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两人再度前往那座校园。
他们准备周到之后重新展开调查。背后的理由,和同一天未练在附近运行其他任务有关。他说如果想求救可以联系他,接着又像平常那样补充「不联系也没关系」。
东弥和珠子已经遭遇神秘的少女与佛沃雷的刺客,事件背后很明显有内情。未练告诉他们,如果遇到紧急状况,譬如遭遇魔眼的用户时,即使要抛下自己的任务,他也会赶来支持。
佛沃雷原本就是身为公安干部的他首先要处理的危险组织。魔眼也一样,其危险与棘手程度,在众多超能力当中也名列前茅。对于守护国家的人来说,是必须立即处理的恶徒。
不过未练也告诉他们:
「别忘了这项任务是给你们的测验。如果你们觉得无法应付,可以求救,不过视情况有可能会降低我对你们的评价,甚至是整个公安对你们的评价。」
公安的「白色部队」是标榜少数精锐的组织,他们没有多余的人力去救累赘,不需要无能者,没用的人连凑人数都派不上用场。
这项任务原本就有很大成分是在测试实力,检验戻桥东弥与双冈珠子两人的能力到什么程度、能够应付什么样的状况。如果没有遇到太大的危机就求援,必然会得到「只有这种程度」的评价。
用嘴巴说可以信口雌黄。如果言行不一致,随时有人可以替代。他们被要求的是符合其决心的实力。
「我想问一下,如果我们硬是逞强结果死了,监察官先生会有什么感想?」
「我会觉得你们很蠢,连自己的力量都无法掌握。不过这种事,你应该很擅长吧?」
关键时刻的求胜直觉,就是要能够正确理解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推测对手的能力,脑中思考各种对策,违背并超越敌人的预期,让胜利女神站在自己这一边,或者即使运气不好也能凭出牌方式周旋。
说到底,就是能不能夺得胜利。
这就是所谓的「指运」。当手中有两张牌效率完全相同的牌时,要出哪一张牌?在关键场面是否能够避免得到反效果,朝胜利迈进?这时就需要凭借感觉。这是几率与常识无法测量的「预测命运」能力,和超能力不同,但都是超越常理的力量。
判断胜负关键的眼睛、掌握胜利的手,还有愿意为自己的决心殉死的心,这些是在死亡在线求生存的必需品。
是成功还是失败?要加注还是要弃牌?要赌还是要退出?
这正是赌博的本质。
也是戻桥东弥喜欢的生存方式。
他们在时钟的指针指向三点时抵达大学。
由于刚开始放暑假,校园内一片静寂,仿佛平日的喧嚣都是假象。从操场传来运动社团社员的吆喝声,感觉格外遥远。
他们窥探不时传来哄堂大笑的教室,只见男学生友好地交换收藏卡,几个女生则忙于讨论并制作数据,大概是某个社团的活动。
珠子忽然摘下太阳眼镜。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很刺眼,盛夏似乎已经来临,树木受到阳光照射,仿佛在发光一般。
「小珠,你好像不太适合戴那种东西。」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不过你好像很适合。」
东弥高兴地说「谢啦」,重新戴上刚买的运动用太阳眼镜。
为了预防魔眼用户出现,他们买了太阳眼镜做为最低限度的防御对策。如果是像威廉•布拉克那种「能够影响四目相交的对象」之类的特异功能,或许可以借由有色眼镜来防卫。
两人走在新盖的建筑内,来到三楼时,遇见认识的面孔。
「怎么搞的?内阁情报调查室又来调查了吗?」
「就是这样。」
说话的是在那间教室认识的刑警。他带着和上次一样的年轻男子,两人或许是调查时的搭档。
「我们今天也从早上一直在调查……可是还是不行,完全没有任何线索。过了四十九天,那间被诅咒的教室好像也要开放了。」
或许是为了隐藏内心的不甘,刑警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没错,之所以选择今天的这个时刻,不只是因为「未练在附近有任务,可以请求支持」。今天过了中午,469教室的禁令就要解除了。今后会像之前一样,做为一般教室使用。
也就是说,犯人也更容易再次犯案。如果教室仍旧禁止进入,不仅出入时会遭到怀疑,也不容易引诱猎物进入。
——如果还有下一次事件,会在今天之后发生。
东弥如此确信。
「那我们要回去了。帮我跟那位警视先生打个招呼吧。」
刑警以传话代替道别,走下阶梯。看似后辈的年轻人也鞠了个躬后,立即跟随他下楼。
「……也许应该请他们留下来。」
「什么?」
珠子听到东弥喃喃说话,转向旁边,看到他英俊的脸庞蒙上阴影。真难得——珠子在感到疑惑之前,为了他竟然也会出现这样的表情而惊讶。
在上次事件中,戻桥东弥这个少年不论何时都显得很愉快,即使身在危机当中,仍旧保持欣喜的笑容。处在死境的兴奋感燃烧他的脑袋,因为死亡逼近而感受到的生命带给他愉悦。
然而今天不一样。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恐惧,但明显在警戒。
不过珠子发觉到一件事,因此能够理解。
——对了,这次不是我方准备的舞台。
她想得没错。在上次事件中,不论是和一之井玩扑克、和布拉克进行死斗、或是和佐井对话,都是由东弥掌握主导权。他使用各式各样的伎俩,设下陷阱诱导敌人,从而摘夺胜利。
「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是这名年轻赌徒的信条。这里所说的胜算与陷阱同义。
这次则是在敌方阵地,这里是绝对的客场。犯人比他们更熟悉环境,在校园内能准备的东西也很有限。由于不知道对方能力的详细内容,因此也无法拟定对策。如果是赌博,或许能站在对等的立场对决,但对方根本没有必要接受那样的赌局。只要判定两人是敌人,大概就会直接展开战斗。上次遇到的柊正是如此,没有交涉的余地。
因此,东弥说出接下来的话也是必然。
「那些刑警或许对超能力一无所知,不过,一旦演变为砍杀的场面,应该会帮助我们。像那个拿刀的女人,有警察在的话也没办法公然行凶吧?就这点来说,他们光是留在大学就有意义了。」
「你说得没错……可是他们也可能被波及而受害吧?敌人可能认定帮助我们的那些人也是敌人,因此攻击他们。」
「小珠,你都不会去想『这样一来自己成为目标的几率就降低了』,或是『多一个挡箭牌』,真是好人。」
「请你不要把『好人』当作坏话!」
和乐的对话因为眼前的人物出现而中断。
戻桥东弥或许是凭不可多得的感受力察觉到会遇见对方,因此才在警戒吧。
「……鸟边野……弦一郎!」
和上次一样穿著白衣的副教授看到两人,便以手掩口,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看到他的瞬间,东弥便理解了。
同类、同族、同系统……怎么称呼都不重要,唯一能够断言的是,眼前的男子和自己属于同一类人,具有决定性的缺陷而超出常轨。就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呈现出其异常程度。
正因为是在死线起舞、爱好死斗的东弥,才能明确理解,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崇高的意志和高尚的决心,只是不在乎抛弃生命而已。他为了满足心底的冲动,能够抛弃一切。
弦一郎停下前往电梯的脚步,对他们说:
「叫住别人之前,应该至少先报上名字吧?」
他的态度和三天前一样。珠子也同样说声「失礼了」,为冒犯对方道歉。
「我是双冈珠子,上次谢谢您拨空与我对谈。旁边这个男生是——」
「我叫东弥。你是副教授先生吧?请多多指教。」
东弥盖过珠子的声音报上名字,并向前走出一步,就像是要屏蔽男人朝向珠子的视线,或是要保护她。
「……我是鸟边野,鸟边野弦一郎。」
「嗯,我知道。」
「今天有什么事?跟上次一样吗?」
「是的。今天我也是为了内阁情报调查室的调查来拜访。」
「真是辛苦了。」
「副教授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
面对眯起眼睛的弦一郎,东弥继续说:
「上次你好像跟小珠谈过,今天跟我谈吧。」
「呵呵呵……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很忙,得改考卷才行。」
珠子以为会被鸟边野拒绝,正要思索侦讯的借口,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不过没关系」的回答。
「可以到我的研究室谈吗?不过我得边谈边改考卷。」
从东弥等人前往的大学最近的车站步行几分钟,在集结家电量贩店、药局、百圆商店、书店等几乎所有学生所需物品的商店街一角,座落着那家店。
这家店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家很普遍的汉堡连锁店。硬要举出特别的地方,就是位于半地下空间,不过也只有这样。这是一家任何一条街上都有可能看到的速食店。
自动门打开,一名男人拿着两公升宝特瓶走进来。面对不太守规矩、带饮料进入餐饮店的客人,女店员仍旧笑容以对。由于现在是平日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男人点了香草奶昔和起司汉堡,在边缘的椅子坐下。
他身穿西装,没有打领带,戴着方形眼镜,看上去像是Cool Biz打扮的市公所职员来休息,不过正确的只有「公务员」这一点。
男人——椥辻未练——是公安警察的一员,隶属于超能力者处理部门,目前是担任内阁情报调查室监察官的菁英。
「是的。你知道吗?我说的是在站前的拉面店。那个地点的上一家店、还有上上一家店听说都是拉面店,可是每次都倒闭,然后立刻又有别家店进驻。真是不可思议。」
在他旁边坐下的一名客人开始说话。
未练把视线朝向说话者,看到一位发型很有特色的少女。
看来应该就是她了。
这个年纪很轻的女生就是未练今天的会谈对象,也是佛沃雷的使者。
「拉面店的程度就等这项任务结束之后再去确认,先来谈正事吧。」
「好的。」
她边回答边吃薯条,一次拿起一根小口地吃,或许是食量很小。
「看样子,你是一个人来。」
「是的。你似乎也只有一个人。」
「你以为我会带武装的警队过来吗?还是以为这家店本身就是陷阱?」
从法国电力公司传到华尔街的投资家,再经由日本投资家传到经济团体联合会,经由各国的各种组织成员传来的消息非常简洁,就是「想要交换情报」。
指定场地的是这名少女。话说回来,日本是未练的主场,只要动用公家机关的力量与地下组织的链接,处理一名超能力者相当容易。虽然可能会出现牺牲者,但敌人是世界级犯罪组织的成员,非常值得。
然而少女平淡地回答:
「怎么可能?我的目的是交换情报,没有这种必要。」
「就算你这么想,我们这边未必有同样想法。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可以动用一个师的武力。」
「是的,我知道,不过那种事不可能。」
她喝了一口可乐润喉,如此断言。
「我是为了谈话来到这里,而你也坐到谈话桌前。」
椥辻未练受到高度评价并且被畏惧的地方,不是他的学历、地位或异能。这些能力在论及他这个人时,只是微不足道的要素。
这名男子的真正价值,就是人际关系。他拥有人脉,也具备交涉技术,往往将第三势力也纳入己方,有时还能与敌对人物共同战斗。事实上,他此刻也正在和佛沃雷这个犯罪组织交换情报。
然而,一旦在交涉场合行使暴力,这个难能可贵的力量就会立即消失。
在以「协商」为前提的场合使用武力,即使在当时能够一意孤行,今后一定不会再得到信任,原本创建的关系会有一大半都失去意义。「这个男人在关键时刻会动用暴力破坏协商」、「这个人不会遵守约定」——一旦被粘贴这种标签,就没有人会再和未练进行交涉了。
双方之所以夹着超出必要的传话者,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两人的会面,亦即「『白色部队』的椥辻未练和『佛沃雷』的人见面」的传闻,已经传遍各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如果受到危害,就会形成「椥辻未练是不可信赖的男人」这样的共同认知。未练不会想要见到这样的情况,因此想必不会行使暴力。这就是少女的判断。
「言归正传,今天的目的是交换情报。我会说出我知道的情报,也希望椥辻先生能说出你所知道的情报。」
「你指的是关于那间大学发生的连续可疑死亡事件,还有C文件吧?」
「是的。你知道多少?至少应该知道这两个案件有关吧?」
椥辻未练没有回答。
他只是带着浅笑,咬下汉堡。
鸟边野弦一郎的研究室位于最高楼层的九楼角落。
东弥和珠子被迫暂时在研究室门口等候。根据煞有介事的传闻,大学教授有很多不擅长整理的人,弦一郎似乎也是如此。从打开的门缝可以窥见室内散落着数据摘要和文件夹,书架放不下的书堆放在地上。
「至少也该买个新书架吧?」
东弥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珠子知道他房间的地板上也堆着漫画,没有资格说别人。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乍看之下并没有经过整理,但是访客用椅子上的文档已经拿开,好歹称得上是清出了可以坐下来谈话的空间。
「请进。」
「打扰了。」
「等等,我并不打算准许你进入研究室。」
「咦?」
珠子感到困惑。弦一郎对她说:
「我只同意那名少年『今天跟我谈』的要求,不打算跟你谈话。你在外面等吧。」
「这是什么诡辩!」
东弥的体能绝对称不上优越,也没有战斗技术。如果弦一郎正如他自称的,确实是犯人,即使他对东弥行凶,珠子隔着门也无法立即保护东弥。这样一来就失去两人一组行动的意义。
更何况这间研究室可以说是这个男人的城堡,就算设有任何陷阱或圈套也不奇怪。
「我知道了。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吧。」
「戻桥!」
「不要紧,小珠,我只是要跟他谈一下而已。」
难道他没有认清眼前的危险吗?
不,他是在充分理解之下这么说的。就像是要对抗弦一郎超乎常轨的压力一般,轻佻、开朗、却又不隐藏空虚疯狂的本性。
「谈妥了吗?放心吧,我不会使用暴力。」
「你说的喔?」
「呵呵,呵呵呵……」
东弥仿佛被他的窃笑邀请般,踏入研究室内。
门关上,走廊上只剩下珠子一人。
「随便找地方坐下来吧。」
「谢谢你,副教授先生。」
话说回来,可以坐下的地方只有眼前的折叠椅。隔着长桌的对面有放置电脑的桌子与看起来很高级的办公椅,但那应该是弦一郎的座位。
这房间很小,大概比东弥的住处还要小。社会学系的大学教授研究室通常都像这样。如果是理科,就需要放实验器材的空间,但社会学科主要在进行文献探讨、田野调查与统计分析,因此只需要放书的空间和工作用的电脑就行了。
话虽如此,书架的容量并不够。这也是大学教授常遇到的情况。
两边的墙壁摆着钢制书架,架上毫无缝隙地排列著书。其中有马克思、韦伯、涂尔干等社会学巨人的论文,这点也和其他社会学者相同。旁边放了《我的奋斗》虽然有些稀奇,不过考量到他在研究掌权者,应该也算是很正常的参考书籍。
「可以放音乐吗?」
东弥点头。弦一郎移动鼠标,书桌两旁的音响就以大音量播放Techno音乐。隔壁研究室感觉应该会提出抱怨,不过这方面或许已经协调过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喜欢这种音乐的人。
说得更正确一点,他看起来不像是对音乐这种娱乐有兴趣的人,静静地抽烟比较符合他的形象。事实上,室内的确残留着烟味。校园内明明全面禁烟,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
「你知道Rave这样的活动吗?」
「好像是一整晚跳舞的舞蹈活动吧?」
「我不懂音乐,不过对于为此狂热的民众很有兴趣。所以只要有空,我就会像这样播放音乐并分析。」
「也会制作ASMR吗?」
「那是研究的副产品。不过一般流通的作品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讨论的地方。」
他从书桌取出一叠答案纸,继续说:
「在声音扰乱意识的状态,低声述说肯定的话语……这是暗示的一种。拷问也有这样的手法。把人逼到极限,然后再温柔对待。滋润干枯的自我意识的一滴水,最终会成为剧毒。人处在精神被逼迫到边缘的状态,就会乖乖接受命令。」
「也就是说,对象是在学校或公司的日常生活中,精神耗弱的人吗?」
「没错。人类是寻求认可的动物。自我肯定感低的人,这种倾向尤其显著。」
譬如偶像在握手会上说的话,不正是如此吗?「多亏有你的支持,我才能继续从事演艺活动。」这是至高无上的肯定语言。再加上性魅力这种刺激生物本能的要素,以及趣味内容等让人忘记无聊日常的东西,就足以称为满分了。
弦一郎说,过去的独裁者也一样。以「我们是优秀的人种」肯定听众,就能同时产生连带感;呼吁「我们需要各位的力量」,就能够满足听众获得认可的需求。结果思想会变得激进,行动也会变得狂暴。
不,反体制派或许也一样。借由「察觉到社会有问题的你,才是正确的」这样的评语,试图得到支持。
「做为影响他人的新型态,我注意到ASMR,不过基本架构没有任何改变——有许多人想要得到认可,也有某人会给予认可的语言。就这么简单,没什么收获。」
弦一郎宣布这个话题结束,然后拿出扑克牌。
「戻桥东弥,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
「哦?」
「『我是犯人』这句话的真正意义,还有我和这起事件的关联……大概是这样吧?」
「嗯,没错。」
「但是,只回答问题太无聊了,而且我想要在今天之内打完分数,没时间慢慢聊。」
不过,我对你很有兴趣——他补充这一句。
如同东弥,弦一郎大概也察觉到眼前的少年和自己属于同一类人。
身为人类的存在方式和他人有绝对性的差异,欠缺原本应有的「某样东西」,也因此绝对无法过「普通生活」,只能过着被称为无赖的异端生活。
「你和我应该都不是轻易相信对方发言的人吧?」
「的确。」
「……那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嗯,赌博——对不对?」
以赌博决定一切。
东弥如果赢了,弦一郎就会回答问题;弦一郎如果赢了,东弥就要离开。
即使东弥赢了,也无法保证弦一郎不会说谎;即使弦一郎赢了,东弥也未必会离开。然而,即使发生那种事也没关系。在违背承诺的瞬间,只需判断「这家伙赌输了还不认帐」就创建了评等。这种人即使杀死对手,也会一辈子被轻视,必须永远怀着自卑感生活。
正因为是相近的存在,因此能够理解,即使天摇地动也不能认同这种事。输掉没有关系,但如果扭曲生活方式,就会否定存在本身。
也因此——
「游戏是IQ扑克。你玩过一次,应该知道规则吧?」
弦一郎为什么会知道东弥和假扮算命师的少女赌博的内容?如果东弥赢了,应该会连这个问题一起问。
不,在这个瞬间,这种事已经不重要。
少年泛起空虚的笑容,男人则露出无惧的微笑。
笑。嘲笑。讥笑。
即使笑着,两人的想法都一样——绝对不能容许同类的存在。
IQ扑克。
根据那名少女的说法,这是「用一个问题掌握关键,以一张牌进行,测试智力的扑克游戏」。
使用的牌只有十四张:一种花色的十三张牌,加上一张鬼牌。以三回合决胜负,不能加注也不能弃权,算是很特别的扑克游戏。
不过这次只有一项规则不一样。
「你不觉得很无聊吗?不论是自己或对方,一旦被发到『3、4、5』这个最弱牌组,就注定输了。不能否认,赌博的乐趣在于运气,但这样未免太扫兴。」
「那要怎么办?」
「规定『发到的三张牌当中,一定要换一张牌』。」
设置这条规则,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假设自己拿到的牌是Q、K、A,对方则被发到3、4、5,根据以前的规则,自己已经确定赢了。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组合都不会输。
然而,如果「一定要换一张牌」,事情就不一样了。
在Q、K、A的阵容当中,一定要舍弃一张牌。在此同时,对方也可以从3、4、5的牌当中换一张。
剩余的牌是2、6、7、8、9、10、J还有鬼牌。如果换掉Q的自己抽到2,换掉3的对手拿到鬼牌,胜负会立刻变得混沌不明。
2只能赢鬼牌,因此一败是注定的。然而,如果对手从剩余的七张牌当中抽到鬼牌,又另当别论。七分之一,算是有充分可能性的几率。自己手中的牌是2、K、A,如果能让2碰到鬼牌当然很好,不过要是A碰到鬼牌那就太惨了。在A这张强牌输掉的同时,由于2只能赢鬼牌,因此注定会败北。
「只要添加强制换一张牌的规定,就会令人全身颤抖吧?」
「的确。其他规则没有变更吗?」
「嗯。你有什么要求吗?」
「为了避免Second Deal之类的作弊,应该把十四张牌排列在桌上,一张一张拿。」
「我知道了。」
就这样,两名异端者的扑克游戏开始了。
这次的IQ扑克游戏流程如下:
首先,「彼此洗过十四张牌之后,排列在桌上」;接着,「轮流拿一张牌,总共选三张」;最后,「从三张牌当中舍弃一张,抽新的牌」。另外,为了避免调包等作弊行为,舍弃的牌要公开。
接下来的三回合和上次相同,「后攻者出一张牌,牌面向下」;接着,「先攻者提出问题,后攻者回答」;然后,「先攻者出一张牌,牌面向下」;最后,「彼此亮牌,决定胜负」。这样的过程反复三次。
「开始吧。」
「嗯。」
十四张扑克牌排列在桌上,两人轮流选牌。
东弥已经仔细确认过这不是透视扑克牌,也没有找到背后(譬如门上)设置了监视摄影机,或显示在电脑上的机关。话说回来,警戒绝对不嫌多。他瞥了一眼选择的三张牌,立刻把牌面朝下。
东弥拿到的是A、6、2。虽然不算最好的牌,但也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这是足以一决胜负的牌。
「我换掉6吧。」
舍弃6,重新选择一张,抽到的是J。在有可能抽到5或4等比6还小的牌的情况下,他拿到了花牌,可说是非常幸运。
弦一郎舍弃的是9。
……「舍弃9」这件事,大概意味着剩余的两张牌都是10以上。
这个游戏并没有规定一定要换掉最弱的牌。依据规则,如果手中的牌是5、9、K,也可以换掉9,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应该等于零。
如果是一般的扑克,即使没有凑成任何牌型,也可以刻意只换一张牌,假装凑到很强的牌型,逼迫对手弃权,然而「IQ扑克」无法使用这样的战略。在这个游戏中没有「退出」的选项。
……换掉9代表他拿到很强的牌,不过这次换牌也有很大几率抽到8以下的牌。
IQ扑克使用的是A到K的十三张牌和鬼牌。
东弥拿到的牌是A、6、2。他舍弃6,抽到J。弦一郎换掉9,剩下的数字是3、4、5、7、8、10、Q、K、鬼牌。假定弦一郎手中的两张牌都是10以上,那就是10、Q、K、鬼牌四张牌当中的两张。假设他手中的牌是Q和K,剩下的牌就是3、4、5、7、8、10、鬼牌。抽到比9大的牌的几率是七分之二。
可以确定的是,弦一郎手中的牌是两张花牌加另一张牌。
……最糟糕的情况下,东弥有可能已经输了。
如果弦一郎的两张牌是Q和K,而他换掉9之后抽到的是鬼牌,那么只有A、J、2的东弥就没有胜算。他要挑战的是有七分之二的几率已注定败北的赌博。
「哈哈。」
东弥不禁发出笑声。
这的确会让人颤抖。他感到热血沸腾,脑浆好像也煮开了。这样的不确定性才是真正的赌博。信任自己的双手,拚命朝着胜利伸出手,然而这样的努力有可能完全化为泡沫。这样的悖德感,以及与毁灭为邻的喜悦——
他几乎要说出「太棒了」。
「呵呵呵……你似乎很高兴。」
「副教授先生,你自己还不是抬起了嘴角。」
「失礼了。」
震动空间的电辅音乐加快节奏,宛若配合著加速的心跳。轻快的贝斯足以将细微的声音抹去,听起来像是在吹散不安与恐惧,催促着:「赌吧!战斗吧!」
后攻的东弥出了牌。
弦一郎虽然查看着申论题,不过仍机伶地观察他的脸色。
先攻的弦一郎接下来要从三个问题当中选择一个询问东弥。
「你手中有鬼牌吗?。」
「你出的牌是奇数吗?。」
「你出的牌是花牌吗?。」
他必须从这些问题当中选择一个提问。
弦一郎不知观察到什么,开口说:
「我的问题是:『你手中有鬼牌吗?』」
「……知道了。我的回答为『不是』。」
白发的男人再度发出笑声,然后出了牌。
「IQ扑克」游戏的重点是通过提问猜测对方手中的牌,不过当戻桥东弥玩这个游戏时,情况则不同。
东弥能够凭超能力看穿对手的谎言,相对地,他付出的代价是无法说谎。虽然自己必须随时说实话,但也能让对手的唬人手法变得无效,心理战术的一大半都会消失。
第一回合。
东弥出的是J,弦一郎出的则是Q。
「我输了。」
「的确。」
东弥并没有放松警戒。他绷紧神经,并不是因为输了,而是因为某种可能性实现了。在蒙上色彩的昏暗视野中,鸟边野静静地继续观察。
东弥在听取这项游戏的说明时,就察觉到某个唬人手法的存在。
……当自己手中有鬼牌时,询问对手:「你手中有鬼牌吗?」就可以不说谎而进行心理作战。
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前所述,东弥可以借由应用自己的异能,看穿他人的谎言。
然而假设弦一郎手中有鬼牌,却选择「你手中有鬼牌吗?」这样的问题,乍看之下好像在说谎,实际上却不是。弦一郎提出的是问题,不是谎言。
他只是问东弥有没有鬼牌,并没有说「自己没有鬼牌」。也就是说,这不是谎言,东弥也无法看穿。
……这点程度的规则漏洞,这个人应该会发现。
姑且不论一般人,如果是同类的人,没有发现才奇怪。这是与异能无关、在一般游戏中也有效的唬人手段,因此应该在想像范围内。
剩下来的两回合当中,一次都不能输,而且两张当中有一张是只能赢鬼牌的2。弦一郎的手中如果没有小丑,东弥就没办法赢。
然而东弥很笃定,对方一定有鬼牌。
东弥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却很矛盾地相当确信弦一郎手中有鬼牌,而且是在最初发到的三张牌当中。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东弥才留下2,换掉6。
东弥不是凭常识或几率,而是凭超乎常理的灵感猜测的。
问题在于剩下两回合当中,对方会在什么时候拿出鬼牌。
第二回合。
后攻的弦一郎毫不犹豫地出牌,然后用右手遮住嘴巴。他是在设法掩藏无法压抑的笑意吗?或者只是装模作样?他是因为「我出的是鬼牌,你一定会输」而得意地笑,还是刻意让东弥这么想,想要设法钓出2这张牌?
站在弦一郎的立场,一定会认为自己绝对有利。假设东弥没有2,他只要出鬼牌就能确定获胜;就算东弥有2,如果碰不上鬼牌也没有意义。
「……决定了。我的问题是:『你出的是花牌吗?』」
「呵呵,呵呵呵……」
弦一郎笑着掩住嘴巴,低下头。
「不是。」他的声音虽小,但东弥确实听到他如此回答。
他没有说谎。
东弥有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前进。这场游戏没有弃权的选择,他只能与自己的推测同归于尽。既然感到恐惧也没用,干脆就舍弃这样的情感吧。
东弥出了牌,然后两人揭开自己的牌。
「……啊!」
东弥出的是A,能够赢鬼牌以外所有的牌。
然而——弦一郎出的是鬼牌。
珠子看到从室内走出来的东弥面带笑容,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东弥第一句话就有些腼腆地说:「我输了。」
他赌上质问对方或离开一决胜负,结果却不理想。
珠子无法相信。如果是其他方面就算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赌博输给别人。
「这个……该怎么说呢……原来连你也会输啊。」
对于珠子的话,东弥以一副「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回应:
「赌博总是会有输的时候。如果有人没有输过,那只是没有赌过而已。不战斗的话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也什么都不会失去。或者……」
「或者?」
「是真正的天才。」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
「不是。其实我反而满常输的。」
他笑着按下电梯的开门按钮。
从他身上看不出悲壮感。他看起来很愉快,言外之意好像在说,自己根本不想要唾手可得的胜利,只想要拚上性命去赌博。这样的说法,很符合抛弃「理所当然的人生」这种平凡但尊贵的荣耀的人。
「虽然听起来像是输不起,不过我觉得自己今天输了是一件好事。」
「就是所谓『有价值的一败』吗?」
在无声移动的电梯中,东弥夸张地挥手说:
「不是这个意思。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常常输,不过唯一能自豪的地方,就是『遇到不赢就完蛋的赌博一定会赢』。」
不论是上次的事件,或是昔日赌上单眼的时候,他在关键时刻总是获胜。
在应该赌上性命的场面赌上性命,并且一定会赢,这也是身为赌徒的资质吧。
「这次我即使输了,也只要像这样乖乖离开就好。这是可以输的赌博。当然如果能赢还是最好……不过也有收获。」
「收获?」
「嗯。那位副教授先生知道我的能力,还让它失效。」
第二回合,东弥问「你出的是花牌吗」,弦一郎回答「不是」,出的却是鬼牌。他破解了应用「操纵说谎的人」这项异能得到的「看穿谎言的力量」。
那名假扮算命师的少女或许是弦一郎的手下。她果然也知道东弥的能力,并且为了调查发动条件,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向他挑战赌博。
或者他们也可能一开始就猜到了大概。
「请等一下!让能力失效固然值得惊讶,但是你的能力被知道,该不会意味着公安内部有间谍……」
「嗯,甚至有可能是那位监察官先生背叛了我们。不过,我觉得不是这样。更重要的是——」
他在继续说话的同时,电梯抵达四楼。
既然没办法从弦一郎口中打听到情报,剩下能做的就是再度调查现场。如果能够在校园中四处走动得到有益的情报就好了,但应该没有那么幸运的事。
「应该说,过去怎么都没有被发觉。仔细想想,我的能力只要是直觉敏锐,并且能够细心去打听的人,应该就能预测到了。」
「你是指调查你的过去吗?毕竟异能是由当事人的心愿成形……」
「我不是在说这个。你稍微想想看吧。我也在反省像那样使用能力。」
禁止进入的公告虽然不见了,但室内也没有挤满人。会想要造访死了三个人的教室的,大概只有爱好恐怖小说、胆子很大的家伙。更重要的是,现在是暑假,本来就很少人会来使用大学设施。
不过意外的是,469教室内已经有先到的访客。
「呃……抱歉,这间教室接下来预定要使用。」
教室里的少年不知是否怕冷,明明是盛夏还穿着长袖连帽外套,一脸歉疚地低头道歉,仿佛可以听见连连鞠躬的声音。
教室中央设置投影机,将电脑画面投射在白板上,看来是用PowerPoint制作的数据。现在虽然是空白画面,不过只要按下键盘,应该就会显示投视频。
「这样啊。」
珠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观察这名少年。
不论是毕业论文发表或社团活动,会刻意选择这间教室吗?珠子虽然怀有这样的疑惑,但在没有确切证据的阶段,提出有的没的抱怨也有些过意不去,更不希望犯人因此察觉到「这两人在调查可疑死亡事件」。
……先默默离开,然后跟踪这个男生吧。
然而,一旁的东弥却无视珠子的想法,笑着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们看看这份投视频吗?」
不论是上课或社团都不重要。如果这不是避人耳目用的道具,而是因为需要而准备的器材(也就是说,真的打算要使用这间教室),那么应该可以展示投视频内容才对。东弥的问题是考虑到这点而提出来的。
意外的是,穿着连帽上衣的少年爽快地回应:「可以呀!」接着开始操作电脑。
「……戻桥,看来好像猜错了。」
珠子小声对东弥说。
「小珠,你先到外面。」
东弥同样以悄悄话的声量对她说。
珠子感到诧异,想要询问理由,但是太迟了。
冷静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可疑死亡事件全都发生在这间教室,这间教室很显然有鬼,而在这样的地方有人。如果犯人的异能是「不让对方离开房间,并夺取其体力」,那么两人一旦同时进入教室内就很危险。再加上,这里现在设置了电脑和投影机。
束缚对方、使之无法出去的能力发动条件,假设是——
譬如让对方看某样东西……
「想看就给你们看吧,这会是你们最后看到的景象。」
投视频开始播放,灯光有一瞬间变暗。「快点出去!」东弥大喊,珠子拔腿奔跑。然而,她看到了。在只剩几步就到教室外面的地方,她认知到了映在白板上的一排文本。
——『你无法离开这里。』
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双脚绊住而重重跌倒。在她背后,东弥也倒在地上。
糟糕,搞砸了,他们被对手占得先机。这时候才发觉,已经太晚了。真的是「驽钝」。
珠子好像遇到鬼压床一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嘴巴和眼球似乎可以正常活动,但因为太过混乱与困惑,因此也等同于无法运作。
「唔、啊……」
这时她才理解,戻桥东弥是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才那样命令她。
在那名少年设置投影机并爽快答应让他们看投视频的阶段,东弥就察觉到:「会不会是让对手看某样东西便能发动的能力?」不过,为了避免敌人发现他已经察觉到了,才小声对珠子说「快点出去」。
——『你会衰竭而死。』
这样的理解来得太晚。
现在,她也了解到事件的真相。
可疑死亡的三人是被这项能力囚禁在教室,持续剥夺体力。坠楼死亡的少年当时大概刚好在窗边,本能地想到「必须出去才行」而跳下去。被打死的被害人身上为什么没有防御性伤痕?很简单,因为他和现在的珠子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他和坠楼死亡的少年的区别,想必是最初接收到的命令。死因和事件细节的差异,大概是犯人在进行试验。就像小孩子把抓来的虫丢进装了水的水桶里,犯人是在尝试「怎么做才会死」。因此,第一个人只是让他衰竭而死,但是到了第三个人,就变成在无法抵抗的状况下殴打致死的形式。
——『你会死。』
投视频结束了。时间应该不到三秒。
一切都链接起来了。
如果说这项异能是「在这间教室」、「让对方看到命令句而使之遵从」,那要远距离杀人和消灭证据都很容易,只要在写下文本之后把目标人物引来就行了。然后在事件发生后,若无其事地擦掉写在白板上的文本。事后处理大概不会花上十秒钟。
而这项能力的代价是——
「谁叫你们要多管闲事,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只是杀掉死了活该的家伙而已。」
穿连帽上衣的少年踢开倒下的珠子,走出教室。从他的袖口稍微可以窥见的肌肤上,有东西在蠢动。文本在他的肌肤上到处爬。以少年为宿主、不断爬动的众多恶言恶语,不知是用在命令的言语,或是他的心情。
(……我怎么会那么笨……)
珠子感到后悔莫及。
另一方面,戻桥东弥已经想到对策。
「……小珠,你快说谎……」
「……咦?」
「——快点说谎!」
这次珠子立即理解了。
因此,她绞尽剩下的力气大喊:
「我最~~~~讨厌你了!」
喀嚓,她的大脑深处发出有东西动起来的声音。她来不及思考那个奇妙的感觉是什么,身体就开始违反她的意志活动。
「操纵对自己说谎的人」——这就是东弥的能力。珠子刚刚说谎了,东弥便凭借这项事实发动异能,操纵她到教室外面。
敌人的能力是通过文本下达暗示,可以说是洗脑。东弥的异能「操纵满足特定条件的对手」,也同样属于精神干扰系的能力。同系统的能力会彼此强烈影响,有时会减弱力量。东弥拥有随心所欲操纵对手的能力,症状当然也比较轻。
珠子的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地注视前方。「哦?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少年脸上最初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消失,只剩下残忍的笑容。这也是可想而知的。珠子已经非常衰弱,只要一推就会倒下。
然而,少年并不会笨到认真与珠子战斗。他直接拔腿就跑。
「等等……给我、站住!」
珠子鞭策奄奄一息的身体追逐敌人,绕过转角跑上楼梯。
她无法顺利呼吸,就好像已经跑了好几个小时。该不会连供给肺部活动的营养都不够了吧?管他的!犯人的背影就在前方。他已经杀死三个人,如果放着不管,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受害。
「死了活该的家伙」?这世上没有那种人。
也许有人会嘲笑她太过理想主义。
但是,原本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成年的她、知道此刻也有孩子拚命与病魔战斗的她,非常了解生命的尊贵。这是她毫无虚假的想法。
所以——
「笨蛋!」
珠子追逐少年的背影、冲入楼上教室的瞬间,就被打飞出去。
她遭受出乎意料的一击,来不及采取安全姿势就跌到地上。被殴打的脸颊和遭受撞击的肩膀传来剧痛。
……他是故意放慢速度的!
珠子并不是因为拚命奔跑才追上对方。没有那么好的事。穿连帽上衣的少年是为了出其不意的这一击,才刻意用珠子追得上的速度奔跑。珠子感到自我厌恶。她啐了一声,心想自己实在是太笨了。
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没有连意识与生命都被夺走。对方如果是军人或杀手,光凭刚刚那一击就结束了。既然没有失去意识,或许反而是好事。原本因身体衰弱而朦胧的意识变得鲜明。
幽暗的教室中,视神经受到冲击,使得视野中出现闪光。
但她仍旧看见少年扭曲的嘴角,以及逼近的姿态。
「唔!」
她用交叉的手臂挡住瞄准脸部的拳头。凭传来的冲击强度,就可以知道对手是外行人,连揍人的方法都不知道。若是平常,她可以轻易压制对方,现在却不同。问题在于她的状态。她在469教室被夺走相当程度的体力,身体不听使唤。
大幅度的前踢攻过来,速度是可以轻易躲避的程度,她的脚却无法动弹。她无法挪动脚步,也无法闪入死角,只能勉强防御。
每次挨打,身体就会摇晃。这样下去不妙。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啊?」
「你杀了、三个人……明明是、同一间大学的、伙伴啊……」
这句话与其说是出自憎恶与激昂,不如说是出自疑问与困惑。
她是真的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为什么做那种事。
拳头停下来。珠子虽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提问成了阻止对方攻击的契机。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们是死了活该的家伙。」
接下来的发言内容令珠子难以置信。
「而我是被允许做这种事的人。」
「……啊?」
「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看到我的力量,应该也能明白吧?」
他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样的理论?
这名少年的确具有超能力这种特别的资质,珠子不否定这一点。虽然视使用方式可以轻易伤害他人,不过这是很难得的才能。即便如此,怎么可以因此就成为伤害他人的免罪符?
……不对!
不能容许那种事。
跑得快的人可以凌虐跑得慢的人吗?脑筋好的人可以杀死脑筋差的人吗?优秀的人可以对劣等的人胡作非为吗?
少年所说的,归根究柢只是选民思想。对生命分出优劣,以任性的基准伤害他人,凭着「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这样的欺瞒,连自己的罪恶都不愿面对,实在是最差劲的行为。
……别开玩笑了!
有种全身血液逆流的错觉。大脑回路迸出火花与烧掉的幻觉。灵魂在身体内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好吵。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有东西坏掉了,或是有东西在组合。
当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时,珠子的内心深处有个格外冰冷的部分,掌握着狂怒的自己。
……别开玩笑。
她用手臂承受少年的殴打,但无法完全抵消攻击劲道,身体重重撞在墙上。接着她又遭到下段踢的攻击,几乎从膝盖崩落。她已经不再感到疼痛。支撑衰弱到极点的身体的,是信念与愤怒。
少年的右手臂挥过来,她躲过攻击,凭冲动出拳。
「别——开——玩——笑!」
她挥手过去,与对手的右手交错。
这是自暴自弃、凭全身体重挥出去的反击,如果打中或许会成为起死回生的一击,却只有擦过对方肩头就结束了。她踩了好几步,因为自己挥空的劲道而几乎跌倒。
少年看到她这个样子,似乎在嘲笑她:「干嘛那么激动?」
没错,他在笑。但是——
「……咦……」
下一瞬间,他几乎跌坐在原地。他感觉一瞬之间,身体好像变得沉重,且在此同时身体失去了自由。他和珠子一样摇摇晃晃,勉强才稳住姿势。
是刚刚那一击的结果吗?不,不可能。珠子打到的是肩膀,如果擦过的部位是下巴,还有可能因为晃动到脑袋而站不稳,但只不过是被拳头碰到手臂,不可能导致他活动如此困难。
……不可能?
少年想到那个可能性,不禁战栗。
引起不可能现象的能力。超越人类却又属于人类的力量。
——超能力。
「面对杀人的事实,背负十字架吧!」
没错。
少年不是因为脑袋受到晃动而失去平衡感,也不是因为被压力震慑而无法动弹。他是真的被加上重担。
——凭双冈珠子的能力。
同系统的能力会彼此干扰。那名少年「让对方看到命令就得遵守的力量」,和戻桥东弥「操纵说谎者的力量」,同样会影响对方的心智、支配对方的身体。也因此,东弥和过去的被害人不同,即使被命令「不能动」、「衰竭而死」,也仍旧能够活动。
话说回来,他也要花十秒以上才能勉强站起来。如果没有把桌子当成扶手,大概连教室都走不出去。
「哈、哈哈……如果我更有体力一点,大概就会不一样了……」
他倚靠着走廊的墙壁,发出自嘲的笑声。敌人的异能是吸取生命力。东弥原本体能就很差,因此衰竭的速度也较快。如果不是拥有同类型的能力,他早就无法说话了。
总之,他暂时脱离险境。
(……得去追小珠才行……)
他并没有确实掌握对方的能力。如果敌人在这间469教室以外的地方也能发动能力,那么,珠子在被诱入时就没有胜算。她会在被迫停止动作、体力衰竭殆尽的时候被打死。
然而东弥很快就无法顾及珠子了。
他抬起头,看到走廊前方有个拿刀的少女。
「……那家伙说得没错,今天那女的好像不在。」
「与其说是今天,应该说是现在才对。」
「少在那里耍嘴皮子!」
她大概知道东弥无法正常活动——不,即使在完全健康的状态,他也没有多少战斗技巧。柊毫不客气地大步逼近,瞬间扭转东弥的左手,把他的额头撞向墙壁,接着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把折叠刀抵在东弥的脖子上。
她过去想必像这样杀死过许多人。从她的动作中,可以窥见到经验与熟练。
不论戻桥东弥的才能有多么突出,他拥有的是赌博的才能,在单纯的暴力方面,不可能比得上专业杀手。如果他有办法预先设下圈套,或许另当别论,但这次却无法办到。
「哈、哈哈……」
但他仍旧在笑。即使被固定住关节、被刀抵着脖子,他仍旧朝对手露出笑容。
笑。嘲笑。讥笑。
柊看到他的笑容,毫不隐藏内心的焦躁,把他的手臂扭得更高。「你以为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会被杀吗?」如果是的话,只能说是太天真的预测。她既然会出现在这里并攻击东弥,早已计划好逃跑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杀死吗?」
「如果会被杀死,应该是被刀子刺死的吧?」
「没想到你还有心情说笑话。」
一般人处在这种状况,即使失禁也不足为奇,但是东弥仍旧在开玩笑。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你跟墨镜先生认识吗?」
「没错,他是我的恩人。」
「所以你要向杀死这位恩人的我复仇?这不是很奇怪吗?」
在这个瞬间,东弥突然转向后方。
他是为了和柊对看而转头。对于只差几公分就要刺进颈动脉的刀子,他似乎完全不以为意。
柊错愕不已。明明她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能置东弥于死地。
然而,她的惊愕被更加异常的现象掩盖过去。
刀子刺入东弥的脸颊。
「……啊?」
鲜血沿着刀身流下来,染红柊的手。刀锋感受到坚硬的触感,该不会是下牙?如果是的话,刀子无疑已经贯穿脸颊。
然而东弥依旧在笑。轻佻、开朗,却带有空虚疯狂的调调。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反正你都要杀我了,我的脸颊上多个喝果汁用的洞也没关系吧?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的是你的举动——柊很想要这样大叫。
然而东弥似乎毫不在乎柊内心的动摇,继续说道:
「不论是刀子小姐,还是那位墨镜先生,都是『佛沃雷』这个犯罪组织的人,应该杀过不少人。现在你却要报仇?太奇怪了。我不知道刀子小姐和墨镜先生是什么样的关系,可是你们杀了这么多人,一旦伙伴遭遇同样下场,却大惊小怪地感伤,还想要复仇,未免太任性了吧?」
「你说什么!」
东弥的单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和「正确」或「善良」无缘,但正因为无缘而更显得美丽的光芒。
硬要说的话,就是偏离正道者的自尊。不论如何违背道德、被他人轻蔑,也要坚持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的意志。
这样的美丽光芒能够戳破欺瞒。
因为戻桥东弥无法原谅谎言。
「你们是杀人凶手,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样的人照理来说,不是应该连伤心的权利都没有吗?」
「……闭嘴……」
「结果你竟然还说什么要报仇之类的,是想要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吗?别说傻话了。该赎罪的是你,还有威廉•布拉克。」
「……闭嘴!你、你这种人懂什么……」
「懂什么?这是沉醉在不幸中的人常说的话。你以为说这句话,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你在说谎。你明明不这么想,明明没办法这么想。」
事实上,柊自己也知道。
杀人无数的威廉•布拉克即使被杀也是理所当然,为他报仇并没有任何正义可言。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大言不惭地说「这不是理论能解释的」、「如果这么做是罪恶也没关系」。她不去面对自己造的业,只会诅咒世界,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对自己说谎。
「赌博的责任要自己承担。这是偏离正道者最低限度的礼仪吧?」
「闭嘴!」
柊已经不在乎复仇的事,只想要尽快逃离东弥的言语。
东弥没有放过柊内心的动摇,抓住机会行动。
他绞尽残余的力量,往后跳跃,用背部去撞对手。身体内部的骨头与软组织发出摩擦、刮削的声音。肩膀脱臼,使得柊的关节技也失去作用,让他成功脱离束缚。
每一个关节都有各自可活动的范围,超过这个范围就会轻易损坏,也因此柔道才禁止关节技,而合气道和相扑在对方施展这种招式时也只能倒下。如果勉强反抗,骨头及其链接部位就会被破坏。
反过来说,只要能够忍受关节脱臼的剧烈疼痛、不惜破坏自己的身体,就能使对方使出的关节技无效。这种程度的牺牲对于游走在死亡在线的东弥来说,易如反掌。
生命和肩膀——不需比较,这场赌博太简单了。
「……等等!」
东弥虽然脚步踉跄,但还是向前奔跑。柊甩开内心的动摇,紧追不放。考量到东弥已变得衰弱,而且原本就称不上擅长运动,他势必无法逃脱,破坏自己关节的奇招也只能撑过一时。
不过,只要这样就行了。
「你总是变得伤痕累累。」
长发少女以悠闲的口气说。
站在那里的是五辻真由美。
「……哈哈,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白色和服姿态的少女露出奇特的笑容回答:
「因为感觉很好玩。」
这是东弥呼唤的援军。他预先为自己和珠子双方都无法求救,或是彼此分隔两地无法合作的状况做准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正因为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使未练背叛他们,也无法猜到真由美会出现。
「那就交棒吧。」
「好痛……真由美,这只是脱臼的手!」
「对不起。这个感觉也很好玩。」
真由美推了东弥的背说「快去吧」,东弥便跑走了。
柊感到很不是滋味。她不仅被攻其不备而让东弥逃跑了,眼前还出现莫名其妙的人物挡住去路。从对方病态的苍白肌肤来看,应该等同于没有战斗能力。然而不知道对方有什么胜算,被称作真由美的少女挡在前方,直视着柊。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的情感,有的只是兴趣,或是愉悦。
「走开,否则我要杀死你!」
「别这么说嘛,没有耐心只会吃亏唷。」
柊不理会她,继续前进。真由美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她是超能力者吗?
如果是的话,就不应小看她而太过轻易地缩短距离。长发少女似乎看穿柊的想法,笑着说:「你想得没错,我也有超能力。」
她的笑容和那个疯狂的少年很像。
「你是佛沃雷的人吧?不知道C文件吗?那上面应该也有我的名字。」
「什么……」
「不,这么说有点语病。我正是C文件本身——历史上只观测到仅仅数人的『创造出超能力者的超能力者』。」
「怎么可能!」
那份数据是列出具有超能力资质者的名单,不过,「创造出超能力者的超能力者」是与众不同的,堪称例外中的例外。如果有那样的人,名单就没有太大意义,毕竟她能够量产出无数异能。
如果她——五辻真由美——拥有自称的超能力,而记载她下落的就是「C文件」,那么她可以说正是阿巴顿最高机密的内核。
「如果是真的,那当然很厉害,不过你不该说出来。反过来看,就等于声明『自己除了给人能力以外,什么都不会』。」
「的确。很遗憾,我只有这样的能力。」
走廊上的血迹一直延伸,那是从东弥脸颊流下来的。柊虽然不用担心找不到他,但是想到之后撤退的事,就没有空闲在这里慢慢问答。要如何处置这个珍贵人才,在此先不用做出结论,反正已经知道她的长相,可以等和其他佛沃雷的人讨论之后再做决定。
真由美仿佛再度察觉到柊的判断,对她说:
「不过,你最好仔细想想。」
想想?有什么好想的?
然而下一瞬间,她就了解一切。
「看,不是吗?」
真由美说完,把视线投向柊的后方。
……糟糕,原来是这样!
真由美具有「创造出超能力者」的稀有力量。这样的异能无法在战斗中使用,但是能够「呼唤超能力者」。譬如给予伙伴超能力,让他们前来支持;或是让适当的人得到力量,交换条件则是协助战斗。她出现在柊的眼前,就是为了引诱柊上当,让柊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绕到身后。
柊看穿这一点,立刻回头。
然而,那里没有任何人。
「糟糕……」
她再度察觉,吐出最后一句话。
从脖子传来的电流破坏她的视觉,完全切断她的意识,柊毫无防备地倒下。真由美拿着改良过的电击棒,看着这幅景象发出「呵」的笑声。
「幸好你是个单纯的人。」
这一切都是唬人的。
交谈的内容当中,正确的只有「五辻真由美是创造出超能力者的超能力者」这一点,其他都是谎言。她根本不知道C文件的内容,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增援。
她以从容自若的态度让对手以为「有胜算」,随便编个故事诱导对手的思考,最后只凭视线就完全转移对手的注意力。从头到尾发生的事都在真由美的掌控中。
她操纵对手、夺得胜利的手段,也和那名少年很像。
「你们使用能力的对象是讨厌的人,但我使用能力的对象只有喜欢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真伪。
双冈珠子是通过心脏移植才得以存活下来。当时,她决定要连同给予自己生命的人的份一起生活。她心想,自己要背负那个人的生命活下去。
她如是想、如是希望、如是祈祷。
因此,她无法原谅糟蹋生命的人。
「给我……反省一下吧!」
胜负很快就决定了。
珠子的拳头打中少年的下巴。少年倒在地上,没有再爬起来。
珠子处于劣势的理由,是因为衰弱而无法顺利攻击或躲避。如果因为某种理由,把负荷加在少年身上,让他处于相近的状态,珠子就没有理由会输。
某种理由——譬如突然加上急增的「重量」,让他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珠子萌生的超能力是「把自己体重分量的重量施加在接触到的对手身上」。在原有的骨骼与肌肉基础上,如果体重增加几十公斤,任何人都无法像之前一样行动。这种以重量形式让对手承担生命的能力,正因为是珠子才会觉醒。
「赢、了……」
然而珠子的状态不容她思索这项现实。她没有自觉到自己已成为超能力者,也几乎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超乎常理的现象,只是在疲劳困顿当中沉浸在隐约的满足感里。
她紧绷的神经松懈,膝盖开始颤抖。不行,要倒下去了——她的脑子能够理解,却无法施力。
「危险。」
东弥跑过来想要支撑她,却无法好好接住,结果两人都跌到地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东弥也已经达到极限。
在模糊的视野中,珠子发觉到东弥在流血。真是的,他这回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只是擦伤就好了。要赶快带他去医院才行……珠子脑中接二连三浮现种种想法,却都没有说出口,直接失去意识。
东弥一面联系未练,一面笑着说:
「辛苦了,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