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上,我是第一次见到少了爱丽丝的事务所。
冰凉凉的床。几十只布偶的眼睛,注视著失去主人的空间。六面萤幕电源依然关闭,空调不停吹出无谓的冷风。
我在大大的摩卡熊旁边坐下,手往床面上的略凹处探。当然那里没留下体温或任何东西。一静下来,各种无聊的想像就前仆后继地涌上。我摇头甩开它们、收拾空罐,将脱成一地的睡衣送进洗衣机,可是我连启动它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在墙边蹲下后,我用手机上网搜寻国内新闻,看来紫苑寺光纪的死讯尚未曝光。毕竟是不到一天内的事,他在财经界外也不是知名人物,不会那么早上新闻。
他的死,多半会就这么悄悄地随风而逝吧。被当成持续多年植物人状态后自然死亡,装进棺材烧个精光之类的。紫苑寺萤一曾说,他不想让这件事变成刑案,一切都要在医院里处理。
刑案。
这是谋杀,爱丽丝的父亲是遭人杀害的。
但那又怎么样,为什么非怀疑到爱丽丝身上不可?
门铃乍响。我跑到玄关推开门。
「爱丽丝?」
站在门外的彩夏睁大眼向后跳一步。
「啊……对不起。」我尴尬地垂下眼睛,还以为是爱丽丝回来了。不过,她回自己住处是不可能按门铃的。
「爱丽丝怎么了?不在吗?」
彩夏一进事务所就往寝室探头。
「我听明老板说,昨天有几个人跑过来把她带走了……」
我点点头,无力地坐回床上。彩夏一一捡起地上散落的布偶摆回枕边,海豚、青蛙跟海豹都和彩夏一样,担心地看著我。
她没问我「出了什么事」,静静地等我开口。这样的体贴反而使我更难受,视线停在两腿之间,说不出话。
「爱丽丝不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丨」
彩夏故作开朗地说:
「我要把这里整理乾净!」
她跟著挖出掉在床缝间的毛巾或脏袜子,一边聒噪地说个没完,一边用湿抹布擦去堆在电脑架后的灰尘。见到这样的彩夏,我逐渐感到爱丽丝是真的不在了,便离开床铺到流理台边洗洗根本不脏的手,检查排水口是否被不可能存在的厨余堵住,以各种没意义的动作转移注意力。
「就是这样,藤岛!」
彩夏打扫到厨房来,打开冰箱说:
「趁爱丽丝不在,我们来偷喝她的?Dr. Pepper!少个两罐应该看不出来吧?」
「你之前不是说不好喝吗?」
「喝人家给我的,跟趁人家不在偷喝的味道当然不一样啊!」
我们就这么并肩靠墙,抓著冰得会黏手的深红铝罐,拉开拉环畅饮,难以形容的甜味刺进脑髓。
有人说它像药水、化学合成的荔枝口味或液化的杏仁豆腐,但我觉得没一个切中要点。若真要打个比方,这味道正如那娇小尼特族侦探的人生般复杂奇特──浓密、奥妙,一旦尝过就再也忘不了,却无法具体言喻。
「还是不怎么好喝。」彩夏笑著说:「早知道就掺水变成两倍,一人喝一半了。」
彩夏应该没什么特别含意吧,她不是会想那么多的人。不过,我仍径自将她的无心之言解读成其他意思。既然一个人喝不下,两个人各分一半就好。彩夏也经常对我这么说。
「为什么爱丽丝几乎只喝这种东西还能活啊?」
「医生好像也觉得很神奇,还把她当作遗传学的研究材料,天天测东测西的。仔细想想,她真的是生物界的奇葩。」
「这样啊……你也见到爱丽丝的医生啦?」
「这个,嗯。因为我到医院去了。」
「爱丽丝的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那样──」
彩夏人真的很好。我心想。她能让我极为自然地说出心里的话,像掂起指尖,抽出松脱的线头那样。
这种温柔,是一种毒药。
毒很快就流遍全身,使无力松开的唇吐出不该说的话。
「爱丽丝的爸爸死了,昨天的事。」
彩夏盯著我的脸眨眼几次,轻声说:
「……这样啊。」
语气中不带惊讶更不带哀伤、愤慨,但也不是空无情绪。就像是──在叫自己养的狗。
因此,我下一句话也几乎毫无窒碍地被她引了出来。
「──听说是被谋杀。」
我一个不留神,就若无其事地把彩夏卷进这种事情里,将真相──也就是死亡,毫不顾忌地与她共享。分享这毒鸩般的消息,并不会让我死亡的机率减半,只是让我喝得轻松了点。就这么多,没其他好处。
「然后,那边在怀疑凶手是爱丽丝。」
说出口以后,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很蠢,再也说不下去。我也是一被丢出那个乱糟糟的夜晚就在毛毯中蜷身抱腿,藉睡眠逃避,直到前不久才醒来,脑子还是一团乱。
经过一段发呆般的时间后,彩夏有些犹豫地问:
「……要叫大家过来吗?宏哥和阿哲学长他们。」
我无力地点头。到头来还是得这么做啊,毕竟爱丽丝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彩夏拨电话后才短短一分钟,三人就来到了事务所。
「其实我们都在楼下等很久啦,只是先派彩夏上来看看状况而已。」
宏哥说得像是我活该中计似的。
「我们是听说你昨天搞到很晚才回家,担心你才早点过来看看的。」
「喔,这样子啊……」
所以他们是早就看穿我会一个人跑来事务所舔伤口啊,真想找个洞钻。
……呃,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很晚回家?」
昨晚是萤一直接开车送我到自家门口,宏哥应该不会知道我几点回家吧?
「这个啊,我有打电话问你姊啦。因为我很担心嘛。」
「我姊?你……你怎么知道我姊的电话?」
「什么时候的事啊?对了对了,是在万圣节去你家接你的时候,顺便要到。」
……不要说「顺便」好吗!你这家伙手脚也太快了吧,当时有那个空档吗?
「不愧是宏哥,向女人要电话跟呼吸一样简单!」
「才没有呢。我就不知道明老板的手机号码。」
「你知道『花丸』的号码吧?」阿哲学长睡意浓厚地说。
「出去约会的时候,又不能用店里电话联络。」
「在『花丸』约会不就得了。」
「我就是这么办。最近我每天都用『我爱你』跟明老板打招呼,被她揍得很开心。」
「不愧是宏哥,向女人求爱跟呼吸一样简单!」
「唔〜你们够了没!」
彩夏发飙了。
「现在不是演你们那种小闹剧的时候!你们是来听藤岛怎么说的吧?现在爱丽丝都不在了,搞清楚状况好吗?」
谁想像得到,尼特族侦探团居然会有彩夏来发号施令的一天呢?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立刻在床前跪坐成一排,还稍微摆出反省的姿势,反而让我更难开口。
「好,藤岛!把爱丽丝的爸爸被谋杀的事说出来!」
我和侦探团的其他三人都一脸错愕。
「为什么连藤岛也吓了一跳啊?你不是才刚说过吗?」
「这……这个,是没错啦。」
没想到那么耸动的词会从彩夏嘴里蹦出来。
但仔细想想,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她甚至和我一起目睹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就某方面而言,对于各式各样的死亡也了解得比我更多。这是坚强,是迟钝,抑或是以这两个名词称呼的其他东西?我不知道。
我屏住呼吸,从头回溯昨天那漫长的一天。明明只过了一夜,无论回想哪个场景,画面都是模模糊糊。那些都真的曾经发生过吗?那间医院和那群令人火大的紫苑寺一族真的存在吗?
我清咳几声,打断妄想。
看清现实吧,爱丽丝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在医院的见闻,紫苑寺家的遗产引起的纷争,爱丽丝之父的死以及紫苑寺萤一的话等,一字一句都使得房内气氛越冻越僵。
「……结果爱丽丝怎么了?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阿哲学长压著情绪问,我摇摇头:
「只听说她被带去问话,没说被带去哪里。可能还在医院,或是紫苑寺家的宅子。」
「问话,就是审问的意思吧?」学长双手抱胸说。
「他们为什么会认为犯人是爱丽丝?」
宏哥表情阴郁地问。
「因为她爸爸的人工呼吸器被拔掉的警报声响起时,茉梨小姐在我房间这边。后来紫苑寺萤一问茉梨小姐,她说她跟爱丽丝一起待在房间里,和护士说在走廊上遇见她的证言矛盾,也就是她说谎。」
「为了替爱丽丝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少校眯起眼,语气苦涩。我点点头继续说:
「紫苑寺萤一也是这么想。案发当时,爱丽丝其实是单独留在房间里。」
「可是那不等于事情是爱丽丝干的吧?一大堆紫苑寺家的人都在那里过夜,难道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吗?」阿哲学长问。
「我也是这么说。不过病房的电子锁有开关纪录,显示人工呼吸器拔掉前不久,茉梨小姐的卡开过紫苑寺光纪的病房。既然茉梨小姐来到我的房间,能那么做的只有爱丽丝一个。」
少校听了板著脸说:
「话都是随他们自己说的吧?又不是警方涉入调查的结果。再说,那家医院不是沾紫苑寺的光才变这样的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还有,爱丽丝有动机杀她亲生父亲吗?」少校又问。
「紫苑寺萤一说,爱丽丝有动机。」
「……他该不会是说,爱丽丝可能会因为不想继承遗产就杀了她爸吧?」
宏哥压低声音。
「他还真的就是这样说。」我无奈地两肩一垮。
「乱七八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宏哥大感不平:「她哪可能因为这样就杀人啊。要找动机的话,其他那些得益更大的人不是全身都是吗?爱丽丝她老爸在继承财产前死了,顺位继承的就是那个会长的弟弟吧?这样他们不是赚翻了吗?明明就是他们更可疑。」
我也是打从心底这么想。
「对不起,我有点跟不上……一下跑出好多名字,又都是姓紫苑寺……」彩夏非常过意不去地说。这也难怪,就连见过他们长相的我也被弄得晕头转向。于是我在少校递来的笔记本上,画出我所知的紫苑寺家谱:
插图008
「……难怪吾郎大师会想逃离那个家,感觉有够麻烦。」
宏哥一见到这家谱就吐吐舌头,「恶」了一声。底下写了(殁)的吾郎大师其实是装死逃到澳洲去,现在应该还是活跳跳的。不过在继承问题上,得当他不存在。
「光严会长的太太呢,遗产有一半是她的吧?」宏哥看著我问。
「她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他们也没有小孩。」
继承问题就是因为如此才弄得乱上加乱。
「还有还有,这个照美的先生呢?会长不是要让照美继承吗?如果她先生还活著,就是他的东西了吧?」阿哲学长问。
「这个……完全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就连他在不在场也不晓得……」
「跟他无关。」宏哥说道:「配偶不能成为代袭继承人。在这个状况下,照美的代袭继承人只有光纪一个。然后,兄弟姊妹等第三顺位继承人的代袭继承人只限子代。孙代──也就是茉梨小姐或爱丽丝,都不能代袭代袭继承人的财产。虽然如果是继承后才过世,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过现在情况相反喽。除非遗嘱有指定遗赠对象,否则就是由这个叫干嗣的爷爷独自全收。」
「阿宏,你怎么会对继承遗产的事这么清楚啊……」
阿哲学长有点不敢置信地感叹。
「都是和贵妇盖棉被聊天时学到的啦,偶尔也需要听她们发发这方面的牢骚嘛,就是老公的父亲来日不多了,或是遗产税之类的喽。所以我也自己查了一点,结果就记下来了。」
这种赤裸裸的事就别说了,但还是谢谢你清楚的解释。
「呃,所以……」彩夏自信缺缺地说:「爱丽丝的爸爸比会长先死,爱丽丝就不必继承了──这是真的吗?」
「是不必继承没错。」宏哥点点头:「可是她不需要那么做,因为只要放弃继承就没事了,怎么可能只是被卷进亲戚争遗产的麻烦里就杀了老爸啊?那个男的在想什么啊?」
「再说,如果不想闹上警局,自己内部解决,犯人是谁根本就无所谓吧。」
「紫苑寺家的人或许是那样想。」宏哥说:「不过被害者的太太那边的亲戚,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喔,对喔……」
「客观来看,最可疑的不是这个叫干嗣的老头和他的子孙吗?」少校以带点愤慨的口吻问:「或者说,那个叫萤一的动机更大吧?会不会是他故意栽赃给爱丽丝啊?」
「鸣海,你觉得呢?萤一是怎么样的人?很恶毒吗?」
「……咦?啊,什么?」
话题冷不防转到我身上,吓得我发出怪声。
「藤岛中将,你还没睡醒啊?幸亏我防范未然,早就开发出一秒能连射六十罐提神饮料的机器了。」「谢谢,不需要。」我急忙拦住又想从背包里拿出怪机器的少校。
「喂,实际见过紫苑寺家那些人的就只有你一个耶,振作一点啦。」
阿哲学长说得我缩起脖子。
「是没错啦……」
「藤岛,有什么让你烦心的吗?」
「也算不上烦心啦。」
我茫然扫视著家谱说:
「感觉上,这一切好不现实。」
我一说就后悔了。在那所医院待过的我都说这种话,大家感觉更不切实吧。
可是我既没看到尸体,事后又没和爱丽丝说过话,感觉怎么说都像是在念故事书一样。对喔,昨天和她分开之后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见过面。爱丽丝现在怎么了?遗产遗族关我什么事,全拿去喂狗算了,我只想见爱丽丝。在那种恼人的家族包围下,她现在作何想法,被他们怎么了?是不是正遭受各种虐待,被逼著承认不实之冤呢?没营养的想像在我的手脚铐上沉重的枷锁,使我动弹不得。没了爱丽丝,我真的连「该想什么好」都想不出来。
「少了爱丽丝的藤岛变得好废喔。」
被彩夏这么说,我整个人都傻了。
「啊……啊啊……嗯……」
我摩姿著被冷气吹凉了的手臂说:
「因为我不晓得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挤出软弱的声音。听见自己这么说话,精神更是萎靡。
「其实我们也跟你差不多。」宏哥沉著脸说。
「毕竟少了团长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嘛……」少校的语气也显得阴沉。
「你联络不上爱丽丝吗?电话呢?」
「我打了好几次都打不通。」我摇头说:「我记得她带了行动电脑,所以也寄了信给她,可是没回信。」
「那我先去警察那边探探风声。」阿哲学长说了就走向玄关。
「我去那间医院绕一绕。」宏哥摇响车钥匙说。
「我也一起去。」少校也跟著宏哥离开事务所。
留到最后的彩夏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差不多要准备开店了……那个,藤岛,如果有什么我能帮的,要马上跟我说喔。」
我隐晦地点了头。
「……谢谢。」
「那我走啦!」彩夏活力充沛地告别后也离开了房间。
我在床脚边瘫坐下来。我怎么会萎靡成这副德性啊?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总是受命行事的助手由于少了侦探而不知所措──不是这么单纯的事。没回来,只要查出她的所在和原因便是,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也都果断地这么做了,但我仍无法振作。
感觉上,爱丽丝不希望我去找她。
她说「害怕认识自己」时现于脸庞的悲怆色彩,我忘也忘不了。当时的爱丽丝,大概已渐渐地明白她不敢摸清的事实了。而凭她的头脑,也应该能预期到自己将与我分隔两地。然而,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难道她──是不要我再与她有所牵连吗?
*
我的预感应验了。那天傍晚回家开电脑时,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是爱丽丝寄来的。没有内文,只有容量大到不行的附加档案。我用发抖的手点点滑鼠解开压缩,发现是段影片。
『嗨,鸣海。』
画面中,微笑的爱丽丝穿著和昨天截然不同的红白洋装。摄影机多半是装在萤幕顶端吧,看得出她是面对桌子。
『对不起喔,昨天把你卷进那种麻烦里。既然你看到这段影片,就表示你已经回家了吧?萤哥怎样都不肯说他把你怎么了。我是很想直接问你,可是他们不准我打电话。网路也是接在萤哥他们的设备上,东锁西锁的。光这样寄一段影片给你,都是我求很久才能求到。』
我将脸凑近萤幕,地毯式地观察爱丽丝背后的景物。白色的墙,深处有扇看似金属制的门,电灯开关──只看得见这么多。
『不知道萤哥跟你说了多少。他这个人基本上对别人漠不关心,可是他问了很多有关你的事,可能是还满看得起你吧。呵呵,你真的很讨怪人喜欢耶。』
爱丽丝在这里稍停一会儿,摊手注视掌心,彷佛在寻找某物渗入其中的残迹。
抬起头后,她带著加倍脆弱的笑容说:
『昨天,我父亲死了……是我杀的。』
我听得停住呼吸,两手用力抓著笔电萤幕,大拇指按得液晶萤幕扭曲,黑影晕散。
『你应该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吧?』
我摇了头。尽管爱丽丝不是真的看著我,我仍一再地用力摇头。她杀的?为何要杀自己的父亲?我不想知道这种事。那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她现在人在何处,为何没回来?就这么多。
『不知道你能否听懂我的解释。回想起来,从认识你到现在,我的工作时间好像有一半都是替你这个脑筋迟钝的助手说明案件嘛。我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好好对你解释清楚吧。』
最后?爱丽丝,你在说什么?最后是什么意思?
『我那是为了让父亲解脱,也是为了让自己解脱。我没别的办法了,而且这很简单,又没有人会受害。当然,我从现在开始还是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就是了。』
没有人会受害?骗谁啊,你不是失去自由了吗?不是又像以前一样,天天被关在房里吗?
『你想把事务所怎么处理都随你便。萤哥这几天就会派人去搬东西,所以放著不管也无所谓,只要把空罐或垃圾之类会发臭的丢乾净就好了。冰箱里的Dr. Pepper随便你喝,就当作是遣散费吧,还是彩夏他们几个早就偷喝了?』
遣散费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说到处理事务所来?
我好几次都想停下影片。我不想看这种东西,也不想听这种话。但手指不听使唤,眼睛也移不开。
『你大概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以为这影片是照萤哥写的剧本录下来的吧。』
唾液艰苦地挤过喉管才落进腹中。一点也没错,你是被紫苑寺家的人拱出来当代罪羔羊的没错吧?
『可是啊,去那间医院前,我已经决定好要那么做了,要带走八年前忘了拿的东西。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想出,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证据就夹在莉莉鲁脖子上的丝带里。』
我讶异地看向桌脚。爱丽丝交给我的熊宝宝被我从医院带回来后,就一直搁在那里。
『其实我也曾经打算像「她」那样,一并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后来我认为没那个必要,因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在你心中的我已经死了。毕竟生离和死别有那么一点点类似嘛。』
「她」指的是谁?自杀?你到底在鬼扯什么?
『事情一点也不复杂,就只是赎罪而已。我逾越了死者的代言人的界线,用现实的刀,割除了现实的生命,不能再当侦探了。所以──』
不能再当侦探。
所以身为侦探助手的我,不也……
『就这样喽,鸣海。把我的话也转告大家吧,从今以后不要再管我了。』
说完,爱丽丝的手伸了过来。剎那间,我还以为她要握起我的手,让我也伸出手去。但那不可能,这只是预录的影片,那是按钮的动作。影片随之断绝。
我脑袋也跟著一片空白。
好久以后,我才聚集全身力气捡起莉莉鲁,将手指探进它颈部红色领结的丝带底下摸索,顶出一张摺得硬绷绷的纸片。
摊开一看,「译者后记」四个字首先跃入眼帘。那似乎是从口袋书撕下的页面,每看一行,我的呼吸也困难一分。译者是这么写的──原著小詹姆士‧提普奇,本名为爱丽丝‧薛尔顿,射杀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丈夫后也举枪自尽……
这是──提普奇的《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的后记。
也是爱丽丝最后的留言。
医院客房里不会刚好有这本书,她应该是在离开侦探事务所之前就撕下这一页,然后藏在丝带底下。
我抬头看看电脑萤幕。
手指不自觉地动作,点击「重复播放」图示。爱丽丝的身影再度现于萤幕。
『嗨,鸣海──』
无论重播几次,也没有任何一字变动,依然充满坚硬且真实的事务性冰冷口吻。她说──
──我已经决定好要那么做了。
──要带走八年前忘了拿的东西。
──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骗人。
骗人的吧?
快说你在骗我啊,爱丽丝!还有很多不一样的办法能选吧?你不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我对著萤幕上的爱丽丝一再喊出无声的疑问,她也一再复诵残忍无情的答覆。
──我没别的办法了。
──而且这很简单,又没有人会受害。
那只是拔掉人工呼吸器,只是让早已形同活尸的人得以安息。爱丽丝在阴暗病房内对父亲喉管伸手的画面,宛如我亲眼目睹般浮现眼前。
──其实我也曾经打算像她那样,一并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只是赎罪而已。
──不能再当侦探了。
为什么?
我将口袋书的残页在掌中捏成一团。
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至今无论陷入怎样的事件,即使几乎被混沌吞没,爱丽丝都会以她的知性和逻辑为我指引明路。现在她不在了,我也跟著看不清这事件有何内情,谁才是敌人,该揭露些什么了。
我用最后的力气启动邮件软体,将爱丽丝的信转寄给少校。之后不必我说,少校也会转给宏哥和阿哲学长,并一起代替我研究今后该怎么做吧。
总之,我累了。
我就此爬过地板攀上床,潜入了泥沙般的睡眠里。
*
少校是隔天一早回的信。
『你先来「花丸」再说,我也召集平坂帮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三扫视这段话。平坂帮?平坂帮也想帮忙吗?他们的行动似乎比我想像得更快,规模更浩大。早知道一开始就交给他们三个办了。他们替侦探团干事的资历比我长上太多,应该有办法解决这个爱丽丝缺席的状况吧。
解决?要怎样解决什么?说起来,没人因此落入窘境,也没人求救,其中更没有任何不解之谜啊?
搞不懂。思考让我的太阳穴阵阵刺痛。我拖拉著颓丧的身躯进了浴室,垂头驼背地让莲蓬头喷出的热水浇个满身。睡意和倦怠感怎么冲也冲不掉,只感到某些重要的记忆混在热水里滚滚流泄,使我久久站不直腰。
我是十一点前离家的,抵达「花丸拉面店」时已是营业时间。约二十名黑T恤壮汉在店门口铺了纸箱和地垫就坐,手拿纸杯吆喝笑闹。都是平坂帮的人,从人数来看是全员到齐。
「下一个换我!磨练男子气概的时候到了!单手五指伏地挺身加一口气灌完大杯啤酒!」
「喂,这样哪够重啊。背上加一个人!」
「我来!」
「叠三层!」
「太重了啦!」
「再喝再喝!」
「喝完就不会觉得重了!」
「垮了。」「垮掉了耶。」
「喝垮加压垮,噗哈哈哈哈哈!」
尽管是没车经过的死巷,这群人在柏油地上弄成这样也太扯了吧,少给附近住户添麻烦了。
「你们几个安静一点喝啦!小心我把你们整个捆起来丢进警察局喔!」
明老板在厨房里边甩面边骂著。
坐在门边啤酒箱席位的不只是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连第四代都在。他裹著合身的毛领军装外套,面有难色地和学长几个说话。店里有几个熟面孔大叔,脸都红通通的。
「啊,大哥!」「大哥,您辛苦了丨」
还没下脚踏车,那群黑T恤人就发现我了。离了这么远都能闻到阵阵酒臭,让我很想踩上踏板倒车就走,但猩猩群已经兴高采烈地将我团团围住。
「大哥,晚来罚三拜!」
是要去哪间神社三拜啊?是晚来罚三杯吧?虽然我不会喝。
「罚三桶才对吧!」「真够海量,不愧是大哥!」会死啦,别闹了。
「一致通过,万岁!」「法案能通过真的是让人很开心啊!」你们的政治意识是突然在高涨什么啦。
「来学边恒演相声(注:指读卖新闻集团总裁渡边恒雄,以作风霸道著称)!」「那谁要吐槽啊?」「当然是大哥啊!」「居然不怕巨人军团,不愧是大哥!」「如果说边恒耍笨,会被读卖用另一个意思抗议啦,别闹了!」
不对不对,我根本没那个心情陪你们演闹剧。
「呃,那个,你们……怎么都在这边开酒会啊?找你们来不是有事要办吗?」
「咦,有事?」电线杆茫然眨眼。
「我们是来赏花,喝赏花酒的啦!」石头男高举纸杯说。
……赏花?
我回头一看就明白了,从巷子口远眺出去,能看见公园里成列的樱花。开了七成的花在阳光照射下美如红火。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啦。这几天发生太多事,我实在没有注意季节的心力。经他们一提,我才想起从昨天起,时间已步入了四月。
「我们以前都在公园赏花。」电线杆一脸醉相地说:「可是你看,那边去年不是改建成运动公园了吗,不太能去那边喝了,所以今年我们就在『花丸』喝。」
「反正我们也不是真的在赏花。」「都只是吃吃喝喝嘛!」「老板〜这个樱花冰淇淋好好吃喔!可以再来一碗吗!」
「一人只有一碗啦!这是季节限定!」
明老板从厨房吼了回来。
我将脚踏车牵到店后门,忐忑不安地靠近第四代的座位。
「那个,现在……是什么情况?」
「赏花啊。」第四代侧眼瞄向帮众,冷冷地说。
「呃,这个我知道,我是说──」
「少校给我看过那个录影了,事情我也都听说了。我那些笨蛋还不知道。」
「这……这样啊。所以,那个,现在不适合做这种事吧?」
「不管爱丽丝在不在,花照样会开。」阿哲学长声调略飘地插话,他脚下有支空了的720CC日本酒瓶。
「对啊对啊,这时候不喝怎么行。」
宏哥也喝得正起劲。看杯里液体的颜色,多半是威士忌。他也是喝酒不脸红的人,不过眼神有些涣散,看来挺醉的。
「你〜我乃为同〜期〜樱〜」
少校还醉醺醺地唱起了军歌。这群人是怎样?
插图009
「那个……我们不是要讨论爱丽丝的事吗?」
「讨论什么?」第四代不当一回事地说:「她不是叫我们再也不要管她了吗?」
「是……是没错,可是……」
「老实跟你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宏哥的话使我愣了一下。
「如果爱丽丝是被他们绑走,就算要求平坂帮的人杀进去,我也要救她出来。可是看过那段影片之后,我实在……」
「你们──不去救她吗?」
「拜托,鸣海……」阿哲学长两眼发直地说:「要是人真的是爱丽丝所杀,我们把她从她家带出来,问题反而会更大。你懂吧,他们是不想牵扯到警方才把她藏起来。假如我们冲过去乱来,搞不好还会惊动警方,害医院的事都被挖出来。」
学长的话缓缓地花了点时间,渗入我僵化的脑细胞。
爱丽丝目前不要紧,并不是处于困境。
不处于困境的人,是帮不了的。
不,说不定──一旦救出她,与她重逢,她会真的了结自己的生命。因为对她而言,再也不与我见面是死亡的替代品。这样的想像使我毛骨悚然,对自己说多少次「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那种蠢事」也没用,毕竟她已经做了蠢到透顶的事。
「我们靖国再会!靖国再会!」
已经完全喝茫的少校,对著空无一人的空间嚷嚷著很不吉利的话。状况外的大叔和黑T恤人也随之起哄。
「……就算这样,也不需要挑这种时候赏花吧?」
我自信缺缺地问。
「现在才适合赏花。」宏哥浅笑道:「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要笑一笑,做点快乐的事。每个人都拉长了脸也于事无补。」
我垂下眼,摇摇头。我没办法那么豁达,也没心情接下拿到我面前的杯子。
我回到停放在后门边的脚踏车,抱起篮里的莉莉鲁爬上逃生梯,想回事务所倒头就睡。
「喂,园艺社的……」
来到转折平台时,我听见底下有声音喊来而转头。见到第四代也爬上楼梯,让我停下来,全身紧绷地说:
「对……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第四代眉头一皱。
「没……没有啦,我以为我惹你生气了。」
「白痴啊。」
第四代指著我夹在腋下的熊宝宝说:
「脱线了。」
「咦?」
「鼻子脱线快掉了。拿来。」
第四代一抢走布偶就三阶一步向上冲,进了侦探事务所,我急忙追去。
他在玄关坐下,从外套口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塑胶盒打开。里头装了针、剪刀和线卷,也就是针线盒。原来他会随身携带啊?
我在第四代俐落地缝补松脱的熊鼻子时,蹲在他旁边等待。
补好以后,第四代拉正歪了的领结,并凝视熊宝宝琥珀色的双眼。原以为他会问起爱丽丝在影片中提及的「证据」,但只是默默地将莉莉鲁放到我腿上。
「……她欠了我很多。」
第四代叹口气呢喃地说:
「我欠她的也一样多。」
双方扯平。他是打算表示自己没债要还,所以爱丽丝不在也无所谓吗?我将布偶抱在肚子上,额头抵住拱起的膝盖。
「你是想让其他人帮你想办法,才把影片转给少校看的吧?」
第四代的口吻并非责骂,也非嘲笑,只是单纯地点出事实。
「……对。」
「那是你的问题,少依赖别人。如果是你自己亲口求救,只要状况允许,你又够诚意,大家都会帮你,我跟阿哲他们都是。不过做决定的必须是你自己。」
我恍惚地看著第四代的侧脸,眨了两三次眼。在那里的,是总是从背后将我一脚踹向前的那份冷硬与强悍。
「我的……?不是吧,那是……爱丽丝的问题,所以也是大家的问题啊。」
第四代站了起来。
「那和爱丽丝跟我们都没关系,是你自己的问题。」
他没多看我一眼就离开事务所,将我单独丢在冷气吹个不停的乾燥空气中,莉莉鲁担忧地看著我。
为什么和其他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这样对爱丽丝不嫌太冷淡吗?不,他以前好像就是这样。
依赖别人。
的确,我想他说得没错。爱丽丝不在之后,我就变得六神无主,害怕自己下决定,只想著逃避责任。
我甩甩头并起身脱鞋,将莉莉鲁送回她的同伴身边,再将晒在浴室的几件睡衣收下来摺好。在这四处散落爱丽丝的残滓的房间里,无论看见什么或碰了什么,都会使我从牙根渗出轻柔的香甜痛楚。
不经意地,我想起爱丽丝所说的话,对比睡衣的图案和颜色。原来如此,熊的图案和水蓝色布料的色调都略有不同。标签上印的都是类似菊花的商标。她说得没错,全都是同一个牌子。差异这么小,难怪我没发现……但尽管给自己找了这个藉口,也没起任何安抚作用。我怎么会没发现呢?都在爱丽丝身边以助手自居一年半了,却仍对她一无所知。
就像这次,她事前也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虽然就算我主动找她谈,她也不会吐露半个字就是了。
这一年半来,我在这里都做了什么呢?
被爱丽丝救了好几次,学了很多东西。在她的鼓励下硬是挺起被打垮的身体,但我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她。常问些蠢问题,做些不禁大脑的事惹她担心。骑脚踏车载她,吓得她哇哇大叫,给她喝没汽的Dr. Pepper而挨骂等,全都是些不值得骄傲的事。这样算什么侦探助手啊?真是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别再管我了。
那是侦探给蠢助手的……最后的命令。
眼泪快溢出来。就是啊,爱丽丝……这种命令,像我这么蠢的人也能轻松执行。
我离开了侦探事务所,楼下仍传来平坂帮帮众的喧闹声。不管爱丽丝在不在,花照样会开。我忽然一阵激愤,深深憎恨春季的到来。
*
我一回家就钻进了被窝。原以为睡眠时间极不规律的我铁定睡不著,只想躺著发呆──结果一醒来,天已经全黑了。看看枕边的手机,现在是晚上七点。姊姊传了通简讯说要加班,叫我晚餐自己解决。
楼下有些声响,我似乎是因此醒来。姊姊没这么早回家,表示声音是来自爸爸吧。我在床上无力地垂头叹气。最近几天,他回家的次数较为频繁。话虽如此,也只是从过去两个月一次增为一个月两三次罢了。
和父亲独处一个屋檐下的状况,使我更为忧郁,盖上毛毯想睡回笼觉。不过人才刚醒,实在睡不著。
只好死了这条心,下床面对。
全身被汗水沾得黏答答,我便将上衣脱了。有种接触肌肤的一切,都沾满油渍和污泥的感觉。我打开抽屉随手一抓,拿出的是茉梨小姐送我的T恤。
对了,不晓得她怎么样?当她得知妹妹杀了父亲时,曾试著替妹妹开脱,但马上被拆穿了。她现在是不是陪在爱丽丝身边呢?不会吧,爱丽丝那么讨厌她──
这时,我有个发现。
那是缝在T恤后领内的标签,我见过那上头印的菊花形商标。即使品牌名称不同,图案仍和爱丽丝睡衣上的一样。
我冲到桌前打开笔电,就连输入登入帐号和密码都令我烦躁不已。上网搜寻「紫苑寺茉梨」后,第一条就是她的官方网站。点开来看,首页是一整张茉梨小姐身穿纯白洋装,兀立窗前的相片。底下横列著她三个品牌的名称,接连是女装、男装及童装,商标全是那朵菊花。
怎么到现在才注意到呢?
我震惊得恍神,失焦的双眼在萤幕上晃荡。
爱丽丝的睡衣全是茉梨小姐名下产品,而我却只听信表面上的言词,不见底下的血肉,先入为主地认为爱丽丝对姊姊的排斥态度是出于真心。蠢毙了,我简直什么也不懂。
她们俩明明是那么地挂念著彼此。
我明明近距离地待在爱丽丝身边这么久了,竟然丝毫也没看透她的心思,根本没资格作她的助手。
我还漏看了些什么呢──
案发当晚发生的种种,在我脑中一一缜密、鲜明地复苏。
我猛然站起,激动得甚至几乎没察觉椅子在背后倒下。无数色彩和言语旋绕、绞碎、散成碎片,最后又融为一体。
一小段炙热的吐息,拽出我唇间。
心脏沉静,拍著强而有力的节奏。
我懂了。
我明白那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原来一切都是那么地浅显易懂。提示不只一处,且全都坦露在我面前,只是愚昧的我不懂得睁开双眼。
我穿上T恤、抓起手机,喘口气抚平心跳。
只有一点尚不明朗──她「为何」会那么做?不过这以后再说,现在得采取行动。不能停留,不能退缩,要找个方向迈进。
哪个方向?
我离开房间下楼,踏到一楼时正好发现阴暗的走廊有道人影,是我父亲背著客厅门口的灯光站在那里。大概是刚上完厕所回来吧,听得见细小的流水声。
我和父亲的视线在阴影中交错。他跟著转过身去,手握上客厅门把。我也紧忍著尴尬往玄关走去,但才走一步就停下脚,脚尖压得走廊嘎吱作响。
钉在我胸口的几句话,如今再度发烫,搔动我的心。
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不肯睁眼面对而已。
于是我断然转身,朝即将关上的门缝间的瘦弱背影说:
「──爸。」
父亲停下要关上门的手。脸没转过来,看不见表情。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白发?我看著父亲的后脑杓心想。无论如何逃避现实,将心中的时间倒转了多久,也骗不了自己的肉体。
「姊姊有传简讯给我,说她今天加班……然后我现在要出去,她说晚饭就自己解决。」
父亲没回话,留下最后几公分门缝动也不动,让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就此老朽成沙,随风崩散消逝。最后我放弃希望,转身在玄关坐下穿鞋。
「──鸣海……」
这时,有道声音响起。
我花了长得可笑的时间,才理解那是父亲的声音,喊的是我的名字。转头看见的,是门缝间父亲的苍老侧脸,布满了长年虚假岁月所刻下的皱纹。
「你晚餐怎么办?」
我将许多不成形的答案在嘴里嚼了又嚼。
「在外面吃。有一间我常去的拉面店。」
到头来,我只说了这么多。
「……这样啊。」
父亲平淡的答覆,跟著被关门声无情地截断。
一出家门,芬芳的夜风便梳过发间。黑暗并不令我感到寒冷。庭树摇晃的树梢间,闪现著远处大厦的灯光。耳里能听见不知何处的猫儿打架声,还有等不及夏季的虫鸣声细细地传来。空气中弥漫著生命的气息,那是混杂萌生与腐坏的春天的气息。
上路后,我从口袋取出手机,稍微犹豫该打给谁后,选择了第四代的号码。
『……什么事?』
我很快就收到他冷淡的答覆,后头有骚嚷的大群人声。
「……呃,那个,你们该不会还在喝吧?」
『第四间了,我们在樱丘的啤酒屋。』
还能听见粗嗓门又五音不全的合唱,想必平坂帮的人也都聚在那里。
「我……想请你帮个忙。」
『有话快说。』
当我深呼吸,打算重整旗鼓时,电话另一头传来玻璃碰撞和巨物倾倒声,吓得我将手机拿开耳边。
『阿哲,你干嘛啊!』学长酒酣的声音随即打断第四代的话,刺进耳中。『喂,鸣海啊?你怎么到最后是打给第四代啊?应该先打给我才对吧!』
少校的声音也叠了过来。『你也是军人,哪有不先打给我的道理!』宏哥也以令人怀疑精神状态的口吻说:『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师兄,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呢?』就是早料到你们会醉成这样,才打给第四代的啦。
『别理那些白痴,快说。』
第四代似乎是总算抢回手机,又催促起我来。被醉汉削掉大半气势的我,从深呼吸开始再来一遍。
「……我要把爱丽丝从她的家人手里抢回来,想请你帮帮忙。」
『酬劳怎么算?』
不愧是第四代,先从钱的问题开始谈起。这种在商言商的态度真让人不胜感激,这样我就不必回顾短短十分钟左右之前还在空烦恼的自己了。
「爱丽丝回来以后会付。」
『她不是说别管她了吗?那表示她不需要别人救,回来以后很可能不买帐啊。』
「我会让她付的。现在我不管她怎么想,带她回来以后,我一定会要她登门道谢。」
没错,这不是爱丽丝的问题,更不是第四代、阿哲学长、宏哥或少校的问题,而是我想要什么的问题。
我──希望爱丽丝能够回来。
我绝不接受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不要管我了」这种话,她爱说就让她说吧。如果她真的不希望我再与她有何瓜葛,直接一声不吭地消失不就好了,还寄什么留言给我啊?真是个傻丫头。就算再怎么狼狈,我也要紧抓著你,硬把你拖回来。至今我以谎言和诡辩骗倒了好几个人,但我再会骗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我不想离开爱丽丝。
『你还满有自信的嘛。反正我就是找你讨,爱丽丝怎么想都不关我的事。』第四代不带感情地说:『你想过人带回来以后怎么办了吗?要是她做的事曝光──』
「人不是爱丽丝杀的。」
接著是段相当长的沉默。原来第四代也会为了该怎么说话犹豫。
『──这样啊,那就好。』
他一个字也没多问。我松了一大口气,且再三庆幸他和我是拜把兄弟。
『去我事务所等我,我们马上过去。』
电话断了。我将手机塞进口袋,继续走路,心想首先要去拿丢在「花丸拉面店」的脚踏车。离开事务所时,我怕回去见到大家心里会难受,就把车留在那里,自个儿走了。假如能在那里就决定求大家帮忙抢回爱丽丝,就能少绕一段路了。
不──绕路本来就是我的人生写照,过去不也都是这样吗?要后悔,等进了坟墓以后再说。
现在,是拚命向前冲的时候。