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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内阁情报调查室CIRO-S第四班 正义在此

回想起来,这是她昔日上司佐井征一首先教她的事。

「再怎么没有才能,只要学会这个,至少能有打杂的程度。」他指导珠子的时候曾这么说。根据他的说法,即使辞去这个工作,这项能力也能用在各种地方。

珠子不知道佐井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指导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属实。这项能力确实有用,但情报机构不可能简单到只凭这一招就能待下去,而且如果自己真的决定要辞职,也有可能会被杀害灭口。

这个问题关系到佐井这个男人的内心,无法得到结论,珠子只能凭自己高兴来解释。

然而有一点是事实。

她今天识破了自己被跟踪。

「……戻桥,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对方绝对是职业的。」

「也就是说,不是一天几万圆请来的兼差。小珠能看破这样的对手,果然也是职业等级的呢。」

珠子以一句「请保持安静」封住他的嘴,继续走入住宅区。背后那个戴着连帽上衣帽子的人影毫不迟疑地跟上来,看样子应该不是回程的路凑巧一样。

对方毫无疑问是职业的。珠子虽然如此断言,但如果对方是本行的人,譬如像是公安警察或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人,她应该没有办法识破。既然轻易被发现,就已经不够格称为职业等级。

然而,对方的确不是完全的外行人,举止相当熟练,并不像东弥举的例子那样,只是聚集在便利商店前的年轻人,拿了几张万圆钞票被临时雇用的。这点很麻烦。

也就是说,对方「某种程度上习惯从事这样的行为」,但是却「不是以此为业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戻桥,你传短信给椥辻监察官,告诉他我们被跟踪了。」

「我知道了。还有呢?」

「这一带有没有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

现在只能期待对方是三流侦探。

不是以收集情报为工作,但是常常有机会跟踪他人——符合这种条件的,就是以穷追他人为业的人,具代表性的有讨债公司。在暴力讨债的过程中,有时也会进行身家调查。

此外,像职业杀手这种凶残事件的专家,也常常会跟踪目标。

「对方只有一个人,继续逃跑也很危险……更重要的是,这是获得情报的好机会。我打算正面迎战。如果我快要被打倒了,请你不要犹豫,立刻丢下我逃走。」

珠子不等东弥回答,就抓着他的手开始奔跑。

即使是搭电车到大阪不需一小时的卫星都市,只要从车站走几分钟,就会看到和地方城镇没有两样的景象。

譬如被设有停车场的超市、连锁餐饮店抢走顾客的商店街,或是等待拆除的社区住宅,另外还有距离几站的地方成立明星学校之后,程度就变差的公立国中,以及距离私铁或主要公路都很远、无法吸引买家的大楼。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样的地区,会有空白区域存在。

既不是学生上学的路,也不是通往闹区的捷径,因为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动线,因此虽然位在市区,行人却异常稀少。由于没有人流,因此空气流动也很差,气氛感觉沉滞。

珠子引诱跟踪者前往的场所,就是这样的区块。

虽然旁边是公寓,反方向也有数栋大楼,却没有行人往来。这里没有旁观者。即使在这种巷子里发生砍伤事件,大概也不会有人察觉。

即使有人死掉也一样。

「!」

人影看到面对自己的珠子,似乎察觉到自己被诱入这个地方。

珠子没有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或是不由分说地勒住对手,是基于「万一是自己误会就很抱歉」这种正直想法做出的判断,却不得不说她太天真了。有时无情也很重要,尤其是在攸关生死的情况。

不过就结果而论,她的行动是正确的。

戴帽兜的人物,袖口飞出折叠刀。不,应该是原本就藏在手中。如果轻易勒住对方,身体某个部位一定会被割伤。

而且珠子现在也能确信,先前的推测是正确的。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收集情报,那么在被目标察觉时,计划就已经失败,应该会迅速逃跑。这是因为跟踪者有可能会被捕获并遭受暴行。去收集情报的人如果受到拷问而泄漏机密,那就太惨了。

然而眼前的人物却双手拿着凶器。

这个人是为了加害而跟踪他们的。

「你大概以为自己占到优势,可是你真的有能战胜的策略吗?」

意外的是,这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很年轻,大概和珠子同世代。

冷汗滑落珠子的脸颊。紧张与恐惧——为了避免暴露这些弱点,她刻意用毅然的态度回应:「那当然。」冷静,冷静。她告诉自己,这个人物绝对不是无法战胜的对手。

新兵最应该注意的,就是不能被战场的气氛吞噬。

珠子想起昔日的上司说过的话。一旦心生畏惧,身体就会僵住,紧张的四肢无法像平常一样活动。这样一来,在战斗之前胜负就已经决定。对方不是无法战胜的对手——珠子再度在心中默念一次,是不是事实不重要。她压抑加速的心跳,冷却变热的脑袋,保持冷静。

接着她有一瞬间垂下视线。

戴帽兜的女人趁机起跑,占得先机——不,是珠子故意诱敌。珠子在对手行动前跳出去。女人被趁虚而入,僵在原地;相对地,珠子已经加快速度。

先之先——珠子刻意制造空隙,让对手先下手,引导出容易对付的行动。

珠子立即进入攻击范围。在这个距离,双方出拳都能命中,刀子的距离优势消失了。

刀子直线划过,珠子冷静地用手挥开,然后以右手掌底攻击。这是瞄准下巴的一击,但对方躲开了。女人仿佛要回应般,准备以另一只手戳入脏腑,然而珠子已经预料到了。她以停下拳击的劲道缩回右手,拨开对手拿着凶器的手腕。这是下段拂的招式。

女人为了释放冲击力道而回身,刀子在幽暗的巷子里闪烁,接着朝珠子袭来的是后旋踢。如果往旁边摆动闪躲刀子,就会被这一踢的轨道直击。身体如果遭到横向踢来的脚攻击,动作就会停止,接下来就等着喉咙被割断。

然而珠子以后退的脚步回避,因此躲过一劫。

两人距离拉开。在一脚一刀的攻防之间,女人暗自思索。

……太灵巧了,她不是只接受过几个月训练的新人吗?

虽然比不上身经百战的勇士,但明显不是外行人的动作。不过,也不是天生的强者,个子和反应速度都很普通,如果要问有没有天赋,可以肯定地回答「没有」。

即便如此,自己却没有办法战胜,也无法占得优势。好歹算是职业杀手的自己,竟然无法解决掉这样的对手。

戴帽兜的女人脑中浮现问号。

另一方面,珠子则想起不久之前的一幕。

那是在联合办公厅舍中,与监察官办公室同一楼层的房间。

站在珠子对面的是椥辻未练。

「要不要去运动?如果你不想要也没关系。」

他带珠子来到训练室。这里虽然铺着地垫,不过似乎可以穿鞋子进来。他甚至告诉珠子「最好穿着鞋子」,理由是实战当中很少会赤脚。

站在距离三公尺左右的前方、戴着眼镜的男人细心地折起外套,问她:

「你的手臂痊愈了吗?」

「是的。」

「那就让我看一下你的实力吧。我想要了解你的战斗能力到什么样的程度。根据这一点,分配给你的任务也会不一样。除了戳眼睛和攻击下体以外,你有什么招式都可以使出来。」

珠子回应:「你虽然这么说,不过根据我受到的教育,一旦像这样面对面,实战任务就算失败了。」

她的发言不愧为受过谍报单位(虽然是假冒的)调查员培训的人。

内阁情报调查室与公安的人不是军人,更不是格斗家,不需要擅长面对面的斗殴。重要的是匿迹潜形,不被人发现。不论敌人有多强,只要出其不意地逮捕对方就行了。

说得详细一点,就是分析对象收到的每一封邮件、掌握状况的低调与缜密工作。不论在表面上或背地里、合法或非法,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撼动世界的革命,或是阻止革命的行动,都创建在低调到惊人的工作之上。

不知是以公安、内阁情报调查室、或是警察的身分,未练点头说:

「你说得没错。说得更极端一点,最好是没有敌人。如果能够把对手纳入自己阵营,那是最理想的情况……回归正题,即使如此,也不能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束手无策。」

这么一来更不适合实战。

武力这种东西虽然最好不要用到,但为了因应紧急情况,仍旧是必需的。

「那个男人……佐井征一教了你什么?」

「除了刚刚提到的之外,他还指导我要消弭敌对的理由。这应该不是椥辻监察官寻求的答案吧?」

「这是卡尔•施密特。」

「咦?」

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催促珠子:「继续说吧。」

双冈珠子想起接受训练的那段日子。

佐井征一是非常理性的指导者。他最讨厌的就是强调毅力的论调,绝对不会毫无根据地鼓励她「只要去做就能成功」。相反地,他一再否定珠子的才能,甚至告诉她一旦必须战斗,就要有送死的心理准备。

「敌人有可能是花几十年持续锻炼身体的武术专家,也可能是在体坛亦能成功的体能菁英。面对那样的对手,不久前还在住院的你想要对战,根本是自不量力。」他屡屡如此告诫珠子。他最厌恶的状况,大概是凭期待而非客观观测行动,过于大意,以致于最后连恐惧都来不及就死掉。

胆小也没关系,但同时要讲究合理性。

这就是他的指导。

「你知道人类有多少根骨头吗?」

「不太清楚。」

「听说大约有两百根。关节数量视计算方式,则有两百至三百多个。此外,虽然有个别差异,不过关节活动范围是有极限的。」

这意味着什么?

人体有绝对无法弯曲的部分(硬骨),链接这些部分的关节能够转动的范围和角度也是固定的。这一点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共同点。

如果勉强超过活动范围,关节就会轻易损伤。不论是指骨或颈椎都一样。除非是这方面的超能力者,否则手肘绝对无法朝反方向活动一百八十度。

也就是说——

「依据人类在某个瞬间的姿势,可以预测其下一个动作。」

他虽然说得理所当然,却是超乎常识的指导。

骨骼、肌肉、和关节都是有限的,没有办法无限而无限制地活动。这一点是确定的。然而这项事实并不能得到「因此可以预测其下一个动作」的结果。如果是一、两种还有可能,实际数字却是几百种。就如关节一般,大脑的处理能力也是有限的,无法瞬间判断、推测出对手的下一步。

武术和格斗技当中虽然也有同样的理论,却有限定范围。譬如掌握某个关节,对方就无法动弹,一旦抵抗便会脱臼等等。

「当然没办法掌握全部,但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不在攻击轨道上,就不会被拳头打到。所以只要闪躲就行了,或者拨开也可以。」

他做出中段接招的动作。

「这是俄罗斯的军用武术『西斯特玛』的想法。话说回来,就算能够归纳出类型,也不等于有办法应付。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拳击手就不会被对手的拳头打中。毕竟拳击的出拳种类有限。」

「你说得没错,而且自己也会因为身体姿势限制到行动,所以有时没办法回避或来不及防御。不过具备知识与否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像我这样运动经验很少的人。」

只要从人体构造和频繁出现的模式锁定动作就行了。光是掌握到「绝对不可能的动作」与「经常在格斗技中使用的动作」,就能派上很大的用场。理解出拳方式与距离、容易被瞄准的部位,和不理解的人之间就会有天壤之别。

举个易懂的例子,知道与不知道变化球的球种,会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不知道「会转弯的球存在」,根本没有胜算。能够判别往外转弯的球种,就会增加不出棒的选择。知道内角高球、外角球属于投球的一定模式,便能赌接下来的球路。

在攻击方面,佐井也追求合理性。双冈珠子在无数的攻击技巧当中,只学了掌底攻击,这是因为用手掌打击是最不容易受伤的方式。

「打人」乍看之下好像是谁都做得到的行为,实际上却需要锻炼与技巧。因为打人而骨折的例子也不罕见,更不用说使用贯手等招式,外行人只会让手指骨折而已。

至于踢技,珠子连一项都不会。由于以腿部攻击时,必然会形成单脚站立的姿势,导致重心不稳,很容易受到反击,要是被抓住脚也很难应对。「既然如此,干脆不要教比较好。」佐井如此判断。

「掌底的技法也可以用在拨开敌人的手。我在指导女性防身术的时候,会教她们『用鞋跟踩对方的脚背』、『用手掌推击对方的脸』。要是打到鼻子就会折断鼻骨,打到下巴冲击则会直达脑袋。虽然简单却很有效果。」

「我的情况是——」

珠子挥动手臂。

首先是一直线,接着是从斜下方划弧形的动作。前者是拳击当中直拳的动作,后者介于勾拳与上钩拳之间,大概是猛击(smash)吧。

「我只学了这两种动作。佐井先生说,尤其是第二种也能用在防御,要好好练习。」

即使以知识与限定使用技术来弥补经验与运动能力的不足,但当然仍有无法填补的差距,也因此佐井才会再三教导珠子「最重要的是不要被对手发现」。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马基维利主义,可说是合理的极致。正因为受教于信奉这种思想的佐井征一,因此珠子的战斗技术也极为合理。没有运动与打架经验,对她来说也有好处。正因为没有预备知识与坏习惯,才能完全遵照教科书的动作。

「佐井先生应该也很高兴吧。他的下属虽然没什么才能,却非常认真。」

「椥辻监察官,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以前的同事。」

未练回答的同时,把手中的外套丢向珠子。

折起来的外套受到空气阻力而张开,屏蔽珠子的视线。要迎击还是回避?珠子被迫在一瞬之间做出决定。

如果未练躲在布的后方突击,正面的掌底攻击会很有效果。因为看不见,所以没办法瞄准脸部,不过可以预期身体的位置打过去。打到胸部的话,应该可以折断肋骨。

然而,如果他藏有凶器,那又另当别论。属于女性平均体型的珠子对上大个子的男人,双方的攻击距离有一定差距,要是对手又拿着匕首或短刀,那么他的攻击无疑会先打到珠子。

珠子立刻跳向左边。她选择躲避。

然而下一瞬间,一阵大风突然吹向她的身体。未练的三日月踢扫过珠子的腰际。

接着他拉开距离,似乎是在声明测试结束。

……如果是实战,刚刚那一招就结束了。

腿的肌力是手臂的好几倍,再加上对方是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性,要是被这一脚踢中,不只内脏会受伤,有可能连腰骨都被粉碎。

「话说回来,你还是太忠于基础,竟然会被那种陷阱欺骗。人类在无意识中似乎会选择左边多于右边,所以你最好不要什么都没想就往左边躲。不过你要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也没关系。」

「……很抱歉,我太小看椥辻监察官了。看来你不仅拥有学识,体能也很杰出。」

「我好歹是警察,接触过一点武术。顺带一提,佐井是以前的同事这句话,其实是为了让你动摇的谎言。」

未练说完笑了。

又经过两次的攻防之后,听到警车的警笛声。

对珠子来说应该算是幸运。她一直采取不主动攻击、只努力防守并等待时机的战斗方式,差不多快要难以招架了。职业杀手和只接受过几个月训练的情报员之间,在战斗能力方面有决定性的差异。

然而,相较于以「杀害敌人」为目的的对手,珠子的胜利条件除了「使对方失去攻击力」,还有「在增援到达之前拖延时间」。她之所以刻意选择迎击、采取以守势为主的战斗方式,背后存在着这样的想法。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杀死『那个人』的罪行,要用你的命来赎罪。」

「……那个人?」

女人啐了一声,以充满憎恶的声音声明之后,转身跑走。

——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跑走!

珠子追上去,但立刻停下脚步。只见戴帽兜的女人一到大街上,就以手中的刀子砍伤行人。

……那家伙,竟然做这种事!

随着尖叫声,街上转眼间就陷入混乱。有人停下脚步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人及早察觉到状况,拉着小孩或情人逃跑;有人毫无危机意识地观望。行人的反应各式各样,不过珠子此刻已经很难追上犯人。

不,即使周围没有人,珠子大概也会停下脚步。

「戻桥,快叫救护车!还有,去找干净的布!」

她在焦急当中,仍旧试图冷静地进行急救。

看到她这副样子,戻桥有些傻眼,但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小珠,你果然很温柔。」

「快点!」

「好好好。」

对手朝路人行凶的目的很显然是为了绊住他们。肩胛骨一带被割伤的少女虽然相当害怕,但没有受到危及生命的重伤。下手者明显是习惯杀人的人,也很有可能与两人调查的事件有关。

合理思考的话,双冈珠子应该去追试图夺取自己性命的女人。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无辜市民,或者单单是自己成为标的的事实,就不应该放走对方。

然而,珠子没有这么做。

她选择的不是合理的判断,而是以眼前受伤的少女优先。

这或许就是她上司所说的「无知的善良」,不过戻桥东弥认为,这种不合理的「答案」也不坏。

未练搭乘似乎是私人用车的灰色Honda Freed来到现场,告诉他们已经通知警察,然后向看似负责人的一名警官说了些话,就提议迅速离开。

虽然联系过上层,但警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可能根本没有通知到最下层的人。即使有各式各样的管道,也不是所有行为都能得到允许。

他照例以随性的口吻说:「总之快点走吧。如果你们不想走也可以。」东弥和珠子选择乖乖遵从,离开大概还有好一阵子无法平息骚动的闹区。

「发生什么事了?我希望你们能从头说明。」

在前往CIRO–S关西办事处的车上,两人被询问这个问题,各自简要地报告今天的成果。

短期间内,同一所大学的同一间教室内发生三起可疑死亡事件,被害人生前都处于衰弱状态。根据警方调查,三人没有关系,不太可能是基于仇恨的动机。

接着是不知为何宣称「自己是犯人」的白发副教授——鸟边野弦一郎。他的发言虽然暗示自己犯案,谈话内容却像品质低劣的哲学般不得要领,只是造成混乱。他该不会是随口说说引起混乱,并愉快地观赏这样的光景吧?

另外还有打扮成算命师、叫住东弥的少女,这个人很难说是单纯在寻他开心。如果只是借由算命叫住经过的男生,并提议挑战扑克游戏,或许可以断定是「有点怪怪的大学生」,但既然对方知道「戻桥东弥」这个名字,可想而知是得到了我方的某些情报。

再来是从校园内跟踪两人的戴帽兜女性。这个人明显是专业杀手。再加上「你要为杀死那个人赎罪」这句话的意义……

「可以确认一下两、三件事吗?」

未练以单手操控休旅车,提出问题。

「戻桥遇到的女生,有没有可能只是你不记得,其实是大学里认识的人?」

「唔,很难说。她的脸被长袍遮住,所以我也没有看清楚。不过我确定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很难说?拜托……」

珠子发出抱怨。如果到头来只是东弥没有发觉,其实单纯是朋友,那么就白白浪费思考时间了。

话说回来,在现实中要说所有现象都与事件有关,反而更不自然。社会本来就是混沌状态,要找出适当的因果、关联、变量或因素相当困难。

「啊,不过有件事我忘了说。」

「忘了说?」

「嗯。那个女生最后帮我用塔罗牌算命。」

「……该不会只有这样吧?我要揍你喔?」

「小珠,你有时候凶暴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耶。」东弥愉快地回应并摇头。「要说只有这样,的确只有这样,不过也不只有这样。她让我看的是正位的『高塔』。不,她是刻意让我看那张牌的。」

少女虽然从一叠塔罗牌当中抽出那张牌,假装是算命的结果,但即使不是精通赌博的东弥,应该也能察觉这是称作「Second Deal」的作弊方式。她的动作笨拙到让东弥觉得还不如不要做。这种程度的魔术如果在赌场使出来,一定会立刻被赶出去。只要是稍微专注一点的人,就能够发现她在耍花招。

不过反过来想,这也显示她不惜用不熟练的动作,也要让东弥看到那张牌。

「接着她说『这张牌不好,你应该要从目前投入的事件收手』。」

「『高塔』这张牌有不好的意思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不太好。」

「请等一下。塔罗牌的正位和逆位不是会有不同的意思吗?」

珠子在上次的事件刚认识东弥的时候,在五辻真由美的病房听她谈过塔罗牌。在那场谈话中,珠子得到了正位与逆位意义不同的基本知识。

——「正义」的逆位代表「单方面」、「偏颇」、「不公平」的意思。要小心自己不要偏向独断专行。

她记得那位睡美人以一副通晓事理的态度这么说。

「嗯。小珠说得没错,塔罗牌的正位和逆位有不同意义。比较好懂的大概是Ⅷ的『力量』吧。这张牌通常代表字面上的『力量』,或是『意志』、『运行力』的意思,不过逆位就真的是相反的意义。」

缺乏思想,以及实现想法的力量。

亦即意味着「无力」、「优柔寡断」。

然而「高塔」是例外。在塔罗牌二十二张大阿尔克那当中,只有这张牌不论是正位或逆位,都暗示不好的本质与未来。

不需举巴别塔为例,自古以来人类便持续建造巨大而接近天空的高耸建筑。这些建筑通常是权威与秩序的象征,城堡要塞等战争设施、教会等宗教建筑、以及现代的摩天大楼都是如此。主要城市一定会有成群的水泥塔。各国的证券交易所也不例外,被称作世界经济中心的世贸中心更是最典型的例子。

描绘主掌权威与秩序的高塔崩坏的牌,被赋予不好的意义,不知是否能够从中找到某种关联性。

「她说,所以两种都可以。『两种都一样,所以两种都可以。』」

东弥低声说。

「……而且,大学不是也被戏称为『象牙塔』吗?」

如果只是要表达不好的事,也可以选择具有「破灭」意义的XV「恶魔」。她选择「高塔」或许有特别的意图吧?

「比较妥当的想法是『警告』。」

未练的结论让两人都能够接受,不过也有疑问。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样的意图提出警告?

成为两人上司的椥辻未练为了测试他们的实力而派遣刺客——这是很有力的假说,但是从他的口吻听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或者是公安和内阁情报调查室内部与未练敌对的势力做的?但是以妨碍调查来说,手段未免太温和。如果真的想要妨碍东弥等人,应该会采取更暴力的手段。

在适度的暴行之后威胁「如果不收手,下次就折断骨头」,大多数人都会畏缩,很难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并继续调查。

该不会真的是出于亲切而提出忠告?

「就我所知,并非内阁情报调查室或公安内部的人做的。我也问过『中野』——自卫队内部这类组织的熟人,他也说不知道。当然,我要再三声明,不是我派遣的人。」

「……你保证?」

「你可以相信我,不过不相信也没关系。」

对于东弥非暴力却具有毁灭性的问题,未练照例如此回答。

他没有说谎。

「我在意的是,那个算命师是否知道戻桥东弥的能力。你自己有什么感受?」

「很难说。她虽然应该没有说谎,可是我不知道是『因为知道我的能力,所以无法说谎』,或是『在允许虚张声势的游戏中刻意不说谎,试图扰乱对手』。也可能只是讨厌说谎,就像我一样。」

「不论如何,我们不仅不知道对方的意图,而且如果对方知道你的能力,就代表情报从某个管道泄漏出去了。真糟糕。」

未练为什么能够肯定这件事不是内阁情报调查室或公安内部的妨碍?大前提是知道「戻桥东弥」与「双冈珠子」两人存在的,只有极少数的人。

先前阿巴顿与佛沃雷的C文件相关事件中,进行事后处理的是CHIYODA,但知道真相的只有一部分人。具体而言,就是进行事后处理的小组成员、负责指挥的未练、以及参与调查与研议两人处置方式过程的几人,其他人并不知道详情。

这是公安里超能力者处理部门「白色部队」特有的防止情报泄漏对策。情报不会让组织内所有人都知道,借此防止能力内容这种最高机密泄漏。连隔壁的小队或别的单位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家常便饭。身为主管阶层的椥辻未练虽然掌握相当多信息,但也称不上全部。

至于内阁情报调查室内部,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未练并没有告知任何人。 「操纵说谎者的能力」——大概没有比这个更能够对情报机关发挥效力的能力。未练打算把戻桥东弥当作与CIRO–S或内阁情报调查室上层对立时的王牌。也因此,他只报告「『监察官托管』的下属会增加两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透漏。

「你说得好像理所当然,可是,真的能够容许这种特别待遇吗?」

「一般来说不可以。但是姑且不论关西办事处,你们两人应该不会被容许进入内阁情报调查室总部。除非跟我在一起,但是还是会有监视者跟随。」

「哦……我了解监察官先生的主张了,但是也有可能是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人自己查出来的吧?」

「是的,但这种可能性在任何组织都有。特别是阿巴顿和佛沃雷也可能在调查,他们的目的是要报复。」

阿巴顿集团被夺走最高机密的C文件,又失去佐井征一这名指挥官。佛沃雷则死了老大威廉•布拉克,一之井贯太郎也是佛沃雷少数在日本「工作」的成员,对于组织来说损失相当大。

「可是不论是哪一个组织,如果是以复仇为目的,应该不会采取用塔罗牌算命来警告这种做法。就这点来说,试图杀死你们的那个女人好懂多了。」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杀死「那个人」的罪行,要用你的命来赎罪。

珠子想起戴着帽兜的女人说的话。

「复仇……吗?」

「双冈,你应该没什么头绪吧?不过没有头绪也没什么意义,有很多人会因为误会或迁怒而攻击他人。但是,戻桥就不一样了,你杀死了威廉•布拉克。」

未练以平常的声音,冷静但好似把刀刺向心脏一般,锐利地声明「你杀了人」这项事实。

那是正当防卫吗?或许是吧。但是选择要和佛沃雷对决的是东弥本人。如果他依照佐井的提议乖乖逃跑,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是他自己决定要踏入险境。而且他是超能力者。他是不是认为「即使面对犯罪组织的人,只要对方说谎,就能操纵对方自杀」?

这样的行为,可以和被攻击才抗拒的单纯正当防卫行为相提并论吗?

「监察官先生,你的指摘还真是犀利。」

东弥以平常的语气回应。

他既没有假装没听见,也没有突然改变态度。

他的语气依旧轻佻、开朗,却又带有空虚的疯狂。

「不过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就全都知道。」

「我想也是。」

他知道,知道得相当透彻。

未练并不是要故意惹他不愉快。戻桥东弥这个少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受伤。

那句话宛若把刀子刺入心脏,但是对于从边缘被切开的心灵,如今再多一道刺伤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不在意的话很好,我个人也觉得没必要在意,不过有些人不这么想,所以我才要确认一下。」

接着椥辻未练说:

「我们得到情报,佛沃雷有动作。虽然只是传言,不过如果是为了复仇,那个戴帽兜的女人就是佛沃雷的人。」

佛沃雷是史上罕见、没有任何目的与理念的犯罪结社。这个魔眼集团的成员个个自由行动,甚至称不上是组织。

然而,「个个自由行动」并不等于「不会报复」。

因为没有人下任何命令,也不会有任何责难,因此也会出现想要复仇的人。

打开门的女人对柜台说「我是后面那桌的同伴」。光是这句话,餐厅的人就听懂了,引领她走向包厢。这里是政治人物也会使用的一流日本料理店,像这样的应对是理所当然。在这里谈话的内容绝对不会泄漏出去,即使警察来搜查也一样。

假使有人在店里死了,只要下手的人负责处理好尸体,员工大概根本不会报警。这里就是这样的店。

她已经没有戴着帽兜,衣服也已经处理掉了。现场或许留下头发,不过不用担心。她没有被逮捕的前科,即使比对警察的数据库也不会有问题。

偏红的褐发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是往昔还很难说,不过这年头染发一点都不稀奇。她的脸孔没有特别之处,如果不说的话,大概不会发现她有欧洲血统。

她打开二楼的和室纸拉门,看到熟悉的景象。

「我是柊。刚刚到。」

「呵呵呵……看你的表情,应该失败了吧?」

白发的鸟边野弦一郎跟平常一样喝着日本酒。一名年轻女生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旁边则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把筷子伸向弦一郎面前的料理。这样的景象也跟平常一样。

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教授和学生,未免太亲近了。他们看起来就像饲主与动物。宠物在向饲主撒娇,或许是最接近这个气氛的形容。

不过,考量到这名男子是国际犯罪结社的人,那么这种事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莲、艾,我要跟人谈工作,你们该回去了。」

「好~」

「我们会再来帮忙,要请我们吃饭喔。」

「嘘、嘘!」弦一郎做出赶走野狗的动作。柊打了招呼,目送离开房间的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然后在对面坐下。

「你见过杀死布拉克那两人,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那两个家伙没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地方。」

「那么你就成了连一般人都无法确实杀死的没用杀手。」

听到他嘲讽的评语,柊皱起眉头回应:

「我只是太疏忽。」

「柊,我不在乎你复仇成不成功。只是因为你说想要替布拉克报仇,我才亲切地提供情报。」

「亲切?真好笑。」

她顶回这句话。

柊虽然没有魔眼,却是佛沃雷的一员。她理解同僚弦一郎的特质,没有比这个男人更远离真诚、体贴这些概念的人,他只对自己有兴趣。

弦一郎用手遮着嘴巴,但无法隐藏扬起的嘴角。他大概也不打算认真隐藏。

「你只是把我当成试金石,用来测试那两人的实力。说是试金石,还算比较好听的比喻。同样是石头,你大概只把我当成随意丢进河里的石头吧?」

「呵呵呵……真是驽钝。」

「什么?」

「谈我的认知有什么意义?你根本无从确认。你被布拉克收留,欠他救命之恩,所以才想要报仇。对你而言,重点是我的情报有没有用……事实仅止于此。」

虽然令人恼火,但弦一郎说的是实话。

没有人会了解他人的心理,只能从其言行推测情感和想法。说得极端一点,对方的内心跟自己无关,重点只有「对自己有利或不利」。

同样令人恼火的是,柊非常想要弦一郎的情报。

「……没错,我只要能够报仇就行了。如果可以实现,我会如你所愿,在你的手掌心上跳舞。」

「嗯,你就加油吧。对方也很擅长跳舞。」

「啊?」

「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白发的男人回答后,再度开始喝酒。

「暂时住在联合办公厅舍吧,总比回自己的公寓安全。如果不想住也没关系。」未练用一如往常的口吻这么说,然后就离开关西办事处。他要去处理身为公安的其他工作,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全面支持两人。

这次的任务原本也兼具测试戻桥东弥与双冈珠子两名新人实力的目的,如果未练自己解决事件,那就本末倒置了。他会给予最低限度的协助,但也仅止于此。

在办公室旁的休息室,珠子按下廉价快煮壶的开关。

「……感觉冷冰冰的。」

「现在才开始加热,当然是冷的。」

「我不是指水温,是指监察官。」

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看着综艺节目的少年显得很平静。光是今天一天就发生了很多事,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安或恐惧的样子。他依旧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胆子大到惊人地步。

或者对他来说,这才是正常情况吧。不安与恐惧是因为看重自己与自己的性命才会产生的感情,如果没什么可以失去的,自然没有必要害怕失去。

「你说冷冰冰的,是指对我们的态度吗?还是因应这个事件的方式?」

「应该……都有吧。」

「不论如何,这是优先级的问题。就像监察官先生一开始说的那样。」

和已经失去的三人性命相较,接下来有可能成为目标的无数市民的安全更为优先——这是未练的说法。正因如此,才会让两人调查这起不怎么重要的事件。

东弥与珠子如果能抓到犯人当然很好,但如果他们被攻击而死伤,也能确认事件幕后的确有黑手。这样的结果也没关系。

「他就是这么说的,完全没有虚假。」

「可是我们已经遭到攻击,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也不能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吧?」

东弥关掉电视,低头看手机。

佛沃雷有动作了。从双手持刀的招式来看,对手应该是被称作「柊」的杀手。目前判定她并没有超能力。

未练虽然赶赴下一个任务,仍旧告知他们种种情报。

「这样不就够了吗?」东弥反问。「如果监察官先生说得没错,那个叫柊的女生并不是超能力者。佛沃雷虽然没有排序或阶级,不过看他们没有派出具有魔眼的正式成员,感觉应该不是认真想要消灭我们。监察官先生大概认为,现阶段还可以交给我们自行处理。」

「可是也有传言说,有其他人有动作……」

「那也不知道和这起事件有没有关联。」

只要伙伴被杀害,一定要复仇——如果魔眼组织具有这样的理念,不知道会轻松多少。虽然超能力者同时展开行动会很难应付,但至少不会处于「完全无法猜测对方下一步」的状况。

「其他成员也有动作」的情报虽然是事实,但也可能是为了协助在上次事件中失去一切的一之井而奔走,或是在进行完全不同的工作,另外也可能只是为了度假来到日本。

「我了解小珠的心情,可是我们只是试用期的员工。如果他对我们很好,那才不自然,也会很恐怖,感觉好像有什么内情。他没有把我们当弃子,给予我们裁量权,我觉得已经够体贴了。」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没错,事实上珠子也理解。

就公安方面看来,东弥是拥有异能的危险分子。珠子虽说是被骗的,但也是「协助黑社会势力的犯罪者」,对他们很体贴才奇怪。当时从两人口中问出事实后,大可以立即处理掉他们。

(……到头来,我只是感到害怕而已。)

她了解这个道理。但正是因为看不到未来的发展感到恐惧,才会不满地抱怨「应该给予更多协助」。明明是自己决定要为了赎罪而战斗……

她光是想起对手拿刀攻过来,就会起鸡皮疙瘩、冒出冷汗。她打心底不想再做那种事,想要逃到别的地方。

「小珠。」东弥站起来说。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什么事?」

「要不要我抱紧你?」

「……啥?」

珠子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个句子的意义。虽然能够理解内容,却完全无法掌握这句话的意图。

东弥不顾她的困惑,继续说道:

「我在问你,如果你害怕的话,要不要我抱紧你。」

「……不要说傻话。」

珠子知道自己的脸颊变得红润。这是因为被看穿内心的恐惧而感到害羞?还是单纯因为异性提出这种建议?她想要嘴硬地说「怎么可能会害怕」,但是,她无法对这名少年说谎。

为了避免继续被猜透心情,珠子避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勉强改变话题:

「你要喝咖啡吗?」

「嗯~不用了,反正我要去便利商店。」

「是吗……等等,你打算外出?」

「嗯,大概十分钟。」

「自己一个人?」

「对呀。」

「你是笨蛋吗?」

几小时前,他们才刚刚遭人持刀攻击,还被威胁「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未练也建议他们「最好避免单独行动」,东弥竟然还说这种话。

太没有危机意识了。如果他说已经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忘了,珠子或许还比较能够接受。

「不要紧,我很快就回来了。」

「不是这种问题。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有女生在旁边,我会不方便看色色的漫画耶。」

「你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吗?」

傻眼到说不出话,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别忘了,对方是职业的杀手!」

「如果是职业的,应该不会在这里下手。太危险了。」

内阁情报调查室关西办事处的同一楼层,有近畿管区警察局入驻,走几分钟的路还有大阪府警。另外,虽然没有公开,但公安的分部也在附近。这一区有警察与情报员混在一般人当中走动,在这样的场所引起骚动绝非上策。

如果是被用餐中没有执勤的刑警逮捕还算好,若是被知道佛沃雷的公安部门发现,公安有可能毫无警告就开枪。隶属于犯罪结社就是这么回事。即使是较为温和的未练,大概也会逮住机会试图开枪杀死对方。

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消灭罪恶,这就是他们相信的正义。

「所以说,对方如果要行动,应该是在我们重新开始调查大学的时候。大学是国家权力难以进入的场所,人也很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

「你那么担心吗?那如果我过一阵子都没回来,你再来找我吧。反正我应该会在便利商店专心看漫画。」

东弥说了声「那我走啰」,打开门就跑出去。

面对他依旧不变、堪称疯狂的无畏态度,留在休息室的珠子深深叹一口气。不过她现在总算能够独处,便努力平息因为东弥先前的提议而加速的心跳。

戻桥东弥经过七楼警卫的身旁,躲过正门守卫狐疑的视线来到外头,在走向最近的便利商店途中掏出手机。

他拿出的不是配给品的公务用手机,而是自己的智能型手机。办公大楼内不知道哪里有装窃听器,不想被未练知道的事,最好还是别在建筑物里谈。

没错,譬如有关她的事——

「喂?」

『我等得好累,差点要睡着了。』

「拜托,你这个玩笑太真实了。」

东弥听着进门音效,穿过自动门。周围没有可疑的人影。

他没有看到戴帽兜的女人,或者看似公安调查员的人。

『有什么事吗?你既然要占用我醒着的时间,应该有很丰厚的谢礼吧?』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是你说的喔。』

通话的对象是五辻真由美。

她是对东弥的人格发展有很大影响的人物之一,也是授予他能力的人。这名少女拥有「赋予能力的能力」这种稀有而强大的力量。

「赋予异能」代表什么样的意义?C文件是「可预期会有超能力者资质的儿童数据」,光是这样的内容,就吸引知名的跨国企业、世界数一数二的犯罪集团、以及各国情报机关的觊觎。

可以直接创造出超能力者的她,比C文件更珍贵而有用。如果她的存在被发现,会有各式各样的机构想要得到她,而且不择手段,即使要杀死几个人也划算。最强等级的超能力者,能够名副其实地一人抵一国的军队。

因此,东弥不能让椥辻未练,或者应该说是公安及内阁情报调查室知道她的事。当然也不能让佛沃雷与阿巴顿这些黑社会组织知道。

戻桥东弥的最高机密及要害,既非他的能力是什么或精神状态,也不是过去的伤痕或家庭。

是五辻真由美这个人。

「嗯,做什么都行。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么重要的人。」

即使处在有可能把国家黑暗部分及黑社会都当成敌人的状态,东弥的口吻仍旧很轻浮。

真由美不隐藏好心情,笑着说:

『你还是老样子。你是不是也像这样勾引那位小珠?』

「嗯,差不多。不过我刚刚被甩了。」

『哎呀,真不巧。你要喜欢谁是你的自由,不过我不希望你被其他人抢走。因为我也很喜欢你。』

「这是你说的喔。真的吗?」

『你说呢?』真由美回避正面回答,做为回到正题的信号。『我依照你的要求调查过了。包括事件内容,还有鸟边野弦一郎这个人物。』

五辻真由美罹患名为「克莱恩–莱文症候群」的难症。

不,正确地说,这只是医生诊断的病名,并非事实。

她的睡眠障碍是能力的代价。她得到「唤醒他人能力」的力量,相对地背负「自己必须长时间沉睡」的代价。说来讽刺,睡眠中的她无法看到自己授予的异能达成的结果。

不论如何,她罹患疾病是事实。某天晚上入睡之后,下次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这种情况也不罕见。

因为这样的情况,真由美只要遇到症状较轻的日子,一定会联系东弥。最近一次是在几天前。当时东弥即将前去调查大学生连续可疑死亡事件,因此拜托真由美协助。

不用说,他并没有告诉未练。请真由美帮忙收集情报的理由之一,就是「确认未练说的内容是否属实」。

戻桥东弥可以凭他超越常理的力量看穿他人的谎言。然而,即使有骗人的意图,也未必一定要有「说谎」的行为,只要让对方自己误会就行了。

在东弥眼中,未练正是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人。

他在给予椥辻未练高评价的同时,也怀有警戒。

「副教授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目前已经确认的是他在欧洲取得博士学位,受雇于现在的大学,另外还有他的研究内容。他的论文题目是《论网络做为现代公共领域的可能性》,还有《现代社会中的认同与魅力型权威》……这是以哈伯玛斯、霍耐特等人的学说为基础。虽然是承袭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不过具有强烈批判性。或者应该说,他虽然对前人的理论表示理解,但似乎认为大多数人并没有办法真正理智地行动。』

「可以用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解释吗?」

东弥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开始阅读周刊上自己关心的漫画作品。他对艰涩的内容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即使听了也无法理解。一反在赌场的聪明伶俐,对于没有兴趣的领域一窍不通,也是这名少年的特征之一。就连个位数乘法,他都未必回答得出来。

漫画中的主角正在挑战扑克游戏。巧合的是,这项游戏也和东弥今天玩过的一样,是以一张纸牌进行的自创规则的赌博。

『呵呵。简单地说,就是在研究市民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受到掌权者和魅力型人物什么样的影响。他也分析了近年来国会选举中新政党的大幅成长。』

「再简单一点,拜托。我现在正在看漫画。」

『他在研究的是「如何操纵愚蠢的大众」。』

这个归纳方式非常粗暴,不过东弥回答:

「这样我就懂了。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报?」

『虽然没有写成论文,不过他似乎对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也有兴趣。』

「……呃,你说什么?」

『翻译成日文,就是「自主性感官经络反应」,也就是称为ASMR的那个。』

「ASMR……好像是色色的录音吧?」

『不是。不过不能否认,有很多那样的作品流通。』

这个词原意是泛指「让大脑感觉愉悦的视觉与听觉刺激」,譬如火堆燃烧的声音、用剪刀剪纸的声音,都能归在此类,并挪用到所谓的「疗愈音乐」当中。

『他对这个主题的兴趣,似乎是当作研究魅力性的一环。他认为希特勒的演讲当时之所以引起德国民众的狂热,或许不只是因为主义、主张之类的内容,就连谈话的抑扬顿挫和声音性质都有关系。』

「唔,也就是说,他在研究口才好的人说的话为什么容易听进去吗?」

『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也许直接去找他谈谈看,会比较容易理解吧。」

『毕竟你的搭档实在没什么观察力。』

虽然是尖锐的评论,不过应该没说错。

在身为赌徒的洞察力和直觉方面,东弥无疑更占上风。能否看穿对手的策略、能否尽可能掌握敌人的本质,正是在赌场生存最重要的关键。

「怀疑」已不只是正面攻击,而是习性。不会对任何事物照单全收,不会只看表面也无法只看表面,彻底不信任他人,有时甚至连自己也不信任的态度——这样的特质在赌上性命的生活中非常重要。这是双冈珠子这样的人无法理解的价值观。

『在我看来,』真由美说:『毫无批判地信任他人,等于是放弃思考,代表这个人没有主体性。相信他人的生活其实很轻松。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猜测言语背后的意义是很辛苦的工作。只要举着「相信这个人」的正当理由,就能省去「怀疑」这项麻烦的工作。』

仔细检查对方的言语、在理解不确定性之后仍选择相信对方,或许可以称作「信任」,但是,完全不去思考就接受对方的意见,只不过是盲从而已。不仅不高贵,甚至是愚蠢的行为。

更糟糕的是,宣称自己信任他人的人,其实无意识中会区别「应信任的对象」与「不值得信任的对象」。人类并不像神佛般全知全能。要相信所有的言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出现矛盾。或者就如双重思想般,思考本身就出现破绽。

『这是偏见和认知负荷、认知失调的议题。为了避免造成大脑负担,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只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真羡慕这种轻松的生活方式。』

「你骗人。你明明一点都不觉得羡慕。」

『呵呵,我是在讽刺。』

她也补充,大多数人都能像这样毫无问题地生活。

这个说法并没有太大的缓颊效果。大众没有意识到问题存在,不代表问题本身会消失;而且更重要的是,珠子不是「一般人」。她在情报机关这种特殊场所工作,无法看穿谎言是致命伤,名副其实地攸关生死。

『对了,你另外还拜托我调查什么?』

「可疑死亡的那三个被害人,还有我们的上司。」

东弥压低声音对着手机说道。他自认没有疏于观察四周,不过还是不能不提防。虽说没有可疑的人影,但是如果是专业人士,不可能会在跟踪时令人起疑。

除此之外,如果讲太久的电话,那个善良的女生会担心。

『关于后者,目前没有特别的情报。他从兵库县的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就当上公务员。表面上的经历就只有这样。』

秘密的经历则又不同。未练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他的说法正确,那么他从十几岁的学生时期,就已经踏入这个世界的黑暗面。

这是很可怕的事。可怕之处不在于他年纪轻轻就已知道黑暗世界的存在。这一点只要考量到「精神上不稳定的十几岁时容易发现异能」的前提,并不算罕见。真正惊人的是,他在这个充满异常与异形的常理外世界,生存了十年以上。

而且他不只是存活下来,还累积了足以爬上今日地位的战果。

『他身为超能力者的别称是「不定的激流」。比较有名的轶闻是,他曾经正面迎战号称最强超能力者的「壬生白狼」并且生还。虽然被评为性格温和、作风稳健,但这是因为他拉拢敌人与第三势力的能力很强。就像你们虽然对他怀有不信任与怀疑,但仍遵从他的指示。』

「这句话真刺耳。我自认尽量避免发展成和稀泥的关系。」

光从这样的层面来看,未练或许确实比佐井征一更像情报机关的人。未练不以排除敌人为第一要务。即使会绕点远路,他也会尝试通过交涉来瓦解对手。这就是未练的作风。

聪明的官僚会让政治人物选择自己想要的政策。虽然表面上会提供多项选择,却会利用话术与数据的呈现方式,以魔术师诱导观众的心理手段引导选择。政治人物成为愚蠢的傀儡,却自以为是凭自己的意志赞同这项政策。

椥辻未练也是警察厅的菁英,因此这样的手段可以说很符合他的身分地位。

『还有……跟刚刚提到的也有关联的是,他似乎人脉很广。他在黑白两道、公家与民间、经济界到网络论坛,各种地方都有关系。』

「这一点我多少可以理解。」

『关于前者,也就是三名被害人……老实说,没什么收获。』

「没有『遗失的环节』吗?」

『我原本以为大概是漏掉了三人在网络上的链接,可是看来也不是这么回事。我现在正在请人调查他们有没有在具备公会系统和聊天功能的游戏中交流过。也就是所谓的狩猎游戏之类的。』

「咦?不是你亲自调查吗?」

『我是通过他人来调查的。以池袋为根据地的情报业者,现在应该正在替我当黑客。』

「你一整年都在睡觉,竟然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是我的朋友。不过也是通过网络认识的。』

人与缘分的链接,并不局限于现实世界。在网络科技高度发展的现代日本,网络上的朋友往往比现实中的朋友交情更深。有不少网友是不知其本名与长相,却熟知对方的情人、兴趣等个人情报。

可疑死亡的三人或许有链接,只是警察漏掉了。既然在一般调查中找不到,恐怕是网络上的交流。

真由美如此预测,但是完全猜错了。

『不过三人如果有关系……比方说,像推理小说常见的那种「其实在国中时期同班,曾经把同学逼到自杀」之类的关系,才比较奇怪吧。』

即使外人不知道,只要实际上有交情,自然可以解释「三人为什么被杀」,但会产生新的疑问:「为什么会单独前往熟人不自然死亡的教室?」一般来说,应该会提高警戒而避免接近才对。伙伴当中有两人死亡的话,为了自卫甚至有可能会躲在家里,或是寻求警方保护。

受害的三人会不会没有关联?

假设这些事件完全是随机杀人,下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以这三人为目标?」如果目的只是杀人,应该有很多更容易下手的对象,像是柔弱的女学生或体力衰退的高龄教授。也有不少人因为视觉或下肢障碍,即使被攻击也无法立即逃跑。为什么不找这样的对象下手?

「我又不知道犯罪者的心情……」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大多数的犯罪都是普通人做的。你要说是「普通」,未免太超过了一点。』

「真由美,你认为犯人是普通人吗?」

『目前还不知道。』

东弥把读完的杂志放回架上,前往点心区,拿了几个巧克力与零食,直接走到收银台。

他用未练给的手机传短信说:『我要回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收到回复:『知道了。』

……就是因为老实相信这种东西,所以才危险。

他输入:『小珠,我爱你。』这是很有戻桥东弥风格的内容。

短信这种东西,任何人都能输入。珠子知道的只有「短信从东弥的帐号传来」的事实。她大概不会想像到,东弥有可能已经被杀害,短信内容是由犯人输入的。

『犯人拥有超能力,这一点或许不能称作普通。比方说,如果是「吸取他人生命力」这样的异能,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都以年轻健康的男生为目标。』

「像吸血鬼那样吗?」

『姑且不论凶手的真面目,发生可疑死亡事件的地点「469教室」无疑是关键所在。』

超能力当中,也有只在特定场所有效的能力,就像结界一样。有「只要有人踏入,就会被黑影妖怪不由分说地杀死」的力量,也有「待在这个空间时,自己的身体能力会提高」的例子。

这次的情况,至少可以确认是以进入469教室的人为标的。不过第一起死亡事件与第二起之间、第二起与第三起之间,469教室也有做为一般授课场所使用的期间,因此并不是「让进来的人全都变得衰弱」的能力。如果是那样的能力,就连刑警和东弥等人应该也会出现异常,毕竟他们今天踏入了那间教室。

如果是「当教室里只有一个人的瞬间会产生影响」呢?虽然有可能,但这样造成的伤害规模未免太小。可疑死亡的三人只是刚好独自待在教室,不过除了学生之外,包括教职员和清扫业者都会出入这间教室,很难想像曾经独自留在教室的只有这三人。

如果单纯只是「依照超能力者的意志发动」的能力,就比较容易理解,但调查应该会很困难,毕竟没有任何线索。已经发生三起事件,照理来说应该会有看到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但连这样的线索都没有。

……那么相反地,如果是「不在近处也能使用能力」呢?

这样的情况,又得符合其他条件才行。即使可以远距操作,犯人也必须先掌握「谁进了教室」。应该不太可能设置监视摄影机,如果有那种设备,警察应该已经发现了。

『也许就像你的能力,有类似「对说谎的人有效」这样的条件。』

「不论如何,必须先思考究竟真的是随机杀人,或者是犯人依照自己的基准来选择目标。」

东弥穿过便利商店的自动门,边讲电话边走向办公厅舍。

假设被害的三人没有链接,就要看犯人是否有「一定要选这三人的理由」。如果有,就能够拟定对策。接下来的目标想必是和这三人有共同点的人物。

然而,如果完全没有理由,就会很难处理。就像近年来频繁发生的「谁都可以」这种动机的随机杀人事件,要预防实在是太强人所难。未练也说过,人类会因为任何理由憎恶他人。如果是「感觉好像被说坏话」这种基准,实在不是外人所能够理解。

这时,东弥脑中突然产生某种链接。

「……咦……」

『怎么了?』

「这起事件该不会是……」

没有链接这一点,正是链接。

这样想的话,就可以理解,也能够领会了。

这个真相和目前已知的情报完全没有矛盾。另一方面,东弥内心也不希望真的有这种事。那个善良的女生知道了,一定会否定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戻桥东弥不一样。

任何人都多少有一些疯狂的特质,而他只是比别人更严重而已。

因此,他才能理解普通人的异常。

「……『犯罪预备军』这种称呼,真的很奇怪。」

『咦?』

「因为只要活着、和他人产生关系,随时会有发生某种纠纷的可能性。」

大部分的犯罪都是普通人做的。

但是人们却刻意回避这一点,想要拿异常当理由。

……这样的话,就能够不去面对自己内心的邪恶。

回到休息室的东弥露出惊愕的表情。这或许是他今天最惊讶的时刻。

「戻桥,你回来得真晚。」

珠子在吃方便面。

这是稍晚的晚餐吗?不对,大约一小时前抵达这栋办公厅舍的时候,两人就在餐厅吃过饭了。现在就肚子饿,未免太早。又不是甜点,总不能说「有另一个装拉面的胃」吧。更何况珠子吃的分量是东弥的两倍以上。

她的食欲明显比以前更大,甚至让东弥担心会不会是生病了。

「该怎么说呢,小珠……」

「怎么了?还有,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就让我感到安心。」

珠子诧异地皱起眉头,不过当东弥问她「待会儿要不要吃巧克力」,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东弥原本以为她应该已经饱了,只是开玩笑地问她,没想到原先的预想一下子就被推翻。

对于这一连串可疑死亡事件的真相,东弥已经得到称不上是推理,却能毫无矛盾地成立的最恶劣预测,但他决定不要说出来。他并非确信,所以即使今天不说应该也没关系。

他现在只想看着珠子幸福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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