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星星的夜空就像关掉电视后的画面。
大楼窗户所透出的灯光、行道树上装饰的红绿LED灯和挤满车站前广场的车灯,这些污秽的灯光从地面照亮天空。不知从何处乘着铃声传来的歌声,是我今年冬天已经听过好几次的圣诞歌曲。
但是有一条黑暗的河流隔开充斥光明的世界和我们,就是铁轨。
“这样也不错。”
爱丽丝紧抓住我大衣的下摆,凝视铁轨的对面喃喃白语。
“真美,取名圣善夜真是太贴切了。这个名字摆脱了众多信仰,只保留纯粹的本质。我觉得这个名字最适合表达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本质?”我反问爱丽丝。我还以为熟读圣经的她应该会轻蔑在圣善夜胡闹的日本人,这种评语真让我意外。
“你难道不知道圣诞节本来跟基督教没关系吗?”
“啊……我好像有听过。”
“关于基督的生日订于十二月二十五号有各种说法,其中一个说法是当年罗马帝国的国教基督教为了吸收国内流行的拜日教,就把祭拜太阳神密特拉(Mithra)的节日当作基督的生日。总之圣诞节本来是冬至,也是北半球农耕文化地区祝福奉献的原始节日。”
“那么就跟勤劳感谢节一样啰!”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爱丽丝举起怀中的熊娃娃,淡淡地笑着说道。
“赐与大地一年恩惠的太阳在这天夜里死去,新的太阳又在明天早上诞生,是庆祝死亡和复活的节日。这种时候不需要父子、圣灵、圣母、东方三贤者和在伯利恒上方遥远天空中所发生的,连可怜外星人都一同卷入的星辰爆炸事件,这个夜晚本身就是神圣的了。所以没有信仰的我们,尽全力胡闹就好了。”
“喔。”
爱丽丝的一番话搔动了我干涸的心灵,带进些许的喧嚣中。
真是不可思议,二十几个小时前我还在参加枪战,现在却紧挨着爱丽丝眺望圣善夜的街道。
她的声音从刚刚开始就缺乏现实感,可能是因为隔着一层黑纱吧!穿着丧服的她,有一半身子跨进死亡的世界。
侦探身着丧服的时刻。
这就表示揭露死者的坟墓、挖掘死者的言语,用生者的耻辱和痛苦来补偿和辩解的时刻到了。这代表事件的结束,也是死亡与复活的祭典。就算这个奇迹,无人期待也无人发现。
爱丽丝拉着我的手,跨出脚步。人行道的左手边斜坡出现了往上的阶梯,我们俩一同爬上楼梯、钻过禁止进入的黄色胶带,踏入黑暗的公园。公园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一切都遭到冻结。包括隔绝光明的树林、熄灭的街灯、盘据在黑暗中的帐篷小屋、光秃秃的草地、裸露的沙地和铁板上的血迹。
爱丽丝站在铁板上,凝视脚下扩散的不祥黑色痕迹。我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倒在这里的银二先生,却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已经是遭到许多事物漂白之后的产物了。
“我和你一起看过监视录影器的影像。”
爱丽丝望着血迹喃喃说道。
“我们也都知道没有任何可以切断人类首级的工具被搬入和搬出公园。而且桂木健司回到公园的时候,也还活着。”
我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桂木健司是在这公园里被斩首,工具现在也还放在公园里。”
“……在哪里?”
我咽了一口口水,环视四周的黑暗。
可是爱丽丝指的是我们脚下。
“这种工程用的铺地铁板,就是断头台的刀子,所以才会谁都没发现。切下首级的刀子应该会留下血迹,但是这次的刀子就是尸体倒下的地方,所以真相就隐藏在事实中了。”
我哑然失色,交互看了好几次脚下的血迹和爱丽丝的脸蛋。
“你、你在说什么啊?把铁板当作刀子?你以为这几公斤啊!”
“这片铁板这么大,应该有个两百公斤吧!”
“两百公斤?要怎么举起这么重的东西来当断头台?根本抬不起来啊!”
“所以我没说是用手抬起来切,我都说过是断头台啦!你看。”
爱丽丝离开我后退,走出铁板。裸露的土表上有H型的浅坑,这是之前和爱丽丝一起来调查时所发现的。
“这是……什么?”
“和它成对的痕迹应该就在另一边,也就是铁板的底下。”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断头台支柱的痕迹。”
“支柱?哪里有这东西——”
我吃了一惊,闭上嘴。从爱丽丝身后,可以透过树林缝隙看到铁丝网。铁丝网后面就是铁轨。
那时候爱丽丝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穿过一只手臂的铁丝网破洞,铁丝网破洞的对面,是遭到丢弃的铁轨。
铁轨就是有H型断面的金属细长支柱。
“对,这铁轨正如其名地被作为能够让刀子落下的轨道便用。”
爱丽丝用痛苦的声音说道,而且再度俯视脚下。
“铁板的边缘一定有可以用钩子移动搬运的洞穴,他们是用绳子穿过那些洞穴吧!”
把铁轨面对面立起,将铁板固定在铁轨之间,从铁轨两侧拉起铁板。在铁板的正下方,放好尸体。放开绳子,两百公斤重的刀子就会沿着数公尺长的铁轨落下——
“爱丽丝,等一下。”
我止不住全身发冷,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臂、挤出声音问道:
“我懂你的——推理,可是、要做这种事的话……”
爱丽丝举起手,打断我的话。从她手指的方向,也就是我的背后传来踏过枯草的脚步声。
我转过身,发现发出脚步声的人影从黑暗中慢慢来到稀疏的光明下。我吐了一口干燥的气,看到森先生的秃头上还贴了好几张OK绷。他身上沾染油污的羽绒外套紧紧扣上,腋下夹了一个小包裹。
“……喔!鸣海,另一位是,那个……”
森先生把视线转移到我身后的爱丽丝。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尼特族侦探,也是死者的代言人。”
爱丽丝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回答道。森先生撇了撇嘴角、点点头。
“阿哲他们有跟我提过,只是没想过会见到本人——啊,不——”
森先生因为寒冷而缩起脖子,环视阴暗的公园。这里无论距离天上的光芒还是地上的光线都太遥远了。
“其实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等人找到我。”
爱丽丝走近我身边,再度抓住我的大衣。
“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森先生轻声说道。
“你们是用塑胶绳当绳索吗?”
“对啊,银二先生的小屋里还剩了一堆。用塑胶绳捻成的绳索相当结实。”
森先生的说明刺痛了我的心。
“……那么、那么……”
我发出沙哑的声音。
“真的是森先生……”
接下来我已经说不下去了。如果真如爱丽丝所说,这件罪行的犯人就不只森先生,一个人根本做不来。至少要有两个人竖起铁轨,两个人甚至要到四个人拉绳子。然后还需要有人把银二先生的尸体固定在刀子底下——
“鸣海,就是这样,这就是答案。”
爱丽丝的手放在我的背上。
切下银二先生首级的就是那天早上聚集在这个公园的街友,也就是银二先生的伙伴们。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可能?如果真是如此,少校应该会看到事情经过啊!毕竟他是第一个抵达的。可是少校说他看到的时候,尸体就已经没有头了。”
我想收回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难道少校也是共犯?难道少校也参与了断头行动吗?
爱丽丝抬头看看我,摇摇头。
“少校的确是撒了谎,这个谎言导致我们犯了最初也是决定性的错误。可是他的谎言跟你想像的不一样。”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
“少校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我盯着爱丽丝的嘴唇,反刍她话里的意思。
“画面中早上四点半第一个出现在公园里的人,不是少校。”
“那应该是我。”
森先生说道。
“是我第一个发现,打电话通知少校的。”
我凝视森先生的脸庞,原来顺序相反,不是少校通知森先生他们的。少校接到森先生的电话之后,马上联络我。他进入公园之前,森先生他们已经放下断头台的刀子了。
“少校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所有步骤了。”
“这样的话——至少少校是为了隐瞒森先生他们的罪行才说谎的啊!那不是共犯吗?”
我喃喃说道,爱丽丝却摇摇头。
“你错了。你还不明白吗?少校在他们面前,从桂木健司的遗体上采集了指纹和子弹喔。如果警察追问起来,他老实说了会怎样?”
“……啊”
“所以他才说谎,说是自己先来,之后街友才到。”
爱丽丝俯视脚下的血迹,继续轻声说道:
“少校不知道斩首的真相,所以这个谎言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只是为了不要让伙伴遭到警方打扰,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言而已。”
可是就是因为这个谎言,才隐瞒了真相。爱丽丝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补上这句话。我咬住下唇,压下恶心的感觉,望向森先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家、大家要一起切下银二先生的首级呢?你们是在骗我吧?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
森先生的表情僵硬,避开我的视线,不发一语。
“因为这是银二先生的遗愿。”
爱丽丝冰冷的声音传来耳边,我不相信地看着她的脸庞。
“……咦?”
“因为这是桂木健司的遗愿,身为伙伴的森先生他们只是完成了他的遗言,如此而已。”
“你自己想想,你不是亲眼看到遗体了吗?他两手握着解下的围巾对吧!”
那天早晨令人血液为之冻结的光景,令人丧失现实感与色彩、丝毫不愿忆起的光景,因为爱丽丝的一句话而苏醒。
“啊……”失去头部的尸体双手的确握着围巾。记忆呼唤记忆,并且将之连结。这是爱丽丝在漆黑的废弃大楼屋顶上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过她只想知道一件事,也只是为了知道这件事的答案而与少校为敌并且污衊他身为军人的荣耀。
桂木健司那时候有戴围巾吗?
银二先生——是自己解下围巾,好让森先生他们帮他切下首级吗?我因为这个可怕的想法而全身颤抖,简直就像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惨遭肢解又用粗糙的水泥拼凑起来一样。
那么银二先生的头部——
“我把它放进这个袋子里带着。”
森先生用僵硬的声音说道。
“我们就算提着肮脏的袋子也不会有人留意,应该是说我们这种人根本就不会有人……”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森先生嘴里。
“你们在打工地点的焚化炉还是哪里把他火葬了吧?”
森先生因为爱丽丝的询问而抬头。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真叫人背脊发冷……我拿去回收场的垃圾焚化炉烧掉了。花了我一星期的时间。”
森先生低头看了看腋下的包裹,那就是——银二先生的骨灰。
“所以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对吧!”
爱丽丝的声音为什么像要融化般温柔呢?
“切下头部,然后隐藏头部,直到圣善夜这天再带来这里就是银二先生的遗愿,我没说错吧?”
森先生温柔地用双手捧着塑胶袋,凝视着塑胶袋。
“是啊,我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就是了。那天我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没救了。一只眼睛给人打烂了,脖子上也开了洞,血流如注……都伤成这样了还能说那么多……”
我好想捂住耳朵,也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而一直摇头。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留下遗言呢?而且还是切下自己的头部,应该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啊?
“……所以说为什么呢?”
恶心和呻吟同时从我喉咙中流泻。
“为什么银二先生要做这种事?”
“所以说鸣海,你想想因为发现了无头尸体,发生了什么事呢?”
因为杀人事件而发生了什么事?
我环视只能感受到死亡气息的幽暗公园。
因为奇怪的尸体而导致公园关闭,改建工程暂停,银二先生的小屋也得以保留。
他的家,现在也还在公园里。
“对。”爱丽丝轻声说道。“桂木健司不能平白无故地死去,一定要想办法让事件扩大,导致公园的工程延后才行。而且他也不想让人发现他的真实身分,可是又想在圣善夜回到公园。所以他请求伙伴完成他的心愿,这是他做得到的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
爱丽丝把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森先生身上,转移到他手上塑胶袋的小包裹。
“然后他回来了,虽然是以骨灰的形式。”
森先生抿着浅黑色的嘴唇,简单地将包裹交给我们。
可是爱丽丝摇了摇头。
“该收下的不是我们。”
我随着爱丽丝转头而转移视线,发现公园的入口——也就是楼梯前,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我的胸口因为呼吸困难而阻塞,侦探究竟要重复多少次这种行为呢?直到准备好残酷的舞台,她才要揭露死者的言语吗?
结衣逐渐走近,但是我因为太阳眼镜的阻碍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如同往常用毛线帽隐藏秀发,身着贴身的黑色双排扣大衣,纤细的身材看起来更无助了。
一直到结衣走入路灯投射的微弱灯光下,我才终于看到她的脸。湿润的双眸充满疑惑,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你都听见了吗?”
侦探向委托人问道。结衣的回应看不出是在点头,还是因为寒冷而颤抖。
“如此一来,我们就完成你的委托了——这样你满意吗?”
“别开玩笑了。”
结衣凝视着森先生递出的包裹回答道:
“我……我才没拜托这种事。我是说想要见我父亲,我不需要骨灰。”
对啊,爱丽丝。这样太过分了!这种诡辩,只会让所有人受伤啊!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银二先生也是,为什么?为什么——
“爸爸,为什么?”
结衣的声音饱含痛苦的激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里就这么重要吗?你就这么想保存那栋破烂的小屋吗?为什么?结果还不是死了!为什么?”
“是啊。”侦探温柔地回应道:“一切都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结衣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而猛摇头,就连把太阳眼镜摔到铁板上发出声响,都没注意到。
爱丽丝从森先生手上收下包裹,走向结衣并抓住她的手腕。
“我是尼特族侦探,也是死者的代言人。我现在要转达你该收到的遗言,跟我来。”
帐篷小屋里黑漆漆的,又充满寒气,还有一股又甜又苦的味道。就跟之前看到的一样,小屋里只有堆在地上的毛毯。爱丽丝把近乎行尸走肉的结衣推进让人无法联想到是街友栖身之地的宽广小屋,然后她自己也走进去。就算如此,小屋里还剩下偌大的空间。
可是,这里有什么呢?只残留了死亡的气息而已。我呆立在打开的门扉前心想道。
“这是怎样?这里又怎么了?”
结衣用粗暴的口气问道。
“可别说那种只要在这里待一晚,就能体会父亲心情之类的蠢话。”
可是侦探并没有回答,反而反问结衣。
“你知道相机这个字的由来吗?”
结衣望向爱丽丝的双眸因为泪水与困惑而濡湿,我也因为惊讶而凝视黑纱下的黑发。
“你说……什么?”
“我问你相机的语源。Camera obscra——拉丁文的意思是‘黑暗的小屋’。”
鸣海,进来把门关好。我因为爱丽丝的命令而压抑疑问,蹲下身子进入小屋。
合板的门扉发出干燥的声音。
可是我关上门之后,房间却没有完全变黑。不可思议的温暖与光线照耀在我们身上,我还能微微看见结衣红通通的脸蛋和爱丽丝黑纱下苍白的脸庞。为什么?这道光芒是从哪里来的?
“你看,这就是桂木健司想守护的东西。”
爱丽丝低声说道。她的手指着结衣和她之间的地板,可以听见黑暗中传来我和结衣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地上有一道光线,一道椭圆形的光线。可是光线中清楚地投射了某个影像。
“……为什么……我、我……?”
结衣的细语坠落在自己的笑容上。那个影像是结衣,的确是结衣。投影在纸箱地板上的是在雪景中歌唱的夏月结衣。明明歌声应该受到墙壁的阻挡而听不见,我的耳边却传来那首圣诞歌曲左远处回响。
为什么?
我寻找光线的来源。
面向铁轨的纸箱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光线就是从那里照射进来的。只有那里有一个没用胶带补起来的弹孔。
“Camera obscra。”爱丽丝再度低语道:“利用极小的洞穴将对齐的光线导入暗室,就能在照射点清楚地显现影像。就连遥远的星星也能尽收掌心”
你的父亲一直和你在一起喔!
这里就是他终于得到的家园。
爱丽丝如是说道,纸箱地板上出现一颗又一颗的水滴,稍微混浊了结衣的笑容。我终于注意到,这是架设在铁轨对面的街头电子荧幕所放映的夏月结衣PV。我看过好几次,歌曲也都听到记起来了。所以我知道这首歌马上就要结束了。摄影机越来越接近,连飘落的雪花也看得一清二楚。唱完歌的结衣在绵延的弦乐余韵中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就像躲在毛毯里,进入幸福的梦境一样。这奇迹让银二先生滞留于此,也让他凭藉这种方式重新回到家园。这太过分了,世上根本不用发生这么残酷、温柔又完美的奇迹。可是我明白奇迹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一次,只是发生的时候他们不曾注意。
“……我……”
结衣的泪水濡湿了纸箱铺成的地板。
“在这里啊。”
我摇了摇头,想对结衣说不。可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否定什么。
“我一直跟爸爸在这里呢……爸爸这么做太狡猾了。”
结衣的手撑在地板上,抖动着肩膀。
“爸爸,你太狡猾了。我也想见爸爸啊,可是只有爸爸见到我……太不公平了。”
黑纱在我视线的角落摇晃,爱丽丝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合上嘴巴。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懂爱丽丝想说的话。
死者的言语充其量只是对于生者的慰藉,没有人知道你父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可是这分美丽是真的,这是唯一的事实。
所以你必须承受,对吧?
爱丽丝没有对结衣提出如此残酷的疑问,只是把塑胶袋的包裹放在结衣手边。这是森先生交给我们的骨灰。撕下固定的胶带,塑胶袋里的骨灰就洒到地上。骨灰中突然闪了一下,原来是因为火葬而融化的白金戒指,勉强可以看到一个英文字母“K”。
就只剩——这些。
银二先生只剩下这栋由纸箱、合板和塑胶布搭盖的家、一点骨灰和融化的戒指。
回忆的余温逐渐温暖我的胸口,我现在似乎可以理解银二先生的愿望。他也想保护夏月结衣这个梦想,因为那是女儿难以与之区隔的另一个分身。他一边感受血液、体温和生命从眼窝、脖子与身体四处流失,一边思索。他非得以一介街友的身分死去,可是直到圣善夜当天都必须保留这座家园,再度回到这里。
所以他把两样东西交给伙伴。
也就是自己身为桂木健司的证据——戒指和首级。
所有要素都残酷地起了绝大的功效,构成事件。尸体失去姓名,残留的遗体让公园充满死亡的气息,也因此导致众人的远离而得以保护这个家。之后隐藏一段时间后的他又再度回到公园,将骨灰在约定的夜里洒在这片大地——也就是约定的家园。这是他所选择的,唯一值得一试的方法。
银二先生,您这样——
真的幸福吗?
我无声地询问英文字母“K”,问题中掺杂了不知何时因某人而产生的相同愤怒。
化为骨灰回到这种由倒影组成的家园,而且还迟到到近乎所有记忆都将消失——一定还有更好、更好的办法吧?
我抿唇摇头。
这是他的选择,要伤害和守护的对象也是由他选择。所谓的收支计算,就由高高在上的某人随便写在记事本上就好。
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
我轻轻地将手指伸入一路四散到脚边的骨灰,不冷也不热。
银二先生,欢迎回家。
还有,祝您好眠。
我推开合板门,拉起爱丽丝走出小屋。十二月的寒冷把我们带回现实世界。耳边传来电车的声音,应该是最后一班电车吧!时针也过了十二点吧!差不多该是耶稣在马厩中发出哇哇哭声的时候了。
“你看,那才是真正的奇迹。”
爱丽丝手指铁丝网的方向,轻声说道。我转过头去,发现她指的是长杆上的时髦路灯。现在都已经熄灭了。
“路灯……?”
“对,就是那盏路灯。因为它不是中空的,熄灭的时候有镜头的效果。如果没有路灯的话,那么远的街头电视影像是无法传递到暗房里的。”
“哇,是喔。”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讽刺的评语,赶紧含混带过。可是爱丽丝接下来的话,却比我讽刺多了。
“夏天发生的火灾八成也是路灯引起的。”
“咦……?”
“如果用镜片让太阳光对焦就会产生引起火灾的热能吧!那天大概偶然间有黑色的纸箱还是什么东西,正好位于太阳光的焦点上。”
“啊……”原来是我们小学自然科学课做过的实验。这些没意义的玻璃块,既是破坏这个公园的凶手,也是创造银二先生美梦的帮手——
“马上就要被拆除了吧!”爱丽丝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说道:“这些路灯跟运动公园一点也不搭。”
“是啊。”
此时我心中展开了一片风景。炽热的日光下有一片一切都燃烧殆尽的沙漠,只有正中央剩下一盏路灯。
爱丽丝拉着我跨出脚步,沙漠的景象在我心中破碎,而我和她所呼出的白色气体在空气中消散。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公园中央,森先生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我想了一会他之后的人生会如何呢?警察应该快查到他们了吧!也会给予他们制裁吧!但是要用什么罪名呢?他们不过是完成该做的事而已。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背对黑暗,拉起爱丽丝的手向前走。侦探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当走出公园时,我回头发现在树木和铁丝网后黑暗的铁轨对面又传来那首圣诞歌曲。
“我们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爱丽丝喃喃说道:
“没有信仰的我们在这种夜晚分外应当把奇迹塞进垃圾桶,好好的热闹一番。”
我点点头,走下楼梯。现在莫名地觉得,世界变得比刚刚更清晰了。在寒风中,不光是结衣的歌声,连汽车声、电车声、人群在车站楼梯交错的声音、拼命叫卖剩下圣诞蛋糕的店员和醉汉的沙哑声音都仿佛可以屈指计算般的清晰可闻。今晚这一切的杂然都莫名地惹人怜爱,真是不可思议的圣善夜。
*
结果区立公园的工程,过完年没多久就再度开工了。
因为没有心情,我完全没有追踪这类的新闻,不过用改造过的空气枪狩猎街友的学生们似乎自首了。网路上因为这个话题而沸沸扬扬,我也无法完全无视。另外,平坂帮的家伙们又照例说些有的没的的谣言。
“大哥用弹指神功把手榴弹弹回去,把敌人都炸死了!”
“大哥把手塞到火箭筒引起爆炸,把敌人都炸死了!”
“大哥靠着一张嘴指挥飞弹,结果把敌人都炸死了!”
平坂帮的人也都去自首算了,罪名就是陈列大猩猩罪之类的。
*
像疾病一样蔓延的谣言背后,有更多没有被提到的事。而森先生和裴先生的结果只有阿哲学长才知道。
“听说拘留所的伙食很好吃,还能在有屋顶的地方过冬,那些人还很高兴呢。干得好啊!”
新年时来到花丸拉面店的阿哲学长如是告诉我。
“他们会被判刑吗?”宏哥不甚担心地问道。
“天知道,大概是遗弃尸体或是损害尸体之类的罪名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好像明白了爱丽丝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我对犯人没兴趣。”我也对犯人变得一点兴趣也没有。
森先生他们只是忠实地执行了过去活着的伙伴遗言,身为侦探的我们只能揭露和侮蔑死者的话语,他们却默默地执行了。谁能责备、制裁和惩罚他们呢?
残酷的事件配上残酷的结果,就像落在沙漠里的雪,最后一点也不剩。结果银二先生的小屋在年底遭到拆除,工程车在公园四周喧嚣时,路灯也消失了。
如果我心中有留下什么的话,就跟爱丽丝之前说的一样。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就只留下这个理由。
*
少校在我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回到花丸拉面店。
“警察行使职权真的、真的是很粗暴啊!历史研究会改造枪枝的技术几乎都是我教的,购买路径也多是我知道的业者。我全部老实告诉他们之后,刑警当然很兴奋,结果从我家一路到大学的研究室都搜了!”
少校一边吃着大碗的味噌拉面,一边很高兴地告诉我们。
“我当然不会在警察找得到的地方保管违反改造的武器,所以在审讯室装乖却在肚子里偷
笑。啊,对了,他们没有给我吃猪排饭。想吃是有,可是要自己付钱。”
少校的精神实在太好,反倒把我吓了一跳。阿哲学长似乎很高兴有了逮捕经验的伙伴,之后也跟少校热烈讨论起拘留所的事情,真是两个白痴。
“他们一定会做尿液检查,如果是鸣海先前那段日子被检查一定是阳性的,就此出局!”
“也会检查刺青喔!第四代稳死的!”
可是这都是装出来的,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少校自从事件之后,再也不会随身带着空气枪或是模型枪出门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只折成两半用胶带捆起来的M14。如果问他“怎么了”,他只会回答“在修理中”。但是我知道,他总是把这把枪放在背包里。
每个人补偿和忘却的方式都不一样。
*
最后要说的是结衣的结局。
一个半月后,NEET侦探事务所收到一个寄给藤岛鸣海的大纸箱,寄件人是桂木结菜。
“为什么要给你的东西是寄来我这里?”
原本心情不好的爱丽丝看到从包裹里拿出的四个兔子布偶,就完全改观了。
“喔喔喔喔……这不但还没贩卖,根本就是没发表过的新颜色啊……这一定是试作品,也就是说她有设计师的人脉啰。呜呜,好羡慕喔!”
爱丽丝手里抱着四只颜色各异的兔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我把结衣寄来的信念给她听。
《这是之前说好要送你的兔子,收到米娜瓦这么久才寄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已经把调查费用汇进你户头了,请确认。
我下次还会去玩的。》
“我的侦探事务所可不是玩耍的地方……可是难得有这么谈得来的布偶同好……唔唔唔。”
一口气把脸埋到四只兔子里的爱丽丝正在认真烦恼,我望着她不禁笑了出来。箱子里不只装了布偶,还有一张CD和寄给我的信。我趁用随身播放器读取时,一并把信念给爱丽丝听。
《鸣海,我也要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的专辑才能大卖。说托你的福好像很奇怪喔!
为了感谢你,我把下次要出的新单曲一并寄给你。这是我为了很重要的一个人写的歌,我希望你能第一个听到,所以就把它先做成CD了。然后我想爱丽丝看了这封信应该会生气,所以这封信不能让她看到喔!》
……咦?可是我已经念给她听了。
“这、这、这、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爱丽丝丢下布偶向我冲来,抢走我手上的信。看完信之后,脸都通红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果然利用职务之便,对女人出手!不、不要脸的家伙!”
“我才没有!冷静点,听了曲子你就知道了!”
我受够啦!为什么要写的这么暧昧呢?爱丽丝朝我丢了一堆Dr. Pepper的空罐,害我逃出事务所躲到逃生梯坐下,将随身播放器的耳机塞进耳里。在一月寒冷的晴空下,不合时宜的铃声开始响起,之后才是结衣的歌声在吉他旋律中出现。
晚了一个月的,另一首圣诞歌曲。
*
我在网路上的新闻网站看到,这首单曲在一月二十四号正式发行。
结衣接受采访时理所当然地被问到为什么现在又出圣诞歌曲,她回答道:
《这是一首很个人的曲子。》
《因为我真的很想出这首单曲,所以勉强经纪人又拜托制作人,才终于以限定网路下载贩卖的条件出了。是的,作词也是我一手包办。》
《我和对方约好圣诞节要见面。》
《对方是男性,身分当然是秘密(笑)。》
《这个约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对,所以请大家放心(笑)。》
《真的等了非常久,久到我都觉得谁等得下去啊!》
《所以为了报复他,我也决定要晚送礼物一个月。耶!这是报应!》
曲名是“我在这里”。
这首单曲比去年十二月的圣诞歌曲棒多了,就算圣诞节已经过了,我有时候还是会拿出来听。每个人笑的方式、哭泣的方式和抹去眼泪的方式都不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