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三两下就找到银二先生了。星期天下午四点左右,当我踏出家门正要跨上脚踏车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少校打来的。
“银二先生、森先生、专务、马力恩霍夫和我一起在铁路桥下,我只打算跟大家闲聊而已。你记得要买酒来。”
当我正要抗议自己还未成年时,电话就被挂断了。看来大家都忘记我是高中生这件事,虽然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忘记就是了。
暂且不管我未成年一事,所谓专务跟马力恩霍夫应该是其他街友的名字吧!因为他们之间经常随便地称呼彼此。对了,如果银二先生真的是结衣的父亲,他也应该另有其名。
我待会就要去见他,得小心确认才行。
您就是桂木健司先生吗?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罐装咖啡,往车站方向前进。铁路桥下是奇妙的世界,每隔三十秒就传来电车辗过铁轨的噪音,挤满了狭窄的小酒馆和路边摊。因为尚未日落西山,众多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臭味令人作呕的垃圾袋小山、啄食垃圾的乌鸦、大量生锈的无主脚踏车和坐在脚踏车上抽烟的街友,仿佛城市的沉淀物。这一切加快了行人的脚步。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同。街友中夹杂了一个貌似小学生的脸孔,而且还身着迷彩装和安全帽。
“藤岛中将,我在这里!”
少校看到站在马路对面的我,朝我挥了挥手。聊天聊得正兴起的四个大男人也转过头来看看
我。我一边在意路人的眼光,一边立起运动服的领子快速通过马路。
“大家请喝咖啡。”欧吉桑们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我打开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中,包括银二先生在内。
“怎么不是酒。”“反正今天很冷,热咖啡也好。”
“鸣海干嘛请我们客,是为了将来沦落为流浪汉时的准备吗?”
“哇哈哈,你就学宏仔当小白脸就好啦!”
我被两个欧吉桑包夹,两人左右开弓。专务应该是发丝黑白掺杂,身着西装,乍看之下会误亡以为是上班族的欧吉桑;连身工作服的后面口袋里放了小瓶酒类的应该是马力恩霍夫。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大家的样子,可是大家都记得我的长相和名字,这是怎么一回事?
“鸣海,你下次要跟哪边的黑帮一决胜负啊?”
“上次你跟中国黑帮的对决,赔率高达二十四倍喔。托你的福,一让我大赚了一笔。”
“你们居然拿我赌博!我又不是赛马!”
“咦?今天不是讲赌博的事喔?” “少校说你会给我们情报耶。”
我吃了一惊,望向少校。他和银二先生、森先生似乎正热烈讨论着什么,只有一瞬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穿透护目镜的视线,明白地告诉我要我乱掰情报。这家伙为了聚集街友,居然拿出我的名字胡乱散播谣言。我逼不得已只好开口。
“呃,最近是没有什么骚动啦。首先上次跟黄道盟火拼的时候,宏哥呢——”
我硬是掰了一些英雄事迹,顺便偷瞄银二先生。实在是没办法不去介意他们谈话的内容。
“……原来如此,住在公园的人和铁路桥下的人都被干掉了。谁都没听到射击声,也就无法从声音的轻浊和高低判别枪枝的种类——”
“谁分辨得出来啊!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是军事迷。”银二先生吐槽道。
“天色那么暗,谁分辨得出来是空气枪还是什么鬼东西。我还以为是被钉子打到了。”
森先生一边搓揉手臂一边回答。
“我们去现场巡逻找子弹吧!知道他们穿的鞋子等装备吗?”
“就说天色太黑看不到啊。”
“我们又不是军人,谁没事会去在意那些事。”
“那可以请大家随身带着这个录音机吗?”
少校似乎在调查狩猎街友一事,银二先生仔细地端详少校从背包里取出的手表型录音机。
“这是什么?你放了几个麦克风?”
“一共有十六个感应方向的麦克风,我还特别调整过配置的角度,算是我的得意作品。”
“这样成本也太高了。如果想要量产,好歹要把收音器和电源模组化。”
“银二先生的思考模式都是商业取向呢!我都没想到。”
“试试之前做的电波引信如何?”
“喔,那个应该可以用。”
听起来好像谈得很愉快的样子。我稍微靠近少校,装出一副一开始就参与对话的样子,凝视两人手上的机器。
“……您好像很懂机器的样子,以前是工学系的吗?”
近乎直球的询问。少校忍不住看了我一眼,询问街友的过去可是禁忌。
可是银二先生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很干脆地回答了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技术进步太多,我已经跟不上阿均了。”
“可是思考模式是不会退流行的。因为听了您的话,我现在开始觉得去上研究所也不错。虽然这样会延后我当尼特族的时间……”
听了这番话,我拼命压抑惊讶和矛盾的心情。少校居然想去念研究所?他明明就宣称要一路留级到不能再留,退学之后当最强尼特族的。另一方面,因为银二先生喊少校阿均,所以感觉好像在谈论陌生人的事。不,现在重点不是少校,要先打听银二先生才是。
“您也会做录音机吗?”
我瞥了瞥少校手上的录音机,若无其事地问道。
“也不是不会做,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就是了。”
“是喔,那您的专业领域是什么方面呢?”
“照相机的零件。”
我咽了一口口水,跟结衣告诉我们的情报一致:她父亲原先经营零件工厂。
“刚刚您也提到成本之类的事……难不成您以前是社长吗?”
“我之前是做过经营没错,你怎么一副都知道的样子。”
“喔、喔。”我刻意咳了几声掩饰尴尬,好像问太多了。“就突然想到。”
“你有什么事情想问就直接说。”
声音结冻在喉咙深处,带来一阵疼痛。我勉强自己吞下这疼痛。
偷瞄了一下少校,发现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带着森先生和专务去无主脚踏车的角落,向大家说明脚踏车锁多容易打开。少校虽然口气冷漠,还是很认真协助调查的。
我重新面向银二先生,偷偷地深呼吸一口。
反正迟早有一天要跟他说实话,还是放弃耍小聪明吧!与其等找到证据让他无法逃脱再说明结衣的事,还不如先取得他的信任才能继续调查。
“其实我是私家侦探的助手。”
“我们当然都知道啊。”
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前一阵子,我们事务所来了一位叫做夏月结衣的客人,是演艺人员。她的本名是桂木结菜……委托我们帮她搜寻失散已久的父亲。”
我停了下来,看了看银二先生的表情。但是他脸上只浮现比面无表情更冷漠的神色。
“她告诉我们,她父亲的名字是桂木健司。”
我又停了下来,等待银二先生的回应。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的耳边只传来电车的噪音、手机门市招揽客人的声音、药妆店里播放的音乐、来往车辆的排气管声和无数的脚步声。
“结衣说她之前去区立公园进行拍摄的时候,曾经看过您。她怀疑您就是她的父亲。”
“不干我的事。”
银二先生的口气仿佛将泥丸子压扁在墙壁上。我可以确定,他就是结衣的父亲。
“结衣说她很想见您。”
“我没有女儿。”
“只要见个面说话就好了。”
“我说过不干我的事。”
“结衣还说她一点也不恨您,只是很想见您。对了,她还说她可以帮您还债。”
银二先生把喝完的咖啡空罐丢进无主脚踏车的篮子里,起身重新披上围巾。
“谢谢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等等!请等一下!”
我想追上银二先生,结果大腿撞上脚踏车,差点就把一整排都给撞倒,害我慌慌张张地撑住脚踏车。
“银二先生,您现在住在哪里?”
“笨蛋,我又没有家。”
“我、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想问您怎么联络。”
我绝不能让对话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结束。就算觉得可能会遭到拒绝,也要把握只有一次的机会。
“你去问阿均!”
银二先生拉着载满肮脏纸袋的拖车,迈向高架桥下的阴影。每走一步,我就觉得他的背影变得更瘦小。最后我只好停下扶起脚踏车的手,无可奈何地目送他离去。
银二先生远去的脚步声,最后被电车的声音所掩盖。
我忽然抱住自己的双肩,颤抖了起来。蓦地觉得寒冷是因为大楼遮住了阳光,还是因为我现在才想起来已经是冬天了?
“银二先生走啦?”
我看了看声音的来源,原来森先生他们已经回到我背后了。
“难得有年轻人请客,居然先走了。”
“那个人每次都一副臭脸。”
“我从没见过他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就有一次银二先生代表我们所有人去跟人才派遣公司谈判的时候,连大家请他客都不笑一下……”
“我们来打赌吧!第一个让银二先生笑的人就可以赢得所有人赌的钱。”
“看来赌注会很大啊!”
欧吉桑们望着彼此晒黑的脸庞笑了。
这三个人应该感觉到我和银二先生谈论了什么严肃的话题,但是却没有人过问。大家的无视让我深感温暖,这跟保温瓶采用真空隔热的原理一样吗?怎么可能呢?我到底在想什么蠢事啊?
有人从正后方敲了敲我的肩膀。转过身去,发现少校拉起安全帽和护目镜,露出纯真的眼眸。
“强行调查失败了吗?”
“嗯……”我垂下肩膀回答道,觉得对不起好不容易才帮我找到银二先生的少校。“工程已经开始了吧?银二先生应该不会回到公园了吧?”
“事情有点复杂,不过他至少会回来公园一趟。”
少校开始跟我说明目前公园的状况。
工程是从四天前开始动工的。因为公园里还有许多街友小屋,等于是在半胁迫的状态下开工的。结果因为民间团体的抗议活动日益激烈,工程马上就停工延期了。现在公园已经用护栏包围起来,改造为运动公园的企划也暂停了。
“海克力士公司不可能因为一点抗议运动就放弃企划,现在算是冷却期间吧。总有一天会再度动工的,所以银二先生他们得在那之前搬家才行。”
“这下可糟了,他们搬走了要怎么找人呢?”
“别担心。”
少校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已经掌握好银二先生固定会去的垃圾回收业者和常去的店家,也知道森先生的联络方式,马上就能把握其他人的住所。而且我暂时得巡逻马路上的各个据点。”
“咦?”我盯着少校的脸看。所谓马路上的各个据点是指街友们睡觉的地方吗?“为什么要巡逻?是为了这次的委托吗?”
“你在胡扯什么,我是为了调查狩猎街友事件。”
“啊……”
我偷瞄了一下三个欧吉桑,他们手里捧着咖啡,兴高采烈地讨论赌博。
“我这一星期调查了各个事件现场,搜集到很多物证。”
少校从背包里取出好几个透明的塑胶袋,里面装了BB弹和沾了泥土的肮脏金属碎片。
“这不是一般人会用的东西,一定是爱玩生存游戏的狂热者。这个业界很小,很快就能找到犯人了。”
我感到一阵矛盾。为什么少校要这么追根究柢地调查狩猎街友事件呢?他的确和银二先生等人很要好,而且自己最喜爱的玩具遭人滥用当然会感到愤慨——
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这很不像少校会做的事。
……什么叫不像少校会做的事?
我摇摇头,挥去这种想法。我又懂少校什么呢?我们才认识一年多,只有在侦探事务所才会碰头。他娇小的身体里隐藏了什么热情和黑暗,我怎么可能会明白。
所以我喊住走向车站的少校。
“……可以让我帮忙吗?”
少校停下脚步,稍稍扭过头来。
“我不能请藤岛中将帮忙,这又不是委托。”
“我知道不是委托,可是——”我一时辞穷,拼命地想藉口。“总之,我希望少校能让我参与。如果能抓到犯人……虽然有点像卖人情,不过银二先生应该会比较愿意跟我谈吧!”
虚情假意的藉口。其实我只在意一件事——为什么少校会如此急迫呢?
“藤岛中将听过汉斯·冯·西克特将军的组织理论吗?”
“没听过。”我忸怩地回答。怎么突然讲起这种事来?
“你不用功的程度真是令人叹息。尽管受限于凡尔赛条约中严格缩减军备的规定,西克特依旧运用所有智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重建德国军队,而且还坚持军队傲人的政治中立立场,和希特勒分庭抗礼!”
“少、少校,等一下,别在大街上发表演说,大家都在看。”
少校无视于我的抗议,在我面前立起四根手指。
“根据西克特的理论,军人可以分成四种:懒惰的聪明人、勤劳的聪明人、懒惰的笨蛋、勤劳的笨蛋。”少校每讲一种就弯下一根手指。
“……啊。”
“懒惰的聪明人适合当前线指挥官。因为怕死,他会努力思考轻松获胜的方法。例如我就是这种类型的,也就是营长。”
而且志愿是尼特族。是说少校究竟是在讲什么啊?这跟我有关系吗?
“勤劳的聪明人适合当参谋。参谋需要思量作战方式的聪明头脑和愿意努力做事前准备的勤勉个性。例如第四代其实就是这种人。”
真的吗?当我怀疑的时候,少校指着我的鼻尖。
“至于懒惰的笨蛋适合当总司令,什么都不做,只要对他人的发言点头称是就好。简而言之就是你这种人。”
我咽了一口口水,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话都让少校给说完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
“……那么第四种人,也就是勤劳的笨蛋呢?”
“这种人不在还比较好,因为他工作错方向,只会让灾害扩大而已。我想说的就是,我不想害你从懒惰的笨蛋变成勤劳的笨蛋。”
早知道就不问了……。我全身无力地往脚踏车的后座坐下。
“不过这种愚蠢的格言只有日本人才知道,大概是捏造的吧!”
“捏造的干嘛还讲这么多!浪费我时间!”
少恔挥挥手道别就走了。我目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高架桥下方的通路,才又重新在无主脚踏车的后座坐下。回头一看,发现另外三个街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落日西沉,我和脚踏车长长的影子落在车道上;刺骨寒风吹动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我扣上牛角扣大衣,站起身来。
*
我一直到第二天放学后才下定决心打电话跟结衣报告。
毕竟她是委托人,无论情况好坏我都得跟她报告。可是去了花丸拉面店,一定会有人可以陪我聊天打发时间,结果就是拖延工作时间。所以我一出教室就马上打电话给结衣。
‘对不起!我现在在搭车!’
结衣压低的声音后面传来吵杂的汽车声。
‘不好意思,我等一下再打给你。’
我看了看结束通话的手机,反省了一下。对方毕竟是刚开始走红的偶像,非常忙碌。打电话给她,算是打扰她了。
我传了封简讯,简单地报告了一下银二先生的事,内容大概是我已经面对面告诉银二先生结衣的事,却遭到对方否认;不过我们已经掌握对方的行踪,今后会继续说服他。当面难以启齿的话语,只要变成文章我就能轻易地传送给对方。
当我骑着脚踏车离开校园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这次是结衣的回信。
‘我有一点空档,今天晚上九点会去花丸拉面店,有东西要交给你。’
我维持跨在脚踏车上的姿势靠在校门柱子上,反复看了二次回信。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
看来果然还是得当面说明了。
准备开店的花丸拉面店厨房里,出现一名高个男子的身影。他用黑色的橡皮筋固定卷起的柠檬黄衬衫袖子,正在分装瓦楞纸箱里的干货。只有宏哥才能自然地穿着如此鲜艳的衣服,就连演艺圈也找不出有几个人能这么穿。
“鸣海,我听说了喔!这次的委托人听说是个大人物?”
宏哥发现钻过门帘的我,抬起头来对我说:
“爱丽丝告诉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当初出道时拍摄过漫画杂志的偶像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一天会大红大紫。”
宏哥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熟悉演艺圈生态的人,我刹那间想把这件事情交给他。
“我再来这里打工好了,这样就有可能会遇到结衣了。”
“我绝不会让你见到她的……”我叹口气,在柜台前坐下。“是说你不是跑回去当依林姊的小白脸了吗?常常跑来拉面店,当心依林姊又要生气。”
“依林早就把我赶出来了。”宏哥笑眯眯地回答:“之前我不是认识一位华侨的贵妇吗?我现在住在她买给我的公寓里。好久没有一个人住了,所以闲得发慌。”
“你真是差劲透了!”
“我哪赢得过你啊。”
什么东西赢不过我?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好吗?可是宏哥又回到瓦楞纸箱前了。
“明老板,龟爪要洗吗?飞鱼我也可以先帮你烤过。”
宏哥对着厨房里的走廊大喊,此时绑着马尾的女子从走廊入口冒出头来。明老板似乎在里面准备汤头。
“那你顺便把猪五花也烫一烫——”明老板指示到一半突然闭上嘴,走出厨房来。“……才不用咧!混帐小白脸,干嘛跑进厨房来?”
“没有啊,我想说帮你做点事。”
“你已经不是店员了吧!而且你为什么可以毫不在乎地出现在我面前啊!”
“为什么不可以?就算贵妇买公寓给我,我的心还是在你身上啊!”
宏哥从后门被赶了出来,是真的被揍到滚出来的。我赶紧走出店外,绕到后面去。
“好痛痛痛痛痛。”
我扶起嘴角红肿的宏哥,让他坐在老旧轮胎上。
“明老板的拳头真够力,光打一拳就比当初被红雷痛殴一顿还疼。”
“你是自作自受……”
明明就跟明老板求婚了,还跑去当小白脸是在想什么呢?
“只要我一直不放弃,总有一天明老板会懂我的心。”
“明明就是个小白脸,居然讲得这么纯情。”
气呼呼的明老板突然从后门跑了出来,宏哥反射性地举起两手保护头部。
可是明老板不是来揍人的,只是把一个巨大的金属钵放在我跟宏哥中间,里面装满了如山高的大蒜,还掉下了几颗。
“宏仔,给我全部剥好!鸣海,你可不准帮他剥,全部让他自己来!”
明老板使出整栋大楼都会摇晃的巨大力道关上了后门。
宏哥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又高高兴兴地剥起大蒜了。
大家都觉得宏哥的爱情不会有成功的一天,但是明老板也从不明确地拒绝他。每次看到这对关系奇妙的男女,我总会感到一股像是难为情又像是舒畅的朦胧情绪。
我觉得宏哥今后会持续周旋在众多女子间,偶尔才回到拉面店的回圈。简而言之,这里是宏哥的家。不是有钱有闲的贵妇买给他的高级公寓,也不是养他的酒家女房间,而是明老板所在的这家店。
所以——这就是尼特族跟街友们根本的不同。
“……你已经跟银二先生谈过了吗?”
宏哥停下来问我。
“呃?啊、是啊,大概谈过。”
看来宏哥已经知道大略经过,我就不用多费唇舌说明了。
“银二先生真的是结衣的父亲吗?”
“我没办法确认。银二先生一直坚持不干他的事,他没有女儿。但是从他的反应看来,应该就是他没错。”
我又加了一句会继续说服对方之后,俯视自己鞋子之间的地面。短暂的沉默被剥大蒜皮的声音打破。
“这很难啊。”
宏哥喃喃自语道。我抬起头来。
“毕竟他丢下女儿离家出走,已经十年了吧!现在才说要挽回什么的,实在很难啊!”
我也明白这个道里。时间堆积沉淀许多事物,埋藏伤口与缺陷,并使其固化。绝不可能让事情恢复原状。搬开伤口上的重担,显露的只是更深的伤口。
“就算银二先生真的是结衣的父亲,结衣又刚好赚大钱帮父亲还清欠债并展开崭新人生,双方的关系也很难恢复原状。”
当我想回答我知道的时候,又把话吞了下去。我真的明白吗?银二先生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抛家弃子,一路流浪到东京来呢?当我告诉他结衣的事时,他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紧握咖啡罐听我诉说呢?我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果然还是宏哥比我适合这个案件。虽然我从来没有听宏哥说过自己家里的事,但是他总是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一定比我更能了解街友的心情吧!等会他也绝对能轻松地向结衣报告我和银二先生难以启齿的谈话经过。
此时宏哥拍拍我的肩膀。
“不过你是侦探助手,这个委托是你接的啊。”
听到这句话,我只能深深地点了头,为了刚刚想把烫手山芋丢给宏哥的自己感到羞耻。
“不过少校有帮忙这件事吗?我和阿哲因为爱丽丝没有下指令所以没行动,好像只有少校一个人东奔西跑的。最近打电话找他也都不接。”
“啊,那是因为——”
我跟宏哥说明了一下狩猎街友的事,他微微地皱起形状美丽的眉毛。
“少校又跑去招惹麻烦事了。”
“那个人到底哪些地方是认真的?我本来以为什么军人的面子问题是开玩笑,结果好像是真的很气犯人的样子。”
“是吗?我觉得他从头到尾都是玩真的啊!”
“全部吗?他说什么攻击非战斗人员是最低劣又最过分的行为,可是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而且对方还是用空气枪。”
“他的确是来真的,但是——”
宏哥停下剥大蒜的手,眼神在寒冷的空中游移。
“他会气成这样,理由可能不只如此而已。”
我追随宏哥的视线望去,大楼间的鼠灰色天空变得更暗了。
虽然少校那时候用什么将军的鬼理论蒙混过去,但是我的确看见他眼眸中隐含了不寻常的危险气息。
晚上八点之后是花丸拉面店最繁忙的时刻,挤满各种客人。包括下班后的上班族、工地的工人、警卫、要去下一摊的大学生、管理公寓的老伯和小混混似的房仲。柜台前仅有的五个位子被喝醉的常客霸占,进不了店里的客人就把啤酒箱翻过来铺上坐垫当椅子用。高楼寒风飕飕吹袭,只有一盏小小的电暖炉提供些许温暖。尽管如此,门口的红色门帘和灯光似乎很吸引来往行人。客人总是络绎不绝,光靠彩夏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于是就在明老板探出头来后门吆喝说愿意以七百圆时薪雇用之后,宏哥就兴高一米烈地围上黑色短围裙,跑进厨房。可能是谣言传开了吧!一小时之后跑来一大群年轻女性的客人。
结衣正巧在拉面店最忙的时候来了。店门口流泻的灯光外侧,站了一个东张西望的人影。从毛线帽的轮廓,我马上就发现是结衣。
“这边、这边。”
我从大楼间招手呼唤她。
“鸣海!”
大概是因为看到我而松懈的缘故,结衣用四周的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喊我的名字,跑了过来。我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把她拉进后门的黑暗角落安排她坐在旧轮胎上之后,偷偷窥视店里的状况。有几个客人注意到后门这边,但是没有人发现是夏月结衣来访。
“不可以大声嚷嚷啊,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对、对不起。”
结衣畏缩了起来,稍微拉下太阳眼镜、眼睛往上瞧向我道歉。我抓住想去窥视店里的结衣肩膀,把她拉回来之后又让她坐下。
“那时候开车来接你的是经纪人吧?他有说什么吗?”
“被念了一堆。像是那个人是男朋友吗?这么重要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之类的。”
这么说她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她是这年头越来越难得一见的正统派偶像。
“可、可、可是你不要误会喔!因为你真的不是我男朋友。”
“这还用得着你说吗?我是当事人耶!”跟我解释干嘛啊?
背后的后门突然打开,湿热的气息吹拂在我脖子上。
“藤岛,是客人吗?要点什么呢?”
结衣抬起眼睛,正好和从后门探出头来的彩夏四目相对。
“咦……咦?这、这位?该不会就是夏月——”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挡住彩夏的视线。
“对、对不起,彩夏。这件事你就装作没看到吧!”
彩夏的背后又冒出了宏哥。
“听说结衣来啦?鸣海你就代替我进厨房吧!我来帮你招待结衣。”
“你们这些人——”
并排的彩夏和宏哥背后又传来可怕的怒吼,气得七窍生烟的明老板跑出来抓住两个店员的后领。
“不要翘班!赶快工作!客人点的菜都还没出!他们不是我们家的客人,不用管了!”
宏哥和彩夏被明老板拖回厨房,我向明老板表达深切的谢意后关上后门。
“……不好意思,大家爱凑热闹。”
“被、被发现了吗?真奇怪,我今天明明换成黄色的太阳眼镜啦!”
这样反而更醒目啊!真希望结衣稍微有点名人的自觉。我带她到逃生梯的第一个平台去。
“不过,这家拉面店好像很了不得耶。”
把背靠在平台扶手上的结衣喃喃自语道。
“什么很了不得?”
“那个绑马尾的人是店长吧?上次来的时候也有看到她,真是个大美女。”
美女……?嗯,明老板的确是美人没错。我想起订婚宴时身着礼服的明老板,那个时候要是帮她拍照一定很美吧!照片不会讲话也不会揍人。
“打工的女生也很可爱,还有像杰尼斯偶像的店员。”
“我很认真的告诉你,你绝对不能接近那个男人。他才不是什么杰尼斯偶像,只是个花花公子而已。”
大概是被我认真的表情吓到吧!结衣眨了好几下眼睛,就笑了出来。我赶紧又加了一句:
“这可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是个差劲的小白脸。”
“对不起,我笑是因为你跟鹫尾先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鹫尾就是那个眼神凶恶的经纪人吗?
“他说看你的脸就知道是个花花公子,要我绝对不能接近你。”
“光看我的脸!我们也才碰到一下下而已!”
“啊,我现在没空闲聊。今天是趁着表演结束稍微跑出来一下,等会还得赶回去。”
“这种事下次要早点说!”
我急急忙忙地整理思绪,跟结衣报告。
先是那位街友——银二先生的事。
其次是告诉银二先生,我们接受夏月结衣,也就是桂木结菜的委托。
银二先生的回答是:“不干我的事。”、“我没有女儿。”
最后是虽然银二先生居无定所,但是我们只要调查一下就能找到他了。
结衣一直微微咬着下唇,静静地听我报告。我报告完之后,也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还会去找银二先生谈,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对了,你不是说有东西要交给他吗?”
结衣把手伸进手提包中,取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包了绒布的盒盖,里面是安放在戒台上的戒指。
“……你说有东西要交给他,就是这个吗?”
“嗯,这是我父亲的结婚戒指。他离家出走之前,把戒指放在我枕头边。”
戒指内侧的确刻了KENJI KATSURAGI的字样。我抬头看结衣的侧面,难道她那时候有见到即将离家的父亲吗?
“那时候我虽然醒了过来,可是因为睡昏头了,根本不清楚我父亲放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要离家出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结衣的眼睛隐藏在太阳眼镜下,望向遥远的夜空。
“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我和妈妈都习惯先睡。我印象最深刻就是他打开纸门,从缝隙中偷看我时上下颠倒的脸。他每天都一大早就去工厂,三天没见面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结衣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隔着一层窗帘。
“可是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工厂的状况已经很糟了,当然也没想过有一天父亲会消失。那时候因为快圣诞节了,我还一直跟他说要他圣诞节的时候一定要留在家里。哈哈哈,跟傻瓜一样。”
结衣用手指抹了好几次眼角。
“我母亲好像都知道的样子,那天早上发生的事也马上就明白了。毕竟枕边放着戒指,家里的现金又都不见了。”
结衣流露空虚的微笑表示,妈妈居然没有报警寻人。
“我母亲在父亲失踪后的三天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偶尔发出傻笑。她几乎什么也没做,还是工厂的人去帮我们报警寻人的。”
天气越来越冷,我把视线从结衣的脸上移开,背靠在扶手上。大楼间的热闹灯光,看起来很不真实。
“所以……请你把戒指交给他。”
结衣把盒子推到我手上。
“然后跟他说妈妈的戒指在我这里。”
之前听结衣说过,她母亲直到死前都还不停地咒骂留下负债、工厂和抛家弃子的丈夫。我紧握手心坚硬的触感,还残留了一丝丝结衣的体温。
“我也知道逼你说谎不好,可是还是请你告诉我父亲,妈妈没有生他的气,直到临终前都还想见他一面。”
我和结衣眺望同一方向的夜空,点了点头。
像我这种懒惰的笨蛋,最适合负责撒无趣又无害的谎言了。如果银二先生能因此稍微对我敞
开心扉就好了。
手机震动的声音穿过寒冷的黑夜,结衣吓得抖了一下肩膀,掏出手机。但她只是盯着手机萤幕瞧,并没有按下通话按钮。
“……啊,怎么办?鹫尾先生一定在生气了。”
“刚说过之后还有事,得马上回去吧!”
“嗯……是这样没错。”
结衣合上手机,放进手提包里。
“怎么办,还是我吃个拉面再回去?听说这里的冰淇淋很好吃,是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呀?等一下经纪人又要杀过来了!”
“对啊,我非得回去不可……”
结衣的背抵着扶手,弯下身去。她是怎么啦?这么不想回到经纪人身边吗?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毛线帽上的球球还在颤抖。
沉默的彼端传来拉面店客人愉快的声音,混杂了些许手机的震动声。结衣把身子缩得更小,等到震动停止。
“……我想再休息一会,反正鹫尾先生不会知道我躲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搔搔头。
“你的手机该不会是公司给的吧?”
听到我的询问,结衣稍微转向我并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的……怎么了?”
“我想公司应该设定了GPS追踪。”
“GPS?”
“就是使用卫星调查手机位置的功能,简而言之经纪人可以依据这个设定掌握你的行踪。”
旗下的偶像情绪如此不安定的话,一定会要求对方使用这种手机,如此一来也能说明周末晚上为何经纪人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结衣听了之后,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
“我、我该怎么办?把手机毁了就好吗?”
“所以我叫你赶快回去啊!还有等一下回电给经纪人!”
“嗯、嗯嗯,对、对啊……”
结衣通下肩膀,无精打采地开始走下楼梯。
我目送结衣的背影离去,心想这个人真是危险,情绪起伏如此激烈。在摄影机面前,她又是什么样子呢?虽然我没看过她上的节目,但是只能想像她暴走的样子。我越想越担心,希望下次能跟她报告好消息。
我的视线回到手心上的小盒子。仔细想想,我还真是保管了一样沉重的信物。银二先生真的会收下吗?就算我撒了毫无破绽的谎,他也许会凭直觉看破也说不定。
想说还是要跟爱丽丝报告一下,但是当我正要开始爬楼梯时,就听到楼梯上方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随后出现了水蓝色的娇小身影,在黑夜中摇曳着乌黑的秀发。
“鸣海!你又拖拖拉拉的——”
爱丽丝和我四目相对后就停在上一层楼的逃生梯平台上,一副羞答答说不出话的样子。她的视线越过我,望向楼下。我转过头往后看,正好可以看到结衣一边偷偷确认外面的状况一边走出小巷子。
“……你又拖拖拉拉地和委托人聊天了吧!”
我因为爱丽丝略带怒气的声音而转了回来。
“真是的,每次只要夏月一来你就偷懒不跟我报告,光顾着跟她聊天……”
“才不是。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时间,又没有什么需要直接跟你报告的事,我才在这里谈事情。”
“嗯,哼。”
“你之前也因为发脾气而特地跑出事务所。”
“我才没生气。”
“啊,难不成,我懂了。”
我灵光一闪,往下瞧瞧拉面店的后门,结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什、什么事?”
爱丽丝的声音略略提高。
“因为你是她的支持者吗?想多跟她本人说话?”
爱丽丝全身僵硬地半张着嘴,就连深夜中也看得出来脸蛋越来越红。
“——我、我受够了!你为什么会冒出这种愚蠢的想法呢?就连干了两瓶伏特加的俄国人讲话都比你实际多了!”
“我只是稍微想到一下而已……”
“够了!你暂时不准进出事务所,用电子邮件报告情况就好,免得把笨蛋病菌传染给我!”
“我知道啦。”我耸耸肩,反正总是莫名地就惹火爱丽丝。
听到爱丽丝颤巍巍的脚步声爬上楼梯,我背对着她回到拉面店后门。我可不会照着爱丽丝说的,回家寄报告信给她。好歹也是当了一年助手,大概可以推测出接下来的状况。于是我在大楼间寒冷且潮湿的黑暗中,坐在啤酒箱上喘口气。
跟我想像的一样,五分钟之后我的手机传来“COLORADO BULLDOG”震天响的吉他旋律。
‘Dr,Pepper喝完了,买个两箱回来!对了,我可不是因为知道你在下面才打电话命令你的!也没有用监视录影机检查喔!’
我一边应好一边站起身来。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安心,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
第二天下课后,我在区立公园看到银二先生。虽然公园入口的阶梯处设立了封锁栅栏,栅栏对面遭到弃置的纸箱屋旁却出现了穿着风衣的男子。当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要钻过栅栏缝隙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在跟银二先生说话。
“……所以现在对于结衣而言,是很重要的时期。你懂吗?”
我听到男子责问的声音,楼梯爬到一半就赶紧蹲下身去。
“光是让人怀疑就糟了,我不希望你出现在结衣身边!”
“所以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这跟我又没关系。”
“那就请你赶快离开这里。如果民间团体又开始抗议,到时候电视台又会来这里拍摄。”
“干我什么事?” 、
“你看了还不懂吗?海克力士公司现在正强力推销结衣啊!过不了多久,那里就要架设大型荧幕,一整天都要播放结衣的广告和宣传影片。如果你稍微被电视台拍到,认识你的人可能就会发现你是结衣的父亲。”
男人逼近银二先生时,我才看清楚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个经纪人鹫尾。
银二先生推开鹫尾的肩膀。“吵死了,滚回去。”
“钱吗?你是要钱吗?你想要多少?”
“我才不要钱,我也是有我的状况,又不是你说搬就可以搬走那么简单。”
就算如此,鹫尾还是从钱包里掏出大量的钞票,硬是塞进银二先生的风衣口袋里。
“总之你赶快消失!不要再出现在结衣面前了!”
鹫尾用手戳了银二先生的胸膛,随即转身朝阶梯走来,害我连躲都来不及躲。楼梯爬到一半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和愚蠢地趴在地上想躲起来的我视线对上。
“你还在进行调查吗?”
鹫尾推了推眼镜,用厌倦的口气说道。他走到我身边来,我也只好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
“昨天结衣全部跟我招了。”
“什么全部?”
“就是结衣委托你的事。想玩侦探游戏不要太过火,我们这边可是认真的在工作,为了结衣砸下好几亿的。”
我只是耸了耸肩。我好歹也是个侦探助手,有帮委托人保守秘密的义务。而且搞不好经纪人只是在套我话而已。他啧了好几声之后,又回到阶梯上。
“如果是结衣认错人就好了,偏偏那个流浪汉好像真的是她爸爸。可恶!”
鹫尾苦涩地抱怨之后又转回来看我。
“给我记好,要你们闭嘴的方法多得很。”
鹫尾爬下楼梯,经过我身边。我一时间也不回头,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数着远去的脚步声。等到听到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才转过头去,蓝紫色的车子停在斜坡底的泥土地上,从人行道的出口开到马路上,加速之后马上就变小了。
我又继续爬上楼梯,看到银二先生站在树下,两手插在口袋里目送车子离开。
“你来干吗?”
银二先生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回到纸箱屋。我钻过护栏旁,追上银二先生的背影。公园四周种满常绿树木,树木之间到处都是合板、蓝色塑胶布和纸箱所盖的小屋。明明已经艳阳高照,却充斥了阴郁的空气。公园中间的饮水器因为水龙头全都用铁丝和胶布捆了起来,一滴水也流不出来。四周完全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你要说的话跟他差不多吧!不要来烦我,快滚!”
银二先生说完之后就蹲在纸箱屋的入口处,开始从黑色的垃圾袋里捡出空罐做分类。我缓缓地接近他纤瘦的背影。
“结衣——结菜有东西托我交给你。”
穿着风衣的背影并不因为我的话语而有丝毫动摇。银二先生保持一定的节奏,不停地从垃圾袋中找出空罐,确认后放进透明塑胶袋中。我在他身旁蹲下。
当我取出戒盒给银二先生看时,他才终于停止动作。他的视线太沉重,让我无法打开盒子。
“结衣说这是您离家出走时遗留下来的东西,要我交给您。”
脏污多节的手又开始分类空罐。我咽下仿佛铝味的唾液,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结衣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银二先生又停下动作来,直盯着我的脸颊看。
他往上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望着铁丝网后的铁轨点了烟。我等了一会,他还是不发一语。白色和紫色的烟雾充满依恋似地缠绕在他眼镜的薄薄镜片和干燥的发稍上。
“结衣的母亲一点也不怨恨您离家出走……一直很想再见您一面。”
“结菜叫你撒这么无聊的谎吗?”
我吃了一惊,把叹息吞下肚。果然还是被看穿了。
不过事情还是有进展,至少银二先生承认自己是桂木结菜的父亲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真是假。”
我努力面无表情地回答。
“可是结衣是真的想见您。就算一次也好,可以请您跟她见面,谈一谈吗?”
银二先生缓缓地吐出烟雾,叼着烟弯下腰来,把装满罐子的塑胶袋放上推车。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我听说是因为负债问题,工厂似乎经营不善。”
银二先生背过脸去,哼了一声。
“因为我厌倦了。”
我直盯着银二先生的侧脸。
“其实还没出现付不出支票的惨状,我也没跟公司员工说过公司的财务状况;还有几家地下钱庄可以去试试,但是我已经厌倦了。我离开只是因为厌倦了背负家庭和公司而已。”
银二先生把香烟丢到沙地上,反复踩了好几遍。
“你以为我会很高兴跟她重逢吗?开什么玩笑。”
银二先生拉起围巾,推着推车往公园出口的阶梯前进。我赶紧追上他。
“请等一下,至少——”
“不要缠着我!”
“戒指!这本来就是您的东西,结衣要我交给您。”
“我不需要。”
此时,我终于发现自己有点愤怒。是你自己丢下家人、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吧!你知道之后那对母女吃了多少苦吗?明明全部都是你自己的错,居然还那种态度!结衣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是为了想揍父亲一拳和抱怨一顿而来委托我们呢?如果她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请求阿哲学长把银二先生绑来了。为什么只要想见父亲,想跟父亲谈谈呢?
意外涌上的愤怒让我说不出话来。讽刺的是,这时候的我所采取的行动跟那个经纪人鹫尾一样,只是抓住银二先生的风衣下摆,硬把戒指塞进口袋里。
银二先生举起手来,打掉我的手。
他混浊的眼眸瞪了我,而无话可说的我只好往后退。他稍稍瞟了鼓起的口袋,随后就转身背对我,抬起推车走下楼梯。空罐互相撞击的空虚声响,渐行渐远。
*
第二天街友们又回到区立公园。我在晚上八点左右接到少校的简讯通知,带着日本酒和花丸拉面店的饺子前往公园。禁止进入的栅栏后方,可以看见照亮蓝色塑胶布的微弱灯光和几个人影。
直到现在我才担心起来:真的可以进去吗?不会挨警察骂吗?
“藤岛中将!我们在这里!”
最娇小的影子向我挥挥手。我不得已只好钻过栅栏的缝隙,爬上楼梯。
“喔,是明老板的饺子。”
“最近花丸拉面店的饺子不都是宏仔包的吗?”
少校和街友们闻到我手上的塑胶容器里传来的香气,纷纷靠了过来。
“连酒都有啊!鸣海真是机灵。”
“咦……银二先生呢?他不在吗?”
我环视阴暗的公园一圈,街友村的帐篷小屋四周依旧沉静。在场的成员只有少校、森先生和裴先生。
裴先生回答道:“他今天去拆屋工地。”今天运气好有一天工的样子。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才轮到物流中心的分类工作。”
森先生用手心拍拍自己的秃头,抱怨道:
“因为没什么工作,中午之前就被赶回来了,薪水也只有一半。我气个半死,只好从焚化炉里抢了很多纸箱回来。”
低头一看,的确森先生的推车上堆满了有点烧焦的纸箱。街友真是一群坚强的人。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街友们都非常勤劳工作,绝不可以跟尼特族混为一谈。
“银二先生工作结束之后,会回到这里吗?”
“应该会,但是我不知道是几点。”森先生抓抓头说道。
“那个人身体也不太好,不需要勉强自己做肉体劳动,改行当斡旋就好了。”
森先生和少校听了裴先生的话,都点了点头。银二先生身体不好吗?虽然他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可是森先生和裴先生也都一脸皱纹又面色灰败,看起来也不健康。
“银二先生这阵子都没有固定的窝,晚上太冷睡不着的时候只好一直走来走去的。”
少校一边用手抓起饺子大嚼特嚼一边说道。我瞪大了眼睛,难怪会搞坏身体。
“我们在这里也只能待到下星期了。”
裴先生说完之后,转身环视背后林立的帐篷小屋。
“工程再怎么延后,最迟今年年底也一定会动工吧!”
“现在公园的情况如何?有什么进展吗?”
少校听到我的询问,耸了耸肩。
“再过不久就会依行政代执行法强制封锁公园、拆除帐棚,开始动工吧!虽然表面上是说跟抗议活动无关,但海克力士公司说要保持公园的原名。”
“……为什么大家要反对改建公园呢?”
“我哪知道,你去问他们。”裴先生笑着回答。森先生的脸色稍微黯淡下来,告诉我们详情。
“这一带从以前就是这样了,根本算不上是公园。可以用的只有隔壁的五人制足球场,晚上也只有我们会经过。其实区公所早就一直在赶我们了。”
森先生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点火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概是从今年春天开始吧,区公所开始逐渐美化公园。你看,只有路灯异样的新吧!”
我抬头望向森先生所指的方向。竖立在铁丝网旁的高大柱子上,小型水晶灯似的路灯闪闪发亮。的确和这里的景色非常不搭调。
“还有清洁墙上的涂鸦、画壁画和增加花坛等等,当然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搬走就是了。”
“这家伙可是很坚固的。”裴先生用下巴比了比小屋。“它们无法轻易地被搬动,区公所的人也没认真赶我们,我们就一直无视。”
少校插嘴:“区公所正式开始赶人是八月的火灾之后吧!”
“啊啊,对啊,应该是因为八月的火灾。”裴先生回答道。“垃圾啊、纸箱啊,还有一间小屋全都烧掉了。结果这场火灾就赖在我们头上……”
街友们认为区公所的态度在火灾之后变得强硬,所以才会转眼间就通过把公园的命名权卖给海克力士公司和大幅改造公园成为综合运动公园的计划。
这个区域的宣传计划是发展成“年轻人的文化发声区”,改造公园应该是这个大计划的一环。讽刺的是这分计划的代言人正好是夏月结衣,也是惨遭改建计划夺去家园的街友银二先生的亲生女儿。
“如果真的开始依行政法强制执行,你们要怎么办呢?”
少校降低音量说道:
“如果你们需要反抗的武器,我可以借你们,还可以顺便当你们的教练。”
“笨蛋,我们什么都不做。”森先生从鼻子里喷出烟。“房子被拆就没辄了,到时要赶快解体装到推车上逃走。”
“你们要逃吗?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吗?”
“那才不是家,我们是无家之人。听好了,是无家·之人。”
我因为森先生蓦地凶悍起来的口气而吓了一跳,凝视着他的脸。
“有人叫我们流浪汉、无业游民或是乞丐,又有人跳出来说这些都是歧视,应该要叫我们街头生活者。但是我觉得叫我们无家之人是最合适的。”
银二先生回到公园,已经是三十分钟后的事了。森先生、裴先生和少校几乎干掉一升的日本酒,结果醉醺醺的三个人因为讨论要用纸箱盖姬路城、用合板造劳斯莱斯和用空罐造FNN等等的夸张话题而兴高采烈。正当我受够大家,起身要回家的瞬间,听到爬上阶梯的足音。
人影走入光线中,我看到乱糟糟的头发和反光的眼镜镜片。
“你们在干嘛?别闹了。”
“银二队长回来了!对不起,我们把粮食都吃光了。”
少校红着一张脸跟银二先生敬礼。饺子真的吃到一个也不剩。银二先生瞥了一眼醉鬼们,又瞄了瞄我。
“……干嘛?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没、没有。”
我转移视线,眼神游移。的确我该说的都说了,只差还没跟结衣报告而已。
“我可以现在传简讯给结衣吗?跟她说你在这里?”
“随便你,不过你一传我就走人。”
银二先生一副很麻烦似地,坐上铺在地上的纸箱。森先生和裴先生都醉倒在地上,少校不发一语地把仅存一点酒的酒瓶交给银二先生。银二先生接过酒瓶之后,拉下围巾就直接对着酒瓶喝了。一旁的我迷惑地握着手机。
“你也真是傻得可以,偷偷传不就得了。”
银二先生抬起眼晴对我说。我摇了摇头。就算我偷传简讯也没有意义,因为结衣的委托不光是要我们找到人而已。我叹了口气合上手机,反正结衣忙成那样,就算传简讯给她也不可能赶得过来。
“就别管不机灵的藤岛中将了。”
少校推开我,坐到银二先生面前。
“我有事情想拜托您。”
“你要干嘛?”
“当然是为了狩猎街友的事件啊!”少校从背包取出平坂电脑,荧幕上是车站附近的地图。“情报收集得很不顺利。我无法掌握所有街友的所在地,大家也都不愿意帮助我。”
“那是因为大家觉得阿均跟那些小鬼一样啊!你穿成那副德性当然会被误会,而且反正你包包里一定也塞了一堆空气枪。”
惊讶的少校低头看看自己的军人装扮,愤慨地拍了拍迷彩图案的胸膛。
“别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这可是荣誉的英国陆军步兵制服!”
“谁知道啊!”
“总之银二先生可以帮我统整这一带的街友吗?他们都是你的部下啊!”“他们不是我的部下。” “我愿意当军事顾问,为大家说明遭到袭击时该怎么应对,请银二先生帮我统帅他们。”
“就说他们不是我的部下了。”
突然间,一阵声响打断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干燥的哒哒声穿越黑夜,弹起沙子。少校第一个反应过来,趴下身着迷彩服的娇小身躯。
“趴下!”
听了少校的喊叫,我也抱住头蹲了下来,银二先生则是咋舌躲在树林下。趴在地上的少校,把在地上滚来滚去打鼾的森先生和裴先生拖到小屋的阴影处。干燥的声音又穿过我的耳旁,脖子到肩膀一带传来烫伤般的疼痛,我因而倒在沙地上。
“藤岛中将!”
少校冲过来拉住我的手腕,霎时间我的身体就被用力地拖到黑暗的阴影中。仰躺的我抚摸着疼痛的脖子。这真的是空气枪造成的伤害吗?隔着牛角扣大衣都还能让人觉得仿佛被冰锥刺到一般。这真的只是玩具手枪吗?
枪声变得闷闷的,我发现是因为穿透小屋另一侧墙壁的关系。这时我悚然一惊:小屋的另一边?铁丝网的对面是铁轨啊!枪手到底是从哪里射击的呢?
电车驶来,掩去枪声。我停止呼吸、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通过的电车碾过轨道的声响。最后,四周终于又恢复平静。
我张开眼睛。
银二先生的小屋阴影中,聚集了五个因受到惊吓而浑身僵硬的人。先是少校站起身来,从小屋的角落探出头来观察铁丝网对面的铁轨;我身边的银二先生则是咳了好几次。
“嗯……嗯?”“吵死了……”
醉翻的两个人翻个身继续睡。
“现在还很危险,请不要探出头来。”少校说道:“银二先生,我可以进您小屋瞧瞧吗?”
“你要干什么?”
“子弹贯穿纸箱,我想回收纸箱里的子弹,从子弹的角度来推测射击的位置。”
“随便你。”
“应该是从铁轨对面的某处大楼发射的……”少校瞪视铁丝网对面的黑暗,而我则是感到毛骨悚然。
“空气枪的射程有这么远吗?”
我一边揉搓疼痛的脖子,一边询问。少校回过头来。他不知何时拉下了护目镜,眯起双眼。
“玩具空气枪的射程最长只有五十公尺,更不可能贯穿纸箱,所以表示他们使用的已经不是玩具枪了。”
少校抓住我的领子,一打开就看到脖子上红色的弹痕映射在护目镜上。
“又多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理由了。”
*
那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收到结衣的简讯。
上次跟她报告之后,电话也打不通,传简讯也没人回。本来以为好不容易联络上了,简讯内容居然是想直接跟我谈谈,要我去摄影棚一趟。她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我可不是演艺圈相关人士啊!
可是这毕竟是委托人的要求,也不能无视。如果不跟爱丽丝说一声就跑去,到时候她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所以我决定先报告一下。
“你就赶快去啊!为了现场观看偶像的节目公开摄影而兴高采烈吧!”
在床上的爱丽丝恶狠狠地瞪着我说。
“我才不会兴奋呢!我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去那里只是为了工作罢了。”
“你还真是尽忠职守啊!”爱丽丝的话里带刺。“那你顺便帮我带东西过去。”
我把爱丽丝交给我的东西塞进包包里,走出事务所。
连接到车站西边的坡道挤满了人群和车潮,骑脚踏车爬坡通过时不停地遭到喇叭声催促,牛角扣大衣的下摆也一直勾到路人。坡道中间稍微左转就是平坂帮的事务所,所以我很熟悉。但是过了事务所之后的地方,我就几乎没去过。因为弄错转弯的地方,结果迷了很久的路。
等到我抵达摄影棚所在的大楼时,已经过了约定的五点半。气派又崭新的建筑高达十几层楼高。因为我到处都找不到停车场,只好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冲进自动门。进入大楼后觉得擦身而过的人都对自己行注目礼上让我不禁庆幸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是约平日,一身制服的我一定会被赶出去。
挑高三层楼的华丽玄关足以媲美高级饭店,天花板上悬吊了好几盏巨大的水晶灯。正面的四台电梯一路延伸到上方,仿佛黑色的瀑布。看了布告栏,我发现这里不仅有摄影棚,还包含了大大小小的表演会场、办公室和健身房。大厅中众多行人交错,导致我暂时受到大厅的气氛震慑而无法动弹。
我回过神来,走向右手边的服务台。柜台小姐用完美的职业微笑向我点头致意,但是当我诚惶诚恐地说:“我是藤岛,请帮我联络夏月结衣。”时,她们的脸上出现仿佛遭到一滴墨水污染般的阴霾。
正当柜台小姐打电话确认时,我靠在柜台边缘眺望大厅中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喂!”
我转过身去心想:“是在叫我吗?”就看到一名眼神凶恶的男子戴着浅色太阳眼镜站在我身后。我被吓到差点就要发出怪声又跳了起来。
“安静点,跟我来。”
命令我的是鹫尾,今天他身上是一袭奶油色的西装配上芥末黄的衬衫而且没打领带,看起来就像混黑道的。我没想到居然是他出来迎接我,整个人畏缩了起来,结果被对方抓住手臂一路拖到电梯去。
“呃、啊,我、我今天是偶然来到这里。”
“别办那些无聊的藉口,结衣已经跟我说过了。”
“咦?咦?”
搭电梯时只剩我们两个,于是他毫不客气地从正面瞪视我。
“我就觉得很奇怪,结衣怎么会拜托你这种不知道什么来头的高中生找人。”
“啊?”
“听好了,以后不准跟结衣约在外面,只有我答应的时候才能见面。”
我完全听不懂惊尾在说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男人明明很讨厌我和银二先生跟结衣扯上关系,怎么今天变得如此友善?
电梯在九楼停了下来。鹫尾带我走进走廊转角的休息室,狭小的空间中放了十几张椅子,围着桌子排成ㄇ字型;右手边是一大排置物柜,左手边是三台配备大镜子的梳妆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正面的墙上装设了四十吋左右的电视,播放着音乐节目。走廊对面传来的笑声和荧幕画面似乎是连接的,应该是在播放旁边摄影棚的情况吧!我强忍心中的不快,朝其中一张椅子坐下。
“绝对不可以走出去。”
鹫尾撂下这句话就走出休息室了。
我因为闲着无聊,就专心地观赏荧幕内容。舞台上的阶梯型座位坐了许多年轻男女,资深主持人和一名特别抢眼的女孩坐在第一排中央。当我还在想在哪里看过这女孩时,才发现那是结衣。束起的头发、充满韵味的露肩运动风服装和适度的妆点,让她比在拉面店的后门时看起来耀眼多了,而且又没戴太阳眼镜。
但是我一时认不出她的理由不仅如此。画面中的结衣轻松地带过主持人的性骚扰,一下子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一下子又把话题交给别人;面对严苛的吐槽也能以笑容回应,无时无刻不发挥讨人喜欢的魅力。我第一次体会到结衣是职业偶像。在没有大字报的情况下,众人的口才高下一清二楚。说实话,结衣讲话比主持人有趣多了。
大概是终于喊卡了吧!艺人们纷纷走下阶梯型的座位。应该是有人打开摄影棚的门,走廊的方向也传来喧闹和鼓掌声。
我浑身僵硬了起来。
发觉有两种脚步声接近房间后,就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
“听好了,只有十五分钟。”
经纪人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严格地提醒走廊上的某人,说完就把对方带进房间。
刚刚还在荧幕上的结衣走进房间,看到我就流露出安心的表情。
“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听见你们的谈话。只能聊天喔!不准乱来!”
鹫尾指着我说完之后,朝结衣的背推了一把,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鹫尾会突然帮我的忙呢?
“鸣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跑过来的结衣跌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因为碰到结衣的膝盖,我吓了一跳使得椅子发出奇怪的声响。
“一方面是因为我很忙,另一方面是因为电话跟简讯都遭到鹫尾先生的监视,我根本无法跟你联络。”
“啊——呃,那为什么今天就可以跟我见面呢?”
“嗯、呃,那是因为——”
结衣的眼神四处游移。
“其实鹫尾先生一直怀疑鸣海是我的,呃,男朋友。”
“的确如此。可是为什么——”
“所以我干脆骗他说你是我男朋友。”
“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忍不住大喊起来,结衣慌慌张张地捂住我的嘴。
“对、对不起。”
我一边因为结衣柔软的手而心头小鹿乱撞,一边拉开椅子。
“可、可是,为什么会想出这招呢?”
“我就跟他说见不到男朋友很寂寞,装出一副快不行的样子;又要任性说见不到男朋友就不唱了。这么一来,就能简单地见到你啦!”
我哑然地望向天花板。
原来如此,从今天顺利的状况看来的确是个巧妙的点子,这下子也能解释对方态度的转变了。话说回来,还真是大胆的主意。
啊啊,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我们只有十五分钟。
可是我没有勇气直接进入正题,所以先把爱丽丝交代的东西递给结衣。结衣打开了层层的泡泡纸之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小巧的猫头鹰布偶。
“哇……哇!”
结衣双眼发出光芒,把猫头鹰抵在自己脸颊上。这只猫头鹰是之前她拜托爱丽丝买的,我也知道它的名字和由来。
“这只猫头鹰的名字是米娜瓦对吧!是智慧与勇气的女神吗?”
“爱丽丝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呢!我好高兴喔!我也得赶快拿到猫咪,要不然就只有我收到礼物了。鸣海,你要帮我跟爱丽丝郑重地道谢喔!”
我点头回答:“我会的。”之后,尴尬的沉默笼罩我们。
因为,我们彼此都明白接下来要谈的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跟爱丽丝不是侦探和委托人,而是普通的布偶同好就好了——”
结衣露出淡淡的微笑,对着小猫头鹰喃喃说道。
“但是我们不可能只是普通的布偶同好,是我自己去拜托爱丽丝帮忙的。”
我望着结衣的侧面,隐隐约约地发现:她已经知道我是来通知坏消息的。
可是,我还是得告诉她。
“……我已经把戒指交给银二先生——不,是健司先生。因为他不愿意收下,所以我硬把戒指塞到他口袋里去。”
侦探助手大半的精力都是耗费在通知痛苦的消息。
“虽然我也告诉他你母亲的事——”
因为我觉得很麻烦,就丢下家庭跟工厂跑了。
事到如今,也不想再去见女儿。
我原音重现银二先生的话,倾听的结衣咬着嘴唇,仿佛脖子痉挛般地频频点头。
“可是……可是,也是有两个好消息。”
我说完之后,稍稍窥视了结衣的脸色。为了上电视而盛妆点的脸庞,就算面带微笑也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银二先生已经不会否定是你父亲了,也不太隐瞒的样子。”
“原……原来如此。”
结衣又望向膝盖上的猫头鹰。
“另一个好消息是银二先生最近好像又回到区立公园的样子。因为民间团体举行抗议活动,工程又稍微延后了。”
“那么——”结衣抬起头来,双眼又稍微恢复精神。
“你有空的时候通知我,只要确认健司先生有在公园,你就能够抓时间去见他了。”
结衣点了点头。
之后大概就没有我出场的机会了,毕竟我是局外人。我的话语一点力量也没有,只能坦率地传达侦探最悲哀的必要事项。
“如果见面之后你觉得不会有进展的话,这件委托就算到此为止。你只需要支付日薪,我们不会收取事成的报酬。”
“嗯,谢谢。”
委托人在这种时机向我们道谢,也很令人困扰。而且结衣还把手叠在我放在桌上的手上,更令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大约过了十五分,我也该走了。毕竟事情也差不多谈完;而且我待得越久,鹫尾就会越烦躁吧。
但是结衣的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背,纹风不动。
“……结衣?”
“咦?啊,嗯、嗯。”
“时间差不多了。”
“是、是啊,嗯。”
结衣站起身来,把猫头鹰布偶放在桌上。转过身去背对我的她,身上穿的既是大露背舞台装又是迷你裙,让我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好。但是这副细小的身躯,还会受到几百几千人的视线、摄影机和聚光灯注目。
结衣又把手放在桌子边缘,一动也不动。究竟是怎么了呢?
“……结衣,莫非你——”
“什、什么事?”
“很紧张吗?”
“对、对啊!不过我总是这样,深呼吸就好了。”
结衣反复踮起脚跟又放下。我看见笼罩在她脖子上的阴影,才发现腐蚀她心灵的并不是紧张。为什么她和银二先生的背影惊人地相似呢?
“你说状况不好,其实是真心话吧?”
结衣跌坐在椅子上,微微转过头来,虚弱地向我微笑。
“……被发现啦?”
“有这种感觉。”
“我果然状况不太好。”
纤细的脖子左右各倾斜了几秒。
“鸣海,你搭过船吗?”
“……咦?”
“你搭过一整天船吗?”
“如果是轮船的话,有过一次经验。”
“如果搭船摇了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一直觉得在摇吧?还有滑雪当天晚上,睡梦中也好像一直在滑雪一样。”
我是明白那种感觉,但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现在就一直持续有那种感觉。进入演艺圈之后,闭上眼睛的时候也好,睡觉的时候也好,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人擅自搬到其他地方去。”
结衣搓揉裸露的双臂细语道: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状况不好,可是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看到自己节目的录影,也只觉得是不认识的女孩出现在电视上。受到大家温柔对待的是个长相和名字跟我有点相似的女孩,真正的我究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我呆立在结衣身后,拼命想安慰她的话。想到她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向雾中的危险悬崖,而且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就觉得胸口好像被塞住一样。
我勉强自己吐了一口气,对结衣说道:
“我啊——”
结衣微微地转过头来,小巧的耳朵面对着我。我将杂乱的话语理出头绪,继续说下去。
“不管是哪一个结衣,我都喜欢。”
脱口而出之后,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而后悔不已。结衣转头直勾勾地望着我,露出迷惑的眼神,随即红了脸蛋。
“啊!不是啦!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在电视上看起来很漂亮,可是戴着毛线帽和太阳眼镜的时候也很可爱啦!”
我越是乱掰不知所以然的藉口,结衣的睑蛋越是通红。她边摇着双手边说道:
“这、这种话,不能不经思考就乱说喔!”
“对不起,我没办法解释得很好,总之我是希望你不要太钻牛角尖,也就是说……”
此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结衣,布景差不多弄好了。”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感谢鹫尾的出现。结衣垂着眼睛槌了我肩膀,而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谢谢你,鸣海。”
结衣轻声道谢之后,就转身走出休息室。
鹫尾从半开的门缝探出头来,瞪视着我。
“你在这里乖乖等着,随便乱逛让人看到了可会给我添麻烦。我马上就回来。”
他大力地关上门,放我一个人留在寒冷的房间里。我无力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群众的声音和贝斯、鼓等乐器声,透过地板微微传来。
我转过身去,发现荧幕上出现和刚刚不一样的摄影棚。巨大的舞台下聚集了浮动的人影。现场蓝色的灯光四射,聚光灯交叉照射,欢声四起。跑到灯光下的结衣不愧是职业偶像,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我又再度深刻地感受到她是职业偶像的事实。现场响起有节奏的铃声搭配弦乐声,雪花结晶形状的灯光照射在舞台上。结衣握着麦克风,宛如吐气般唱了起来。
*
那天晚上,我走出摄影棚前往事务所时,又在区立公园见到银二先生的身影。十二月因为夜长昼短,已经天色昏暗了。虽然只能看出微弱的路灯下有人影浮动,但是看到随意留长的头发和围巾的影子形状,马上就能发现是银二先生。
我把脚踏车停在人烟稀少的人行道上。穿过护栏,爬上楼梯,进入公园。尽管我不自觉地放低脚步声,对方还是马上发现了我的存在。银二先生停下动作的手里握着胶带。因为反光的关系,我无法分辨眼镜下的双眸究竟流露出何种情感。他不发一语地继续工作,似乎是要把空气枪打出来的洞补上。这也表示他暂时还会把小屋安置在此,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就只能交给结衣自己,大概没有我出场的机会了。所以我只是默默地向银二先生点个头,就走出公园了。
当我慢吞吞地沿着铁轨骑向花丸拉面店时,突然从远处传来听过的旋律。我按下刹车,望向左手边的黑暗。
铁轨的另一边大楼林立,大楼正中央可见方形的巨大光块。不知何时,大楼的墙壁上设置了巨大的街头电子荧幕。画面中是一片雪景,女孩口中哼唱的旋律是我刚刚在摄影棚听过的歌曲。
夏月结依 NEW ALBUM 12/24 ON SALE……
是圣诞歌曲。
经过的电车噪音吹散了微弱的歌声。
我确认了自己白色的气息,又踢了柏油路面,用力地踩下脚踏车踏板。
“你似乎还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的样子。”
爱丽丝坐在事务所的床上,一边敲键盘一边不高兴地说道:
“我们尼特族侦探事务所是以成功率百分之百自豪的,并且以其为担保。我把案件交给你一个人,你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我向爱丽丝报告可能无法完成结衣的委托,就被骂成这副德性。我在床前端正地坐着,羞愧地低下头来。
“而且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要求日薪!有人叫你做这种不要脸的事吗?失败的话,当然一毛钱也拿不到啊!”
“啊——是这样喔?因为你有说明日薪的部分,我还以为会收日薪。”
“那是以成功为前提的付费方式。”
“原来是这样……因为你每次都有付我跟阿哲学长他们日薪,我以为那是一定要付的。”
“我当然是用自己的报酬支付你的酬劳。你那么想要钱,我就洒现金给你。你亲自去体验失败也胆敢领取报酬的屈辱吧!”
被说成这样,我巴只能在冷气的寒风下缩成一团。
“结衣的委托又没有期限,你就一路尝试到委托人喊停不就好了。没跟我报告一声,就擅自决定中止的条件,你究竟在想什么?”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
爱丽丝听到我微弱的声音,终于不再敲打键盘,转过头来。
“你是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像烫过的海带一样软趴趴,好像已经放弃完成任务似的。那个经纪人有明显地妨碍你吗?”
“不,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终于自觉,原来我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我想那是因为我窥见了那个冰冷闪耀的世界,在我眼前仿佛即将融化成雪花般崩溃的结衣,几分钟之后就出现在聚光灯下,不停挥洒宛如数千公里之外也能看见的忧丽笑容。结衣都能承受了,旁观的我却畏缩了。
我老老实实地跟爱丽丝报告今天的一切。结衣找我去摄影棚,结果我被经纪人带到休息室去,并看到录影的情形。
“休息室?”
爱丽丝蹙起了柳眉,喝了一口Dr.Pepper。
“为什么经纪人会放你进休息室?听你之前的报告,那个叫鹫尾的男人应该不想让你和桂木健司跟夏月结衣见面啊!怎么今天这么帮你?”
“啊——那是因为……”有点难以启齿,我停了一下。“结衣跟经纪人说我是她男朋友。”
爱丽丝手上的深红色罐子掉了下去,里面的饮料泼到她的膝盖上。“哇!”爱丽丝发出怪一声,跳了起来。
“爱丽丝,你、你没事吧?”
我站起身来,而爱丽丝则手脚快速地将饮料放回小茶几,把整团湿掉的毛毯丢向我。幸好只有毛毯、袜子和睡衣的下摆湿掉,没有波及床单。
“我拿新的睡衣给你。”
“你、你不用做这种事!”
“不换睡衣的话,黏答答的衣服可能会引来蚂蚁喔!”
“像你这种家伙就让南美的大蚂蚁咬了得热病,痛苦个三天三夜算了!我衣服湿掉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你刚刚说你是夏月的什么?”
“所以说我暂时是她的男朋友。”我不禁觉得比起这点小事,当然是洗衣服比较重要。
“你、你、你居然利用职务之便,做出这等事来!不要脸的东西!”
爱丽丝的黑发宛如受到静电吸引一般怒发冲冠。
“明明一点都看不出你有达成目标的决心,我真是瞧不起你!”
小小的拳头敲打了好几次枕头,激起无数的灰尘。
“冷、冷、冷静点,就说结衣只是撒了这种谎而已。”
爱丽丝的拳头失去力量,深深地掉进枕头里,一双大眼睛也睁得更大了。
“……谎言吗?”
“对啊!为了隐瞒经纪人真相,继续跟我联络所想出的苦肉计。”
当我努力说明时,爱丽丝一瞬间流露迷惘的神色,接下来脸蛋马上又变得通红。
“这种事情怎么不早说!”
“那是因为你不听别人讲完就暴跳如雷吧!”
“呜、呜呜。”爱丽丝拍打着自己的双膝,发出呻吟。“这都是因为你的报告方式太差了!下次报告要有条有理点!现在给我重来!”
“啊,好啊,可是在我报告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洗澡和洗衣服啊!你的脚和睡衣都黏答答的吧!”
爱丽丝的嘴唇颤抖不已,身后的布娃娃堆像山崩一般垮落。
“你、你、你要帮我洗澡吗?”
“我才没这么说,我会去叫彩夏来啦!”
我走出事务所,背后传来爱丽丝已经不成话语的谩骂声。夜晚的寒风毫不客气地冷却了火热的耳朵,大楼间可见远处的光群。我觉得似乎还能莫名地听到铃声,竟然油生虔诚之心。
为这对不得已分开的父女祈祷,希望他们至少能在睡眠中获得片刻安宁。
*
就在不知不觉中,十二月一点一滴地过去了。结衣忙到仿佛忘记怎么呼吸,只能靠简讯联络。她只通知我看到银二先生就要马上联络她。而且为了继续欺瞒八成还在检查结衣手机的鹫尾,我们还得假装是恋人互传简讯。
‘现在有空见面吗?’我送这种简讯就表示银二先生正在公园。
‘我现在也想见你,可是没空!’结衣也很高超地回复。我不知为何觉得很害羞,看完马上合上手机。
但是鹫尾似乎发现简讯下所隐藏的真相,打电话过来骂人。
‘你还在想办法让结衣跟她父亲见面吗?给我住手!’
鹫尾的怒吼直达我的耳朵,我连把手机拿离十五公分以上都还能听见他的吼叫声。
‘你不知道现在有多重要吗?好歹也帮结衣着想一下!’
“呃,您是指什么事?”
尽管我也觉得没意义,还是继续装傻。
‘那个流浪汉居然还在公园晃来晃去的。厂商已经决定无视民间团体的抗议,要继续动工。如果把他赶出去的时候,被摄影机拍到要怎么办!’
“那又不干我的事。”
‘你认识他吧!趁现在去说服他离开,顺便跟结衣解释清楚。’
我心想为什么我得负责解释,又觉得说出口很麻烦,随便应付了一句:“我会试试看。”
“……可恶……那个臭老头,干嘛一直赖在那里?流浪汉睡哪里不都一样?难道是为了钱吗?果然是为了钱吗?”
鹫尾一边碎碎念,一边挂掉电话。
其实其他街友都已经离开区立公园了,只有银二先生还经常来公园休息。我在铁轨桥下遇到裴先生等人时,他们也都表示担心之情。
“我们因为之前遭到空气枪狙击,现在都不接近公园了。”
因为喝醉而红着一张脸的裴先生说道:
“我已经把小屋处理掉了。” “只有银二先生一直死守。”“对啊。”
点头相对的专务和森先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银二先生的小屋很大,没办法马上搬走。”
“可是差不多要动工了,要是被推土机碾死了怎么办?”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
“应该会被警察揍吧!”
“我有跟银二先生提过,要他搬到中央街广场。”森先生说道:“那边的伙伴也都认识银二先生,不会因为地盘的问题起争执。可是他就是抵死不搬。”
电车从头上开过时,欧吉桑们抬头望向阴暗的桥面。
“我们也差不多该来找过冬的地方了……”
“今年八成会很冷。”
“银二先生,究竟打算在那里待多久呢?”
他们拉紧肮脏的运动服或是大衣,拖着推车或是人力车,再次走向夜晚的街道。我转身过去,凝视自己白色的呼吸,走进剪票口前的人潮。
我穿过东口,寒冷的北风和曾经听过的歌声一同吹来。原来是结衣的圣诞歌曲。
蓦然想起结衣说过的话。她的父亲——银二先生究竟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约好要和女儿共度圣诞节呢?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抛家弃子了吗?结衣的母亲也已经看穿这一切了吗?如果真是如此,当时年幼无知的结衣未免也太可怜了。
对了,就算银二先生察觉了,我也还是对他说了谎。
我应该向他坦承两个真相。
您的妻子,直到临终前都还怨恨、责骂着您。
您的女儿,不但一点也不怨恨您,还一直想念着您。
第二个真相是我的想像。虽然结衣每次都含糊其辞,但是我想她一定很思念银二先生。如果不想念对方的话,怎么会如此拼命呢?
我抬头仰望黑暗的天空,星光都让严重的光害给遮掩了。
可是我又想到其实我没有接受这项委托。我和结衣的关系仅限于侦探助手和委托人。爱丽丝反复告诫过我言语是利刃。这把剑会切开和让人的思念成形,同时也会抹消未成形的部分。所以侦探只能是代言人,不能主动创造言语。
爱丽丝的声音、结衣快要落泪的脸庞和不断传来的圣诞歌曲,在我心中混合摩擦。还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我,迈向冰冷的夜色。
*
可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十二月中旬的某个星期天早晨,我被手机喧闹的来电铃声吵醒。四周还一片漆黑,只有枕边的手机液晶荧幕闪闪发亮。是少校打来的电话。
‘赶快到区立公园来!’
少校的声音带着过度沉重的苦涩,仿佛履带辗过冰柱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早打电话来……”
我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确认现在的时间。才早上五点。
‘银二先生死了。’
我从床上跌了下来。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更衣,披上运动外套后就冲出家门。脚踏车滑下坡道后,白色的气息一路从唇边飘到脸颊和脖子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才刚刚露出脸来,街道阴暗得像浸在蓝色的墨水中,天气寒冷到我可以听到自己关节发出的声响。总觉得意识在距离身体十五公分以外的地方游移,脑海中还不断回荡着少校的声音。
银二先生死了。那个银二先生。
逐渐接近车站附近的大楼时,我的意识都还浑沌不清。车辆稀少,人影稀疏,只有乌鸦在啄食垃圾袋。可是一骑到铁轨附近的道路,就听到警车的铃声大响,让我不禁打了一阵冷颤。
以这个时间来说,公园内聚集了为数不少看热闹的人。除了街友们之外,还有刚下班的酒家女、搭第一班电车去上班的上班族和附近便利商店的店员。我发现少校的身影,马上把脚踏车丢在人行道上,越过栅栏,冲上楼梯。
“离开!不准进来!”
两名年轻警察似乎和我同时间冲过来,他们张开双臂大喊,朝无线电呐喊了些什么。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只有少校身着灰色大衣和护目镜的娇小人影呆立在水泥地和泥土地的交界。他抿着唇,瞪着公园的正中央。我马上冲到他身边,望向他瞪视的方向。
铺设了工地用铁板的地面上,倒了一个人。
我马上就想到银二先生。和平常一样沾满油污的大衣、沾满鲜血的双手握着熟悉的围巾两端。就算如此,我也无法断定是银二先生。因为我看不到对方的脸。
不——不是看不到。
我咽下口水,凝视沾满鲜血的大衣领子。
消失了。
应该是人类头部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恶心、晕眩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气由五脏六腑中冲到喉头。
“我叫你们离开!出去!”
其中一名警察用力拉扯我和少校的肩膀,我却动也不动,只越过警察肩膀直盯着尸体瞧。
没有头。整个头完全消失了。
警察的怒吼、接近的警报声和自己令人作呕的心跳腐蚀了我的意识。当我双腿一软、正要跪下去的时候,少校用力拉住我的手臂。他在护目镜下的双眸依旧凝视着尸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