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学长国一和国二时,就创下接受三十次以上辅导的辉煌纪录。因为阿哲学长直到拳击会长看中他的才能之前,每天都打架打个不停。等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变成传说中的人物。各种谣言也越来越夸张,例如害五十个人送医急救或是打倒一整个年级。最后搞得只要有国中生打群架,警方不管有无证据一定先抓阿哲学长。所以阿哲学长进警察局的次数,前前后后加起来应该超过五十次以上。
虽然阿哲学长度过了不像话的少年时期,却也获得了难得的人脉——和辖区中好几名警官结为好友。
有一次平坂帮的电线杆很兴奋地告诉我:
“阿哲大哥超强的!光靠鼻息就能吹倒脚踏车!条子们似乎在有麻烦的时候也会拜托阿哲大哥乔事情。”
我是不知道事情夸大到什么地步,但是警察们——尤其是刑警们似乎真的欠阿哲学长一些人情。他的警察人脉也在成为尼特族侦探团的一员后,屡屡发挥功效。
但是这次的情况却不一样。
“……这次因为是杀人事件,警察口风好紧……”
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憔悴的阿哲学长出现在花丸拉面店的后门,坐到啤酒箱改的椅子上就开始敲自己的肩膀。学长的T恤上传来浓浓的烟味。
“你去警察局回来啦?”
宏哥刚好同时间来露面。学长点头回答道:
“气氛很紧张,马上就被赶出来了。”
说完之后,学长望向我。
“呜海,你……都看到了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昨天早上,我是第一个回应少校的呼叫,抵达现场的人。阿哲学长跟宏哥都是警察封锁现场
之后才到的,所以实际看过尸体的只有我跟少校。
“……真的是银二先生吗?”
现场没有头部。但是尸体的服装和体型,的确是我熟悉的身影。
“这还不清楚,我再去跟警察套话看看。”
我用双手摩擦粗糙的脸颊,还是无法感受到现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银二先生会遭到杀害呢?我又该怎么跟结衣解释呢?
“少校怎么啦?打他手机也不接。”宏哥担心地问道。
警察之后就把少校带走了。我跟少校几乎没有讲到话,所以不是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之类的吧!我还看到其他街友也被押入警车。
“那是叫他们去问话而已吧?不至于拘留他们调查!”
“我倒是问到带走少校的理由了。”阿哲学长回答道:“尸体手中发现了好几颗金属子弹。”
“金属子弹?”宏哥蹙起眉头。
“对,刑警说是金属制BB弹。”
我和宏哥同时倒吸一口气。BB弹?
“有那种东西吗?”宏哥问道。阿哲学长苦着脸,摇摇头。
“当然没有卖那种BB弹,可能是用滚珠轴承的珠子改造的。”
“可以用空气枪发射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光就能不能发射这点,少校应该办得到吧!他一天到晚在改造枪枝。”
“如果是金属子弹就会杀死人了。”
宏哥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严重性,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实际上也真的有人被杀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少校就是嫌疑犯了。”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两人轻快的对话让我微微感到寒意。
“不、不是有一群人在狩猎街友吗?应该是那些家伙干的吧?”
就算我插嘴,阿哲学长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耸耸肩说:“可能吧!”
“可是还有一个理由,尸体惨遭斩首对吧!”
宏哥露出僵硬的表情,我则咽下酸涩的口水。
“人类的头部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切断的。根据刑警的说法,尸体的脖子似乎是遭到很大的力量撞击过,断面的地方也都烂了。可能是用推土机之类干的。反正光靠人力是没办法,少校可能知道点什么吧?”
推土机?公园里可没有那么大型的机器。虽然建设公司想要开始打地基,但是因为民间团体的抗议而暂时停工。
为什么?是谁,又是以何种理由,做出这种事呢?还有,怎么做的?
“就算是少校也不知道怎么随身携带推土机吧!”
“我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还没找到头部吗?”
“还没。”
宏哥和阿哲学长的对话听起来就像从水底传来般模糊。为什么这两个人还可以以平常心对话呢?大家明明都认识银二先生啊!其实银二先生没有死吧!只是头部被切下来了而已。我的思绪开始沉没到不知所以的泥泞中。
突然我的肩膀上有个温热的东西。
我转过头往上看,原来是阿哲学长的手。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其实也没有很热。只是人类的体温,只是血和肉的温度。
“鸣海,等到心情平复后就好——”
阿哲学长面无表情地温柔说道。
“你只需要考虑委托人,不要想其他麻烦事。”
我光是抑止嘴唇的颤抖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们也觉得莫名其妙,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我咽下口水。
我身为侦探助手,接触过好几次死亡事件。不是医喻的死亡,是真的有人失去生命。
但是亲眼看到尸体,这还是第一回。
我发现自己意外地——冷静。
这份冷静教我比什么都害怕。我也许是刻意想吐,故意装出一副狼狈的样子吧!因为阿哲学长抓住我肩膀时,我的身体一点一滴地冷却。正确来说,是发觉自己的身体原本就不是温热的。
我深呼吸一口,把噎在喉咙里的空气给吐出来。胸口轻松一点之后,开始思考委托人的事。对,我只要想结衣的事就好。我该怎么办?首先只能等待情报凑齐。毕竟我们也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银二先生的尸体,可能是有人刻意让尸体套上银二先生的团巾和衣服。然后为了不要让人发现,把尸体的头部给砍了下来……
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做出这种事?
我把脸埋在两手之间,谜团实在太多了。现在没有一件事能跟结衣报告,事情也还没上新闻,我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我听儿细微的脚步声从大楼间传来,于是抬起头。
“喔!你是怎么啦?被警察扣留恐吓了一夜啊?拘留所睡起来舒不舒服啊?”
阿哲学长问道。
“跟寒冬的富士山脚露营比起来,算是天堂了。”
少校耸肩回答大家,在我身边坐下。少校的衣服和昨天一样,也是风衣搭配俄罗斯风的耳罩毛线帽,而护目镜下的双眼似乎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少校把手插在口袋里,环视我们三人。
“我有事要跟爱丽丝报告,你们也一起来吧!”
侦探事务所已经好久没有五个人同时集合了。高个子的宏哥和阿哲学长往床两边一站,房间看起来就小了十倍。我坐在床边,少校靠在离寝室不远的冰箱上。
“你没告诉擎察那是桂木健司的遗体吧!”
爱丽丝瞥了瞥少校的脸说道,少校点了点头。
“对方啰嗦地质询我们尸体的身分,因为银二先生的遗物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文件。裴先生他们都不知情,我也假装不知道。”
我交互望向双方的脸,心中满怀疑问。为什么爱丽丝和少校都不先确认是否是银二先生的遗体呢?
爱丽丝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你以为少校打电话给你们之后,就只是在发呆等待吗?”
“……咦?”
“指纹。”少校说道:“我采集了遗体跟银二先生残留在小型麦克风上的指纹,就马上把档案传给爱丽丝。我发现他的时候,遗体就已经是没有头部的状态,身边也没有旁人,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采指纹了。”
“你手脚真快,该不会就是因为被警察发现了,才拘留了一天吧!”
“当然会被发现,我洒得到处都是粉笔灰,包包里面也被检查过。”
少校哼了一声,我却一阵毛骨悚然。少校居然能对没有头部的尸体做出这等事来,而且还仔细触摸了死者的手指。
“我搬出阿哲的名字,对方才终于放了我一马。”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因为你是我朋友,搞侦探办家家酒就不奇怪吗?”
“我想应该是意思吧!多亏你恶名昭彰,我才得以获救。”
“我可不是在玩耶……”
阿哲学长搔了搔铁丝般的短发。我交互地望着少校暗淡的侧面和面无表情、不停敲打键盘的爱丽丝。
“也就是说——”声音刺痛了我的喉咙。“那真的是银二先生的遗体啰?”
“是的。”
爱丽丝的回答在空调吹出的干燥冷风中发出沉重的回响。
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台风扇的回转声响不规律地搅乱沉默。
“爱丽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宏哥发出宛如叹气般的声音问道。乌黑的秀发甩了甩。
“当然是要继续调查,毕竟我们都接受委托了。”
继续调查?查什么呢?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委托?
爱丽丝似乎是石透了我无声的疑问,看向我。
“我们现在要寻求的目标已经变成死者的话语,也就不只是你的工作了。接下来就跟之前一样,由我接手。”
“搞什么啊?”
我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急躁了起来。我压抑住烦躁的心情,继续问道:
“对方是拜托我们让她跟父亲见面。人都死了,要怎么让他们见面?”
“死了又怎样。”
爱丽丝冷漠地说道。
“那我们就努力让她跟遗体相见。”
我自己也感受到肋骨内侧,凝结了无法成声的情感。
侦探就是这种职业。挖掘无人期待的死者话语,令人忌讳的挖坟人。
“……要从哪里着手?”阿哲学长以公事公办的声音问道:“找出犯人吗?”
犯人这个字眼,让事务所里充斥的寒冷空气显得刺人。
杀了银二先生并切下头颅的凶手,究竟是谁?又为何要痛下如此毒手呢?
“要追踪狩猎街友这条线吗?”宏哥的口吻僵硬。“毕竟银二先生是被金属BB弹攻击,现在这条线索可能性最大。”
爱丽丝也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暂时是这样,所以阿哲继续去套警察口风,宏仔负责寻找当天早上的目击者。看热闹的人群中,听说有酒店小姐的样子。少校就负责帮我分析监视录影机的影像——”
“这次我要单独行动。”
少校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吓了一跳,凝视他的脸庞。阿哲学长和宏哥也都转过头去,注视站在房门外的娇小军人。
“也许能提供部分情报。”
“……理由呢?”
爱丽丝的声音更加冷漠了。
“无可奉告。”少校小声地回答道。
令人惊讶的是——不,也许我不应该觉得吃惊——侦探只是点了点头,而阿哲学长和宏哥则是默默地目送转身走出事务所的少校。身着风衣的娇小背影消失在门后,我因为关上门的声音而缩起身子。
“那我先走了,想办法套那些臭刑警的话……”
“我也是,要是凑热闹的人里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我望着走向玄关的阿哲学长和宏哥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们。同时回头的两人都流露出若无其事的眼神,反而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而吞吞吐吐。
“……少校,那种态度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们是很在意啊。”宏哥回答道:“但是他不说,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这次的案件,他打从一开始就是那种态度。应该是有什么心事吧?”阿哲学长耸耸肩说道。
我胸口一阵疼痛,每次都这样。在花丸拉面店聚集的尼特族就像分子结合,明明以为结合得很紧密,透过显微镜却会发现彼此的间距离空虚得可比天文数字。无论我经历多少次,都还是无法习惯。
阿哲学长和宏哥走出事务所之后,我蹲在床脚下。
我应该要习惯吗?
稍微抬起眼睛,看见爱丽丝的背上披散乌黑的长发,随着敲打键盘的节奏轻轻摇摆。我回回都因为相同的事情挨骂,因为相同的事情让对方哑然,因为相同的事情而遭到怜悯。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期待爱丽丝对我说些什么。
但是当爱丽丝停下动作望向我时,我的意识起了波纹。等我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因为和爱丽丝四目相对时,我刹时明白了她的期望。我叹了一口气,拉起牛角扣大衣的领子。
“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就是去拜托结衣对吧!我会请她不要取消委托的。”
侦探是束缚爱丽丝的枷锁,无知的恐惧陷会爱丽丝于不安,只有委托人的委托才能够填补她的心灵。
“嗯。 ”
爱丽丝柔弱地望向我,微微地点点头。我好想叫她住手,好想叫她不要用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看我。她像平常那样高傲地命令我还好一点。你叫我求结衣不要取消委托?开什么玩笑啊?银二先生已经死了啊!要怎么完成见面谈话的委托呢?
啊——我明白了,只要一直瞒着结衣就好了。就算过一阵子上了新闻,也没人知道是谁的尸体。结衣只会听说区立公园里死了一个街友,让她以为是其他人死了就好。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自己都不觉得这种谎言能骗到最后。因为现实生活中,银二先生已经不在了。当结衣问我父亲在哪里的时候,我该如何回答呢?
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冷气的寒风终于穿透包围我的非现实感,渗透到肌肤当中。我抓住自己的双肩,颤抖了起来。死了,被杀死了。究竟是谁痛下的毒手?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我因为爱丽丝的呢喃而抬起头来。
“为什么要切下头部呢?为什么……”
切下头部吗?你最在意的居然是切下头部吗?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爱丽丝是侦探啊!如果只是普通的死亡,也就不需要解开谜团了。沉重的心情一路下沉到胃部。为什么要切下头部呢?日本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不是江户时代喔!谁会知道理由啊?
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少校说警察还不清楚尸体的身分,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尸体身分的遗物。怎么可能呢?这太奇怪了。我交给银二先生的戒指去哪了呢?戒指上刻了银二先生的全名,是很重要的线索。难道银二先生丢了吗?还是——
有谁拿走了吗?
我再次抬起头来,爱丽丝一直盯着我瞧。
“也许是为了让人无法查觉是银二先生而——切下头部的。”
娇小的侦探稍稍地耸了肩。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我还无法确定。”
因为情报不足,一切都是推测。侦探冷静得令人不寒而栗。我背向爱丽丝,朝事务所的玄关前进。当我要套上鞋子时,爱丽丝叫住了我。
“鸣海,我一直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
我套着鞋子,转过头去。坐在床上的爱丽丝抱着大熊遮去半张脸,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一想到爱丽丝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坦率地道歉,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什么事情对我过意不去?你做过的坏事太多,我都不知道是哪一件了。”
我开玩笑地回答,而躲在布偶背后的爱丽丝也笑了。
“我光是为了要看某人低头的表情,聆听黎明时分的电车声响和抚摸窗边玻璃流下的水滴,都需要藉口。”
“我知道。”
说出口后,我自己也反省如此简短的回应未免太冷淡了。于是我又接着说下去:
“我也是啊!我也是一直拿爱丽丝当藉口。”
接下来我自己也觉得害羞,于是转移了视线。
“我是爱丽丝所雇用的侦探助手,世上没有几件比这项真相……更显著的存在了吧。”
走出事务所之后,我沿着铁轨朝车站前进。结果在连接公园的阶梯旁,因为发现之前来时没有的东西而停下脚步。一开始还以为是小花坛,其实仔细一看分别是三盆并排的花。
第一盆是放在正常桶子里的干燥花;旁边是白色的三色堇,装在写了柏青哥店名的塑胶盆里。
最后一盆是用旧日本军的铁制头盔代替花盆,里面装的是圣诞玫瑰。
我站在阶梯前方,呆呆地望着三盆花。情感如同冰得快凝固的蜡般,从我耳朵流下。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跟大家一样坚强?我真的能做到将悲痛藏在心里,为了调查现实问题而继续行动吗?我真的有一天能变得这么坚强吗?
我努力挤出打开手机的勇气,发新简讯给结衣。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不管怎么起头,都会伤害到她。干脆就用简讯说明事情全貌吧!这么一来不用见面就可以解决了。不,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应该要为结衣着想啊!
结果我连开头也想不出来。没办法,还是明天再寄吧!当我合上手机、打算继续前进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跑向我的脚步声。
“藤岛?”
一转头,就看见彩夏。她在冬季制服上又套了一件明亮的奶油黄大衣,一手抱着四合瓶大小的日本酒。
“这瓶酒——”彩夏注意到我注视酒瓶的视线说道:“是明老板吩咐我拿来祭拜的。听说在这里过世的人……常常来我们店里对吧?”
彩夏把酒瓶摆在花盆旁,合掌祈祷。我抬头望向阶梯的上方,可以看到警察拉起的黄色警戒线,还有一些深蓝色的人影在行动。彩夏究竟知道多少呢?就算事件还没登上新闻,一看现场也知道是有问题的死法,搞不好头部遭到切除一事也已经传出去了。可是,那又如何?如果没有其他能做到的事,也就只能祈祷了。虽然我比彩夏对这次的事件清楚一些,但我能做的事不也一样吗?
我在彩夏身边低头,闭上双眼,一同合掌。
但是比彩夏清楚一点的我,不是朝向花而是朝向阶梯前方的空间祈祷,朝向血流满地的银二先生倒下的地面祈祷。
好想再跟他多聊聊。
好想多问问他失去的一切,他拒绝的一切。
虽然我装作一副很清楚的样子,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抛家弃子?为什么他要拒绝与女儿见面?又是为什么在这条街道寒冷的天空下度日呢?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回答我了。
因为银二先生已经惨遭杀害。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的经验完全不同,死者尸体没有头部。这也代表加害者无庸置疑的杀意。我因为冷颤而张开双眼,爬上楼梯。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多云的天空、裸露的地面和几条被不吉利的黄色警戒线切割出的树林影子。
我真的想知道吗?
这个国家优秀的警察应该会马上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所有事情,并且将犯人关进监牢。这种真相,我真的想知道吗?
“……藤岛?”
“咦?”我因为彩夏的呼唤而转身看她,她的脸上流露出急切的表情。
“你在进行调查吗?”
彩夏指着现场问道。
“嗯……”我避开彩夏的视线,勉强地回答道。视线的角落中,彩夏的脸庞更加阴沉了。
“我现在才说这种话可能很奇怪……这不是很危险吗?”
原来彩夏也知道是杀人事件。为了不让彩夏察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其实一点也不觉得恐怖。看到无头尸体一事,似乎随着时间经过把现实感从我的意识上一滴不剩地剥夺。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到断面吧!如果当初看到了恶心的断面,现在大概无法保持冷静吧!可是原先看到的尸体,已经在我脑海中褪色,仿佛无关生死的雕像。
那不是失去头部的尸体,而是本来就没有头的——
我摇摇头,甩去无谓的妄想。
有某个充满杀意的凶手,至今仍未受到法律制裁。这才是不变的真相。
“很危险啊。”我事不关己般地回答。
“但是,你还是会继续调查吧?”
我的眼睛先追寻彩夏说话时吐出的白色气息,之后才慢慢点头。
“因为我们有受人委托。”
这当然是谎言,根本就没人拜托我们调查杀人事件。我如此回答,岂不是跟爱丽丝一样。因为恐惧流冰下黑暗的无知,无法依靠自己的手脚前进,只得依赖某人的意愿进行调查。
“你越来越像爱丽丝了。”
我被彩夏完全看透,害羞地用手掩面。
“咦?咦?你不高兴吗?”彩夏从下方窥视我的表情。
“为什么我会高兴……”
“因为跟爱丽丝一样啊!你不是很崇拜她吗?”
“崇拜?你从哪里冒出这种想法来?”
“你不是因为想变得跟爱丽丝一样,才当她的助手吗?”
我朝两手叹口气,将手插回口袋,看着自己的脚。
“……我啊,是当不成侦探的。当了这么久的助手,我自己也明自。我没办法变得跟爱丽丝一样,只是……”
我只是想一直待在她身边,代替她背负她无法负荷的事物,如此而已。
所以,啊——原来如此,理由这样就很够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流露宛如午夜沙漠般的表情。不管理由是多么空虚,我都会跑去多管闲事,像狗四处乱嗅一般挖掘真相。
彩夏不知从何时开始眯上眼睛盯着我的脸,一边点头同意。我因为害羞而转身背对她,拿出手机。我干脆地传了封简讯给结衣,内容只有一句话。我想见你,有空吗?
当我要合上手机时,发现彩夏正在偷看我的手心。
“……那个,这次的委托人……”
“哇!”我慌慌张张地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过身去。
“就是之前来我们拉面店的那个,夏月——”
“啊,彩夏,麻烦你忘了那件事,就当做没看到,千万不可以跟别人说。”
“我不会说出去啦,可是……”
“你也知道吧?艺人很多事情得小心翼翼的。”
“我是知道,但是你好歹也在意一下爱丽丝的感受吧!”
“……爱丽丝?”
“爱丽丝只要有心就能检查藤岛的手机简讯吧!刚刚那封简讯,简直像寄给女朋友的邀约一样!”那就别偷看啊!我也是有隐私权的。
“那是因为对方的经纪人可能会检查,我们才假装成是男女朋友,互传暧昧的简讯。”
“你会帮委托人着想,就不会帮爱丽丝着想吗?总之要删除刚刚的讯息!我也会去警告爱丽丝,绝对不可以偷看你的手机!”
那我要回去工作啰!彩夏说完就转身跑回店里了。刻意跑去警告爱丽丝,她才会更想看吧!而且这本来就是依照爱丽丝的指示进行的工作,没有什么好瞒着爱丽丝的……
算了。
我朝往公园方向的阶梯坐下,臀部下的水泥触感让我的身体和头脑渐趋冷静。我已经把简讯寄给结衣,不能回头了。现在得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首先要传达银二先生已经过世的消息,但先不要说明是他杀。虽然从尸体的状态判断,只可能是他杀。不过警方可能还没发表尸体无头一事,尽量不要给予结衣打击。
然后,向对方老实说明我们想继续调查的决心。我们想找到已经失去的言语,想要为死者发声。
如果结衣拒绝了,我们该怎么办?
正确来说,结衣拒绝是理所当然的。
我突然想到如果只是要让爱丽丝能继续进行调查,我自己出钱委托她就行了。
可是我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就对自己摇摇头。如果这样就能满足爱丽丝的话,她早就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毫不客气地挥舞刀剑来挖掘事实了。现在的我已经明白,娇小的侦探选择侦探之路是为了拯救他人。虽然她每每说自己没有朋友,说自己没有拯救别人的力量,其实她是无可救药的善心人士。所以事件到了最后,她总是身着丧服、走出房间,亲自面对可能受伤的某人。这不是出于矜持或是礼仪的仪式,而是想要替对方分担痛苦。
可是爱丽丝却无法与任何人接触,不知道要帮助何人,也不清楚自己的战场在何处。为了弥补这分缺陷,她用四个英文字母为缺陷命名,并且将自己囚禁在同名的事务所中。因为,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可行。
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就算只是找出勉强的藉口,也要让爱丽丝与世界有所接触。
从现实方面来看,结衣放弃委托的可能性相当大。毕竟她希望我们找出来并且带到她面前的对象已经死亡了。她选择放弃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为了谁而继续调查呢?
因为森先生和裴先生都很仰慕银二先生,他们应该都很想知道谋杀银二先生的犯人。假设为了银二先生的街友同伴而调查好了,他们身无分文,根本无法委托我们。职业侦探也是爱丽丝自定的规矩之一,她是绝不可能做白工的。
我仰望深灰色的阴沉天空,吐出白色的气息。
对了,还有少校。他一直为了银二先生而行动,现在也一个人独力进行调查。虽然不明白他瞒着什么,但是他应该很想为银二先生报仇。
此时,又有一股寒气包围了我全身。
至少,少校应该知道些些关于犯人的事。他明明就是第一个发现的人,还有采集无头尸体指纹的余裕,却完全不说明发现当时的状况。而且,他从之前就在调查狩猎街友的犯人。如果犯人真的就是凶手,少校应该已经掌握了许多情报,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我穿着牛角扣大衣搓揉双臂,想搓去寒颤。
仔细想想,其实我完全不懂少校这个人。就算是阿哲学长跟宏哥,他们对于少校在想什么以及他的人生经历一无所知,而且也从来不去了解吧!尼特族想维持伙伴关系,只要分享在花丸拉面店后门前吵闹慵懒的时间即可。
可是,我不是尼特族。我只是个小鬼,在抽屉里塞满了无意义又丢不掉的小石子和玻璃珠。所以我必须仔细地询问少校,他究竟怀抱了什么样的心事呢?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又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呢?
我站起身来、拍拍僵硬臀部上的沙子。一边走向车站一边掏出手机,但是却完完全全想不出来该寄什么样的简讯给少校。
*
第二天,事件的情况在我想像不到的地方发生变化。就从晚上八点左右,鹫尾打电话给我开始。
‘结衣在哪里?’
一接起电话就听到鹫尾的呐喊,我吓得差点从啤酒箱做的椅子上跌下去。我因为担心连明老板跟彩夏都听到,于是偷偷从后门窥视花丸拉面店的厨房。好险她们两个人都忙着招呼客满的店里,无暇发现。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吗?结衣她人——”
‘她没去找你吗?’
“没有啊,她没来找我。”
‘今天是现场直播啊!八点半就要开始摄影彩排了!啊啊啊,她究竟跑去哪里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手机的GPS——”
‘她把设定改了!究竟是什么时候改的?我又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我把手压在胸膛上,这件事是我教的。可是为什么结衣会出走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觉得她可能会来找我?”
‘那是因为……你是她男朋友啊!我想你多少会知道。’
“我当然会去找,但是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失踪吗?”好歹要有一点线索啊!
‘我想是因为……呃,但是……’
“但是什么,请你说清楚。”
我开始烦燥了,此时的鹫尾有点奇怪。
‘我跟她说那个流浪汉死了。’
原本近在耳边的醉汉喧闹声突然离我远去,我咽下口水的声音却仿佛在洞窟中摔下铁锅般巨大。
“喂、喂,你……’
‘我也没办法啊!毕竟公园的工程暂停,一个活动也因此延期,就连警察都来过一次了。这件事大概今晚就要上新闻了,再瞒也瞒不住。’
我按捺住愤怒。就算如此,也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吧!
‘我也跟结衣说过,那个人不一定是她爸爸!叫她把他杀致死的那个流浪汉当做其他人,忘了就是。’
“你说了这种蠢话吗?连他杀致死都说出来了吗?”
电话的另一头,鹫尾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我的确是做错了。可是我也没想过,她居然会在节目开始之前失踪。’
“我会去找人。她消失之前在哪里?什么时候不见的?”
根据鹫尾的回答,是在之前我去过的豪华大楼里的摄影棚,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七点半左右,柜台小姐有注意到她走出大楼。我问清楚结衣的穿着,打了通电话给爱丽丝。
“结衣失踪了,能帮我找出她手机的位置吗?”
我仿佛听见了细小的惊讶,但是爱丽丝只留下一句:‘明白了,我马上通知。’就挂断电话了。我也立刻打电话给结衣,但是她果然不接电话。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呢?她是自愿无视我的电话?还是出了什么事情呢?被神经大条的经纪人告知父亲过世的消息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而且居然还是他杀——
突然间,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弥漫了我全身。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是鹫尾怪怪的吗?自己负责的偶像在现场直播节目前夕失踪,慌成那样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我没空思索突如其来的矛盾,赶紧甩甩头摆脱这分异样,就从后门冲出去了。从拉面店跑到区立公园,连两分钟都不到。我冲上楼梯,在黄色警戒线包围的广大公园中四处寻找。警察凶恶地瞪视我,树木林立的公园中却都不见结衣的身影。总之她没来这里,那么她跑去哪里了呢?她该不会想不开吧?因为父亲过世而打击过大——例如爬上高耸的大楼屋顶,或是突然冲出马路——我按捺住悲观的想像,冲下楼梯。也许我应该先去一趟摄影棚,毕竟才消失半小时左右,也许她还在摄影棚付近。
当我冲过车站,正要爬上天桥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掏出来一看,是爱丽丝传了简讯给我。里面附上地图,通过中心街之后的叉路上画了箭头,还用大大的红色圆圈框了起来。接下来,爱丽丝马上打了电话来。
‘你收到了吗?’爱丽丝快速地说道。
“我看到了。”口中轻微的绝望和唾液一同滚动。
‘夏月结衣手机的GPS误差大概半径三十公尺左右,我用红色的圆圈表示。’
“意思就是她大概在这栋建筑物的某处对吧?”
‘应该就是这样,接下来就是你自己徒步寻找了。反正已经锁定在一栋建筑物中了,应该很快就会——’
“别说得那么简单。你知道那是哪里吗?”我有点要哭出来了。“那里是东急手创馆啊!”
忘记是什么时候,少校曾经如是说过:
“如果想在这一带拍摄恐怖分子占领什么地区的电影,所有导演一定都会选东急手创馆当舞台。 ”
东急手创馆是巨大的杂货店,商品种类繁多到令人头昏眼花;因为搭建在不平整的斜坡上,整栋大楼内部都利用地形的高低差增加楼层数,结构复杂到令人傻眼。光是玄关就有三个之多,只要在里面闲逛一会儿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一层楼。除此之外,店里挤满了众多的客人和商品,混乱的空间就算马戏团的一行人或是诸侯带着一大群部下通过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想要在一小时之内在这片混沌中找出一个女孩子,谈何容易?
我爬上天桥,俯视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的车辆灯光交错,仿佛肺动脉在鼓动。我踌躇了一会,掏出手机打给第四代。
‘什么事?’
“你现在在事务所吗?现在有多少人可以马上出动?”
‘十二个人。怎么了吗?’
“要拜托你们帮忙找人,对方在东急手创馆里!”
我一边穿梭于拥挤的天桥人群中,一边快速地说明事情经过。
‘我马上过去,在十字路口等我。’
第四代一说完就挂断电话。我跑下天桥对岸的楼梯,汽车废气的臭味随着寒冷的夜风吹拂而来。
手创馆的玄关前方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其中一个人发现我的到来,所有人立刻一齐向我鞠躬打招呼。
“大哥,您辛苦了!”
“辛苦了!”“辛音了!”
这群壮硕的男性都身着黑色的长袖T恤,年龄也比我大上一轮。凶恶的眼神和气氛,一定会吓得大家不敢踏进东急手创馆。他们是平坂帮的成员,也就是第四代所率领的帮派。
“第四代呢?”
“壮老大去停车了。”电线杆回答道。对了,找到人就得马上带去摄影棚啊!
“嗯,那个,大家都认识夏月结衣吗?”
“是!” “我有她全部的CD!” “我还有写真集!”
大家出乎意料地对偶像有兴趣,不过这种个性在这回帮上了大忙,因为这样表示大家都知道要找谁。
“听好了,她应该是穿着白色的洋装,上面罩着黑色的毛边大衣,还戴了太阳眼镜。大家分头找人,发现之后不可以靠近她,要马上打电话给我。不可以让当事人也不可以让附近的人发现。”
“是!”
“可以跟她要签名吗?”当然不可以!你刚刚是没在听我说的话吗?
“你白痴啊!当然不可以要签名!”就是这样!石头男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我们的T恤都是黑色的,签了也看不到。”
“那不是重点吧!”
“东急手创馆有卖可以签在T恤上的笔吧!”“因为是手创馆啊!什么都有卖!” “连机关枪都有卖!” “手创馆才没卖机关枪!赶快给我分头去找人!”
尽管路人和出入手创馆的客人视线让我非常尴尬,我还是拼命地发号施令。平坂帮的成员也先兵分三路,一路前往眼前的玄关,另外两路前往其他的入口。
“你去1A,你去2A,我去3A。” “是!” “是!”身着黑色T恤的成员梯听从电线杆的命令四散,我则沿着前往屋顶的路线寻找结衣。我还是无法忘却这个可能性。心灵脆弱的结衣,因为一时想不开,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了,再请爱丽丝确认一次手机的位置。
爱丽丝用简讯通知我结衣依旧在馆内之后,我的手机马上响了。
“大哥,找到人了。呃,这里是几楼……四楼?就是有卖家具和灯饰的地方。”
“我马上过去。”
从4B前往4C的短楼梯上,身着黑色T恤的男子向我招手。对方是刚刚打电话通知我的帮派成员。
“在那里。”
对方手指着摆满装饰用的架子和间接照明的卖场角落,那里伫立了我熟悉的身影。她在各式各样的圣诞树林立的热闹树林中,凝视着灯饰的照明。我因为放下心中一颗大石头,差点就跌坐在地上了。
“请帮我打电话给第四代,说我们找到人了。”
我小声地拜托帮派成员,屏息缓缓爬上阶梯,轻轻地接近纤细的人影。不知道是因为商品价格高昂还是因为营业时间快结束了,这一带都没什么客人;就算有店员,也是在隔了好几个架子的地方接待其他客人。
尽管如此,当我踏进家饰照明区的角落时,还是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看呆了。结衣伫立在红绿灯光下,看似寂寞的侧面让我看呆了。就连隔着深色的太阳眼镜,都看得出来她的双眸中雪花不断地飘下。
结衣先发现了我的存在,转向我微微地拉下太阳眼镜。她的脸上陆续出现了惊讶、放弃和安心的表情,然后又逐渐消失。
“……怎么会被发现呢?”
结衣害羞地笑着说道。
“因为我有很多善于寻人的伙伴。”
我刻意压低声音地回答。
“是喔?像那位侦探小姐吗?你有很多朋友?”
结衣虚弱地笑着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找到了。我无法直视她,只能一步一步地缓缓靠近。巨犬的架子上,玻璃材质的天使雕像一边回转一边散发光芒。
“最近出了好多精致的灯饰,我觉得每一种都很好。可是买回家装饰,也只会觉得很寂寞而已。”
浏览卖场灯饰的结衣如是说道。她的太阳眼镜上,闪耀着彩色的灯光。
“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结衣用手指抚摸树冰形状的纯白灯饰。
“我一直很想过这种圣诞节:回到家的时候,圣诞树在玄关闪闪发亮。我和妈妈一起做饭,晚归的爸爸抱着大包的礼物回到家……”
馆内明明暖气充足,我却感到一阵寒颤。
“可是,我的梦想已经不可能实现了……一听到父亲过世的消息,想到梦想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就觉得、就觉得……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出摄影棚了。”
结衣用两手抱着鼻子发光的麋鹿饰品,喃喃地说道:
“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跑出摄影棚会开天窗。虽然心里明白……”
她怀里抱着麋鹿饰品,就在柜子前面蹲了下来。
“可是我又会觉得,就算我不在,彩排跟正式演出的时候会有另一个乖巧的我跑出来代替我完成所有表演……”
黑色尼毡外套的背影,仿佛一碰就会破碎。束手无策的我,也只好跟结衣一起蹲下。因为紧贴着结衣身后蹲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映入眼帘的只有太阳眼镜的镜架和形状漂亮的耳朵。
“鹫尾先生发脾气了吗?”
“应该是吧!虽然——彩排已经开始了,不过总是会有办法的。”
“啊,嗯。”
结衣虚弱地笑着,把麋鹿放回架子上。可是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蹲下的背影也没有丝毫颤抖。
结衣的父亲死了。就在两个人交谈之前,就在还没决定要原谅对方还是继续怨恨对方之前。人的心灵如果空洞太大,只要一点点打击就会崩溃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着身子保持沉默。这点就算是我,也非常清楚。
所以我对着黑色大衣的背影如是说道:
“你可以不用回去。”
结衣后面的头发,稍微摇晃了一下。
“我不看电视也不听音乐,今天来找你也不是出于鹫尾的依赖。结衣就算让现场直播的节目开天窗,在演艺圈失去工作机会,出不了CD,也不干我的事。只要能确认你平安无事,我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虽然手创馆的营业时间快结束了,但是如果你想继续逛圣诞商品的话,我可以陪你。逛完后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花丸拉面店的拉面和冰淇淋,你都还没吃过吧?”
结衣抬起了脸庞。太阳眼镜差点就要掉下来,可以看见湿润的大眼睛。
“……鸣海出乎意料地温柔呢,我本来以为你可能会把我绑回摄影棚的。”
因为结衣是半开玩笑说的,我慢慢地涌上怒意。
“我不是因为温柔才对你说这些话,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不知道你一时的任性会带给多少人麻烦,可是那些事情是鸷尾跟电视台员工的问题,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很傻,但是我真的担心你是不是会跑去跳楼自杀。因为我见过太多不爱惜生命的家伙,才拜托一堆人来找你。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其他人来找你。”
我闭上嘴巴,等待结衣的回音。可是她只是摘下太阳眼镜,凝视着我。她的眼睛呈现仿佛堆满星星的夜色。
我心想:你父亲已经死了,还是让人切断脖子死了。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冷静呢?一般人只要很难过就大哭,很生气就大吼,有想要的东西就说出来,为什么你做不到呢?难道是因为哭泣会一让上电视的妆花了吗?
默默地承受结衣的凝视下,我没道理的愤怒渐渐地堵在胸口。人为什么看到别人做不到自己也做不来的事情就格外生气呢?难道这也是一种自我厌恶吗?
“……对不起,我说了蠢话。”
我说完之后,俯视自己蹲下的两腿之间。
“不会,谢谢你。”
为什么要跟我道谢呢?难道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鸣海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我摇头摇到额头都要碰到膝盖了。不要在意我的事,死的是你父亲啊!
“我……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结衣的声音沉没在冰冷的水中。毕竟是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情,就算如此也无妨。就算水底冰冷又呼吸困难,有时候人就是只能沉没。
但就在此时,铃声传到我们耳里。
一开始是我,然后是结衣抬起头来。先是熟悉的弦乐旋律和打击乐器的演奏重叠,最后传来一阵歌声。
是结衣的歌声。
我们四处张望,寻找歌声的源头。最后在架子上的高处上发现,电视荧幕正在播放圣诞商品的广告。画面中的结衣坐在溜冰场的护栏上唱着歌,看起来非常耀眼又透明。尽管我明白这是因为妆扮、摄影技术和歌曲造成的错觉,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虽然感觉到身旁的结衣站起身来,我还是继续盯着电视荧幕。
“……我得走了。”
结衣喃喃自语道。
“鸣海,谢谢你。”
我一直到被结衣叫了名字才转过头去看她的脸。在她戴上太阳眼镜之前,我好像看到眼角有泪痕。黑色大衣的背影朝楼梯的方向走出卖场,我慌慌张张地追上结衣。
来不及就好了,我在心里祈祷。
我跟着结衣走出手创馆,送她坐上在十字路口待机的第四代车子。一直到目送车子尾灯离去之间,我都不断地祈祷。如果结衣连正式演出都赶不上,应该会被节目制作人或是大牌艺人臭骂一顿,然后赶出演艺圈吧!这是我所了解的规矩。还是在这个某人的飞吻或是眨眼可以值上好几千万的世界,有什么特别的规定可以颠覆一切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副太阳眼镜下的眼睛,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个世界的居民应有的双眸。
第四代驾驶的玛莎拉蒂消失在闪烁的光之海中,而我将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踏出步伐。
“大哥!” “请您跟我们去一趟事务所,大哥!”
后面有人喊住我。
我转过身去,发现营业时间结束的东急手创馆中鱼贯走出穿着黑色T恤的男子。我忘记这些家伙了,要是能一直忘记就好了。
“辛苦大家了,谢谢大家的帮忙。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跟爱丽丝联络、跟竹尾联络,我该做的事情还剩一大堆,但是现在我最想倒在床上。
“不行,壮老大要大哥帮我们计算这次的薪水。”
啊,要算钱。不管我跟平坂帮多要好,也不可能让他们做白工。第四代在这种地方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带着平扳帮的一群壮汉走在夜晚的热闹街道上,在那时对我而言可能是必须的壮举。路人的视线尖锐,让我开始觉得不需要太拘泥小节。就算我叫他们先去事务所,他们也会说不能丢下大哥先走或是我们一定会陪在大哥身边,结果就是一个个跟在我后面。
“不过夏月结衣真是有够漂亮。”我听到走在后面的电线杆们偷偷地交谈。
“不亏是大哥!” “大哥下一个目标是演艺圈吗……” “大哥太受欢迎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美女,只要见面两秒就能让对方怀孕。”
“这跟受不受欢迎没关系吧!做得到就是妖怪了!”
我忍不住转过身吐槽。
第四代回到事务所,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这一个小时当中,我在教平坂帮的成员分数的减法。大家不管我怎么说明请款单的写法都听不懂,所以我问大家会不会加法。结果电线杆说他完全不会算数,石头男很得意地说他连分数的加法都会。不知道是谁插嘴问:“那减法呢?”这句话让连哭泣的小孩看了都会关上嘴巴的十二名黑衣男子一起头痛不已。
“大哥,为什么分母和分子要倒过来?”
“那个,所以就是说……”
“倒立的话,就可以很轻松地让分子跟分母倒过来耶!”
“你脑袋真好!” “6变成9了喔!” “好厉害喔!”“这样我们的薪水不就变多了吗?”“6000块变成0009块了!” “那不是变少了吗?白痴!”
讨厌啦,我想回家了。就在我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身着大红色中国风外套的第四代打开事务所的铁门走了进来。霎时,事务所的温度降到冰点以下。冷若冰霜的年轻帮主瞥见几名部下在桌子后的沙发上倒立的蠢样,不发一语地踢飞了沙发。
“喔!” “哇!”
顶着巨大身躯的电线杆和石头男头部着地跌到地板上,发出轰然巨响。
“现在可没空让你们玩。园艺社的,到里面来,我有话跟你说。”
第四代带我走进桌子左手边的门扉,那里是仓库兼打盹用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书架和尚未开封的纸箱,狭窄到令人呼吸困难。深处的墙边放了一张简单的床铺,旁边的小桌子上有一台蒙了薄薄灰尘的电脑。第四代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上。
“结衣的事结果如何?赶上了吗?”
第四代耸耸肩,打开手机让我看电视节目。画面右下方打出“LIVE”字样,摄影机随着司仪的介绍转到其他会场。摄影机浏览过挤满大量年轻男女的观众席,最后终于转到舞台上。在聚光灯下向大家招手的,的确是结衣。
我咬着嘴唇,移开视线。和平常一样,结衣伫立在四方形的闪耀世界中,依旧是一副不知眼泪为何物的笑容。明明一小时之前,她还蹲在我面前,仿佛要被悲伤压碎一般。
第四代合上了手机。
“关于杀害街友一事,阿哲大概都跟我说过了。”
杀害街友一词让我全身僵硬,这个人说话真的是从不打马虎眼。
“爱丽丝还没对我们下令,我们该怎么做?”
“就跟……之前一样。”
我缓缓地、断断续续地说明:虽然已经没有继续调查的理由,但是我还是要找出为结衣尽力的藉口。
“那家伙还是一样白痴。”
我最近发现第四代口中的“白痴”是包含某种程度的温柔,所以我也老实地点头。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在膝上用力握紧双手。我明明下过一次决心,却又没有自信。这都是因为我刚刚看到结衣在荧幕上的样子。我真的该救她吗?她自己说了好几次——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擅自以为用毛线帽和太阳眼镜遮掩美貌,拼命掩饰泪水的结衣是真正的她。但是也许在电视上的夏月结衣才是真正的她,桂木结菜只是夏月结衣的影子而已。如果真是如此,我想付出的劳力全都是白费工夫,别再和她有所牵扯,忘了她还比较好。
不!我小力地握起拳头。
我所接触的世界非常狭小且受限。所以我只能先决定目的地,然后闭上眼睛,踏出脚步。就算这么做,可能会伤害到委托人或是伙伴也一样。
我至今为止不是做过好几次了吗?
当我抬起头来时,差不多等得不耐烦的第四代也同时开口。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发出和音。
“那个关于少校——” “你听好了,少校他——”
我们又同时闭上嘴。第四代露出苦涩的表情,移开视线。
“……搞什么啊,你不是都知道吗?干嘛装出一副迷惘的样子。”
“我才不是装的,是真的很迷惘。”
可是我只能这么做了。我只能去确认少校究竟知道些什么?又隐藏了什么?
“你知道最糟会变成怎样吗?”
“咦?我知道啊!我想最糟就是少校再也不信任我,不过只要让我一个人背黑锅就好了。”
“我不是说这个。”第四代露出一副受够了的表情,抓抓头发。“他是嫌疑犯。”
我吃了一惊,望着第四代的脸庞。
“……我知道警察有在怀疑他。”
“你果然还搞不清楚问题所在,我才不在乎警察想什么。阿哲跟宏仔也都在怀疑少校,我当然也是一样。少校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又是军武宅。他不只熟知空气枪,应该也知道怎么砍头,怎么可能不怀疑他。”
我哑然无语,脑海中反刍第四代的发言。
“你是认真的吗?”
干燥的喉咙又开始痛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少校要杀了银二先生呢?银二先生明明就很喜欢少校,两个人又很要好。而且少校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啊!大家明明是伙伴,为什么不肯相信对方呢?”
第四代冷若冰霜的视线让我闭上了嘴,我自己也明白刚刚说了蠢话。我叹了一口气,又坐回床上。
“如果是根据你的定义,我的确是不信任少校。”第四代回答道:“我们也不是全盘了解少校这个人,为什么你能说少校不是犯人呢?”
我摇了摇头,但是却不懂自己是想否定什么。
第四代说的是对的。我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不光是阿哲学长和宏哥,包括爱丽丝也在怀疑少校吧!就像之前调查阿哲学长过去引发的事件一样,没有人说过“阿哲不可能干出这种事”。相信对方和相信对方的清白是两码子事。
如果擅自决定少校的行为模式是我幼稚而平凡的信任,无论少校犯下何等过错都绝不会抛下他的决心就是尼特族之间坚强的信赖。
但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划分得这么清楚。
“所以是我的话,我会痛揍少校一顿。”第四代这么说。
阿哲学长事件的时候,他也说过一样的话。搞不好他只是开玩笑的,不过我却笑不出来。等到心情平复一点之后,我开口道,
“我从以前就在想。”
“想什么?”
“第四代脑袋好,又有力量。如果你是爱丽丝的助手,大概所有事件都可以在三天内就解决了吧。”
“别开玩笑了。”第四代摆起脸来。“伺候那么麻烦的家伙,除了你还有谁做得来?”
就算是我,也没有做得很好。
“你跟我不一样,也跟爱丽丝那些尼特族打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因为你可以毫不在意地闯入对方内心,我们需要一个没神经的家伙。”
我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反正我就是这种角色。
“可是大家都很讨厌我吧!因为我随意地闯入对方的内心。”
此时第四代眯起了眼睛,盯着我说道:
“如果野猫从你家窗户的缝隙跑进来,你会对它生气地说不要脏着脚进来吗?”
“咦……”
“你就是给人那种感觉。想生气都气不起来。”
我眨了眨眼晴,一度垂下视线,旋即又抬头看着第四代的脸。
“你今天好像诗人。”
“吵死了混帐!”
第四代露出一脸凶相。第四代骂人混帐就表示真的生气了,这也是我最近发现的。
我走出平坂帮的事务所时,附近一片漆黑,天气也变得更冷了。这条狭窄的小路因为与外侧的大马路有一路之隔,人烟稀少。陡峭的斜坡上,仅有几盏路灯闪烁。我在快要熄灭的萤光灯下掏出手机,决定要趁自己改变心意之前打电话给少校。
可是第四代口中的“嫌疑犯”一词还紧紧地黏在我耳里,让我无法打开手机。
明天再打吧!反正时间也晚了。
正当我要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手机突然在我掌中震动了起来。
‘我有事情想拜托藤岛中将。’
少校对着电话如是说道。我把背抵在冰冷的围墙上,连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你可能会觉得我的请求很奇怪,不过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没想过少校居然会先发制人,只能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说:“好啊,有什么事情我帮得上忙呢?”
沉默了一会之后,少校开始说明。这的确是很奇怪的请求。
*
我好久没去学生会露面,学生会办公室好比秋季的海水浴场般荒凉。大桌子上摊着皱巴巴的校庆海报和简介,两台印刷机张着大嘴露出卡纸的滚筒,并列的纸箱里塞了卷起来的店铺和舞台表演的宣传帘幕。
在桌子四周有一个戴眼镜的娇小女孩,像准备过冬的松鼠一样仔细地收拾文件和把垃圾塞进塑胶袋里。
“藤岛同学!”
对方发现我走进办公室,于是抬起头来喊我。这位女孩名叫香坂由香里,是本校学生会的监察委员会会长。
我鞠躬道歉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奇怪的事情。”
“真的是很奇怪的请托呢!害我吓了一跳。”
被这么一说,我也只有惶恐的份。
“你不能告诉我真相,是因为跟那位侦探有关吗?”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
其实不是我刻意不说,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少校不肯说明,只是拜托我。
“你知道R高中吗?是一所在藤岛中将就读的M高中附近的私立男子高中,我想在学生都在的时候合法地进入校园。你认识学生会的人吧!你去拜托他们,让我们可以进入R高中参观。”
我只是把少校的请求直接转达给香坂学姊而已,原本以为不可能办到。所以第二天香坂学姊说已经办好手续时,我吃了一惊。
“我们跟R高中的学生会也认识很久了,而且最近我们又改朝换代,也该去打声招呼和参观。你提出的时间点刚刚好。”
“咦?改朝换代?”
我一提问,香坂学姊就刻意地跳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学校上个月才办过学生会投票啊。我们学校的学生会每一期都是在校庆后换人,我们已经退休了。”
“我不知道……”
学校举办过学生会投票了啊?我连校庆都不太记得,当然更不知道已经办过选举了。我连自己有没有投过票都不记得,看来那天应该是翘课了。上个月因为明老板的订婚事件,忙了好一阵子。
“退休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已经高三啦!要准备大学联考。”
“啊,对喔。”
我几乎都要忘记高中生的人生应当怎么度过了。
“那你为什么在整理学生会办公室呢?”
“新的执行委员和总务好像都很不会整理东西的样子,办公室一直维持这副乱糟糟的德性。我看不下去,加上高三的课也少……对了,你第六堂没课吗?”
“咦?没有啦,刚好是自习时间。”我勉强编了一个谎言,想当然尔是翘课。
“反正是翘课吧?”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害我吓得跳了起来。我转过身去,看到办公室门口伫立一位头戴发箍、眼神锐利的长发女子。对方是学生会会长羽矢野薰子,现在应该说是前会长了。
“听好了,你是代表我们学校去R高中参观,不要做出失礼的行为。一开始要先乖乖地去教师办公室打招呼,然后跟R高中新的学生会会长和校庆执行委员会的人打招呼。这是我们今年校庆跟运动会的报告,记得要跟他们交换。这台相机是我们学生会的东西……”
薰子学姊交代了一堆琐碎的事项,最后还在我的书包里塞满行李。
“这次参观的手续都是薰子帮你办的。”香扳学姊偷偷在耳边告诉我。原来如此,我在学姊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
“反正你无法交代我们原因吧?”
薰子学姊双手抱胸说道。
“是,不好意思……”
“……是为了在车站前公园发生的事件吧?”
我吃了一惊,努力不要表现在脸上。薰子学姊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锐。区立公园发生街友死亡案件——除了尸体的异状之外——都已经上了电视,我最近可能被其他学生看到常常跟街友混在一起。聪明的人应该早就察觉了。
“你尽是淌些浑水,也做点高中生应该做的事吧!”
薰子学姊因为受够了我,一边叹气一边说道。香坂学姊因为听不懂薰子学姊的话,转头看看薰子学姊又看看惶恐的我。
“这种家伙真的可以代表我们M高中吗?”薰子学姊向香坂学姊问道。
“藤岛同学没问题啦!他又是负责接替我的人,得早点习惯对外的工作。”
“……接替学姊的工作?”
“咦?我没跟你说吗?你被指名当监察委员啊!”
“咦咦咦——!”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对,暑假前学姊好像稍微提过,可是我没想过她是认真的。
是的——本校有一条很麻烦的校规,学生一定要参加社团活动,而我因为没有参加社团所以违反校规。我本来以为没有人会追究才丢着不管,原来是因为当上了监察委员。听说参与学生会活动,就不需要参加社团活动。
“之后新的委员会会长有事可能会找你,要好好加油喔!”
我因为打击太大而呆呆地走出校门,看到在校门外等候我的少校打扮更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一副被84毫米无后座力炮打到脑袋爆浆的表情。”
“如果被打爆脑浆,怎么还会有脸!重点不是那里啦!”
深蓝色的外套搭配灰色的长裤,拉松的领带和没扎进裤子的衬衫。怎么看都是我们学校的男生制服。
“你为什么会穿成这个样子?”
“这种东西网路上就买得到了。”
原来可以买到啊……
“居然有小学生的尺寸啊?”
“玩笑话就说到这里,该去办正事了。”
少校用下巴指了指车站的方向,就跨出步伐了。
R高中距离本校约地下铁两站,是所位于安静住宅区的男子高中。它是东京都内升学率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就连到处转学、不熟悉东京高中的我都听过它的名字。当面向行道树的校地映入我眼帘时,我已经被它雄伟的气势给压倒。玻璃帷幕的校舍和八个网球场,广大的校地想必足以让棒球社、足球社、垒球社、排球社和田径队每天都能和平地在一起练习吧。让人不禁怀疑这里真的是东京都吗?
“你在怕什么?是学生会代表就要有个样子。”
少校拍了拍伫立在校门前的我背后,但是不怕才奇怪。一进入校园,广大和缓的阶梯一路延伸到校舍二楼,左右竖立了雕刻与旗杆,就像美术馆或是大使馆。再加上刚好又是放学时间,出现了许多学生。
少校把我推进右手边的警卫室里。我出示学生手册和完成访客登录之后,少校就快速地步入校园,接下来非常熟练地从玄关左方的客人用鞋柜拿出拖鞋。
“教职员办公室在西栋二楼。”
我让少校在走廊等我,我则进入办公室跟负责学生会事务的老师打招呼。当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少校悠然地从教职员专用厕所走了出来。
“接下来是学生会办公室,在中央栋的中二楼。”
“为什么你这么熟?”
“那是当然的啊!我是这里的毕业生!”
我因为吃惊而呆立在走廊上,路过的几名R高中学生则盯着我们看。
“……你是毕业生?那、那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来就好?”
“嘘,小声点。”
少校把我拉到人烟稀少的楼梯间去,稍微跟我解释了一下理由。
“我自己说来也不太好意思,总之我不是能安于高中之内的鸿鹄。”
“啊?”
“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以向井均之名留下了许多传说。例如在校庆的营火里加了曳光弹,在校园中用桌子和椅子建造Mobile Suits,还有偷拍体育老师在教官室痛饮的画面并且流传出去等等。”
“所以老师们都记你记得一清二楚的……”
“对啊。而且当我毕业的时候,历届导师和社团顾问都抱头痛哭,一起庆祝。”问题学生终于毕业了,想必是很高兴吧。“所以我不能穿着以前的高中制服潜入学校,光是背影就有可能会被发现。”
那你以为穿其他学校的制服就能蒙混过去吗?你的体型那么特别,三两下就会被发现了。
“可是对你来说,非法潜入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我一这么说,少校就耸起了肩膀。
“如果是晚上就办得到,可惜这次非得在社团活动的时间执行不可。”
“社团活动?”
“我这次任务是要在那些家伙齐聚社团办公室的时候闯入,所以才需要中将的帮忙。这次很感激你的协助,你只要忙完学生会的事情就可以回家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你现在还说这种话。”
我已经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你什么都不交代明白,我当然会跟去啊!”
“我就知道。”少校露出些许寂寞的笑容。
那些家伙指的是谁呢?望着少校淡淡的笑容,我想现在问他也不会告诉我吧!
R高中的学生会长是个轻浮的男生,染发、戴耳环、敞开的学生制服下是呛红辣椒T恤。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才一年级。对方从头到尾一直说“可惜薰子学姊要毕业了,之前校庆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结果她要去上女子大学的样子。”之类的话上让想像会长是冷漠精英眼镜男的我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仔细想想,这是少校的母校。说不定校园内充斥了浪费聪明头脑的学生。
办完正事之后,我们前往社团大楼。看到别人的社团大楼是和校舍一样雄伟的三层大楼,再想起自己学校的小型社团备受欺侮就让人不禁想落泪。第三层楼挤满文化社团,少校朝角落的房间走去。
那间房间的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贴纸。从美军的金色老鹰、绘有狮子与王冠的英国徽章、德国纳粹的钩十字党徽、太阳旗等主要的军徽,到注意危险物品、注意辐射物质等警告标志、直升机、战斗机或是飞弹形状的贴纸,甚至还有印了梵文或是般若心经的贴纸。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贴纸中,有一张小小的白色门牌,上面写了“历史研究会”。
历史研究会?姑且不论社团名称,这怎么看都是——
少校作势要我安静,随后压低脚步声,悄悄走近门口。房间里似乎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个。我环视走廊,确定没有路人之后就屏息集中精神,偷听房间内的对话。
“……住手啦,我真的不想做这种事。” “因为我也没想过……真的会搞成这样啊。” “你看到新闻了吧?” “警察……”“都是……不好啦!”“不是……的错啦!”“那……就……”“我才不要。” “……这样的话。” “别开玩笑了。”
他们在吵架吗?警察?新闻?究竟在说些什么呢?少校为什么要特地来这里呢?
就在此时,少校在门前蹲下,将手中形状复杂的一对铁丝轻轻地插进门把。只花了十几秒钟门锁就打开了。
少校站起身来,打开房门。
房间里传来椅子的撞击声、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和杂志之类垮掉的声音,还有卡在喉咙不成声的人声。
“你们的安全设施真粗糙,我不是说过这里也是武器库,所以要上三重锁吗?”
少校一边说道,一边环视室勺。
从房门的惨状就可以想见室内的脏乱程度:书架上塞满杂志和漫画,电视四周堆积了好几台电视游乐器,CD和DVD直接四处搁置,不知是模型枪还是空气枪之类的各种武器杂然地靠在墙边、钓在天花板下或是塞进纸箱。空气中还微微飘散香烟的气味。在一片混沌中,放置了几张椅子。房间里身着制服的四名学生中有三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人被三人包围,跌坐在地上。
“向井学长?”
两、三个人同时发出尖声问道。少校用脚拨开地上的垃圾进入房间,我甚至可以从背后感受到他的杀气。
“你们怎么一副懒散的样子,连管理枪枝的基本都忘了吗?不准在有枪弹的地方饮食,更不可以抽烟。”
“学长,你今天是来——你身上的制服是怎么一回事?”
站在最前面,比少校高两个头的男生问道。凌乱的长发盖住半边眼镜,阴影下的双眼布满不健康的混浊。
“我本来是想说要来重新锻炼你们的本性和爱国心,不过今天没有空搞这些事。话说平林二等兵在干嘛?”
少校手指房间中最年少的男生问道。位于房间深处的少年遭到垃圾掩埋,一直坐在地上。
“没事啊!” “就有点火大,稍微教训他一下。”
站在前面的男生们似乎是学长,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回答少校的问题。名叫平林的少年尴尬地站起身来,拍掉臀部和膝盖上的灰尘。如果把少校充满自信的部分全都拿掉的话,就是眼前少年的模样吧!平林是个身高娇小、娃娃脸又貌似懦弱的少年。
“……学长,我……”
平林才刚想说什么,旁边的人马上给他一记拐子。
“少说废话。”
“向井学长,我不知道你今天跑来干嘛,可是你突然来会带给我们麻烦耶!”
靠近少校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他瞄一眼我的脸后,又看了看少校和我身上的制服,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是哪里的制服啊?现在不管是毕业生还是谁,只要是校外人士都看得很紧。如果被老师发现就不得了,请你快点出去。”
“你们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走人。现在全部队有多少人?该不会只有你们四个吧?社长呢?”
“现在一共有八个人,高三的学长因为要准备考试没来。”
“模拟战的时候有校外人士参与吗?”
“……呃,有时候有。”
“主要是用哪里的场地?”
“就是学长介绍的埼玉场地跟我爸爸的大楼。”
“你们也有在街上进行非法的模拟战吧!不要跟我打哈哈,如果在专门的场地玩,你们根本就不需要这种开锁的工具。”
少校用脚尖踢开在地上滚动的黑色小皮包,掀开盖子的皮包里滚出了铁丝跟锉刀。靠近少校的男生脸稍微泛红。
“那又怎样,这跟学长没关系吧?请你不要管那么多。”
“十二月十六号深夜,你们也举办了模拟战吗?”
我心头一惊。
十二月十六号是银二先生惨遭杀害的日子。
“我也记不清楚,这阵子只要有人就会跑去玩,没有特别决定举办的日期。一个礼拜大概玩个三、四次吧!”
男生们假装平静地回答,但是我却没有忽略当少校说出日期的刹那,所有社团成员都互相用眼神打暗号。我的背脊打起一阵冷颤,难道少校掌握了什么证据吗?难道他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到R高中的吗?难道就是这些人——
这些人杀了银二先生吗?
原来少校不惜伪装成M高中的学生,藉由社团活动时间来拜访,就是为了趁这群家伙群聚社办密谋时跑来吗?
“让我看你们最近使用的所有子弹。”
我因为站在少校背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就连比少校高上二十公分的男生也害怕地耸肩,从架子上取出包在纸里或是装在塑胶袋里的子弹排在椅子上,可见应该是很凶恶的眼神吧!
少校瞥了一眼五种BB弹后,再次确认地问道:
“真的只有这些吗?”
社团成员不自然地点了好几次头。少校哼了一声,走进社办深处。我看到几把和塑胶伞一起插在伞架的东西,不禁屏息。
那是日本刀。
少校一把接一把地拿起那些日本刀,并且拔出刀鞘、检查刀刃。这些都是假刀。尽管大家心里明白,看到刀刃反射萤光灯的光芒,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少校重新检查过后,把刀插回伞架,又转头检查书架。众多专门介绍生存游戏的杂志和空气枪的目录中,夹杂了几本关于刀剑和旧苏联军队杀人法等可怕的书籍。
少校环视社员一圈之后问道:
“你们没放真刀吧?”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少校听完答案之后转过身去。
“中将,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走吧!”
我在校门办好访客离开的手续,少校就当场脱起衣服来,害我跟警卫都吓了一跳。衬衫和长裤下露出少校平常必穿的迷彩夹克。脱完衣服之后,少校就把揉成一团的制服塞进垃圾桶,跨出校门。我从来没看过少校气成这副德性。
回去的路上,少校也是坐在电车椅子上不发一语。我却只是抓着吊环,什么也说不出口。明明心里想问的问题多到快把脑袋撕裂,却无法化为语言。因为我还没有心理准备,要如何伤害少校,伤害他的哪一个部分。
我脑海中又浮现第四代说少校是嫌疑犯的那句话。
我有种真相会更惊人的预感。我的脑海不停更换角度,想起那些塞满历史研究会社办的杀人玩具和双眼无神的少年。
下车后,我们穿越人群走出东口。此时冬季的短暂白昼已经消失在车站大楼的反方向,街道上覆盖了冰冷修长的影子。彩色的灯饰就像假的星星,在我们的眼皮上方刺眼地闪烁。我好像又听到了某处传来结衣的圣诞歌曲。这首歌现在非常热卖。
当我们通过天桥下方时,少校喃喃说道:
“他们都是我学弟。”
我沉默地走在他身边。
“关于枪炮、战争、军队的知识都我是教给他们的,他们也都是很棒的部下。我就算毕业两年之后也常常去社团看看,每次去社团都有增加新的成员。”
我凝视着前进的方向,点了点头。铁路旁的道路上,行人逐渐变少。人烟稀少的高处可以看见黑压压的影子,那些影子是包围公园的树林。比树林还高大的几盏路灯全是暗的,让人感觉一切都失去了生命。
“所以他们的错,是身为长官的我的责任。”
少校在前往公园的短楼梯下回头转向我,伸出的手里躺了一些小东西。
那是装在塑胶袋里的小颗粒,是金属子弹吗?
我抬起眼睛,望向少校。想想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少校没戴护目镜也没戴帽子的脸庞。那是一张仿佛忘却老化为何物的娃娃脸。
“当我发现银二先生尸体时,我不光采了指纹而已,还从他手心的弹痕回收了这些东西。”
我吐出僵硬的空气,嘴里充满了金属的气味。
“银二先生的双手上都有弹痕,应该是为了用手保护脸部的关系。金属制的子弹是可以直接用玩具枪发射,但是杀伤力和精准度没办法这么高。这表示他们应该是违法改造进口枪枝,而这类商品的来源范围很小。再加上他们每次袭击街友的枪枝,都随着狩猎的次数而逐渐增强。”
少校在相关业界的情报网想必是不容小觑的,加上阶段性的违法改造这条线索——
就能确定是哪些人购买这些商品。
“我今天就是去确认这点,谢谢你的帮忙。”
“那么——”
就是那些历史研究会的小鬼吗?是那群高中生杀了银二先生吗?
“我还不确定。”少校回答道。
“你想怎么处理那些证物是你的事,不过不准你对R高中的历史研究会出手。队员的过失,要由队长来收拾。”
少校转过身去,朝黑暗的街道跨出步伐。斑驳的路灯断断续续地照映出他的背影,直到迷彩图案化为黑夜中的一小块污渍,消失在我眼前。
我将手放在栏杆上,另一只手轻轻握住装有子弹的塑胶袋。从头到尾都是少校发言,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他都来攻城掠地了,我却连板机都扣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