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她美到让我以为在大白天看见一整片星空一样啊!」
宏哥在「花丸拉面店」后门前,用听不太懂的比喻对少校和阿哲学长激动地说。看来那指的是昨天的茉梨小姐。
「幸好我收到彩夏的简讯就杀过来了,还能在她回去前看到最后一眼。」
「她真的那么像爱丽丝啊?」少校也深感兴趣。只有他没亲眼见到茉梨小姐。
「真的非常像。我是和宏仔一起来的,有看到一下下,感觉就像是爱丽丝突然长大了一样。」阿哲学长说:「看她那样,大概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阿哲学长和宏哥好像是二十岁左右。然而宏哥摇头说:
「我记得她是二十六岁。」
「有二十六岁?是喔,看起来像大学生耶。话说阿宏,你怎么知道她几岁?」
「她是时装模特儿啊。她的外文名字叫玛丽‧席翁,在日本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在国外非常有名。她还有自己的牌子喔。」
不愧是宏哥,果然很精通这方面。
「可是,玛丽‧席翁的照片我也看过好几次,从来都不觉得她是爱丽丝的姊姊耶。」
宏哥将几本女性时装杂志摆到我们面前。可能是茉梨小姐的「时装模特儿的脸」会秀出各种表情,感觉不出爱丽丝的神貌。再加上那全是国外杂志,怎么翻也找不到紫苑寺三个字。若不是事先知道爱丽丝有个姊姊,没看出来是很正常的事。
另外还有一本唯一的日本杂志,阿哲学长便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那是满满一本玛丽‧席翁的特辑杂志书。专访上个人资料栏写的,还真的是二十六岁。
「这边写『玛丽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只卖自己穿过以后能接受的衣服』耶,所以她都是自己当模特儿啊?」
「这样听起来,会很让人期待她穿泳装吧?可是她偏偏就是不当泳装模特儿。你看,明明今年夏天的新产品有一堆超正的!」宏哥略为兴奋地翻页给大家看,穿著缤纷泳装,巧笑倩兮的,全都是白人女性,没半张茉梨小姐的照片。话说,现在才刚入春就要发表新泳装啊?难道在潮流更迭快速的时尚界,不早三个月抢得下一季的先机就会灭顶吗?
「我问过喜欢玛丽‧席翁的女生,她说她从以前就绝对不当泳装模特儿。」
「就是红了以后就不穿泳装那样吧?」
「不要跟写真偶像相提并论啦。啊啊,为什么不穿呢?难道一定要把到她才行吗?然后就会在游泳池或海边穿给我一个人看了。」
喂,人家是爱丽丝的姊姊耶!把她?这样好吗?
「不愧是宏哥,专杀白富美!」少校突然拿出时下流行语。「自己有这么红的时尚品牌,连模特儿都是自己当,一定很有钱吧。藤岛中将被她带回去的那边,还是亿万豪宅耶。」
「请不要说我是被带回去的好吗?」被人误会怎么办。
「她的车也很高级耶。」
宏哥著迷了似的说:
「好想开开看那辆D89 Volante喔。不过约她出去还跟她借车开,好像不太可能……对了,跟她结婚就好啦,以后爱开多少次都随我高兴。只是这样一来,爱丽丝就要叫我姊夫了,感觉有点奇怪。」
慢著慢著。宏哥,我听你这样说,感觉也很怪喔。
「哦〜宏仔,你可以只为了想开那辆车就跟人家结婚啊?」明老阅问。
「没有啦。车跟人我都想要──呃,明老板?」
后门不晓得已经开了多久,只见明老板将刚做好的拉面往木台上一搁后,左右连续赏了宏哥几下巴掌,然后气冲冲地回到厨房。
「痛死我了……」
趴倒在地的宏哥搓著脸颊起身。这个人真是学不乖。
阿哲学长对宏哥视若无睹似的问我:
「那么,爱丽丝她姊姊找她做什么?」
「咦?我也不知道,那是她们家里的事。」
我笨拙地装傻。
「是来调查藤岛中将的为人吧?要是听说自己可爱妹妹的助手是会一秒射六十张结婚申请书的骗婚高手,是人都会怕。」「那机器还不是你做的!」
「她不是来带爱丽丝回去的吗?」
阿哲学长毫不讶异的语气使我浑身紧绷。可以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样的话,爱丽丝不会让她进事务所吧。」
「说得也是。不然是来借钱的吗?」
「人家是开高级跑车,自己还有名牌公司的白富美耶。」
「不要用阿哲的标准来看啦。」
「笨蛋,借钱那种小家子气的事,我才不干。反正我也不会还,要钱当然是直接伸手讨喽。」你在骄傲什么啊?
在那三人又照例开起嘴炮大会时,我忍不住问:
「那个,如果爱丽丝真的被带回去了,我们怎么办?」
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来。
「不怎么办。」
「大概就是『靖国再会』吧。」
「如果她除了姊姊之外还有其他亲戚是年轻正妹,就请她介绍一下喽。」
我开始觉得这么问的我真是蠢得可以。不过阿哲学长接著又说:
「可是话说回来,她不在这里的话,待下去也没意思。」
大家不约而同地仰望背后的逃生梯。
「因为那样就没人给我们案子查了嘛,我的地下技术也无用武之地了。」少校也沉下声音。
「爱丽丝不在以后的样子,真是无法想像。」
宏哥浅笑著低语。
我也无法想像。开始出入这「花丸拉面店」至今,只有短短的一年半载,却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许多人来了又走,就连亲近的人也常有暂时离开我们这圏子的时候,只有爱丽丝总是待在这里。坐在冰凉凉的床上,往她娇小的身体填塞知识与知性,搜索世界、探寻真实。我已无法想像没有爱丽丝的生活。
「不管那个大姊是不是来带爱丽丝回去,做决定的都是爱丽丝自己。」
阿哲学长喃喃地说。
少校和宏哥跟著点头。
没错,爱丽丝已经决定要永远待在这里。
茉梨小姐说大伯公突然病倒,想再见爱丽丝一面,再来好像还提到跟爸爸住的是同一间医院──表示她父亲在更早之前也住院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爱丽丝不想再与紫苑寺家有任何瓜葛,也没有那个必要,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
我轻轻将手掌按上胸口。但自从遇见茉梨小姐以后,我心中这股无法言喻,一点一滴逐渐膨胀的不安又是什么呢?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既然都到楼下了,就赶快到事务所来啦。』
爱丽丝在电话另一头不太高兴地说:
『你昨天又一下子就回去,害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来不及问你。你今天一定要把你跟姊姊有什么关系,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全部一五一十跟我解释清楚。』
我叹了口气,起身上楼。
这天后来,我在爱丽丝的逼问攻势下接受了名叫「把我跟茉梨小姐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再说一遍」的惩罚游戏,待到很晚才有气无力地回到家。姊姊已经洗好澡,在客厅穿著睡衣畅饮啤酒,一见我进来就指著客厅角落说:
「有人寄很大的包裹给你喔。」
那儿堆了四个系上丝带的扁平大纸盒。什么东西啊?货单上写的确实是我的名字。拆开一看,里头全是要价不斐的西装、衬衫、领带、皮鞋,让我和姊姊目瞪口呆。
其中有只淡绿色的雅致信封,里头的留言卡写著:
『抱歉只能买prêt-à-porte给你。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请师傅做一件吧。』
是茉梨小姐寄来的。姊姊靠过来蹲在我身边,从纸盒拿出衣服前前后后看了几眼,大叹口气说:
「……什么是prêt-à-porte?」
是时装用词吗──老姊问。
「就是成衣啦。可是就算是现成,我看这一件也要几十万吧。」
我不禁看向天花板。她的意思是没替我量身订做,这样对我不礼貌吗?如果我过的是一般学生的生活,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有人为这种事向我道歉吧。
「鸣海,这是怎样?什么意思?谁给你的?你穿穿看,你没穿过这种东西吧?」
要让好奇心大作的姊姊安静,大概只有说出茉梨小姐的事或实际穿上西装两条路好走。我只好摸摸鼻子选择后者。
「……哦……」姊姊出声惊叹。
这件色调复杂,有如夕阳瞬间隐没的天空般颜色的西装,与我似乎是难以置信地合身。连姊姊也一脸吃惊地倒退两步,上下打量我的全身。
「我本来还想笑一笑你,结果还满帅的嘛。」
「因为是时装设计师选的啊。」
「嗯?你有这种朋友啊,是谁?」
啊,糟糕。我明明是为了不提茉梨小姐才试穿西装,却被自己搞砸了。于是我藉口「弄皱就不好了」,迅速躲回房间换上居家衣物。穿西装真的让人很喘不过气。
话说回来,她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下次见面时该怎么向她道谢呢?一定得回报她才行吧?但她可是住在青山的超高级公寓顶搂,身兼名模及名设计师的人耶,我能送她什么?
不想了,又不知道会不会再见。
离开房间下到一楼时,玄关外的灯自动亮起,门也开了。我当场愣在原地,后脚还抵在楼梯最下阶上。进门的西装身影,比我记忆中的似乎小了两圈。我有几个月没见过父亲了呢?他弯著腰,像只皮包骨的羊,让我越看越哀伤。他脱去皮鞋踏上走廊时,视线从我胸前晃过。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我立刻低下头,盯著脚尖看。
父亲的脚步声往走廊另一头远去。接著是闭门声和夹在门缝间的姊姊的声音。
「爸,你回来啦?吃饭了没?要我帮你做吗?」
父亲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些话。我拔起黏在走廊上的脚,转身又走上阶梯。
我常常想,说不定他根本没生病。尽管母亲死后那段时间,他的精神可能确实有些崩溃。但日子一久,他与姊姊的对话越来越少,也几乎不回家了,听说他还浪费钱在公司附近找了间周租公寓。会做这种事,表示他不太想见到我和姊姊,反过来说就是他对现状有正确的认知。如果不知道家里有我这个人的存在,是无法「忽视」我这个人的。这说起来虽然令人不太舒服,但总比那时候要好多了吧。
尽管如此,我也不会为他多做些什么。
好想赶快离家啊。我心想。好想快点独立自主,填饱自己的肚子,毕竟我也没有念书上大学的动力。这念头,使我发现自己其实有点后悔拒绝第四代的好意,惭愧得无地自容。
*
看来茉梨小姐那张留言卡上写的不是客套话。两天后,她真的约我出门,带我去做衣服。她的强硬作风在电话上依然不改,让我推也推不掉。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全身套量。在茉梨小姐和店家用一堆听不懂的专有名词讨论细节时,我缩著脖子环视店内。作工厚实的架子上,密不透风地摆满各式布料,且有种熟悉的气味。
「对方说一个月以后会好,敬请期待喔。」
一出店门,茉梨小姐就这么说。
「那个,你之前送我的衣服就应该很高级了,现在还帮我订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耶……」
「嗯?我这么做又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穿得体面一点而已。」
「这样啊……」
跟忍不住想喂野猫吃东西的感觉差不多吗?
「而且,要请手艺好的师傅做衣服,不穿点像样的去怎么行呢?」
我吃惊地回头看看店门。刚才那位手艺还不算好啊?原来如此,所以她之前才送我这些现有的行头。我低头注视身上的西装这么想。同理,我一个月后就要穿著这间店订制的西装到等级更高级的店做衣服了。这是在打电动吗?
「对了,鸣海。你房间的衣帽间有多大?」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房间有衣帽间啊……」平民家里一般可没有那种东西。
「咦……啊……啊啊,这样……啊?」
家世好的人真的会不知民间疾苦呢。我不禁这么想。爱丽丝没发生过这种认知落差,感觉挺新鲜的。
「那么我在巴黎盖房子的时候,你房间的衣橱需要盖大一点才行了吧。男生房间总是很快就会被其他东西塞满呢。」
「呃,那个……咦咦?」
茉梨小姐丢下说不出话的我,沿银座路往日本桥走去。我急忙跟上,在一间中式菜馆门口追上她。一名女店员微笑著出来招呼我们,带我们进入包厢。
我们各坐在圆桌两端,茉梨小姐在我仍为店里金碧辉煌的奢华装潢闪得晕头转向时就点完了菜,等服务生离去后,我才总算说得出话。
「那个,你……你刚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我房间?」
「不然呢,不能让你和有子共用一间房吧?」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我也要搬过去啊?」
茉梨小姐的表情忽然泄了气似的,让我焦急不已。
「鸣海,你是有子的伙伴吧?」
「呃,这个,算是吧。」
「你一直……都跟有子在一起吧?」
「一直……唔……这样说也没错啦……」
「那我带你过去的话,有子不就会一起过来吗?」
这是什么逻辑啊?最好有这种事啦!
「我看你不太会拒绝人,所以就送你衣服请你吃饭,让你更不好拒绝呀。」
「我知道自己很不会拒绝人啦!能请你不要明说吗!」
「啊,抱歉抱歉。」茉梨小姐笑著说:「不过你不会直接走人,或是把我送你的衣服退回来吧?不可以不给淑女面子喔。」
淑女才不会耍这种怪手段。但事实正如她所说,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抬起来的屁股压回椅子上。
「不过,我是真的想跟有子一起住。你明白吗?」
「我当然是十二分地明白。可是啊,你好像有点误会。爱丽丝是不会因为你把我怎么样就改变心意的喔。我只是她花钱请的帮手,对她才没有什么影响力呢」
「三个人一起住不是很棒吗?你想像看看嘛。」
茉梨小姐完全无视我的抗议,眼神满是梦想般陶醉。
「早上,我和有子在床上睁开眼睛,还在犹豫该继续睡还是下床,你已经端著可颂面包和咖菲欧蕾来到床边。等我穿戴整齐,替有子梳头发的时候,把整个家都打扫乾净的你提著磨得亮晶晶的鞋子送我们出门,然后拉著人力车,带我和有子享受香榭大道的气氛。这样不是很棒嘛?」
「哪里棒啦?」我根本只是你们的奴隶嘛。
「我还想为了有子,把我的童装品牌换个新面貌呢。」
茉梨小姐飘飘然地说:
「我的童装现在有点冷门,想把牌子改叫『爱丽丝‧席翁』。鸣海你们不是都叫有子『爱丽丝』吗,这样刚好吧?」
「唉……」这已经不是疼妹妹的层次了。不过爱丽丝那副不耐烦的样子,让我有点同情茉梨小姐。
「当然,模特儿全都会由有子来担任。这么做的话,她就不是平白过来跟我一起住了吧?你不觉得这主意不错吗?」
「我是不认为爱丽丝会愿意站在镜头前面啦。」
「于是我们就这样天天一起工作,回家以后,鸣海还会做好饭迎接我们……」
拜托你不要随便把人当男佣好吗?
「我一直都好想过这种身边有家人的生活喔。」
我抿起嘴,窥探她的面容。有一种意外踏进了她心中柔软面的感觉。
「我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有子,做她真正的家人。我不想再让那些人碰她任何一下了。」
我想起茉梨小姐刚来到事务所时说的话。
「……你说过,以后紫苑寺家的人会聚到她身边吧?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家最爱聊的那种。我和有子,是能够继承紫苑寺家部分财产的人。不过家里有的人反对,有的则是想利用我们。等爷爷过世之后,这些人就会一口气冒出来。」
我吞下发苦的口水。这件事的铜臭味,变得比我想像中重多了。
「啊,对不起。」茉梨小姐淡淡一笑:「要是再继续说下去,饭都要变难吃了,就在这里打住吧。」
至此,她才拿起红酒杯,喝下第一口。
「我不介意。」我说:「我想再多知道一点。」
茉梨小姐的视线在我脸上稍作摸索。我觉得这么冰冷的说法难以表达我的意思,便补充说:
「我现在也不能说『事情跟我无关』了吧。既然这样,你就把能说的都告诉我算了。不只是爱丽丝的事,还有你的事。」
以及紫苑寺家的事。
茉梨小姐稍稍点头。我想那应该是点头,但她直到三色凉拌拼盘上桌才打破沉默,让我有点紧张。
「有子跟你说了多少?」
服务生离开包厢后,茉梨小姐黯黯地说。
「只说到她妈妈是情妇而已。」
「这样啊。」茉梨小姐面露尴尬的笑容:「先吃吧,这样比较好说话。」
我也同意板著脸隔桌对望只会让话更难出口,便动起筷子夹点菜。若在平常,我多半会觉得这样的菜令人胃口大开,但当时却有如嚼蜡。
「家母是『银座的女人』。」
茉梨小姐注视著方形的冷盘器皿,娓娓道来:
「就是高级倶乐部的酒店小姐,家父是常客。当时他婚姻不太顺利,家母安慰安慰著就跟他发生了关系、怀了小孩,很常见的事。只不过,那个小孩就是我。」
接著又是一段沉默。挟杂一点问题,会让她比较好说吧。于是我开口问:
「茉梨小姐,你是和妈妈两个人一起住吗?」
「对,刚开始是。」茉梨小姐点点头。从她放松了点的表情看来,她也希望我发问吧。「我们母女俩住在家父在赤坂买的公寓,不过家母本来就不是会带小孩的人,都把我交给女佣照顾。晚上她要去上班,我都是一个人。」
「茉梨小姐你和爸爸……会见面吗?」
「每个月最后一个礼拜五,他一定会来我们家。他非常疼我……让我每个月都很期待他的出现。家母是个头脑很简单的人,才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说『茉梨,那是你爸爸喔』,也不管我会不会叫他『父亲』。」
茉梨小姐不禁讪笑:
「她真的很没神经,大概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吧,还会若无其事地跟美容师或服饰店的店员说自己是紫苑寺家小开的情妇呢。老实说,我真的不晓得父亲怎么会看上她。」
妯的称呼在不觉间从「家父」换成了「父亲」,也许是心里流出了点感情吧。
「也许父亲只是想逃避现实,不管是谁都好吧。太太不好相处,婚姻好像也不怎么顺利,爷爷又一直催他们赶快生孩子。」
「那个孩子是,呃……继承人吗?」
「就是那样。」茉梨小姐无力地笑了笑:「有子有告诉你,那个爷爷其实不是我们真正的爷爷吗?」
「呃,好像是大伯公?」
「对,是我奶奶的哥哥。从这边开始,事情会变得有点复杂。」
接下来,茉梨小姐替我将紫苑寺家现在的家族成员概况从上到下介绍了一遍。真的光听就觉得很复杂。
现任当家紫苑寺光严是四兄妹的长兄,底下依序是干嗣、照美、吾郎三个弟妹。吾郎当然就是宏哥的师父吾郎大师。
光严的妻子走得早,没生孩子。三妹照美留下独生子光纪后也同样早逝,光严便将光纪的亲生儿子当自己骨肉一样疼爱。至于平安无事的二弟干嗣,将自己儿女一个个安插进旗下集团的重要职位,成为家族的中心成员。
光严担心二弟干嗣成为家族头领,要光纪娶干嗣的长女,也就是他的堂妹作媳妇。一旦成真,干嗣的子女全都会成为光纪的弟弟妹妹,光纪随之成为紫苑寺家的嫡长子,上下关系因此确立──光严大概是这么盘算。
「真的有点莫名其妙耶。」什么嫡长子啊?
「那个家族就是那样。对血缘偏执到令人作呕。」
「现在还有那种像活在战国时代的人啊……」
「很好笑吧。父亲也觉得那样相当蠢,就娶了个外人作太太表示抗议。对方是大家闺秀,爷爷好像也没办法说什么就是了。」
「呃……所以,他是不想和堂妹结婚,所以随便找了其他人结婚吗?」
「对。想也知道,这种婚姻不可能会顺利吧。」茉梨小姐苦笑道:「总之,父亲就是想逃离爷爷的掌控。爷爷当然也试过直接认父亲作养子,但父亲用了很各式各样的藉口,例如他在工作上还不够干练等,一直拖延到今天都没谈成……就结果来说,事情反而变得更麻烦了。」
「为什么?」
「假如父亲是光严爷爷的养子,遗产的继承人就是父亲一个。问题在于现在他不是养子,等于干嗣二伯公也有继承权。」
「喔……」
这方面我不懂,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还真是──一颗巨大的火种。
「不想继承紫苑寺家,像吾郎叔公那样一走了之不就好了吗?父亲和吾郎叔公感情很好,各种花天酒地的事都是他教的,还说过家母也是在他介绍的倶乐部认识。」
吾郎大师会逃出紫苑寺家,除了自己天性不合以外,么子没继承问题的无谓立场,或许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所以呀,明明他只要仿效吾郎叔公,变成一个真正的浪荡子就没事了,结果他做什么都没个样子。父亲或许是太老实了吧,问他为什么没跟太太生孩子,他却说生了孩子就得继承家业。很好笑吧?说这种话的人还跟情妇生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不就是你吗──由于故事越来越不堪,我插句话,试图缓和气氛:
「你爸爸和你感情好像很好嘛,还会跟你说那种真心话。」
茉梨小姐被搔中痒处似的笑了笑:
「……对啊,因为那时候,就算妈妈去工作什么的不在家,父亲也会过来,可能是为了看我吧。我是很希望能亲手作个饭给他吃啦,不过我家事样样不行,每次都是上馆子。这间也是父亲带我来过的餐厅。」
汤送来了。茉梨小姐总算是拿起汤匙喝了一口。
「他还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像电影院或迪士尼乐园都有,玩弥补女儿的游戏。后来爸爸到国外出差,我也偷偷跟去了。」
「咦?你这样没被骂吗?」
「完全没事,我又不会贸然到公司找人。爸爸白天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饭店周围散散步,到画廊逛逛,上市场买东西吃什么的。」
「那是……国外吧?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啊,我在那时候就能用英语或法语说一些日常对话了,也会一点点义大利语。家母她啊,不晓得是期待女儿变成什么样的人,从保母到佣人和家教,全都是找欧洲国家的人呢。」
我有点无奈地叹息。一般人才不会这样就学会三国语言。这让我重新感受到,她果真是爱丽丝的姊姊。脑袋构造就是和常人不同。
「那时候真的好快乐,真希望那种生活能一直继续下去。」
茉梨小姐的眼神和声音都投向遥远的过往。
「不过呢,那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是不伦关系嘛。」
话在这里停了下来,但她也没有再提起汤匙。盘子早就空了的我无事可做,只好又问:
「呃……那紫苑寺家的人知道吗……就是你妈妈的事。」
「好像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毕竟纸包不住火。不过,爷爷好像有下过令,要大家接受这段关系。」
「这又是为什么?」
就目前听起来,紫苑寺光严这样的老古板遇到那种等同背叛他期待的事,应该会大发雷霆才对吧。
「我不知道。可是父亲他啊,好像是希望这场不伦恋可以让他失去继承紫苑寺家的资格,根本不太在乎有没有曝光。爷爷可能是看穿了这点才不追究他的责任吧。」
我用温热的乌龙茶冲去漫布嘴里的怪味。
一边是不想继承而刻意和情妇生孩子,另一边是为了让他继承而刻意视若无睹。他们的世界还真恶心。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吾郎大师诈死,除了要斩断处处留下的情丝纠葛外,会不会也是为了避免卷入日渐急迫,盘根错节的遗产继承问题呢?
茉梨小姐唇边浮出自嘲的笑意,继续说:
「之后过了不久,妈妈又怀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有子。当时胎儿的状况不好,可能会危及母女两人的生命,爸爸就动用了紫苑寺家的力量。由于再怎么样都要顾及整个家族的颜面,不能堂而皇之地住进家族经营的医院,所以拜托朋友的医院合作,投入大量资金添了一堆尖端设备和优秀的医师。」
这么说来,第四代的推测全都是正中红心呢。
「这部分,我也听爱丽丝说过一点点。」我又插了嘴,因为茉梨小姐用红酒润润唇后又沉默不语。「她说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后就死了,是因为难产吗?」
「嗯嗯,这……嗯。」
她答得非常含糊:
「所以有子才会在紫苑寺家的宅子里长大。爷爷吩咐全家人说『绝不能让她踏出房间一步』,于是她就被关在房间里,周遭大小事都是由佣人代劳。那时候,我也已经住在紫苑寺家了。但是他们隔很久一段时间才准我见有子一次,我也完全不晓得她平时是怎么过日子,只听说她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玩电脑。我想,她和紫苑寺家的人都没接触过吧。见过她的,大概只有我和吾郎叔公而已。」
接著,沉默如一股青烟般缭缭而起。
茉梨小姐再用红酒润润唇,改变语调说:
「有子会离开紫苑寺家,是因为吾郎叔公。」
茉梨小姐乐在其中地聊起吾郎大师偶尔回家一趟而造成的风波。我越听越觉得奇怪,到现在,她很多事都尽可能详细地解释,唯独最重要的两点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第一:是她母亲的死因。
原以为是身体不堪分娩,她却答得不明不白,含糊应个声就继续下一个话题。难道有什么更私密的难言之隐吗?
第二:是爱丽丝被关进房间的原因。
因为是情妇的孩子,生来就软禁她到大这种事,未免也太奇怪了。会损及紫苑寺家的名声,所以不想让外界知道她的存在?这和茉梨小姐能够自由活动相矛盾。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这两者我都无法深问。若只是难以开口而等我发问,就不会径自开始下一个话题,表示她是真的不想说。
茉梨小姐对吾郎大师的描述,正好说到他与爱丽丝的交流。
「这部分的事,吾郎叔公有对你提过吗?」
「他很少提到家里,告诉我的大多是可以开开心心说的事。」
「这样啊。毕竟叔公就是那样的人嘛。」茉梨小姐微笑道:「叔公一年只会回紫苑寺家一两次,有子好像就是趁这个机会和他求救。后来,叔公照有子的指示潜入家里各个角落,安装能切断保全系统的机关。因为他是当家的弟弟,所以没遭到任何怀疑。」
于是八年前的某一天,爱丽丝执行了逃脱计画。骇进保全系统解除房间门锁,在广大的宅邸中不顾一切地直奔后门。
「可是她在逃生梯那边被女佣逮到,家里也闹得天翻地覆。我当时也在家里,马上就跑过去看看状况。爷爷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咦?那她后来是怎么溜出去的?」
茉梨小姐强忍深沉痛楚般蹙紧眉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吐口气继续说:
「因为……父亲他求爷爷……放爱丽丝走。」
声音越说越细小。
因为茉梨小姐刚才那段突来的沉默,我很明白,不会只是这么简单。如果紫苑寺光严是儿子求个两句就会放人的人,一开始就不会软禁爱丽丝了,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这点也是茉梨小姐心中不可接触的禁地。
我忽然想起爱丽丝和茉梨小姐的对话。记得当时茉梨小姐说,爷爷住的医院和她们父亲以前住的是同一间。
这句话能导出两个事实。父亲──紫苑寺光纪,是在当家──紫苑寺光严之前住院。而她那样说,代表那是她和爱丽丝都知道的事。
爱丽丝逃家以来,应该和紫苑寺家再无任何牵扯。但她却知道父亲住院,就表示──
造成她父亲住院的原因,是在爱丽丝逃家前发生的。会不会就是在刚才茉梨小姐所说,爱丽丝企图逃出紫苑寺家时发生的呢?
「不过,我真的很庆幸有子能离开那个家。」
茉梨小姐故作开朗的语气,使我又问不出话来。
「现在的有子好像很幸福呢。」
她笑得就像站在码头边,目送来不及搭的船远去般感伤。接著又说:
「被那么多好人围绕,有个会做拉面和冰淇淋的好妈妈,还有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办的可爱助手。」
「我才没有什么都照办呢……」我苦笑著回答。
「好羡慕喔。我现在突然跑出来要她和我同居,一定让她觉得很烦吧。」
我连摇头给她看都做不到。
大概是因为,除了赞同她之外,我没有其他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自私,明明在紫苑寺家的时候,我什么忙也没帮上。那件事,一定让有子很恨我吧。」
我停下呼吸,将各种想法推回咽喉深处。这时候,我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她并不恨你。」
茉梨小姐以彷佛随时会滴雨的眼珠子看向我。那是一对和爱丽丝如出一辙,宛如深沉夜色的瞳眸。
「……为什么?」
「爱丽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恨一个人。」
那睫毛一次次眨下,便扫去眼中的雾霭。
「鸣海,你人真好。那是在安慰我吗?」
我不太高兴地回答:
「那才不是在安慰你,我是为了维护爱丽丝的名誉。再说,那种话根本安慰不了你吧,我又不是你的谁。爱丽丝只是和你看见的一样,不想和你再有所牵扯而已,因为她怕麻烦。」
「你人真的很好。我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一点。」
这时茉梨小姐举起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我真的……好羡慕有子喔。」
*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爱丽丝说明自己又和茉梨小姐见了面,乾脆不说了。结果隔天一开事务所的门,就瞬间被神经莫名敏锐的爱丽丝看穿。
「哼,你昨天又偷偷和姊姊见面了吧?」
「……咦……咦?」
都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了,想赖也赖不掉。
「你怎么知道?」
「那件衣服!不是我给你的微薄薪水买得起的啦!再说,你不知道那是姊姊的牌子吗!」
我不禁低头查看自己的T恤。茉梨小姐也送了我几件休闲服,只是对服饰一点鉴赏力也没有的我,完全分不出那和我平常穿的便宜货有哪里不同,以为不会露出马脚就穿来事务所了。真是失败。
「呃,嗯。就是……她买给我的。」
「要是你想当姊姊的小白脸,我现在就炒你鱿鱼喔!」
「才……才不是,不要胡思乱想。你也知道,她很在意身边的人穿著有没有品味嘛。」
「不管姊姊跟你谈什么,我都不会想和她同居。你给我跟她说清楚。」
「啊啊,嗯……」
我想起茉梨小姐那双有著深刻凄凉的眼睛。若将刚才这句话照实转达,她应该会很伤心吧。
一想到那张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脸的表情那么难过,我真的会心痛。
「那你至少可以让茉梨小姐偶尔到你这里来玩吧?」
爱丽丝板起脸说:
「我也懒得赶她走,你就负责陪她玩吧。姊姊根本是把我当成洋娃娃之类,只会问我要穿什么衣服。我会想要逃出去那个家,有万分之一是因为姊姊太烦了。」
「是喔,所以你才故意天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吗?」
「才不是同一件呢!」爱丽丝气得一头长长的黑发都飘起来了。「明明每天都有洗衣服,你怎么会分不出来啊!我的睡衣有二十三种款式,颜色和熊熊的图案都不一样!只有制造商一样而已啦!」
原来是这样啊。当了她一年半的助手才知道这种事,让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如果说每件都差不多,不晓得会有多少空罐子飞过来,便把话吞了回去。
「在紫苑寺家的时候,我每天穿的都是有很多丝带、蕾丝的装饰过剩的衣服,能这样穿真是清爽。这件睡衣的蓝色是自由天空的颜色喔。」
整天缩在家里的人,说什么自由天空啊?
不过我想,事情也许会和茉梨小姐预料的一样。无论她多么疼妹妹,也只会被爱丽丝当成扰乱她生活的破坏者。爱丽丝应该很满足于现在这样当侦探赚钱的生活吧。
……真的满足吗?
「爱丽丝,我问你喔……」
「什么事?」爱丽丝随口应个声,将手伸向堆在床边的红色罐子山。
「你现在幸福吗?」
爱丽丝摔进了床和墙之间的空隙,撞得Dr. Pepper山如雪崩般阵阵滚落,劈哩啪啦地倾注在她的黑发上。
「你……你突然问那个干嘛啊!」
爬回床上的爱丽丝头发乱得东翘西翘。那是会让她摔成这样的问题吗?
「呃,就是,问你对现在过得幸不幸福而已。」
茉梨小姐好像觉得她过得挺幸福,但实际上如何呢?
「我想都没想过。过得幸不幸福?这种东西不是很容易就被天气啊、酒量、占卜结果、鞋带先从哪边绑什么的影响的主观价值吗?」
「这样啊,说得也是。对不起,问你这种怪问题。」
对这位专以逻辑与知性解读世界的侦探而言,这问题实在蠢得可以。
「像你这种随随便便就问得出那种蠢问题的人,应该过得很幸福吧?我都希望你能分我一点了呢。」
「不要讽刺我嘛。可以的话,我也很想让你过幸福的日子啊。」
爱丽丝顿时脸色红得像丢进沸水的虾子。
「你……你在乱说什么啊!」她激动得两手往套著长筒白丝袜的膝盖用力一拍:「你……你说你想让我过幸……幸福的日子?那……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才想问你呢。」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耶!一下拿结婚申请书过来?一下又要同居!」
怎么又再讲那些?奇怪的是你吧,拜托冷静一点。
「再说你只有十七岁吧?即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也应该还没满十六岁喔!」
「你是要我再等一年吗?」
「你听到哪里去啦!」
「抱歉抱歉,开玩笑的啦。」看她反应这么剧烈,忍不住就逗了她一下。
我一面收拾爱丽丝不停丢来的空罐子,一面沉浸在「这是否就是幸福呢?」这般哲学性的感慨中。答案若是肯定,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或许也不坏。
*
然而命运之轮一旦开始滚动,便再也不会停下。终结的肇始,是爱丽丝在深夜时分传给我的这通简讯。
『11点到东新宿的「Aster tataricus」,用服务台的电话报藤岛鸣海的名字,会有人替你安排。我懒得在这边解释,到那边再请人家说给你听。』
虽很想说「这是怎样?」但爱丽丝也不是第一次下这种无理命令。于是我没多想就搭上电车,上网搜寻Aster tataricus的地址,发现它位在和东新宿车站出口直通的巨型办公大楼,不怕迷路。外观新颖时髦,彷佛塞满了IT企业。我在门厅的楼层导览板上发现了几个认识的公司名称,之前那个香港黑帮的ZODIAC公司也进驻了这里。
十四楼的电梯厅玻璃门,印了紫色的「Aster tataricus」商标。我拿起孤伶伶地摆在桌上的电话,照一旁标示按下号码,悦耳的女性声音随即接应。
「我是藤岛鸣海,那个,我好像有约11点……」
『藤岛先生您好,接待人员马上为您服务。』
看来事情和爱丽丝在简讯上说的一样,和对方都安排好了,这让我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这次是什么事啊?接待人员出来前,我隔著玻璃门窥探公司内的动静。在考虑上网查查这是间什么样的公司时,门后来了人。是个穿裤装的年轻女职员。
她带我进门,里边静得出奇,感觉不到人的动静。是员工很少吗?随她来到走廊最底部的门前这段路上,不曾见到其他人。
「社长,藤岛先生到了。」
听女职员按下门铃这么说,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社长室?保全怎么严密成这样?这铁门感觉十分坚固,连开车撞下去都撼动不了分毫。门角落贴著保全公司的商标,从一旁的门铃和读卡机来看,应该是使用电子锁吧。
装设在门中央的小灯号,忽地闪起蓝光。
这一刻,使我背脊一阵发寒。
门铃、准许进入的蓝光显示灯。我有印象。应该说,我每天都见到这样的东西。
在电子锁解除的金属声响起后,女职员转动门把拉开厚重门扉,冰冷的空气顿时涌出门缝,几乎把我逼退。
「请进。」
女职员微笑著请我入内。
「啊,冷气太强了吗?」她微微沉下脸说:「这主要是我们社长的个人偏好,此外还有机器怕热等原因……总之,请您多多包涵。」
无论如何,总不能站在门口不进去。于是我踏进社长室,忐忑地吸进彷佛弥漫细小冰晶的带刺空气,左右环视。
里头的空间相当荒凉。地上铺满紫色的短毛地毯,家具摆设只有正前方深处那张简素的白色办公桌,有如孑然漂流在日暮海面上的船难碎片。透过其后的整面玻璃墙,能瞭望新宿的摩天大楼群。
「别站在那里,请到这边来。」
完全没感到有人存在却听见人声,吓了我一跳。
背对著我的椅子滑顺地转了过来。深靠椅背的是个年轻男子。肩上随性地披著长长的白袍,头戴式麦克风压著他乱糟糟的卷发。无框眼镜后的眼睛,散发出如诱虫灯般平静但危险的光芒。光是与他稍一对眼,我就全身发寒。
「你没听见吗?请到这边来。我没时间和你浪费。」
男子不耐地这么说,并将摊开在大腿上的皮面书摆到桌面上。
那是──圣经。
我强忍喉咙带来的痛楚,吞下冻得乾硬的唾液,一步又一步地踏过紫色地毯。这家伙是什么人?爱丽丝怎么会把我送来见这种人?这些疑问的答案,正迫不及待地从我体内钻破皮肤,蜂拥而出。
我看了看桌面。三面并排的萤幕使我瞪大了眼。我见过它们。不只是萤幕,就连键盘和主机都和爱丽丝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听说茉梨先和你见了一面,让我对你有点好奇,想当面看看你。」
男子指尖点著头麦,语气冷淡地说: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答完了就请你马上回去。第一,你知道有子为什么会雇用你吗?」
「那个,我想先──」
「现在问问题的是我,不是你。」
我霎时哑口。这是怎样?这是发问的态度吗?再说,和人说话时摘下头麦是基本礼貌吧,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我该一脚踹倒眼前这张自以为高明的桌子,转身就走,可是我办不到。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男子很危险。他是何方神圣?为何想认识我?我得尽可能多找点线索才行。
「我不知道。」我不甘愿地回答:「不过,那应该是找不到其他人的关系吧。」
男子以彷佛能看出高尔夫球场草皮走向的眼神,笔直地凝视我的脸。
「第二个问题……」他继续以静得和吐气没两样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无论有子做什么,想要什么,处在什么状况下,都能够无条件接受的决心?」
这家伙到底想问什么?我心想。这么抽象的问题,是要我怎么回答?
「才没有呢。」我耸耸肩:「我完全搞不懂你在问什么。爱丽丝是常常想把我推下床啦,可是我每次都会反抗,我凭什么要无条件接受她?」
我是以两成讽刺,一成玩笑的感觉这么说,而男子仍保持著那副比室温冷上许多的表情。
「如果不是床,而是楼顶呢?」
「那我更要反抗啊!」
不然会死耶,这不是废话吗?有够莫名其妙。
男子双肘拄上桌面,一指扶著眼镜的镜脚说:
「那么第三,你认为有子一个人的价值,等同于这世上多少一般人的生命?」
我像只垂死的金鱼,嘴巴一张、一阖。「早知道就赶快闪人了」的后悔从咽喉深处渗上来。
做个深呼吸后,我试著整理现况。这男子无疑是紫苑寺家的人,他认识爱丽丝和茉梨小姐,且对她们都直呼名讳,五官也有点神似。要我来这里的那通简讯,多半是他冒用爱丽丝的名义传来的。
目前只能知道这么多,对方的目的仍完全抓不著头绪。
「不要做无谓的反问。请以一亿人为单位回答我。」
男子毫不在乎地将他人的生命和爱丽丝放在一个天秤上。以一亿人为单位?他有病啊?我总算明白,自己肚子里堆了满满的怒气。
于是我叹了一声,开口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喔,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嘛?那就请你当我答不出来吧。现在会把生命的价值挂在嘴边的人好像还不少,可是生命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价值。价值这种概念,只能套用在能够交换的东西上而已,生命有办法给人,有办法收进自己口袋吗?还是你收下一亿人的生命以后,可以让自己复活一亿次?生命的价值只是换个说法,好用来夸大其他某种东西而已。请你不要用这种说法,问你真正想问的,否则我没办法回答。」
我将累积到现在的烦躁串成字句,一点儿也不剩地砸在他脸上,终于稍微撼动了他的表情。这感觉挺痛快的。冷静想想,我说的似乎是歪理,但仍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
不过男子很快又恢复冷淡脸孔说:
「第四个问题,你想在我的公司工作吗?」
「啊?」
我错愕得不禁泄出怪声。
「我向你保证,年薪有一千两百万圆。」
怎么会突然说到这里?既然他拒绝回传我的球,打算只靠挥棒决胜负,我也只好回答了。
「说什么都不要。」
「请说明理由。」男子竖起食指说。
「我不认为我会喜欢你这个人,我不想在我不喜欢的人底下工作。」
「我可以努力让你喜欢我,这样也不要吗?」
这让我更是无言了好一会儿。「那你现在就努力给我看啊」这种话也一时吐不出来。我再次深刻体会到,他真的是紫苑寺家的人。这男子与我至今遇见的三人──爱丽丝、吾郎大师和茉梨小姐有个共通点,那就是具备无关好恶,能将人拉到身边的奇妙力量。可以努力让我喜欢他?他多半是真的办得到吧。这反而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我还是不要。」
我好不容易才答出这一句。
「那真是可惜。」
他似乎丝毫不遗憾地说。我实在不懂他为何会用「可惜」来回答。这是怎样?我大概是第五十次这么想。这家伙到底是怎样?把我叫来这里寻开心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男子说:「假如有子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这原该是至今五道问题中最简单的一个。人总有一天会消失,这是个既具体又现实的问题。可是这一次,我什么也答不了,就连「不知道」也说不出口。
明明我自己昨天也对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抛出同样问题。
我知道为什么。直觉早已告诉我,眼前这名特异的白袍男子,将从我身边夺走爱丽丝。而我除了垂著脸摇头──什么也做不到。
接著,男子放弃了什么似的从鼻孔喷出细细的气,点头说:
「那么,我问完了。」
他说完就想转回椅子背对我,我跟著逼上前去,不过第一步就退了回来。我也不晓得自己想做什么。
他侧眼看著我说:
「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我惊讶地猛然抬头。
那是他的道谢吗?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他还在试探我吗?
我该问什么好呢。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这男子和爱丽丝是敌是友?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想对我或爱丽丝做什么?紫苑寺家出了什么事?
……感觉每一个都不够深入核心。我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找个更直捣黄龙,能一举击穿这男子的问题──
思量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口问:
「我看你一直在听Mr. BIG,爱丽丝会喜欢硬式摇滚是受到你的影响吗?」
男子睁大了眼,还眨动好几次,罩在他脸上那层玻璃薄膜般的面具也一声不响地粉碎了。他没有明显的笑容或怒意,但确实显现出某种感情。我不是自以为如此,因为他总算摘下头麦,挂到脖子上。
「你是临时乱蒙,还是真的听见我在听什么了?」
我放心地吐口气。门终于开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你不是问过最后一个问题了吗?」
在双方好不容易能够真正对话时出言讽刺是不太好,但我就是憋不住。只见他无所谓地回答:
「多加一个问题,是表示我开始对你产生敬意。」
他说得平心静气,听不出是真话还是玩笑。
「我真的听见了,那是《Lost in America》吧?」
连曲名都明说后,他取下挂在脖子的头麦摆到桌上。他是之前脱下时就停止播放了吧,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你猜得没错,是我推荐给爱丽丝的。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摇滚纯真朴实,对电脑作业很有帮助。」
这与我预想相差无几的答覆,却几乎将我推进绝望之中。
不会错,这男子就是赐予爱丽丝「电脑」这对羽翼的导师。
离开前,男子给我一张似乎以塑胶制成的厚名片,上头是这么标示的──
『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 总经理 紫苑寺萤一』
我在摇摇晃晃的地下铁中,搜寻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的相关资讯。
由天才程式设计师所创立,一举跃升企业资安服务界龙头,收购大型网路传媒公司,甚至跨足金融业……
如果上门前就调查清楚,不就能多一点心理准备了吗?但尽管不禁懊悔,我仍不觉得我的态度有哪里不对。
我低头看看名片,塞进口袋,斜倚在列车门边。
好啦,该怎么向爱丽丝说明呢?虽不能瞒著她,也不能乱无章法地说,否则一定会被骂到臭头。毕竟我不仅没复查,还完全被假简讯钓出来了。
受不了,为什么会卷进这种麻烦里啊?紫苑寺家又怎么样,拜托放过我和爱丽丝好不好?你们不是好几年没联络了吗?现在只是因为老爷子住院就弄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取出一看,是爱丽丝打来的。
『快点给我过来!你跑到哪里鬼混了啊!』
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急得快哭了。我缩缩脖子,扫视乘客稀疏的车厢后说:
「我在电车上,正要过去。怎么啦?」
『我老家那边跑来一大堆人,都是律师还医生什么的!他们现在都堵在事务所门口,快点帮我想想办法啦!』
医生?律师?
车内广播播报出下个站名。「我尽快赶过去。」我这么说就结束通话。
抵达「花丸拉面店」时已是中午,店内外都坐满了人。明老板在厨房甩著中式炒锅大喊:「抱歉!好像有很多怪人挤到爱丽丝那边去,可是我现在忙不开,你去看看!」
我连回答都省了,直接跑上逃生梯,看见三名身穿大衣的男子围在308号房门口。
「小姐!拜托你开个门嘛!会长现在的状况已经危在旦夕,哪怕是一眼就好,都想见小姐一面啊丨」
其中一个体态臃肿的中老年男子趴在门上尖声哀求道。我在梯道途中低身查看他们三人。律师和医生是吧,神色和动作的确颇像是那么回事。正在吵闹的这个是律师,身形削瘦的中年眼镜男应该是医生吧;另一个最年轻,约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子是保镖或司机吗?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
『你从309号房的窗户爬过来,门我只开五秒!』
爱丽丝急切的叫喊使我一口气跳过最后三阶奔上走廊。那三人在我抓住309号房门把时发现了我,我急忙开门溜进门缝并「砰!」的一声猛力关门,立刻上锁。
侦探事务所的隔壁房是控温在零度以下的机械室。阴喑的单一套房内排列著一组组高至天花板的金属架,里头密密麻麻地塞满电脑主机,歪曲的配线穿插在缝隙之间。我只进过这里两三次,光是快步穿过房间都很紧张。最后我拨开隔热帘幕拉开玻璃窗,从阳台跳到隔壁308号房,爱丽丝跟著开窗接我进去。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才想问你!」爱丽丝紧抓著我的手臂,好像快哭出来了。事务所的门仍不断敲响。从猫眼看出去,三人都还围在门口。
「小姐,拜托您行行好啊!」
那肥胖的中老年男子仍口沫横飞地哀求。我板著脸离开门边。
「他是紫苑寺家的顾问律师,我在那边看过他一次。」
一回到寝室,爱丽丝就对我这么说。
「戴眼镜的是偶尔会替我看诊的医师团之一。现在派他们来做什么,爷爷怎样了又不关我的事。难道他们以为这样杀过来,我就会笑咪咪地开门吗?」
我叹口气望向玄关。茉梨小姐是说过此后紫苑寺家的人会聚到爱丽丝身边来,但想不到手法会这么无脑又直接。他们在想什么啊?爱丽丝都装了监视器,怎么可能会傻傻地开门。
「快被他们吵死了,把阿哲也叫过来好了。」
爱丽丝打电话给阿哲学长,但怎么等就是没人接,气得改传简讯。
「搞什么,你们怎么偏偏在紧急状况都打不通啊!你也让我打了四次才接耶丨」
「啊啊,对不起。我那时候,就是……」
该对她说那个白袍男子的事了吧。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到新宿去了,一间叫作Aster tataricus的公司。你……知道吧?」
爱丽丝睁圆了眼,使我确信那通简讯果然是对方冒名。
「你……你到那间公司去了?为什么?」
我将简讯拿给她看。转瞬间,爱丽丝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这……这是假的啦,要把你骗出去!」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爱丽丝又忽然想到什么般向我逼近:
「对方有没有……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咦?呃,没有──啊,就一张名片吧。」
「名片?给我看!」
虽被爱丽丝焦急成这样吓了一跳,我仍取出口袋里的名片交给她。爱丽丝一把抢去后上下左右端详了几眼,还枢一枢又扳一扳,最后用力折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爱丽丝?你……你为什么──」
「中招了,那是遥控器。」
「咦?」
我仔细往垃圾桶里头看,名片断面的确夹著某种看似金属的物体。有这么薄的遥控器啊?再说,要遥控什么?
「他拐你过去就是要给你这个。他想关掉我的冷气──对了,我还让你进机械室了……全都当机了,过热了吗……」
爱丽丝懊恼地咬著唇飞快敲打键盘。系统一重开,六面萤幕就高速刷过大量绿色字串。我还没进入状况,更糟糕的是,我不知爱丽丝脸上为何满布显著的绝望。
「那……那个,那是什么意思?冷气停了会怎么样?」
「CPU会热当。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不过他应该有办法趁这种机会──」
爱丽丝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也说不出话,只能傻愣愣地缓慢扫视那一面面的萤幕。所有画面都映出那白袍男子的脸。
『好久不见了,有子。』
扬声器更传来声音,爱丽丝在键盘上的手指跟著失去了力气。
「萤哥……」
『你在软体方面是及格了,不过我应该告诫过你,要在硬体多用点心吧。机械室用家用空调,实在不像话。』
哑口无言的我再次看看垃圾桶里的名片型遥控器,心寒得打颤。他将机械室的冷气转成暖气,趁电脑热当使得保全系统故障时骇了进来。他找我就是为了送他进门吗?
『外面应该有人等著接你,马上准备出门吧,否则我把你的资料全部删光。』
爱丽丝将唇咬得更加用力,甚至渗出血丝,且反瞪著那白衣男子并列于萤幕上的冷酷脸孔。但没多久就两肩一垂,站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爱丽丝在电脑战上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