前进,同时做好死亡的觉悟。
我不再迷个,不再犹豫。
连同我美丽的双胞胎妹妹的份,获得掌声与喝采。
我无所畏惧,缓缓地朝着观众们露出笑容。
「所谓不自由,就是一种美。」
圣修伯里的夜间飞行,即将开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