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年末,于因特网上发表魂成学的研究者集团。真实姓名和户籍均未公开,仅凭代号判别七人。
各自的代号分别为,<灰色脑>、<空色紫阳花>、<白雪>、<笑面狐>、<QED>、<二代目>、<萨列里>。
——灰色脑【…………………………………………………】
1
一闭上眼睛,亚克西亚就会想起曾经的那般景色。
——赤红的天空、
校舍的残骸、
燃烧殆尽的原野。
有时是灼烧肌肤的痛楚。
有时是刺激鼻孔的燃烧弹的汽油味。
与其说回想起这些,倒不如说回到了那时。说是精神上的时间溯行也未尝不可。
比当下活着的现在更加活生生的『过去』。
这里,是亚克西亚的起点。
假如,了解现在的亚克西亚的人看到这样的过去的话,或许会惊讶地瞪大眼睛。
还是说,能够理解呢。
他只是一名教师。
除了被NGO(译注:Non-GovernmentOrganization,指“政府以外的组织”)派遣到发展中国家教授数学的平凡的日本教师之外没有任何职务。
「……老师……老师……老……」
有声音。
孩子们被活埋在破碎的校舍之下。被柱子和墙壁夹着,只要还残留着气息,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幸的。
过去的亚克西亚循着声音,埋头挖起泥土。
没有铁锹。
就拿羸弱的手戳进泥土,不顾一切地挖掘。
即使皮开,即使肉绽也要钻进土里。
一旦分开泥土皮肤就进一步的被剥掉,钻心的痛楚袭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过去的亚克西亚吼道。
脸上一塌糊涂,鼻水和泪水一起哭了出来。
校舍的屋顶还飘着NGO的旗子。是为了避免受到空袭的东西。然而,旗子被无视了。为了避开空袭,谁都会挂起旗子。甚至伪装的麻药工厂和恐怖组织的指挥所都会挂上旗子,旗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老师…………』
声音渐显遥远。
过去的亚克西亚进一步猛烈地挥动双手。
裂开的肉被刮掉,从内侧露出白色的骨头。挖掘并不顺利。比起用正经地用手,用骨头来挖反而更方便吗。
挖动石头,搬起来。
挖动石头,搬起来。
教学总算是完成了全部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明天开始要教除法,大家都在欢闹的时候。庆祝得到新的笔记本,慢慢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炸弹破坏了教学楼。
挖动石头,搬起来。
挖动石头,搬起来。
挖动石头,搬起来。
挖着,搬起来。
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挖着………………出来了!
过去的亚克西亚狂喜起来。大声喊道「来了哟!」、「已经没事了!」
然后,没有回应。
被埋在泥土中的大家,全都死了。
窒息而死的尸体不管哪一具都是惨不忍睹的状态。脸上涨得通红,嘴也好鼻子也好,只要是身体上能够称之为洞的地方全都正在溢出体液。有的孩子用铅笔,有的孩子用自己削成的三角尺拼命地挖着洞、就这样死了。死掉的大家脸上全都充斥着一样的痛苦和害怕。哪里都没有残留下来的生命。
亚克西亚听到自己某处坏掉的声音。
仿若玻璃碎裂的声音。
右手的<烙印>咕咚咕咚地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那时,他的灵魂被名为『愤怒』的伤侵蚀了——。
「——亚克西亚大人」
声音传来。
睁开眼睛,密室里恰巴正在一旁等候。
在房间中央的则是没有主人的冷冻装置,数个机器空虚的反复明灭。
「怎么了?」
「没事,就是开下了“伤”」
恰巴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他的右手。从<烙印>到指尖被鲜艳的朱色所沾满。并非黑色。那是生出“伤”时的血。
「做了个梦」
他嘀咕道。
「梦吗」
「和你相遇一个月前的梦。想起了很久之前怯懦的事情」
「抱歉问了多余的事情」
「没关系」
亚克西亚摇了摇头。再一次俯视右手。
五指全都带着凄惨的伤痕。缺少的肉和骨头并没有完全长回来,他的手已经变成仿佛爬虫类一样异形的手了。左手也同样如此。
在他还是教师的时候可以说是很弱小的那类人。就连耕田的锄头都没办法抬起一把,却能和孩子们欢声笑语。正如文字所述,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现在的亚克西亚和过去的他已经不是同一人了。
「你的伤怎样了?」
「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早就对战斗饥渴难耐了」
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恰巴跪了下来。
「别逞强。土岐未冬的搜索呢?」
「昨晚遇上的那女人,制服大概的样子我都记下了。原本便打算再次开始搜索」
「那个地方是?」
恰巴毫不迟疑地回答出来。
「这样啊。在弄清楚动向之前,就算看到也不要轻举妄动」
下达命令后,亚克西亚站了起来。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外套中掉下来,落到了床上。
似乎是孩子削成的,变形的木质三角尺。
十分小心地捡起放回口袋,亚克西亚在心中立下了新的誓言。
(——惩恶扬善,护正除错)
这是,他唯一还有的愿望。
2
自那之后过了三天。
至少对于千寻来说,这三天平稳无事。
三次的上学和放学,绊肯定会出现。
还是一样的冷淡,虽然对必要之外的事物不会多话,但是从目前还继续陪同的样子来看,大概搜索还没有进展。
但是,哎呀。
绊无口的样子也不讨厌啦。
和沉默寡言的少年一起不知不觉走路的几十分钟里,心情不可思议地舒畅。
有一点点像是做起用气枪瞄准的动作时,慢慢地平静下来的感觉。
那样和他说的话。
「我不开心」
绊就这样说道,然后扭身向前。
总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以至于绊消失后回家的路上一想到就会笑出来。
3
「千·寻,你啊,最近是不是和男生一起上学啊?」
伸子的话让千寻差点就握烂了可以算是奢侈品的果汁牛奶——三角形包装每包购买价格八十元。
第四天。
正在午休的教室。
千寻慌张地环顾周围,幸运的是,刚刚伸子的言行并没有人注意到。千寻暂时放下心,表情也舒展开来。
「小柏,什么啦,那个」
委婉地否定看看。
但,拿着三明治和pocky的伸子龇出怪笑,向着这里蹭过来。
「呼、呼、呼。我的另一双眼睛不可能搞错的。吾等的后辈可是有好好目击到那个场面哟。你这个幸运的家伙」
伸子来回地用手肘蹭着千寻。
一旦露出真面目——即使是宛如被拍出来的照片一般的学校、艾莉雅娜女子学院里素质很高的大小姐,遇上这样的事情也会像喜欢说八卦的大婶一样。倒不如说,这家伙将来绝对会成为井户端会议的永世议长。(译注:井户端会议,指过去家庭主妇们在井边(或河边)洗衣服时东拉西扯的情景)
「不管怎么说好朋友的春天终于来临了,是不是在往教室走的路上受到了祝福呢。唔嗯唔嗯,老老实实地快给我线索,两人的邂逅或是告白之类的」
「线索啊……」
怎么能把从学校回家的时候遇上杀人现场的事情说出来。
「美女,难不成,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那个、嗯、嘛、这个……」
灌了一口茶后,伸子把三明治塞进嘴里,一口气吃完舔起食指。
带着玩弄般目光说道。
「见到『那个男孩子』了?」
心脏感觉就要飞出来了。
按住胸口后,稍微考虑了会儿,回答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说不定是他,也有可能不是他」
现在为止,还不能确认。
九年前的那个男孩子是否就是绊。
即使绊否认了此事,但是却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虽然认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可对于是否是同一人物这一事,千寻认为说不定还是由于印象重叠。
结果最后就成了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
「哼哼,别说这种像是哪边的魔法使一样的东西。嘛,虽然这隔了几百年还是世界的真理」
伸子苦笑。
「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了呢。那,那个男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家伙让我采访一下吧」
拿出了新的pocky当做麦克风。
「那、个」
这点程度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冷淡的家伙」
「不错嘛」
伸子很高兴地点头。
「房间超脏的」
「嗯嗯」
「又阴沉,还整天不说话。到底在想什么完全让人猜不透。偶尔开口也差不多都是在说些别扭的话」
「这样……给我慢着,千寻!好一点的地方一个都没有吗?」
「啊咧?」
明明没打算这样的。
……把刀架过来,还毫不留情的拒绝,没有遭遇那些事情的话认真来看确实如此。现在想来真是难以置信的现实。
然而,是为什么呢。
经过这四天,这些记忆千寻变得不再那么厌恶回想了。
「嗯,打听男朋友的事情是我不对。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疑问了——再给我等一下啊我。连这种没法令人满意的家伙的房间都进去过了呀,千寻小姐」
「哪有,没有这回事啦」
「吼吼。刚刚我可听得很清楚别逃避哦,那是房间哟房间。瞒着好朋友已经向着大人的阶段跃入了吗?」
眼睛里闪闪发亮,伸子追问起来。不同寻常的光辉。眼睛里瞬间溢出了闪亮闪亮的星星。就像猫看见木天蓼,马看见胡萝卜,小柏嗅到八卦就是这样。
「啊啊真是的,放过我吧」
「不可能,才不放过你。老实给我交代出来,喂」
伸子从侧面倒剪双臂抱住发出惨叫的千寻。
「嗅嗅,这么柔软的身体就要变成谁的东西了呐~。好悲伤啊~好寂寞啊~」
「说、说什么……不是说过关节技禁止了嘛,给、给我……!」
随着身体的倒下,剩下的声音没能发出来。
脸和伸子漂亮的锁骨亲密接触后,严严实实地被锁在了地上。
恍惚中清楚地记得,这招叫做折臂固定·颜面十字固。(译注:原文直译chickenwing face lock,通常称为crossface chicken wing,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网上搜索,十分狠的一招格斗技,完成之后几乎无解)
放学后。
千寻时隔许久地出现在了狙击枪射击部。作为几天没来的赔罪揽下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虽然后辈们要求来帮忙,但是全都被千寻谢绝,继续一个人打扫。不由得有种想要动一动手的感觉。
当大部分地方都用拖把拖完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今天的夕阳格外鲜艳,无论是射击场的地面还是墙壁都被染成和千寻头发一样的红色。
「哇啊」
看得正入迷的时候,入口出现一个人影。
「啊咧?绊?」
是现在已经看惯了的少年的姿态。一如往常的黑色外套和只有右手带着的手套。背上还背着竹刀袋。
「发生什么了吗?」
「有些晚了过来看看情况」
「啊,抱歉。……话是这么说,这里,基本上不是男士禁止的吗?」
「拿到许可了」
准备妥当的少年回答道。
绊就这样靠上墙壁,似乎是打算在这等着
还是一如既往从一些小细节就能读懂别人在想什么的样子。
「来两三个回合的射击再回家吧」
这样说道,千寻穿上自己的射击外套,端起气枪。
站在台座前,按住扳机。
瞄准立着的靶子,很轻松就将狙击枪架好。
然后枪身突然停止。点缀着翠绿的黑瞳目不转睛地盯住靶心。
就这样,许久未动。靶子也好,狙击枪、千寻也好,全都一同被染成了红色。
静止中仿佛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远去——
嘭!
击中靶子的声音传来,让千寻明白了自己射击了一事。
扣下扳机的同时,千寻如条件反射般用行云流水的动作拉下枪栓。装填上新的弹药——第二发、第三发。
嘭!嘭!嘭!
靶子被有节奏地击中了不知多少次。
连确认都不需要。全部都是十环。
这一瞬间,千寻通过狙击枪有种仿佛自己和靶子联在一起的感觉。
下一次射击前子弹命中时,宛如确认这点一样扣动扳机。
心跳也好,眨眼也好,所有的动作——都和狙击枪一起联上了靶子。甚至连十米外仅仅五毫米的中心点都不在话下。
要说是昂扬,却过于平静。
要说是集中,却过于自然。
就连射击行为,千寻都是无意识中在进行。
只是像吸气一样射击。
像吐息一样射击。
射击。
射击。
射击。
嘭!嘭!嘭!嘭!嘭!嘭!
又一个靶子倒下,千寻将手伸入装有子弹的袋子里。
指尖触到袋底。
「啊」
如往常一样,六十发——一场经济比赛六个回合数量的射击就此结束。
「对不起,一不注意就打满了全场!」
千寻慌张地回过头。
然而少年无视了道歉,径直走向射击场的深处,拾起被击破的靶子。似乎是在确认打穿的中心点。
「神似祈祷的射击」
然后,绊说道。
「呃?」
「无意间想到的。看着你射击的时候」
「是、是这样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射击的事情」
觉得有些害羞,千寻的双手在脸前挥舞。
神似祈祷,这样的评价还是第一次听到。特别还是这个少年说出来,真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可是,绊的刀不是更加厉害吗。像那样的,一定练习了超久的吧?果然是剑道?」
「是剑术。何况,我只是复制。」
「复制?」
「字面上的意思。向别人借来的东西。与你通过不断挥洒汗水才练就的技术不一样」
绊淡淡地笑了。
这个笑容也是红色的。
少年站的位置是会从射击场的窗边射入夕阳的地方,因此漆黑的少年现在全身都被染成赤红。
和自己相同的颜色。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
总感觉,有种少年和自己的距离比平常都要近的气氛。
「——你还真是无忧无虑啊」
无意间,绊这样说了。
「什、什么?」
「之前也说过。“伤”是由于欠落生成的。然后所谓的欠落,是比起心的外伤更严重的灵魂侵蚀。虽然知道这些就行,换而言之就是普通的异能者。但拥有那样的能力毫无疑问会被警察病院给软禁」
红色的射击场中,平铺直叙的声音流动着。
与其说平铺直叙,不如说是毫无感情。
毫无感情的声音。
「就拿刚才的射击举个例子。你,在向靶子瞄准的时候感觉不到其他人吧。因为对于你来说射击是项运动,为了能使自己精神高度集中,这也是使用自己的身体和狙击枪的一种表现手段。但是,我不同。该怎么砍下去才能造成最有效的伤害,该怎么砍下去才能最快速的击杀。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事情」
「那并不是绊的错吧。就像是之前狼男在的话——」
「在的话,就得救了」
仿佛挥刀时一样,一句话就斩断舍弃。
「别搞错了。我没有被拿来做实验材料多亏了他们。我被烙印局养育的存在意义仅仅只是针对怪物进行反击。养育这种说法再适合这种场合下说不过了。我和他们之间有的不是同为人类的关系」
所以,才对千寻说了无忧无虑这样的话。
对于远离怪物的人们来说,无论谁都是毫无防备的。
世界被整个涂上了夕阳,看不清绊的表情。可是,千寻可以感觉到,为什么要笑对杀戮。
「……但是,这样的话,不寂寞吗」
「寂寞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人类的感情。更何况,“伤”之持有者和人类并不是同一类的。说是和“伤”之持有者共同生活但实际上并不一样」
如此宣告完,绊迅速从前面出来。
靠近千寻。
感受的到呼吸的距离。
仿佛可以听到心跳的距离。
绊的手套静静地碰上空气狙击枪的枪身。手套的表面发出些微光芒,从指尖滴下一滴血。
「绊!——」
「——父亲使用过的气枪么。六岁的时候出于好胜拿了出来,还误伤了右腕。重新拾起它是十四岁的时候。即使如此还是没法消除恐惧感。最初的半年里光是射出子弹就费劲心神。因为当时的监护人私吞了双亲的遗产,寻找装备的时候十分辛苦」
千寻睁大眼睛。少年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是就连伸子都没有告诉过的事实。
「……为什么,怎么……」
「因为是“伤”之持有者」
少年微笑了。
然后,微笑的同时,如此耳语道。
「——比如说」
比如说。
比如说——。
「由于某起事故,其他所有人全部死亡只有一人获救……一周之内,一直独自一人活着的孩子,随后是会感到『孤独』的吧?」
这下确信般地笑了,绊撤开身子。
原本就没打算期待回答的问题。
丢下僵直的千寻,一个人走出了射击场。
手正准备打开门的时候。
「会感觉到的啦!」
强硬的声音扣上背脊。
「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不管看上去如何,不管是怎样的人,孤身一人的话果然还是会寂寞的」
死死抓住气枪,点缀着绿色的黑瞳紧盯少年,千寻斩钉截铁地说道。
绊没有立即回应。
等到一次呼吸的时间之后,走过大门,只此一次的回了头。
「所以说,我讨厌你」
然后,关上了门。
4
入夜,一辆车自艾莉雅娜女子学院驶出。
这是极少被使用的理事长用BMW。
虽然可以称得上是悄悄外出,然而等这辆宝马走远后,一个人自校门浮现。
「发现了」
发出像个孩子一样声音的恰巴笑了。
茶色的左眼反射出残月,微微发出狰狞的光芒。
5
三十分钟后。
衣着修女服的少女从宝马里出来,仰望起山脚下耸立的烙印局。年龄约莫十四五岁。无论是头部还是指尖都是雪白的,就连穿上宽松的修女服,勾勒出来的体型依旧纤细。
她是土岐未冬。
「感觉如何?<白雪>」
对于同样从宝马中出来的圣母·雅姿莉亚的话,未冬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点头。
「托您的福,好多了」
(……虽然,体温还没有恢复)
未冬悄悄将冻僵的手隐藏起来。长达九年的冷冻睡眠让自己如此衰弱,直到现在还在深深地侵蚀身体。更不用说处于成长期的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见到绊的话,又会哭出来吗?)
绊——土岐绊。
爱哭鬼的弟弟。
被同级生欺负就哭,去赏花也哭,「姐姐就像要被樱花给夺走了」说着这样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变得比自己还要大的弟弟
——真的,好想见到他。
从圣母那里听说了绊正在找寻自己后不知有多高兴。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的这个九年后的世界,绊还幸存着是比任何事情都值得欣慰的。
但是,不能见。
倏地,昏暗的灰色人影浮现在脑海中。仅仅只是回想,极度的存在感就让人喘不过气来。目光所及之处无人生还。存在本身就另他人崩溃,过剩到残酷程度的鬼的化身。
亚克西亚。
还没有和那个男人做个了断,还不能见面。
归根到底因为自己的犹豫,变成了这样的事态。勒达-117和亚克西亚的事情都是自己不注意招致的。
况且。
(……千寻小姐也是,没脸见她呢)
忍受住沉重的疲劳,未冬微微苦笑。
这三日间的成果目前已凝缩为圣母手中的PD。这是她战斗的王牌。(译注:PD,Plastics Disc的缩写,即磁盘。另,硬盘也是磁盘的一种形式)
开下烙印局厚重的门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物立刻出来迎接。
「久等了。我是带你们去见支部长切通的人。请来这里」
跟着她走过白色通道和高速电梯,未冬与圣母被领导了最上层的支部长室。
豪华奢侈的房间。
与平淡到无机质的通道和电梯完全相反的存在。绒毯柔软到足以将脚踝深埋,房间中央是黑檀木的大办公桌,背后则是装有能够从二十八层的高空一览街景的令人目眩的玻璃窗。
「哦哦,真是荣幸。我是切通孝明」
态度很好——只是似乎浮现出轻薄的笑容,如钢丝一样的瘦男从那张大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顺手就将右手伸了出来,但是未冬无视了切通,低头隐藏于包头巾下。
「……初次见面。我是土岐未冬」
「从圣母那里听说了哟。只是没想到您亲自过来。您被恐怖分子捋走的时候,这里也在尽力四处寻找」
切通一面擦汗,一面耸起肩膀开玩笑。可以从中看出带着试探性笑容的态度。
从圣母那听说这个支部长是个典型的学者型人。相比于海外,日本烙印局对魂成学的研究更加热心。也正因此,这个男人才能坐上支部长的位置。
这下刚好。
这样的话,就应该能理解这个PD的意义了。
「那么,是怎样的事情呢?若是人身安全的保护的话,这边自然是当仁不让」
切通深深地笑了。
「十分抱歉,劳烦了」
「哈哈。该怎么做呢?当然只要是能够做到的一定会全力协助的」
「请收下我完成的研究」
听闻后切通的表情立刻绽开光辉。
确实顺应他期望的请求。<无名的七人>——从几乎像传说一样的魂成学始祖那里得到研究成果的话,就像和他约定成功一样。让本部知道这件荣誉,说不定可以进入掌管烙印局全体的评议会的视野之中。
在因为蔷薇色的未来而狂喜的支部长面前,未冬继续说道。
「在这之前……请让我访问冻结指定数据A03——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
一瞬间,切通皱起眉,下一个瞬间,面无人色地尖叫起来。
「你……你说什么!」
「要再说一遍吗。要求访问冻结指定数据A03」
未冬侧开头,特地微笑道。
冻结指定。
在魂成学中,一定时间内进行危险度过高的研究——在时间上无期限封印的制度。这个的指定由烙印局统一管理,不管是怎样的大国都没有否决权。
也就是说,不管提出怎样的研究,只要被冻结指定的话,无论是谁都不能再进行这项研究。就如克隆这项研究类似,很容易产生极度伦理问题的魂成学应运而生的制度。
尤其是B级以上的冻结指定由支部长级来进行的话,就连阅览都不可能。研究这样处理的话就像是将其附上一层面纱一样,隐藏起事实。
而且……而且要说是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
「…………」
「烙印局刚成立之后,全员出动所作的实验。地点位于东欧的偏僻之地克拉格祖尔迪尔。在那,欧洲各国的计划中秘密聚集了几百人,不惜投入了还在试用中的量子计算机。仅仅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实验费用就已逾六十兆円,对当时的经济状况留下了阴影。对于刚刚诞生的魂成学的可能性,全世界都神往着结果」
未冬说出的话让切通的脸忽红忽青,最终颜色尽失成了白蜡。
「你……从哪里……」
「可是,其结果是悲惨的。实验刚刚完成,试图独占实验结果的一个国家随之暴走,将安放于克拉格祖尔迪尔的设施全部摧毁。为了隐藏这个小型核爆炸一样的受害痕迹,花费了和实验相当的费用。如果此事曝光的话,当时的首脑一级的人物人头就不保了吧」
未冬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无话可说的切通缓慢地反复呼吸。按住胸口,用手帕擦拭了贼眉鼠眼的脸,然后终于抬起视线。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知道了这些的话也没有访问的必要了吧?再怎么说问我要冻结指定的数据就算了还是要访问这也……」
对此,未冬点了头。
从修女服中取出一枚PD。
「?」
向着觉得奇怪的切通递出PD。加上了,仅此一言。
「这里面,有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的完成形式」
这下,切通晕厥了。
整整几十秒的时间中连手指都动不了。虽然想扯开嗓子喊叫,可是喉咙里连发出呻吟都做不到。
「……不、可能」
最终,茫然中,只有这句话说了出来。
「所以,请求了访问。这样的话,应该马上就能验证了」
「那么……万一……就算相信了这个……为什么你要将这样的东西……」
「发表魂成学之前,大部分理论都已经研究完成。碰巧我搁置的未完成数据刚好和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一致。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本身如果当时让我知道,说不定就可以成功了。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那种结局收场」
坐入办公桌后的切通一味睁大双眼凝视少女。怎么想都不是身材纤细,虚幻的少女。然而,这名少女却若无其事地超越了六十兆円和数百人的计划。就连恶梦都不能比这更加荒诞无稽了。
——<无名的七人>。
近乎被神化的名字,切通回忆起来。过于猛烈以至于难以相信的业绩之山。仅凭七个人就改变世界的究极队伍。如今切通体会到遗忘的传说全部都是真实的。
「克拉格祖尔迪尔实验……那么……灵魂……化。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
「再下去就是冻结指定的实验的东西了,这个数据马上也要被冻结指定了吧。我的期望仅仅是这些。……在那个鬼夺去之前」
「鬼……?」
就在切通询问的时候。
哔—、突然响起灵魂警戒音。
「这是……怎么回事」
切通拍了办公桌。
显示器中没有画面,取而代之的是这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入侵者!从正面入口入侵了!现在警备队已经前往那里,但是却挡不住他!」
「你说什么……」
不可能。
烙印局由于其机密的重要性,通常来说具有难以想象的安全性。就连独立的治理法律都被允许,三十名警备队员全都配备有真正的枪。队员也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进行了对“伤”的特殊训练的猛士。
限定于基地的确保能力的话,绝对凌驾于SWAT,切通对这点相当自满。(译注:SWAT,特警)
可是,却从正面被突破了。
「告诉我入侵者的情况!到底是什么人。装备如何!」
「人、人数一人!只有一个人!什么装备都没有!是空手!另、另外他是“伤”之持有者!」
听到这些,真冬的脸色立刻发青。
「亚克西亚……」
小声地,颤栗地说了出来。
楼下已然地狱。
俗话所说,尸横遍野。
此般情景在走廊里再现。
放入金属板的防弹衣和短距离制压武器(CQBW)。身上配备有可以匹敌军队里特种部队重装甲的警备员们,全都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全部都是一击刺穿胸膛。
硝烟遍布宛如在嘲弄无一生还的尸体,只有一个人的人影走在这个走廊。
——亚克西亚。
如岩石般的男人。或许会让人联想到赤红的铁块。
身高近两米。但是,匀称的身体让人感觉不出有这么高。一切多余、一切浪费都没有,精炼到异常的身体。那是死命锻炼出来的肉体,男人的精神之强烈可见一斑。
走廊的电源被切断了,应急灯也并不明亮,这个男人却如履平地。
没有坐电梯,他走了楼梯。
不,电梯已经被破坏了。
一开始亚克西亚前去管理室就已经把电梯的电源切断了。为了不让目标逃跑,这是必须的处理。
缓慢地,亚克西亚上着楼梯。
刚出楼梯平台,地板上突然迸起青色的碎片和火花。
残留的警备员拿着机枪从楼上扫射。墙壁和地板被击穿,数量惊人的碎片覆盖了楼梯平台。
不仅如此,持续的枪林弹雨之后,楼梯上三个黑色的物体被投了进来。
手榴弹!
一会儿后,爆炸和轰响充斥了世界。
「……干掉了……」
警备员们的脸上瞬间染上了放心的表情。
然而。
放心的表情立刻就被恐惧所取代。
从朦胧的赤炎和烟雾中,男人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那个姿态,形同魔物,亦如鬼神。
子弹确实是命中了。爆炸也波及了男人。这些从男人所穿的灰色外套,已经从原来的样子变得破烂不堪就能明白。
可是,亚克西亚的步伐并没有停下。
并没有急于杀掉,但是随着男人步伐深入,确实渐渐地变为死神的化身。
至此,警备员们的士气完全瓦解。
所有人都慌乱地拿起枪一味的扫射。切至全自动射击的话,机枪里的子弹连十秒都撑不住。
子弹转瞬间就被打完,在变成了单纯的棍子的机枪面前,特地放慢脚步的男人出现了。
男人,抬起了他那丑陋的手。
爬虫类一样的手。指尖的肉一点不剩,那里包覆的皮已经向外壳一样硬质化。而且,有些地方还有白色的骨头从肉中龇出,与覆盖了它的皮肤混合在了一起,呈现出形同恐龙钩爪的样子。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双手已经刺穿胸膛。
从背后穿出。
就像戳透黄油一样,什么抵抗都没有就被刺穿。
抬手的次数仅有五次——然后剩下的五人倒下了。
直立着倒下的样子,简直就是哪里的喜剧。这绝对是连恶劣的玩笑都想不到的光景。
毫不怜悯地俯视五人,然后亚克西亚抬起脸。
那是监视摄像头的方向。
他仅轻声说了一句。
「——研究完成了吗,土岐未冬」
接着。
目光移向最上层,亚克西亚再次迈开脚步。
一连串的景象,未冬她们通过监视器目击下来。
被破坏的管理室的系统中,从保留下来的部分强制远距离连接,将摄像头的画面送到部长室。
进行操作的是未冬。
拥有与<无名的七人>相称的奇迹般的技术,传输过来的画面却惨不忍睹。
「……<夜叉>」
未冬轻声嘟囔。
「那是?」
圣母青着脸询问。
「亚克西亚的“伤”的名字。五感的增强是“伤”里面最多的形式,但是亚克西亚的“伤”要更加单纯,纯粹只顾增强力量。可是,它的效果正如刚才所看到的。子弹和手榴弹程度的爆风伤不了他,人类的身体随随便便就能撕碎」
<夜叉>。
在印度亚克西亚被这样称呼。
那是恶鬼罗刹的名号。
持有怒鬼的力量,单纯撕开敌人,为此而生的“伤”。
可是,得到如此力量的过程是怎样的悲伤,怎样的心碎在煎熬这个男人。
「尽管已经很注意了,结果好像还是被追上了呀」
紧咬嘴唇的圣母点头,未冬转而问切通。
「紧急出口在哪儿?」
「屋……在屋顶……的边上……」
烙印局支部长胆怯地整个身子贴在墙上颤抖。即使这样他还是拼命地点头,一边扶着墙壁,一边迈开颤抖的脚带起了路。
然而。
「啊—逃跑可不行哟」
随着声音。
背后的窗户玻璃突如其来地被打破。
轰然吹入的疾风将办公桌上的书籍和轻一点的东西吹飞。
从中,青年飘然站立。
随便的衬衫前襟大大的破开,从那长出一个狼头。
是恰巴。
「唔呼呼呼呼。因为窗子很少,爬墙花了点时间呢。这个房间有窗子真是太棒啦」
窃笑。也就是说,二十八层——近百米的高层,这个青年徒手攀登了上来。
缓缓地接近后,恰巴用手抬起未冬的下颚。
「好久不见呢。<睡美人>」
对于扭过脸去的未冬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从袖子上摘下纽扣掷出。
那枚纽扣痛打了圣母·雅姿莉亚的手。
响起手枪掉落的声音。是从由于疾风倒下的切通怀中拔出的手枪。
「别做小动作。亚克西亚马上就要来了」
恰巴实际上很高兴的说了。
已经,哪都逃不了了。
接着,宛如要被拧掉一样,门开了。
「…………」
未冬屏住呼吸。
灰色的身影,从门后的暗处出现。
「……亚克……西亚」
亚克西亚——只是静静地,咧开嘴笑了。
6
此后不久,土岐未冬和圣母·雅姿莉亚被带到烙印局的屋顶。
原本便是混凝土怪兽一般巨大建筑物,因此屋顶十分广阔。与体育馆面积相当的屋顶中央,配备有停机坪和小型直升机。
亚克西亚一言不发。
两人坐在恰巴后面的座椅,沉默着确认直升机的机能。
向着那个严肃的背影,未冬唤道。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
男人停下手指的动作。
「这个问题以前回答过」
冷澈到底地回复。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追求仅此而已。与之最为接近的就是你的研究」
「我不是抱着那样的目的进行最初的研究的」
「道具和武器也一样。不是研究自身的意思。是人类的手让他们联系在了一起。我也只不过是做了相同的事情而已。至少,我不承认只有死才是平等的这种玩笑。不管是生或是死,都得有相应的报应」
「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识。人的所作所为没有好事。所以我原本放弃了」
「你认为是自我意识的话就这样吧。最后做出裁决的,是自己的业报」
自己也是,裁决自己的对象也存在,亚克西亚断言。
「我,重现他们临终前的痛苦」
无视一切意见,残酷的话语。
大体上就如言灵差不多,这就是这个男人的行动原理。
接通最后的电路,按下控制杆,慢慢拉起,直升机的螺旋桨旋转起来。
然而,在它的速度达到悬空之前,
「——想把姐姐,带去哪里」
分外鲜明的声音撕破夜幕。
亚克西亚看向侧面的门。
北边是山麓。南边是不眠的街道,光之海洋广阔无垠。
以这一街道为背景,少年手持孤剑伫立着。
微长的头发在旋转的烈风中起伏,锐利的视线令他自身成为如冰刃般冷澈的存在。黑色外套和手套并没有让他与夜色同化,而是身影越来越明显,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绊……绊」
未冬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背对那个声音,亚克西亚从驾驶席站起。
「恰巴,好好驾驶」
「那家伙,是我的」
「别被私怨冲昏头」
拉开门,亚克西亚落到直升机停机坪上。强风中,男子灰色的外套也在嘶哑鸣叫。
面对面的距离三米不到。
对双方来说,只要踏进一步,就到了必杀的间隔。
「第一次见面呐。刀使——土岐绊」
「别烦我。我只是过来要回人」
拔出刀,绊向前迈出一步。
浓稠的鲜血自黑色手套的内侧滑下——取而代之的是,几条光之线流转在手套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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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少年“伤”的能力。
「把姐姐还来。顺便,在别人的地盘随便乱玩的代价也偿还吧。现在,在这里」
绊斩钉截铁地宣告。
亚克西亚没有改变如同岩石的表情,并且抬起他那怪手微微点头。
「若是这样,我就将那把刀抢过来」
外套的下摆翻飞。
刹那,以长枪一般质朴之势突进的亚克西亚的怪手,和自下方划出一道漂亮弧线的绊的刀。
双方撞击,火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