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我有一个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姊姊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如此迂回地说明家庭结构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会马上猜测:“啊,你姊姊结婚啦。”不过我姊姊还是单身,哥哥和姊姊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和他是以一般人难以想像的方式成为结拜兄弟的。如果想知道具体的方法,请看几出黑道侠义V CINEMA影片。
从我高一秋天搬来都心,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原本是个幼稚小鬼的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例如,有很多关系比血缘还浓。然而尽管如此,也绝不是说血缘关系就轻了。
我生长在母亲早逝而父亲经常不在家的环境中,所以不是很明白何谓家庭。有一次我曾问打工处雇主到底什么叫作家庭。她以往常那大喇喇的态度回答我:
“所谓的家庭就是无条件互相原谅的最小社会单位,所以才会不把包庇凶手或是淹灭证据当成犯罪,借钱的时候没立借据也没关系。”
真是糟糕透顶的答案。不过仔细想想,这家伙也是抛弃家庭出走。我早该预料到她会回答得很讽刺。
可是她淡淡地笑了。然后望向远方,继续说道:
“是世上最美丽的幻想之一。”
*
在距离车站的闹区有些遥远的死巷中,矗立了一栋微脏的五层楼建筑。大楼的一楼是挂了红色布帘的拉面店。这家名为“花丸”的拉面店,是我们的老地方。
店主明老板是年轻爽朗的大姊姊,而我的同班同学彩夏在这里打工。整家店就只有她们两个是正常人,其他人都是没工作又不上学的尼特族。
“有马纪念赛和东京大赛(注:这两场都是知名的赛马比赛)都输了……赔了我十万圆……”
蹲在拉面店后门的水泥地上,一副沮丧模样的肌肉男是阿哲学长。原本是拳击手的他喜欢赌博,把才能都耗在猜柏青哥的图案排列。看来他年底的赌马也一下子损失了不少钱。
“鸣海,你收到很多红包吧。”阿哲学长问我。“借我一点钱。”
“我才不要。而且根本就没人给我红包。”我一边吃着拉面当作迟来的午餐,一边回应阿哲学长。对方流露吃惊的表情,我又继续说明:
“我爸妈都不在了,而且如果跟亲戚有往来的话,怎么会初二就跑来这种地方。”
“不好意思,我的店是‘这种地方’。不喜欢就不要来。”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得抱着碗公跳了起来。绑着马尾的女子打开后门探出头来,原来是明老板。
“啊,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喂!阿哲,你的纯拉面好了。”
明老板瞪了我一眼之后把视线移到阿哲学长身上,递给他只有汤和面的碗公。还真是看了就会流眼泪的穷人餐点啊。
“我虽然没有资格说你们,可是你们这些人无父无母,还不跟亲戚往来,哪天要是死了,连丧礼都办不成。像阿哲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死在路边。”明老板靠在后门,双手抱胸说道。阿哲学长喝了一口汤之后耸耸肩。
“死了就一了百了。比起我的死活,你先给我红包——”
“付清你赊的帐再说,饭桶!”
明老板拧住阿哲学长的耳朵。
“好痛好痛好痛!”
一个是裹胸布上面套背心,一个则是身着短袖T恤。被两个毫无季节感的人夹在中间,我只能缩着脖子眺望冬天晴朗寒冷的天空。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
“新年快乐!”高挑的身影伴随爽朗的声音走进巷子里。
一名貌似模特儿的男子身着喀什米尔大衣并且优雅地搭配米黄色的长围巾,出现在后门前。他是宏哥,和我们一样是聚集在巷子里的尼特族之一;同时也是凭藉出众的相貌和说话技巧欺骗女性为生的小白脸。
“唉呀,鸣海也来了啊。没去亲戚家拜年讨红包吗?”
连你也问我红包的事。我把刚刚对阿哲学长说过的话又重复一次。
“啊啊,是这样啊?”宏哥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不过又马上恢复笑容。“那我给你红包好了。”
宏哥塞给我一万块上让我吓了一大跳。
“宏仔,我也要!给我!”
“阿哲不是跟我同年吗?”
“不,我的生日晚你三个月!所以我年纪比你小,给我压岁钱!”
明老板揍完阿哲学长之后,转向宏哥。
“宏仔,你明明是小白脸又是尼特族,哪有资格发压岁钱给别人?”
“嗯,那些贵妇给了我好多压岁钱,因为我瞒着她们的老公陪她们去国外旅行。”
宏哥也被明老板揍了一顿。
宏哥和阿哲学长各顶着头上的包,坐在一起吃今年第一碗拉面。
“我们每年都一样耶。”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想孝顺的时候父母又不在。”
“宏仔,你想孝顺父母喔?” “不想啊。”
两人相视大笑。虽然没有仔细问过彼此的家庭状况,不过看来宏哥成长的环境也不甚正常。居然有这么多无父无母的孤儿聚集在一起。仔细想想,明老板的父母双亡;彩夏最接近正常人,但是她父母也离婚了。
“怎么啦?鸣海。一副拉面很难吃的样子,不吃就给我吃。”
阿哲学长指着我腿上的碗公说道。因为我停下筷子,所以面都要糊了。
“不、不,我要吃。”
“初二就跑来这种地方,鸣海是在想快变成我们的同类而有点绝望啦。”
宏哥一副开玩笑口气讲出一针见血的话,阿哲学长则是皱起眉头来。
“不是都快变成,他根本就已经是了。” “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喝汤喝到呛到。
“……我不是在想那个。”
我用卫生纸抹抹鼻子和嘴巴,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想到大家都没有父母,说是偶然也太凑巧了。”
宏哥和阿哲学长停下筷子,互看了一眼。先开口的是阿哲学长。
“……应该不是偶然。”
“咦?呃?”
所谓的物以类聚吗。尼特族会吸引尼特族?别闹了。我还是高中生。虽然学分很危险,还是有乖乖去上课。
“不是偶然啊。”宏哥也点头。“因为没有家人就很闲啊,很闲就会一直在这里鬼混。所以我们才会变得这么要好。”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连年还没过完就在这里鬼混是因为我很闲。
阿哲学长突然说道:
“第四代的父母不是还在吗?”
“啊,他有说过。”宏哥说。
第四代是和我经历过坎坷际遇时结拜的兄弟,也是关西祭典摊贩商家的继承人。所以大家才会用第四代如此奇怪的称谓称呼他。
“他父母是在关西吧,不就跟不在一样吗?”
“可是好像还蛮常联络的喔?”
那还真是出乎意料。我没办法想像他和父母讲话的样子,之前还听说他是因为不想继承家业而逃到东京来的。
“第四代的父亲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
“我的想像是哀川翔那样的人。”
“啊——你觉得是那型啊?我觉得会更强悍一点,像高仓健之类的。”
之后他们持续交换彼此的想像,从演员、漫画人物到“DRAGON QUEST”的怪物(为什么?)应有尽有。日后我是见到了第四代的父亲,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猜对的。(吐槽:是去见父母么)
吃完拉面之后,阿哲学长又开始不断地吵着要我借钱给他,所以我赶紧爬上楼梯前往事务所。和拉面店位于同一栋大楼的308号房前挂了一块奇妙的招牌,写着“NEET侦探事务所”的字样,也是我雇主的城堡。
“恭贺新喜……”
我打开大门,一边轻声地打招呼一边踏入事务所。寝室里吹来比室外更加冰冷的寒风。
“有什么好恭喜的,大过年的什么事都不方便。”
寝室里传来小女生不开心的声音。我穿越和走廊连成一片的细长小厨房,可以看到打开的房门里是三面墙壁全部塞满荧幕、电脑和电缆的电脑室。放在房间正中间的床上坐了一个小女生,乌黑的长发就像黑糖蜜形成的河川。浅蓝色睡衣上印着小熊图案,高筒袜所包裹的双腿细得令人担心,肌肤还呈苍白色。她就是侦探紫苑寺有子——通称爱丽丝,也是我的雇主。
“你看,摩卡熊的耳朵抽线了。”
爱丽丝眼角泛泪,把最大的熊布偶拿给我看。小小的耳朵根部垂下了几根线。
“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紧紧抱着它,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就是因为你抱着它睡觉啊……”
“叫第四代来修理,他也因为年初忙就不接电话。如果是平常的话,早就冲来了。”
我本来想说不过是只布偶,放个两三天也不会怎样,最后还是算了。这只取了摩卡熊这个怪名字的熊布偶是爱丽丝的最爱,不抱着它就睡不着。
“嗯……那换我来吧?”
我不过是提议,爱丽丝的脸就红得像红魔王辣椒。
“你、你、你说什么?为、为什么我得抱着你睡觉呢!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有谁做得出——”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换我来帮你修布偶。”
爱丽丝脸上的红晕都退去了。
“……那一开始就说清楚啊!”
“是你自己会错意的吧!”
爱丽丝顶着略红的脸蛋,气呼呼地转身面对荧幕。
“你哪会裁缝,明明就连鞋带都绑不好。先不管这档事,我的Dr.Pepper快喝完了。”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床边堆满了三百五十毫升的紫红色罐子所组成的金字塔。爱丽丝平常都不乖乖吃饭,而是以这种奇怪的饮料为主食。尽管悲哀,定期补充Dr﹒Pepper也是身为侦探助手的重要工作之一。
“你再去便利商店买个两箱来。酒行这时候也不外送,过年真是一点好事也没有。不过就是又过了一年而已。”
“你要不要做点应景的活动?”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看是要去新年参拜、吃年菜还是回老家……啊,不,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
爱丽丝恶狠狠地瞪了我之后,哼了一声又转回键盘的方向。
“前两件事情还有可能。最后一件就算紫苑寺一家都死光、屋子被烧尽,连关系企业都倒光了也不可能。”
爱丽丝尖锐的口气就像冰柱一般,害我缩起脖子。
爱丽丝五年前因为某些理由而离家出走。我不清楚她的实际年龄,但是从她目前幼小的模样判断,五年前的年纪应该还是一位数。这并不寻常。而她现在窝居这间事务所里,因为害怕被带回老家而在大楼四处设置了无数的盘视录影机。
你在老家发生了什么事呢?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还在吗?虽然我很想问却不能问。实际情况应该很难解释吧。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沉默。是我的手机响了。液晶荧幕上显示第四代的名字。“……新年——”
‘招呼就免了。’
第四代在电话另一头冷酷地说。
‘我有工作要拜托你。很急。现在马上过来麻将店天和俱乐部,你知道地点吗?’
“咦?啊、是。”
‘我年底稍微跟你提过吧!就是那件事。’
*
年底年初是麻将店最忙的时候。理由就跟我们聚集在“花丸拉面店”是一样的。因为大家都很闲。总之赌徒净是些觉得跟家人共度新年很无聊的人,所以麻将店跟柏青哥店会非常热闹。
这家“天和俱乐部”是位于新宿歌舞伎町的麻将店,也是那一带有正式营业许可而挂出招牌的麻将店当中赔率最高的店,因此非常受欢迎。
虽然一月二号还不到傍晚,歌舞伎町已充斥了令人作呕的垃圾臭味和人潮气味,居酒屋和酒店的皮条客像是比大声似地大声招揽客人。我抱着巨大的纸箱,好几次都险些撞到路人。好不容易到了大楼前面,我抬头看了麻将店的招牌,喘了一口气。
电梯到了五楼,打开电梯门的瞬间就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声响与香烟的臭味。店的大小约莫两间教室,间隔宽阔的十几张桌子都是满的。
“欢迎光临!”
系着围裙的店员精神奕奕地转过头来,惊讶的视线在我的脸庞和纸箱之间来回。
“我、我不是客人,是第四代——呃,壮一郎先生来了吗?”
店员惊讶地张大眼睛,但大概是介意其他客人的视线吧!马上就带我去员工休息室。
狭窄的事务所挤了两个大男人。坐在铁椅上烫了电卷棒头的男子看似小混混,应该是店里的人;另一个坐在桌子上的年轻男子则是第四代。变到全白的头发和令人联想到野狼的锐利眼神,搭配绣了中国龙形图案的暗红色夹克,格外适合歌舞伎町的气氛,显得更有气势。他的本名是雏村壮一郎,也是管理由手线一带不良少年的老大。他所率领的平坂帮是东京都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街头帮派,就连一般黑道也不敢小觑他们。最近他们的势力逐渐深入歌舞伎町,如果麻将店遇上麻烦也会先找他们帮忙。
“这是什么箱子?”第四代瞪视我双手环抱的纸箱。
“啊,这是布偶。爱丽丝说要请你帮忙补——”
第四代露出凶恶的表情,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子。他一手撑住差点落地的箱子,凶狠如刀的嗓音则刺进我的耳朵:
“不要讲得那么大声,店长会听到耶。”他用眼神比了比电卷棒头男。我缩起脖子,轻轻地把箱子放到地上。店长惊讶地望着我们。
第四代的长相虽然凶恶,兴趣却是裁缝,而且还是职业水准。虽然他有在帮忙修理爱丽丝的布偶,但是可能还是想隐瞒跟外表完全不搭的可爱兴趣,只要在外面提到这件事,他就会生气。
“我是叫你来工作,干嘛刻意把这种东西带来这里?”第四代瞪视装了布偶的纸箱。店长因为不明就里,在桌子前面不知所措。
“因为爱丽丝说拿来了你就会马上动手,所以我就带来了。不好意思。”
“那个臭小鬼……”
第四代气愤地搔头,再次坐回桌上。
“算了,讲工作。”
“壮老大,呃,请问这位是……?”
店长在第四代的背后问道。他从刚刚就一直偷瞄我,大概是没想到跑来一个小鬼吧。
“他是藤岛鸣海,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吧。”
“啊、啊——就是那位……侦探事务所的……”
最近连同业之外的地方也开始流传我的名字,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将来。可是我无法拒绝第四代的委托。
“虎须党来了吗?”
所谓的“虎须党”几乎已经是阿佐田哲也(注:日本小说家,作品多半以麻将诈赌为题材)的小说里才合出现的古老字眼,指的是在麻将店榨取新手的人。从去年年底开始,他们似乎以新宿为中心,大赚一票。
“有些可疑的家伙,因为还不确定才叫你来。你跟他们一起打,看一下情况。”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嘘了一口气。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壮老大,不好意思,可是他还是……高中生吧?”
听到店长焦急的声音,我也赶紧点头。从各种角度看来,我都不是能在赔率这么高的麻将店打麻将的身分。为什么要叫我来呢?还有更适合的人吧?
第四代瞄了我和店长一眼,沉重得就像在我们脸上各钉了一根钉子一样。他伸手到附近的架子上,拿出一盒沉甸甸的麻将牌,从盒子里抽出全部的筒子,然后盖在桌上洗牌,再从桌上选了十三张牌之后排成一列,用双手抓住翻过来让我看了一下又盖回去。
“……你看到了吧?”
“咦?啊,呃、嗯。”
“听牌是吗。”
“是一向听吧。”
“进哪些牌,丢哪些牌,最可能听牌?”
“进五筒,丢九筒,就会变成等一四七筒和二五筒的听牌。”
第四代把十三张麻将牌摊开给店长看。店长把十三张牌按照数字顺序重新排列整理后,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交替望着我和第四代。
“没错……只看了一下,对吧?就刚刚那一下。”
店长的语气激动了起来。我没想到会有这种反应而慌张地回应:
“这种程度谁都做得到啊!”
第四代推了我的背一把。
“看来你一点自觉都没有,我就老实告诉你吧!”他一路把我推到休息室门口。“你肯定是我认识的人当中麻将最强的,所以我才叫你来。就上吧!基本费和输掉的钱都由我来付。”
*
就这样,我的寒假后半都在全自动麻将桌洗牌的声音度过了。我想大叫我还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可是谁也不理会我。这个世界只听得见胡、碰和吃。
当我薰得全身烟味,早上才回到家倒在床上的时候,心头总是会涌上我到底在干什么的念头。
当然,我是在打麻将。有时候是自己打,有时候是在奇怪的客人身后偷偷观察。这是为了调查有无诈赌客或是联手诈欺的行为。除了天和俱乐部之外,歌舞伎町的各家麻将店只要有客人大胜,就会叫我去跟对方打麻将。
“你要不要去麻将店工作?”
隔了一天去侦探事务所,结果就遭到爱丽丝闲话。
“梳着老气的发型,还穿着西装,还满有牌友架式的嘛。”
如果让人发现我是高中生,麻将店就必须停止营业。所以我努力地变装。
“我给的薪水那么少,你只要手上有两张红牌又自摸就赚回来了吧!”
“我又不是用自己的钱在赌……”
百分之百都是第四代出资,所以不管输赢都不干我的事。我只是调查同桌是否有奇怪的客人而已。
“话是这样说,可是每家店你大都是赢牌啊。第四代说本来准备输掉的钱还变多了。”
“啊、嗯……那种赔率的麻将店,客人打麻将都出乎意料地打得很差。啊、啊——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想去麻将店赚钱喔。”
“那装了补好的摩卡熊的箱子里有一盒麻将牌,是干什么的?”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所以吓了一跳。爱丽丝从妥善补好的熊布偶底下拉出一盒黑色的盒子,里面装了麻将牌。难道是要我在事务所也要练习摸牌吗?我又没那么喜欢麻将。
“因为平常受到第四代照顾”爱丽丝抱着大熊布偶发脾气,“所以他说要借你,我也不能无情地拒绝。结果过完年了还是这样。你最近都没来事务所……”
“真对不起,我都没来陪你。”
“你、你这是什么说法?”
爱丽丝拍了一下麻将盒,里面的麻将牌散落在床单上。
“不要讲得一副好像你不来我就很寂寞的样子!我说的是要是你不过来,谁来帮我搬Dr.Pepper、打扫和洗衣服啊!”
“都是我不好……”
我收起散落在床单├的麻将牌。
“不要稍微连赢个几次就以为自己很厉害,你还是新手而已。每次两杠的时候都选错牌丢,七对子又都不听牌。”
我吓到手上的麻将牌纷纷掉落。
“……咦、咦?你懂麻将吗?而且你还看我打牌?为什么?”
“我看了监视录影机的画面。”
我嘴巴张了开来。
监视录影机是指我和疑似诈赌的客人打麻将时,第四代偷偷用来监视客人一举一动的监视器吧。可是他不可能刻意让爱丽丝看这些带子,她应该是破解进去看的。
“咦,呃﹒为、为什么?为什么要特地看我打麻将的样子?”
“嗯,呃……查看助手的工作状态是理所当然的啊。”
是吗?连打法都被观察实在有点害羞。
“你麻将实在打得太烂了!为了避免你输得一塌糊涂,给第四代添麻烦,我接下来要好好锻炼你!”
然后爱丽丝就开始在侧桌上堆起麻将牌。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三十分钟之后事务所的门铃响了。一个短发女孩走进来说了声:“新年快乐!”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花丸拉面店”的店员——彩夏。
“咦?怎么啦?”
彩夏目睹房间的惨状后说不出话来。当时的我因为输给爱丽丝十万点而丧失自信,趴倒在床单上。
“藤岛,不行啦!”
彩夏冲过来,把我拉起来。
“你居然让爱丽丝打麻将!她还是小孩子,绝不可以让她碰麻将!”
“你、你说什么?”爱丽丝一边把麻将牌推到旁边,一边睁大眼睛。“打麻将跟年龄没有关系吧!不过就是个游戏啊。”
“输了不是要脱衣服吗?”
“什么!你这偏差的知识是从哪里学到的?”
“更何况脱爱丽丝的衣服应该是我的工作啊!今年第一次洗澡啰!”
“放手!”
彩夏把讨厌洗澡的爱丽丝拉去浴室。那个缺乏生活能力的侦探没办法一个人洗澡。我对床上的几张麻将牌叹气,然后走出事务所。已经西斜的太阳就像重叠的玻璃一样,镶嵌在冬日的晴空中。
第四代当然不会知道,我们当中麻将最强的绝对是爱丽丝。
*
可是我不是为了赢牌而去麻将店,是为了工作。
去了好几天麻将店,终于锁定几名奇怪的客人。早上就去平坂帮的事务所确认监视录影带,剪辑放大锁定的客人影像,以传给各家麻将店的店员询问关于他们的印象。
“就是这三个人。”
我在事务所仓库兼休息室的小房间里将列印出来的画面摊开给第四代看,一边说明。照片里都是年轻的男子。
“这三个人都是从年底开始在歌舞伎町的麻将店一家家赢个不停。”
“他们是集团吗?”
“不,没看过他们三个人一起来店里。”
“还有其他怀疑的理由吗?”第四代瞪视我。
“他们赢的方式有奇怪的共通点。”
“共通点?”
“三个人其实都打得很烂,一开始都输。”
我曾经跟他们同桌打过,也在他们背后观察过。老实说,他们的程度都是学生等级。可是他们都打很久,而且打着打着就开始赢了。本来以为会丢出去的胡牌都不丢了,放枪也消失了。
“他们有和同伴通风吗?”
所谓“通风”是指背地里交换情报的诈赌方法。
“有可能。他们三个人老是跑厕所。每次打完一局就跑去厕所,可能是用手机来联络同伴……但是还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偷看别人的牌。就算当时没有开其他桌也是连赢个不停。”
“总之继续监视。”第四代说道。“我来调查他们。如果没有证据也不能说他们是诈赌客。”
他们也许只是运气好的客人。如果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就怀疑和调查他们,让人发现了会让麻将店信誉受损。
“你的直觉呢?他们是纯粹运气好还是虎须?”
面对第四代的询问,我稍微睁大眼睛。
“……你相信我的直觉吗?”
“打麻将打到最后就是靠直觉吧。”
我俯视地板,有些迷惑之后回答。
“我的直觉是他们诈赌。他们的麻将有些地方不自然。”
*
我遇到那个男的是寒假的最后一天。那天当我从大白天就开始在歌舞伎町的天和俱乐部打麻将时,对方便晃到店里来。门铃响了之后传来轻松的说话声音。
“现在有位子吗?”
一名身着白色羽绒外套的中年男子问道。对方有些驼背,手脚细长,模样一派自然加上讨喜的下垂眼,让人联想到明石家秋刀鱼或是所乔治等搞笑艺人(注:明石家秋刀鱼和所乔治都是日本知名搞笑艺人)。
“欢迎光临。”
店员小哥赶紧捧着手巾冲过来。
那时候正好店里很闲,只有两张桌子在打,我刚好也打到一个段落。于是店员安排男子坐在我右手边。
正当第十二巡我打出“发”的时候,男子问道:
“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关东的规矩。”
“咦?”
“有双重役满或三重役满的规定吗?(注:“役满”是日本麻将中较难以凑成的牌型,翻数累计达特定数以上或较难达成的和牌方式都算是役满)”
我一瞬间哑然无语,不过还是点点头。
“呃、嗯——这家店可以合算役满。”
“是喔?那就也有凑字一色和四暗刻的价值了,胡了。”
男子翻开手上的牌,东西南北都各有三张牌漂亮地并列。
“九万六千点。”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大四喜。众多麻将精就算打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看到的大役满。
两小时之后,男子大胜到整家店都为之肃然。他走出去之后,我赶紧起身向店长拜托。
“不、不好意思,我有点介意那个人,先跟过去看看。今天就打到这里。”
“啊、啊,嗯,那就麻烦你了。”
电梯已经到了楼下,所以我从逃生梯一路冲下去。傍晚歌舞伎町的吵闹和霓虹灯的洪流一股脑地涌上。我在人群中寻找白色羽绒外套的背影,很快就发现对方在通往靖国路的斑马线上,朝山田电器行的高楼走去。我一边当心不要跟丢,一边小心不让对方发现,保持固定的距离跟踪。
新宿西口的人群应该是有效的烟雾弹。
我不清楚男子是否跟虎须党有所关连。他赢牌的方式太漂亮,搞不好根本没关系。但我就是很在意。
结果在服饰店大楼附近,男子突然消失了。气急败坏的我在人群中穿梭,穿越十字路口找寻白色的身影。个子那么高大的人居然会让我跟丢。
“怎么啦,这么不甘心吗?”
有人从背后向我搭话。我就跟俗话说的一样,真的吓到跳起来。回过头去就看到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我背后嘻嘻笑。
“咦,呃,没有啦。”
被发现了。我觉得耳朵里都要喷出汗来了,男子却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也有点在意你的事咧,明明是高中生却在做这种事。”
全身的汗又缩回去了。
“咦?高、高中生?什么意思?”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真是令人绝望的掩饰。
“不用装傻啦!你拿牌的样子可以算是名人级了。只是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大,所以马上就察觉了。”
我几乎要抱住头了。可是男子下一句话让我全身都冰冷了。
“我可没留下诈赌的证据。你们还有监视录影机吧。”
“咦……?”
“你在查我是不是虎须,对吧?还刻意放枪想办法试探我,真是辛苦了。花瓶里的相机也要藏好一点。”
那时候我的脸色应该完全铁青了。好几个路人偷偷朝我投以猜疑的视线。
被发现了。他知道我是负责监视的人,还发现了监视录影机的存在。
这名男子——究竟是何许人物?
“不要那么紧张嘛!”
男人用手背拍拍我的胸膛。
“我今天才来到东京,不是小哥睁大眼睛在找的人啦!我只是个爱打麻将的人。今天打了好几家,还是小哥最有趣。”
“呃……”
“今年这趟东京行是为了决定重要的事,过程会满费心力的。这种时候我总是用麻将来测试运气,所以一开始的大四喜可是什么也没做。不过三重役满是太过头了。今年应该会有好事发生吧。”
男人又贼笑了起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这时候,就连在人群中都听得一清二楚的脚步声接近了我们。
“阿玄——!”
我朝女子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人影从ALTA跑来。路人露骨地摆出怀疑的表情,让路给她。浅色的卷发和貂皮短外套的下摆随风飞扬,明明是冷得要死的一月却没穿丝袜搭迷你裙。厚重的假睫毛和仅擦了唇蜜的嘴唇,华丽的打扮就像酒家女。年纪感觉像是二三十岁之间。
“讨厌啦——你来得好慢喔!我等你的时候就被人搭讪了四次。东京真的好匆忙,我都累了。明明到了ALTA又没有塔摩利(注:塔摩利担任主持人的知名综艺节目“笑一笑又何妨”是在ALTA录影的)。”
女子搂住男子的手臂,才终于发现我。
“咦,怎、怎么一回事?阿玄,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去搭讪吗?而且还是男生?你在搞同性恋吗?真是不可思议!我要跟你分手!”
男人弹了女人额头一记让她闭嘴。
“好痛!打的时候温柔一点啦!”
啊,没闭嘴。
“晚上回饭店,我会温柔地打你啦。这个小哥只是我在麻将店认识的小朋友。”
“喔,阿玄多亏你照顾了。”女人突然对我鞠躬,然后靠过来紧盯着我看。“仔细一看,长得很可爱耶。阿玄,难怪我会怀疑你是同性恋。就算不是我也会怀疑。”
“白痴,那只是理佳子你自己的嗜好而已。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该走了。你查好怎么去了吗?”
“人家看不懂东京的地下铁啦!就跟义大利面一样错综复杂。好像搭错了就会跑去青森还是洛杉矶似的。”
我已经跟不上两人情绪的变化,只能呆站在这里。这名女子应该是情妇吧?男人身上的衣服也很不错,在麻将店瞄到的钱包也是好东西。
“对了,小朋友。”男子突然叫我。
“啊,是?”
“我们接下来要去新年参拜,你知道叫水天宫的神社吗?我对东京不熟。”
“啊,是、是。”
我拿出手机来查搭电车的方法:从新宿站到水天宫前站。
“你知道总武线的月台吗?从东口进入JR的剪票口,应该是最里面的月台,然后到锦系町换车……”
新宿车站就连在东京住了一年半的我都会迷路,所以我很仔细地说明。
“小朋友,谢谢啦!”
“再见啦!”
阿玄和理佳子这对奇妙的情侣对我挥手之后,穿越了ALTA前方宽阔的斑马线。他们两人的身影最后消失在东目的人群当中。
我握住路边的栏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疲劳好像从全身的毛孔喷射出来。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他的麻将强到简直是不同次元的等级。可是令我在意的不只是麻将而已。那名女子也是。我只是见了她五分钟,却好像勾起什么回忆。
我脑海中隐约浮现某人。究竟是谁呢?
回到天和俱乐部时,表情凝重的店长靠过来小声地说:
“藤岛先生。”
别叫我先生,我还只是高中生啊。
“刚刚那个男的,一早开始在这带的所有麻将店都大赢。”
每家都是跟第四代相关的麻将店,所以联络网的消息很快就传过来了。店长更加降低音量说道:
“可是对方是第一次来,又是关西人。他到底是何许人物呢?”
“我也不清楚,总之先向第四代报告。”
此时我才想起来刚刚道别时,那股不自然的感觉是什么。就是第四代。想起刚刚两人的脸,不知为何就让我想起第四代。
*
隔天,我为了向第四代报告昨天的事,就直接去平坂帮的事务所。
平坂帮是东京都内最强的街头帮派,他们的事务所和侦探事务所正好隔了一座车站,位于车站的另一边。爬上热闹的坡道后,左转进入小巷子就到了。小小的楼房一楼是卖有别致舶来品的杂货店,三楼是平坂帮的事务所。
“大哥,您辛苦了!”
“辛苦了!”
一进入事务所,两边就有粗野的声音向我打招呼。不良少年身着胸前画有帮派纹章的黑色T恤,纷纷向我鞠躬致意。他们是平坂帮自豪的武斗派成员。在我面前的玻璃桌两侧各放了一具沙发,里面的书桌后方坐着第四代。我因为身为帮主的结拜兄弟,这些模样恐怖的少年才会称呼我为大哥。不管经历几次过度的招呼,我都无法适应,希望他们赶快改掉这个习惯。
“我们想去跟爱丽丝大姊拜年,大哥觉得带什么伴手礼去比较好?”
“说到大姊就想到布偶啊。”
帮里的成员都称呼爱丽丝“大姊”。对于黑道分子来说,大姊是对于女性的最高称谓,意义就等同于老大。虽然我是不明白那个小不点侦探为什么能赢得大家的尊敬。
“就送入年生肖的布偶!”“就送这个啦!”
“今年什么生肖?”
“兜档布?” (注:兜档布的日文发音和什么生肖有些许类似)
“兜档布是什么样的布偶啊?”
“杰柯博士和海德先生。”
“你真是博学耶!” “应该有这种布偶!”哪有啊。
第四代拍了一下桌子让部下闭嘴之后,向我招手。
“刚刚天和俱乐部的店长打电话来跟我说了一下,等一下监视录影机的画面应该也会寄来。那男的长怎样?”
我开始说明“阿玄”的长相和举止之后,第四代的表情就越来越凶恶。当我说到他等待像情妇般的年轻女子来到,并且和女子互称阿玄和理佳子的时候,第四代突然抓住我的领子。
“是吗,他们真的这样互相称呼吗?”
“嗯、啊,对、对啊。”好痛苦。干嘛突然抓住我领子?难道他们认识吗?
就在此时,事务所的铁门微微打开一条缝,一名黑衣小弟探出头来。
“壮老大,有个怪叔叔说有事找您——啊,喂!混帐!”
那个小弟又退回门外,似乎铁门外还有另一个小弟。一名身着白色羽绒外套的男子将退回门外的成员推了进来,硬是进入事务所。
“混帐!”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访客,帮众群情激愤,就连我也差点叫出声来。就是昨天那个男人。他用睡着似的下垂眼瞄了一眼事务所。
“闲杂人等滚开,我有事找壮一郎。”
黑衣小弟不等男人说完话就一齐冲上前,接下来眼前出现的状况却让人无法说明。一名黑衣小弟撞到墙壁,其他几名翻过身去,还有人一头撞上沙发。男子手臂的动作快速到几乎看不见。当我吐出郁结在胸口的气息时,没有一名黑衣小弟能挺起胸膛站好。
“哪来的啊……”
“混帐……”
第四代尖锐的声音朝再度起身想攻击男子的小弟背影发出。
“住手,不要靠近那男的。”
男子哼了一声,跨越倒在地上的黑衣小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脚来。
“也没好好教育手下,事务所又这么破烂,真让我失望。”
“你来干嘛?”
第四代瞪着男子说道。对方开玩笑似地噘起下唇。
“我来干嘛?我来看你啊。”
“回去。”
“你啊,这是对父亲——”
“滚回去。”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交替看了好几回男子和第四代的脸庞。第四代发现之后,啧了一声开口问我:
“你在麻将店遇到的就是这家伙吧。”
说不出话的我只能一个劲的点头。第四代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雏村家第三代,玄一郎。”
其他人都被赶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当这场奇妙父子对谈的陪客。我和第四代并肩坐在沙发上,重新审视雏村玄一郎的长相。
玄一郎的脸上完全找不到身为祭典摊贩头子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搞笑艺人般风趣。可是他刚刚所展示的实力不容置疑,打麻将时在他指尖所窥见的杀气也是货真价实。
“你是藤岛鸣海,对吧?也是壮一郎的结拜兄弟。”
玄一郎突然向我搭话,吓得我缩在椅子上。
“嗯、啊。”
“你知道啊。”第四代臭着脸回应。
“我调查了很多关于宝贝独生子的事啊。你们还交换了结拜酒杯,对吧。明明以前就很讨厌这套,结果现在还不是踏上这条路。”
“少啰嗦,老妈呢?听说她也来东京了。”
“嗯,她现在左饭店的美容沙龙,昨天走累了。”
等一下,等一下!刚刚这段话可不能放过:
“……老、老妈?那、那个人是第四代的妈妈?”
“对啊,很漂亮吧?壮一郎长得像他妈。”
“她、她、她几岁了?”
“四十二。”第四代回答道。
“咦——————!”
骗人。怎么可能。那已经不是装年轻能装出来的了!
“我每天晚上都在床上疼爱她,所以她才能一直那么年轻啊。”
“不要在亲生儿子面前讲这种性骚扰的话!”
“事情就是这样啊。我不搞性骚扰,怎么会有你。”
“光有性就可以生小孩了,不需要骚扰!”
“壮一郎,你结拜弟弟很会吐槽。我真想把你们两个一起带回大阪,可以加入吉本兴业(注:大阪知名的经纪公司,专门经营搞笑艺人)喔。” “我不是在说相声!这不是重点,呃,咦?”
带回去?(吐槽:鸣海你得到承认了)
我的视线从玄一郎的脸上转移到第四代的臭脸上。
“你也差不多该学继承家业的事了,回大阪吧。”
“谁要回去。”
“你的房间还维持着你离家出走时的样子,理佳子每天晚上都一边闻你床单的味道一边哭泣呀。”
“我又没问你这些!”
第四代似乎已经忍耐到极限,生气地回嘴。但是两秒钟之后又露出后悔的表情,坐回沙发上。
“我骗你的啦。”
“啰嗦!是谎言就不要说啊!”
“我是真心要带你回去,在东京也玩够了吧。”
“我不是在玩。”
“喔。”
玄一郎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悚然一惊。那副表情我只有在打麻将的时候看过一次——我早玄一郎一步立直时,对方脸上所显露的表情。
“你去年课税所得多少?”
“我自己吗?”
“是啊。”
“一亿八千万。”
我顿时嘘了一口两人听不到的气。虽然知道第四代赚很多,但是金额庞大到完全超乎想像。然而玄一郎却鼻子里笑了一声。
“不过是玩玩的程度。”
“那又怎样,你该不是要来把我绑回去吧。我才不会输给你这种老头。”
“我已经是大人了,才不会痛殴、飞踢、绊倒、推倒别人呢。”
“刚刚全都做了啦?”
“吐槽时机刚刚好!真是令人羡慕的结拜弟弟啊。”
我用手捂住脸,低下头。居然无意识地吐槽了……大阪人真的会像呼吸一样搞笑啊。
“可是呢——”
玄一郎的声音瞬间冷了起来。
“你也踏进我的地盘了。如果像之前一样,只是玩些小鬼的黑道扮家家酒就算了。”
“什么意思?”
“你成立公司了吧。也就是说你踏入企业的世界了。”
我好像听到冰冻的背脊发出喀喀声,玄一郎脸上浮现的凶恶表情简直跟狼一模一样。他们果然是父子。
“你自己踏入我在的世界,金钱就是一切的世界。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吧?”
*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隔天才尝到苦果。第三学期开学当天因为只上到中午,所以我抱着厚重的文件盒去银行。因为平坂帮的会计事项从去年一路拖到现在,所以第四代像往常一般委托我处理。
正当我在银行窗口等待办理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件事:右后方的门走出令我屏息的人物。那是玄一郎。而且他身后跟着身着西装,年届不惑的男子——对方应该是这里的分店长,带着两名银行行员,朝他鞠了好几次躬。
玄一郎也发现了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又转身面对分店长。
“那就麻烦你们了。”
“是,我们会仔细检讨。今天麻烦您来敝店一趟了。”
不妙的预感不禁油然而生。我凝视走出自动门的玄一郎背影。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呢?和第四代有什么关连吗?对了,这家银行是和第四代所经营公司的主要往来银行。心里面开始不安了起来,玄一郎昨天说的话又浮现脑海。金钱就是一切的世界。玄一郎的地盘。
我急忙回到平坂帮的事务所,第四代正好在讲电话。
“……可是!您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很伤脑筋。不,可是……是、是,不,总之我会再去一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有这种道理!”
应该是对方挂了电话吧?第四代愤怒地放下听筒。事务所里的几名成员不安地望向我。
“……呃、呃,我从银行回来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第四代心情不太好地回应后倒回椅子上。
“我在银行看到玄一郎,好像拜托分店长做了什么。”
我话才说完,第四代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他马上又坐回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果然是那个混帐搞的鬼。”
“怎么了吗?”
“银行停止融资了。”
我咽下一口口水,坐在沙发椅背上。
第四代的活动企划公司是从去年底开始正式营业。虽然成功企划了好几个演唱会,目前还是依靠向银行借钱来维持营运。如果银行停止融资,公司也就倒了。
“……是玄一郎叫银行停止融资的吗?他有这种能力吗?”
“这点程度雏村家还办得到。他是商会的会长,在东京也有好几家分公司。”
说实话,我小看雏村家了。之前只听说他们是从事关于祭典摊贩的商家,我以为是那种有个传统风貌的老板,勉勉强强卖东西过活的老店,结果根本不是这种规模,而是大企业了啊。
第四代成立公司并接受银行融资,表示他已经踏入企业的世界。而所谓的经济,骨子里就是由流通无比快速且隐密的金钱所串连,因此在某处所发生的压力就会瞬间依照帕斯卡原理而流动。只要一通电话就行,太简单了。
“这是我家的问题,跟你没关系。他是混帐,你不要再接近他了。而且他和麻将店的诈赌集团也没关连,你只要集中精神找到诈赌集团就好。”
第四代说完之后就把我赶出事务所。我怀抱心中的疑惑走出大楼,就听到大举冲下阶梯的脚步声。
“大哥!等一下,大哥!”
身着黑色T恤的壮汉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楼梯间,站在最前方的两个大个子分别是电线杆和石头男,他们是平坂帮的元老干部。
“我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壮老大又一副问不得的样子,大哥可以告诉我们怎么一口事吗?”
“嗯,也好,就讲讲吧。”
这不是能在大马路上说的话,所以我把大家赶回楼梯上。
“你们知道昨天的访客是第四代的父亲吗?”
“是!”
“对方是第四代的老爸,难怪我会被秒杀!”
“真是太强了!”“我也想被他揍!”
真是群不知死活的部下啊。
“第四代的父亲呢,想要把第四代带回大阪。”
“真的吗?”“我们也要进军大阪了吗?”“我们要征服全国了!”
“不是这个意思。他现在是要打垮第四代的公司啊。他可能还会攻击其他的收入来源,这么一来,平坂帮就只能解散了。”
“怎么可能!” “我们和壮老大交换过家族酒杯,连命都交给他了。不会因为没有钱就离开他的!”“我们决定一辈子都要跟着他!”
正是这种时候才会觉得平坂帮的憨直还算值得信赖,但是现实是更加残酷无情的。
“公司倒闭不是同到原点而已,是变成负数,也就是留下债务。第四代为了收集资金,还跟很危险的对象借钱。如果公司倒闭的话,为了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他一定会解散平坂帮的。”
“壮、壮老大……”
“为了我们﹒呜……”
“为了我们这些笨蛋而解散平坂帮……”
还没解散啦。
“那、那大哥!”电线杆抓住我的双肩。“我们要怎么做才好!我们很笨,所以都不懂。只要揍那个老头就可以解决了吗?虽然不觉得会赢,可是我们都抱着拚命的决心。”
其他成员也流露出急迫的眼神逼近我。如此气势压迫下,我只得硬着头皮,轻轻松开电线杆放在我肩上的双手。
“我也……不知道。”
我抵达花丸拉面店的时候,一月短暂的白天已经要结束了。侦探团的三名成员也已经聚集在小巷内的后门前。
“藤岛中将,好久不见!你要不要一起去靖国神社新年参拜呢?”
第一个发现我并且起身的,是因为身上的迷彩图案军装夹克而显胖的小个子男生。他号称少校,因为身高和娃娃脸而经常遭人误会是小学生,其实是留级两年的不良大学生。就如他的外表,他是个军武迷,不知为何老是叫我中将。
“如果要走军事路线还不如去东乡神社拜拜。”阿哲学长插嘴说:“记得那边祭祀的应该是赌神吧!”
“我不能原谅大家说到东乡阁下就说他运气好!他是一流的战术家,所以才能创造出奇迹般的胜利和幸存。就算一般人跟他一样运气,早就死了好几百回——”
“我不想去新年参拜了。”宏哥打断少校的激烈争辩。“我还陪人家到成田山(注:位于千叶的知名寺庙)去。每个女生都有自己新年参拜一定要去的地方。”
“你就选一天带大家一起去吧,那个兴福寺最适合你了。里面有座阿修罗像,反正到时候场面也会像是修罗战场一样。”
“然后我就被大家宰了。”
这几个尼特族随后相视放声大笑。累坏的我坐在用来代替椅子的啤酒箱上,完全没有配合现场气氛的心情。宏哥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了吗?”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又再度张开双眼思考。我应该告诉大家吗?可是要说到什么程度?这毕竟是第四代的隐私,不能轻易外传。可是也不是我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的事。
我小心翼翼挑选字眼,开始向大家说明:我遇到第四代的双亲,但是略过第四代亲子间的问题。只是提到玄一郎以非常强硬的手段想带第四代回大阪,使得平坂帮陷入危急的情况。
话一说完,大家沉默一会之后,阿哲学长先开口:
“……第四代的妈妈是个年轻的美女,对吧!”
我抬起双眼,暧昧地点点头。
“那就是宏仔出场啦。”
“不,如果是好友的妈妈我也……”
“如果成功了,你就等于是第四代的爸爸喔。这可是很大的优势。”少校插嘴说道。
“如果第四代叫我爸爸,我应该会笑到肚子痛死。”
我的脑袋垂到双膝之间。跟他们商量是我笨。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第四代也说过。
这是雏村家的问题。
有人把手放在我背上。我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先是宏哥的笑容,然后是阿哲学长双手抱胸贼笑和把护目镜推到额头上的少校露出讽刺的表情。
“……我们不会再被你每回沮丧的样子骗了。”
宏哥说道。
“咦……?”
“就算是第四代的家务事,你还是想要插手吧?”
我咽了一口口水,反刍宏哥的发言。的确如此。我当然不会放着不管。
“你要多少藉口,我们都掰得出来。”
阿哲学长回应。
“你是第四代的结拜弟弟啊,所以他家的事就是你的事啊。”
直到这句话渗入我的心中,我才站起身来。点点头,在大腿上用力地磨磨拳头。
“我去一趟爱丽丝那儿。”
“住所这种小事一下子就能查到了。”
坐在床上的爱丽丝毫不停歇地敲打电脑键盘说道。
“可是见了雏村夫妇,你要做什么呢?”
“我还没决定。”我老实回答。“因为我还不明白玄一郎在打什么主意。”
“嗯。”爱丽丝回过头来。“也就是说玄一郎说来是为了带儿子回大阪这说词,你觉得另有隐情就对了。”
我点点头。
“第四代不会因为公司和平坂帮被打垮就回去继承家业吧!就算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丢脸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
“我们原先就不清楚玄一郎为何而来。从以前他就说要带第四代回大阪吧。为什么现在才刻意来东京呢?他应该还隐瞒了什么,所以我想他可能会为了交涉某些事而再和我们接触。”
如果真是如此,就由我们先上门,想办法制造对我们有利的条件。
可是爱丽丝却吃吃地笑了。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来东京喔。”
“咦、咦?”
“他已经说过了吧!是要来新年参拜啊!”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新年参拜吗?他的确如是说过。可是如果这是真正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不是时候,证据不够充分没办法告诉你。你想知道他们夫妻住哪家饭店,对吧?”
爱丽丝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围绕在床边的架子右上方有一台荧幕忽明忽灭,原来是在破解全东京饭店的住宿旅客个资。
爱丽丝告诉我一间位于赤阪的饭店名称。“3301房。要我顺便帮你调查电话号码吗?”
“啊——不用了。我直接杀过去。”
“哼,查电话很贵。你这个选择很明智。”
就算是助手的委托,爱丽丝也会毫不客气地收取调查费用。
“侦探的工作就到这里。你好好为结拜哥哥努力吧。第四代也是我的好客户,要是倒了就糟了。”
我考虑了一下才开口。
“不,我可能还需要你多协助一些。”
黑色的长发随着回头而摇晃,大眼睛透露一丝困惑。
“为什么?接下来就不干我的事啦。”
其实我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要对玄一郎提出的计划。虽然内容非常愚蠢,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可能会实现。这个计划需要爱丽丝帮忙,所以我厚着脸皮说出了歪理。
“你是平坂帮的‘大姊’,对吧?”
侦探此时哑然无语的表情,稀奇到真想拍下来拿给第四代瞧瞧。
“所以这也是你的问题喔!”
高级饭店的装潢虽然奢华,其实很容易就能闯入。特别是到了夜晚,东京饭店的大厅挤满了外国人拖着贴满机场标签的行李厢,很轻松就能走进。受过良好训练的柜台人员看到像我这样的小鬼都还是以如同刚洗好的床单般灿烂的笑容应对。
“请帮我联络住在3301房的雏村先生,就说我是壮一郎的代理藤岛。”
年轻的柜台小姐在打电话的时候,我随手翻阅旅馆的介绍,发现3301房是占了上层一整个楼层的蜜月套房。其实我多少想过大概是这样一回事。我该怎么进攻呢?现在得绷紧神经才行。
“对方表示要亲自过来。”柜台小姐告诉我。“请您在那儿稍微等待一下。”
啊,他要过来啊?我想也是,不可能让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进房间。于是我在大厅的沙发坐下来。
两分钟后——
“小鸣!”
一个响亮的女子声音打破大厅沉稳的气氛,旅客和员工都露出吃惊的表情望向电梯的方向。
我也不禁站了起来。
“你来啦?我好高兴喔!玄一郎现在不在,我好无聊喔。”
跑来的是理佳子。她一头卷发搭配淡紫色的洋装,围着透明的长披肩。我吓得往后退,完全没料到出现的居然是理佳子。
“……啊、啊——对不起,我突然跑来。”
我连忙鞠躬道歉。原来玄一郎不在啊。那只能之后再来了。这件事就算跟理佳子谈也没用,而且跟这种像酒家女的人(还是第四代的妈妈!)在一起也不舒服。
可是正当我想开口的时候,理佳子就抓住我的手腕说:“我们去喝茶!”我就被拖进大厅右方的咖啡店了。
我坐在理佳子对面,盯着菜单上一杯要价一千四百圆的咖啡,心里暗骂自己在干什么,怎么可以这么听话?我稍微抬起眼睛,发现她正在打手机给某人。
“啊,阿玄吗?是我。现在小鸣来找我。对,我们在一楼的咖啡店。你赶快回来吧。嗯,我爱你,待会儿见。”
理佳子阖上手机,向来的时机恰恰好的店员点了两人份的咖啡和蛋糕。她眼睛闪闪发光,上半身倾向我。
“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喔。阿玄一直在想要怎样打败小壮,所以调查了很多平坂帮的事。不过这还真是奇遇啊!来东京遇到第一个对我们亲切的人居然就是小鸣,多亏你的福才能到水天宫。真的很谢谢你。”
“喔……”
首先是可以不要再叫我小鸣了吗?虽然大家用过各式各样的方式叫我,可是老实说这个叫法最让我害羞。
“呃,两位对于第四代——不,我是说壮一郎……”
“就叫他第四代吧!”理佳子回答。“我喜欢这叫法,我也叫他们第三代跟第四代好了。”
那是你老公跟儿子喔?
“听说你们结拜了?好好喔,人家很羡慕这种事。那个孩子从小就脾气硬,很可爱喔。”
接下来四十五分钟,我被迫听了许多第四代童年时代的可爱故事,多到像吃撑了要吐口气那样。至于理佳子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写出来会被他杀,所以我就不多写了。
“小壮在这里怎样呢?有认真做事吗?有乖乖吃饭吗?那孩子很厉害,应该都自己做吧?”
“啊、呃,我不清楚那些私人的事。”
知道对方是第四代的母亲,我重新打量理佳子。近看发现她果然是妆化得好,把肌肤的弹性就像是回春了四次般硬是拉回二十几岁的感觉。不过只要心里放松,和对方眼神对上的时候还是会心头小鹿乱撞。好危险好危险。
“我很不会做菜,所以就算一起回大阪,也没办法煮妈妈的味道给他吃。”
“呃———请问一下。”
终于找到我可以插话题的关键,我赶紧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们真的是来把他带回去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理佳子可爱地用食指比了比自己的脸颊。“可是阿玄就不一定了。”
“不一定?”
“对于阿玄来说小壮不是儿子,而是雏村家的继承人。可是部下不能接受一个被带回来的人吧?所以才跟他起冲突,试探他的实力。”
不是儿子而是继承人……我抓了抓头。试探实力?有那么单纯吗?第四代的公司还是依靠口碑和信用成长的年轻公司,如果停止融资就必死无疑啰?
“如果我把小壮带回去,小鸣会很寂寞吧?”
“寂寞……呃,我当然会寂寞,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如果小鸣也一起来呢?”
“啊?”
“你是他的结拜兄弟啊,也就是我们家小孩。你要跟我们一起住吗?如果是小鸣你,我很欢迎喔。”
“不不不。”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一直希望是四人家庭,可以全家一起打麻将。”(吐槽:婆婆的梦想)
我嘴巴半开,一直盯着正在作梦的理佳子。虽然我觉得这个方法有勇无谋——不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居然找到突破点,也许行得通。
“啊,呃,那么……”
正当我探出身子要说出口的时候,理佳子突然站了起来,朝咖啡店门口挥动双手。
“阿玄!我们在这里!”
我倒吸一口气后转过头去,吓了一跳。
宽阔大厅的饭店门口外侧,停了好几辆黑色外国轿车。车上走下来好几个一看就知道是混道上的黑衣男子,并排低头的男子中可以看到从第一辆车的后座,走出一名身着白色羽绒外套的男子。是玄一郎。这时候正好很多客人来登记住宿,大厅都骚动了起来。简直就像“民暴之女”(注:伊丹十三的黑道电影)当中的一幕。年长的饭店员工吓得脸色发青地冲过来。
可是走进大厅的只有玄一郎一个人,黑衣男子快速地回到车上。他们似乎只是送玄一郎过来而已。
“我一听到你晚上跑来找我老婆,马上就跑回来了。本来预定之后还要跟两、三个帮派打招呼的。”
玄一郎一边说得很恐怖,却坐在我的身边。我这下子跑不掉了。果然这个人有一半是黑道。
“不要讲得一副人家会乱搞一样,我只对你死心塌地啊。”
“对我的小弟弟吗?”
“你在胡扯什么!”
“我的小弟弟可不会塌地,你只看过它变成通天阁(注:大阪知名高塔)的样子吧。”
如果这是一般日常对话,难怪第四代要离家出走。我头都痛起来了。
“现在重点不是阿玄的小弟弟,而是你宝贝儿子啊!”
“我已经搞不懂你们在说哪一个了!”(注:日文中男子的性器与“儿子”同音)
“喔!小哥终于要发挥了。”
“我不是来跟你们演相声的!要演就你们夫妻自己演!重要的是——”
正当我激动起来的时候,店员来帮玄一郎点菜。站起身的我又坐回椅子上。这时我才发现全咖啡店的客人都盯着我们看。不好意思失礼了。
心情一冷静下来,就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提议。于是我屏住气息,挤出话来:
“第四代的事。我就直接说了,请您不要对平坂帮和相关企业出手。”
坐在我身边的玄一郎眯起双眼。
“你没资格干涉吧。”
“我是他的结拜弟弟。”
“喔,你还真会说。”
玄一郎看似开心地挑眉。
“你为了来这里连这种狗屁藉口都用上了,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吧。”
“第四代不是公司倒了,欠了一屁股债就会乖乖回家的人。所以您不管怎么做都是没有意义的。请您住手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为了把壮一郎带回大阪,才要让他公司倒闭的?”
“……咦?”
我盯着玄一郎剽悍双眸中静静燃烧的冰冷火焰。
“因为你阻止银行融资给他……”
“你听好了,在我的世界里因为生气就击垮儿子的公司杀鸡儆猴是没有意义的。小鬼不要一副什么都懂的口气。”
毛骨悚然。
我大概是麻痹了,也可能是习惯轻松踏入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这个人岂止是一半,根本整个人都是黑道。这跟是不是暴力集团一分子无关,就心灵层面,也就是揍人的时候能否无视自己拳头疼痛的层面而言——雏村玄一郎是完全的黑道。
我双膝上的手开始发抖。接下来我该说什么好呢?
“哼,事情也不是这样而己。继承雏村家还有一个候补人选。”
玄一郎突然开口,我抬起头看他。
“我没办法决定要让壮一郎还是对方继承,所以就来东京了。来是要试试他的器量,因此我的想法和你相反,如果他这样就垮了也不用继承了。”
我哑然无语。这不是最糟的结果吗?第四代就算保全了公司也会被带回大阪,如果公司倒了就被当作垃圾弃置。
“如、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还有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我是来看能不能让他继承公司。有什么比把他公司逼到险境更有效的方法吗?”
我沉默无言,垂下双眼。
“阿玄,你不要再欺负小鸣了。你只是同性恋就算了,如果是虐待狂我就要跟你离婚。”
“同性恋就没关系吗?”
“你果然是同性恋吗?我要离婚!”
因为我沮丧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让夫妻相声停下来的是端咖啡过来的店员。玄一郎弹了妻子额头一记让她闭嘴之后,喝了一口咖啡再度开口。
“你也不是笨蛋,应该是有什么打算才来这里的吧?讲来我听听。”
“呃,没有。”
“我叫你说啊。”
我握紧了放在膝上,开始冒汗的双手。看来只能开口了。
这时候理佳子开口了。
“要打麻将吗?”
我的肩膀抖了一下。玄一郎一边皱起眉头,一边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麻将?”
“对了,刚刚我说到全家一起打麻将的事,小鸣的眼睛就发亮了。”
被说中了。我的表情那么明显吗?玄一郎哈哈大笑起来,我则缩在旁边的椅子上。
“……所以,也就是说,只是让第四代的公司倒闭,你也得不到好处。不如我们赌一把一决胜负吧。”
假设我们输了就是赔些钱,赢了就不要对第四代出手。我就是想来表达这么简单的意念。结果玄一郎一直笑个不停,理佳子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在笑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你不是什么事情都用麻将解决吗?如果大三元就进军义大利之类的。而且我也想跟壮一郎打麻将,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凑满四个人打麻将啊。就用极高的赔率把小壮所有财产都赢过来,光去威胁银行也没什么好处。”
“话是这样说没错。”
喂,等一下。这是身为母亲的人该说的话吗?不要把事情引导到那个方向啊。我虽然也想要赌大的,但是没想过要让第四代背负破产的危机啊。
“壮一郎,你觉得怎样?还躲在那里。”
玄一郎突然开口,让我吓到寻找玄一郎视线的前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理佳子满脸发光地站起来喊道:“小壮!”我才发现他的踪影。
我紧张地转头,才看到大红色的夹克袖子。
“……你在干什么?我不是叫你不要插手。”
第四代凶狠如刀的声音直插我的头顶。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玄一郎是连背上都长眼睛吗?在麻将店的时候也是一眼就看穿监视录影机的位置。
“你来这里干什么?”
玄一郎头也不回,一边把玩咖啡杯一边问道。
“现在已经半夜了,是小孩子回家睡觉的时间。”
“我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第四代手插口袋,站在我和玄一郎的后方。我发现店员不安地偷瞄我们。
“我现在是赢不了你肮脏的手段,不过我也知道很多雏村家的弱点。至少能够两败俱伤。”
“这可没什么脏不脏的,钱就是要这样花的。我教过你吧。用压力来打垮对方是最有效的办法。”
“干我屁事。不想大阪地检署什么的调查雏村家的话,现在就打电话给银行说你要抽手。”
“真是的,你们两个!”
理佳子站了起来。这时候玄一郎才终于把手肘放在椅背上,转过头去。两匹狼的视线互相对上。
“理佳子也这么说了,坐下吧。”
“我不是来跟你们喝咖啡的。我跟这家伙不一样,能毫不客气地对看不顺眼的家伙吐口水。”
第四代说完之后,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缩起了脖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玄一郎回应道。“我是叫你坐上麻将桌。小哥是特意来谈判的,真是个可爱的结拜弟弟。”
我屏住气息,窥视三人的脸色。
理佳子就像刚刚偷把情书塞到鞋柜里的国中小女生一样,急切地望着丈夫和儿子;玄一郎的视线又回到桌上的咖啡杯;第四代一直沉默不语,盯着我和玄一郎肩膀间的空隙。
“真的是这家伙说要用麻将一决胜负吗?”第四代戳了戳我的脑袋。理佳子点点头。我则什么都不说了。这样就等于我提议的了。
第四代突然看了我一眼。一瞬间我就明白他的疑问。
你有胜算吗?
为了不让玄一郎发现,我用眼神表示肯定。
第四代重新转向玄一郎。
“……赔率是?”
玄一郎严肃的嘴角微微放松。
“用点五(注:日本麻将以“点数”计分,点数为“符”和“番” (相当于台湾的“台”)的合计)算可以吧?”
“现金吗?”
“当然。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们就已经不是父子了。我才不相信事后付款,要就看谁吞了谁。”
玄一郎的说法让我悚然一惊。我虽然完全不懂是什么样的条件决定胜负,可是看来现场的气氛已经不能提出当初我所思考的比赛方式了。
“我根本就没把你当爸爸。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
第四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说:
“细节就由我来决定。”
“好啊,但是地点由我来决定。麻将桌也要用我买来的新桌子。东京就像你的主场,可不能让你动手脚。”
我和第四代一起走出饭店。群聚赤阪的高级大楼散发出点点光芒,点缀夜空。走下饭店前方和缓的车道,吹来掺杂废气的冷风冷静了因为兴奋与紧张而胀红的脸庞。我本来以为会失败,多亏有理佳子帮忙。
“你居然一副安心的样子。”
第四代搂紧夹克的领子骂道。
“咦……?呃,没有啦,虽然我是听不懂条件,不过想说赔率好像也没有很高。反正才点五,对吧?”
麻将里的“点五”一般是指一千点五十圆,也就是说三十分钟一直输也不过损失三千圆左右的安心赔率。不是像第四代他们凶恶地说“谁吞了谁”那么庞大的金额。
但是第四代却叹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你是白痴喔,那个臭老头怎么可能会用学生麻将的赔率比。”
“……咦、咦?”
“雏村的点五是一点五千圆。”
我站定在通往车道的斜坡上。坏掉的计算机在我脑中爆炸,因为、因为位数实在差太多了——这可不是说笑的。
一点五千?
第四代的背影越来越小。
对了,理佳子不是说过吗?要拿走所有的钱。
一点五千。如果我们输光所有点数,就得付出上亿的金额。
*
“——你是说我是最后王牌吗?你还真会打如意算盘。”
爱丽丝的声音比冷气机吹出来的寒风冷上好几十倍。
“嗯、呃……我也知道没问过你就擅自决定很过分,可是对方也不一定答应要用麻将一决胜负。”
“你只是觉得事前跟我讨论,然后被我纠正想法过于天真很麻烦而已吧!”
就是这样。我在床前垂下头来。
我和玄一郎决议确定后的隔天,放学后马上去事务所的我挨了爱丽丝一顿严厉的斥责。
会挨骂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会想到麻将这种鲁莽的招数是因为有爱丽丝。玄一郎就算不要诈,他的麻将功力也是超乎常人,所以我认定对方会因为绝对的自信而答应我的要求,加上他们并不熟悉爱丽丝,我们就能趁虚而入。
“总而言之,你是要我跟雏村家三人一起打麻将是吧。”
“……呃,对啊。因为不可能叫第四代不参加。”
爱丽丝叹了口气。“我在网路上的确是攻无不克,可是这在诈赌客面前一点意义也没有啊。”
“可是总比我好啊!就算我们拚命思考对抗诈赌的方法,跟玄一郎比普通的麻将,我也绝不是他的敌手。你就不一样了。”
“跟你相比,就算是黑猩猩也比你强。猩猩发现敌手太强,好歹知道要逃跑!”
我家侦探讲话还是一样毒辣。
“而且那是什么烂赔率!你是用别人的钱打麻将打到丧失金钱感觉了吗?”
“大概吧……”
可是昨天道别的时候,就连我都跟第四代说这种赔率太奇怪了,会搞到破产。我们不是为了要钱而比麻将,而是希望对方不要对银行施压。所以没有必要赌这么高额的点数。明明只是打算赢了就要玄一郎退场,如果输了就付钱。
可是第四代如此回答我。
“你觉得那家伙会因为输了就老实地放弃我吗?他如果想找我们麻烦,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方法。”
“结果就是钱啊!从那家伙身上挖出就算银行不借钱给我们也能运作的金额,加上让他在东京待不下去。那家伙在大阪有用不完的钱,可是在这里就没办法准备上亿的金钱。我们就是要这样把他赶回去。”
爱丽丝仿佛祈祷般望着天花板。
“我懂你的道理,可是就算是狼,父子也不会互咬吧。”
“不过那两个人好像不当彼此是亲人,还说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了。”
回想起来,第四代从来没叫过玄一郎爸爸。
“可是,第四代真的要我们参与这种赔率高到疯狂的比赛吗?”
“嗯。我说你比我厉害,他就说要正式委托你。”
“唉,我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找了个愚蠢的结拜弟弟后就变笨了。”
黄昏时分,第四代马上就来了,而我因此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愚蠢。
“玄一郎指定好打麻将的地点了。”
我接过第四代拿来的传真纸。纸上记载日期和赔率等条件,底下还印了地图。地图的中间打了一个×。
“……在荒川河边是吧?这里是哪里呢?”
“不是河边,是河床。”
我张大嘴巴,浑身僵硬。爱丽丝从我手上拿去地图。
河床?户外?
“你真的打算叫爱丽丝代打吗?”
第四代用透露出不可置信的声音询问。我傻傻地点点头。
“哼,玄一郎说是为了防止诈赌而选择户外,看来其实是为了击垮爱丽丝。”
“咦、咦?”我瞪大眼睛凝视第四代的脸。“就算对方说仔细调查过我们,也不可能知道爱丽丝会打麻将吧。”
“他应该知道我们有一个蜗居家中,而且害怕空旷区域的智囊,也知道平坂帮的人当对方是大姊。加上你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来。玄一郎做生意的方法基本上就是‘击垮’,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打倒对方。”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我似乎真的是太天真了。
“你从刚刚就一直不讲话,是怎样?”
爱丽丝抱紧熊布偶贴在胸前,不满似地说道。
“我最近已经敢出门啦。不过就是打个麻将,又不是做什么激烈的运动。”
刚刚还一副代打麻将很愚蠢的样子,一觉得自己被屏除在外就这副德性。我最近发现其实爱丽丝爱管闲事的程度不下于我。只是她老是讲反话,所以很麻烦。
“对方是说后天十二点喔。如果是晚上还好,要晒太阳你就没办法了吧。而且又很花时间。”
“呃、呃,如果是暗到好像恐龙要灭绝的阴天就还可以。”
“别想了,白痴。”
第四代戳了戳爱丽丝的额头。
“你忘记打棒球的事了吗?你不过是站了一打席就在床上倒了三天。”
“让比猴子还差劲的助手上场,还不如几乎无法呼吸又握不住牌的我上场好。”不,还是我比较好吧。“第四代,你听好了。我之前就想过要跟你说,你的结拜弟弟天真到脑子里都可以种番茄和黄瓜了!”
“我之前也想过要跟你说,你的助手缺乏危机感到会穿短袖去爬喜马拉雅山。”
为什么他们要兜着圈子讲话,比较怎么说才能让我显得更笨……?
“总之,爱丽丝不上场的话,光是防堵诈赌是没用的。”第四代说道:“一定要想办法,一次就赢光对方身上的钱。”
“就算这样,”爱丽丝插嘴说:“你父亲是要测试你是否具备继承雏村家的资质。如果你赢得太干脆,搞不好他会更执着。”
第四代露出一副直接喝下咖啡粉的表情。
“干我屁事。那是对方的问题。我本来就不打算继承,跟我没关系。”
我回想起当时玄一郎的话,对第四代说道:
“玄一郎告诉我还有另一个继承人选,他在考虑要选谁。”
“……另一个人选?”
第四代歪着头说道:
“其他亲戚也没什么好东西,难道是公司的人吗?那个老头终于要放弃家族继承了吗?”
“算了,跟我没关系。”第四代喃喃自语道。他再度望向爱丽丝,然后又看了看我。
“这是我正式的委托。你们给我不择手段,想出打击那个臭守财奴的方法。”
我们先仔细观察第四代带来的隐藏式监视录影机所录下的录影带。那是我在麻将店被玄一郎修理得惨兮兮的影片。
“他真是厉害,要诈赌的时候一定不让指尖入镜。”
爱丽丝感叹地说道:
“他的确是从河底捡牌,可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无法纠举。”
我一边回想当时的恶梦一边回答。玄一郎的诈赌技巧基本上是“河底捡牌”——也就是假装从牌面向下的麻将堆里进牌,其实是进别人牌面向上的舍牌。新手当然比不过这种打法。
麻将是种不可思议的游戏:对诈赌倾向宽容的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历史的因素,一方面应该是受到长久以来阿佐田哲也创作的虚构麻将小说的影响。不,应该说有号称诈赌为“特别技巧”的赞美倾向。就算有舍牌明显发生变化的间接证据,不是现行犯就无法纠举对方的诈赌。这种时候反而多会称赞对方技巧高超。
“他还有其他招数吗?”爱丽丝问第四代。
“我所知道就只有捡牌而已。”
“对于全自动麻将桌而言,这招是最有效的方法。捡牌能使得如此高超,就不需要其他不确定的技巧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是在户外,就无法事前准备窥视敌手的装置了。”
对了,如果是在室内还能出动偷拍监听的专家——少校,他可以装设连玄一郎都不会发现的极小型摄影机,揭穿玄一郎的招数。可是如果是室外,就只能举双手投降了。无论是在北风吹袭的河岸装设伪装的摄影机或是在河边的大楼屋顶设置超级望远的摄影机,都可能因为麻将桌的地点和四人的位子而使得装置完全失去用途。麻将桌也是玄一郎买来的新品,要比赛当天才会开封使用。因此我们也无法在桌子上动手脚。况且麻将这种游戏就是尽管招数会全让对方拆穿,只要凑到自己所需要的牌型胡牌就能得分。玄一郎的技巧就是能最快达到这个目的的方式。我们怎么做才能获胜呢?我们要获得胜利就不能只考虑防御,必须打出能一举获得对方所有现金的绝招——
“……嗯?”
我好像突然发现了方法,不禁用手掩住嘴巴。
玄一郎最快能凑到的和牌牌型。
室外麻将。
“怎么了?”
第四代微微偏了头,我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然后继续思考。
行得通吗?
理论上是行得通的。但是需要的东西多到令人头昏眼花。事前准备、撑得到陷阱启动的战术、引诱对方入洞的战术,然后最重要的是时机。
构想在我的意识表面开始增长。还有好几块不足的拼图。可是我不是孤单一人。这里还有爱丽丝和第四代在。所以,我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开口说:
“……细节是由我们决定对吧?那么我想加规则。”
“喔。可是玄一郎当然不会认同只对我们有利的规则。”
“不,规则很特殊但是公平。只是跟点数的算法有关而已。我想加两条规则。”
“说说看。”
“一个是不用点棒(注:日本麻将特有的,表示玩家点数的细棒,正式名称为“筹码”)。谁胡了就用现金支付。”
第四代皱起眉头。
“这对我反而不利。你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吗?如果是用点棒计算输赢,之后再付款,就算中间输了一些还可能逆转。如果每次都用现金付帐,我手上的现金用完就输了。”
“我知道。可是这点是必要的。而且就是因为对我们不利,玄一郎才会接受这个条件。”
第四代双手抱胸,嗯了一声。
“另一个规则呢?”
“取消庄家与闲家,以庄家计算所有人的点数。”
“这是什么规则。”第四代抓了抓竖起的脱色银发丝。
麻将是四个参与游戏的人轮流当庄家,其余三人为闲家。所谓的“庄家”,在赌赢和赌输时的点数都比闲家来得高,担任高报酬高损失的角色。
可是我的提案是所有人都当“庄家”,也就是所有人赌赢时的点数都是一点五倍,赌输时的点数都是两倍。
“那也对我们不利啊!”第四代抱怨道:“算了,玄一郎应该会接受。赶快说你的策略,为什么需要这些规则。”
我咽下口水,坐在床边开始说明。爱丽丝听了之后一双大眼瞪得更大,第四代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话说完之后,爱丽丝叹了一口气对第四代说:
“我取消刚刚说过的话,你的结拜弟弟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梦想家!”
“是啊,他也是你的助手。” “这种时候不要再争了!赶快去准备!”
第四代点点头,离开墙边。
“好吧,反正那些钱输了就会被拿光,就试到底吧。少校那边由我解释。所以,爱丽丝——”
第四代一边往事务所的玄关前进,一边指着坐在床上的侦探。
“想想要怎么让对方上钩。”
关上门之后,爱丽丝瞟过眼来瞪我。她搂住布偶熊,把下巴用力埋在布偶里。
“……真的没办法吗?”我不安地询问。爱丽丝叹了一口气。
“不是没办法。可悲啊,我是想到一个也许可行的方法。可是那也是螳臂挡车。听好了。”
然后爱丽丝开始说明。她的策略跟我想到的点子一样蠢。
*
寒冬的晴朗天空中,飘着渺小风筝的缤纷姿态。北风呼呼的河边微微传来小孩玩闹的声音。
“小孩真好。”
玄一郎一边压住被风吹起的羽绒外套下摆,一边眯起眼睛说道。
“壮一郎那个年纪也是每天在外面到处跑啊。”
理佳子在玄一郎身边喃喃说道。毕竟是在寒冷的室外,就连理佳子也换上朴素的厚大衣又绑起发髻。
“不用闲话家常了,赶快准备吧。”
第四代恶狠狠地说道。
几名一看就知道是黑道人士的男子从卡车上搬下几个大型纸箱和手提箱,熟稔地打开包装。里面装的是简单的全自动麻将桌、小型发电机、四张圆椅子和两张小桌子,安置在芒草丛生的沙地上。
平坂帮的干部电线杆帮我们把波士顿包行李搬过来。里面装的是堆满两张桌子的钞票堆。我之前也曾经看过两亿圆的现金,今天可是比那时更震撼人心的光景。电线杆的手也有些颤抖。
我们一共准备了一亿六千万的现金。第四代把手边的钱都拿去投资事业了,所以这里的钱都是借来的。玄一郎这边所准备的金额也是差不多。
“先确认规则。”玄一郎一边确认麻将桌的运作一边说道:“你说不用点棒是吧!”
麻将桌的四边附有可开阖的口袋。那里平常是用来摆点棒的,但今天则是空的,是用眼前桌上所堆放的现金交易。
“全部用现金支付,钱输完了就结束对吧。这样好吗,穷小子?”
“少啰嗦,你担心你的钱包就好。”
第四代回嘴道。玄一郎则是哼了一声。对方所准备的现金不见得就只有那些,但是我们这笔钱用完就没了。今天可是背水一战。
“然后是不分庄家和闲家。”
玄一郎从桌上拿起写了“东”的橘色牌子,丢进放了垃圾的纸箱里。这块牌子本来应该是用来标示庄家的标记,但是今天也不需要。
“你们还真是会想奇怪的规矩。这也表示我们父子缘分已尽(注:日文中“庄家”与“双亲”相同),对吧。”玄一郎笑着说道。虽然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对方如此认为也是没办法的事。第四代只是沉默地瞪回去。不过现在对我们而言,遭到误会比较好办事。只是我有点介意理佳子略带悲伤的眼神。
“喂,你们全部回璋上。”玄一郎对搬东西来的那些男的说道:“你们好好监视壮一郎的车子,有人靠近这里马上通知我们。要是有人去报警就糟了。”
第四代也吩咐电线杆:“你也回车上,不到分出胜负不准离开车子。”
“是。”
麻将桌逛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遥远。耳边只传来风吹动芒草的声音。
我现在才觉得很奇怪。赌博的金额如此庞大,我们却没有叫见证人来。
“今天是家庭麻将呢!”理佳子的声音开朗得有些虚伪。
“开始吧。”玄一郎按下麻将桌的按钮。
二对二的麻将基本上是同一组的人面对面坐。我的左边是玄一郎,右边是理佳子。
一开始,玄一郎就注意到我和第四代奇妙的打法。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一直丢出使用频率高的中段数牌,也就是好组合的牌。
“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战术,结果是骗小孩嘛。”
玄一郎奸诈地笑了。转眼问他就凑齐一万八千点的牌型自摸了。第四代鼓着一张脸,把大把大把的钞票移动到对方的桌上。
我们的战术到下一局也没有改变,接下来换理佳子满贯(注:胡牌点数为四番或五番时称为满贯)自摸。
“国士无双因为是无双,所以两个人同时凑到可是没有意义的。”理佳子笑着说。“虽然你们俩感情很好。”
我光是注意玄一郎,其实理佳子也实力坚强。玩两局就发现我们的目的了。
但是,这是爱丽丝教给我们的基本战术。
“整场的目标是国土无双,这意谓了什么呢?”
前天晚上爱丽丝跟我们说明。
“也许你们会觉得很蠢,但是这可是在锦标赛中留下实际成绩的好战术。”
国士无双是役满,是把使用频率低的十三种牌,也就是所谓的“么九牌”各凑一张的招数。役满的话,闲家是三万两千点;这次的规矩是所有人都是庄家,所以是四万八千点。如果凑成十三面听牌的特殊牌面时,点数还会加倍,因此几乎是一击决胜负的点数。
“这项战术有三个好处:第一个当然是一赢就赢很大;另一个是无法凑齐而放弃的时候,很容易逃跑。”
简单说就是到了后半,手上都是么九牌,因为舍牌而让敌人胡牌的危机就会大幅降低。理论上是攻守一体的好战术。然而这毕竟是役满,所以就算一整局都想凑国士无双,一天能遇上一次就算好的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选择这项战术。
“最后的理由,当然——”爱丽丝对我笑了。“是因为最适合你提出的策略了。”
所以我和第四代拚命把么九牌留在手上,让两旁的雏村夫妻尽情地胡牌,就像被他们俩左右开弓打巴掌一样。第四代旁边桌上的钞票迅速地消失。尽管是我自己提议的,每次用现金计算的方式还是很打击心灵。玄一郎每次把牌翻开的时候,相当于一般人年收的金额就会跑到他手上。
这哪里是家庭麻将啊。我的指尖僵硬了起来,就连一开始还在开玩笑的玄一郎也在第四代的钞票堆只剩一半的时候安静了下来。从头到尾满脸笑容的理佳子比起玄一郎更为恐怖。
有血缘关系也就只是这样了吧。他们冷静地吞食可能会让对方破灭的金额。我本来还想就算第四代输得一干二净,身为父亲的玄一郎可能会笑着说“就当是我借你的”,全部还给第四代。可是玄一郎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客气。对方是黑道啊。金钱才是他们世界的一切。他不是自己说过了吗?
过了一小时之后,我们的资金开始见底了。第四代桌上的钞票一眼就数得出来剩几叠,而玄一郎这边则是叠到近乎要山崩了。
“看来,下一局就比完啦。”
玄一郎瞄着第四代说道:
“天气冷到不行,差不多是该回去泡个热水澡的时候了,真是刚刚好。”
“痴人说梦话,我还准备了两亿。”
第四代苦涩地回嘴。这是欺敌之术,可是玄一郎一听眼神就变了。下一局一开始,就看得出来对方接受我们的挑衅。
不知不觉中,桌上舍牌里的么九牌都不见了。这是玄一郎拿手的诈赌技巧——捡牌。理佳子似乎也发现玄一郎的目的了。为了让玄一郎好捡牌,她一直排列么九牌。
玄一郎也是要凑国士无双,他想要利用双重役满好一口气收拾我们。只要凑满十三张听牌,不管是我或第四代手上多出来的么九牌都会遭到对方直接攻击。就算我们拚命逃跑,只要玄一郎自摸就死定了。因为第四代的现金只剩桌上的几百万了。
明明坐在一月的寒风中,我抓牌的指尖却在冒汗。只要错过时机就必死无疑。我刻意慢慢地翻牌,从舍牌里确认消失了哪些牌。
再三种——玄一郎就能完成国士无双。就是这个时候。我脱下运动外套,往椅子后面一丢。这就是暗号。桌子附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有风声和牌声。接受暗号的对象应该在遥远的天边,用望远镜确认我鲜红的外套。
玄一郎从桌上一一捡起麻将牌,还剩两种,还剩一种。我在风中竖起耳朵,一边慢慢地打牌以便调整时机。
玄一郎在听牌了。没错,已经是国士无双十三张听牌了。
第四代丢出最后一张安全牌,他手上应该只剩会遭到玄一郎直接攻击的牌了。下一巡马上完蛋。
就在这个时候——
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细碎声响,玄一郎暂时停下伸长的手,皱起眉头。
可是他应该没想到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更没想到是带来之后命运的声响吧!玄一郎之前停下的手再度往麻将牌堆起的小山前进时,螺旋桨的声音也更加清晰地化为划破空气的声响,逼近我们上方。理佳子一时脸色大变,抬起双眼往上瞧。正当玄一郎把自摸的牌换成舍牌的“发”时,巨大的影子包同了我们四人和麻将桌。我们身边的芒草发出哀鸣声,沙子也随风飘扬。可以看到直升机仿佛要压扁我们似的下降,连机腹都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还看到机身侧边的门打开,逆光中矮小的人影探出上半身来,手上握了一把竿状物品——M14突击步枪。
枪声毫无疑问的贯穿了螺旋桨声。此时玄一郎已经离开座位,可是他下一步的动作完全出乎我意料。站起身来的他把第四代连同椅子一同拉倒。
耳边传来四散的沙子敲击麻将桌的声音。等到螺旋桨的声响远离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响遍全身。遮蔽我们的影子逐渐缩小、消失,只剩冷风吹拂我们的耳朵。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先抱着头蹲在地上的理佳子靠在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边仰望身后的天空。
“哪来的狙击手……?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第四代站起来,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又重新坐回椅子上。他刻意说道:
“真是恶劣的恶作剧……赶快丢牌吧,你不是要自摸。”
玄一郎右手握着“发”,凝视桌上的牌。
他应该已经发现出了什么事吧,因为他大笑到肩膀都颤动起来了。
“……原来如此,都是为了这招啊,全部都是为了这招啊。不用点棒,不分庄家和闲家都是为了这招啊。”
我咕噜一声咽下口水,看看自己手上的牌。正是如此。所有招数都是为了这刻而布局的。
一直站着的玄一郎朝麻将桌用力丢出“发”。我感觉全身的汗几乎都要从耳朵喷出来了。
“胡了。”
我抑止震动的双手,翻开手上的牌。
“国士无双十三张听牌——双重役满。”
理佳子眨了眨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阿玄?”
“看了不就知道吗?”
玄一郎露出仿佛漂白过的笑容,瞥了一眼麻将桌。
“当我们吓到站起来的时候,小弟转了整张桌子。”
我在牛仔裤的大腿部分磨蹭着手汗。事情就跟玄一郎说的一样。我趁大家因为直升机而吓得起身时,把桌子逆时针转了九十度。所以玄一郎面前变成第四代的满手烂牌,玄一郎从牌桌捡牌凑出来的国士无双十三张听牌就跑来我这里了。选择危险的现金支付、取消庄家和闲家都是为了实现这个作战方法。没有个人的点棒和标示庄家的记号,就不会留下转动桌子的直接证据。就算手上的牌和舍牌变得完全不一样,只要没有直接的证据就不能检举诈赌。支配麻将这种不可思议游戏的,就是这条众所默认的规则。
对这次规模庞大的诈赌计划贡献最多的不是我或爱丽丝,而是看到我脱去外套当暗号时,下指令的少校和在完美时机驾驶直升机通过的飞行员吧。
第四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结束了吧。”
也许是我想太多,第四代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累到快要哭出来的迷路小孩。
“我有个问题。”
玄一郎身体沉在椅子上,伸直双腿。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平稳。
“什么事?”
“这是我买来的全新桌子,刚好只有一只脚,所以很轻易地就能转动。如果是不能转的桌子,你们要怎么办?”
第四代瞄了一会我的脸,低下头。
“你说过东京是我的主场,对吧?”
玄一郎稍微歪了歪头。弟四代继续低着头说道:
“两天内能送来麻将桌的业者有限,我们联络所有业者买下单脚桌以外的桌子。”
“钱就是要这样用。这都是你教我的。”第四代的喃喃细语飘落在麻将桌的桌布上,在麻将牌间飘荡。我永远忘不了此时玄一郎脸上浮现出的满意笑容。
“直升机的租金跟麻将桌的经费都是大数目吧!”
“少啰嗦,这又不干你的事。先担心你付不付得出钱吧!如果现金不够,现在马上写借条。我会附加让你倒店的高利息。”
“啊,对喔。”
玄一郎看了看我手上的麻将牌面,双重役满。
“因为是庄家的双倍,所以是九万六千点,也就是四亿八千万圆,还差一亿六千万圆。”
我一直苦恼要不要说出来的暧昧此时在我喉咙深处化为语言,跑出嘴边。
“用闲家算就好。”
第四代和玄一郎同时抬起眼睛看我,此时两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我继续说道:
“不需要用庄家算,用闲家的双重役满算点数,六万四千点就可以了。”
“为什么?”
“刚刚有人拿着突击步枪从直升机里探出身子来的时候,玄一郎想去保护第四代,对吧!”
第四代露出狰狞的表情。玄一郎的嘴唇微微地歪了。
“不好意思,刚刚拿枪的是我们一位绰号叫少校的朋友,枪当然也是模型枪,只是要吓吓你们而已。可是你却想要保护第四代。”
“天知道,我不记得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两人同时发言。可是我已经明白了。就算嘴巴上互相辱骂——
“对于玄一郎先生来说,第四代是你的儿子,所以他的结拜弟弟也是你的儿子。因为我是你家的孩子(注:日文中“闲家”与“小孩”相同),所以算六万四千点就好。你就用今天带来的现金支付即可。”
因为爱丽丝也说过:家族是可以互相原谅的最小社会单位。就连我这种只知道关系面临毁坏的家庭的人,也是打从心底这么想。我不想看见大家因为欠债而互相怪罪。尽管我明自自己现在说的场面话和为了以亿为单位而互相吞食的战争一点也不搭,但是——
玄一郎已经隐藏不住笑意,而第四代的臭脸让附近的空气看起来都扭曲了。理佳子抓住我和第四代的手腕用力拉过来。
“你们两个都是我家的孩子!我爱你们!”
“吵死了!”第四代挥开母亲的手。
“壮一郎,这个笨蛋说的话算数吗?”
玄一郎一边奸笑一边用手指着我问道。第四代背向我们。
“算点数是赌赢的人的事吧!”
第门代的双脚踏开芒草,走了出去。
“随便你们。”
*
玄一郎打电话给我是比完麻将的两天后。那时候正好第四代到侦探事务所来跟爱丽丝一起处
理这次麻烦到绝望的会计事务。毕竟这笔一亿六千万的收入是靠赌博得来的,两个人为了要如何洗钱而商量各种办法。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液晶荧幕上显示了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
‘小哥,回大阪之前我想跟你打声招呼。’
光是听到声音就想到那张开怀大笑的脸。是玄一郎打来的。我有点紧张地瞄了一下第四代,移动到厨房免得被他听到。
“呃、呃,您这几天辛苦了。”
想不出其他有什么话好说。
“为什么您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这种事情查一下就知道了。我也知道壮一郎的电话号码,但是打电话给儿子道别很恶心。’
话也许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为什么要打给我呢?你是要我说什么呢?电话的另一边传来了声响,这次是听起来仿佛火花四散的女子声音。
‘小鸣?是我!我是妈妈!虽然很可惜,不过我们要乖乖地像丧家大一样回大阪去了。帮我跟小壮问好!他现在就在你旁边吧?小壮~~有没有听到啊?我是妈妈,超爱你的喔!’
我把手机拿离耳朵四十公分。糟了,这下大概真的听得一清二楚的了。
‘笨蛋不要吵,手机还我。’电话里传来玄一郎的声音,我又把耳朵贴近手机。‘我还挺高兴的。每次来东京都没好事,这次遇到你真是有趣。下次再一起打麻将吧!’
“……不不不,我受够麻将了,饶了我吧!”
‘喂,你忘了吗?’
玄一郎的声音瞬间像河底的石头一样冰冷。
‘从我手中抢走国士无双的人不是壮一郎,而是小弟你喔。下次让我报仇吧,来大阪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决定一辈子都不要去大阪了。
‘对了对了。’玄一郎又恢复原本的声音说道:‘帮我转告壮一郎,他有你这种天真的结拜弟弟,我们不能让他继承雏村家。就在东京当尼特族混吃等死吧!我们决定要让另一个人继承了。’
“呃……”
我抬头看黑黑的天花板。
看来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的样子,虽然我觉得有点空虚。
玄一郎说完再见就挂了电话。我紧张兮兮地回到寝室,坐在床边的第四代瞪着我。
“那个混帐黑道跟你说了什么?”
第四代已经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
“啊——呃、呃……”
我一说玄一郎已经决定要让另一个人继承,第四代的脸上就露出苦涩的口水在嘴里流动的复杂表情。
“……搞什么啊。什么另一个人?一开始这样做不就好了吗?还特地跑来这里大吵大闹。那对笨夫妻到底来东京做什么啊?”
此时,坐在床内侧的爱丽丝吃吃地笑了起来。
“所以说,他们是来新年参拜的啊,其他事情只是顺道而已。”
第四代皱起眉头,转身问道:
“新年参拜?”
“对啊。鸣海,你还记得他们是去哪里拜拜吗?”
爱丽丝突然搭话让我吓了一跳。
“啊……呃,应该是水天宫。”
爱丽丝点点头。
“是啊。日本桥的水天宫拜的是全日本保佑孕妇顺利生产最有名的神喔。”
这时候爱丽丝面前肯定是我和第四代两张非常吃惊的蠢脸。
“……顺、顺利生产?”
“雏村理佳子应该怀孕了,所以另一个继承人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四代露出恐怖的表情站了起来,抢去我手上的手机,从通话纪录回拨给玄一郎。
“是我……你为什么都不讲!我说妈妈的事啦!她真的怀孕了吗?恭喜你个头啦!白痴!孕妇的魅力?谁看得出来啊?恶心死了,闭嘴啦!喂!你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我听到广播的声音……羽田?你这混帐在想什么?现在还没进入安定期,怎么可以让孕妇搭飞机!去搭新干线!你知道妈妈已经四十二岁了吗?外表再怎么装年轻,身体已经是老太婆了!她可是高龄产妇喔!……谁在夸你性功能超强啊……啊?你在说什么……壮二郎?你白痴啊?如果是女生要怎么办?名字是要跟一辈子的,认真点想啊!然后不要再想要小孩继承了,我就是教训!”
第四代狂风暴雨般的怒吼让我担心手机会不会因此解体。我还是呆若木鸡,傻傻地交互看着笑到花枝乱颤的爱丽丝和对电话破口大骂的第四代。
原来如此,来东京是为了新年参拜。爱丽丝之前曾经突然说过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事前就告诉壮一郎,你也知道他人太温柔。”爱丽丝回味起来又笑了。“一定没办法全力拚胜负。”
侦探的个性之恶劣由此可见一斑。接下来的整整十五分钟,我和爱丽丝坐在床上继续听第四代和玄一郎的父子相声。光听第四代骂人就知道玄一郎如何反应,两人的相声真是太厉害了。也许这是因为第四代的身体里也流着大阪人的血。
*
三天后,第四代在放学之后叫我去平坂帮一趟。
“用你的名义把这个包裹寄给理佳子。”
第四代说完这句话就把包裹推给我。
“……你干嘛不自己送?”
明明知道对方害羞还硬是要问的我,也许坏心的程度也和爱丽丝不分上下。
“吵死了,叫你寄就寄,不准偷看里面的东西。”
被这么一说,回家之后当然要打开来瞧瞧。毕竟我也是有好奇心的。而且你瞧,宅急便的单子上得写寄送物品啊。
里面装了红色与白色的绢制带子,上面绣了精致的狼图。
是孕妇用托腹带。
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制作。就算是刺绣专家也不见得有如此高强的刺绣功力。狗因为生产快速而被视为生产顺利的象征。每逢戌日(注:日本沿用古代中国的生肖纪日,每十二天就是戌=狗日),东京都中央区的水天宫就会挤满来自日本全国各地的孕妇前来参拜。
我在心里向第四代说了十次对不起,又把托腹带包回去。在收件人栏填上雏村理佳子的名字时,突然想到一件事:之后出生的小朋友比雏村壮一郎小二十一岁,也就是我会多个结拜的弟弟,也可能是妹妹。
等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血缘相连的雏村家四人能把暖桌的桌面翻过来,一起打麻将就好了。不过到时候要赌的是选电视台的权利之类的,而不是金钱喔!家庭麻将就是要这样啊。
*
到了周末,我前往久违的麻将店“天和俱乐部”。毕竟还是得以学业为优先,所以寒假结束之后,我几乎都不再插手麻将店诈赌事件。不过玄一郎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也不能老是把虎须党事件搁着一不管,所以我去店里看看情况。
“啊,藤岛先生,辛苦你了。”
电卷棒头的凶脸店长向我打招呼。希望不明白内情的常客和年轻店员别再惊讶地看着我了。我进入事务所之后,店长还倒了茶给我。
“我听平坂帮的人说了,你因为第四代父亲的事情辛苦了一番。”
“啊,哈哈,没有啦,没有啦。”
那些穿黑T恤的笨蛋又不知道加油添醋了多少。
“可是藤岛先生真是了不起,可以跟关西的组长换四六分的酒杯结拜。”
“我们没有结拜!”果然就是这样!
“不过既然对方是壮老大的父亲,就表示跟虎须党事件没关系,对吧。”
我点了点头。
“如果有关系的话,无论是我或第四代都无法应付。”
店长也露出苦笑。
“的确。那个人强到近乎怪物了。跟他比起来,虎须党的成员只是小鬼而已。他们虽然是诈赌,可是一点气势也没有。”
“对了——他们之后还有来吗?”我问道。店长抓了抓下巴。
“昨天那个瘦得像牛蒡的眼镜男有来,可是就那么一次。其他店铺最近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踪影。要是就此消失就好了。”
“昨天也是大赢一笔回去的吗?”
“从中途开始一直出现一发自摸(注:在宣告立直之后,无人吃、碰、杠的情况下胡牌),赢个不停。不过他好像很不舒服,露出一副恶心的样子,很快就走了。”
我请店长让我看监视录影机录下的情况。虽然因为是偷拍而不容易分辨,还是看得出来是我之前注意的三名可疑客人之一。对方在暖气强烈的店里依旧穿着厚重的运动外套,显得格外奇特。手势也总是抖个不停。
“藤岛先生,他们真的是一挂的吗?我从没看过他们一起来店里。”
“应该是……他们有个共通点就是打法奇怪。”
譬如说这里。我手指荧幕解释道。
“第八巡的时候,下家手上有一筒和风向牌的“西”双碰却秘密听牌。看起来有四张二筒。这种时候是不可能丢出手上的一筒的。”
“的确如此。”
和店长解释就快多了。只有麻将漫画的世界里才会出现“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所以不让对方胡牌”,真实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其实是“不管是谁都先不让对方胡牌”。就像将棋的将死(注:相当于象棋中的将)一样。不管技巧多高超,棋士都无法避免将死。所谓的强者就是避免遭遇将死的场面或是在自己遭遇将死前先让对方将死。这点在麻将的世界也是一样的。
如果这样还能避免将死的话,那么——
“到底是怎样的诈赌法呢?”店长喃喃自语道。“我也很小心注意哪里有人在偷窥,窗户那些都检查过了。”
“应该是记号麻将。”
店长听了我的话就皱起眉头来。
“怎么可能,我们没用那么差的牌。”
所谓“记号麻将”是以牌上的细小伤痕为标记,无须转牌也能分辨牌面的技巧。也有人会不经意地在牌上做记号。不需要看牌面就能知道是什么牌的话,就算只能知道少数牌,也是绝对地有利。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一开始输个不停之后才开始一路大赢、一发自摸异常地多、看穿双碰的机率相当高,诸如此类的情况都显示应该是在牌上做记号。”
我和店长一起走进店里,把昨天牛蒡眼镜男坐过的桌子全部检查一次。
“麻将牌跟全新的一样啊,我们新牌换得很勤的。”
店长用手心磨擦全新的牌说道。
一阵突兀的感觉在我胃里凝固。我拿起一张一筒,眯起一只眼睛盯着看。
我觉得我知道这种感觉。
可是,怎么可能——
我拿着牌站了起来,往柜台冲去。跟店员借来水性签字笔,把牌的背面涂满。
“……啊……”
干涩的呼声从我喉咙流泻出来。
牌背的一部分露出白色的痕迹。
我冲回牌桌,确认剩下来的三张一筒,上面也有一样的标记。
“……藤岛先生,那是……?”
我打断店长的话,又再度站了起来。厕所。那些家伙打牌的时候去厕所去太多次了。我冲进厕所,趴在瓷砖地上检查洗脸台和小便斗附近。
然后就被我找到了。马桶下方附着了一丝丝红色粉末。
一时间我无法呼吸,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站不起来而用力攀抓厕所墙壁。终于我抓住马桶,站起身来。当拿出手机时,手抖到差点就摔了手机。
为什么?这是骗人的吧?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幸存了呢?你们不是应该都烧得一干二净了吗?
颤抖一路传递到喉咙。苦涩、血液的味道和触电般的快乐回忆都蜂拥而上。明明事件应该已经沉在水底,现在回想起来的疼痛、灼热和歌声都从我全身上下的伤口满溢而出。
可是我的思绪异常地冷静。而且第一通电话不是打给第四代也不是爱丽丝,而是少校。
“……是我,请你现在过来天和俱乐部一趟。然后有没有可以采集掉落在地板上毒品的工具
……嗯嗯……对,是粉末,不过量很稀少……好,好……拜托你了,我希望能马上检验。”
大概是我潜意识中想赶快检验。因为我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吧!这才是一开始就打给少校的理由。
我挂掉电话,深呼吸一口之后再打给第四代。
“我现在人在天和俱乐部……对,是为了麻将店虎须党事件……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的手法了。他们是在厕所嗑药……对……不,还只是我的推测,但是应该错不了。”
我紧咬着下唇,用力地将背抵在墙上直到无法呼吸。俯视脚边,马桶的底座有些许肮脏的红色痕迹。
没有明确的证据。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因为我的身体都还记得。
“——ANGEL·F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