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冈珠子认为C文件引起的骚动有一部分要归因于自己。
虽然说是被骗,但是她确实曾经协助过阿巴顿集团的干部,佐井征一。为了赎罪,她认为自己必须处理文件相关的事件。不,应该说她想要这么做。
也因此,这次的任务(用椥辻未练的说法来说是「拜托」)既然和C文件有关,她就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必须挂虑的事项,就是她还无法完全相信姑且算是上司的未练,还有就是无法判断搭档戻桥东弥的动向。
在鸟边野弦一郎的事件中,未练虽然没有说谎,却刻意隐藏情报。对于无法容忍谎言的东弥来说,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构成拒绝协助的理由。然而另一方面,如果这起事件会发展为必须赌上性命的赌博,他一定二话不说就会答应。
东弥爽快地决定参加,对珠子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失算。
不过这个失算也有一个丝毫不可喜、又出乎意料的发展。
三个犯罪组织共同营运的邮轮「Sheol Royal Blue」只剩两天就要出航了。
「因为直到最近才得知这次的交易,所以也没办法。」
未练如此辩解。
即使如此,仍旧太仓促了。这是珠子老实的感想。
然而未练说,不需要太多准备。
「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还有其他CIRO–S的调查员潜入船内。偷取或抢夺文件之类的主要行动由那些人处理,到香港之前没有解决的话,『白色死神』就会和公安的人一起上船……他是这么说的吧?」东弥问。
「也就是说……」
「我们只是佯攻。」
坐在汽车前座的东弥问过一声之后,把手伸进口香糖罐里。
戻桥东弥和双冈珠子打倒了威廉•布拉克,也识破鸟边野弦一郎的计谋。现在佛沃雷最警戒的,应该就是这两人。即使他们小觑两人为「只是新手好运连续发生的新兵」,应该也会稍微加以留意。
CIRO–S的情报员和公安的「白色死神」就是要利用这样的空隙。前者通过潜入的形式,后者则采用暴力的绝对力量。这就是这次的计划。
东弥和珠子只要坐在船上就行了。
不,终极而论,只要让对手得到「两人上了船」的情报就行了。
珠子驾驶着银色CROWN汽车,对他说:
「拟定重重策略并运行——这部分跟你满像的。监察官本人虽然说,『指挥和负责人不是我』……」
「可是他没有说『拟定战术的不是我』。大概是采用其他大人物的方案、给对方面子,然后利用这个方案来发挥。」
他大概是将公安与内阁情报调查室沟通桥梁的身分利用到最大限度,依照自己的想法来策划吧。
「也许还有一、两个内幕吧。」东弥说。他虽然是个能够轻易赌上性命的疯狂赌徒,另一方面却具备伶俐的头脑,能够抑制这样的冲动,并随时做出让对手意料不到的事。即使对方是横跨公安与内阁情报调查室的菁英,在预测对手行动方面,东弥还是略胜一筹。
他的直觉和预测告诉他,其中还有别的内幕。
「如果是硬币,正面的相反就是反面,可是人类没有那么单纯。『不是正面』只代表『不是正面』,并不等于『反面』。」
「咦……?这不是同义反复吗?可以请你用更容易懂的方式说明吗?」
「比方说,有人说她『最讨厌』我,即使是谎言,也不代表『最喜欢』的意思。」
听到东弥带着恶作剧的笑容揶揄她,珠子便用反手拳轻轻敲他的额头作为回应。
东弥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他说的内容是真理。
这世界并不像硬币那么单纯。正面的相反不一定是反面,而且基本上,也有无法明确划分正反的情况。或许正是因为了解这样的模糊性,东弥才会喜欢赌博这种可以一分胜负的游戏。
「不过我们接下来要见的人,就像是模糊与复杂的化身吧。」
东弥摸着被打的部位,又愉快地笑了。
穿着住院服装的睡美人听了谈话内容,眼中闪烁着光芒说:「真羡慕你们。」
……这是出乎意料的反应。
珠子不禁感到不知所措。她原本以为仿佛看透一切的真由美应该会露出嘲讽的笑容,说出危险的评语,没想到她的预期却完全被颠覆了。
「我因为长久以来处于这样的状态,所以很憧憬海外旅行。虽然也不是不能去,可是中途一定会睡着。」
「啊,说得也是……」
五辻真由美朝着珠子笑了笑,仿佛再说「你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吧?」
珠子直到几年前也在住院,因此能够痛切了解听到旅行就感到羡慕的心情。
「可是这次不是单纯去海外旅行,而是工作。」
「工作在一天之内完成,就是单纯的旅行了。」
真由美理所当然地回答,让珠子先前感受到的同理心瞬间消散。她还是无法理解这名少女。
出航前的两天当中要做什么?在这过于短暂的准备期间当中,东弥首先提议要做的,就是「去找真由美」。
坐在珠子身旁的少年在前往死地之前,几乎一定会呼出时间来见五辻真由美,仿佛是要准备好面对死亡般,或是对生命感到留恋。珠子觉得这样的行动展现他内心仍旧保有的人情味,因此颇有好感。
而她也对眼前的少女如此受到仰慕感到羡慕。
「为了成为单纯的旅行,希望可以借助真由美的智能。」
东弥如此请求,但她却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这个嘛……」,接着又说:
「我不觉得我能帮上多少忙,不过椥辻未练所说的内容和我得到的消息没有矛盾。我也听到传闻,说有这样的一艘赌船,而且近期内会有重大的交易。」
「你知道?」珠子问。
真由美点头,笑着说:
「我的朋友都很喜欢聊八卦。这艘船是三家公司共同经营,不过实际航行的是新加坡的黑手党Sheol。这个组织的老大名叫贾斯汀•『幸运』•班乃迪克特,绰号是『新加坡赌王』。『幸运』这个部分,据说是取自著名的『幸运•卢西安诺』。」
她虽然这么说,珠子也因为孤陋寡闻而不知道谁是「著名的『幸运•卢西安诺』」。
「据说他年轻时在斗争中受到濒死的重伤,却能够生还,因此得到这样的称呼。」
「光是受到濒死的重伤这一点,就已经距离幸运很远了吧……」
「可是正宗的幸运•卢西安诺也是因为在遭到拷问之后被丢在路边却得救,才得到这样的绰号,所以对于黑手党来说,应该算是运气好吧?」
所以说,那个「幸运•卢西安诺」到底是谁?——这句话珠子勉强没有说出口。
时间不多,现在不是岔开话题的时候。
「贾斯汀•班乃迪克特是美国人,原本是美国黑手党——正确地说是『芝加哥黑手党』的干部。当组织进入新加坡时,他被指定为管理者,现在则担任新加坡黑手党最高干部。」
「那个,关于这个人的话题,可以下次再……」
「他也是位于新加坡圣淘沙岛的大型赌场经理,是东南亚全区黑社会的代表人。」
「……你是故意的吗?」
「他和以欧洲为据点的犯罪集团佛沃雷交情似乎也很深。」
「咦?」
「啊,真抱歉。我偏题太多了,回到先前的话题吧。」
「等等!请不要回到先前的话题!这根本没有偏题!」
珠子感到焦急。相对地,真由美则显得很满意:「开她的玩笑真有趣。」
「没错吧?」东弥表达同意。珠子瞪了他一眼。
「我听说班乃迪克特在佛沃雷有认识的人,或许也成为促成交易的背景吧。」
出现在黑市的C文件片段之一在经过迂回曲折的过程后,落到班乃迪克特手中。在同样的时期,佛沃雷也取得另一个片段。班乃迪克特首先做的,就是「联系有交流的佛沃雷,提供交易文件片段的场地」。
也就是说,他打算要处理掉自己不小心持有的文件片段。
「他不会想要自己来收集利用吗?」
「班乃迪克特是热爱赌博的危险男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是组织的管理者,也是包含赌场的多家企业负责人,因此不想要冒不必要的风险。」
对他而言,C文件的片段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毕竟他的事业已经够成功了。
如果能够解读文件,组织的确会得到飞跃性的成长,然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成为各方势力攻击的目标,包括原本持有的阿巴顿集团、内阁情报调查室与公安等各国谍报机关、以及企图利用名单的佛沃雷等犯罪集团。他以赌王的身分合法扎根于新加坡社会,在日本的影响力也确实在增加,没有必要冒风险和文件扯上关系。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丢到垃圾场。如果轻易处理掉,也会引起其他势力的反感。为了「尽快用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方式脱手片段」,采取的手段就是设置场地把它卖掉。
集成未练告诉他们的内容和真由美的情报,就能看出这样的轮廓。
「佛沃雷应该会参加这场交易,而且会携带自己持有的片段。如果阿巴顿的人来了之后,用高价一并购入这两个片段,那也很好;如果最终自己得手,那也很好。」
东弥继续说。
「监察官先生的计划之一,大概是『让公安或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人潜入交易现场,竞标成功』。」
「也就是说,要用钱来解决?」
「嗯。不过这样也有问题。如果身分曝光,就会被索取高到不合理的价格。」
「如果被发现身分,应该会遭到暴力驱逐吧?」
「应该不会。」
不论是公安或内阁情报调查室,背后都是日本这个国家,只要有意,可以动用天文数字的金额。卖给其他组织得到的利益绝对无法与之相比。
卖方想必会试图得到情报机关和警察机构能够动用的数字极限。
「所以说,他应该会暗中安排,但是并不是真的想要运行。」
「原来如此……」
「不过国家层级的事,我们去想也没用。先来想想该想的事情吧。像是『绿眼怪物』那家伙。」
佛沃雷的代表据说是被称作「绿眼怪物」的对手。
容貌、来历、一切不明,就连有没有超能力也不知道。
在没有任何情报的情况下,只知道对方的眼珠是绿色的。
珠子说:「真奇怪……如果是像那个副教授一样,连存在本身都不被认知,那还可以理解,可是现在却只知道『眼睛是绿色』的情报。」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咦?」
椥辻未练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戻桥东弥却看穿一切。
就如鸟边野弦一郎的事件,有时候没有情报就是最佳的情报。
如果无法理解,不如反过来思考:在什么样的情况,会只知道敌人眼珠的颜色?
答案很简单。
「想要通知敌人长相的人,只说了眼睛颜色就被杀了」——
也因此,才会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头发是长是短、是白人还是有色人种,无法锁定个人的基本数据。这是因为报告者在对话中被杀害,因而只有片断的情报。
……被杀害的大概是监察官的同僚或部下。
东弥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中如此推理。不,应该说是察觉到这一点。他从椥辻未练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看穿其心情和平常不一样。他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警戒到这个话题可能是未练的地雷,另外也不想让珠子产生不必要的动摇。
不过也有他还无法做出结论的事项。
东弥已经知道,佛沃雷成员当中有一名绿眼珠的少女。她就是自称「诺蕾姆•布拉克」的死神。
……她就是「绿眼怪物」吗……
宛若妖魅般的美貌、特殊的发型、难以想像是杀人者的稚气、以及独特的气氛——那名少女虽然有众多特征,不过的确拥有绿色眼珠。见到她的人如果一开始就报告眼珠颜色也不奇怪。
「真由美,你听到『绿眼怪物』,有没有想到什么?」
东弥认为现在进行判断为时尚早,因此询问青梅竹马的少女。
真由美回答「没听过」,不过还是继续说: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不过说到绿眼怪物(The green-eyed monster),在英语圈当中是『嫉妒』、『妒忌的眼神』的意思。」
接着她背诵这样的诗句:
——「Beware, my lord, of jealousy.」
——「It is the green-eyed monster which doth mock.」
——「The meat it feeds on.」
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当中的一幕。
说话者把嫉妒比喻为绿眼怪物,提出警告。
「Green-eyed monster啊……」
「如果你有隐瞒什么,最好说出来。我的嫉妒心也很重喔。」
她露出妖艳的笑容,东弥也只能回以笑容。
客船「Sheol Royal Blue」在下午五点从神户港出航。
因为是最高级的客船,安全检查相当严格,无法携入武器。两人必须把CIRO–S的证件和防身用具都留下来。他们另外领到潜入用的新手机、以及适合在客船上穿着的正式服装。
他们也没有机会和堪称主力部队、另外潜入的未练的部下见面。双方没有彼此联系合作的必要。更重要的是,一旦知道「谁是自己人」,视线有可能自然而然朝向对方。
即使是如此细微的动作,厉害的人看到了就足以查知内情。
「我想先确认一下,监察官先生的部下当中应该不会出现背叛者,或者掺入佛沃雷的人吧?」
「我会设法不让那种事发生。」
「一言为定啰?」
领取船票时的这段对话,就是他们与未练最后的对话。
「祝你们旅途愉快。」未练边说边挥手,但是珠子被他如此轻松地送行,内心也只有困惑。未练该不会和真由美一样,觉得「只要工作早点结束,就是单纯的海外旅行了」吧?
感到紧张的自己反而比较奇怪吗?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珠子如此告诉自己,把车停在停车场,到便利商店购买食物。船上虽然设有餐厅,不过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饿了。
「小珠,你最近的食量好像比以前更大了。」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她边咬三明治边拉行李箱。很遗憾,东弥说的是实话。
这一定就是能力的代价。当她告诉东弥自己得到「接触对手就能使对方体重增加」的能力,东弥便这么说。如果这个能力源自于她想要背负心脏捐赠者生命的决心,那么食欲异常亢进的症状或许意味着「要连捐赠者的份一起吃才行」。
可附加的重量和珠子的体重大致相同,大约是五十公斤。条件是接触对手。
「这一来,就可以理解分部长以前说过的话了。他曾经说过,光是躲过行李检查的能力也非常可怕。如果想到只有自己拥有武器,心情应该会稍微轻松点吧。靠你了,『焦黑的十字』。」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为什么?很帅呀。我也好想要一个别名。」
两人在闲扯当中到达上船地点,由顶级饭店门卫般的工作人员带领,上了阶梯进入船内。
这艘船一言以蔽之,就像是航行在海上的高级大厦。
五万吨等级的邮轮「Sheol Royal Blue」全长超过两百公尺,甲板多达九层,光是客房就有三百间以上,另外还有酒吧和游泳池,也有医疗人员常驻,因此可以说是移动的小城镇也不为过。
船内宽敞到几乎不像是船,特别壮观的是形同公开秘密的地下赌场。在进入房间前,他们瞥了一眼赌场,看到格外宽敞而金碧辉煌的空间。
里面有进行扑克、百家乐等扑克牌游戏的鲜绿色牌桌、轮盘和吃角子老虎,角落的黑白格纹桌子大概是赌西洋棋用的。这幅景象令人难以想像是在日本境内。违法行为如此光明正大地进行,反倒有种爽快的感觉。
珠子说:「怎么说呢……看样子有钱的人还是很有钱的……」
听到营运这艘邮轮的贾斯汀•班乃迪克特想要脱手C文件时,珠子感到很惊讶:「怎么会有黑手党想要脱手世界顶尖企业的最高机密?」但是看到这幅景象,她总算理解了。
正业经营得如此顺利,不需要冒多余的风险。光是经营赌场,钱就会无限增加。赌场的庄家就是这么回事。
「接下来……分遣队不知道顺利潜入了没。」
「乘客这么多,应该没问题吧。」
珠子回应坐到床上的东弥。
从上船到进入房间,只有短短几分钟。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他们看到数不清的乘客,有各式各样的打扮与人种。珠子原本以为这种场合只有绅士淑女姿态的人,但没想到年轻人也很多,或许是大企业老板的放荡儿子吧。
话说回来,珠子和东弥两人在旁人眼中,或许也像是「拿爸妈的钱享受不符身分的蜜月旅行的年轻夫妇」。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理所当然地在这里?你的房间是隔壁吧?」
「小珠,你平常不是都说『不要随便乱跑』、『待在我身边』吗?」
「你还真会耍嘴皮子!竟然随便闯入女生的私人房间,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不用说了,快去隔壁房间!」
「讨厌~」
最后珠子把他拖到门口赶出去,不过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这个判断是错误的。
当船开始航行,她准备开始收集情报,敲了隔壁房间的门。
没有回应。
她转动门把。门上了锁。
「那家伙……!」
东弥似乎照例不告而别,不知道跑哪去了。
巨大的船舶对于身体虚弱的青年来说等同于迷宫,不过他总算气喘吁吁地到达主甲板。
少女也在那里。
他的目的不是到达这里,而是寻找不知道在哪里的这名少女,因此一开始只是轻松地想着:「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到视野良好的地方吧。」不到三十分钟就见到少女,可以说是纯粹侥幸所致。
「你好。」
少女站在出航后没有多少人的甲板上。漂亮的绿眼珠在夕阳照射之下,显得格外闪耀。
傍晚时分,暮色渐深。
诺蕾姆•布拉克就在那里。
「之前我问过你,『是不是住在附近』,不过我今天干脆问:你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不是。」
诺蕾姆的回答很冷淡。
东弥在上船之后前往房间的途中,有一名乘客将一张纸条递给他。这张纸条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塞入手里的。
他原本以为是椥辻未练派入的分遣队,但查看内容才发现,竟然是眼前的死神寄来的。纸条上只署名并写了「立刻下船」,让他想起在大学发生的事件。
当时少女也向他提出过警告。
「难不成你喜欢我?」
他以揶揄的口吻询问,得到更冷淡的回答:「一定要说的话,我讨厌你。」
「那我就无法了解,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出这样的忠告。」
「第一,是为了要试探你。」
「试探?」
「是的。你之前曾经对我说过,『重要的是怎么生活。』」
「我的确说过。」
照你这样的生活方式,迟早会送命。
对于说这句话的死神,东弥回答:「人只要活着,迟早会死掉。重要的是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和怎么死同义。只要下船,你就不会死。你要死的场所——终点是这里吗?」
「我有两点要反驳。第一,对我来说,『怎么生活』并不是选择死亡方式。死亡在自己决定的生活方式的前方,是附随而来的。在自己决定的道路前进,最后就会遇见死亡。」
「你在骗人。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想要死。」
东弥没有做任何回答。
他只是继续说:
「第二……死神小姐,你的前提似乎是断定我会在这艘船上死掉,可是这一点还不确定吧?」
「不,我很确定。你的故事即将在此结束。」
「因为我会被死神小姐杀死吗?」
这次轮到少女回避作答。
此刻邮轮已经远离神户港,只见岸上逐渐笼罩在夜幕中的都市闪烁着灿烂的灯光,不过这并不是无法游回去的距离。即使游不到岸上,救援队应该也会很快赶到。现在还有办法得救。
这是生死关头。
「生死关头,日文称作『濑户际』,字面上的解释是『海门旁边』。听说日本人死掉之后会坐船。你要坐上死亡之船,或是回到生者所在的岸上?现在跳到海里还能得救。」
「『濑户际』的意思是『狭窄的海峡』才对。死后搭乘的船是要渡过三途之川,不是要到海上。更重要的是,我不会游泳,跳进去就会淹死,不用等到被杀。」
「受教了。不过这艘船的名称中『Sheol』这个词,就是希伯来语的『冥府』、『黄泉』的意思。你处在生死边缘是事实。坐在这种邮轮上的大概都是坏蛋,所以大家应该都会下地狱吧。」
少女仿佛要竞争般披露知识,东弥也同样地说「受教了」,然后问:
「先别提这个,你的第二点是什么?既然有第一个理由,应该也有第二个理由吧?」
诺蕾姆边走边回答:
「是的,第二个理由是为了我的方便。我不希望你在这里。」
「你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吗?」
死神再度回避回答,只是来到东弥面前,从小小的肩背包取出矿泉水。东弥只知道瓶身上以字母写成的说明不是英文,但是却无法判别是哪一国的制品。
「给你。」诺蕾姆简短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把宝特瓶递给他。
「这个送给你,当作我给你的饯别礼。」
「这是什么?谜语吗?」
「不是。仿照『那个人』的说法,就是:可以交给他,不过不交给他也没关系。」
「咦?」
这个交由对方自行判断的说话方式……
该不会是……
「……死神小姐,你就是『绿眼怪物』吗?」
东弥询问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次他得到了回答。
「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green-eyed monster(为嫉妒发狂的怪兽)……包括你我在内。」
诺蕾姆进入船舱中。
黄昏声明结束,夜晚来临。
漫长的夜晚开始了。
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珠子停止训话,是因为她发觉到坐在眼前的少年完全没有听进她的发言。
与其说是在发呆,不如说是在专注思考别的事情。蕴含光芒的一双特别的黑眼珠在闪耀。这种时候的东弥思考着珠子无法想像的事情。
他是在思索计谋,或是试图看穿计谋?
「……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珠子放下叉子试探性地问。东弥回以笑容。
「你刚刚不是还在发脾气,怎么突然变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疑虑?」
「小珠,你真敏锐。」
「我差不多也看得出来了。」
她点了四样想吃的料理。这次旅行包含护照申办费在内,所有费用都由未练支出,所以不需在意荷包。
最重要的是,珠子必须付出代价。接近甲状腺机能亢进症的这项代价,会造成体重减少,据说是因为能源消耗异常亢进而导致的结果。为了避免关键时刻因为肚子饿而使不出力气,平常必须吃很多才行。
她无法保证随时都能挪出用餐的时间。
「我很感谢你替我担心,不过目前我还没有整理出头绪,所以还不能说。啊,我可以喝葡萄酒吗?」
「不行。现在是工作中。而且你应该是未成年吧?」
东弥虽然以惯例的俏皮话蒙混过去,不过珠子明白,「就如自己在担心他,他也在替我担心」。
东弥不希望说些多余的话让她感到不安、困惑。也因此,他才什么都不说。珠子现在总算也能理解他的体贴。虽然因为不能在推理与策略方面帮上忙而感到懊恼,不过她也感到高兴。
东弥说:「……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不过这次或许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正解。」
「你是指,就像椥辻监察官说的,重要的是来到这里?」
「嗯。也许只要装成旅客就行了。」
「……我知道了。我会遵照你的指示。」
「小珠,你才是我的上司吧?」
「脑筋是你比较好。还有,不要这样称呼我。」
「呵呵。」少年愉快地轻声笑了。
不论如何,都必须收集情报。只有这点是确定的。
东弥装成赌场的客人,珠子假装在船内观光,趁机观察周围。只要混入其他乘客里,分遣队或许会暗中接触他们。
另外要注意,千万不能做出引人注目的举动。戻桥东弥、双冈珠子两人的容貌已经通过鸟边野弦一郎,传遍佛沃雷内部。佛沃雷虽然是没有规则与罚则的特异组织,但如果因此认定「那位副教授一定没有告诉伙伴任何情报」,未免太武断了。应该要假设自己正在受到监视。或许也有像柊那样想要复仇的人。
也因此,除了不能引人注目之外,也必须回避敌人容易攻击的场所。这样的方针也符合佯攻的任务。只要混入三百名乘客当中,敌人要监视也很困难。光是这样,敌人就难以「找到这两人」及「侦查两人的动向」。
集合时间是三小时后。如果有任何问题、或是有任何发现,就用手机联系。
决定之后,两人便解散。
「对了,小珠,你还要吃吗?」
「我又不是自己高兴要吃的……虽然很好吃。」
「结论感觉好松散。」
「有什么办法!」珠子恼怒地回应。东弥留下她,前往赌场。
东弥茫然地望着轮盘桌。
时间是八点多。出航时原本人影稀疏,但是过了晚餐时间,客人顿时变多了,此刻热闹程度不亚于道地的赌场。目前应该还在进行迎宾派对,不过和钢琴家的现场演奏比起来,这里似乎更有人气。
要等如此异常的热闹气氛冷却、败者恢复冷静,不知要过几个小时。聚集在这里的几乎所有人最终都会输。其中有不少人会输掉无法挽回的金额。
「接下来……」
东弥以无酒精鸡尾酒润喉。他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去思考。
死神少女诺蕾姆先前的口吻让他感到在意。诺蕾姆是否和椥辻未练有联系?如果是这样的话,上次R大学的事件就有不同的解释方式了。椥辻未练或许不是「只求解决事件」,而是在幕后敏锐地监视各方面的动作,巧妙地四处游走——就如东弥指出过的。
即使未练和诺蕾姆有联系,也不必然等于「背叛了东弥与珠子」,或是背叛公安与内阁情报调查室。这是因为佛沃雷并不是单纯的非法组织。
他们虽然是世界级的犯罪组织,但同时也是放眼历史也很罕见、毫无规则与道义的集团。在佛沃雷没有「必须做某件事」、「不能做某件事」之类的规则。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认知,只是使用佛沃雷这个称号的魔眼集团。
也因此,即使领导等级的威廉•布拉克被杀,有人想要复仇,也有人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要不要参加鸟边野弦一郎的「实验」是个人自由,要不要拯救陷入危机的一之井贯太郎也是个人自由。
这样的无法状态已经远远超越自由的程度,几乎无法维持组织型态。这就是「佛沃雷」。
正因为是这样的集团,因此即使未练与诺蕾姆之间有联系,也不等于「未练依附了佛沃雷」,只能说「两人有交流」。
此外,和敌对势力有联系,是情报机关惯用的手法。
……以监察官的作风和个性来看,大概是为了收集情报而创建的人脉吧。
东弥姑且做出这样的结论。虽然也有其他无数可能性,譬如「诺蕾姆是间谍,原本就是未练的伙伴」,或者「她为了某种难以想像的目的在帮忙」等等,不过继续想下去也没完没了,所以这次就先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
必须思考的有两点。
第一,「诺蕾姆•布拉克是不是『绿眼怪物』?」第二,「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要杀害未练的部下?」
是交涉决裂了吗?是未练的部下偶然发现诺蕾姆的秘密,因而失和?或者其实没有特别的理由?……以那位死神少女的作风,即使是熟人的部下,如果是工作应该也会杀死吧。
继续想下去也得不到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和先前一样,暂且搁置好了。
假设他们因为某种理由导致关系恶化,下一个问题就是:「她为什么要接触戻桥东弥?」是挑衅、宣战、或是求和?
试着从反方向来思考。
也就是,「诺蕾姆暗示自己和未练的关系,究竟有何用意?」
……她的目的会不会是希望让我像这样想东想西,进而怀疑监察官先生,干扰这次的计划?
说些意有所指的话,就能让对方陷入疑神疑鬼的状态。内容越随便越好。毫无根据的嫌疑,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澄清。东弥自己也常在赌博时使用这种手段,因此很明白。
假设先前举的第一点就完全错误,亦即「诺蕾姆根本不是『绿眼怪物』」,那么仍旧会有同样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让东弥联想到椥辻未练?
「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东弥听到过度亲昵的声音,被迫中断思考。
对他说话的是一名格外引人注目的男子。他留着techno cut发型,戴着紫色墨镜,品味相当独特。东弥对服装不熟,完全无法判断这是最新流行、或者只是没有品味。
这名男子单手拿着葡萄酒杯,以微醺的口吻继续说:
「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的钱都输光了?要不要我借你一点?」
东弥正想说「不用了」,转念一想又问:
「请问你可以借我多少钱?」
「喔,你的反应真好。耳朵靠过来一点。」
男子边说边搭起东弥的肩膀。
在这个瞬间,声音流入东弥脑中。
(……你这样会引起怀疑。要想事情也可以,不过也要稍微假装在玩。)
原来是接触型的心电感应。虽然没有想到是超能力,不过东弥也有预期到这样的发展。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嗯,我听得到,不过你好像不太惊讶。)
(我刚刚就察觉到你不是普通人。或者应该说……我猜你大概是间谍之类的。)
男子为了不引起怀疑,刻意随兴聊起赌博必胜法,同时直接对东弥的脑询问:(你怎么知道的?)东弥小声回应:「是眼睛。」
他的动作虽然看似快要醉倒,但只有眼睛却相当锐利。虽然只是从墨镜边缘瞥到一眼,仍旧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完全没有醉。」只要发觉到这一点,接下来就能逐一推理出来了。
(想要装成喝醉的人……而且像墨镜这种明显可疑的配件,也是故意戴的吧?像口罩或有色眼镜之类的,越是擅长变装的人越不会使用。因为会立刻被看穿「想要隐藏面貌」。我们也不能戴预防魔眼用的眼镜,可是你却反其道而行。)
(戻桥东弥,你果然就如传言一样聪明。我叫音羽,请多多指教。其实我本来不想像这样跟你谈话,不过我从假冒员工潜入的伙伴得到惊人的情报,所以先来告诉你。)
音羽一边快活地喊出玩百家乐赢的金额,一边以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用心电感应对东弥说:
(……有一名乘客被杀了。看来有怪物混入这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