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早晨,嘴中有股有如当初嗑药时留下的苦味,这一天就在这样令人不快的感觉中开始了。由于直到半夜三点都睡不着,起床时已经九点半;姊姊早就去上班了。
走下楼到客厅打开电视,新闻当然没有报导目前为公司副社长的前黑道人士提领大批现金落跑的消息。一切都从黑暗中开始,在黑暗中结束。说真的,发生在这世界上的这种悲剧,应该比成为镁光灯焦点的事件要来得多吧?
我呆呆地看着已经开始回放连续剧的电视画面大约十五分钟后,接着换上了衣服走出门。
昨天明老板说的话还留在耳边——「不要插手。」第四代也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我还是无法只是待在家里而不做任何事。
﹡
「花丸拉面店」前是被一群高度不高的建筑物所包围形成的死巷,那瑞安静到有时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我将脚踏车停在大马路旁,并巡视拉面店前是否还有黑道小弟逗留,但却连一只小猫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天周围大楼的窗户和阳台似乎也看不见人影,或许只是我想太多了——平常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没有人在外头晒被单或毯子,更不见放在外头晒太阳的盆栽。
有的只是拉面店前的柏油路及拉门上的黄色痕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前去观看,才发现只是被泼了油漆。真是恶质的骚扰方式。
「明老板,外头——」
当我拉开拉门准备走进店里,人在柜台另一侧的玫欧和明老板同时抬起头来看着我,令我不禁有些惊讶。明老板将无袖背心脱去,上半身只剩下缠绕胸部的白色绷带。她从右肩到侧腹以及手臂上都流满了鲜血,玫欧则正在帮她清洗。
「你怎么了!?」
「去采购回来时被偷袭了!」明老板皱着眉头回答。「我也太迟钝了。要是以前的我,撂倒两、三个小卒仔根本不算什么。」
我除了感到血液凉了一半外,同时也觉得怒火中烧。强烈的晕眩让我觉得似乎连天地都快要被翻了过来。
「没事的,只是被推倒擦破皮而已。他们也马上就落跑了,不算什么大伤。」
「一点都不是小伤!」
玫欧以哭泣的声音回应。从清洗完伤口到缠上绷带的过程中,玫欧一直在哭。
「吵死了!又不是你受伤,到底在哭什么嘛!」
「可是,都是因为玫欧才会……」
「并不是你的错。你听好,不管怎样想都是那些家伙的错。让你觉得都是你害的,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所以绝对不要这么想!」
我心想,这个人为什么能如此坚强?但我却、我却——
明老板听到厨房后门被打开的声音而回头望去。
身穿睡衣的少女站在门前,大大的眼睛瞪着明老板身上尚未包扎好、看起来很痛的伤口,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更苍白了。
「茧居族?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老板勉强挤出声音,爱丽丝则没有回答。她的上半身忽然有些倾斜,我见状立刻绕过了柜台边跑进厨房,帮忙将快要倒下的爱丽丝给扶住。
「鸣海……抱歉。」
爱丽丝一边紧抓着我一边不停颤抖,并说:
「我从监视器中看到老板浑身是血地回来,所以来亲眼确认由于我的愚昧及驽钝而无谓流下的鲜血,也为了更深刻体会自己的无能……」
「我可不是给人观赏用的,你就乖乖待在房里就好了,笨蛋。」
明老板说完之后大叹一口气并坐到圆椅上。在坐下去的瞬间,我看见她因疼痛而皱起眉头。
「这不是侦探小姐……的错。」
玫欧一边拭泪一边摇头。
「玫欧,没关系的,这家伙是无药可救的笨蛋,所以刚才说的理论对她而言都没有用。她自以为全世界的不幸都是因为她无法解决而造成的。」
明老板半开玩笑地说。但我也了解,那对爱丽丝而言并非是玩笑而是真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这是迫使爱丽丝扮演侦探角色的偏激信仰。支撑着爱丽丝身体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了起来。
「我已经查过哈啰企业的通联纪录。终于明白了。」
爱丽丝脱口而出的尽是如此空虚的话语。
「明白什么?」明老板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那笔现金的来源、哈啰企业所做过的事、田原帮和岸和田会为什么要干涉等等。唯一无法理解的事,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倒吸了一口气。
「当一切都为时已晚时,神秘的面纱才会被揭开。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剧院中,侦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说出口……愿意听我说吗?」
「随便你。」
「鸣海,请给我一张椅子。这话说起来有点复杂。」
身材娇小的爱丽丝抱着膝盖坐在圆椅上,开始述说如同她之前预告的复杂故事。
「哈啰企业就像是一个大型过滤器,所以会有许多将水给弄脏的家伙接近他们。」
我将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歪着脑袋。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听过什么叫做『洗钱』吗?」
「只有听说过。」明老板回答,玫欧的表情则是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但唯一能了解的是,这大概比私吞现金更为严重。
「简单地说,就是将不法所得清洗干净,使它能被合法使用。」
「到这里还是不大懂,钱哪有分什么脏或干净的?」
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分。爱丽丝「嗯」了一声看着天花板,接着继续说明:
「那我就从头说起好了。有一种简单的方式,可以让任何人都轻易地逃漏税。你知道怎么做吗,老板?」
「我怎么会知道?你觉得我的店看来像是需要逃漏税的名店吗?」
「说得也是。但还是请你记得,真的非常简单——就是不申报赚到的钱,并且『绝对不去使用它们』。就是这样而已。」
由于爱丽丝只说到这便停止说明,我思考了一会儿后提出了疑问: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失去赚钱的意义了?」
「说得没错,但逃漏税的基本就是在这一点上——如何装作没有赚到钱,然后如何装作没有钱可花。」
「那么,洗钱就等于是逃漏税吗?」
「并不是,只是洗钱可以将逃漏税所得的金钱加以洗净,也可以漂白其它无法对外公开的金钱,例如不法所得或贩卖毒品的收入等等;基本概念和逃漏税很像。为了能理解洗钱的必要性,必须先了解到两个前提——第一点就是『金钱若不使用就没有意义』,至于第二点,由于我国的国税局非常优秀,故『只要有人为了某种目地而使用金钱,他们马上就会嗅到』。」
「……他们真的这么优秀?」
「当然优秀。将一笔钱使用在有意义的事物上——例如像买房子、买车子、买股票、投资建设——这些行为一定得在阳光照射得到的经济社会上执行。只要有高额的现金流动,国税局就会立刻得知,接着就会开始调查到底是如何取得如此庞大的资金。」
照爱丽丝的说法,这些人感觉倒很像特异功能人士。
「回溯金钱的流向,只要查到没申报过的所得即视为逃漏税,然后追讨补税;若查到的是不干净的所得,则会被捕入狱。所以就得想尽办法不让他们知道钱是如何赚到的。」
「……那该怎么做呢?」
「例如以薪资名义发放给多数拥有外国国籍的员工,并经由国外回收。」
我倒吸了一口气。
我想明老板大概也做了一样的表情吧。
「……是哈啰企业吗?」
「没错,所以才会直接发现金给员工吧。『哈啰皇宫』的房客大多是来自东南亚出外打工的女性劳工。如此一来,公司就多了一个洗钱的管道。对于女性劳工而言,透过黑道和公司的安排也比较容易待在日本,算是一举两得。」
我偷瞄了玫欧一眼,她已经整个人放空,脸色铁青。
「岸和田会在哈啰企业成立时大概有给予资助,使用的当然是无法见光的黑钱。所以表面上看来并无宾主关系,只不过哈啰企业透过田原帮接受洗钱的工作。我调查过所谓定期打来的电话通联纪录,绝对是岸和田会所打的没错。」
爱丽丝的说明到这里止住,并大叹了一口气。
感觉上——这件事……已经……不像是我们几个能够插手的事了。
「……你有证据吗?」明老板冷静地问。
「没有。」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回答。「如果有证据,政府当局早就采取行动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哈啰企业将事情隐瞒得很好,至于洗钱的唯一缺点就是因为过于谨慎,导致效率不是很好。我看过依林提供的存折,也简单地算过汇款金额;不论再怎么大略估算,还是无法轻易地漂白上亿单位的金额。由于并没有特别张扬,事迹也没有败露;但也因为洗钱效率不彰,所以迟迟无法处理从岸和田会转来的帐款。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认为先前早已为公司积欠的大笔债务而困扰的美河社长做了什么事呢?」
宏哥先前所提供的资讯和爱丽丝的说明在我脑中啪地一声连结起来。
「他私吞了现金……!?」
「没错,私吞现金的并非草壁昌也而是社长本身——因为大约还剩下二亿圆的现金迟迟无法处理而储存在保险箱内。我不晓得他是如何蒙骗草壁的,总之,美河将其中一亿圆拿来偿还了公司的债务,剩下的两亿圆就是那袋钱。」
草壁昌也知道自己遭人陷害,所以才要逃亡。但是他为什么不证明自己的清白呢?不,应该也没办法。和田原帮亲近的是美河,加上草壁昌也过去曾有脱离关西黑道帮派逃亡国外的纪录。只要田原帮和美河套好招说这都是草壁一人所为,那么岸和田会相信他们的机率也很高。毕竟黑道和警察是不一样的。
「问题是现在才知道这些计谋也于事无补,一切都太迟了。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草壁昌也已经被田原帮给逮到了,再来就是——他早晚会被杀害。」
玫欧站了起来,嘴唇在微微地颤抖。明老板也跟着站了起来,静静地将双手放在玫欧肩上。我哑口无言地望着爱丽丝。早晚会被杀害?
「这是必然的。你想想看,既然说他私吞其实是骗人的,一旦草壁昌出来作证,所有事情都将被揭穿。田原帮和美河为了隐匿事实,唯有将草壁昌也灭口。」
我想起了太阳眼镜男所说的话,突然不寒而陈。
——『能活着再见到面该有多好啊!』
对方是黑道。只要在黑暗当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然后我所追求的事实将会被埋没在黑暗之中。」
爱丽丝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她的眼神已不像是接受委托的侦探,反而像是个害怕被世界所遗忘、失去灵魂的人偶。
「——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我追着爱丽丝的背影走出厨房后门,对着身穿小熊睡衣、正打算爬上紧急逃生梯的背影大喊。黑发舞动着,冷漠的眼神射向了我:
「什么事?只是爬个楼梯而已,不需要人跟随。」
「不,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把她给叫住呢?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
「建议你改改你那不经大脑就想采取行动的个性。你就回家去尽高中生的本分,乖乖地写春假作业吧!」
连爱丽丝都这样对我说,令我感到无比的绝望。
「你是想问我是否有可以帮忙的事吧?」
被看透心里所想的事,我只能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一件都没有……我若是这么说,你大概又会开始自怜自艾、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沼里,最后又丑态百出了吧?」
「真是抱歉喔!」
「鸣海,我跟你说,事实上我们都是很无力的。侦探——充其量也只能将死去的语言收集起来、重新排列后再寻找其它意义。请问除了用头脑思考以外,我们还有其它的工作吗?」
「但是我连该想些什么都搞不清楚。」
我抱着被取笑的决心,透露了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此时的爱丽丝却依靠在紧急逃生梯的扶手上,以善解人意的善良眼神看着我。为什么这家伙老是爱趁人不备时来捉弄我,让我的心感到更加苦闷?
「……你认为草壁昌也为什么要让玫欧藏起那两亿圆呢?」
爱丽丝柔和的声音传来,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所说的问题意涵。
「你问我为什么……」我拚命回想着爱丽丝刚才所提的问题并寻找答案。「因为他发现遭人陷害了,然后就是……为了不被误认为是他私吞的……」
……咦?
看着以拳头压住下嘴唇不再回答的我,爱丽丝点了点头:
「没错,很奇怪对吧?因为他所做的事并未成为否认他私吞现金的证明,反而像在强调他私吞现金这件事。若只是为了自保,他大可拿着两亿圆远走高飞,即使是想要洗刷冤屈,他也可以带着两亿圆走进岸和田会或报警就好。他其实是有许多选择的。在这当中,唯一令人不解的选项就是叫玫欧将两亿圆藏起来,并且自己也躲藏起来。」
确实是令人不解。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让女儿身处于危险当中,结果自己也被逮到。应该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才对。
「首先「他没有留下和玫欧联系的方式。就如同你所说的,就像是将两亿圆连同玫欧一起丢弃。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懂。在这个所有疑点都已经明朗的案件中,唯有草壁昌也这号人物是连我也无法理解的。这是唯一的谜团。」
我也搞不懂。就连爱丽丝都无法解释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懂?
「不过,我猜想这和事件的本质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爱丽丝将脸转向一旁,寂寞地说道:
「就和那时候一样,这只是我想要满足自我。只要有未解的黑暗,我就无法不去填满它,真是悲哀的宿命啊。」
接着对我露出的微笑,就像在某一天所看到的星空一样。
「然后被我给挖掘出的不必要事实——草壁昌也的真正用意可能会深深地伤害到玫欧,就如同那时候一样……」
她一再提到的那时候,我实在不懂是指哪时候?若她所指的是一同在屋顶上迎接晨曦时的事情,我很想对她说没那回事。
「……没关系的。」我忽然按捺不住情绪脱口而出这句话。爱丽丝将四处游移的视线集中到我的脸上。
「没关系的。玫欧她很坚强……比我坚强多了。她一直都相信着爸爸,不管别人对她说些什么,都不会有所影响的。」
爱丽丝抓着紧急逃生梯的扶手,安静地注视我的脸好一会儿。我差点呼吸不过来,难道我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接下来,从桃红色的樱桃小嘴中叹出了一口气:
「玫欧有可能已经直觉到答案了。」
……答案?
「也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么。理论得花上一百年才能到达筑成桥头堡垒的地步,而信仰之翼却能在一夜之间飞至。但我是尼特族侦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对于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情感并无兴趣……所以说玫欧,你自己的事实就放在你自己的心中吧。」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厨房后门被打开约数公分的宽度,细缝中藏着咖啡欧蕾色的皮肤。大而圆润的双眼看似吃惊地不停眨动。
再度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去,爱丽丝的身影已从转角中消失。
我大大叹了一口气后坐在紧急逃生梯的第二个阶梯上。
玫欧缓缓地打开厨房后门走了出来。感受到她极为惊恐的眼神,我再次对自己的愚蠢程度感到无比的气愤。
从昨天起就尽说些让玫欧感到不安的事情,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果真是个大笨蛋吧?
明明最痛苦的应该是玫欧。
担心爸爸的安危,自己也被人通缉,却又不能回家去,心里一定非常非常不安,我却在这时候还——
啊啊,原来如此。我终于弄懂了,昨天爱丽丝所说的话——
『没有人在乎你是否真的有下定决心。』
『觉悟这东西把它当作鸡饲料就好。我们应该做的是什么?』
我有没有下定决心根本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和玫欧没有关系。但我却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而且还对玫欧说了差劲的话。什么侦探助手嘛!不过就是个缺乏深思熟虑的小鬼罢了。
「爸爸他,应该还不会……有事?应该没事……吧?」
玫欧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抓着玫欧的肩膀将她推回厨房里。
「没问题,一定没事的。」
终于说出了安慰的话。然而昨天以前的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接着再补上一句空虚的约定。
「——一定会救出你爸爸的。」
﹡
明老板告知我近期内最好不要靠近店里,于是我被赶出了「花丸拉面店」。虽说单单留下她们两人实在让我很不放心,但明老板却说:
「你给我听清楚,万一真发生了什么事,保护玫欧一人倒还可以,若是连你都得照顾那还得了?所以你给我滚回家。」
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的逐客令。
连一公厘的反驳余地都没有,我只能离开「花丸拉面店」。一走上大马路,我立刻打了电话给阿哲学长。
『爱丽丝刚才打给我,我正要前往「花丸」。可恶,看来我得一直驻守在那里才行。』
感觉就好像被说了一句「因为你不行」,害得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后便挂上电话。被害妄想症。宏哥和少校并没有接电话,大概是忙着装设窃听器还有到处和女生打听消息吧?我知道我只是个累赘。没办法,只好一个人走在街上。
春假期间的车站前,多了不少看起来像是国高中生的学生。根据宏哥的说法,许多乡下小孩会在这时候前来,整座城市也会有不同的风貌。
总之我已经和玫欧约定好了,答应要救她爸爸。
手边没有任何线索,但是我不会再等到某个人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才去行动。先打给第四代看看。他从之前就一直在监视,说不定已经查到什么了。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了起来。
『听说明老板被偷袭了,是真的吗!?』
宏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
『鸣海,你去过拉面店了吗?怎样?到底怎样了?拉面店的电话都打不通。』
「这、这个嘛……」很少听到宏哥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她说稍微被推了一把,只是皮肉伤而已。阿哲学长已经赶过去了。」
拉面店的电话没人接,大概是因为正在处理那些黄色油漆的关系吧。叹息声透过手机传了过来。宏哥他怎么了?感觉……不大像他。当然,听到明老板被黑道欺负要想心平气和也很难,只不过……
『是这样吗?还好没事……啊——虽然我也很想去,但还有几个地方必须过去,该怎么办呢?不知道留阿哲一个人行不行?』
真的没问题吗?虽说阿哲学长是很会打架没错,但对方却是黑道……
「请问……」
试着问问看。
「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我可以代劳。明老板叫我不准接近「花丸拉面店」,不过宏哥你可以过去。」
『啊——嗯嗯……』宏哥一如预料地支吾了起来:『是去找女生的工作,所以一定得我自己去才行。你想帮忙我很感激,但这次鸣海可能就——』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连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羞隗。
『嗯……剩下就是还得再去哈啰企业一趟看看情况。但那一带可能有田原帮的人马在游荡。我们全都已经被认出了,有点危险。』
「我……大概没被看到脸。」
因为一直和玫欧躲起来发抖。
『咦?啊啊,不……也对……不过还是太危险了啦。』
「我过去看看好了。」
『鸣海,你等一——!』
挂掉手机后顺便关了电源。总之无法只是安静地待在这里。
﹡
之前向少校打听过哈啰企业的地址,所以马上就能找到。它位于区公所的斜对角,从车站骑脚踏车大约十分钟的距离;表面上看来是正常的公司,大楼侧面也挂有公司的招牌。人力派遣公司.哈啰企业位于一栋颇新的大楼,当然不是一整栋大楼,只是租用三楼的楼层当作办公室。
过斑马线前先环顾商业大楼周围一遍。若是有人记得我的长相,大概就只有在「哈啰皇宫」遇到的皮外套男和紫衬衫男。当时穿戴着宏哥借给我的外套和眼镜,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还有就是和皮外套男一起来过「花丸拉面店」的深褐色太阳眼镜男。当时我人躲在厨房后门后方,应该也没被发现。
但当交通号志转为绿灯时,我的脚却无法动弹。眼前浮现浑身是血的明老板。尽管自己也感到很丢脸,但真的是腿软了。
虽说是来哈啰企业打探敌情,但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是白痴吗?到底来这里干嘛?
我对自己的低能程度感到无力,索性坐在车道护栏上。车辆从我的前方、行人则从我的后方穿流不息地经过。
只要看到认识的面孔,说不定就能获得一些情报。于是我决定隔着车道监视办公室的入口一阵子。
坐了一会儿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清晨时分的施工工地。如果当时我能做些什么,现况也不至于变成如此。但当时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应该突然闯入铁皮屋内直接找草壁昌也谈判吗?
现在才在想这些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况且他还拿着菜刀。
菜刀、清凉喷雾、缝纫针线、剪刀、打火机、两亿圆、新加坡、泰国、田原帮、岸和田会、洗钱。
实在搞不懂。草壁昌也到底想做什么?在前一次事件当中,即使是像我如此愚笨的人,都还可以猜想出爱丽丝所掌握事实真相的一半。
忽然发现有人影从大楼入口处走出,经过斑马线向这走过来。虽然只穿着夏季运动衫搭配牛仔裤,但那细长的眼眸仍令人印象深刻。
「咦?鸣海?」
依林姊也发现我了。感觉很尴尬。
「你怎么了?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那个……」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应该算是侦察敌情。」
「啊啊……」依林姊的脸垮了下来:「听说草壁先生被抓到了,是真的吗?昨天田原帮的人来店里喝酒,好像提过类似的事。」
「……是真的。请问他们有提到他人在哪里之类的话吗?」
「对不起,我没听得那么仔细。」
我感到有些失望,事情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解决的。
「依林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也是员工?突然被叫了出来,感觉有点不太好就是了。」
啊啊,差点忘了。她正是为了洗钱而存在的、名义上的员工。
依林姊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觉得怎样?也就是说,利用她要送回家乡的钱报假帐,怪不得薪水会这么高。话虽如此——
「啊!」
依林姊发现有其它人出现在入口处,立即将身体给转了过去。那是一个身穿偏蓝色系西装、年约四十的高俊男子。皮肤白白的,看来气质也不错。依林姊向他点点头,男子也挥手致意。
「……他是谁啊?」
「我们社长。」
由于依林姊小声地回答,我忽然间回过神来,专注地看着那名就社长而言算是年轻的男子。当男子打开停在路肩的黑色进口车车门,我从车门的缝隙间看到车内,结果差点叫了出来。
「鸣海,你怎么了?嘴巴开开的喔。」
「咦?啊!没事……」
进口车早已驶离,交通号志改变灯号,车道上又开始集结其它车辆。
坐在轿车后座的另一名男子,不就是那太阳眼镜男吗?虽然当天他并没有配戴太阳眼镜,但他那尖锐的面容令人无法轻易忘记。
「真是轻松的职位,现在已经可以回家去了。听总务课的女生说,昨天也是中午就回去了。大概在公司待不到一个小时吧?」
「昨天也是……?」
「怎么了?你认识我们社长吗?」
「咦?啊,不、不认识。对了,你知道一同坐在车上的那名男子是谁吗?」
「嗯——?我不太晓得,应该是大黑道之类的吧?刚才好像在和社长谈事情。啊,对了鸣海,你听我诉苦好不好?真的是很过分!」
依林姊将我强拉进附近的摩斯汉堡。按照往例,桌上摆满着堆积如山的汉堡、热狗、色拉及薯条。光看这些东西就足以令人丧失食欲了,所以我只拿起了洋葱圈来吃。
「我们说不定没办法待在日本了。」
把将近一半的战利品摆平后,依林姊才终于开了口:
「刚才就是被告知这件事,理由不知道为什么。一下说不要再把钱寄回老家、一下又说下次不再续约了,突然告诉我这种事情让我感到很困扰。」
「这真的……很差劲。」
「很差劲对吧?我们大厦的居民好像全都被叫去告知这件事。明明从我们这些外籍劳工身上捞了不少油水的啊。公司最近开始转型为正派的人力派遣公司,所以大概很想摆脱像我们这种拖油瓶吧?啊——如果草壁先生还在,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的。」
我陷入了沉思。这是否与事件有所关连?只要草壁昌也还在——也就是说,就因为草壁昌也已不在了?但这又是为什么呢?住在「哈啰皇宫」的女性不是洗钱工具的齿轮之一吗?
「而且还不准我去别家店上班。这是我自己的自由吧?不过说真的,签证的事都交给公司处理,可能真的只能滚回老家了。啊——真是——令人生气!」
依林姊接着将墨西哥辣酱热狗不断塞入嘴里。
「刚才那个黑道好像就是来谈这件事的,是总务课的人告诉我的。」
我不自觉想要站起来,但膝盖却撞上了桌边。依林姊急忙伸手扶住差点翻倒的冰咖啡。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没事。」果然是和案件有关。「请问……他们在谈些什么呢?」
「我也是听别人转述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有提到查核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和草壁先生一伙的?还是以为我们会报警?那也犯不着把我赶出日本啊!」
查核?
「啊……」
我一边注视着柳橙汁的水平面,一边缓慢地坐了下来。
我感觉——似乎懂了。
爱丽丝曾经这样说过,透过「哈啰皇宫」进行的洗钱方式效率很低,还有,公司私吞了黑道的钱。而这笔钱也是不法所得,公司为了偿还债务也必须将钱漂白。那该怎么做呢?当然就是利用「哈啰皇宫」了。原本就不是非常好的洗钱能力如今不为岸和田会所用,反而用在为公司谋利方面;再加上负责统筹的草壁昌也不在——洗钱作业一定陷入停滞状态,无法再使用了。至少从岸和田会的角度看来会是如此。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对这群人来说,「哈啰皇宫」的房客就像是沾满了污垢的过滤棉(虽然这是很不好的比喻但没办法)。若因为某件事被政府给盯上而进行调查,那就会很麻烦。到时说不定就如同依林姊所说的,有人会因草壁昌也的事件被抓进牢里。
所以说只要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得抛弃。
而不幸的是(对那群人而言是幸运的),「哈啰皇宫」的房客都是外国人。
只要将她们全部开除遣送回祖国,至少就无法再继续调查了。
这几乎都是我自己的推测,但如果是真的,那就真的非常差劲了。喝下一口柳橙汁,感觉却无比苦涩。
「……海。喂,鸣海啊!」
陷入深思的我被依林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咦?啊,什么事?」
「鸣海,你现在几岁?」
「……今年十六岁。」为什么要突然问我年龄?
「还要两年。没办法再等两年了,还得经过父母亲的同意,光是迁入户籍也拿不到签证,一定得生活在一起才行。原本想说鸣海也不错的……」
咦,等等?现在是在说什么?
「啊——早知会这样就该好好交个男朋友的。」
﹡
走出摩斯汉堡立刻和依林姊道别。真是的,到底哪句话才是真心的?应该全是玩笑话吧?我甩甩头将依林姊心机深重的笑容从脑中赶出,边走边思考环绕在「哈啰企业」周围的变化。
现在必须专心思考事件的来龙去脉。
但是当我越过区公所前的十字路口走到了东武饭店前时,我的思绪已经开始停滞不前,脚步也随之越来越慢。
走进便利商店,推开了正在午休中的上班族买了一罐咖啡,接着走到商店外的公用电话前坐下来稍作休息。
拿起手机掀开手机盖,却又立刻盖上。
思考着那名叫美河的年轻社长刚才和田原帮黑道交谈的事,还有「哈啰皇宫」的房客即将被解雇并遣返回祖国的事。
这些事虽然和这次事件可能有所关系,但也许和草壁昌也没有直接关系。
总而言之,只要传达给爱丽丝就可以了。姑且先不论它是否为有意义的情报,她的头脑毕竟比我好很多。
不过——
不要做无谓的逞强。大约在心中默念了十五次以上,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不管怎样都不大想打给爱丽丝,但若再一晚点告诉她大概会被骂得很惨,就像是「你的迟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看金星自转的速度都比你还要敏捷」之类的。只不过……
我终于明白爱丽丝早已看透了我会擅自采取行动,所以才老是不敢打电话给她。与其这样,以前被她当笨蛋看待的日子还比较好过。
脚下的空罐子两罐、三罐地不断增加。店员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每次都只购买一罐咖啡的我。
当我正想拉开第四罐的拉环时,手机突然发出「COLORADOBULLDOG」的巨大声响,吓得我一个不小心将罐子给弄掉了。
『鸣海,你现在人在哪里?』
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急促。
「在大众餐厅,就在东武饭店的隔壁。怎么了?」
『玫欧离开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脑袋却因此撞上了公用电话亭。
「……!」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三十分钟以前,我也是刚检查监视录影才发现。只注意到负责看守我们的田原帮小弟,真是失策。』
嘴里的咖啡味变得有如烧焦的木头般苦涩。
『包包也不见了,有没有想到什么玫欧可能会去的地方?』
「……她家呢?」
『已经请宏仔赶过去了。』
玫欧可能去的地方。玫欧她……离开了。为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当然是去见她老爸。否则继续待在那里只会给明老板带来困扰。
「她没有和明老板说什么吗?」
『是趁明老板人在拉面店的时候偷跑出去的,这还用说吗?老板要是知道早就阻止她了。』
什么都没说就离开。感觉有股黑黑凉凉的东西从我的脚底慢慢爬了上来,刹那间将我的喉咙也给吞没了。我无法继续站立,用力抓着公共电话。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自以为是在体谅我们却无声无息地消失,难道都不知道这样对我们的伤害到底有多大吗?是不是白痴呀!?有没有搞错!无处宣泄的愤怒使得正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
『……海,鸣海!你怎么了!?听得到吗!?』
听到爱丽丝在耳边大吼,我回过神来:
「……没事。我去找找看。」
但要如何找?
我看着阴暗的天空,随后将视线转回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想从这座城市的拥挤中找出一名少女,就像要将流入大海中的泪水和雨滴分离一样困难;再加上玫欧没有手机。
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看着背后的公用电话。
「爱丽丝,草壁昌也手机的来电纪录你都查过了吗?」
可能是我太专注了,声音大到就连正要准备进入便利商店的情侣都吓了一大跳注视着我。
『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原来如此!』
电话另一端传来飞快敲打键盘的声音。我心里面所想的事情,爱丽丝瞬间就意会到了。玫欧就是不想给明老板带来困扰才会逃离「花丸拉面店」。为了达成目的,她会怎么做呢?不能马上被发现离开的事,而且也不能被看守的黑道发现,所以必须偷偷离开「花丸拉面店」。一但成功了,接着就得让田原帮的人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拉面店了。玫欧能和这群人联系的唯一手段——
『别废话了,鸣海!就在QUATTRO饭店对面的Lowson超商,了解吗?』
爱丽丝话还没说完我早已跑了起来。穿过设有行人专用穿越时段的十字路口,我进入了位于PARCO百货间的窄巷。
「通话时间大约是在多久之前?」
『大约十分钟之前。等等,鸣海,你别过去。如果遇到田原帮的人怎么办?』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有其它人吗!?」
『那里距离平板帮的事务所满近的——』
我将手机挂上并丢进口袋内。十分钟前。玫欧大概已从拨打电话的地点离开许久了吧?还能找到她吗?
看到手持波士顿包的黑皮肤少女站在Lawson超商蓝色招牌下时,极度兴奋的我差点就从另一侧的人行道上大喊玫欧的名字。但发现她似乎站在公用电话前等人,立刻将差点喊出的话硬是吞回肚里。
我横越车道靠近玫欧,只见她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紧紧抱住胸前的包包瞪大了眼睛。
「助手先生,你怎么会在这?」
我用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想办法调整自己的呼吸。由于突然奔跑的关系,脑部因缺氧而感到阵阵疼痛。
「……玫欧,回去吧。」
玫欧用力摇头甩动着辫子:
「不可以,助理先生请你赶快离开。」
「你已经和黑道联络了,对不对?」
看着咬住嘴唇开口不答的玫欧,我急促的心跳徒然无奈地缓了下来。玫欧打算把自己和两亿圆一起交给田原帮。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她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稍微想一下也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会活着放过知道所有内情的你和你爸爸?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笨蛋!」
「可、可是……!」
「总之——」
我正要伸手去拉包包的背带时,背后传来一阵紧急煞车的声音,玫欧的脸色瞬间大变:「助手先生,请你放手!」
我回头一看,一台黑色箱型车后门已经打开,两名男子下车正大步往这走来。其中一名就是皮外套男!
「快逃!」
「咦?等、等一下!」
我从玫欧肩上抢下波士顿包并将它背在自己肩上,紧拉着玫欧的手拔腿就跑。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发动引擎的声响。「你们给我站住!」不顾传至后脑的怒骂声,我拖着玫欧冲进一条窄巷内的陡坡、跳过矮墙,快速穿过大楼入口处前方的空地。
「助手先……不、不要这样!」
闭嘴,快点给我跑就对了!从脑中硬是逼出追赶在后两人的脚步声,紧握玫欧的手则更加用力。波士顿包的背带陷进我的肩窝里,肺部像燃烧般疼痛。总之先想办法先混入人群,总之——
冲下斜坡到达后巷的狭窄车道时,侧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巨大声响,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无法动弹。原来是刚才那辆黑色箱型车挡住了视线。被包围了!等我发现这件事时已经太迟了,不等我回头,刚刚那两人已经追到了我们两侧。
「你们两个麻烦的家伙……!」
皮外套男边喘边说。一阵凉意打从心底升起,感觉膝盖以下好像都不见了。果然还是没办法,没办法了……
「等等,和这人没有关系,所以……」
玫欧的苦苦哀求被男子的手给遮住。箱型车的车门打开:「两个都给我上车!」车内传来另一名男子的粗哑声音。我想象着以头部撞击右侧男子腹部,接着挥舞波士顿包将左侧男子撂倒,最后拉着玫欧的手快速逃跑的情景,但实际上我的手脚就像冻僵了一样无法动弹。坐在箱型车后座的男子伸手想将我肩上的包包抢下,而我反射性地握紧了拳头。
「死小鬼,给我放手……!」
一团热块击中我的腹部。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我的喉咙先涌现出无法按耐的呕吐感。
「……咳……哈!」
黑道以粗暴的手势将快要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我给强拉住,架着肩膀并朝向我的腹部再来一记膝击。感觉像骨头碎裂的声响传至大脑,嘴巴里充满了胃酸的味道。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玫欧大声地不知在喊叫什么?我一边被两名男子从两旁往腹部踢下去,一边却又心想着爱丽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因为我不肯听你的话,所以现在才会遭受如此对待。我的力量实在太小了。从停在我背后的汽车内伸出一只手想把我拉进去。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箱型车的车体整个倾向一边,原本从车内抓住我的男子整个人跌到在一旁。我顺势被抛在马路上。
因为全身疼痛而面露痛苦表情的我,眼前忽然映入一台蓝色车体。一辆货车不知何时往箱型车后方冲去,保险杆歪曲变形,引擎则冒出白烟。
「什……!?」
当黑道们还在不知所措时,货车车门迅速打开,从副驾驶座和后方货物架上跳下三名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驾驶座则坐着一名身穿红衣的男子向外观望。
「园艺社的,坐到后面来!」第四代用大拇指指着后方货物架。
「——妈的……你们搞什么……!?」
其它人影从箱型车上冲了出来。两人——不,三人。怒骂声与拳头互相交会。即使是对斗殴还算在行的平板帮,对上正牌黑道也只能屈居下风,两名小弟瞬间就被撂倒在柏油路上。
「别给我太嚣张,死小鬼!」
黑道朝着到在地上的黑T恤少年毫不留情地补踹一脚。我的嘴里充满着绝望的血水,勉强站了起来并拉住玫欧的手。黑道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有机会逃跑吗?
「快给我上来!」从背后被抓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将冰块塞入胃中一样。「喂,别再玩了!要闪了!」
大声的哟喝传来,平板帮小弟还在和黑道们进行搏斗。
「——趴下!」
尖锐的声音传遍整条街道,是第四代。
从货车中伸出的手抛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这东西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后滚到了我脚边。我看见黑T恤男们捂住耳朵蹲了下去。事后回想起当时自己竟有办法做一样的动作,到现在都还让我觉得很神奇。不须说明,我很快就知道这圆筒状小东西的真面目是什么了。
紧抱住站在身旁玫欧的头并压低身子——来不及捂住耳朵了。小东西发出巨大声响和刺眼亮光。头脑里呈现一片空白……
是少校特制的闪光手榴弹。
我不知道失去意识有多久了。
听见被人殴打的身体所发出的喀喀响声而清醒,身旁陪伴着哭得唏哩哗啦的玫欧,隔壁则坐着黑T恤男。大楼群左晃右晃地流逝而过,我这才发现自己身在货车后方的货物架上。
「大哥,抱歉我们来晚了。」
脸上一人圈黑青的小弟低头道歉。我原本想要回答他,但由于口干舌燥加上嘴唇仍然在颤抖,实在也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心跳一阵阵地震痛受伤的部位。
﹡
帮派事务所的阴暗书房有低矮书架、简易床组以及摆放在纸箱间的小桌子,房内只剩尚未关机的电脑萤幕发出亮光。
青白色的光线将坐在床上胸前紧抱着包包的玫欧侧脸映照得略显病容,我找了一个书架坐下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是好,只能静静地看着电脑萤幕上不停跑动的几何图形萤幕保护程序。现在反倒觉得刻意安排我俩独处的第四代有点多心。被黑道踹了一脚的侧腹部伤痛,现在也只感觉像旧伤一样地忽麻忽痛。
根本不必再问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在伤口上洒盐也于事无补。毕竟那是玫欧的身体、是玫欧的人生。
只不过——
「助手先生,你的伤还好吧?」
「别太在意,是我自己独断独行造成的。自作自受。」
怎么每次回答都这么没耐性?
「你在生气吗?」
玫欧边说边将眼神微微往上瞄。我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终究还是说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因为……如果玫欧不去,爸爸会被杀掉。」
话语之间夹杂着啜泣的吸鼻声。
「就算玫欧去了也有可能会被杀掉,你自己也可能遭到凌虐。这点事应该要懂的。」
好不容易压抑着情绪将话给说完,语气就像将粘土拉平般地平淡。
「但是只要还了钱应该就……」
「对方可是黑道。」
我打断玫欧的话,她则将脸埋进包包上。
「……我想见爸爸。我不要这样,爸爸一个人在玫欧不在的地方……这种事、这种事……」
话语声渐渐被哭泣声给取代,但我毫不留情地回应:
「那也犯不着不声不响就离开,你知道明老板有多担心吗!?」
「可是……」玫欧抬起哭红的双眼:「如果说要离开,大家一定会阻止我。」
「废话,当然会!」
不经意地愤怒起来。玫欧的肩膀因惊吓而起伏。其实我自己才是最惊讶的,没想到我竟然会如此生气。将目光转向布满灰尘的地面,调节自己的呼吸。
明明我也是将玫欧逼到如此地步的其中一员。
光是生气也没有用,应该还有其它事该和她说的。我该如何开口是好?算了,就算她不明白也无所谓。总而言之,若不将积在肚子里的思绪用言语表达出来,感觉又会突然对着谁大吼。
用言语表达。
我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考虑了老半天,才终于开口说出这样的内容。只不过感觉好像不是对着玫欧说,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和你提过彩夏的事情吗?」
玫欧注视着我的脸回答:「只听过名字。」
玫欧清纯的眼神直视到我无法招架,所以我边看着电脑萤幕边说明。
「我们是同班同学……而她是我的朋友。」
用朋友这个词对吗?我稍作停顿并思考这个问题。
「我是转学生,原本没什么朋友。彩夏邀我一同参加园艺社,带我来「花丸拉面店」的也是她。所以说,能够遇见玫欧也是多亏有彩夏。」
那应该就是——连续的奇迹。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躺在病床上。」
一阵沉默。
电脑主机答答作响。
「她从学校的顶楼跳下来。虽然没有死,但再也醒不来了。」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注视着玫欧的脸孔。紧闭的双唇、专注的眼神。
「爱丽丝曾告诉我彩夏跳下楼的原因,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反正这种事到底是怎样也已经没差了。彩夏什么都没说就一跃而下,什么都不跟我说。你知道我后来变得怎样吗?」
玫欧静静地摇了摇头。
「变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根本就无计可施。无法怨恨任何人、无法对任何人生气,只是心里多了一个大坑洞,只有心中的寒冷加倍。那可是很痛苦的。」
玫欧点点头。脸颊上映出白色线条,反射着电脑萤幕发出的微弱光芒。
「或许那对不告而别的人而言很轻松吧。自己一个人拟出结论,自己同意自己就好了。只不过,当我们交了朋友后,心中应该都会为朋友留有一些空间吧?整理许多事物、空下许多空间。所以千万不要不告而别。如果剩下的空间里空无一人,那时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如果结果是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要相遇。」
说到一半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了。书房里的黑暗、记忆中的彩夏,就连聆听自己说话的自己,都没有任何回应。
反倒是玫欧回应了我。
「……对不起。」
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的疙瘩顿时除去不少。当初若能更轻易地表达这种简单的言语,我和彩夏说不定都可以活得更好。
「但是你说还不如不要相遇,那应该是骗人的。」
我苦笑以对。应该笑得还可以吧?周围太过昏暗,实在分不清玫欧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你既然已经把案件委托给侦探,就应该相信她到最后。或许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但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玫欧交给黑道,也一定会救出你爸爸的。」
「嗯……」这次就知道她是在哭了。
「当然,选择离开是玫欧自己的决定,我们没有权利因禁你。但若真的要离开,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然后——
「然后你就会阻止我,对吧?」玫欧眼里含着泪水。
或许感到安心的不是玫欧而是我。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并站了起来。
玫欧却叫住了正准备走出书房的我。
「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玫欧在哪里呢?」
原本想说些体恤安慰的话,但实在想不出来。
「玫欧的想法随便猜也猜得到。」
玫欧露出腼腆的笑容,接着站起来走近我身旁,握住我的左手腕并将它抬了起来。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背脊触碰到房门。
「这……怎么了?」
玫欧在我摊开的手心上写了几个字,那是由方形和小圆圈组合而成的复杂图形。我发现那应该是泰文。
(插图112)
「查妮(Charuni)」
「什么?」
「是玫欧的本名,只有爸爸知道。」
玫欧让我将左手给合了起来,接着用她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比我温暖许多。
「为了不让玫欧被恶魔抓走,请你记得我的名字好吗?」
被身旁那刚哭泣过而湿润的双眼望着,我只觉得脸上洋溢着一股热流。我将视线转离,然后点了点头。
打开书房门时不知撞到了什么,只听到有人发出「痛!」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啊?」
原来门外挤着大约四名黑T恤小弟,隔着门在偷听。当我打算走向事务所时,所有人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而后退了几步。
「这个嘛,因为大哥和女人独处。」
「对啊。如果发生任何事,必须向大姊报告。」
啥?
「听说你们已经是同睡同一张床的关系了。」
「宏二哥也说过大哥很有潜力,这样很危险。」
这些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那个……我和爱丽丝的关系并不如各位所想象。」
「发生什么事了?」
无法步出书房的玫欧从后头询问,我回头并用力挥手表示没事。
「你们几个在搞什么鬼?」
铁门开启,第四代带着电线杆和石头男回来。终于可以放心了。「我还有事要谈,你先在里面等。」我说完便将玫欧推回书房并关上房门。
「园艺社的,话说完了没?」
「说完了。」
第四代坐到对面沙发上。总数达十名的平板帮成员将我们给团团围住,只觉得自己好像处在黑暗的深井里。
「我已经和宏仔联系过了,他马上会来接你们。」
「关于这件事……嗯……我有个请求。」
从我开口之后,第四代的眼神越来越显凶狠。
「要我帮忙藏匿女人是不可能的。」
哇……被一口回绝了。我真是一个那么容易被猜透心思的人吗?感觉自己好像从不拉拉链地活着,真的好想哭。但这次我却挺身而出、继续苦苦哀求:
「真的不行吗?」
「那女人跟我们有啥关系?刚才是因为爱丽丝拜托我前去救你,我才会顺便带她走的。麻烦人物给我赶快滚出去!」
这个人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到家呀。
「但是你曾说过有欠我人情……」
「你以为有欠人情就得什么事都做啊?你是白痴吗?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只帮助自己人跟他们的朋友。如果是你有事需要帮忙我还会考虑,那女人我才不想管。我没那义务为了救她还得搞到跟田原帮硬碰硬。」
根本无言以对。由于第四代是黑道,所以特别要求自己人和义理的界线划分。
我用拳头顶住额头思考。反正也只是出一张嘴而已,想办法说出一套合理的理由吧。
看到沉默不语的我俩,周围的黑T恤们开始感到焦急。但由于知道多嘴的下场就是被第四代狠K一顿,所以没人敢开口。这群人的世界里具有狭义上的亲属关系,所以身为大家长的第四代所说的话拥有绝对权威。
……啊,对了。
检视所有我想得到的事情。这个理由行吗?有可能会被揍,不过他们也不是真正的黑道,只要想象成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就好了。
我的手在胸前时而交叉、时而放开,谨慎地选择词句后开口说:
「这个……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吗?」
「你说吧。」
「请你和我……那叫什么来着……?把酒结拜为兄弟。」
第四代的眉尾一挑,周围的小弟们同时也开始骚动。
「大哥终于要……」
「太好了。」
「壮大哥,我们也请求你——」
「开什么玩笑!」第四代大声一吼,周围的骚动立刻无声无息。「我说过,绝对不会让高中生加入的!」
「我并不是想加入帮派。」我立刻回答:「并不是加入帮派的上下关系,是结为兄弟,请跟我结拜吧!」
第四代忽然间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开始咬牙切齿。
「如此一来咱们就互不相欠……可以吗?」
我乘胜追击。但也明显看得出第四代的愤怒指数越飙越高,心里有点害怕是不是说过头了。
「原来如此,是结拜为兄弟。」
「那就不能叫大哥,要叫二哥了。」
「这样容易跟宏二哥搞混,大哥,可以继续叫您大哥吗?」
结拜兄弟的情谊。如此一来,我和第四代就成为「亲属」了。救我的朋友——拯救玫欧的理由此而生。
正当平板帮员欢欣鼓舞时,第四代站了起来,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狼的锐利眼神由上而下怒视着我,让我快要喘不过气。
然而,第四代接着以难为情地口吻开口说:
「让你跟我喝结拜酒就算互不相欠,帮你保护女人则换你欠我,懂不懂?」
我无法掩饰兴奋地站起来频频点头。事后冷静地回想,应该没有比欠第四代人情更恐怖的事了吧?但当时的我实在无法思考到这么多。黑T恤们则欢声雷动。
「真是太棒了!」
「来办场庆祝会吧!」
「吵死了。就在明天早上,快去准备!」第四代怒吼。
「遵命!」
「我这就去磨练男子气概!」
随后第四代指示小弟处理一些顼事,小弟们急忙奔出事务所。我则靠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手心。已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感觉就是如此。
「园艺社的,你有草壁的手机号码吗?」
当事务所内的人员都离开后,第四代再次坐上沙发询问。
「咦……?啊,有。」
我按出手机内的电话簿交给第四代,第四代随即以事务所的专线电话拨打该号码。
……咦?不对,等等,他想做什么!?
「——我是平板帮的雏村。叫你们能做决定的人来听电话。」
不知电话是不是通了,第四代以低沉的声音说话:
「吵死了,你算哪根葱?到底是不是田原帮的?没错,我是雏村壮一郎。撞凹箱型车的事已经听说了是吧?那更好,草壁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吧?啥?当然是为了情义。关你屁事!?女人跟现金都在我手上。听清楚,以后有任何问题就直接找平板帮。敢再对那间拉面店出手试试看,就等着被消灭吧!」
第四代挂上电话并放回桌上。
他以凶狠的眼神瞪着我,接着开口说:
「到底有没有胜算?」
我直视放置在桌上安静无声的电话,接着摇了摇头。
「是你把赌注提高的,你自己想办法。」
和明老板对玫欧所说的话一样。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都是遇到事情才想办法解决,更别说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了,但现在我也只能点头默默答应。将大伙带到无法回头地方的早已不是玫欧,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